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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媚色撩人 亦宴 81231 字 2024-04-09

说起来,还不曾对他亲口说一句“恭喜”,虽然这明书科的喜,并不算什么大喜吧。

浮玉抿唇一笑,抬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摺叠进信封中,随后扬声道,“去尚食局要一份箸头春,给佛子送过去,便说……是本宫恭贺他家的宋公子登科之喜。”

白樱一歪头,“恭贺宋公子,但是,给佛子送箸头春?”

浮玉弯唇,“正是。”

————————

南山秋景潋滟,浮玉从前不怎么来这里走动,这辈子得了机会,重新游览于宫外别苑,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前些日子在宫里呆着无聊,于是择了这样一个好天气,叫车夫驱车出宫。她下车走到南山下,掀开帷帽上的面纱抬头瞧,见漫山遍野都是朱橙金赤,映着澄澈的碧空,显得高远而豁然。

她嘱咐了车夫几句,叫她去附近的摊子等候,哑巴车夫只是点点头,依旧拉着牛车到大柳树下那头坐着等,只不过那柳树如今已经只剩下枯条,在风中挂起一道道浅淡的线条,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浮玉提衫一路上山,见风景与夏天时候已经大有不同。自从上次和蕴空来过一次,她也没有再来了,今日索性无事,皇兄又不似父亲,基本上从来不找她,所以就算溜出宫,旁人也不会察觉什么。

白樱劝了又劝,终归是没将公主留下来,只好提她打点好一切,守在宫门口巴望着她又跑出去了。

浮玉想,下次倒是可以带白樱一起来,那个丫头或许比她还要贪玩些。

她抿唇一笑,绣鞋迈过小洼坑,绕过溪流,顺着石阶到了紫竹别苑。

谁想,苑门却是半掩着,显然有人来过了?

浮玉心里顿了顿,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听不见里头半点声音。她等了片刻,干脆推门而入,刚一进去,只见一个萧然的背影坐在案几前,旁边还摞着好几卷奏牍。

原来是故人。

公主莲步轻迈,不声不响地停在他身后片刻,然后低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

那人手中的笔一停,愣了愣,随后又继续从容写着,答,“公主邀请,臣敢不来吗?”

声音沉沉落下去,他回头,竟然是大师。

公主垂眸一笑,并未坐下来,只是绕到案几的前头,在他的眼前来回踱步,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触过竹屏风,道,“你就不怕,我写的纸条是玩笑话,叫你白来一趟?”

蕴空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处理着手下的事务,一面写,一面淡淡道,“字条,臣留下了;那箸头春,臣送人了。”

浮玉哦了一声,“那可是我特意叫尚食局做的。你也忍心?”

大师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字,终于抬起头,盯着她道,“那烤鹌鹑的味道太大,才送到中书省,下头的人闻着味就凑了过来。臣拦不住他们,只好拿下去叫他们分食了。”

浮玉忍俊不禁,摇头,“可惜。”

“不可惜。一只鹌鹑,换得见公主一面,臣觉得很值得……”

蕴空说着,起身拂袖,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鼻间已经闻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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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那阵叫他思念已久的香气,迎着窗外的斜光,他垂眸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想臣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磁力,染了几分情/郁的味道。他说的简短,可是直击要害,很意外地,居然没有像从前那般顾左言他。

浮玉听出几分压迫感,她猜出来他还因为上次自己的冷淡而置气。可她也不退缩,抬睫柔柔地迎上他的审视,笑道,“佛子对自己难得的自信。”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她,那日见她的字条送来,心中万分欣喜,于是按照上头的时间,早早地在这紫竹苑等着她。他当时想,如果她不来,他就会继续等,一直等到朝中没了大师,她也就会出现了。

大师感到她的手悄然蔓向他的喉结,细细的指尖在那上头上下滑动着,挠得他心神不宁,他平静几分气息,轻轻拢住她的五指移开,道,“对于公主的小把戏,臣一向自信的很。”

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沉沉叹了口气,偏过头问,“这样偷着见面,你很喜欢?”

浮玉伸着手,任凭他握着,淡然回答,“只要能在一起不就可以了。佛子也在乎那些虚无之物吗?你教过我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蕴空听罢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一些,有些动情道,“可是,臣很想你,自从先帝去后,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事情不能再推迟了,臣在先帝那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不能再拖延了。”说到底,这件事他还是有点自责的。

浮玉仔细看向他,见他眉眼有些暗淡,大概是这段时间没有睡好的缘故,从前那双疏淡凌然的眼眸,如今充满了一种哀怨的情愫,叫她看得心里一跳。

她迟疑片刻,心里一软,慢慢仰头,一点点向他的唇靠近,学着他曾经亲吻的方式,认认真真地吻过他的唇间,绵长而温柔。

蕴空微微愣住,被动地接受她略显生涩的侵略,耳边听见她渐渐浮起来的喘息声,不由得气息缓缓翻腾起来。伸手揽过她的头,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下去。

她感到前胸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感到一阵炙热,她被他吻的呼吸浅浅,身子一起一伏,双眼迷离起来,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朝他慢慢仰起自己的颈间,像是故意勾引似的,引他将唇贴上来。

没有得到她的确切答案,却只得到了这个。

他被那片夺目的白刺得心头震颤,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起来,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步步的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是他曾经最不齿的\&#039;&#039;门客\&#039;&#039;,或者是\&#039;&#039;艳臣\&#039;&#039;,只要能看见她,怎样都好。

她不知道,那些带来的奏牍都是这几日他没处理完的。之所以没看完,只因为这些天他都无心政务,坐在那总是不知不觉地走神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她。

他一想她的漫不经心,就很生气,俯身留恋地啄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和她的肩头,直到满意地感受到她的颤栗,他才道,“是不是这几日你又看上旁人了。”

她浑身感到轻飘飘的,一面配合他,一面随口喃喃道,“我只想你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挑开他的腰间的束带,伸手从前胸敞开的衣衫中伸了进去,一点点沿着他的腰身抚摸而上,隔着那层中衣,她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胸膛中震荡着。她轻轻将手贴在他的心脏上头,感受到那里一下一下冲击的搏动,正在燃烧着她脑中肆意的想法。

彼此间升腾起一阵氤氲暧昧的湿气,大概是她的样子太过妩媚,叫他看得不禁意乱情迷,尤其是浑身愈发滚烫的皮肤,他几乎要焚烧殆尽。

他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想挑拨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清楚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复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忽然,她一根手指勾住他腰间松松垮垮的束带,引着他慢慢向床榻退去,他微微喘息地看着她,感到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不少。他干燥的喉咙想开口拒绝,可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脚却像是被她催眠了似的,一步一步地随她而去。

只见她慢慢躺了进去,抬手解开胸前的束带,一瞬间,那外衫脱/落,露出她双肩洁白无瑕的肌肤,只剩一件绯色的小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几欲崩塌的神经。

他看过去,那里,秋风撩起轻纱幔帐,重重叠叠,她平卧在那,抬起玉足,轻轻对他开口道,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箸头春:就是烤鹌鹑。

另外唐朝的进士科考完之后,必须去吏部再次考一个叫关试的东西,才能够被分配官职。考之前,这些人会自己找一些“同类”,也就是“走后门”,为了日后官场上有自己的帮派。唐朝的进士科和清朝的不一样,难度很高,一年也就20~30人考上,若是考上了,非常受重视,被认为是真才学。

到了清朝,科举变得古板,成了“秀才遍地走”,也就不怎么值钱了,可唐朝相反,唐朝的“秀才”考起来也是相当有难度的。

第69章

她的身姿隐在重重纱帐后,隔着那一层令人迷濛的色彩,可看见她起伏婀娜的曲线。

公主的身子埋在纱帐里,上身解开了织锦阔带后,那半胸的襦裙也除去了,只剩下一件诃衣,四根带子系在身后,只盖住了最要紧的地方。在往下看去,是蚕丝织就的长裤,轻透的很,若隐若无地可看到她双腿的肌肤之色。

她轻昂下颚,见对面站着的人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于是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像个醉生梦死的末代王姬似的,慢慢往后朝那几个软枕头上一靠,弯唇浅笑,歪过头朝站在榻边的大师看了一眼,玉/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过来。”

那声音缥缈虚无,宛若从幽幽的山谷中传来似的,在蕴空的耳边无限回荡着。这样的语言和情形,已经算是直白的公然勾引当朝大师了。

她的眼中柔波潋滟,正直勾勾地朝外望着他,多情,却总似无情。

浮玉听他不说话,又笑道,“你这样暖着我,真好。以后到了冬天,你一直这样给我取暖,好不好?不如就叫,人炉。”

大师的手拢在她的肩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曾经留下的那道疤痕,他的指腹在上头游走着,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停,道,“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人炉?这听了叫人浮想联翩的设想,也亏她想得出来。

浮玉拧过身子抬起头,攀着他的肩,在他的唇上辗转几番,道,“我很好学,世上不止《避火图》一书。”说着,她将他一把推倒,然后整个人撑在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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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瞬间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眼中潋潋,望着他一笑,然后俯身向下吻去。

她想要弥补上次因为无知闹出来的笑话。

公主的嘴唇柔软,上头是薄红色的口脂,自他的唇向下亲去,停顿在他的喉结处,流连忘返。他感到有点点星火,自胸膛和腹部蔓延开来。

他想要起身逃离,可却觉得动弹不得,僵持着成了一张被镇纸压住了四肢的白麻纸,而她的唇便是那沾满墨汁的毛笔,一点点在纸上书写着。

而他纵然有千般思绪,可也无法抗拒,只能被动地被晕染着浸透着。

全身有燎原之势,即便是秋天,大师发现自己却更容易冒汗了,甚至希望此时能有一口冰块端在他唇边,好让他可以汲取些凉意以平息这有些失控的火势。

倘若说,之前公主三番五次的挑逗都带着一种玩闹轻佻的意味,那这一次,她如此肆意纵情地亲吻,叫蕴空略有一种侵略之感;甚至,他从她过于投入的举动和眼中泛起的点点情郁中,看出了一种祭献的意味。

鼻间的呼吸有些凌乱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依靠理智可以控制的很好的。

她感到了突兀,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然后将手放了上去,在一阵风中启唇低声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说着,发丝被风拂起,沾在了她的唇上,更添一种欲//望之美。

那位“君”,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语,他一听就懂了。

他望着她略显迷离的神色,心跳骤然间大震不已,犹如承天门外的六架冬鼓同时猛烈敲响,一下一下,犹如战歌大起,有一种催发的力量。

他感到害怕,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控制住,他压下她,感到胸前那一阵阵起伏的绵软以一种暧昧的姿态正抵着。

“臣说了——尚公主之前,先不要这个礼物……”

大师的声音中已经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情愫,低沉磁性,唇微微张着,有热气一点点喷了出来。他神色认真而坚忍,可以看出,这是最后关头的一丝理智。

这理智其实更叫他绝望难耐。

她听得粲然一笑,唇边荡漾起好看的涡。大师看得一个晃神,忽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倒了下去。

视线天旋地转地颠倒起来,只见公主猛地翻身再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以一种夺势的姿态,半趴半俯地低头道,“好,我收回。那不如,换做你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吧。”

公主清越地说着,语气中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气势,她垂眸睥睨着大师,仿佛是个胜利者,弯唇道,“如果是你送的礼物,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越浮玉——!”

大师薄怒不已,一时间气恼,忘记了什么尊卑礼法,脱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卡了上去。

他的腿压在她的膝盖上,叫她不能再反击,这场竹榻上暗斗的一番较量,总算以大师凭着男人所拥有的力量而险胜。

大师压着她,一震手掌的力度,将公主交叉的双腕按了又按,低怒道,“你当真?——”他说的时候,有恐吓,可也有几分试探。

公主秀眉轻抬,虽然身居劣势,可依旧输人不输阵,她朝他一挑下巴,嘲笑道,“你不敢?”

