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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媚色撩人 亦宴 81231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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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公主私会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师这个副考官抓了个正着。

蕴空抿了抿嘴,站在车下抬头看她,午后柔软的阳光在她眉眼间辗转跳跃,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看来不是为了‘幽会’而来。想到这儿,他这才微微松口气,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

浮玉想起蕴空曾调侃她‘好渔色’,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她半掀着帘子,半向下看去,轻佻一笑,道,“怎么就世风日下了。这男子可以结交新进举子,女子就不可以吗?”

蕴空听罢,果然面色紧了紧,高风亮节地一拂袖子,昂着头道,“臣来此地瞧瞧,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实情况,也为的是筛选的时候,可以有个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说的?”

蕴空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被她轻易骗倒,更何况她一旦无赖起来,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不要卖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又玩起他修长的手指。蕴空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问道,“他方才对公主不敬了?”

浮玉啊了一声,见蕴空以为宁九龄对她动手动脚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是宫里的一点事情。”

“哦?宫里?”蕴空不解,“你且和臣说之。”

浮玉叹了口气,想说,可又怕说了之后,他断然要拒绝以后的一切见面了;可不说,总又觉得心里没底,问问蕴空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过去,无奈地承认了,“宫里有传闻,说有人看见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蕴空愣了愣,却也没有惊慌,沉声问道,“可还有旁的?”

浮玉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宫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些话,说你我,交往甚密……关键是,父亲他也知道了。上次问起来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连累你,所以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蕴空皱眉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机会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浮玉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浮玉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师,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师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大师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浮玉没把父亲的那些话告诉他,继续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谁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的,推测来去,发现是宁九龄……所以这才来找他询问,他也承认了……”

蕴空大惊,面目变得错愕而阴沉,如何也没有想到是宁九龄背地里做的这些。他紧紧抿唇,愤然不已,狠狠了击了下车板,怒道,“还未入仕,便钻营起这些!我今年非得废了他的卷子!”

浮玉一听,是蕴空未知全情,连忙珠钗摇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先不要急。这也不都怪他……”

蕴空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官场最忌讳议论宫闱之事。风气难得由浊便清,应该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无所谓,可公主名誉,当如何?”

浮玉知道蕴空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什么废卷子,官场大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只不过就说了一句,蕴空就误会了不少,对结果搞得对她也有点没好气。

她微微松开来些,朝车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废吧,去喊吧。最好闹到考场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关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传言,你自己都此地无疑三百两了。”

蕴空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听得愣愣的,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他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居然都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有些颓丧,无奈地靠在车板上沉沉闭目,“臣失礼了。”

“你有什么失礼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其实我也很替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在父亲那里说什么。”

浮玉在这种时候倒是很冷静,她沉了片刻,等蕴空平静几分后,才缓缓继续道,“其实,将此事传进宫中的另有其人。宁九龄与我说,他当日是和……和宋洵说起过的。我想,定是宋洵将此事又传到了在国子监做事的那些内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诉了元公公,他又告诉了父亲。”

蕴空皱眉,“宋洵?”他见浮玉点点头,没有否认,不禁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宋洵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闭口不提了,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认。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还是因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实,自从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变得有些说出不来的奇怪……

蕴空有些想不通,宋洵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的喜欢越浮玉,也该知道,这样的传闻对她的名誉来说有多么的不好。

浮玉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见蕴空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或许他,也是无心说的?”

她才不觉得宋洵是无心的,只是怕蕴空太重情义,不敢相信义子会如此。

大师想起宋洵,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说着,五指握在一起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她一听,果然如猜测的那般,当即心里不大乐意了,皱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大师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说大师与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话传出来,臣身为男子,自然无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贵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齐东野语。”

浮玉听罢,一声发笑,说佛子这话就错了,“那是齐东野语吗?你我差不多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能说传言是荒唐无根据的齐东野语呢。”

佛子啧了一下唇,听得直皱眉,叹道,“公主这个时候还在说笑!”

他真是替她担心,在看她这副任人评说,脸皮很厚的模样,真是叫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蕴空很想训她几句,可又有点不忍心,于是改口温声道,“臣也不是说不见,只是要谨慎的好。像上次,在中书省那次……”

说着,他想起旖旎无限的画面和那日的缱绻,不由得心猛然一跳,闷闷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险。以后,断断不可了!也尽量少来中书省为好……”

浮玉脸不红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不如,我以后多找几位郎君陪我出去,招摇过市,看那些人还怎么传。”

蕴空唇角抬了抬,哂笑一声,“声东击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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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实就虚,好一个围魏救赵。不过那样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是传言更不堪了!”

说着,他伸手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揽,低声垂眸道,“公主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报复我?”

浮玉忽然贴近他的脸,视线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转,低笑道,“当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见我了,我也要报复报复。”

蕴空有些气恼,“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半个月也不会见你一次!”

浮玉冲他颔首,笑着反击道,“那且试试,到底是谁先忍不住。”

蕴空一听,他这一通吓唬完了,可她也没有再软声温言地退让,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气,虚声哼道,“差点就中了公主的计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机渔络一下年轻男色。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点。”

浮玉听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人把我追了去。”

说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总算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蕴空本来是肃着脸的,结果被她轻轻一吻,总算绷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无奈道,“才说完的话,又忘了。”

“那有什么。这是车里,外头看不见。”

她说着,脑袋往他肩头依靠过去,抬手环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亲密的初次之后,两人身体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连拥抱都变得更叫人沉醉。

可还是要分开,此地也不宜久留。

蕴空当然也舍不得说道别,可既然作为年长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稳些,不能和她一样,是孩子脾气。两人温存一会儿,所以他只好先开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话,你可得记住了。”

浮玉点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还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龄…….”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说话,总可以了吧。”

蕴空当然早看出来了宋九龄对她的喜欢,可还不知道居然为了她连婚都推了。他神色总算释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来臣与公主再见之日,就是千秋节了。”

浮玉伸手算了算,“还有十几日。”

蕴空说是,“那时候,今年的科举也就出了结果了。以后,臣也不会太忙,得了时机,自然会陪你的。”

浮玉笑着说好。

“那臣真的走了?”蕴空又试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浮玉偏过头,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蕴空见她没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点落寞,可他也不能赖着,只得环袖拜了一下,从车里出去了。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离别前他应该低头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他后知后觉,有些浅浅悔意,可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些胡思乱想之后,赶紧摇了摇头,往大师府走去了。

——————————

到了秋天,长安城的天也变得格外通透高远,枫叶荻花烂漫了御庭园,正是一个好时节。

九月十六。千秋节。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贺。

天子生辰,与民同乐。

大明宫内,各个司或局的百官和宫人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奉御备好了帐幕陈设,几席,案几。而太乐令也都按照礼乐的规矩备好了宫悬,磬,以奏朝乐。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东,武将居西,以官位等级往下排之。异性亲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亲者,列坐其东,遥遥相对。

今日群臣皆是着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为繁琐精美,显得大华汉官威仪英姿。

蕴空在中书省与其属僚正衣冠后,总算准备就绪,于是率中书省诸官前往含元殿准备入席。

大师走在为首的位置,穿过回廊的时候,听闻身后的人低声赞叹如今世道繁华昌盛,他欣慰地抬头望去,见回廊上皆挂满宫灯,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总算不辜负陛下所托。

正自顾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公主万安——”

他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回头,见身后的属僚们皆侧过身子朝对面的回廊躬身环袖。

蕴空顺着目光望过去,见对面站着的盛装女子居然是浮玉。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见她在两颊的酒窝出点了面靥,头上盘起最雍容的发髻,上头对称地插满了花钿,珠钗,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静静盛放着。

蕴空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见浮玉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蕴空拜见永阳公主,公主万安。”

浮玉与大师隔廊相望,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说什么,她只得漾声道,“今日千秋节,诸公不必多礼。大华千秋鼎盛,全托诸公鞠躬尽瘁。”

众臣道,“臣不敢当——”

浮玉嗯了声,抬袖轻轻挥道,“不耽误诸公入席,诸公先请——”

众臣谢过,那不长不短地队伍却磨磨蹭蹭地走不起来,后头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来,是大师站在那,两脚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开了。那站在大师身后的那人却不敢说话,等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佛子,公主说让咱们先走了……”

蕴空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她也真的没来找自己。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蕴空这才听见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声,显然是走神了,连忙抬手轻轻咳嗽起来,尴尬地看了眼浮玉,只见她死死绷着唇几乎快要大笑出来。

蕴空拂袖正经道,“诸君先请,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随后就到。”

众臣一看,只得环袖拜过大师,称是,然后又拜别公主,说,“微臣告退。”

蕴空站在回廊这头,眼前的那些僚属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光影被他们的身子不断地切开,可他依旧在缝隙中望着那头的浮玉——见到她如此装扮,竟是头一次。

婀娜妩媚,实在是挪不开眼。

队伍总算走在他前面了。蕴空负手看她,她也在对面瞧他。两人在此见面,颇有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思。

浮玉揽袖缓步继续走了起来,蕴空一见,也拂袖在这边的回廊与她平行地走着,边走,还忍不住侧头望她。

公主见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轻笑,道,“许久未见,佛子英姿依旧啊。”

蕴空步步跟着她的节奏走着,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缱绻,刚要看开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红柱上……

第62章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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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空和回廊的红柱撞了个满怀,‘桄榔’一声,不由得直皱眉吸气,赶紧抬手捂住额角。

“佛子!您没事吧!”

“哎唷,佛子……小心、小心呐!”

