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响起砰的一声,余晚媱急忙拿火折子吹燃点上蜡烛,亮堂了就见他脸色潮红,嘴唇咬出好几道血痕,忍的极辛苦,浑身的劲被抽走,狭长眼眸望着她晃似含了雾气,欲念丛生,又强迫自己侧过脸,看的她怔神,竟忘记他刚刚闯进来有多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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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暂无力,劳烦让小厮抬冷水去小间,我借小间一用,绝不会再进内室打扰到你,”他沙哑着声喃喃道。
余晚媱也看出他无力了,平日里也是个讲究脸面的人,中了药狼狈成这样,估摸着他自个儿很不好受,她这时倒生出些许幸灾乐祸,那回她遭沈明月算计,中了情香,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冤枉,这回轮到他受这遭罪,她心里气出了不少。
余晚媱到外头吩咐完小厮,片晌,小间内的木盆灌满冷水,这时节还热,身强体壮的男人洗冷水澡再正常不过,江都临水,就是余晚媱都会游泳,一入了夏,多的是人下水乘凉。
余晚媱冲那两个小厮道,“夜里守着些,别叫人进院子吵到大人。”
两小厮都是明白人,道着是,打起精神守在外头。
余晚媱转进屋,重蹲地上去扶陆恒,他身体滚烫,被她扶起时,强忍着冲动轻推她,“别管我,去睡吧。”
余晚媱道,“你打算自己爬进小间吗?”
一句话就让他闭上嘴。
他身量很高,又重,余晚媱拖着他很吃力,本来想跟他拉开一点距离,可他整个人就跟被抽了筋骨似的,站都站不直,全靠着她撑起来,他像个厚重包袱压在她肩头,嘴里还跟她念叨着,“我不碰你……”
余晚媱耷拉着嘴角,心里是有气的,但这气又比从前顺了不少,带着他进小间,让他靠到木盆旁道,“我走了。”
陆恒在沉热中嗯出声,柔柔道,“辛苦你了。”
可能是中药缘故,他说话声绵绵低沉,听的余晚媱耳朵像钻了虫子,痒的难受,她捏紧手,看着他艰难往盆里爬,扑通着落入水中,他身上穿的那件云雁纹纱袍被水浸湿,贴身后显露出他挺健身形,他是侧着身的,察觉她目光,他微微偏脸,眼尾挑起,挟裹着水汽,他的眼神显得异常深情,但他很快转了点眸,偏回头时,那高挺鼻尖上的一滴水珠落入水中,溅起涟漪。
余晚媱心口一滞,匆匆出小间,替他把门关了,睡回榻上,耳听着那头动静,静悄悄的不见水声,她的心绪放平,慢慢睡入梦里。
这一宿再没醒,直至外头梆子敲了五响,余晚媱迷迷糊糊睁眼,起身听见小间内有轻微的低咳声,她才算彻底醒了,她趿着木屐下榻,慢吞吞到门边,拉开一点门缝,就见陆恒披着宽袖长袍从小间里出来,他出来时面色有些白,唇红的打眼,长眉飞鬓,眼沉似水,头发也松散,倒比寻常时候瞧起来更温雅亲和。
他听见开门声,顿住脚望向她,又抬手捂住唇闷咳。
余晚媱不禁想起他在傅家替她挡刀,是在五月份,他当时伤的挺深,又在船上颠簸了大半月,伤好的极慢,现下也才过了两个月,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背上那伤估计没好全,又泡了一夜冷水,身子骨不定受得了。
她抿紧嘴唇,想说他可以去找个大夫看看脉,但又显得她多关心他,一时就这么直愣愣没话说了。
陆恒咳了会儿熄声,准备走的,又见她发愣,便道,“我没事,天还早……”
她把门一关。
陆恒噤声,僵立了会儿,慢步走出屋子。
五更天确实还黑着,陆恒回挟屋换上官服,官服比一般衣物厚实,他穿上后便觉得头重脚轻,心下有些明白自己可能病了,但他今儿得去盐课司查账簿,决不能让他们空闲时候在账簿上做手脚。
陆恒到盐课司那门还关着,随他身后的侍卫伸脚踹门,里边儿守门的差役吵嚷着,“谁啊!天不亮就来了,大人他们得到辰时①才上值,来这么早没用!”
辰时上值,真比他们京官还自在,陆恒未停职前,寅时②就得入宫门,待的卯时③朝会开始,上朝后便直接入大理寺署衙当值,一刻也休息不得。
侍卫扬声道,“巡盐御史陆大人来此,还不开门!”
差役一听是陆恒,慌的打开门,抖抖嗖嗖跪到地上,“小、小的叩见陆大人。”
陆恒乜他,“去叫攒典,本官给他半刻钟,半刻钟不来,他就不用来了。”
那差役急忙爬起身往攒典家跑去。
未及片刻,攒典小跑着进门,身上的官袍歪歪斜斜,脸上还惺忪,就近还能闻到一股脂粉味,也不知在哪个姨娘房里才出来。
他朝陆恒作揖,“下官不知大人过来,有、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陆恒上下睨着他,冷笑,“得了,本官没空跟你做这些面子活,去把税课账簿拿来。”
那攒典还傻着,“啊?”
陆恒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本官说话你听不懂?”
攒典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用他再做第二次提醒,便去亲自去拿了账簿交到他手里。
陆恒翻看着账簿,纸张字迹都有一段时日,不像短时间内假造出来的,他随意问道,“这几年的灶课和盐引都记在这本账簿上?”
攒典谄媚笑道,“大人说对了,这本账簿有些年头了,前大使到任后一直用的这本账簿,后来陈盐政说前大使毕竟犯了事,这账簿就一直落在库里,下官新用了账簿另做账。”
陆恒露出敷衍的笑,“这么说,这本账簿也没什么大用了?”