他和她对峙般注视着,拿出群臣之首的气魄企图将她镇压住,他身子向下沉了沉,狠声道,“臣怕你后悔——”

公主听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肆意盎然,脸庞映着窗外那大片大片灿烂的红叶,呼吸中带着难掩的燥热,然后缓缓将唇贴在他的脖颈间低语,语气潮腻,字字道:

“错过这次,我怕你后悔……”

她说完,静静地躺了回去,彼此在沉默中注视,而注视又让时间变得凝固。

漫长而焦躁,耳边有嗡——的鸣鸣之声————在那一瞬间掩盖住了南山的溪流和风声,只剩下彼此间愈来愈沉的喘息……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像是箜篌上紧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弹跳而起,又像是批阅奏牍的笔杆瞬间从中断裂。

一切君臣之礼,尊卑之法,甚至是上一辈子那些伦常身份的顾忌,全部都随着那一声铮然,消散如烟。

他的吻如南山落梅,点点片片,随风而去,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醉人的气息。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卷入这个漩涡,她也没有挣扎,微微昂着脖颈,迎接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热烈。

神智变得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不断地从对方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彼此都是第一次,然,她“阅览群书”也抵不过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登山而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经年岁月累积的执笔习惯,将他的关节处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却并不疼。

大师虽然是文臣,可做事却有大将风骨,在游走过的每一寸领土上,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烽火台,秋风中有燃烧的旌旗,迎风烈烈,她却不是为了迎战,反而是甘之如饴地敞开都城的大门,毫不拒绝这个初上战场的敌军在她的国攻城略地。

她站在那都城之上,望着四处硝烟四起,眼下残兵败将,已经是一片狼藉。她双目迷濛起来,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又觉得恐慌。

“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他感到了她关卡前下意识的抵挡,于是好不容易沉下几口气,抬手扳起她汗湿的下巴,迫使她对着自己,颔首问了一句:

“回答臣——在做什么——嗯?”他手掌轻轻一捏,那尾音简短果决,是一种惩戒,也是一他最后的警告。

公主低笑一声,挑足勾上他,像他曾经在弘文馆向自己提问的时候那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是当朝中书令兼知事蕴空,大华的大师,朝廷的权臣;而我是先帝的十二女,陛下的皇妹,如今的永阳长公主……”她说的一本正经,他听在耳畔,谁知这些错综复杂的头衔反而叫他更加火上浇油,一种禁忌的滋味攀升上来,叫他喘息不已。

“我们在……”她眼波流转,华光闪烁,然后故意抖出来两个字,“偷情。”

他一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低头堵住了她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沉沉道,“你回答的不对。”

她笑了笑,拉过他的脖子与他重新纠缠,动情道,“你是六郎。你,在爱我。”

他眸中忽然缱绻,浑身不由得一震,心底生出丝丝怜惜之意,他望着她的眼底,希望得到她不悔的确认,“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不悔。”她郑重。

入了秋,天色昏暗的快了些,窗外有寒鸦就着夕阳缓缓滑过天边,枫叶正红。树木的叶子落了下来,只剩下光洁的树身,显露出它最原始的姿态,枝干交叉,向天空中无限伸展着自己的生命。

山上到了这个时候,空气中开始蔓延着一种凉意,不似夏天那般粘腻,反而多了一种令人舒畅的干爽。

出了的汗,立刻被细风拂干,皮肤上有颤栗的感觉,可因为怀中的人如此温热,所以更加渴求着亲密无间的拥抱。滚烫贴着滚烫,彼此做对方的护心炉。

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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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投降,将一切主导权交给大师,只剩下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在河岸的边缘。

她被他笼罩着,想起上辈子他教她写字时候的一幕。

那个字很复杂,是秦国的小篆,已经不再流传,她当时故意说不会写,于是她骗他,让他带着自己写。也就那么一次,她被他围在怀里,握着笔,然后教他的手握着她的,令他领着她写。

这让她产生了奇妙的幻境。

他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包围住她的,几乎掌握了全部控制权。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某种天生的权力,是她作为公主都无法左右和控制的。墨汁浓郁饱满,而他的笔蘸墨很重,笔落有力,力透纸背,让她震撼于大师的书法技巧。

他写的并不着急,一笔一画,没有丝毫的冲动。他每一次示范,都想确保她接受得明明白白,并且叫她用心去感受。

她很紧张,呼吸短促,生怕写错,他贴在她耳边说不用担心,如果想停止,那便停止。

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一咬牙,道,“不必。”

他环住她的腰身,眼底有青墨染透的颜色,那里映着她的倒影,倒影中开出一朵红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埋在他的胸前,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不成节奏的句子,一切句读全部由他来把控。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天旋地转的异样瞬间袭来,日月同天的光辉在她的眸中闪耀着,叫她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可,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她后头没有再念下去,最后末尾的几个字变成了暧昧撩/人的喘息声,她抬手向空中抓着什么,手中的空空如也叫她难耐,于是干脆一把拽着纱帐,狠狠握紧,指尖发白,几乎快要扯了下来。

大师一皱眉,扬手将她的手拢了下来,绕到自己的背后,任由她狠狠抓出几道红印。她手下毫不留情,一如她个性中孤绝的一面,他只觉得吃痛,火辣辣地燃烧而过,可随后,痛感立即被另一番铺天盖地的快意掩盖过去,瞬间由更加欢愉的纵情所替代。

上一次在中书省,他表现的不是很好,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很多束缚也都解除了,他和她纠缠不已,直到她的眼中有了一种故国在望的虚无神色……他也沉沉闭目,握紧她的手腕同她一起跌入最后的悬崖。

————

当大师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案几上燃着两盏小灯,烛火几乎摇曳交叠,像男子和女子的身体。

他的全心全力换来的是疲惫不堪,紧接着毫无意识地沉沉睡了一觉,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他沉沉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再次将身旁的人揽入怀里,可谁知一摸,旁边竟是空的!

蕴空瞬间困意消散,惊慌而起,四下里喊了两声,“公主——”

可无人回应。

那黄昏时候的温柔缱绻的余温尽数褪去了,他只感到被一种孤冷所包围,这空落落的紫竹苑,难道只有他自己了?

难不成,事后她一个人走了?

字条……对了,还有字条……

他旋身披衣而起,快步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所有能放信的地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蕴空刹那间心灰意冷,沉沉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无心再睡下去,只好独自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往那山头走去。

忽然,他眸中华光一闪,只见山月下,浮玉正坐在崖边,举头独自赏月。

大师失而复得似的浅笑一下,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悄然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她仿佛孑然独行的仙人似的,在泠泠月下,如此出尘不染。

只见轻纱拢身,双肩半露,一字形的外衫裹在外头,青丝盘升而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他迎着万古的月光,深深望着她,只觉得心头重新跳了起来……

第70章

他曾数次梦见过类似的情形。

天高地瀚,星月涌动,山木石径,暗影浮香。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在身边。

方才的纵情肆意像是虚梦一场似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后背留下的阵阵余痛,让蕴空意识到那件事是真实的。

他为自己黄昏时候的失控而感到有几分抱歉,想起她当时有些承受不住似的,抬手就将指甲不深不浅地嵌入他的肌肤上,然后狠狠划过,好像需要这般才可以缓解什么似的。

他呼吸浑浊几分,不禁抬手滑过她腰间的阔带,沉沉道,“臣要在朝堂上弹劾长公主薄情寡义,欺辱朝臣……臣得找陛下讨个说法。”

浮玉看出他眼神中的几分不对劲,只觉得情愫即将再起,她这时候有点怕了他了,后头那半句话也不再问了,推了几把,道,“你不累吗?才完事……怎么又……”

话音一飘,她忽然身子轻了起来,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她双足踢了几下,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更深露重,月色正好,南山秋夜,总是暗藏几分野趣。

蕴空不说话,走了几步,然后将她稳稳地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的后背一湿,感到那茸茸软软之上有寒露氤氲了过来。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的全身,挡住了几缕星光,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暗夜中,脸上感到头顶上那人喷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仿佛潜伏的兽躲在阴暗之处,下一刻便要迸发出来似的。

她不敢看他,垂眸急道,“方才那会子我还没适应,你再来,我真的不行了。”

蕴空缓缓低头,在黑暗中以唇摸索上她的眉眼,一点点吻过,彼此间立刻升起一阵潮/湿的气息,他似是带着几分央求,有些哀怨道,“臣方才表现的不好,让公主略有失望。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吧……”

她一听,可真是无语凝噎了,这下自己可真是没地方躲了,巴不得自己赶紧变成一只兔子,一翻身直接在地上刨个坑跑走。她感到他的手蔓延而上,温柔地流连忘返于她的腰间,却并不急着做下一步动作,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的许可。

浮玉干涩地一笑,嘴上虚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需要经验,你不要那么心灰意冷……”

蕴空诧异地扬了声,道,“可是不多试试,臣哪里得来的经验。刚才你不也说了,一回生二回熟……”

大师这时候有些无赖,缠她缠得更紧了。他发现这种事情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初食但觉生涩,可而后回味起来,总是还像一尝再尝。

其实倒不是他要沉湎于她的声色之中,只是发现,通过这种事情,他对她产生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凌驾,还是掌控,又或者是一种独占之心的隐隐作祟,总之,这种感觉,叫他很是沉醉。也只有通过这事,他才能一次次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

黑暗中,浮玉从腰间几次扒拉开他的手掌,他却有些委屈,空空的手没地方放,只好顺势而上抚上她圆润的肩头,然后爱怜地用拇指画着圈摩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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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了抿唇,夜色中白了他一眼,低语闷哼道,“禽兽。”

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臣禽兽不如。”

她缄口认输,比起脸皮,她大概要输他几分了。

浮玉感到落梅纷纷扬扬再次飘了下来,落在她的胸前,锁骨,和耳畔,她鼻间有阵阵冷香拢了过来,让她心神荡漾开来,一如风拂湖水清波,带起了阵阵涟漪。

身上的沉重并不让她觉得压迫,反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承担着这样的负重,只觉得多了一种归属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在某些时候的确是禽兽不如的,浮玉趁着好不容易脱离的时候,偏过头张着嘴深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他又追逐上来,一定要与她重回旧梦,十指相扣。

呼吸越来越浅,她忽然睁眼,有些害怕,颤声道,“我们回屋吧……”

他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将她抱回去,更何况,这里天为被地为榻,多了一种肆意放纵的意味。他声音也低沉下来,气息凌乱地扑在她的身上,叫她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他安慰道,“不怕。我会小心些的。”

她浑身紧绷起来,大抵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方才他的力透纸背叫她好生领教了一番,实在是承受不了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依旧吻着她,缱绻如涓涓细流似的,缓缓滑过她的心间。比起方才的炽热的燎原之势,现在更像是一汪清柔的碧波,将她整个人带入波池的中心,躺在一大片荷叶上,起起伏伏,失了重心。

想不到大师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除了平日下笔断事,也可以这般小心翼翼地悬腕作画。起初只是轻点墨汁,在宣纸上怜惜地点画几笔春草,疏疏密密,交错随意。等到过了片刻,清水将整个宣纸浸透,他才有了灵感,也多了几分放心,重新蘸墨,仔仔细细地晕染开来。

他画的是一副千山图,笔落之处,又连绵不断的群山,气势恢宏。一切事物都随着他的笔,起起伏伏,无休无止。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宣纸有什么破损,所以运着笔杆的时候他格外温柔,没一会儿,只觉得一种麻麻的触感自下而上地升起。

浮玉在迷茫中睁开眼,见苍穹颠倒,明月落入怀中。她被桎梏在他的广寒香中,沉伦不已,只是抬臂将他抱紧,暧嗳地贴在他的耳边,故意让他听见她的声音。

虫鸣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了,偶尔有跑过的野兔,在黑暗处半立着,窥视那头纠缠的两个身影,然后片刻间又跳着离开。风过山林,沙沙漫漫地充盈着整个身心,不留一丝缝隙;仔细听去,又可闻有依稀的溪水拍石之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

她比黄昏时候更加妩媚多情,他沉重地呼吸着,藉着月色的光拢去她贴在额角的汗发,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心中只希望永夜无休无尽,不要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陪伴~

长安南山夜间登山旅行团:请排好队~不要惊扰主角,偷窥小心防蚊虫叮咬,夜间上山,请务必携带风油精花露水!

禁止抓兔子吃野味!特别警告:风过山林之象,溪水拍石之声,请勿拍照或录音。否则大师勒令大理寺派发律师函警告!

第71章

南山与龙首原那头的山脉依傍一体,只不过到了这边地势就没有那么高了。

龙首原有温泉水,大明宫附近有一座温泉行宫,下头筑有水道,也就引流过去了。而南山这头也占了点便宜,山后头地势最高之处尚有温泉水流过来,于是当年在紫竹别苑的后头修了一座小小的夭桃亭,正是公主别苑的汤池所在,虽然不大,但也算个好去处。

夜风在周身蔓延开来,彼此间粘腻的汗水渐渐风干,虽然此时并不闷热,可仍觉得不太爽利。再加上浑身乏累,每一处都有些酸痛,她这才想起来那后山的温泉亭。

他们两人齐声道,“多谢长公主。”

“好了,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二位去忙吧。”浮玉说完,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御庭院的方向去了。只见那宫扇渐远,仪仗慢慢远了。

蕴空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后目光有些痴缠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若是他们两人能在南山一直住下,或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欲继续走,却见窦楦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的背影,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冷声道,“你看什么?还没看够?”

蕴空有些没好气的,窦楦那眼神瞧得也太认真了,好像从未见过她似的,他不快地拂袖催促,“你不走,我独自先去了。”

“你不觉得长公主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吗?”窦楦眯着眼瞧了又瞧,终于在蕴空的催促声中跟了上去。

蕴空不咸不淡地应付道,“怎么不一样了。我看着没什么不同。”

窦楦眨了眨眼,说,“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看出来才奇怪了!”

蕴空倒是不解,偏过头看他,只听窦楦低声道,“我瞧着公主走路时候的仪态,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仪态?”

窦楦说是,神神秘秘道,“从前公主像个孩子似的,跳脱可人,可是我今日瞧她,总觉得多了几分妩色……步间烨烨生姿……不似从前了。”

蕴空听得差点呛了声,赶紧抬手假装咳嗽起来,凝眉道,“你莫要胡乱猜度。那种事能看出来什么?”他说的时候不禁微微脸红,想不到这窦楦连这方面都有所涉猎。

尚书令还不知道大师好友和公主的秘事,依旧望着天侃侃而谈,“你当然不懂,这女子行事前后确实会不一样……无论是走路还是神色或是体态。我觉得,她是不是……养面首了?”