先前队伍里末尾那几位僚属闻声,纷纷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又是给大师相扶,又是询问不停的。

“唤太医令吧!佛子的头还好吗!”有人拔腿就要去叫人,忽然被蕴空低声唤住。

蕴空沉沉道,“不必惊动别人!只是……磕了一下。无妨,无妨……”

大师好端端地走着走着路,居然出了这等丢脸之事。蕴空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在这群属僚面前丢了人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在越浮玉面前出了这么一场滑稽,而且还是因为看她看得入神了……

大师提醒似的抬了抬眉,叫她别在这种时候死命盯着他,浮玉在那头看得一笑,朝他递了个眼神,总算收敛一番。

她低头,再抬头,看蕴空在也偷瞧她,可等到她发现之后,他又赶紧避开眼神,漫向那一片飞舞的红袖中,故意装作没看她。

这两人也是真辛苦,相对而坐,顶风作案,就这么悄悄地眉目传情,好在没人注意到什么。

几番酒过,众人也松懈下来,言笑晏晏,上前给皇帝庆贺千秋。

前脚九兄李睿刚退下,浮玉后脚就端着杯盏上前,笑意盈盈道,“父亲,方才该说的话九兄和别的兄长们都说过了。儿就不再卖弄浅薄文辞,只得稍后献上一曲箜篌,以恭贺父亲千秋。”

皇帝一听,偏头看了一眼皇后,然后面上是惊叹又宠溺的笑容,朝浮玉一指,道,“瞧瞧。朕一直惯坏了的鸢儿,也总算长大了,还练了箜篌。”

浮玉眸光烁烁,站在大殿中提衫笑道,“父亲,一会儿可不许笑话我!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弹了!”

皇帝一听,捋须而笑,而座下众人也都知道永阳公主的性子,也都纷纷看着她,笑她纯致可爱。

大师偏偏却垂眸不语,不自知地浅浅勾唇,笑得比旁人都要温柔缱绻些。

这一向严苛疏淡的大师,性情其实也是在悄然变化着。被感情滋润过的心,到底变得不大一样了,至少,通了点人情味——不过,对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就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内侍抱卧箜篌上来,公主席垫而坐,抬手拨弄几个音,铮铮淙淙如空谷幽泉。

太乐令止乐,大殿安静下来,只等着看公主献上琴艺。

记忆里的旧府邸,母亲常常在午后给父亲奏卧箜篌,其中常弹《锦瑟》。母亲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卧箜篌,浮玉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着母亲学过些底子,另一半是跟着宫里的乐伎又学了些。

她素手一拨一拢,乐句自指间缓缓流出,琴声暧暧,双指一勾弦,随后停顿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轮开,宛若一段织锦在眼前铺开,一按一台,皆是情意。

这曲子叫李睿听得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说不出是不快还是沉默。毕竟睿夫人当年的存在颇有些威胁到身为正妻的母亲,甚至这个鸢妹妹偶尔也将父亲从他身边‘不经意’地夺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下母亲,只见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国母风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亲此时有再多苦涩,也是要这样保持着端庄威严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视线重新拉回到浮玉身上。

满庭宾客皆沉浸在这曲《锦瑟》中,虽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复杂,可其中饱含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念之情已经展现出来。

浮玉垂眸间抬眼看了下父亲,只见他满目复杂和感动,神色温然,想来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公主很欣慰,低头继续认真抚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首曲子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管是母亲之于父亲,还是蕴空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应该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浅浅一笑,更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众人欣赏沉浸的目光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底是绵绵沉沉化不开的情愫。

一曲终了,在一片称赞道好中,浮玉向四下浅拜,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偷偷和他对视,只见大师的目光已经从方才的缱绻渐渐转为平静温然。

她对他浅笑,他亦然。

皇帝赞不绝口,问公主想要什么赏赐。

公主答:“父亲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赐给儿,儿别无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万载。”

蕴空听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长大了很多,这种场面话也说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动,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道,“鸢儿,得了空,父亲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亲。”

在场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来,看来是对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浮玉大喜,连连长拜谢过,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皇帝从旧日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挥手叫诸公尽兴随意,随后亲自举杯,与众人同饮后,又传再上一席歌舞。

丝竹管弦又起,宾客重新闲散起来,推杯换盏,放松很多。

这时候,陛下低声对元珞说了几句什么,元珞点头,扶着陛下悄然离去。蕴空看得一皱眉,又见元珞临走前抬了抬拂尘,示意旁边的内侍赶紧过去。那内侍果然从后头端出那个小木盒,跟着一块儿去后殿了。

蕴空无奈,大概当权者的可悲之处都是如此,过于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思及秦始皇如此,汉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们都要仁慈宽厚很多,胸怀天下,海纳百川,可不想,却也陷入了这沉迷丹药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给天下之主的怪异的诅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劝谏,又有何用?

蕴空独自坐在那独酌,他自从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过了。

想来也是可笑,上次居然为了越浮玉,他破天荒地放开喝了一次,结果搞得所有人都惊叹原来大师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来敬酒了,嘻嘻笑道,“佛子,您在此独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头坐坐……”

蕴空抬眼往那头一看,只见窦楦果然在那冲他招手,他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举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对那来邀请的官员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坏了陛下的好兴致。等来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听,不好意思再请,只得再三拜过,然后回去了。

蕴空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却见浮玉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轻轻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见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忽然见一颗苹果自那殿侧摆放的供桌那头滚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停在他的长衫旁边。

蕴空盯着苹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捡起来看了一看,忽然一惊,只见那苹果上头赫然用指甲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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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帐后头的供桌看过去,可惜,那供桌前头有个挡板,实在看不见什么。

大师很诧异,没一会儿,又从那幔帐后头滚出来一个苹果,仿佛就是冲他而来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脚边。他拾起来一看,只见上头有有两个字:六郎

蕴空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握着俩苹果朝那头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会如此,蕴空还是忍不住诱惑,终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帐后头寻去了。

“这边——”

一声低闷的细语唤道。

蕴空握着苹果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浮玉在哪,可也不好开口问,只得虚着眼睛四处找。

一声轻笑,“笨。我在这儿呢!”

“公主不要闹了……今日可是千秋节!快出来!”蕴空不敢出实声,只得用气声喊了一句。

还好供桌这边没人,不然他俩今日都别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可就是不出来。大师有点没好气了,急道,“臣走了!”

浮玉这时候才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蕴空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这个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无奈,快步走过去问,“你要干什么!”说着,还得小心观望殿中的情况。

浮玉抬头,冲他招了招手,蕴空无奈地唉了一声,只得单膝蹲了下去,与她平视着,皱眉朝她颔首道,“公主疯了!叫臣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他有点不好的预感,越浮玉天性活泼爱冒险,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总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讨厌,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来克己守礼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这是在让他很自责。

果然,她在阴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蕴空脸色煞白,喃喃道,“现在要?这大庭广众之下……”

浮玉道,“不会纠缠你太久的。咱们十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吗?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要伸手攀着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蕴空红着脸一把将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让臣活过千秋节了!”

“怕什么。亲一下而已。很快的。”浮玉轻佻一笑,自己扬起下巴发出最后的邀请。

蕴空心里已经雷鼓震天响,那些丝竹管弦之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这可是在多少双眼睛之下偷欢,这越浮玉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柔软的唇,说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从尝过亲吻的滋味后,他夜半总会想起来那种温热的触感,叫他心神荡漾,忍俊不禁。

“这……”他喃喃犹豫,见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实在无法拒绝,喉头一甜,实在忍不住朝她亲了过去。

唇对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电光火石炸开来,耳边的聒噪之声不,绝都是那些旁人的琐碎凌乱之声,他和她在供桌下隐蔽地亲吻着,仿佛藏在了与世隔绝的别洞天似的,将一切外界全部湮没在外。

浮玉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听得咬牙切齿,这越浮玉,利用完他就将他踹走,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这场合太过惊险刺激,他真应该再深深吻回去。

蕴空余气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过几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纠缠,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虽是秋天,天也不热了。可大师回到宴席中的时候,脸上彤色弥漫。这时候窦楦刚好过来敬酒,一见蕴空,惊诧不已。

大师已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看见窦楦的神色,立即开口道,“我饮酒饮得急了,这才上脸。可别这么看我。”

窦楦连连说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问道,“你手里拿俩苹果干什么?给我的?”

大师淡声道,“口渴的很,想吃苹果。莫要惊诧。”他嫌弃地看了窦楦一眼,皱眉含糊道,“别这么没进过世面似的,众臣都在。”

窦楦说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个,“这苹果还挺红,给我来一个。”

蕴空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苹果上正是划着‘六郎’两个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赶紧手一躲开,又朝着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窦楦看得直瞪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出不来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房六你,你可还好?我听说你上午把脑袋撞了一下…….不会是,撞得脑子出了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朝贺细节全部借用唐,不过都是粗写,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宫人的排序实际上要更复杂。

甚至在宫中也有宫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会分开做。异性亲族一起,皇室宗亲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仪仗,侍卫拿各种东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欢考究的可以读《通典》大概107卷开始,包括朝贺,会上都会有皇帝皇后赏赐之类的举动,这里就不写了,不然太占据篇幅。

主要就是想写汉官和皇帝朝贺的威严仪仗,礼法严谨又大气壮观。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头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也是历史有的,并非秦汉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汉粉不要生气。毕竟炼丹这事情是广大帝王的副业,甚至延续到明朝依旧发光发热,为我国化学成就做出贡献……

第63章

蕴空一听,狠狠咽下一口苹果,皱眉道,“你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时身后突然一声轻细,如魅影潜伏似的钻入耳朵。

“我也听说了,佛子似乎撞得不轻,不会真的有事吧?”说罢,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轻笑。

蕴空脊背上瞬间生了一层薄汗,听得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了自己。

浮玉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佛子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佛子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她琢磨了一阵,忽然大叫好,“渔色!大师的\&#039;&#039;渔色\&#039;&#039;这个词用得好啊!《礼记》有云,\&#039;&#039;渔色,谓渔人取鱼,中网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渔人求鱼,故而谓渔色。\&#039;&#039;我一直以来想要抓的大鱼,不就是大师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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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听得额角一跳,几欲从马上昏厥下来,她读书的那点心思全都用来记这些闲玩之事了……所以她这是自己都承认自己在撒网捕鱼了吗?就连子彦,都被她当作猎物兜走了。

佛子心里凉了半截,他若是首个,子彦算是第二,那日后还有多少人要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公主心思甚广,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倾诉衷肠,说只喜欢你一个,明日她也可能对旁人这么说去。喜好全凭兴起,哪有什么长情可期待。

他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过余生,他当然希望彼此都专情一点的。公主还是个年轻不稳定的性情,凭着容姿大可把别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该有多难。

佛子轻轻皱眉,环顾四周起来,生怕别人听见她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马绳不紧不慢道,“话又说回来了,公主这拢朝臣,通人脉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子彦考进士科,公祖居然还想着叫臣给他开捷径。公主疼爱朋友……”他说到这两个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点不是滋味,“公主结交朋友,臣说不得什么,可事关科举和前朝选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怎么个谨言慎行?浮玉白了一眼,不当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朝臣的那些小心思吗?你同窦楦与晋国公长孙新亭势头鼎立,私下不也是在拉帮结派,我不过是想叫子彦依附于你,日后对你也多一个相助之力,不好吗?”