攒典忙说是。
陆恒点点头,起身道,“即没用,本官带走了。”
攒典连连应着,送他离开了盐课司,才终于挥着袖子松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陈肃那边就派人叫他过去。
陈肃得知他拿走的是旧账簿,那本账簿原先是前大使做的账,上头关于灶课、盐引笔笔账目都有,就怕牵涉到他身上,陈肃一时无法定心,属实惊讶陆恒中了那情香竟然能忍回衙门,据说昨儿夜里跟他屋里养的那个女人一晚上都没消停,也不知是何等天姿国色,才能迷的陆恒在丧妻后这般疯狂,这种香艳□□本不算事儿,但陆家不纳妾,陆恒即养了这女人,回头若带回京,不是养在外面,那就是要娶进门,他毕竟对外称丁忧,圣人尚未允他回朝,按照规矩,他断不能娶妻,那女人就只能充当外室了。
他得书信一封回去,让陈氏盯紧些,朝官养外室的名声不好听,圣人若知晓必定重罚,这也是个把柄,届时陆恒便威胁不到他身上。
陆恒回衙门身上热的更重了,但外面没人知晓他生病,他不能请大夫,只能硬抗。
他回衙门约小半柱香,胡镶那头派人来知会他,许昌道把那一百五十两万捐输已经送来了,此刻已被胡镶收好,锦衣卫行事果决,又是圣人亲兵,即已收到捐输,便不能在此久留。
他们要在当日启程,走水路,以最快行程回京,将捐输送回去。
沧州旱情严重,陆恒自没有拖的道理,便叫底下人收拾行囊出发,至于运司衙门银库差三百万两帑银的事,他没有再问。
余晚媱身份尴尬,上船后便躲在陆恒的船舱内,好在船舱够大,舱内置了一张宽敞竹席,并着一张木板床。
陆恒睡竹席,余晚媱睡木板床,倒是相安无事。
上回从杭州府回京,陆恒晕船的厉害,这回还是老样子,半死不活的躺在竹席上,余晚媱懒得看他,任他躺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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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舱室内上好灯,余晚媱拿出干粮来吃,半晌她回头瞅着陆恒,他仍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过去,她思忖再三,道,“起来吃东西。”
竹席上的人没应她,有些不对,以他现在的秉性,她若和他说话,他势必会理,不可能这副装死模样。
她举起桌上的油灯走到竹席边,俯身去触他额头。
滚烫。
他起热了。
余晚媱想叹气,这是什么娇贵身子,回回坐船都有病,不管他也不行,要是真死了,她跟他同处一室是跑不掉的。
余晚媱将油灯挂在舱室的木隔挂钩上,打开另一头的一间小门,自里面拿出药箱,找出治热症的一副药来。
再打开舱室的门将那副药递给守在门边的侍卫,“我起热了,把这副药煎了,顺便送些热水过来。”
没过会她想要的东西就都送来了。
余晚媱端着药碗到席前,看陆恒脸色憔悴,薄唇皲裂,暗忖是昨夜冷水澡洗坏了,这会子也不可能叫醒他,索性坐下来空一只手捏着那薄唇两边,让他嘴唇张开一点,好把药喂进去。
他喝了药,开始发汗,脸上颈上外露的皮肤都有汗。
余晚媱原本想叫他起来,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估计也叫不醒,便端了热水近前,拧干手绢,给他擦脸,大抵是心性变了,如今凑近观他面容,已无之前的厌烦了,只是仍对他有嫌弃,这种嫌弃对应着当初他对她的看不起。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他该得的。
她刚想撤手,他的眼睫动了下,缓缓睁开,迷蒙中冲她弯起唇角笑道,“我知道错了,碧落黄泉,你别不见我。”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时间,怕有宝贝分不清,①辰时大概早上八点,②寅时,凌晨三点左右,③卯时,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
来迟了,大家看完早点睡!感谢在2022-07-2322:24:16~2022-07-2423:0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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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即使在病中,他仍记得那封和离书里写的那句,“碧落黄泉,永世不见,”那时他悔恨交加,却找不到她来宽恕他。
余晚媱垂视着他,他说过话人就像在梦里惊醒,一猝然那双长眸张大,旋即他的脸上显出尴尬的无促,像被她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种感觉很微妙,余晚媱窥探到了他心底那最难以启齿的情思,从前他不愿承认这份情,宁愿对她冷漠,也要伪装的矜持清贵,仿佛那些夜里,他对她的掠夺痴迷都是另一个人做出来的。
他永远是那个端正矜冷的侯府世子。
假象被揭露,他在她眼下无处遁形,她应该狠狠奚落一番,将当初她所遭受的委屈尽数还给他。
但她没动,她终究没有他这种人心狠,因江南私盐案停职丁忧、替她挡刀、从韩云生手里救下她,桩桩件件都是恩,她有良知。
她收回手,沉着面起身,就见陆恒放在身侧的手跟着抬起来,似是想挽留她,但迅速安分的放回去,耷着眼皮,唇微动,竟想不出要说什么。
余晚媱走至桌边,拿来两个白面馒头问他,“只有馒头。”
躺了一天,又在病里,陆恒其实早饿了,但他接了个馒头,侧着身靠在竹编枕头上,长发垂下,难得病弱,咬一口馒头,干巴无味,他也没在意,一口口吃下去。
余晚媱有些惊讶,记得那次他们流落在乡野,他嫌人家庄户的馒头难吃,那表情看的真让人想给他两巴掌,这会儿倒是吃的干净。
她手里还有个馒头,看他吞咽艰难,估摸着还是不太喜欢吃这种东西,吃过了好的,这种食物纵然他不嫌弃了,也到底吃不惯。
余晚媱倒了杯清水给他,他眼抬了抬,微露涩然,手指着馒头道,“我没吃饱。”
余晚媱没有为难他,给了馒头,随后坐回桌前,将吃剩的干粮收起来,再注意他那边时,他褪了半边衣衫,在看自己的后背。
他都醒了,有手有脚,余晚媱原是不愿再管的,但他后背上那结过痂的伤疤发红发肿,显然是昨晚冷水泡的,可能这会儿又疼又痒。
余晚媱顿了顿,进小门提药箱出来,找到治伤口的药,走到竹席前,他想拉好衣裳,她皱着眉道,“你翻过身去。”
陆恒老老实实背过身,那道疤露在余晚媱眼下,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确实伤的很重,那会子她不是很当回事,想着他没死总不至于会伤及性命,傅氏却总不放心,担忧他不好,先前还觉得傅氏夸张,她现下再看这道长长的红疤,当真触目惊心。