蕴空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打住他,道,“这些不过是民间谬论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那么多?更何况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有所变化,也是正常。”

窦楦想来想去,觉得也有些道理,不再猜测,跟着大师一同去政事堂谈事吃早饭去了。

——————

蕴空没想到才隔了一夜就积累了这样多的文件,对于申帝的政策,百官众说纷纭,他从中打算筛选一些提交给陛下来看。可就算事情再多,他在百忙之中还是断断续续地闪过那些不可说的回忆,她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一颦一笑都成了蛊惑他的毒药似的,叫他看不见又心里想,只恨不得再去南山和她共度一夜。

午后,蕴空正在中书省忙政务,忽闻侍郎上前低声问道,“佛子,上次愚写的那份文书,佛子可看了?请问有何批示?”

如今好了,使臣的队伍改道而行,一路避开党项人的地盘,显然是出了矛盾。党项人与剑南道接壤,他们担心的就是大华与党项联手。所以,和亲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佛子如释重负,想着要将此事告诉给她,叫她宽心,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蕴空在群书之中抬头,怔怔地眨了几下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不禁唉呀一声叹了一句。

这才想起来,那一夜他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读的那份文书,竟没有带回来!仔细想想,大概就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了。

蕴空心里无奈摇摇头,嘴上敷衍道,“某是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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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带过来,大概是落在家中了……”

侍郎道,“原来如此,不如今日结束后我去佛子宅取回来,顺带也可同佛子谈论一二?到时候我还可以买上好酒…….”

“不不不。”侍郎想登门拜访的心情太过热烈,蕴空连连否认,有些支支吾吾起来,皱着眉道,“近来…恐怕不行。若是得了空,一定应邀……”

他说着随手抽出来奏牍,假意要开始忙了,客气道,“等某到时候拿过来,再与君细谈。”

见那侍郎总算走了,蕴空才松了口气,盯着奏牍上的字却也看不进去,心中不觉感叹,果然美色误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1.小食。唐朝叫早饭为小食。

唐朝早饭有胡饼,胡麻粥(芝麻粥),馎饦(面片汤,也叫汤饼),煎饼(不是煎饼果子,是杂菜和面和在一起炸成的大丸子,稍微有一点点类似洛阳&#039;&#039;不翻汤&#039;&#039;里的那个面丸子。),还有蒸饼,馒头之类的吃的。

2.温泉和澡堂子

唐朝就有了公共澡堂子了。孟浩然曾经去朋友开的中档澡堂泡澡,写道:“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可见洗完澡有多么舒服。

古人爱洗澡,秦的骊山温泉有强大的排水系统,高山地势被研究的很透,可以引导泉水流出又流入新的。汉灵帝更是见了裸泳馆(晋人记载不知真假),而唐玄宗曾经去了温泉宫36次,更有和杨贵妃共浴爱河专用的海棠池。

古代温泉周边的建筑物一般为亭榭廊阁轩楼台堂。亭子最多,一般位于温泉池子上头,或者旁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亭有停留之意,建的小巧玲珑,用来浴后乘凉喝酒、休息或者眺望看景。或者嘿嘿嘿。

宋朝开始到元朝的就更爱沐浴了。公共澡堂标出了价钱,泡澡修脚梳头按摩搓背等,全套服务都有。另备瓜果梨桃饮料消费品,简直是天上人间。

3.关于沐浴洗澡

其实我们常说洗澡洗澡,和古人的洗澡时不同的。在古代,沐浴洗澡,其实是4件不同的事情!

《说文解字》写了,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也就是洗头,洗身子,泡脚,洗手。古装剧常见说“美女出浴”,但是头发确实干的,其实是浴只是洗身子,而没有洗头。唐朝专门给浴假,让你回家好好洗澡。

第72章

李睿拂袖进了书房,面色颇为不悦,见帐后有人立在那,开口便唤了一声“幼蓉”,“朕口渴的很,去拿些青饮。”

只听那头柔柔怯怯地回应道,“陛下火气正盛,再喝这么凉的对龙体不好……”身影绕了过来,却不是幼蓉,“妾给陛下备了温热的莲房饮,陛下用一些吧……”

李睿一看,唇微动道,“英娘?你怎么来了?”说着他撩袍入座,端起那杯莲房饮喝了几口,放在一旁却也不说话,显然是还有几分堵心。

听闻朝堂上大师蕴空与国公长孙新亭公然对峙起来,对于皇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各执一词。虽说从前以这二人为首的两方派别一直就不大和睦,可毕竟是一同跟着先帝走过来的,因此也并未真的有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可如今先帝一去,仿佛没了桎梏似的,那些不同的政见仿佛水火相冲似的,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情况。

英娘都听说一二,可是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把话头引向了旁处,她温和道,“如今不比在旧府邸……陛下许久不去妾那边了,妾思念陛下,只好来这里,希望能碰上陛下一面就好。”

李睿没有生气,浅声嗯了一下,“是朕的疏忽,这几日朕实在太忙了。你不知道……唉!”他双手按在膝头沉沉叹了口气,眉间愁云不散。

英娘微笑宽慰起来,“臣略有所闻。晋国公是陛下的舅父,而佛子又是朝廷重臣,可想而之,其中最辛苦的是陛下。”

李睿面色果然多了几分缓解,他拉过英娘的手,长叹道,“知我者英娘。自朕登基以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朕。先帝是明君,若是朕做的不好,便会遭人耻笑。可如今,朕想施行新政,谁知那蕴空竟很是反对!”

英娘道,“佛子是大师,他于魏阙浸染多年,定是为了陛下好。”

“呵,也不知他是不是为了与舅父作对,这才全数反驳的!叫朕那日丢了好大的脸面!这不,方才递过来的奏牍上头,连六部的人都说反对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奏牍往案几上拍去。

英娘就着那散落的书简看了几眼,垂眸道,“陛下息怒。新政并非一日之谈,或许,佛子也是谨慎起见。”

“那是朕不谨慎吗?”李睿皱眉看了一眼英娘,带着薄怒道,“朕欲增封千户,本意是想拉拢那些国公和藩镇节度使,难道这一点,蕴空看不明白?”他冷笑一声,又道,“还是担心自己手里的相权不牢固?”

英娘听出来几分意思,不由得心里起了几分担忧。眼下皇帝竟有些忌惮起大师来,这不是个好兆头。连她都能看出来几分,若是没了蕴空,整个朝堂恐为长孙新亭的势力覆盖。到时候,便是长孙家的天下了。

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唤他舅父,想来只顾着依仗长孙新亭收回相权,而忽略了长孙家的野心了……

可这些话,她说不得,沉了片刻,只好旁敲侧击道,“或许……陛下可以再分相权?”

“再分?”李睿不以为然,“如何再分。那窦尚书和崔侍中都是他的同僚!恐怕今日这些反对的奏牍,也是经过他示意地上来的。”

英娘道,“先帝信任佛子,陛下或许多虑了……”

“可如今先帝去了!”李睿多了几分不耐烦,转过脸看向英娘,道,“从前朕最喜欢你温婉柔顺,如今为何成了这样?难不成,蕴空连你都贿赂了?”

英娘听得心里一沉,低头道,“陛下误会妾了……”

“好了。朕要忙了。你先回去。”李睿不再看她,独自起身往里头走去。

英娘默默屈身说妾身告退,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也说不出来一句话。陛下心急,眼下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门口忽然碰上了幼蓉,她愣住,问道,“是你。”

幼蓉如今不声不响成了御前的宫人,随侍御书房,虽说地位依旧还是个宫人,可已经不是那些寻常的奴婢了。

“娘娘。”幼蓉垂眸,仍然是谦卑知礼。

英娘看了看她的脸,心中不是滋味,收回视线轻声道,“你是皇帝身前的宫人。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要心里知道,若是陛下问起你什么,也要再三考虑。不懂的,不要乱说。”

幼蓉答:“奴谨记娘娘教诲。”

英娘道,“你可回去看过长公主?”

幼蓉垂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答道,“并未。奴如今不再宣徽殿担职了,也不好回去。”

可若是真的有心,总会回去看看的。英娘淡淡看了一眼幼蓉,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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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离去了。

李睿正在屋子里看书,见幼蓉来了,神色缓和些,叫她过去侍奉笔墨。

幼蓉低头称是,跪坐下来,抬腕磨墨,一圈一圈很是有耐心,也很安静,不多言多语。

李睿耳边听着那沙沙之声,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看了几页书,便偏过头,问了一句,“上次朕同你说过的那些想法,朝堂里各执一词。大师反对,而国公赞许,你觉得,朕该听谁的?”

幼蓉手下没有停,只是道,“奴不敢妄议朝政。”

“只是聊聊天。朕恕你无罪。”

幼蓉迟疑一会儿,答道,“大师虽为朝中重臣,可毕竟是外人。而国公到底是陛下的舅父,亲疏自然不同。佛子顾虑旁人更多些,而国公更多是为陛下考虑……”

李睿听后抒怀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了下去。

————————————

蕴空到底还是没找到那份丢失了的文书。他在紫竹苑的案几下和柜子里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

他弯腰望榻底下看了看,四根竹脚撑着的平坦榻床下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墙根。

怪哉,明明记得他那一夜吹熄烛火后,就放在灯台旁了的……蕴空皱着眉起身四下寻望,不禁抬起双手横叉上腰身,那架势与平日多了几分不同。

关于那文书,蕴空尤记得其中对于新政之事写了长篇大论,可其实多为不实之策,没什么用处,他当时勉强看了几眼,也实在看不进去。本想将这事情推脱过去的,可谁知那侍郎追问得紧,非得请大师指点一二,他这才不得已早些过来找一找。

“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轻笑,悠悠然然,撞入耳畔。

大师闻声猛地回头,见公主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光影下正笑着看他的狼狈之态,一副瞧好戏的样子,也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方才正找着东西,东走西顾,与往常那个稳如泰山的大师截然相反。浮玉倚靠在门廊旁,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过了午膳再见面吗?”

蕴空叹口气,抬步走到门这边,高大的身影盖住了她的,颔首垂眸道,“你不是也来的如此之早?所为何?”

浮玉被他堵在门廊处,仰头看着他英朗的眉眼,道,“我带了些秋梨子,想一面烧一面等你。”说着,抬手晃了晃那食盒,道,“那你呢?”

蕴空呼出长气,拂袖转身进屋,又开始翻找起来,喃喃道,“臣有个东西落在这了,明明记得就放在榻旁,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浮玉抿唇一笑,跟着走了进来,好心问道,“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一份文书。那侍郎一直叫臣给他看看,不过都是关于新政之事的策论,空中楼阁罢了…”

他口中念叨地又找了找几处,最后无奈放弃,视线最后扫了一圈,然后神色释然一缓,叹,“也罢。”,说着,回过身将她拦腰揽了过来,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端详起来,认真道,“眼下对于臣来说,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大师难得如此动情,说的话也这么顺耳。浮玉不禁粲然一笑,扶着他的胳膊歪头道,“你在找的是这个吗?”她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

蕴空一看那上头的字,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找的那文书,千想万想没猜到居然是被她藏了去!