佛子没想到她懂得如此之多,倒成了为他着想似的,他皱眉低声道,“晋国公怎么说也是公主的舅舅。公主怎么能直呼其名?”

浮玉嗨了一声,“皇后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长孙新亭怎么能算我的舅舅呢。出了事,他们只会顾及九兄,才不会管我。我这么叫他一声晋国公,也不算失了礼节吧。”

佛子听后沉默下来,觉得公主倒是心思清明,看得很透彻。大典之前,群臣在陛下的内书房议会的时候,长孙新亭一派主和,谁想到长孙新亭那时候居然向陛下提议,将越浮玉选做和亲人选,以平息未知的战戈。后来,他和窦楦据理力争,反对此举,这才将这事情暂放下来。

也难怪当时听她说起,长孙新亭出了殿后问她年岁几何的问题了……

浮玉眼巴巴地看他,见佛子面色冷寒,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怎么,晋国公在父亲那说我坏话了么?”

“那倒没有……”他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扯回来,抬眼见丹凤门就在前头了,淡声道,“大明宫就快到了,臣就不相送了吧。”

阳光下,巍峨伟丽的门头映入她的眼,像块大石似的将她今日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浮玉的好兴致被浇灭,咬着唇不情愿道,“你一会儿在中书省就没有事情可做了么,不如送到中庭吧,还可以一起多走一段路呢。”

他听后有些犹豫,宫里耳目众多,如若有不好的传言遍布宫闱就不好了。浮玉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眯着眼侧视他,像是看破了心思,道,“是不是怕我光天化日之下……对你……”

佛子启唇一动,吐出两个字,“住口。”

中庭就中庭吧。他其实无事可做,为了送她一路安好的回去,他就算没事也得假装找点事做。大概荒唐二字说的就是他自己了。

佛子心虚地轻轻摸了下额角,无奈道,“不过也好。送完公主,臣刚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顺路可以去中书省……”

穿过丹凤门的时候,佛子和公主脚前脚后地一同入宫,金吾卫还是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浮玉在车里听那人盘问起佛子,心里不快,一把撩起帘子道,“本宫出宫一趟,不小心脚崴了,多亏大师碰巧遇到,这才送本宫回来。怎么,有功之臣,也要被你一个小小阖者质疑吗?”

阖者其实就是看门的意思。公主已经很客气,没有直接叫他“看门的”,金吾卫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和永照公主再说什么,赶紧放行了。

御桥前,公主被搀扶下牛车,改坐玉辇回去。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辇,又谨慎地抬起来,往内廷去了。佛子跟在她的下头,抿了抿嘴,低声道,“其实公主不必如此。金吾卫只是例行询问,臣如实回答就好,没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浮玉幽幽瞥了一眼他,正色道,“我就看不惯旁人多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街坊的无端传言了,满足了自己的口舌之快,却害了别人。如果不教训他们几句,谁知道明天又会说什么?”

佛子听得一皱眉,抬头看向她,“公主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金吾卫也是,方才的宁九龄也是,她似乎对这些人过于敏感了一些。

浮玉轻呵一声,不冷不热道,“从前不懂事,什么传言都不在意。如今却看得多了,觉得还是在意点比较好。”她说完,自辇上丢下来个温温的笑,道,“大师觉得呢?”

佛子沉默地随行着,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

大明宫的宫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一路穿过宫门行至中庭,还是到了要分别的境地。

隔着一道宫墙,里头有仕女打秋千的嬉笑之声传出来,内禁与中庭和外朝像是两个人间似的。

玉辇停在延英门外,公主爬在辇栏上,目光依依不舍地朝下望去,叹气道,“那我进去了……大师去忙吧。来日……来日不知何时再见了。”

其实,她若是想溜出来看他,也不是不可以,从前她不是也这样多番做过了。方才被她这么一说,可怜兮兮的,仿佛两人真的要从此永别了似的。

佛子垂下眼睫,抬袖拱手,端方道,“公主好生修养。”

他起身,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却见她还不走。两人这样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对视了片刻,他终于率先心虚地调开视线,抬袖道,“公主有话要对臣说么?”

“大师……”

“公主请讲……”

“唉……大师呀……”

“……”

浮玉赖着不动,道别是如此的艰难。如果她先走了,他会一直目送自己吗?如果她走到一半回过头,见他却早早地离开了,那该多难过啊。

她轻轻叹口气,与其那样,还不如她做最后离开的人……抿了下唇,情深意重地气吐如兰,道,“还是大师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佛子心里钝了一下,脚底下的步子有些挪不开似的。许久,他才慎重一拜,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然后他起身,旋走,一步步地远去。

甬道不长不短,中书省殿就在前头,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和他相遇了。公主坐在玉辇上侧望着那个背影,衣袖飘飘,步履潇潇……看不得了,再看,她怕是又要一连好几晚都做梦梦见他了。

“走了——”她淡淡地冲抬玉辇的内侍令道,然后就往内禁去了。

佛子走了一阵,总觉得背后那道柔柔的目光一直追随而来,他忍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回头看一眼,却发现她早就不在那里了。

暑夏的蝉响刺啦刺啦地响着,宫道空空的,他无奈地扬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一笑——只为自己那个无趣愚蠢的想法。

正要进中书省,身后有一声尖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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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

佛子回头,见是元珞立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佛子哦了一声,从容点头,“元内侍?可是有事?”

元珞微微一笑,道,“大师,陛下请您去思政殿一趟……”

————————

天太热,若是一路从蓬莱殿穿行过去,没有什么荫凉,大概要晒蔫。浮玉叫人绕个路,自清辉阁那头走个远路,择榕树影子下头走,虽然远,但凉快点。

矮木林后头有隐隐约约的嬉笑声,见树下时不时有秋千飞起来,大概方才听见的笑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浮玉起了好奇,叫人抬过去看看,见是自己的几位姐姐和几个女眷正在那嬉戏。

她微微一笑,不想打扰,刚要走,却见几个柔柔的背影中,晃出来个人,那人脖颈后头露出一点猩红,那样刺目鲜艳……

浮玉愣住,起先犹豫片刻,随即发现那并不是什么胭脂点画上去的“落梅妆”,因此那个颜色才更加自然显眼。她顺着那个背影慢慢抬眼望过去,这时候附近的内侍瞧见了公主,纷纷垂身朝她行礼,引得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公主嘴角的笑意凝固住,眸子里一瞬间闪过错愕与复杂,只见一张熟悉的脸慢慢回头过来,同样地惊讶,然后浮上来一层笑意,“公主。臣女拜见公主。”

浮玉缓缓抬了抬手,内侍将玉辇放下,她一咬牙,忍着痛意站了起来,轻轻扯了下唇角,茫然道,“婉卢?你为何进宫了?”

婉卢道,“皇后娘娘召臣女入宫,臣女就来了。”

侯婉卢,将门之女啊。她怎么就忘了?

浮玉眼中涌起疑波阵阵,慢慢走向她,盯着她的脸半晌,然后轻笑着抬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道,“你出了很多汗,又爱敷粉,和我去宣徽殿梳洗一下吧。”

婉卢有些迟疑,随后淡淡一笑,“多谢公主盛情。”

时间流逝的很慢,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宣徽殿,似乎都没什么话可说,或者是各怀心思。

宣徽殿布置得很精致端雅,千鹤穿云的屏风,通透碧白的玉枕,还有层层帷帐,交叠地掩盖住公主的卧房,这里处处体现着公主别致的风雅。

幼蓉带婉卢梳洗完毕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幼蓉垂首退下后,诺大的前堂只剩婉卢和公主两个人了。

啪啦——

一直没有箭簇的木箭倏地飞了出去,可惜没有投中壶里,而是掉在了地上。公主无动于衷,继续取来一支箭,轻轻昂首瞄准,又扔了出去,依旧未中。

婉卢怔了一怔,见地上已经有七八只箭,看来公主今日有投壶的兴致,一个人在这里玩了起来。

“公主。”她唤了一句,走上前来,“臣女梳洗好了。”

“是吗?过来陪我玩会。”公主声音有些寒冷,叫婉卢心里一紧,然后见公主半回过头来,却是一脸的温然笑意。

婉卢遵从,从浮玉手里接下一支箭,只见嗖——的一声,竹箭干净利落地投中在壶里。

“好准!”公主赞叹道,转头看向她笑道,“果然是侯将军的女儿啊!”她拉起她的手心,手指轻轻在上头探索着,抬头幽幽道,“将军家的女儿都要练箭的吗?你的手上,居然有浅浅的茧子。太可惜了。”

婉卢抽回手,低头道,“叫公主笑话了。”

浮玉冷笑一下,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探了过去,在她的脸颊旁轻轻嗅了嗅,慢慢点头道,“茉莉花粉参杂着珍珠粉,再加三勺铅粉,一勺西域进贡的迎蝶粉……好香啊,这不是我许久不用的白妆粉吗?”