余晚媱微抿唇,给他上药,细细手指在那疤痕处抹来抹去。
陆恒头抵着手臂,心跳得异常快,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想象着那只漂亮雪白的手是如何触碰他背上的皮肤,他暗暗骂自己混账,心神却跟随着那只手抚到了肩头。
他情不自禁的生出了一种渴望。
可惜那只手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手的主人冷淡道,“敷好了。”
他抬手轻拉衣裳,想跟她道谢,话尚未出口,舱室门被敲响,胡镶搁外边儿叫他,“陆大人,怎的老躲船舱里,出来跟我喝酒啊。”
陆恒定住,他生病瞒住了不少人,更没让胡镶知晓,他手里有税课账簿,他无法信任锦衣卫。
正在他思考如何回绝胡镶。
余晚媱从他面上看出了凝重,早起她听见他咳嗽,他只说没事,后来听小厮说,他出去办公了,那会儿人病着愣是没往外说,显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韩云生曾说过,有人抓了他的徒弟,让他杀了陆恒,那人在暗处,韩云生跑了,肯定还会有其他杀手在暗中埋伏。
陆恒不能病。
她迟疑了片刻,蓦然坐下来,伸手攀上他的肩膀。
陆恒霎时一僵,随即就见她俯身靠近,他们的头发缠绕交织,他错愕的仰起头,视野里她面无表情的和他贴近,整个人就差坐在他身上,那嫣红的唇瓣近在咫尺,他只要往前近一点,就可以衔入口中与之亲昵,那滋味太让人沉迷,即使过了一年多,他仍然记忆犹新,只消她离近些,过往的欢情重新回印在他脑子里,他不由心发颤,但他清楚的很。
她不愿意主动亲近自己,这是在做戏,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打在窗纸上,他们如一对恩爱眷侣,足以诓骗他人。
余晚媱看他眸光失神,怕他当真,用手掐他肩膀。
陆恒本来就没劲,遭她这一掐,撑着身的胳膊一软,当即倒席子上。
余晚媱跟着砸下来,直接摔他怀里,转而听到他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两人俱是一滞。
船舱外胡镶听见这声,又见窗户上纠缠的影子,当即啧嘴,这陆大人可太会享受了,还把女人带到船上,他不免想到了昨夜在江南陈家侍奉他的那个丫头,早知道也带到船上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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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打发这枯燥乏味的水路日子了。
他唉一声,自顾回舱喝几口酒睡下。
这头舱室内,余晚媱噌的从他怀里下来,蹙眉斜他,他脸侧有汗,被她砸的够重,除了那声哼,没再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他似乎也下不来脸,伸手理好衣裳后,没再看她,温和道,“我并非有意。”
余晚媱到嘴边要骂他无耻的话就这么噎住了,要真说起来也是她先掐人的,怪不到他头上,她拉着脸转身,将油灯呼一口气吹灭,径自睡回床。
屋里漆黑一片,陆恒已看不到人了,眼眸温柔的望着床的方向,他明显能感觉到她对他没以前排斥了。
他心神放松,一闭眼便睡着。
一夜无梦,隔日陆恒起来,身上的热总算退去了,只是他有些晕船,下了竹席感觉头晕眼花,勉强站住脚,就见余晚媱端着盆从旁边小舱室出来,她洗漱过了,目不斜视的坐到杌子上,不知道找谁要了个小炉子,在熬粥。
她手里轻摇着团扇,风吹着她鬓边发,显得异常闲适,陆恒看呆了,一直干杵着,她颇不耐烦的瞥一眼,不待她出声,陆恒快步进了小舱室。
洗漱后再出来,她已经熬好了粥,自己盛一碗在吃,那锅里还剩不少,用不着她明示,陆恒也知道是剩给他的,他心里发暖,低声跟她道,“谢谢。”
余晚媱没应他。
陆恒也不在意,弯着唇盛好粥坐到桌边慢慢吃,说起来,他没吃过余晚媱做过的吃食,唯一的小鱼干也因为他的轻视被他扔掉,有很多人尝过她的手艺,都赞不绝口,只有他把她推远了,再想让她回来,只能用心对待,现下这碗粥,已叫他激动,只是他不能表露。
她做的是瘦肉粥,味道很好,淡淡咸香,很合他胃口。
两人不声不响,用完了早膳,余晚媱便准备收拾炉子和锅。
陆恒缓过那阵晕眩,已能稳住步子走动,叫住她道,“我来收拾吧。”
余晚媱扫过他,难免惊奇,他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竟然主动揽活,那次在庄户家,她说了他几回,原是真记在心上。
余晚媱面色稍霁,瞅他道,“不用你。”
确实用不着他,晕船难受她听人提起过,他才退烧,她就是再烦他,也不会苛待一个病人。
陆恒紧了紧手,“这种小事我能做。”
这样在她面前显得他太无用。
余晚媱拧眉,“你回竹席躺着,我不想再伺候你一回。”
陆恒立刻闭嘴,正回竹席平躺下来,叫人看出了几分乖巧。
余晚媱眉毛就差打结,想不明白,他何时变得这么……让人起鸡皮疙瘩。
但她也没功夫想这些,因为外头侍卫敲门了,她道了声进来,就有两个侍卫入室来收走炉子和锅碗,室内干净一空,她也打算睡个回笼觉,正想关门。
胡镶从外面进来,她倏地心惊,锦衣卫巡视皇城,决不能被他看到自己的脸,否则往后她回京,若被宫里娘娘召见,一不小心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扭身,飞快钻进小舱室,身姿缭缭,发尾滞后在半空,丝丝缕缕藏勾缠,那胡镶最是个在女人堆里混的,虽没看清她的样貌,但光这一个背影便使得他身子一酥,果然这陆恒藏着个美人儿,宝贝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腻味。
若是腻味了,回头找他讨要这美人儿,凭自己锦衣卫佥事的身份,他总得给这份薄面。
陆恒在他进门后就坐直身,淡淡道,“胡佥事起的挺早。”
胡镶晃晃脑袋,“可不是,我惯不习惯去江南,差事苦就罢了,坐船偶尔还晕,总不好一直呆在船舱里,不透气,这才过来看看您。”
陆恒笑了笑,“本官没什么事。”
胡镶拍了下衣袖,叹口气,“我是心里堵着话,着实憋的慌。”
陆恒看着他,做出温善模样,“胡佥事若信的过本官。”
胡镶冲他笑,“自然是信您的,不瞒大人,那缺的三百万两帑银,我查到是那前任盐课司大使将钱私扣下来,偷偷经王泽选送给了三皇子。”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么么么么!!!!