“你!”他抬手就去拿,浮玉手腕一躲开,扬起脸故意调皮道,“诶,急什么。再说两句好听话给我听听。”

蕴空哭笑不得,明明心里想训斥她几句,可到了嘴边又舍不得生气,他道,“公主怎可如此胡闹?这份文书不重要也就罢了,若是旁的要紧事,耽搁了怎成。”

说着,他就要去抢,浮玉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退了几步,笑道,“我当然知道它不重要。要紧的那些你早就处理完了,这一张是你睡前看的,肯定是最无聊的事情。”她见他追了上来,于是左躲右闪,拿着那文书钓鱼似的逗弄起来。

蕴空见她这骄纵脾性又犯了,不由得心里闷气几分,可如今关系不同,除了忍让他也不想说什么重话。

一番你争我夺,他怎么都抢不到她手里那张纸,干脆转移目标,一下子捉住她的腰身揽了过来,贴在身前低声道,“臣不要那个了。要这个。”

她脸红红的,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娇喘微微,仰着脸望着他,道,“我是怕你太忙忘了我,这才藏起来的。你不要生气。”

第73章

蕴空淡淡一笑,说,“生气倒不会。惩罚是要有的。”

浮玉不解,胸前一起一伏地眨眼歪头问道,“什么意思?”,说着,只觉得额头落下的青丝被他抬手拢去,指腹微微刮过她的脸颊,上头有些意味不明的炙热。

她从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事情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可等到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是这么纯致无知。

“你觉得是什么?”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她啊了一声,真的没有听懂那话里的暗示。

大师听罢沉默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抱上案几,环腰俯身靠近,然后低头热烈地吻了上来。

浮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抵着差点倒了过去,她赶紧抬手胡乱向后一撑,不小心将案几上那些笔纸书简哗啦啦地划拉了一地,一时间屋子里狼藉一片。

大师很生气,可没办法对她发火,只好用这种方式发出几分警告。他抬手护住她的后脑,生怕她摔过去,却又在她想要逃离的时候,温柔地发力,将她按了回来,他吻得深入浅出,缱绻缠绵,又多了几分惩戒的意味。

本来他只是简单地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了,可有些事情并不能自己控制的很好。她的唇柔软饱满,像春樱桃似的,引得他想反覆品尝,于是亲着亲着,那吻就换了味道,仿佛多了一些迷乱的气息。

彼此间喘息渐渐交错纷乱起来,不过是几日不见,可似是分离很久,压抑克制的某种情愫瞬间爆发出来,将一切吞没。

大师急切地想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这种隐秘关系带来的煎熬,也想通过那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否一如当初。他分不清那擂鼓似的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只觉得燃烧起一片火海,叫他有些失控。

他抬手搂紧她,另一只手顺势向下勾去,一瞬间,彼此的束腰玉带和襦裙阔带纷纷扬扬地落在一地书简纸张上,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暧昧春色。

她半推半就,抵不过他的坚持己见。更何况他并非鲁莽粗暴,反而很是温柔地滴水穿石地将她的阻拦一点点攻破。

他见她不再推脱,时不时也回应起来,于是放松几分,将她的腰身搂近一些,紧紧贴着他的,然后慢慢吻了下来,落在她的肩颈和胸前。

神秘的结合,多说却无益。大师不曾想过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在每一次激烈中,仿佛失去了神志和自己似的,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那案几摇摇晃晃起来,她恐那做得不牢固,心里不禁更加提了起来,一只手在案几上向后撑着,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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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地伸出去,想扶住什么别的东西以做支撑。

不小心摸到了食盒的提手,她赶紧抓住,谁想那头风浪又起,将她猛地撞在河岸一下,手一抖,那食盒歪倒,里头那些饱满多汁的生梨子一下子撒落出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滚在桌子上。

她半回过头一看,嗔道,“都怪你!有两个摔坏了!”语气里却不是真的发怒,还带着些暧昧的埋怨。

他低沉地贴在她额头前说,“不打紧。一会儿那两个臣一定都吃了。”

她听进耳朵里,有些不好意思,这荒唐事来的突然,她脸红不已,喃喃却道,五②④9081⑨②“不必……”

话还是晚了一步,他抬手捧起半掩的梨子轻轻咬了咬,却也舍不得吃,换做啄吻起来。这梨子是比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要好的品种,他从前是不怎么见过的,所以一时半会不忍心吃下去。

这样的梨,不说旁人,就是他这等位高权重的大师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的,无论是赏赐或是其他别的方式。可是如今,他有幸品尝这一双珍品的梨子,心里很是紧张也很小心,生怕弄坏了。

它不似旁的,梨子皮薄发白,又很饱满圆润,可见汁多味美。大华国风开放,最常见的水果便是梨子,且多由妇人家在外贩售,因此并非什么稀罕物。可是公主所珍藏的这个品种,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想来想去,他虽然有幸得到她的赏赐,可不过也是有偷的成分在,外人并不知道。

公主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经彼此都坦诚相见过,可今日这样的吃梨之事,却不曾有过,更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又不在榻上,而是这平日写字的案几前。

大师长睫微颤,情难自已,热气缓缓在她的下颌处流动起来,仿佛灼日热烈燃烧似的。她仿佛快要融化,快要坠落下去,不得已,只得攀住他的脖颈,生怕掉入无边的漩涡之中,迷失自我。

水果的汁液粘腻地滴落在案几上,他感到了她的吝啬和狭隘,一时间只觉得多了几分难耐。大概是他方才教训的实在太过分,因此叫她性情突然变得如立锥之地般狭小不已,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坚持一阵,最后尽数放弃无谓的说教。

——————

炉子里噼啪噼啪地声音安静地响着,空气中四溢着一种甜香的味道。

蕴空披着外衫坐在炉子前,拿木条拨弄了一下小炉子,偏头问道,“困了?”

浮玉浑身放松地斜靠在他肩头,双手揽着他的手臂很是依赖,摇了摇头,道,“不困。就是有点饿了,等着吃呢。”

他意味深长地浅笑,“是累饿的。”

浮玉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埋怨道,“一共四个梨子,摔坏了两个,若不是你……”

“坏的臣吃,好的给你。”他拿木条查看了一下碗里的梨子,已经烤得变了焦色,正是味美的时候,于是熄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盏放到案几上,道,“你吃这个。”

浮玉举着勺子戳了戳,思索一会儿,又拉他过来,亲密道,“你别弄那些了,我们一起吃这个梨!”说着,她拿勺子从中间切开,一半一半,道,“你也拿个勺子,和我一块儿的。”

蕴空却拒绝说不可,抬眉纳罕道,“怎么,难道公主不知其中之意?”

浮玉问,“一个梨子而已,还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两人不可同吃一梨。不然分梨,就成了分离了。此举不美……”蕴空皱眉说着,接下来她递过来的勺子,然后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颔首道,“所以,还是你吃这个吧。小心烫……”

浮玉毫不客气地含笑一口吞掉他喂过来的梨肉,含含糊糊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迷信了?”

蕴空弯了弯唇,继续查看其他梨子的呈色,口中道,“心中有了情感,人也就有了畏惧。”

浮玉瞥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调侃地补充了一句,“还变得虎狼。”

只见蕴空偏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暗沉隐晦之意,浮玉赶紧摆了摆手,一副认输的模样,央求道,“我只想吃梨……你别再来了。”

方才太过刺激,他已经尽力,若真的想,也的确暂时不可了。他只是警告地轻轻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自己接着弄起梨子来。

浮玉看着他宽大的背影,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从后头扑抱过去,道,“要不然,我搬出宫住吧。这样,我可以随时在这里等着你。”

蕴空垂眸一会儿,道,“这样太冒险。于你不好。”

他想要的是长长久久,而不是和她在这一方天地里困顿着。即使有暂时的欢愉,可又能到几时?可惜她眼下还不理解他,只是想着和他在这紫竹苑假装天长地久。

浮玉看出他脸色的沉闷,划拉划拉他的肩头,道,“怎么了,不高兴了?要不然,我偷偷搬到你家去?”她开玩笑似的逗他。

蕴空却当真了,不禁震惊几分,“宋洵还在府里住着……”

她抿唇一笑,故意幽声调侃道,“那……你想父子共侍?”

蕴空听罢立即恼火了,扔下木条,差点拂袖起身,却被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他低沉道,“公主说这些话又是伤了谁的心呢!”

她赶紧好言相劝,“我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笑笑。”

蕴空沉闷叹口气,重新坐正起来,任凭她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道,“陛下要施行新政,臣看了那些措施,都并非长久之计。晋国公却鼎力支持,与臣叫板,教陛下以为,臣是公然挑衅似的。”

浮玉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听说一些了。所以那日我去找你。”

蕴空宽慰几分,又道,“建功立业不在一时,可陛下年轻气盛……心太急了。臣生怕出什么岔子,引起朝堂动荡,可就不好了。”

蕴空垂眸看了看那勺子里的梨块,淡淡扬唇,“天下郎君才俊无不仰慕公主,如今臣能近身,又得公主亲手喂梨,值了。”他说着,轻轻张嘴吃了下去,口中漾开别样的甜。

紫竹苑的日升月落渐渐成了他们两人眼中常见之景,即便这份甜是暂时偷来的,可是谁都无法克制,在一次次相约中见面,更对这隐秘的相处甘之如饴。

有时候蕴空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将毕生的欢愉寄托于南山之上了,每每想到此,他总会独自在夕阳西下地中书殿内轻轻叹气,长影在案几前独自静止,满目奏牍没有一个字看得进去。

这日他没有回去,留在中书省处理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文书,烛灯摇晃,他皱着眉细细看着,只见手中这份文书的字有些眼熟,可又说不出来。他读了一遍之后,见上头字字句句都是支持陛下新政的论据,虽个别逻辑之处仍然忽略了弊端,可总体来说,角度新颖,倒是眼前一亮。可惜,在一些细节地方考虑欠周全,野心有余,却谨慎不足。

他很好奇,这究竟是何人写的,往后一翻看,不禁双眸一震,终于在末尾出看到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的梨子都是烤着吃,蒸着吃的。没有人生吃梨,会被认为是野人之举。这个前面有说过~

所谓“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农人没什么吃的时候,弄个梨子蒸着吃,就觉得很幸福了。梨子在唐朝很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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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种也多,郑州鹅梨,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是常见品种,所以人人都吃得起。

李亨(唐肃宗),也就是唐玄宗他儿子,《大唐荣耀》里男主广平王他爹,历史上李亨很爱烤梨子,在宫里弄了个小炉子,给儿子和大臣们亲自烤梨吃。

又好玩,又好吃。

佛子脸红点点头:嗯。果然是好吃的。

第74章

宋洵的明书科考下来了,蕴空去翰林院瞧过了卷子,答得尚可。前不久吏部最后的关试也通过,顺理成章的做了书学博士,主要管理国子监书学之事。

按理说,国子监是大华独立的部门,以三德教国子,至德,敏德,孝德,从此以知逆恶。也就是说,其并不在那些议政部门之内。

可是,宋洵的这份文书,又是如何递进来的呢。

蕴空就着那摇摆的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文书的落款,不错,是写的宋洵二字,而且他也识得他的字,不曾有假。

也就是说,这份文书上为了支持新政之策所写的一条条的分析,都是出自宋洵之手了。怎么,他如何也掺和到这里来了?

蕴空凝眉不展,久久不得其中意,思前想后,只觉得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他迅速地处理好其他剩余的奏牍,只将这一份踹在怀中另拿走。

入夜,他独自躺在中书省的内室的榻上,几乎无眠,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星子,可以看见空中变化莫测的云图,正缓缓移动着。

他想起南山的风景,似乎比这里的更自在狂野一些,明明都是同一片天,可总觉得到了那里,自己就像是脱了枷锁似的,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

蕴空睡不着,除了宋洵那事情,他想起来浮玉。那种交颈之事想不到如此缠人,在脑中挥之不去,回映的一个个脸红心跳的画面,叫他辗转不已,昏聩迷乱。

他闭目,进入似梦非梦的状态,依稀中感到她的足尖似乎缓缓滑过他的腿,在皮肤上引起细细微微的痒,叫人心中如蚁啮似的在啃咬。

眼前一闪而过她向后仰去的脖颈,那样洁白美好,让他忍不住埋首在颈窝处,落吻于上。她环住他的肩身,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一路翻山越岭,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拥有。

她身体柔软,一直沉默着,像是山海经中描述的妖似的,让他不能自拔。最后,他在她的林间迷了路,他感到腰身发紧,鬓发中生出一层汗意,可他无法自控,只得将她抱紧后急驰奔走,愈来愈快。

直到耳边不断地放大着她灼热的呼吸和喘息,然后在她变得越发撩人的声音中,他才渐渐停下脚步来,呼吸缓缓,任凭彼此的汗水交融成一起,他听见她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梦来得太不清不楚,混沌中他醒来,猛地惊坐而起,徒然一望,四壁黑洞洞的,这里不是南山,也没有她。这才发现额上和身下都是薄汗,他在一片困顿中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对她思念之久的一场春酲。

蕴空长长呼出一口气,披衣起身走出内室,沿着空荡荡地长廊走入后院,赶紧从水缸里撩起些凉水往脸上扑去。

秋夜微寒,水缸里的水也比平日更凉一些,他的脸湿漉漉的,方才那眼角眉梢泛起的某种不可说的□□慢慢被晕染开来,总算好一些。可糟糕的发现那一处的灼热却始终消散不去,他无奈,只得独自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好让这夜风自袖中穿过,叫他清醒几分。

从前,对她只是觉得是一种怜惜的爱意,可后来渐渐发现,其中有多了几分浓烈之色。他惊异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是如此深入骨髓,哪怕是在梦中,也要反覆相见。

南山偷来的欢愉叫他有说不出的沉浸之意,若是放在从前,自己是断断不敢想像也不敢接受的。可这事情像是蛊毒,一旦入体,便很难再放弃。他喜欢在那张竹榻上拥她入怀的感觉,夜雨阑珊中,一盏烛灯幽幽,交颈欢好过后,是她安稳地沉睡在他身边的侧颜,叫他在翻过一页书后,忍不住偏头仔细端详。

断断续续的见面与分别实在是煎熬人,也不知她在宫墙那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因为思念而不得入眠。

夜空流转,蕴空抬头仰望,只见大明宫上方漫天星子,浩瀚缥缈,与巍峨的宫殿交相辉映。他忽然觉得天地苍茫,生命短暂,可还好有她相伴,让这漫漫孤旅变得不再孤独。回想上辈子,他也替自己可怜几分,即便那时候重权在手,可没有她,未免显得身单影只。好在如今不是了。

想到此,他眸中沉了几分,却也不知,自己和她的前路到底会如何。

转日一早,蕴空拿着宋洵的文书就往六部去了。

窦楦闻通报声,亲自出来相迎,一路端着手走下宫阶,一路不解,“房六你怎么又来了?是我这边写错什么了”

蕴空负手立在那,听见说话声缓缓回过头,颔首道,“并非。”

“不进去坐坐?”