婉卢脸上渐渐浮起窘色,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有多离不开敷粉呢?”她起身,绕着她自上而下地打量起来,“我认识你开始,你每次都是白妆敷面。有时候我在想,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一样……”

婉卢淡淡回覆道,“公主恕罪,这是臣女的习惯而已。”

“习惯?”浮玉反问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抹,那粒寻觅已久的红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叫浮玉看着眼痛,“习惯隐藏这个吗?”

婉卢大惊,倒吸一口气转过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强行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虚笑道,“公主突然这样,吓着臣女了。公主一向爱开玩笑的,臣女总是反应不过来。”

“吓着你?”浮玉呵笑一声,漠然地盯着她,“花宴那日,你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

婉卢猛地抬起头,半退一步,强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听不懂。”

浮玉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婉卢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我不敢相信啊……你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第一次是在杏岗,那个红痣的背影与宋洵同时出现,之所以红痣露了出来,恐怕是杏林枝叶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终于引了这个人出来,可差点自己受重伤;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暑热天气里,汗珠自脖颈慢慢滑下,粉被冲散,那颗红痣这才显露出来。

她见到婉卢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细地敷粉而来,半点都未叫自己知道这个红痣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上辈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卢。

一提到宋洵,浮玉看见婉卢眸子里一瞬间汇聚了惊涛骇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声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阵,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纱帐的阴影下慢慢走出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婉卢呵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公主金安。”

浮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蕴空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大师吓一跳。

她站在蕴空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道,“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佛子,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抬袖看了看蕴空,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蕴空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各怀\&#039;&#039;鬼胎\&#039;&#039;,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蕴空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浮玉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大师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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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不远不近地依着蕴空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佛子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蕴空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蕴空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越浮玉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039;&#039;特质\&#039;&#039;,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大师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蕴空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蕴空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大师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蕴空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蕴空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蕴空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蕴空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大师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大师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蕴空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大师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大师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大师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大师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蕴空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大师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蕴空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大师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蕴空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蕴空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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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蕴空,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大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浮玉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浮玉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佛子……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蕴空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浮玉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蕴空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大师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浮玉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来,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吗?真巧,我也不喜欢你。”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浮玉立在那,听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强行按压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宋洵?”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浮玉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浮玉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大师明察!”

蕴空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蕴空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佛子言之有理,”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蕴空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蕴空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蕴空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蕴空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浮玉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大师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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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蕴空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都不知道今日之后,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眼下,是撤还是不撤……?”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这千秋之喜,陛下突然晕厥,再张灯结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过,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总觉得不大好。

总给使拿不出主意,元珞又被大师关进偏殿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很难决定。

这时候,有宫人远远的走来,四下挥手安排着什么,那声音渐渐传了过来,“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旧,不许撤掉。”

“皇后娘娘口谕,一切照旧!”一声接着一声地往这边传了过来,引得这头正踌躇的几人纷纷抬头瞧。

那总给使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于是揣着手上前多问了一句,“吟姑娘,这事情可确定?”

吟慧看了一眼总给使,认出来他是含凉殿的人,于是点点头确认道,“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都不要动。眼下圣人情况未明,留着,也算是冲喜,赶走些晦气!”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佛子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于这样隐藏着……

说来也是讽刺,谁想这阵子,长安城又时兴起寿阳公主的“落梅妆”,梅落于颈而非额,别有一番风情,一夜之间引发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带此红痣,却从来未露出来。别人的喜欢的,偏是令她从小就最难过的回忆。

“所以公主打算选谁呢?”她接过浮玉推给她的茶汤,道谢后藉机转开话题,反问起浮玉来,“当日郎君众多,我远远见着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仪的?”

浮玉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很多人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太了解。说喜欢倒是谈不上,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婉卢扶着着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当然理解。如果越浮玉不喜欢宋洵,宋洵也不喜欢越浮玉,自己或许还愿意和她交好。越浮玉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样,留住喜欢的东西或人是这样不易。小时候,公主习惯弄丢她的物件,就算越浮玉给她一个更好的,可总是有细密的牙齿咬在心头,滋生出隐隐约约的恨和不快。

“冲喜?”总给使和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诧异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内朝还未苏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话音还未说下去,只听身后一声幽幽低斥,隐着薄薄怒意似的。

总给使和吟慧都吓了一跳,循声左右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头继续低沉道,“圣人龙体,岂能尔等妄言?方才某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这时候,只见长廊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一人,藉着月色一看,原来是蕴空,而他的身旁还跟着永阳公主。

几人一见,立即垂首退开,惊惊慌慌地齐声道,“奴不敢……”

蕴空负手慢慢迈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宫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议,若有故意乱言乱心者,本相一律当作奸细处置。”

“是……”

大师威严,无人敢不敬不服。如今佛子发话了,他们相信他言出必行,说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于是几人皆抿嘴不语,生怕再说错什么话。

只听永阳公主又细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勿要再添乱。”

几人道,“谨遵公主令。”说完,纷纷朝大师和公主一拜首,赶紧离去了。

月色下,秋叶瑟瑟,满地如霜,这才刚九月,仿佛已经是暮商了。明明是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天子生辰,不设夜禁,谁想会发生这等突变……

蕴空同浮玉并肩在朱红的游廊上行走,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这冷光下,颇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大师还穿着大典的服制,宽肩细腰,方冠垂珠,比平日显得更加挺拔俊朗。浮玉跟在他旁边,不由得紧了几步,贴在他身旁,胳膊碰着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蕴空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难过,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这是在宫外,他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宫中处处都是耳目,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温热的胳膊擦过他的,一压一抬,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软,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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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道,“公主不要过于悲伤。现在发生了什么,还不知情。”

他的声音沉沉磁磁的,将她一颗心包裹起来,叫她听得安稳不少。

“我明白。”浮玉声音平静,叫蕴空着实有些惊讶,他听她低声继续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话说的极其隐晦了,蕴空听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万世长存。只要生而为人,于这亘古的岁月来说,便是夏虫语冰一般,花开花落,皆是须臾之间。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坚强些,他缓缓沉了一下,然后偏头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浮玉苦涩一笑,“佛子这话可是笑话我了。这种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实她不是通透,只不过曾经经历过一次父亲离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暂,朝夕片刻罢了。所以重活的这一世,她才这样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呢?接下来要去哪里?”浮玉抬头望他,目光依恋。她在月下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了似的,这诺大的宫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变得虚无起来。

大师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审一审那元珞,或许,他那里能有什么线索。”

浮玉\&#039;&#039;嗯\&#039;&#039;了一声,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没有理由去做不利父亲之事的。”

蕴空背过手点点头,然后抬目望着明月,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先拿他震慑一下旁人,也算是提个醒。”

浮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服食丹药已久,我虽不懂这些药理,可是总觉得父亲的身体日渐衰退。只好悄悄命太医令及时准备参汤,在父亲吃完药后送过去。也算是,缓解一下那丹药的药性。”

大师恍然大悟,赞许地浅笑,“原来是公主命人准备的参汤。”

“怎么了?”

蕴空欣慰一笑,看来,他的公主很是聪慧,也很懂得迂回推进。也多亏了她的参汤,总算是稍稍将那丹药的烈性减退一些。

浮玉见大师望着她,目光缱绻温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蕴空不语,只是微微扬唇,继续向前走了起来。

夜色微凉,宫殿的轮廓起伏如山峦如巨兽,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为敬畏,或是因为恐惧,可是,只要身边有她相伴,若是这样沿着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远困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殿前有侍卫执刀把守,见了公主和大师,纷纷抱拳行礼。

直到走到了偏殿,蕴空才缓缓转身,迎着点点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进去了。”说着,朝她轻轻一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要听话。

浮玉撇了下嘴不说话了,犹豫片刻,才抬头小心问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我不说话,在旁边听着就好。”

大师皱了皱眉,公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内禁,难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惊讶,垂眸道,“虽然陛下还未醒来,可是,他一向疼爱你,如果睁开眼第一个就可以见到你,想来陛下定会欣慰。”

浮玉怅然点头说我知道,“可是眼下,内禁里头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蕴空听出她的意思。估计陛下的病榻前已经挤满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许是真的担心,又或者各怀心思,谁都说不准。天家的亲情,总要减少几分,才算真实。

此时,如果叫她一个人回内禁,恐怕更觉得孤零零的,有些无依无靠。

大师沉吟片刻,思忖几分,终于心一软,道,“那好。请公主随臣进来。到时候,臣来问,公主在旁听即可,也算是个证人。”

浮玉抒怀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经燃起宫灯烛火,澄光点点,将元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盯着烛光长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颓然的样子。

门一开,他抬头,见大师与公主进来了,赶紧上前两步跪下,颤声道,“佛子,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谋害大家。”

浮玉看得心一紧,正想双手扶起这老内侍,却被蕴空轻轻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边的垫子上坐下了。

蕴空抬袖,单手虚扶了一把元珞,道,“内侍不必如此。本相无奈之举才行此下策。更何况,我也没有说是你谋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点头起身,见蕴空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无不言。”

大师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上,颔首道,“还请内侍将当时情景说与本相。”

元珞说是,然后仔细回想起来,缓缓道,“大家与天同庆千秋,奴知道,一会儿大家定会同众臣同饮,于是亲自叫人将尚食局备好的火迫酒端来。”

“你是说,给陛下喝的是烧春酒?”大师很惊讶。

元珞却非常肯定,确认道,“是。诸位朝臣饮的是火迫酒,大家饮的是烧春。”

大师心中了然,难怪那时候他觉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来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烧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仅仅一杯酒便晕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来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这之前,你是不是给陛下服食丹药了?”