第六十八章
说罢观察陆恒的表情。
陆恒隐在袖里手指翘了翘,眼睫轻抬,看着他露出惊愕神情,“……真有此事?”
胡镶做出难受的样子,“我还能骗大人么?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三皇子毕竟深受圣人宠爱,我若将此事报上去,恐伤了圣人怜子之心。”
陆恒维持着震惊,一时半会儿没言语。
胡镶瞧他不似作假,略放心,只道,“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还是要报给圣人,由他定夺。”
陆恒面容讪讪,还是没说话。
胡镶自认为很理解他,因着王泽铭派人刺杀他,他想状告给圣人,结果圣人直接将他停职命他丁忧,圣人为保三皇子都能舍弃他这个三品大员,他露怯正常,这次回京,他就能官复原职,必然不愿意再掺和其中。
胡镶眼往小舱室门方向瞄了眼,舔了舔嘴巴,“陆大人一看就前途无量,高升在望,回头我可要来你府上讨杯酒喝。”
陆恒眸色泛冷,道声不敢。
胡镶拍拍他肩膀,“从前只记得大人为人老成刚正,不成想大人也有风流时候,大人的性子对我,往后同朝为官,大人可莫忘了我。”
陆恒当然不会忘了他,他是锦衣卫佥事,品阶确实算不得高,但他是圣人亲兵,要真说起来,他可比朝官威风多了,皇权的鹰犬爪牙,他站到了皇后这一边,便能将那不知被谁挪走的三百万两帑银栽赃到三皇子头上,诚然三皇子不清白,在王家人的掩护下,利用朝廷的盐引应该也贪了不少,但这两种性质还是不同的。
陆家太爷曾告诫过后辈,若想家族长久,断不能参与党派之争。
陆恒深以为然,他尽职尽责的办案,只因涉及到三皇子,便被圣人打压,他看透了这朝政,烂在骨子里,要想溯清本源,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的,有皇权撑腰的罪恶势必只能由皇权来终结。
坐山观虎斗。
他会查清当年圣人南巡遇刺的真相,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胡镶唉着声摇摇头,做愁苦状,“大人连杯酒都不肯跟我喝?”
陆恒立刻笑出声,“怎会?胡佥事愿与我结交,实在荣幸之至。”
胡镶看他颇识时务,扑嗤嗤的笑着,随即转身出了舱室。
陆恒往肩头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闭目半晌起身去关门,余晚媱从小舱室出来,冷飕飕的盯他。
两人一时无话。
陆恒忍着头晕坐回竹席,两手交叠,温温的回视着她,她收回目光,爬到木板床上,褪了绣鞋,两只秀气的脚钻进毯子里,他心下越发柔软,对她道,“十五年前那场刺杀,韩云生告诉我,是皇后授意的。”
余晚媱刚想躺倒,闻话一怔,仰起脸问他,“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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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恒道,“圣人遇刺后,一度怀疑是皇后所为,因此对中宫冷淡,甚至有废太子的想法,是国公爷一力做保,才使得皇后和太子安然无恙,后来锦衣卫追查出刺杀案系二皇子母妃策划。”
如今二皇子早已被贬出燕京,淑妃和三皇子因王家倒台而势弱,胡镶将这亏空的三百万两帑银算在三皇子头上,圣人再偏袒他,也不可能饶恕,私挪帑银,这是重罪。
三皇子和淑妃必定出局。
皇后和太子成了最后的赢家,英国公府看似站对了,但当年那场刺杀案总归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
余晚媱心里忐忑,傅音旭被皇后退出宫,皇后和傅氏尚且是闺中密友,这样的情分都没有让傅音旭在宫中站稳,等到太子再无敌手,朝中大臣簇拥,皇后根本不再需要英国公府。
还有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圣人若知晓当年之事的确是皇后所为,那为皇后做担保的顾淮山也逃不了罪罚。
顾家无论走哪条路都有危险。
余晚媱张着眸瞪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恒淡笑,轻声道,“英国公府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余晚媱手一抖,拉开毯子盖住自己。
陆恒的笑容收住,神思凝重。
——
走水路用了大半月终于入京,这时才八月上旬,京里下着连绵的雨。
陆恒冒雨将余晚媱送进英国公府,彼时外院的秋海棠盛开,淋了雨的花更显娇艳,她掂着脚走过那片花丛,不小心蹭到花枝上,溅起水滴,凉丝丝的。
陆恒手撑着伞往花蹊傍边挡,替她遮去了那一侧枝叶,眼望着地下,防她滑倒。
余晚媱斜他一眼,快步过了垂花门上到屋廊,直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瞥他,他站在雨里,如一棵青竹,大概没想到她会回头,有些讶然笑道,“快回屋吧。”
余晚媱是想皱眉的,转而却咬一点唇,兀自顺着游廊快速走了,她穿的那件翠色云仙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起舞,隔着雨幕给她镀上了一层烟雾,像花草幻化成的精魅,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
陆恒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跑远看不见了,才施施然转身,回府换了官服,进宫复命去了。
余晚媱回到明德堂,秀烟和霜秋这数月一直难过,看见她突然好端端回来,都高兴坏了,忙拉着她进屋,只见傅氏坐在床边,愁容枯槁,岁岁在她腿上爬来爬去。
余晚媱一见两人,登时红了眼,“母亲,我回来了。”
傅氏猛地抬头看她,当即落泪,连忙放下岁岁,一把将她抱住,“窈儿!都是母亲不好,母亲不该大意,害你被人掳走……”
她说到后面哽咽难言。
余晚媱紧紧环抱着她,受她感染也跟着流泪,“我没事……”
秀烟和霜秋抹着眼角,悄悄退出屋。
室内母女两个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丫头们端了水进来给她们洗脸,过后余晚媱坐到床前看岁岁,她又长了点,小脸胖嘟嘟的,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瞪了半天没认出她是谁。
傅氏又好气又好笑,攥着岁岁的小手拍她,“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你就把你母亲给忘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岁岁呜哇着声,往余晚媱身边爬,嗅到她身上的淡香,突的张手要抱,“母……齐!”