蕴空道,“不必。就在这里说。里头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窦楦不明白蕴空的来意,正迷茫中,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递了过去,清冷道,“你倒不是写错,而是递错了。”

蕴空叫他读一遍那文书,然后继续道,“你瞧那落款是谁。”

“这……是宋洵?”

“正是。”蕴空负手,“如今他在国子监就职。那国子监的文书,怎么会递送到我这里来?我特来问问,是否通过你手?”

窦楦连连摆手摇头,直喊冤枉,“九寺五监的事可不归我管!”

蕴空说知道,“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通过你那边的人故意递过来的?”说着他淡淡地拿回那文书展开扫了几眼,道,“想不到宋洵竟写下这些策论来支持新政……”

“不好不好。这是与老子作对!”窦楦无奈瞥了下嘴,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辞不大对。

蕴空倒是没有生气,窦楦这话说的也不错,他作为宰首反对新政改革,可自家的义子却是站在对立面,这说出去,恐为人议论纷纷,“你可知道,如今支持陛下新政的,除了长孙新亭,还有何人?”

窦楦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把想得出来的名字挨个叫了个遍,蕴空点点头,“并不意外,都是晋国公的拥簇。可有旁的?”

窦楦想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国公。”

“哦?侯将军?”蕴空倒是很意外,喃喃道,“他不是许久不涉足朝堂事了?”说完,他想起曾经中书省的高内侍总是想往他府里塞女人,他查过,那些女人,到都是出自隶属于陈国公家产的教坊。

窦楦补充道,“说起来,这是前不久的事情了。我当时没在意,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陈国公招揽了一批门客,其中一些人正是出自今年的这批举子。”

说完,他叹口气,“现在的这些年轻举子也都深谙官场之道,考前就提前抱团,考后也都找了靠山。”

蕴空没有再问,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他不再和窦楦多言,应付几句后,遂转身离去。

万万没想到,在归去的路上碰上了宋洵。

宫巷空落落的没有人,父子二人恰好在这遇上,不远不近地相互望着,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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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之势。

秋风穿过长廊,鼓噪起蕴空朝服的衣袖,在风中飘飘然,他面色沉沉,隐隐约约暗含着怒气,却不再迈出半步,只是站在这头直视着宋洵,一言不发,紧紧抿唇。

宋洵立在那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却转为平淡,拂袖步步过来,礼节周全地一拜,依旧温和唤道,“义父。”

蕴空淡淡笑了下,上下打量起宋洵,道,“君如今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不想也有意于朝堂之事,若是如此,为何当日不择进士科?”

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叫洵儿,方才却直呼“君”,大师大概对那事情极其不满。

宋洵自然听出其中意思,平淡答道,“义父多虑。洵虽是国子监之人,可也对陛下新政之事有所薄见,所以想要略献策一二。”

蕴空冷淡一笑,“的确。身为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自然有门路将文书递上去,只是递送到我这里来,未免是送错了地方。”

说着,蕴空从袖中抽出那文书一把拍在宋洵胸前,寒声道,“朝堂之事并非你所畅想的那般简单,动一发而牵全身,其中的利益关系,暗潮汹涌,陈国公没有告诉过你吗?”

一听陈国公,宋洵脸色微微一变,随后立即转为强忍的平静,浅笑道,“义父原来是因为我成了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而动怒了。”

怒自然是有的,一是因为宋洵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事情,二则是因为他发现这孩子近来愈发的怪异。

自从上次因为浮玉的事情,父子二人闹过一次不快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再加上后来宋洵准备明书科,大行皇帝御龙归西,一忙起来,竟是许久都没有这般面对面说过什么话了。

在这段他疏忽的日子里,宋洵似乎变得令他有些不认识。

蕴空上前一步,负手颔首道,“你如今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只是陈国公,我要劝你小心为上。”

宋洵淡笑,“义父所言为何?”

蕴空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为朝堂之事,无须你知。”

宋洵却突然神色凛然几分,“无须我知道……义父,你曾经做过的事,是不是都不许我知道?”

蕴空一震,皱眉抬目,“你是何意?”

“洛阳。”

蕴空眸中忽然闪过几分错愕,其实他知道宋洵所指是什么,只是他有几分不确信,更不知道宋洵是如何知道的。

二人毫无避讳地对视着,其中复杂的况味一语难表,这义父义子站在这宫道上,仿佛都在对对方宣战似的,不退让半步。

忽然那头有人跑过来,见着大师和宋洵都在,赶紧过来,扬声道,“佛子!宋博士!咱家去中书省和国子监都寻了遍而不见,想不到在这同时碰上二位!”

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总给使,蕴空偏眸一瞧,冷声问,“总给使有何事?”

“陛下方才看了几份奏牍,其中一份甚好,竟是宋博士之笔。遂请佛子与宋博士往延英殿走一趟。”

蕴空心里一沉,不想宋洵居然绕过他,又藉着陈国公府递送的奏牍往陛下那又直接送了一份。他回应了总给使后,与宋洵并肩而行跟随而去。

到了延英殿,李睿正在书房踱步,一见大师和宋洵来了,果然龙颜大悦,一面说免礼,一面连连称赞道,“佛子!宋洵果真是你培养出来的,你可见了那写的新政之策论?朕心甚慰……”

说完,李睿拍了拍宋洵肩头,道,“朕新朝能有此人才,真是可喜可贺……”

不等蕴空开口,宋洵抬袖笑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是将所思所想写下来,只想为陛下解忧一二。”

陛下点点头,抿唇而笑,随后才看向大师,道,“佛子,你对于宋洵之策,可有和看法?”

蕴空沉沉一礼,肃声道,“回陛下。臣都一一看过了。策论之逻辑条理,不成问题,可其中细节之处,恐应再为斟酌。高句丽地势处北,入冬后冰雪严寒,春来得又迟,因此若想趁着冬征长驱直入,直取都城以此拿下高句丽,必然不可。此为其一。

“关于封千户一事,臣不得不说起西汉七国之乱。当年御史大夫晁错提议景帝,夺楚赵等封地以此削弱诸侯势力,而后爆发七国之乱,虽叛乱平定,可国力受损。由此可见,封赏易,而收权难。陛下今日加封千户于国公同节度使,来日若想再收回,恐难上加难。不如保持原状……”

李睿忽然道,“奉赏易,收权难……看来这个道理,佛子也是懂得的。是不是朕以后要做什么事,都要先经过你这个大师的同意?”

蕴空心中一震,低头道,“臣不敢。”

李睿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颔首冲宋洵道,“宋洵,不想你虽然入仕国子监,竟如此胸怀大志。除了佛子对你教导有佳,想来也是你自己有所学悟。”

李睿思索片刻,然后道,“宋洵在国子监的确有些屈才了,可你尚且年轻,又缺少历练,不如这样,朕特加封你为从八品的承务郎,日后若是有什么关于新政的策论,也好递送进来,给朕瞧瞧。”

宋洵浅笑,立即长拜,答:“多谢陛下恩典。”

第75章

李睿点点头,望了一眼蕴空,又看了看宋洵,忽然想起父亲最后叮嘱他的话——“蕴空不可轻易动,若为拉拢,可赐婚宋洵,以示恩典。”

他想罢,开口对蕴空道,“想来佛子这义子年纪似与永阳长公主相当,朕曾经就听闻先帝有意赐婚,不想却耽搁了。不如等新政之事过去,朕便了却这桩好事。”

不等蕴空反应过来,宋洵当即大喜,长身一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尽忠。”

蕴空眼前一晃,听得心中几欲滴血,他狠狠咽下半口气,隐忍环袖,却是一言不发,既没有直言反对,亦没有感谢圣恩。

两人退出了延英殿,走出延英门,蕴空一路快步疾走,脚下几乎踏破砖石似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煞怒之气。

待到走到无人处,他骤然一顿,回头冷凛怒道,“宋洵!你疯了!新政之事,岂容你稚语定论!”

宋洵起先被蕴空的震怒所怔住,随后缓缓平静几分,像是说家常话似的直言道,“义父如此动怒,因为洵欲尚公主?”

蕴空握拳,紧走几步过去,一双眉眼拢着阴云似的压的极低,他垂眸低声字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侯府四娘子泾阳县主侯婉卢关系匪浅,如今你又想尚公主,只要我在,便不会同意此事。”

宋洵道,“义父爱恋永阳长公主,可又因为义父身为大师,不得尚公主。难道,义父不可,洵也不可?还是,义父可,洵才可?”

他说得有几分挑衅之意,年轻的俊容上燃烧起几分恨意的火焰,无所畏惧地对视着当朝大师。

蕴空自一开始便一直隐忍着这份怒意,只因宋洵还是他的义子,至少还要留着几分颜面。可方才听了他那些如此不堪的话,不仅隐晦地涉及了浮玉的名誉,更是说出,“义父可,洵可”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蕴空双目通红,顿时气涌如山,他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扇在宋洵的脸颊上,眼见上头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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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红了个透。

他气喘不已,一手叉着束腰,一手慢慢抬起,直着宋洵,低怒道,“忤逆竖子!我不许你碰她!”

宫门之下,大师勃然大怒,手掌处还隐隐约约燃烧着一片灼热的伤痛。他的手曾握着笔决断天下事,执掌魏阙定杀伐,可不曾打过宋洵一次。

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经过他手先筛选批注后再统一交给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国公和藩镇节度使的奏牍,则是直接递送给陛下,不必交给中书省。

大师就算最开始得知宋洵成了陈国公府上门客,绕过中书省直接通过陈国公往御前递送奏牍之事后,虽有些不满不解之意,可也没有想过要打他。

直到见宋洵方才不管不顾自己曾经的教诲,而没有拒绝陛下随口一提的赐婚,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浮玉的言辞,大师再也忍无可忍,不顾还身处中朝的宫道上,直接上手,不由分说地发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发蒙了,挨了那么一记,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个劲地冒着星子,耳朵嗡嗡发鸣。

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救下来的宋将军的遗孤,蕴空见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狈模样,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色。

猎猎风起,将大师朝服的两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扬着,他低眉而视,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大的压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风起云涌。

宋洵摇摇晃晃地站直,扯过唇角一笑,一丝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来,您从未打我……如今为了长公主……”

“你若再乱语我还打你!”大师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断他的话,双目怒瞪着,发出警告。

蕴空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模样实在与平日大为反常,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得怒火中烧蔓延至胸膛,无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掴过去。

“我当日在剑下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说这些浑话!你父亲,宋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定不会安息!”蕴空拂然振袖,狠声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伤地自嘲道,“安息义父凭什么说父亲会安息?他见我认贼作父,怎能安息?”

蕴空心中狠狠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逆子!你说什么!”

宋洵顿时脸色煞白,见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厉声道,“我说你不如不救我!与其让我活在被蒙骗之中,我不如在洛阳之变中死去!你骗了我四年!”

说着,宋洵狠狠拿出一卷书简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诉我,父亲当年是投靠逆王隐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这都是假的!隐太子本该是继承大统之人,先帝弑兄篡位,我父亲不过是忠心护主才死于刀剑之下!”

“居然写着华朝纪功,义父居长孙之上……洛阳之变的首谋便有你!更是你!当年受诏监重修国史,为先帝正名,说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国正……你们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这些话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大师耳畔骤然作响,往事如云烟似的涌入脑海。

他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从门客始起直至位极人臣,与尚书门下同掌朝政,为王朝先帝竭尽全力,只为了实现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当年,他看出隐太子并非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任选后,又知道了先帝宏伟的抱负,这才沉智筹谋,与其他几位要臣共同策划了这场洛阳惊变,截杀隐太子,助陛下夺得皇位。

宋将军的死,甚至浮玉身上的留下的箭伤,或多或少,都与他当日的献策有些联系。

宋洵说的没有错,他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代继续继承上一辈的仇恨,他希望宋将军的遗孤能够有一个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过,会在今朝,他与自己的义子恩断义绝。

蕴空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满鲜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也没有选择错。

蕴空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至于你父亲,”蕴空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蕴空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大师,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蕴空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大师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大师,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蕴空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

浮玉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蕴空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浮玉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白樱,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浮玉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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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浮玉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浮玉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浮玉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第76章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浮玉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那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她不寒而栗,赶紧抓住老妇人的双腕急切问道。

老妇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长相,”她摇了摇头,“我瞧不见她的模样,带着面纱呢。”

此事需速速告诉英娘,请她父亲帮忙!

浮玉记下那老妇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谢过,转身出了院子上牛车,半掀开帘子道,“怀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哑巴内侍了然,一挥动鞭子,赶着牛车就往皇城方向赶去。

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浮玉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蕴空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蕴空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浮玉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佛子!”