元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可又见大师目光犀利只好承认道,“不瞒佛子。近来大家依靠这丹药愈发的重了。虽然有公主叫奴准备的参汤……”说着,他恭敬的对浮玉微微一垂眸,然后低声道,“可是今日,大家为了千秋节尽兴,一口气服用了五粒。”

案几桄榔一声——

引得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起来,纷纷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

“陛下居然……服用了如此之多?”蕴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道,“你身为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为何不规劝?”

“佛子明鉴啊!奴尽力劝说大家了,可实在是……”说着他猛地长拜下去,再也不起。

大师缓缓坐了回去,烛光映在他的进贤冠上的明珠上,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神色一滞,忽然觉得心间涌起阵阵冰涛似的,叫他仿佛陷入万丈深渊。

烈酒与丹药,怕是二者相冲才导致如此。陛下服用丹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这一下,恐怕如重拳打在枯木中,只怕是再难逢春。

他眸色一紧,忽然想起重生前,陛下是在公主出降后御龙归西的,比起现在还有一大段时间,可是为何提前了?他怔怔地一愣,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他重生后所做出的种种的不同选择,已经将原有的命运改变了很多,可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命运也在随之变化。

看来,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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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了越浮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同时去留住其他人。

或许,当他刚刚回来的那一日,在杏岗与她重逢的时候,倘若当时他替宋洵应下了那门陛下欲赐的婚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想到这,大师沉痛地闭了下眼,在寂静中沉思不已。

亥时六刻,宫人来报,陛下咳嗽不止。

子时正始,宫人来报,陛下陷入梦魇昏迷不行,发汗严重。

一道道急报像是大师的催命符似的,叫他听了心惊胆颤。难道,他走到如今的选择都是错的吗?难道,他想和她在一起,这是与天道为逆吗?

浮玉一听,立即起身欲往内禁跑去。刚打开门,只见一位内侍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见蕴空在里面,立即道,“佛子,佛子。徐太医施针逼血后陛下有所好转!现在已经开口说话了!”

蕴空马上走出来,终于面色由忧转喜道,“真的吗?太好了………”他心里松了口气仿佛上天宽恕了他和她似的,点点头道,“那就叫陛下好生休息……劳烦太医令转告陛下,臣就在中朝等候随时传召,请他安心……”

浮玉和他对视一眼,喜上眉梢,欢喜道,“父亲他没事了!我就说,今天是千秋节,神明一定会保佑他的!”

这时候,另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抬头一见大师同公主站在一起,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才垂眸道,“陛下有旨,即刻传佛子与永阳公主入内朝觐见。”

“现在吗?”浮玉有些诧异,喃喃问了一句,“父亲,他现在要见我……和佛子?”

内侍低声道,“回公主,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古人把春天酿的酒,都喜欢带个春字。苏轼曾经研究过古人,认为唐朝人最爱给酒名字取带春字的。

比如梨花春,曲米春,金陵春。

文中提的烧春正是&#039;&#039;剑南烧春&#039;&#039;:唐代年间,剑南烧春是酿造的名酒。李肇曾在《唐国史补》中介绍说,“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也就是其实剑南烧春才排在第五。据说,那时候剑南道每年都要向唐宫进贡十斛剑南烧春酒。

说起烈性,关于唐朝是否有蒸馏酒还有些争议,有的说这个烧春其实就是蒸馏,可有的说,这个烧字还没有达到蒸馏的那个水平。

另外的火迫酒,火迫其实是我架空来的,是宋朝酿的酒,火迫似乎也是一种手法。很多人觉得这个也是蒸馏酒,似乎也不是。

烧,和火迫,都是一种加热催发酒醇度香度的手法,至于是不是真的很烈,只有古人才知道了~。

这里就半架空一下,不要被误导~感谢支持

第65章

大明宫的夜总是这样漫长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浮玉步步踏过玉阶,穿过重重宫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古金戈铁马在这里争权夺势的厮杀声。

大概,这也是大明宫给那些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的一种诅咒。

路过前朝,只见先前花天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几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羹冷炙,方才还挤满了宾客的座位,如今已经尽数空落。

前殿已经灯火晦暗,黑暗中可以见到有金吾卫的轮廓,在一片迷茫中来来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内禁走,反而愈明亮起来。

这样反常的对比,更显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严紧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风中闪烁着光砾,金吾卫首领见公主与大师步步走上来,抱拳迎上道,“公主,佛子。”

大师负手点头,开口客套一句,“事发突然,将军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将听闻陛下醒过来了,具体情形,还尚且不知。”

佛子嗯了声,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门外,环袖躬身,高声道,“陛下,臣蕴空,前来觐见——”

内侍立即跑去同传,等了片刻,浮玉四下环顾一圈,却很是诧异,悄悄拉了一下大师的衣摆,喃喃道,“为何此处没有旁人?难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经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雕龙刻云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内侍从里头钻了出来,施礼道,“圣人准奏。”

大师提衫上前,浮玉也跟了过去,谁知,刚等蕴空迈进宫门,只见内侍抬手一拦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浮玉愣住,蹙眉反问,“大胆,你可知父亲也召我前来?”

内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请佛子入内,公主请再等片刻。”

浮玉怔忪地抬头看向蕴空,有些担心之意,大师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门有合上了,将蕴空的身影关了进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着,抬起头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间满地落霜。此时,虽未及深秋,她却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紧了紧。

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欢一堆人跟着,所以老早就将贴身宫人打发回去了。

内侍此时呈上披风,道,“夜凉,公主披上外衣吧。五②四九零八①九②

浮玉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衣服穿上略热,可不穿又凉,实在是鸡肋,如此两难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心慌之感。

她摇了摇头拒绝掉,然后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吗?”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书省,刚一踏进门,就见宁侍郎赶紧迎步走了上来,恭声道,“大师,愚等您很久了……”佛子却有些六神无主,蒙然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走。

宁侍郎凝眉,一路跟了过去,探声问,“大师?您脸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医令呀?”

佛子坐在案几前的时候,忽然穿堂风拂进深远的殿内,迎面是凉凉的触觉,终于醒了神思,佛子侧看向宁侍郎,才问道,“啊……君怎么来了?今日并非朝参日,君怎还特意跑一趟?”

宁侍郎长吁短叹起来,说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规矩,给大师添乱了。多亏大师当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规矩,愚子他就……”

佛子哦了一句,摆摆手显然有点累了,“无妨。子彦他本就没有什么大错,某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宁侍郎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大师您赏识,在国子监那边某了个不错的差事,能力也就还算过得去,可是……”他揣着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实在配不上公主。愚想着,叫他来年考个进士科,也算走正途。”

佛子当然听的明白了,淡笑着说理解,“古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这是担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宁侍郎说岂敢岂敢,“永照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门贵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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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而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门娶公主,算是亲上加亲,有了公主的名号,家族的声望也就愈发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举之路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做了驸马都尉,虽是三品,却只是个三品员外官的虚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劳,至多再加封个银青光禄大夫,若说实权,那是极少的。

宁侍郎是科举出身,极看重进士门第,因此他更想让子彦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亲国戚。

“所以君是来说这件事的?”他扬眉看过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许害苦了子彦那个孩子,他才见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宫里送人参。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宁侍郎,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

“不是不是,”宁侍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了过去,扯过其他话题,道,“大典的诸项事宜已都安排妥当,窦尚书前些日子同礼部的人一并过目了各项,交由鸿胪寺那头依照着下去办了。”

佛子问,“这次来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兹?”

“是。除了朱邪兹,还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佛子抬眉,有些意外,“他也来了?我很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宁侍郎道,“所以,鸿胪卿那边在商议,是否建议陛下也选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确立太子之位,此次选定的人,必定是一种预兆啊……“告诉鸿胪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议即可,至于人选,莫要提,请陛下定夺。”说完,他细细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马还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听人来报,还有约莫半个多月。”

佛子皱眉,警惕起来,“哦?还有这么久?路上耽搁了么?”

宁侍郎却困惑的说不是,“说来也奇怪,从来突厥来中原都走的是陇右道,从凉州东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为何,这次却绕了个远路,走关内道,自汾州南下而来。”

佛子听后,思索片刻,然后却笑了起来,宁侍郎不解,见佛子嘴唇碰了下茶汤,抬头道,“看来西边的党项人给突厥可汗添了些烦恼,此行应是求和而来,你我皆可松口气了。”

内侍如实回答,“回公主,圣人醒来后就请皇后娘娘回清宁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着,可圣人也叫他们二人先回了。”

宫灯摇曳,红彤彤的光也地上跟着摆来摆去,公主垂眸,“那,父亲醒来后,可和母亲与几位兄长说什么了吗?”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为了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内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头呆了一阵子,不过,奴也不清楚。”

浮玉心中了然,面上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亦不再多言。

看来,九兄继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论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的方向,却永远不会改变。

她直起身子揽袖在廊庑前踱步,思忖着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过什么太大的过节,英娘那头的不快也已经解开了。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和蕴空的呢?