余晚媱喉间发酸,没哭出来,笑出来了,抱岁岁起来,才发现真重了,估计再长大些,她就不太能抱动了。
傅氏数落道,“这小嘴儿还是叫不会母亲,外祖母也不会叫,小笨蛋。”
余晚媱注意到岁岁颈上还戴着平安长命锁,是陆恒给的那只,那次陆恒带水盗来府里,临走时把长命锁给了傅氏,余晚媱没收,傅氏却留着,如今岁岁戴着,正合适。
傅氏怕她置气,柔声道,“也是母亲不好,你被掳走后,岁岁夜里总啼哭,后来我给她戴了瑾瑜的长命锁,她才安静了。”
余晚媱眼睫垂下。
“你要觉得长命锁碍眼,就取下来吧,”傅氏道。
余晚媱唔一声,“戴着吧。”
傅氏打量着她,只觉得她这次回来对陆恒抵触少了许多,但不好多问,只说道,“窈儿,是谁救的你?”
余晚媱把岁岁放回床,低着头不语。
傅氏心生担忧,“那、那歹人可有对你……”
余晚媱轻摇头,“没有,他抓我是想逼迫陆侯爷。”
傅氏是个聪明人,“那是瑾瑜救你回来的?”
余晚媱耷拉着头,半晌嗯声。
傅氏看她有些闷闷的,也没多问,心底存了欣喜,果然陆恒是个争气的,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能叫余晚媱再回心转意,其实这满燕京城看来,也就陆恒能让傅氏放心,这女婿不纳妾,家中又无多事的婆婆,余晚媱嫁回陆家,倒不怕有婆母压着,日子肯定过的顺心。
傅氏斟酌着道,“这眼看着岁岁要过周,瑾瑜终究是她父亲,到时候还得叫来一起观礼。”
余晚媱紧闭着唇,良久说好。
是时傅音旭自外头进来,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拭泪,近前抱住她道,“可叫我和姑母担心,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还好平平安安回来了。”
傅氏忙道,“你摸招她,这才哭过,眼睛正疼着呢,仔细又哭一回。”
傅音旭破泣为笑,“也就小表妹回来了,姑母才有了劲头。”
傅氏拿着帕子擦掉她眼尾的泪水,“这一个月里,也就这桩喜事了。”
余晚媱纳闷道,“是家中有事?”
傅氏道,“我是不想跟你说的,但也不能瞒着你。”
她倏地神色森冷,“我怀疑你大哥在外头养了人。”
余晚媱心头一跳,“大哥素来规矩,不至于会做这种事。”
傅氏哼道,“他隔三差五住在外头,我问他,就说住的署衙,可我叫人去看了,他根本没在署衙。”
余晚媱呆住,怎么也没想到顾明渊会撒谎。
傅氏道,“我也没计较太多,就叫他回府把事儿挑明了,这外头养的女人终归不老实,我的意思是带回来,大不了做个通房,毕竟他没娶妻,总不能闹出个外室来,要是肚子再大了,往后你大哥还怎么娶妻,谁知道你大哥竟然跟我置气,倒好像我做的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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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岁岁在床上不安分的爬来爬去,余晚媱让丫鬟去叫奶娘,不一会儿奶娘过来抱着岁岁出屋去晃悠。
余晚媱轻道,“这没影的事,母亲也不能真冤枉了大哥。”
她心底是有几分信傅氏说的,六月初她们回京,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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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渊住在署衙,不常回府,那会儿她就感觉不对劲,但到底也没见到他在外头养着谁,总不能胡乱猜。
傅氏直咬牙,愣是没说出难听的。
傅音旭拉一下余晚媱,“小表妹不清楚,姑母其实是怕表哥染了那些纨绔心性。”
余晚媱点点头。
傅氏惆怅道,“你大哥性子冷,人也聪灵,入大理寺后,有瑾瑜这个领头上司,我也从来没怕他走过错路,可是自打府里的族学换了不少学生,总有那么几个打着来请教他的由头,在他院里转悠。”
余晚媱惊愕起来,“母亲是不是担忧过头了?您不是说大哥也常在族学里讲课,学生请教先生属正常。”
傅氏失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不知道,那族学里有个叫沈清烟的,时常来找你大哥,有时天晚了,你大哥还留他在屋里歇息,那孩子你是没见过,生的太漂亮,一个男娃娃长得那副样貌,那性儿也窝囊,软软糯糯的,我早先还跟你嘀咕,怕你大哥成了断袖,这现下你大哥要真在外边儿养了女人,好歹我这心里平坦些,喜欢女人总比喜欢男人强。”
余晚媱面露古怪,顾明渊还曾带着那个沈清烟下江南,沈清烟被沈家赶出去,下落不明,说他死了也没见他的尸首,傅氏又说顾明渊外头有人。