这一声将蕴空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浮玉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蕴空,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佛子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蕴空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蕴空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蕴空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浮玉看得出来蕴空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蕴空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浮玉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说着,她悄悄给蕴空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浮玉,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浮玉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蕴空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浮玉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蕴空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蕴空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浮玉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浮玉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浮玉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大师留步。

蕴空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浮玉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蕴空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浮玉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蕴空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浮玉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大师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浮玉见蕴空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蕴空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浮玉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蕴空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浮玉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蕴空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浮玉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蕴空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蕴空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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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蕴空,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蕴空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大师!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浮玉揽了过去,叫她措不及防,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浮玉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大师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大师的唇边,噤声道,“再说了,我本来也是你的。”她抿唇浅笑,走到现在这一步,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大师说出如此动情的话,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蕴空却轻轻别过头,躲开她的指尖,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到时候,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浮玉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浮玉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蕴空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大师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蕴空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大师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大师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大师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大师,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大师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蕴空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浮玉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蕴空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第77章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蕴空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浮玉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浮玉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浮玉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039;&#039;李丹芙\&#039;&#039;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浮玉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说罢,她悄悄递给浮玉另一张纸。

浮玉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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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浮玉将纸握紧,说着说着,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英娘叹了口气,“怕是已经在洛阳之变中丧命了。那老宗正卿说,当日那母女二人的马车也经过那里,一并被围攻,随着隐太子亲族一并被尽数歼灭。”

她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仁慈,摇了摇头道,“可怜天下女子,都是为情所困……却不得善终。”

浮玉却没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经是听闻过隐太子豢养外室女的事情,当时还为高祖皇帝斥责过此事,说他耽于酒色,不务正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想来居于外室,也不便出来。”

英娘眉头轻蹙,“没能帮上长公主,实在是抱歉。”

浮玉微微一笑,越过案几轻轻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语。

——————————

申帝对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种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容易将年轻的头脑冲昏,哪怕曾经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夸过他一句,“吾儿睿,心志清远儒良,堪当大任。”

延英殿的书室内,李睿正和长孙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议,言罢,长孙新亭一拂袖,扬声道,“陛下聪慧,依臣之见,此计可行。”

李睿手指划过那些规划好的新政条例,浅笑道,“多亏舅父费心。”

长孙新亭诶了一声,话头引向了大师,“可惜,朝中有蕴空此等顽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负很难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叹口气,收回手,道,“这一点,朕知道。可佛子是随先帝开朝的重臣,他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应谨慎待之,臣以为,必要之时,当除之……”长孙新亭说着,眉宇间顿生戾气。

“万万不可!”李睿闻言大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舅父,此举万万不可。”

李睿虽忌惮些蕴空,可心里还是谨记先帝告诫他的\&#039;&#039;权衡\&#039;&#039;二字。他初为天子,最怕大权旁落,更何况他尚且为少帝,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朝中若是没有两边相互制衡的力量,恐怕,任其一方做大,都会危及到他。

所以,他虽然想收回些蕴空手中的权力,可万万没有想过要除掉他。

长孙新亭闻言,道,“怎么,陛下对其有妇人之仁?”

李睿说那倒不是,“蕴空毕竟是外臣,而朕当然是更信任舅父了。朝中人若是看朕罢黜佛子,恐引起非议。若是朝野动荡,恐社稷难安。”

所以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平衡,赏罚,夺权再给予恩赐安抚,一切必须面面俱到。李睿早就知道舅父与大师互为掣肘,眼下最好的办法并非一鼓作气削相,而是一点点从各自手中收回权力,握在自己手上才最好。

因此,蕴空,不可除。

长孙新亭显然对这皇帝外甥的优柔寡断有些不满,撩袍起身,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肃道,“愿陛下不后悔今日的决定。更希望,蕴空明白陛下的苦心,不要辜负了他霁月清风的名声,坏了朝纲。”

说罢,他轻哼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安静没一会儿,内侍过来同传,道,“圣人,永阳长公主在外求见。”

“她?”李睿皱眉,“她来做什么?”

内侍道,“永阳长公主说一定要见您。刚才就要闯进来,叫咱家拦下了。”

李睿一听,便知道又是这个妹妹要胡闹捣乱,又或者是听说了关于出降的事情,跑来和他反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沉沉道,“朕乏的很,叫她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朕自然找她。”

“可是,长公主说您不见她她就不走了……”

“真是惯坏了她!”

李睿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自己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沉沉闭目,这一坐就直到了黑夜。

总给使过来掌烛,没一会儿,帐幔后头朦朦胧胧地亮起了光亮,雁足灯上燃烧起劈劈啪啪的火星子,跳跃的光点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眉目如刀刻石头般,沉默不语。

“大家,您忙一天了,是否回寝宫休息?”总给使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了一句。

李睿缓缓睁了眼,凝神片刻,开口道,“传幼蓉进来侍笔。”

“是。”

过了一会儿,幼蓉垂眸低首地走进来了,她从来不怎么抬头,一直是谦卑的模样,她停步,徐徐拜下,“参见圣人。”

“免礼。”李睿朝身旁一颔首,道,“过来坐。”

幼蓉迟疑片刻,却一动不动,微微躬身,低声道,“奴不敢。”

“无妨。过来,坐在朕的身边。”李睿说得很平和,眸光中有流转的温然之意。

幼蓉依旧站在那,不靠近半步,她恪守礼节,从来不让自己犯错。她身形姣好,虽说穿着一身襦裙宫装,可行为举止很有汉代遗风,是那种恭顺隐忍的女子。

李睿微微一笑,不再勉强,干脆起身走向她,步履中有狩猎的意味,他停在她身旁,垂眸和蔼道,“朕虽为皇帝,可不喜欢后宫聒噪。皇后是舅父为朕选的高门贵女,身体不好,鲜少说话,而英娘与朕是年少夫妻,情份深重,可有时候并不理解朕的苦处。”

他说着,慢慢倾身,帐幔的投影照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你,朕愿意和你说说话。”

幼蓉低头,道,“奴愿为圣人分忧。”

第78章

李睿直起身,绕着她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看着她的侧颜和身姿,道,“朕喜欢你的不多言。知道,却不多话,这很好。做御前宫人实在委屈你了,不如,朕封你为宝林,以后时时刻刻陪伴在朕的身边可好?”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趣味的笑意,环手搂住她的腰身,压进怀里,“你入宫前,家姓是什么?朕为你恢复,做你封号的字,如何?”

大概帝王总是有这个习惯,将陪在身边的宫人纳入后宫,高门闺秀也好,年少夫妻也罢,渔色的本能却从来不停止。

李睿自然是喜欢她的,他手掌蔓延向她的后背,缓缓拂动着,今夜大概势在必得。

幼蓉先是浑身一震,微微挣扎几番,低头道,“奴家贱姓,不敢有辱圣听。一切自请陛下定夺。”

“你很乖顺。朕喜欢你。”说着,李睿的双手摸上她的阔带,轻轻一拽,那外衫便飘落下来,他浅笑,却不着急将她抱起共赴**,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掌抚摸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

幼蓉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任凭皇帝沉浸在这暧昧的夜里,她主动环上他的,将自己的身子慢慢与他的靠近,再靠近一些。

她抬手抚上自己腰间的束带,沉了片刻,忽然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骤然握在手上。

一切柔情蜜意瞬间破碎在眼眸中,化作积累已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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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反手直接向皇帝腹前刺去。

李睿神色一紧,仿佛早有准备,猛地翻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一震,叫幼蓉眉头紧皱,瞬间感到骨头噶啦啦地响,即便如此,那手中的刀刃仍然紧握。她一咬牙,断腕之举似的向后退步,李睿生怕捏碎了她的骨头,只是微微一松手,一念之间却被她得了先机,银刃在烛光下泛着杀意,毫不留情地向他再次袭击而去。

双影在帐幔上交叠,袖间戾戾生风,李睿没有唤内侍,抿紧嘴唇,只是赤手阻挡着她的刺杀。

幼蓉刀锋凌厉,招招取人性命,她回身,躲过李睿的夺势,反手一横,便要插/入他的胸膛,不想后足却踢上雁足灯的烛台,那燃烧的烛火几乎落在她的后背。

“小心——”李睿已经,拂袖扫去那烛台,不想前胸一震,低头看时,那短刃已经没了进去,起初还毫无知觉,而后渐渐感到呼吸间带着生扯的疼痛。

幼蓉眸中神色复杂,有千般情愫闪过在眼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掉落的烛台,一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李睿扶着前胸,浅浅喘息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当年的丹芙,我一开始只是觉得相似,今日永阳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记忆在他望着她的时候,蔓延而至,李睿记得他的叔叔隐太子豢养外室,那外室女带有一子,非隐太子亲生,一直居住在外头,无人见过。他曾有幸偶遇隐太子陪外室女和那个妹妹出行,无意中见到她,她腼腆一笑,直接亲切地唤他一声,“睿哥哥”。

他当时在兄弟中出类拔萃,弟妹总是嫌他教条,不肯与他亲近,而她却不畏惧,亲切地叫他“睿哥哥”,这一声,便记在心里。

日后,他总会想起她,悄悄托人送去过些好的吃食和新鲜玩意,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生得乖巧可人,想,如若有机会,一定让她光明正大地有个身份。

幼蓉冷冷一笑,道,“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父亲和蕴空那帮奸臣策划的洛阳之变里……我杀不了那个篡位之君,只能杀你……”

她说着,缓缓抬起刀刃定向自己的脖子,道,“我从未想过苟活,今日之事,我必死无疑,可我大仇得报……总算不辜负爹爹对我和阿娘的照顾……”

“不要!”李睿猛地打落她的手腕,那刀刃叮叮咣咣地落在地上,这一声才惊动了外头的人,内侍跑进来一看,顿时慌乱不已,惊叫着唤金吾卫护驾,“来人呐!!有刺客!”

刹那间,外头铁甲整齐地声音纷纷朝书室涌来,没一会儿,长刀将幼蓉围了一圈,李睿怒声道,“不许动!”

幼蓉眸中一震,唇角苦涩笑了笑,道,“你早知道我是那个外室的妹妹了,为何还留我?”

李睿眼前渐渐昏暗,浑身变得发冷起来,他昏迷前,对她喃喃道,“因为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说完,他倒地不起,胸口的血已经将那圆领袍洇湿。太医令这时候才纷纷赶来,急得大呼备参汤备金创药和热水等。

浮玉得知消息后,一路赶至延英殿,见眼前之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幼蓉,正被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又看了眼九兄,疾声道,“陛下如何了!”

“长公主,陛下受了刀伤,眼下昏迷,需速速救治才是!”

浮玉晃神片刻,立即道,“今日之事暂且封锁消息,皇后身体不好,不宜惊动。速速暂将刺客押往大理寺关押。”

“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即刻将她关入大理寺,暂且留她性命!”

浮玉见没人动,不由得迎立于火光中,目光凛凛,狠声又说了一遍。

金吾卫是宫中皇家禁卫,护卫皇宫,更直接听命于当朝皇帝。可眼见陛下被刺,陷入了昏迷,而此处除了永阳长公主在,又无旁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只得暂时听命于她,纷纷收了刀刃。

其中两人速速将幼蓉拉起绑好,扣押她出了殿外。

浮玉看着地板上残留的血迹心有余悸,微微沉了一口气,偏头低声问了一句,“今夜……何人在中书省执夜?”

内侍颤着声答道,“回禀长公主,宁侍郎今日留夜……”

是宁九龄的父亲?浮玉心里摇了摇头,此人不可,她曾经偶然碰到过他,文慈有余而果决不足,恐难稳定住当前局面。

“要不奴唤国公来吧!”内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当前朝廷热门唯晋国公长孙新亭,皇帝尚年轻,而国公又是他舅父,难免在其中事物上多有定夺,这帮人见风使舵,眼见国公如今树大,亦纷纷投靠不少。

浮玉看了一眼内侍,沉沉道,“不必,拿本宫令牌即刻出宫,请大师入禁……”

“那国公那头……”

浮玉冷冷一哂,不再理会他,只是独自走了出去。

此事之大,早晚惊动外人。更何况,国公在殿内自然有眼线,就算她不让消息外露,想来也早就有人偷着跑去通报了。何必又还差她这一处?

下午的时候,她执拗地在门口等着九兄,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他,谁知等了很久,他竟不想见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硬闯了进来,将丹芙身份一事告之九兄,并说了自己对幼蓉的疑虑。

谁知九兄并不领情,听完之后,只是皱眉久久不语,随后挥了挥手,叫她退下了。

她无奈,只得将宗正寺誊抄的那一纸名字关系摆在他案几上,然后悄然离去。

本以为九兄只是不敢相信,谁知,听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幼蓉就是隐太子的外室女儿一事。难怪从前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不大对劲。

一向不太随和的九兄为何会对她殿里的一个宫人如此感兴趣,更是独自攀谈,私下相见,甚至又特意调她到他身边随侍,原来,他早就猜测了幼蓉的身份。

其实,她的猜想来得很简单,倘若幼蓉就是丹芙,是隐太子当年的外室女儿,那从前过往,和如今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为外室女,因此并不在宗正寺的正规谱碟上有记录,在洛阳之变诛杀隐太子亲族的时候,将她遗漏,也是极有可能的。

幼蓉从中逃了出来,潜入宫中,伺机谋划。上辈子,她随自己出降于宋洵,也是她告诉了自己那颗红痣的事情,这才给自己招来了杀机。或者当时,她已然与宋洵勾结上也未可知。

一架玉辇就着夜色自大明宫横穿而过,到了太极宫,又自永安门入,一路南行而下。

巍峨庄严的宫阙在黑暗中岿然不动地俯视着宫道上那移动的一点,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那宫殿仿佛远古的兽似的,只是沉睡着,当它们一日醒来,必定张开大口吞人——

——关于这个哄人的传说,浮玉一直记得,却半信半疑。直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并非是妄语……

帝位之争带来的残酷,从来比传说更为可怕,只有输赢生死,没有其他。

大理寺前燃烧着火把熊熊烈烈,照亮了来路上的人。守卫于门口的金吾卫执刀,怒目而视,呵斥问道,“来者何人?”