父亲赏识他,也仰仗他,将最心爱的女儿赐给大师,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从前没有过这个先例,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规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蕴空身揽诸多奇功,从来也没有求过什么,倘若他日后开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绝推辞的呢?再来,她也不是善弄权势的那种人,倚傍一个大师,她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

这时候,殿内有云云走动声,她抬头,只听殿门哐——的一声缓缓打开,沉重,喑哑,浸透了今夜的萧瑟与沉闷。

大师自内而出,行迈靡靡,袖角轻垂,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内侍出来宣永阳公主进殿。

可公主却不进去,只身迎上蕴空,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了,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蕴空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语,这叫浮玉看得心有余悸——从未见过大师这般模样,看来是情况不妙。

公主有些担忧,复问了一句,“为何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蕴空才慢慢转过身子,视线飘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伤痛的意味,他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却不是笑着的模样,低声道,“陛下传召公主。公主进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书省了。”

浮玉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身后的内侍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传召。您快进去吧……”

蕴空对她轻轻颔首,用口型说了一个“去吧”。

浮玉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过纠缠,只得望着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去。

“有事我会找你的……”

他听见她临去前,这样对他最后说道。然后,他目送着她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进了紫宸殿,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轻快的氛围,浓重的御前香缭绕在眼前,如梦如境。梁上的宫灯昏昏暗暗,垂下来的穗子显得略有疲态,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发颤。

内侍引路至帐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皇帝卧在榻上沉沉闭目。大概是方才与大师说了太多的话,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浮玉隔着帐子看到了父亲,他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像个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个父亲。

她呼吸一窒,启唇轻声唤道,“阿耶——”

自从她十三岁归宫后,再也没有像从前在旧府邸那时候叫过他‘阿耶’了。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人前要称呼皇帝为“父亲”,这样才显得庄重严肃。

她记得管教宫人教她的话,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来,竟是很久都没有这般孩子气地叫过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声,气息轻柔,生怕惊搅了父亲的休息。

这一声终于将皇帝渐渐唤醒,他隔着纱帐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强抬手叫她过去。

浮玉打起纱帘,凑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阵冷意。

只见父亲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双眼像是困觉睁不开似的,硬撑着望着她。

浮玉扑坐在榻边,握起父亲的手,道,“父亲,他们说你醒来了。我很开心,可是……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话说着,泪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没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皇帝看得皱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泪滴,声音透着疲惫,安慰道,“鸢儿,你不必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泪,摇着头道,“今日是千秋节,阿耶勿要说这些话。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触摸到了自己的眼泪,滚烫的,真挚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上辈子流尽了,重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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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任何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变得不足为道,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哭了。

知道父亲会离去,可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

突如其来,一如前世给她的打击那般。

皇帝的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头发披在枕头上,露出里头苍白的痕迹,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医令送的那些参汤……”

公主抽泣,“阿耶不该服散……更不该听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听到这句,闭目笑了笑,声音仿佛万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动着,“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鸢儿,人一旦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同身处高山云雾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无人的山巅之上,见日月千古,星辰万载,你会开始奢望与它们一样……”

“风雨或尘烟,前朝或后世,我们都是一粒砂砾罢了……”

“可是,我多希望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大华人间,亲眼目睹它万代万世的繁华更迭。”皇帝说完,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概,是我想错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传递一些温暖,喃喃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岗上,看满山红叶。”

“红叶?”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层迷雾,仿佛望到了极远的地方,道,“你母亲很喜欢看洛阳的红叶……”

浮玉怔怔地听着,依稀回想起从前幼时,母亲常常抱着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红叶如火,再映着晚霞而归。

穿堂风细细慢慢地刮了进来,将烛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轻轻飘起又落下,纷纷扬扬,显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吗?”公主的声音低微极了,细碎如白瓷小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浮玉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蕴空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浮玉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蕴空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蕴空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蕴空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浮玉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浮玉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浮玉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极而衰,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

浮玉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

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冷冷生寒,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在风中摇摆不定。

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对于皇帝来说,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

大殿幽深,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一声叹气,“或许,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种天道轮回。朕,不是个好君王。”

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浮玉听后,轻轻皱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父亲是明君,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三省吾身,觉得做得还不够多。由此可见,阿耶说的并不对。”

“你这巧言,与那些人一样了。”皇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气。

浮玉淡淡凝视着,道,“父亲坐上皇位,不论如何,终究是天命所归。”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缓缓支起头,握住浮玉的手,道,“你的事,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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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耶的心结,在我走之前,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浮玉手中一顿,强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此事。”

“我欲将你出降给蕴空的义子宋洵,你看如何?”皇帝说完,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抚道,“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不日封官,入仕书博士。从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光耀门楣?”她说完轻声一呵笑,带着点轻嘲,“父亲若是想拉拢蕴空,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

浮玉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反覆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

皇帝听罢,不由得讶然。正如公主所说,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大师的忠心,天家赐婚其子,何其荣幸?想来大师定会感激圣恩,鞠躬尽瘁。

可是皇帝没想到,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忽觉得有些惭愧,可随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权颇大,蕴空权重望崇,怎可再赐婚贵女?岂不是……”

“可赐婚他的义子,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他沉了口气,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赐婚蕴空,会让房家权名过大,引发百官忌惮;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那毕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怀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蕴空,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

浮玉听到这些话,替蕴空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她不禁蹙眉痛心道,“蕴空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鸢儿。可是朕是一国之君,朕永远不可能太过偏袒任何人。平衡……才是要事。”说完,皇帝咳嗽了几声。

浮玉颓然松懈下来,喃喃道,“难道要用我去平衡么。”

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几分咳嗽,一面断断续续道,“宋洵你见过的。他……咳咳,他父亲虽然是隐太子的家将,可他性情温良,又在蕴空身边长大,自然不差……”

浮玉不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头抿唇,淡声道,“我不嫁。”

“为何?”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也并未惊讶,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浮玉沉了口气,烛光在眸子里跳跃,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为我喜欢别人。我喜欢蕴空——”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

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滴蜡缓缓流了下来,凝结在铜盘上,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

皇帝沉沉闭目,仿佛睡着了似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呼吸浅浅,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

浮玉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双膝跪在榻前,流泪道,“阿耶,我不想嫁给宋洵,求你别下旨……我不想嫁给他。”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的眼泪,眉心拢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给蕴空?”

浮玉收敛起神色,点点头,“是。”

“不可。”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相权虽三分,可实际上仍是蕴空为首。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你也会被连坐。”

浮玉道,“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

“你越发任性了。”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如今身体病着,说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

浮玉沉默片刻,道,“旁人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是真的么。”

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果然,皇帝惊怒,几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乱语。”

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浮玉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头,坐了回来,静静道,“阿耶,求您告诉我真相。”

今日她的话于君臣来说已经是唐突,虽然她是众人口中皇帝最爱的女儿,可是浮玉心里知道,父亲的这一切纵容般的宠爱大概都起源于洛阳之变。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问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亲对她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皇帝看着这张与令睿姬酷似的脸,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着仰望着天顶,从那繁琐的纹路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儿。朝代更跌,高门败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来我坚持要娶她,这才勉强同意。”

皇帝顿了顿,“那时候我知道,隐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长,你的叔叔,也喜欢她。你知道,你的母亲很美。”

浮玉说我知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

“身为皇家的子孙,权势,永远是彼此间解不开的结。这就像一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皇帝说着,神思渐渐缥缈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那时候知道,如果我不争,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筹备一切……”

大殿安静极了,门外的内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凉,就连风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能听见护国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传来的铜风铃声。

“我那时候还未娶令睿姬,而隐太子也没有放弃她。我知道,你母亲爱的是我,所以,我对此充满自信……”皇帝淡淡说着这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迫切的想要扳倒隐太子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大概这是在我们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种诅咒,为了权势,我们要无休止地争夺下去。”

“所以我,我就让你母亲故意亲近隐太子,以套取最机密的情报……”

皇帝说着,闭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那个表情一定就像当时他告诉令睿姬这个打算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娶了她。可是,隐太子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击。再后来,我与众心腹门客商议很久,终于等到那日,在洛阳截杀隐太子……一举成功。”

浮玉看着皇帝,像看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视着他追忆往事,“那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质疑,高祖认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拨我和隐太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着我离开府邸之时,自请鸩酒一杯,生怕连累了我。”皇帝说着,眼角慢慢湿润了几分。

所以,在他听见公主问他“舍得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令睿姬听说了他的计划后,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舍得吗?”

浮玉抬起眼,只觉得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的生涩感,仿佛经历过太多事,连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那,我……”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身份的,关于她母亲的。

皇帝满目激动,一把握住她的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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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道,“你当然是我的女儿,鸢儿,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儿。”

浮玉苦涩笑了笑,雁足灯的彤彤烛火将她的脸庞照亮,她的眼圈像是红了似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不出来。

“所以,鸢儿,你说,你母亲会恨我吗?”皇帝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扬声问着公主。

浮玉过了半晌,垂首喃喃道,“阿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过往总算真相大白,可是这样的真相,是否自己从来不知道,要更好些。

她心乱如麻,守在皇帝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皇帝又问,“那你呢。你恨阿耶吗?”

公主坐在那静静看着他,他是她的父亲,也是这个王朝的帝王,他做的一切,她是否应该用父亲的标准去衡量呢……或者,她从来不该奢望从一个帝王那获得纯粹的父爱。

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去了眼泪,道,“父亲,你累了,早些睡吧。我明日早些时候来看你。”

秋雨下得更密了,隔着窗,能听见外头哗啦哗啦地瓢泼之声,将这场千秋盛宴浇得冷透。

皇帝听出了公主的离去之意,等了片刻,喃喃道,“你若是不想嫁宋洵,我不会勉强你的。可是,你若是要嫁蕴空……”

他说完,沉沉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妥协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嫁给他……”

浮玉俯身,亲了亲皇帝的手背,道,“父亲,你早些休息吧。你说了太多的话了。”

“记住要听你九兄的话。他是未来的君王,我已经告诉过蕴空了,请他辅佐他。你,你和睿儿小时候总是吵架,以后,你不可随意任性了。”皇帝拉住她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咐着公主。

烛灯下,皇帝褪去一切帝王之气,仿佛就是个凡人。

“鸢儿。”皇帝叫住了公主,挣扎着问道,“你,你说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浮玉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长长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飘逸,她道,“父亲是天下子民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您当然……是一个好君王。”

皇帝于天下人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

她没有将这话再说下去,只是替皇帝盖好被子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

她走出殿外,廊庑上垂下细密的雨帘,将紫宸殿与外界隔离开来。一旁有内侍撑开油纸伞替她打上,就着雨声问,“公主,您要去哪?”