就怕这外头人不是什么女人。
傅音旭笑道,“横竖小表妹回府,表哥再跟您生闷气,总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姑母再别跟表哥较劲。”
傅氏颔首,“等他回府,我要跟他提娶媳妇的事儿,成亲了估摸着就不会再被外面的人移了心性。”
傅氏兴致勃勃的跟她说了几家贵女,“刘侍郎家的二姑娘还有忠勇侯府的嫡次女都不错,都是温婉可人的,你大哥定喜欢。”
余晚媱笑两声,伸着懒腰道,“母亲,我好久没睡个安稳觉,路上颠簸,这会子犯困了。”
傅氏心疼她,在她脸上摸了摸,“母亲不吵你了,你睡吧,我叫底下多做些你爱吃的菜,好生补补。”
余晚媱应着好。
傅氏琢磨,试探着,“瑾瑜送你回来的,我寻思着今晚得宴请他一回……”
余晚媱沉着面容不做声。
傅氏道,“到时候把你大哥也叫回来,瑾瑜在场,让你父亲提他的婚事,他指定不能反驳。”
这想法很周全,就是怕陆恒又要站出来帮顾明渊解围。
想想上次那幅画,可不就是陆恒出声的,这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余晚媱犹豫再三,告诉她,“母亲,他们是一伙的。”
傅氏噗嗤笑,“母亲还要你提醒么?不过是叫瑾瑜来充个人面。”
她门儿清,陆恒要认她这个丈母娘,就不可能帮着顾明渊,除非他不想要回媳妇儿了。
余晚媱没所谓,侧身坐进架子床,软着腰靠到枕头上,懒懒得嗯着。
傅氏轻抚了下她背后长发,起身和傅音旭出门了。
——
这头陆恒从宫里再出来,圣人已解了他的丁忧,让他重任大理寺卿,他没回府,半道转去了署衙,早有下属告诉他,陈氏母女被抓进诏狱,一并说了缘由。
诏狱内因常年不见阳光,地面潮湿生霉,陆恒一路往女牢那边走,脚踩着水渍,耳听着四周女犯的哀嚎嘶鸣,直走到最里边儿的那两间牢房,陈氏和陆璎被分开关了,他立在门前,眼望着躺在杂草堆上的两人。
陆璎受够了这么多日来的苦日子,一见到陆恒,当场哭出声,扑到门上求他,“大哥哥,你放了我和母亲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什么也不知道,也是,那个李妈妈一口咬死了当年溺杀余晚媱系她一人所为,和陈氏无关,当初余晚媱在陆家被立规矩,也是这个李妈妈将她打的浑身青紫,陈氏有这么个忠仆,自然可以清清白白。
陆恒没有理会她的哭求,眼睨向陈氏,陈氏看见他不由心虚,“瑾瑜,英国公府仗势欺人,即便你对我有怨,可你妹妹是无辜的。”
陆恒扯唇,没说话。
陈氏将心一横,爬到门前说道,“璎儿是顾淮山的亲女儿,我陈家也不是朝中无人了,英国公府若不想名声扫地,最好现在放了我们。”
陆恒俯视着她,在过往十几年的岁月里,她始终是仁善的慈母像,哪怕是在他父亲的灵堂上构害他,她也装着不得已的模样,如今这虚伪的假皮终于在他面前扒开了。
他慢慢的笑,“新鲜了,你是说,你女儿是你跟国公爷的私生女?”
陈氏已然豁出去了,事到如今,她已没有脸面可言,她只要能活着出牢狱,这么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她一定会加倍还回去。
可惜陆恒已经领教过她的那些阴招了,他凉薄道,“既然你说了这话,不如本官替你做主,让你女儿跟国公爷做场滴血认亲如何?”
陈氏一愕,须臾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在中间搞鬼?”
陆恒眼眸眯起,“什么意思?”
陈氏双手攀着门柱,仰视着他,“余氏不仅没死还成了英国公府嫡女,你若是为了讨好她,坑害我璎儿,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陆恒眉心突跳,未答声。
陈氏笑一下,“英国公夫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说,她女儿嫁过人,只是丈夫死了,瑾瑜,英国公府可不会认你。”
陆恒也笑,“我父亲说香娘母子是被我抓走的,是你有意让他怀疑到我身上的吧,抓走他们的是你还是陈家?趁我被刺杀下落不明,放他们来陆家大闹,真是好算盘。”
陈氏嘴硬道,“瑾瑜,这种亏心事你也想算到我头上?”
陆恒歪了歪脖颈,“不急,本官会让香娘母子来指认,看看她们认不认得你的李妈妈。”
陈氏跌坐到地上,倏地直起身恶狠狠道,“顾窈的丈夫明明是你,英国公府却欺骗皇后娘娘,你们就不怕这事儿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
陆恒面上没什么情绪,转身朝外走,问身边的主簿,“她刚刚说的话都记下了?”
主簿道是。
陆恒道,“着手安排大夫过来,明个本官知会国公爷过来做滴血认亲。”
陈氏惊慌失措,“她是你妹妹!你难道连这点旧情都不顾了吗?”