玉辇上的帘子慢慢打开了,里头跪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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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脸,只觉得不是寻常人。

金吾卫更为警惕,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玉辇不急不缓地落下,那人弯身下辇,在火光中摘下帽子,露出白净的脸庞,金吾卫一见,立即长身一拜,道,“长公主——”

浮玉颔首,低声道,“陛下遇刺之事本宫亦在场,特命宫中内禁将刺客押往大理寺,人可带来了?”

金吾卫答,“已经关押。”

浮玉嗯了声,道,“本宫去看看。”

金吾卫听罢,面露难色,不好阻拦,却也不敢放她进去,为难道,“长公主,您看这……”

浮玉目光一震慑,冷声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情况甚是紧急。本宫有要事,今夜必入大理寺,如若他日皇帝询问,一切自有本宫担着,可耽误了事情,你们可就难说了。”

她拂然薄怒,昂首立于刀影之中,气势逼人,半步也不退让。火光在风中跳跃着,照亮了她的双眸,里面燃烧着比火焰更为激烈的某种情绪。

金吾卫被长公主如此锐气惊呆了,只听闻永阳长公主性情娇贵些,不曾见过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一听此话,众人也只好不再说什么,收刀默默退下,有人上前仔细提醒道,“长公主,刺客乃危险之人,让属下随行吧。”

浮玉微微侧过头,道,“不必。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令,谁都不许进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潮湿,关押着等候审问的犯人。她就着火光一路穿行,在偶然的光亮中瞥见一个个坐在角落里的人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外来之客,如蛇似蝎,她看得心里一震,沉了口气,加紧步伐跟着牢狱走到尽头的那间。

不曾想过,再次相见,竟会在此。

锁落门开,牢狱朝里头的对墙而坐的人喊了一声,又叮嘱长公主几句,随后便退下。

浮玉走了进来,抬头四下望了望,喃喃道,“住过宣徽殿,也在皇帝身前呆过,再到这里来,不知你是否受的了。”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幼蓉的身上,此时她已经剥去宫装,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正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浮玉漫步上前,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沉了很久,道,“李丹芙——不,我还是习惯叫你幼蓉。”

幼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终于慢慢起身,看着公主,道,“叫什么已经都无所谓了。我虽然一直活着,可心早就死了。”

浮玉垂眸片刻,吸了口气,感情毫无波澜地淡声道,“曾听闻隐太子豢养外室,外室带有一女,不得入宗谱。以为只是无主之言,不想为真。”

幼蓉生无可恋地扬了扬嘴角,“世人皆指责他耽于酒色,奢靡不堪,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我只知道,他对阿娘很好,对我也很好。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他也将我看作她亲生的女儿,并为我更名丹芙。”她说着忽然抬袖一指,双眼虚睇着浮玉,恨声道,“这一切都毁于那场洛阳惊变。”

“不得入宗谱,叫你逃过一劫。”

浮玉平淡地看向她,这个在她身边一向安静沉稳的宫人,此时脸上终于泛起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叫人看了不免唏嘘。

幼蓉却否认,“洛阳之变,我就在当场。”她不屑一笑,自嘲道,“说起来,我活着,多亏了你。”

浮玉神色一凛,却不明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抬眸冷眼瞧着幼蓉,只听她继续道,“若不是你的马车刚好冲在了前头,叫那些可恶的兵卒将你当作了隐太子的小女儿……我又怎会趁机逃走……”

幼蓉说着,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她的母亲死在了刀剑之中,而她躲在废弃的马车中瑟瑟发抖,这时候,有兵卒前来检查是否有活口,忽然,一声呵斥道,“隐太子的小女儿!”

她紧紧闭目,正处在绝望之中,只听几声利箭嗖嗖而出,却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在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旁边那辆马车中,那个女孩肩头射中了一箭,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去了其余两只。

幼蓉听见那男子扬声道,【此乃豫王之女越浮玉!并非隐太子之女!速速退下——】

幼蓉说着,闭上了眼,“命运弄人,不想那一箭本该射中我的,却阴差阳错射中了你……我趁乱从马车中跑出来,一路向山后跑去,终于逃出生天。一路乞讨进了长安,顶替旁人的名帖,入宫做了宫人。幼时,父亲为我请了先生叫我教我规矩,将我当做府上女儿养。所以入宫后,我因礼仪得体,被尚仪局尚宫看中,不日派往宣徽殿做宫人……”

浮玉震撼不已,万万没想到其中关联千丝万缕,她道,“既然已成败局,何必执迷不悟。”

“什么执迷不悟——继承大统的本该是我父亲,你这个公主之位本来也应属于我!你们抢了我的一生,抢了我父亲的一生。更是你父亲和蕴空意图不轨,居然弑兄夺位……而蕴空竟还为他正名,说什么安天下…….世人易忘,可是我这个后人不会忘。他杀了他的兄弟,那就由他兄弟的女儿再去杀了他儿子……罪有应得啊……”

浮玉在幼蓉的放声冷笑中沉默片刻,道,“宋洵也是你告诉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幼蓉在这个旧主面前也不再掩饰,说不错,“那日你去蕴空府上,我恰逢他出来寻侯家娘子,于是将他拦下,告之当年洛阳之变的真相。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被他的好义父骗了这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恨。起初他还不信,可当我拿出隐太子府邸的令牌时,他却无言以对了。”

浮玉回想起上辈子,想来当年自己深陷丑闻囹圄,被人设计与道士私通之事也是她为主谋,最后此事沸沸扬扬地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着皇室丑闻,最后她死于一杯鸩酒。

“你知道的,九兄并不让你死……”浮玉垂眸淡声了一句,“他昏迷前,还在说,不让旁人伤害你。”

幼蓉苦笑一下,“那他死了吗?”

浮玉摇摇头,“尚且不知。可是,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猜到你要做的事情,却还是信任你。”

幼蓉颓然坐下,扭曲地笑了起来,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了泪花。不知怎么,她刺中他之后,只觉得心里阵阵发疼,一种复杂的情愫涌了上来,若是再迟疑片刻,恐怕她会后悔而停手……

以行刺为目标,却在事成之后,望着那个曾经被她叫做\&#039;&#039;睿哥哥\&#039;&#039;的人,她一瞬间心软了……

浮玉看了一会儿她,见她此状,轻轻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拿了一会儿,转身递了过去,“九兄的生死,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什么意思。”

浮玉见她不接,于是亲自打开瓶塞,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只是在等着机会。你希望九兄死,可隐隐约约不希望他死。你在等他的消息,然后想做个了断……或者,你更希望他没事。”

幼蓉见她拿着那小瓷瓶走了过来,瞬间变了脸色,后退几步,道,“陛下下令不许旁人动人,你敢——”

浮玉将她逼在墙角,冷冷道,“这瓶鸩酒,是你曾经给我的。如今,还给你……”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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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幼蓉明白过来,浮玉一皱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发出惊人的力量,叫幼蓉一震,竟挣脱不开,缓缓被迫张开了嘴,浮玉想也不想,立即将瓷瓶里的液体灌了进去。

幼蓉胡乱地拍打着她的手臂,那瓷瓶才掉落下来,瓶底的一点鸩酒撒了出来,可大部分已经被迫咽了进去。

浮玉素手一松,转身背对着她,耳边听着她呼吸愈发艰难的声音,知道那是鸩酒入肺腑所带来的窒息感……她再熟悉不过。

“你…….陛下知道你私自处死我,定不会……”话音未落,幼蓉死死按住脖子,直接倒地不起。

过了很久,浮玉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闭目,抬手抚摸上肩头那烙印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或许我被阴差阳错当做隐太子的小女儿的时候,你本可以重新开始一生的……”

今夜的风格外寒凉,斗篷也挡不住那冷掉的秋意往脖颈里钻,浮玉站在外头忍不住呵了呵手,忽然见一个身影朝她大步走来。

“你怎么来了?”浮玉微微一惊,见蕴空风尘仆仆地赶来,显然是一直没有歇脚,“你怎么不入禁中?”

蕴空见到她,才松口气,淡淡道,“我赶去的时候,国公已经在了。一见你不在场,问了才知,你一个人来了这里。”

秋风肃杀这话从来不是戏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阴阴沉沉的,就剩个轮廓,那前头立着两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向前引路,那身旁的人于是迈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浮玉退了玉辇,叫那群人跟在身后远些,自己则与大师在前头慢慢走着。

这宫道幽幽,通着旧太极宫与大明宫。高祖到申帝,旧朝到新朝,一如这脚下的路似的,漫长地叫人觉得岁月静止,好似再来个一百年,也不过如此,早晚沦为一场老生常谈的历史。

浮玉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颤颤巍巍。蕴空沉默得像这宫阙,她不说话,他也不问。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佛子可都知道了?”她轻扬一声。

蕴空低沉答,“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医令何言?”

蕴空道,“暂时情况不明,但无性命之忧。”

“嗯。”浮玉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轻转过半个脸道,“我方才去看过了,谁想刚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尽……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宫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便死了,无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结罢。”

说完,她露出淡泊从容的笑,宫道两旁的宫灯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还望佛子替我作证。”

蕴空一直跟在她身侧走着,神色微紧,余光瞧见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问道,“哦?有这样巧的事?那公主可审问清楚了?”

浮玉心里在打鼓,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幼蓉与隐太子有些关联,此事的渊源是旧怨。有关洛阳之变的始末,佛子比我更清楚。”

蕴空淡笑一声,负手走着,侧头深深注视她,“臣听在场的金吾卫说了,陛下当时说,不许旁人就地处决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视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佛子为我作证。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怀疑我是始作俑者。”浮玉寡淡一笑,偏过头看了他几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怎么?”

蕴空不以为然,轻轻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这叫浮玉心里有点不安,毕竟她做的事,若是蕴空知道了,恐会引来不快。

他那样一个正直严苛的人,与她有私情的牵扯也就罢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绝对不会有所偏颇的。

浮玉依旧含笑,宽慰着声,“你听起来有些情绪……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稳定大局,未想让你来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驾吧。”

“公主。”

她说完之后,欲快步离去,却被他的声音绊住了脚。

浮玉背影顿了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却始终带着浅笑,眉目淡然,问,“还有什么事?”

蕴空看了她一会儿,眸中神情复杂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显得那样高大,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无处可退。

大师垂眸,毫无神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开口低声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为何造杀业……”

浮玉愣住,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立即扬唇,“佛子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诳语。”他打断她的话,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宫中的宫人也就罢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场,难免引人非议,或许猜测,是公主私自赐死她……”

浮玉脸一拉,这蕴空今日怕是要和她纠缠上了,不探究个清楚就不会放她走,浮玉冷眼瞪了过去,颔首道,“佛子一己之言,不足为提。”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罢了,难道也不怕国公,御史,陛下猜忌你?”蕴空说完,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笑容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摇了摇头,“若想做文章,公主这一个不虚不实的把柄足以为人所置喙……”

浮玉一脸不可理喻地瞧着大师,又气又涩,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几步,转身就要走。

大师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来,浮玉低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怀中。

“你疯了?!”她在他温暖的怀里挣扎几下,却逃脱不掉,头被他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她的闷在他的肩头,只得低怒着警告,“这里随时都有人……”

蕴空闭目沉沉一声叹息,将她搂了又搂,在她耳边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悦……”

浮玉自方才就觉得蕴空不大对劲,一听他这样说,眉头轻皱,偏头低声怪哉道,“方才就与我那般,你怎么了?”

蕴空沉了片刻,松开手臂微微环着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话语中有些埋怨,“到现在了,你还不信任我么。这种冒险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浮玉一震,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怔了一怔,别过脸逃避他炽热缱绻的视线,低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与你无关。”

私自处死,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个紧要关头,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也无须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连那些主仆旧情都懒得顾念了。

没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骗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所以她静静听完一切后,选择那样果决的了断方式。

但蕴空若是替她做了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险,成了内外勾结,若真的追究起来,恐他们难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挣扎的时候掐红的手腕,道,“你刚才…是在怪我?”

蕴空紧紧皱眉,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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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当然怪你。因为碰上这种事情,你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来找臣想办法……”他看了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他惆怅地叹口气,抬眼凝望着她,淡淡道,“洛阳之变,自始至终就和公主无关。臣一路走来,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业,如果有任何业力报应,当臣一人承担就好……我不希望你牵扯其中。”

浮玉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眼神柔软地望着他,道,“不必。你为王朝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着,望向漫漫宫阙,那渺茫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让人心生苍凉,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种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疲惫,她松了他的手,转身继续走着,曼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传说吗?夜半化作上古猛兽的宫阙,会吃人。”

“记得。”他在夜色中温声回应。

浮玉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道,“它并非传闻。自始至终,它吞噬太多人了。母亲,父亲,隐太子,还有所有被卷入这个漩涡的人们……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蕴空沉沉答应她,“臣不会的。”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个梦。我……嫁给了宋洵,”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大师讶然的神色,调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结局吗?”