浮玉不回答,步步蹉蹉地走入雨中,这让她想起上辈子自己饮下鸩酒的那一天。

长安城也是这样,下了很大很大的秋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洗刷得干干净净似的。

内侍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看不见公主的神色,也无法猜测她的想法。

她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终于在天濛濛亮的时候,她又走回了紫宸殿。

忽然,一声悲凉,“圣人鼎湖龙去——圣人鼎湖龙去——”

一瞬间,金吾卫纷纷丢下刀剑长跪于殿前,内侍,宫人无一不抬袖掩面。

公主双膝一软,忽然瘫坐在地上,她喃喃道,“阿耶,母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朱红色的朝阳越过丹凤门照在宫阶上,一如往昔。她怔怔地在紫宸殿前望着一切,这空落落的大明宫,终归又要翻开新的篇章了。

第67章

雨后新空,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着,世间万物不曾因为这个繁盛帝国的皇帝的驾崩,而有任何丝毫改变的痕迹。

礼制自古言‘视死如生’,因此这场葬礼格外繁缛隆重。

为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就在宣政殿举行。朝堂中品阶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衮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长呼三声“陛下”,而后再将衮冕服投下,座下有人用筐篮接住,而后,又先帝的几位贴身内侍再将此服覆盖于其遗体之上。

大殿中在灵前设了大行皇帝的奠位,于东西二侧又安置了‘哭位’,谷杆垫子排成若干排,皇亲国戚跪拜于上,准备一会儿进行哭奠。

满宫上下只有她自己偏爱这种熏香,旁人不会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归,匆匆换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会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种事,眼下正是服丧期,九兄称帝在即,他断然不敢这时候做什么。

可是他这样背着她叫走她的宫人,实在是不顾及她了。

眼下父亲才去,这些宫人的事情她也无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边不顶用,何必强求,她冷冷道,“你去带个话,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东序,而西侧,则是大行皇帝的停灵。东有吉帷,吉驾,而西置凶帷,凶驾。

阴阳相隔,东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东生西亡,生命轮回。

这样奇异的景致尽数落在浮玉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独自立在杏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礼,见昨日还对先帝山呼万岁的众臣,今日便长跪于申帝面前,喊着同样的话。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

后头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服那天,皇亲国戚和满朝文卫皆按照与皇帝的亲疏换上相应的丧服,再次进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谭祭,则是伤痛渐渐缓解的一个过程。丧服逐渐减轻,由粗麻换成了细绸。一个月后,大行皇帝启殡,午夜时刻,百官汇集于大明宫正门廊下,彻夜燃烛唱挽,哭踊之声不绝于耳。

转日,送帝陵。参加最后葬礼的群臣皇亲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宫永永远远地封闭了。

回来的路上,大师策马而归,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见营幕军兵,陈列五里,浩浩荡荡,车马相随。

可是万人之中,始终不见一个身影。他仔细一想,竟有约三十日未见她了。

起初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回宫歇息几日,可如此看来,她倒是像有意避开这大行皇帝的葬礼似的。

“佛子,怎么了?”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马驱前,跟在蕴空身边问了一句。

大师的忧虑之色立即散开,淡淡扬唇,眯着眼看向这五陵山脉,道,“无事。只是看这群山苍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处。”

崔侍中听罢,道,“一直觉得佛子云淡风轻,看淡生死,不想,却也会徒生这样的感慨。”

他想,他的确是变了很多,或许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变得有所畏惧,有了软肋。

“侍中的名单中,可有永阳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没来么?”

蕴空一听,开口道,“或许她先回去了。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过,随口问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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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随意转移了话题,闭口不再谈论公主的事情。

——————————

十月枫红,浮玉下杏岗,穿过御庭园,游走于廊庑上,一路闲步欣赏秋色,仿佛人间悲喜并不和她相关似的。

忽闻不远处有轻声笑语,她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眼生的年轻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会儿,猜到她们那些人定是申帝的后妃。

几张面若桃李的面孔转了过来,齐齐拜下,“长公主金安。”

她听得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那‘长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来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经封她为永阳长公主了,再过些日子,大概她已经快要做别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浮玉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些女子全都和她无关,可她们是九兄的女人,这样搬进大明宫中,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她不再说话,只是朝她们一点头,然后继续微微昂着下颚,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宫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多了几分平淡,大概是丧期未过,即便是有喜色,也在处处压抑着。

她比从前显得更淡薄些,独自揽着一些回忆,漫步在这秋景之中,暂时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回廊上忽然闪出来个人影,在她背后横跨出来,用言语挡住了她的前进的脚步。

“公主这几日在躲着臣么?”

那声音沙沙沉沉,教她听得打了个惊颤。

浮玉回头,见了来的人,乌色朝服白玉束带,果然如是自己猜测的。

她没有回答大师,只是又转回了头,背对着他,强行压住几分紧张和跳脱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进来了?”

显然,公主的反应并没有从前热情了。蕴空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总算是说上一句话。

他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负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她,邀请道,“一起走走吧。”

秋风夹杂着午后的阳光,连空气中都闪耀着金色似的,她头上未带任何金银钗饰,只是一把玉簪盘起圆盘髻,鬓后别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闻言,偏过头却是有些拒绝大师的好意,犹豫道,“这里还有旁人……恐怕……”

“臣曾经是先帝派给公主的少师,如今先帝去了,少师和学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他打断了她的话,很是果断地反驳着。

浮玉听得淡笑一下,见蕴空很是坚持,只好不再说什么,虽然没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辞,于是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他见状,心里微微舒缓些,提衫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风穿回廊,挂起衣袖偏偏,远远看去,真是相配。

这大明宫换了人间似的,可是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还留在过去。

大师仍旧未除哀服,这身乌色倒更显得他深沉很多,给人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浮玉瞥了几眼,调侃道,“佛子穿红穿黑,都很不错……”

“为何躲着我。”

蕴空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在风中问了一句。官靴踩断了光影,然后又迈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脚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没有生气,佯装看向风景,可余光却在瞥着她的脸。

浮玉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没有躲着你。”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多了。”

当她平静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怕,让大师听了不由得倒抽几口气。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腾不已,可面上还是淡定的,“后来的几日你都未出现,我……臣在这几场祭典上寻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

“我很好。正如你所见。”她轻轻朝他颔首,“佛子过于担心了。申帝即位,想来你会很忙。还请佛子多多注意身体,勿要操劳。”

蕴空怄了几口气,强压住一种要揽过她的冲动,道,“你当臣来找你就是为了听这几句话的吗?”

浮玉停下脚步,站在古旧的宫墙壁下看他,斜阳将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无表情,却仍然抬眸,“那你想听什么?”

“你在怪我吗?”他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浮玉神色不解。

蕴空立在她身前,低低道,“你怪臣没有同陛下坦白出降之事。”

浮玉一听‘出降”二字,不由得想起来父亲最后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乱,她转身避开他,皱眉喃喃道,“我没有怪你。出降之事,太过仓促,是我也没有考虑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有几许烦心的模样,大师看得心凉了半截,他以为她要转身走,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了回来,将她围在墙角,低头挑眉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浮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弄得吓了一跳,她四下望去,还好没有人,于是皱眉道,“这里是内禁,还请佛子慎行。”

曾几何时,她对他这样无情无义过?

这话听在大师耳畔,声音虽然依旧是温和平淡的,可他心胸中仿佛凝结了万年冰刃似的,扎得他又冷又疼。

大师咽下一口气,忽然捏起她的手腕从眼前拽了过来,叫她猛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低怒道,“臣本来想对先帝如实说的。可是那日先帝叫臣进去后,开口托付臣,日后要辅佐九大王登基,并嘱咐了很多朝堂之事。那之后,臣还来不及说,先帝便叫臣退下,唤公主进去了。臣本想着,等第二日再去和陛下说这事,谁知……如果臣知道先帝转日就去了,定不会拖延!”

大师一口气说下来,急着为自辩白,生怕她冤枉和误解了他的心思,他说完,压下所有情绪,垂眸问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浮玉被他抵在墙角弄得心烦意乱,他身上的冷冽的香气瞬间笼罩住她,叫她无处回避。身后的宫墙上爬的红葛蹭在她的小臂上,惹得皮肤有些发痒。

大师这一个月都没有她的消息,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是公主却有些置身事外似的,显得有些孤绝。

她挣扎了几下,却始终从他的掌中挣脱不开,索性不动了,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抬唇笑了笑,扬起下巴道,“我说了,我没有考虑好。出降的事情,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样,是在冒险。”

蕴空一听,只觉得气涌如山,眼神瞬间变得黯然,他忍着几分苦楚,问,“你这是何意?是觉得不需要臣了?想鸟尽弓藏?臣是人,不是你的玩物!你怎么能玩弄臣的感情!”

大师越说声音越高,大概那“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脾气全部到此为止了。

浮玉听得直皱眉,警告般地怪罪道,“蕴空,你小点声,就不怕别人听见?”

蕴空自嘲一笑,“呵,公主居然还有怕的一天吗?以前的你去哪了?”

她曾经是肆无忌惮的,可是自从听了父亲给她的最后的嘱托,她迟疑了。

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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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的感情,不被允许的感情,让她有些望而却步了。

更何况,她很担心他们继续这样在一起下去,会给蕴空惹祸上身。毕竟,如今是申帝李睿大权在握,他的心思,她很难猜。

浮玉看了一眼蕴空泛着红的眼,不由得安慰似的笑了笑,好言虚应道,“你先回去。等我有空找你了,自然会联系你。”

大师失笑,“公主这是让臣和那些后宫的女人一样?想见你,还要等候你的传召吗?”