陆恒扭头望向陆璎,她缩在角落里看着很可怜,可陆恒的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他只说,“从你们要她死开始,我就该清算了,种因得果,我没有她这样恶毒心狠的妹妹。”
话落,牢狱里响起陆璎的哭喊,一声一声的叫着他大哥哥。
陆恒挺直背,踱出了诏狱。
墨砚候在狱外,递上请柬道,“侯爷,英国公府邀您过去赴宴。”
陆恒翻开请柬看了遍,心内升腾起雀跃,他强压着笑意道,“先回府更衣。”
——
傍晚时分,陆恒进了英国公府,婢女引着他入群芳斋,是个小宴,只几人在席,傅氏也没刻意分席,招呼他道,“瑾瑜快坐吧,都是家里人,便不讲究那些个体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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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旁坐着余晚媱,因在家中,打扮甚简,梳笼起的云鬓只戴了一根玉簪,身穿一件滚雪细纱千水裙,反倒更衬的她肤白唇红,人如美玉。
他没好盯着她看,撩起衣摆坐到顾明渊旁边的座上,傅氏打趣道,“瑾瑜今儿这身倒精神。”
余晚媱不经意挑起眸瞥他,他难得换上件象牙白万字穿梅团花锦袍,腰系镶白玉腰带,金冠高束,陡一看真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他生性冷漠,又是个最会讲规矩的,老成刚正,穿这身是打眼,可在余晚媱看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花孔雀,穿成这样,还当是要去哪儿风流,丢人现眼的。
陆恒抿笑一声,眼悄悄飘过余晚媱,发觉她看自己,正欲对她露笑,她却嫌弃的转过眸,根本不睬他。
陆恒唇边的笑淡了淡,没多说什么。
这算是家宴,气氛很好,傅氏冲顾淮山递了个眼色。
顾淮山咳嗽一声,对顾明渊道,“明渊,你也不小了,我和你母亲商议着要给你定门亲事,你这两日得空了记得回府里。”
顾明渊极为淡定,“父亲和母亲不必操心我的婚事,我自有想法。”
傅氏神色不好,“你那想法趁早给我掐了,叫我知道,没她的好果子吃。”
两人打哑迷,座上人都听得懂。
顾淮山呷着酒水,老神在在的,“等你娶了妻,真想要纳妾,你母亲要说你,我指定帮你。”
傅氏冷哼一声。
余晚媱放在桌下的手指揪紧,抬眼瞅过顾明渊,那脸上极平静,实在瞧不出想法,她又看向陆恒,他也是一片淡然,这两人这般姿态,也不知背里装着什么秘密。
陆恒等他们这话过头,才跟傅氏温声道,“傅老夫人,我今儿在诏狱问话,陈家那位一口咬定她女儿是国公爷的私生女,我想请国公爷去大理寺署衙,跟她做一场滴血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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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倏然座上一静。
顾淮山老脸难堪,仍端着道,“明儿大概不行,我……”
“明儿个怎么就不行了?国公爷又不用上朝理政,您还怕了不成?”傅氏呛他。
顾淮山呐呐道,“那不是……”
这就是最后犟嘴了,他自己干的亏心事,若明日滴血验亲当众被抖落出,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燕京城。
余晚媱也犹疑,陆璎明摆着是顾淮山的私生女,明日若去署衙当堂滴血认亲,英国公府就不得不认下陆璎,岂不是让陆璎直接登堂入室。
她眼瞪着陆恒,这人莫不是想帮着陆璎脱困?
陆恒被她瞪的不明所以,只能回以浅笑,谁知她极凶的剜了他一眼,低头只顾着吃菜,不理会人了。
陆恒讨了个没趣,一场宴吃下来索然无味。
宴后傅氏私下找陆恒详谈,余晚媱不放心等在偏厅内,快有小半刻钟,令玉过来引她去夹道,正见陆恒立在游廊下,傅氏沉着脸跟他在说什么,表情愠怒。
她陡然想到不好的事,疾走几步过来,傅氏看见她过来,笑着对陆恒道,“瑾瑜,你回去歇着吧,明个国公爷肯定来大理寺。”
陆恒余光瞄到余晚媱,心跳快了,抬手向傅氏作揖,便欲走。
余晚媱走至傅氏身旁,叫他,“陆侯爷,就算要滴血认亲,也没必要在公堂上。”
陆恒张唇想解释。
她冷道,“这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家事,应该轮不到你们大理寺来管吧。”
陆恒看出了她的戒备,隐约猜到她心底想法,眼神灰暗,“若不诉之公堂,谣言四起,对英国公府没有好处。”
他说罢,不等余晚媱再吱声,当先走进夜色里,孤身离去,那背影无端添上几分颓唐和落寞。
余晚媱捏紧帕子,心下慌慌。
傅氏拉着她往回走,进屋里正见奶娘把岁岁抱来,余晚媱接了岁岁,岁岁对着她的脸啵的一声,叽叽咕咕着母齐,登时惹的她发笑,再阴郁的心思也没了。
傅氏看着这一大一小,神色柔和,到底笑道,“窈儿,你刚刚凶的能吃人。”
余晚媱放岁岁上了榻,防她往地上爬,用围罩拦在榻边,才坐到傅氏身侧,沉默良久道,“从前在陆家,他很疼陆璎。”
她不愿回想以前,那一年在陆家,她受尽折磨,甚至有性命之忧,她被陆璎的丫鬟推下水,他却怪她恶毒杀人。
现在他看着公正严明,可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救陆璎,故意让他们对簿公堂。
傅氏放低声道,“这回你是真冤枉瑾瑜了。”
余晚媱抿声不语。
傅氏伸过来胳膊抱住她,摇头发笑,“他若真疼她,就不会把她赶出陆家。”
余晚媱眼睫颤动。
“他刚刚跟我说,那陈氏在牢里嚣张的很,扬言若不放掉她们,就要让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知道陆璎是你父亲和她的私生女,”傅氏恨得牙痒痒,顾淮山惹出来的是非,她费尽心机终究被陈氏拿捏了。
余晚媱立时侧头,沉声道,“真对簿公堂,难道母亲打算将陆璎收进府里?”
陈氏这明显已是鱼死网破的架势,宁愿不要名节,也想逼着英国公府认下陆璎。
傅氏一笑,点她鼻尖,“瑾瑜昨儿在牢里跟陈氏说要滴血认亲,把她吓得半死,你猜猜为什么?”
余晚媱瞬时惊住,莫非……
傅氏舒一口气,“我也不是傻的,以陈氏这种性子,陆璎若真是你父亲的孩子,在肚子里就会逼婚你父亲,又岂会委屈自己嫁给陆韶安做继室?”