蕴空呼吸紧促起来,几缕疑惑和猜测涌了出来,他压着声,问,“什么结局?”

浮玉不以为然,说得仿佛真的只是个梦境似的,道,“我看见我死了,看见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梦里站在大明宫上的你的朝服,红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真的只是公主的梦魇?”蕴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双目震惊不已,心跳一声声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脉似的,喃喃试探道,“如此真实……臣仿佛历历在目。”

浮玉听出他语气的不自在,转过头看他,只见他深深地看着她,以一种探究的复杂意味,又杂糅着几许情愫,像是一眼万年,等待了很久。

“只是梦。”公主浅笑点头,重复一遍,“只是梦而已。”

这话不假。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真的已经过去了,一段了结,一段就要重新开始,她并不是会一直沉湎于悲伤的那种人。

蕴空轻轻皱眉,目光里的那束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一路走,一路看她,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说不出来。其实对于她的怀疑并非第一次了,从前交涉的时候,就偶尔对她的言辞有所猜度。然而因为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若真的她也和他一样,那这该是怎样的姻缘难解,才会造就了如此巧合?

他不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可她方才描述的那个梦魇,又叫他深深动摇了。

蕴空道,“臣听闻秦时蓬莱有仙术,人死可重生,周游轮回,如梦似真,是为造化。公主可信其言?”

浮玉回眸一笑,抛给他一句,“那佛子呢?”

他想了想,认真道,“宁可信其有。”

浮玉抿唇,“佛子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难得。”

蕴空望着她,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她每一个神色,“那你呢?”

浮玉的眸中在片刻间有所动容,千言万语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边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应道,“我所想,自然与你相同。”

————

皇帝的伤差一点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无脱险,只是落下个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过劳累,便会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伤口所带来的病症,还是整个事情留下的伤痛。

李睿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刺客,声音仍旧虚着,问道,“幼蓉何在?”

幔帐外,大师立在那,长袖一揖,道,“回禀陛下,刺客当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尽了。”

李睿微怔,双目凝凝地望着头顶的纱帐,久久沉默不语。他在洛阳之变的时候寻不到她,终于又在此重逢,谁想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来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却掌管不了命运的轨迹。

第80章

“将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隐太子陵墓的旁边吧……”皇帝的叹息声很微弱,有察觉不到的哀伤,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这个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

大师一一应声,“臣会叫宗正卿办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静养,勿要事事操劳。”

皇帝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勉强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随手拿起枕边的奏牍看了起来,“无妨……国事不可耽误……咳咳……”

那咳声一阵阵紧着,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牵扯出心痛之中。蕴空听得直皱眉,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忽然身后一声轻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

大师回头,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参见娘娘。”

英娘一路走来,浅笑说免礼,然后坐到李睿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抚了抚,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费神了,妾为你念奏牍,替你写,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着休息……”

李睿到底对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紧些,道,“朕知道你这几日来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劳你……”

英娘只是扬了扬唇,垂眸接过奏牍,偏过头道,“妾不辛苦。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妾心甘情愿。”

蕴空抬眼,见贤妃真的一句一句地为陛下念了起来,而陛下也没有阻拦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阵,却也不说什么。后宫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规定,如今贤妃这般,恐有违训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势所趋,大师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门碰上了她。

蕴空看见那秋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绰绰生姿的等待的身影显得那样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画面了……

他望了一会儿,才浅笑着走过去,叫她,“越浮玉——”

又狂妄又暧昧的叫法。好在旁处没人。

浮玉猛地回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现在愈发不要命了……”

大师不多言,走过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这是来监督监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说了你的坏话?”他问的时候轻轻挑眉,语气带着点佻情的意味

“诶,监督这个话太过生分了,我不过是问问情形的。”浮玉扬声回应了一句,仿佛情人间打情骂俏,“九兄他,很是难过吧。”

大师道,“失去,不过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如果这件小事都承受不来,那的确并非能君。”

浮玉轻笑,“你这是说九兄不适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绪还算稳定,身旁有贤妃相助,想来会慢慢走出来的。”大师说着,压低些声音道,“更何况刺客一事本就牵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会惹来更多伤心事。所以陛下那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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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死,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为安,也就终了。”

“终了……”浮玉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涌起无边怅然,“那你呢。你的决定,可有改变?”

蕴空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地望着她,抚慰地笑道,“臣的辞书已经写好,不日就递交给陛下……于朝堂上,于众人前……”

这是何等的胆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干了,要献上相权,做个平凡人,然后要与公主朝夕相对,春花秋月去。

大师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样的场合之下,他做得来吗?

浮玉有些不敢相信,可还是笑得心满意足,调侃道,“这样大的阵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说你痴傻了?”

蕴空也不避讳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大概过不了太久,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纷纷扰扰的乱语,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大概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彼此影响和传染,她的义无反顾已经叫他也改变了很多,哪里还有回头的路,他淡淡笑道,“说就说吧。臣只当做他们艳羡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终能得公主在侧,几个人能如此呢?”

她青丝随风飘起来,缠在身前,落落抬袖听得开怀,两人对视很久,也悄悄说了不少话,才各自离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个月的日子里就发生太多太多令人悲伤或惊异的事,秋色再绚烂也总是多了几分浅淡的哀愁。先帝去,申帝伤。为了休养,暂时罢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暂且延缓推迟了。

闲散了一大段时间的朝臣终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时候聚在宣政殿上,齐齐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随后,又纷纷神色复杂地转向帘子后头的人,道一声,“贤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症时好时坏,这次好不容易上朝,却是带着英娘陪着,他暂时说不得太多的话,一切事务,暂由英娘待传。

这举动来得太过唐突,众人对妇人出现在朝堂上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说,从前也有先例,因此无妨,又不是垂帘听政,不过是代劳;又有的说,这是后宫乱政,非得请太后出山压制不可。

至于为什么是贤妃,而不是皇后,这一点,窦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蕴空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国公拉扯的姻缘,也就是国公的人,陛下却没叫她而叫了没什么背景的贤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

蕴空听在耳朵里,却也没理会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要当朝罢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紧张,只是有生以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暴露过感情问题。

御史台会怎么说?大概谁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女人连大师之位都不要了,说他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说他要“一树梨花压海棠”。所有的言论,好的不好的,他都想过了也做好了准备,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今日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看着消瘦了些许,背虽强硬的挺着,可依旧显得那衮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换成了轻便些的玄黑幞头,为的是让这大病初愈的龙体稍稍减少些负重。

秋末冬初的时候,日头上来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濛濛亮着,像是青墨色晕染开来,有化不开的那种那种。好在四下里的青铜灯台上燃着烛火,总算给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几分跃动。

关于奏牍,皇帝都一一看过了,多是朝臣们问安的言语和一些琐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应给各位朝臣了。此外,涉及个别重要些的事宜,例如关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价之事,李睿就亲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冻死了几个举子,据说,也是买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彻查,木炭使……是户部之下吧,窦尚书,”皇帝视线落在窦楦身上,缓缓呼出口气,道,“便劳卿来办,朕派御史随行,彻查户部上下是否有贪污受贿之嫌。”

木炭使是专门负责为长安皇亲国戚和高官采购木炭的一个小官职,眼见着天气愈发冷,那木炭的价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从中牟利,串通东西市的炭商趁机敛财,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从根源查起,一铲子直接挖进了户部,不懂的会称赞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时站在前头的那几位权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机以桃代李,安插进几位自己人。

皇帝明为抓贪污,可实则是想踢掉户部里的几位旧臣,而炭价也就是个幌子。满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总之都是显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窦楦举着芴板站出来接旨,又说了几句官场话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户部那头,有几个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经的门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发生类似洛阳之变那种兄弟相残的旧事,因此想藉机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帝王,他们这些先帝的旧臣,到底是去还是留,全都是申帝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好友蕴空。窦楦抬眼看了下前头的大师,只见他不似往常出来说几句,依旧站在那置若罔闻,像是打算袖手旁观似的。

虽然如今相权明面上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大师最后的定夺为主要风向。先帝将蕴空留给了李睿,更曾打算通过赐婚他义子宋洵来“以示恩典”,无非是希望蕴空依旧做这朝堂之上平衡势力的定海神针。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开始,无论大事小事,大师出奇地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赞同,也什么都不反对,大有神游之态,又想是作壁上观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大师的拥簇,鼻子观口口观心,眼睛却悄悄瞟着大师的动静,若大师说可,他们就可,若大师说不可,他们也跟着附和。可等来等去,只瞧见了大师那沉闷的背影,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旁人左左右右地虚应。

窦楦不知道蕴空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几下他,见他也不恼不动,只好悻悻作罢,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问问怎么回事。

大师自然是半走神的状态,左耳朵耳朵听着政事,右耳朵就飘了出去,满脑子都等着一会儿上头一句“众卿还有事俱报”之后,自己赶紧上前,将请辞罢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听李睿轻轻咳嗽了几下,下头的满朝文武齐刷刷地抬头看他,只见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牍上,垂珠后头的眉头似是紧锁不展,映着这阴沉沉的大殿,更显得压抑。

皇帝的食指敲着那竹简,发出竹片碰撞的那种清脆之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朝堂上,让众人的心里也跟着那敲击之声不安地跳着,朝臣们立在那,连大气也不敢出,没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

大师这才从无边的静谧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向御座,见皇帝不大对劲,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着那书简,展开后,又合上,不轻不重地叹着气,显然是有为难之事。

烛火一跳,皇帝终于沉沉开口了,“诸卿皆知,我大华与突厥争战数次,前不久终由方将军率五千精骑夜袭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仓皇逃入阴山,如今欲与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华任职。”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将军率军受降,从此天下安定,此乃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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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边关六百里加急函报……方将军欲意抗旨继续追击突厥,其同僚张将军阻拦不成。诸公看,此事当如何?”

阿史那思力继承了父亲的汗位后,与大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然而前不久因为错误判断了兵力,因此逃入阴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华的皇帝有个习惯,那便是只诛首恶,并接受归顺。眼下突厥王主动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两位将军立即停战,与使者袁寺卿往阴山中的突厥部落进行安抚和受降。

可关于追击还是受降一事,并不是这时候才有的异议。

晋国公长孙新亭自然主和,而大师则截然相反,为这事情,朝堂已经争论过一番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方将军在前头打着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旧要继续追击。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气打下去的方将军是大师的拥簇,也受其影响颇多。

晋国公站了出来,扬声回应道,“陛下,您的诏书已经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况,我大华的使者还在突厥那边,方将军欲此时追击,实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测,是为了自己的军功而忽略了大局。”

大师在一旁听着,神色淡漠,半垂着眸子没有说什么。他本想着退出魏阙的,所以这些缠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阵子,他定会出言反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迟疑了。

大师可以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着他说点什么。蕴空沉默着,他听见了那些人在叹气,甚至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如此少语。只有蕴空自己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罢相脱身,更不知道是何时了。

虽说他不想辜负朝堂,可更不想辜负了等着他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他和旁人不同,这辈子是白白得来的,又或者说,是完全因为对她的执念,命运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再辜负一次,他不确定能否还有下一辈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头,见没人说话,只得偏过头看向晋国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将军认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马依旧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难以北击……咳咳咳。”

“陛下。”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长眉抬了抬,道,“赶尽杀绝非我大国之举,想先帝当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将,如今不也是为我大华效力?如若兴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经的仁德之治,纷纷暗自点头称赞,又不禁抬袖缅怀起来。

“果然是不再追击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这样决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再杀已毫无意义。怕是将军求胜心切…….”

皇帝在众卿的纷纷议论中,缓了缓气,说朕知道了,他看了眼书简上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与边关函报一同来得还有寺卿的奏报,说,阿史那思力愿两国联姻,望来日和平之时得尚大华公主……也就是永阳长公主…….”

其实说来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厥王偏偏就要浮玉,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见先帝的那个大典上,浮玉并没有出现过。那这个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难不成,他们见过?

与国公通过气得那些人,一听此言,也不管不顾起来,一哄而上地举着芴板附议,大叹:“此当为佳话!”“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显我大华国力昌盛!”“陛下初登帝位,边境和睦为上策!此举明智啊!”

皇帝慢慢颔首,其实他亦不想再去追击。一来,和,是众臣所盼,若无必要,谁愿意连年征战。二来,是他吃不准这次的胜负。如果方将军全力而上胜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输了,天下人恐耻笑他这个君王无能。因此,无论如何,和,为上。

“朕亦觉得如此,即刻传旨,令方、苏两位将军务必受降,不再追击……”

“陛下此举断不可为!”

李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沉,如从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慑住嗡嗡扰扰的群臣,朝堂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大师的身上……

蕴空握着芴板,毫不在意,缓缓一步步走出列队,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随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阴山之北,道路险阻且漫长遥远,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追击敌军,定会损失十倍。依臣拙见,应当乘胜追击,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忽然站出来侃侃而谈。众臣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等大师说完,有的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抬袖应和道,“臣与佛子所见类同。”

长孙新亭瞥了一眼大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哼声道,“本以为佛子今日不开尊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站了出来。怎么,难道佛子打算牺牲寺卿?他如今作为颁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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