公主听后却是不屑地弯了下唇,仿佛在笑话他这难得的冲动。她抽离了自己的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下,随手整理着纷乱的衣衫,道,“如今改朝换代,有些事情自然不一样了。”

“可是臣,并没有变。”

大师对着她要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悲凉。

浮玉听后,心中一震,只是轻轻叹气,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噎了回去,道,

“你,多保重。”

从前缠着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却更难开口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爱的地步,所以才变得谨慎起来吧。

她说完,转身离去,可大师却拉住了她的袖角。

公主被拽了一下,她慢慢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散漫道,“佛子还有事?”

蕴空抓着她的袖角不松手,僵持一阵,看得浮玉心里发麻。

浮玉被他深邃的目光注视得有些紧张,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别过眼神,冷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蕴空一咬牙,恨恨的低沉道,“好!那臣就等着你。等你传召臣,等你想见了,臣再出现!”

说话间,他手腕一用力,将她猛然拉扯进怀里,伸开长臂箍紧她的腰身,一步步向墙角靠去。

浮玉眸子一凝滞,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抬手就去拍打他的肩,奈何他力气太大,如何都推不开。

他抬手托在她的脑后,不叫她磕在那冰冷的宫墙上,然后垂首抵住她的额头,闭目沉沉道,“为了你,臣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不想怎样了。”浮玉抵住他的身子,缩在一角抬眸怒道,“蕴空,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么!”他一听这话,简直气坏了,觉得自己就像被她抛弃了一样,这几乎叫他心碎,“臣何时被人如此愚弄过?你真没良心!你这小小女子……”

浮玉一听,也不由得火冒三丈,挑衅地直起身子,和他几乎贴上,“我就是没良心了!那也是和你当初学的!”

她说完,感到下巴一紧,只觉得被一只大掌捏住动弹不得,然后感到下颌被强迫地一把抬起。

紧接着,呼吸交叠,唇齿相依,这吻来得热烈而缠绵,不容分说,不容拒绝。那吻带着几分哀怨,又像是报复,时而辗转如蝶落,时而深入如发泄。

他控制不住地吻着她,几乎要丧失理智,伸手将她的腰身按在怀里,和她躲在这角落里,这红葛蔓延的宫墙下。

山叶的阴影交融在偷吻的大师和公主身上,给这场景添了几分暧昧和禁忌的意味。

这可是在内禁!

蕴空简直,不要命了!

浮玉急了,顾不得太多张口就朝他的唇边狠狠咬去。

那头嘶了一声,舌尖迅速滑过伤口,可依旧没有离去。甚至,他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在这清冷的角落,将她逼得步步后退,终于抵押在墙上,将他多日来隐忍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于这个缠绵的吻上。

她被他吻得呼吸艰难,几乎站得不稳,在他偶尔好心离去的片刻,连喘息声都变得妩媚起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感到双手被他十指相扣地握起,直接按在墙上,像被俘获的猎物似的,失去了所有坚持和高傲。

他虽然是个文臣,可是位及大师,总要比别人多了几分幕天席地的气势。他的吻也是如此,流连在她柔软饱满的唇上,却不止步于此。

情难自禁大概就是如此,他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在此刻,就在此处。

他的吻自上慢慢移下,落在她的脖颈间,那白皙的一片肌肤叫他更加沉醉,只想将唇埋在其上深深叹息,以缓解多日来的折磨和思念。

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细碎的暧昧之音,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喘息。

那吻映着身后的红葛叶,热烈得如燎原之火,他吻得眷恋,而她虽然别扭地逃避着,可渐渐也沉沦其中。

他见她有些室息,于是微微松开些力气,只听她才被释放,渐渐又开始有了力气,红着脸口不择言的骂他,“小人!禽兽!不对,你禽兽不如!”

他听得一笑,这些称呼倒是新鲜得很,活了两辈子,还没人这么指着他骂过。

他垂头重新靠近她的唇,点吻了几下,然后抬起,反覆几次,终于引得她下意识地昂首回吻。

他更坏,往后一退,叫她不自知的主动的吻落了个空。

果然,那头又涨着脸没好气起来,这次说得更过分了,干干脆脆狠声骂道,“蕴空!你这奸相!我要扑杀你!”

第68章

“贤妃娘娘驾到——”

浮玉猛地抬眼,见不远不近处有仪仗慢慢地朝这边游了过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赶紧从蕴空怀里挣扎出来,站在一旁紧了紧交领。

大师双手一空,却也不再上前,只是负手像看小动物似的看了她一阵,见她面色彤彤,有些气恼,他淡淡浅笑,意味深长道,“公主的脸色很红,一会儿可不要露馅了。”

公主听见他这么调侃了一句,抬眉往他的腰间一瞥,随后也清傲地嘲笑道,“佛子的玉带也歪了,一会儿也不要被旁人察觉什么。”

他嗤鼻一笑,抬手端端正正地将玉带移正,视线却仍然落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移开,低声道,“多谢。”

“贤妃娘娘驾到——”

那内侍的唱名声绕过来了,公主和大师对视一眼,像是心虚似的,等了片刻,最后终于齐齐走上前去。

公主讲话一向不留情面,总是随心所欲的,虽然已经收敛很多,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说了几句嘲讽的话,“若是按照哭不哭来评判一个人孝与不孝,那这人也是愚蠢十足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次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上一世来得那么悲痛。父亲的死,依旧是突如其来的,叫她措手不及,可是比起上一辈子,这次她反而更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一朵花开,自也有败落的时候;一棵树繁盛,也终有面临寒冬烈风的一天。父亲是天子,依旧有走到尽头的时刻。

那她呢?从前她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她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可是,如今才发现,原来桎梏自己的始终都是这份恐惧。

她这一世,因为生怕再次重演上辈子的结局,所以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又因为生怕没有了依靠,所以她想急着嫁给蕴空,不顾一切地追随在他的身后,也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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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所有去热烈地表白。甚至生怕他生气,怕他离开。

大概顿悟就是如此,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因为这秋风太凉,吹得人心中清透,总之,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才变得成为自己了。

说是看淡生死,似乎有点太大,不如说,是活得更通透些了。

既然通透,也就更不在乎那些束缚,她想,从今日起,她想在风中饮酒,那便在风中饮酒;她想夜不归宿,那便夜不归宿。打马看遍长安花,如此,也不算白活一次。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道,“对了,你在皇兄身边,有没有见到幼蓉?”

英娘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喃道,“自然是见过的。幼蓉她……如今做了陛下的御前宫人,从前陛下总喜欢让我陪他写字看书,可是现在……”

她没说下去,可后头的事情也叫浮玉猜了个大概。看来,幼蓉很叫九兄喜欢,怪不得那时候在宣徽殿前见到他们两个说话,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似的。

原来,早在那时候,九兄就已经看上她了,只不过碍于父亲还在,不好讨要。

浮玉冷哂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英娘的肩头,“皇嫂如今被封为贤妃,便要拿出做妃的气势来。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太后自从先帝走后,也悲伤过度,移居旧宫苑吃斋念佛去了。以后,这后宫人多起来,还要皇嫂你,主持大局啊。”

英娘的眼神里已经比从前多了几分坚强,可依旧带着几分柔弱,她蹙眉,“淑妃她是将门之女,处处争强好胜,又比我会说话。”

“你和皇兄是少年夫妻,这份情谊,有谁比得过呢?”她笑了笑,眼角有恣睢不羁的妩媚之色,“以后,皇嫂的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时的宠爱。”

英娘似懂非懂,她迟疑地望着公主的眉眼,怔怔道,“从前觉得公主清傲不可亲近,后来才知道公主不过是口冷心热,可是如今,竟又觉得公主不一样了。”

浮玉抬袖掩唇,又换做平日娇娇的面孔,道,“皇嫂多虑了。”说着,她微微欠身,独自扶花离去。

回了宣徽殿,宫人正在将直棂窗上的轻纱换成高丽纸,这种纸既透光又可挡风,公主畏寒些,于是趁着秋早,提前准备出来。

浮玉坐在案几前饮茶,风吹过袖笼,丝丝微凉,可指尖触击的茶杯却是烫的,暖到心里。

她抬眉,朝那头选纸的白樱问了一句,“听说翰林院今日审查科举的名次了?”

白樱正拿起纸迎着阳光照,一听公主问话,回过头答,“正是。听说进士科及第者才三十日,这甲第者,是四十多岁的孟郎君呢!听说,他都考了好几次了!一朝进第,可把他高兴坏了,听说前些日子,在清风楼宴请了好大一帮人。”

“哦?这甲第者,可是全通,怎么,不是一个叫宁九龄的人吗?”浮玉放下茶杯,倒很是意外。论才学,这宁九龄可不输给别人,她忽然想起上次蕴空撂下的狠话,该不会他真的把宁九龄的卷子给废了吧?

正诧异着,只听白樱道,“宁郎君差了一点,得的是乙第。不过,宁郎君还年轻,若是不满意,来年还可以再考。”

浮玉笑了笑,“名次只是名次,吏部那头的关试还未出正式结果呢。过了关试,才会分配官职,到时候,比拚的便是家世背景了。”

白樱说是,手里这头忙着,嘴上也话多起来,“大家都在可惜,佛子的义子宋公子居然没有参加这次的进士科。”

“我倒是听说,他考的是简单些的明书科呀。”

白樱道,“公主说的是。宋公子倒是过了明书科,可旁人也猜测着,大概佛子因为自己是这次进士科的副考官,为了避嫌,所以故意不叫宋公子参加今年的进士科的。”

公主听后嗤笑一声,却摇头不语。什么避嫌,分明是宋洵自己不考。想来这蕴空也是尝了一次流言的滋味,叫人误会他太过严苛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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