余晚媱滞愣,是这个理,陈氏看似良善却极难缠,绝不可能这么委曲求全。
傅氏看着她语重心长道,“窈儿,瑾瑜这次真是为咱们家考虑,南行一路,他的人品你还不信吗?都能为你挡刀。”
余晚媱哑口无言,本能回忆起方才陆恒走时情形,他应该是看出来她的防备了,所以才那般颓然。
——
翌日早,大理寺正堂内,陈氏和陆璎被带上来,过了一夜,陈氏已无先前的气势凌凌,瞅见那椅子上坐的顾淮山,当即瑟缩后退,衙役却拉着她们到堂中。
顾淮山看见她也窘迫,这堂中一堆人看着,等滴血认亲成了,他这个英国公属实没脸见人,这往后在朝里,还连带着让顾明渊也被人讥讽。
陆恒端坐在堂上,抬袖挥道,“带大夫上堂验证。”
瞬时便有个大夫被领来,自有人手捧着一碗水过来,那大夫走到陆璎跟前,陆璎背着手躲,不愿他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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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恒覷着她,朝两边差役抬了抬下巴,那两个差役立刻上前摁住她,大夫扎破她的手指滴了一滴血进碗里,随即走到顾淮山跟前,“请国公爷抬手。”
顾淮山如坐针毡,眼朝陆恒飘,窥见陆恒脸上的笑,又是一阵懊悔,当年他若警醒,何至于会难堪至此。
陆恒看他不动,笑道,“国公爷是担心这大夫医术?他是民间百草堂名医,虽比不得宫里御医,在行医布药上从没出过差错,国公爷尽管放心。”
顾淮山真想斥他一嘴,他是担心大夫的医术吗?他是担心自己的颜面不保,要不是傅氏压着他来,他断不肯丢这个脸。
陈氏趴在地上,仰着头面容楚楚的对顾淮山道,“您难道不信我吗?当年在明台山……”
“你闭嘴!”顾淮山老脸通红,这堂上都是人,她说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话,叫人怎么看他?横竖也被人误会了,他还不如验了这血,即使溶血,陆璎这个女儿他也不愿要,最多将她发落到乡下庄子,至于陈氏,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自然由大理寺定罪,他是半分不会救她的,他自己没了脸,也算是吃下这个教训,往后夹起尾巴做人,再不沾花惹草。
他举起手任大夫取血,那血滴入水中,他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儿,只见着那两滴血慢慢散开,根本没融到一起。
顾淮山先是一喜,随后愤怒起来,敢情这女人把他当傻子糊弄,陆璎不是他的女儿硬是栽他头上,他偏偏还信了,枉他先前对她们母女多般疼惜,当真欺人太甚!
顾淮山一掌拍到桌上,重重哼一声,“晦气!”
陈氏颤着声还想叫他。
顾淮山猛地挥袖,迅速起身离开堂内。
陈氏眼尾垂泪,愣是没留的他一丝余光。
陆恒看够了她的做派,道,“香娘母子已认出你的李妈妈,供认出是受她唆使来本官府邸大闹。”
“陈氏,还不认罪?”
陆璎惊恐的望着他,还想唤他一声大哥哥,求得一丝怜悯,不等她出声,就有人用布堵住她的嘴。
陈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只道,“我要见我大哥!”
陆恒冷视着她,须臾道,“来人,拟罪证,让她摁手印。”
那底下录事早将拟好的供证呈上来由陆恒过目,陆恒点头后,他拿到陈氏跟前,陈氏当即尖叫,“我不认!你这是屈打成招!我要见我大哥!我要上诉!”
陆恒自座上下来,直直走到她身前,微俯身,低道,“你这些年从我陆家搜刮了不少银子,都到哪儿去了?”
只这句话一问出,陈氏一下噎住声。
差役一左一右压着她,迫她在纸上摁下手印。
陆恒背着手道,“先收押了。”
两人便被拖回诏狱。
陆恒望着手中的供词,扬唇低笑,陈肃应该不久就会回京,他得抓紧将那本课税账簿看完。
——
却说陈氏这事儿在京里惹了不少谈资,多是拿她和顾淮山之间的□□调笑,顾淮山也不出去寻友做乐,整日躲在府里,还得看傅氏脸色,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在没过两日,宫里出了大事,也没人再盯着顾淮山这档子事儿叨咕,原来锦衣卫将三皇子私挪三百万两帑银的事报了上去,举朝哗然,本来沧州大旱,户部发不出赈灾款,这已经让圣人恼怒了一阵子,这时爆出来这样的事,纵使圣人再疼爱三皇子也不可能再轻饶了。
三皇子被圣人狠批一顿,于当日被发落去了封地,从今往后都只能留在封地,不得传召,永远不准回京,至于淑妃,也因此事连降两阶,自此宫中再无人可跟皇后抗衡。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四,岁岁要过周,这是大日子。
一大早,英国公府内聚了不少客人,陆恒做为男客不便进内院,只将给岁岁备好的周岁礼交给丫鬟送进院内,他是想进去的,想去瞧瞧,岁岁会抓到什么东西,可惜他这个父亲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宴席在下晚结束,客人陆陆续续走了,陆恒不便逗留,正要告辞,傅氏身边的丫鬟令玉过来请他入内院,陆恒克制着欢欣,随她一起进了明德堂,沿走廊入当中正房,即见余晚媱怀抱着岁岁站在长桌前,桌上铺了一层朱红锦席,上头摆着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①等等。
傅氏等人都围在桌前,见他来了笑道,“你要再不来,岁岁快等不及要往桌子上爬了。”
说着满屋子人都笑起来,陆恒望到岁岁,小丫头蹬腿踢脚的,极不安分,他不由凝眸瞧向余晚媱,她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微一低脸,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着她带了几分无促,但他没那么多时间感想这些。
余晚媱将岁岁放到桌上,岁岁在桌上爬来爬去,那些玩意儿都不能吸引她,圆圆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瞄准了陆恒,直冲他爬去,小手一伸,就揪住了他腰间金绶环②。
作者有话说:
①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出自吴自牧的《梦梁录》记在小儿抓周情形
②金绶环:因本文架空明清,金绶环是明朝三品朝官随身佩戴的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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