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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陆璎就这么被赶出了英国公府,前一次她被威远侯府赶走,外人不了解,还能说是被陈氏牵连,这回再叫英国公府轰出去,京里风声传的快,只一个白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这事。
陆璎的名声彻底毁了,根本没脸站在英国公府前,陈氏派了李妈妈坐马车来接她,陈氏在外头有宅院,早前她在陆家也攒了不少积蓄,她被休出陆家时,她的嫂子刘氏假惺惺要她带着陆璎回府居住,陈家就是个空壳子,陈肃和刘氏觊觎她手里那点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是真信了刘氏的话回陈家,到时候可不得被剥一层皮再被赶出去,那时可就真没活路了。
陈氏新买的二进院在翠柳巷内,这附近多是酒楼茶坊,像这种二进院子不稀奇,马车停在后门,李妈妈扶着陆璎下来,推开门进去了。
恰时余忠旺探头张望,那老婆子他见过!
他今日原是出来找院子,想带着余雪晨搬出来,总住在英国公府,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他这良心上过不去,谁能想到就碰上了这个老婆子,他忙不迭地折回英国公府。
府里正在争吵。
“赶她走,我看国公爷还像很舍不得啊,”傅氏冷嘲热讽着。
顾淮山不耐烦,“我已经赶她走了,你还要如何?难道还要我杀了她不成?你别无理取闹。”
余晚媱给傅氏顺背,轻声对顾淮山道,“父亲心疼璎姑娘,我很能理解父亲,听母亲说,这十来年你们对她如同亲生女儿,如果没有发现她不是我,可能早就将她认回府了。”
顾淮山顿时愧疚,陆璎这些年冒领了她的身份,占尽好处,他这个做父亲的还偏心,却忘了她在陆家受过的苦全是拜陆璎所赐,明明她比陆璎小,却比陆璎更善良懂事。
“母亲更心疼我,气她相信父亲也能理解,”余晚媱勾唇道。
顾淮山面有窘态,快速嗯一声,懒得再跟傅氏吵,欲回自己院子清净。
令玉自外进来,冲三人行过礼,再跟傅氏道,“老夫人,余老爷要见您。”
傅氏忙道,“让他进吧,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避嫌的。”
顾淮山撩起衣摆坐到上首,不一会儿余忠旺进门,看见顾淮山还想跪下来给他请安,叫一边的嬷嬷扶住坐到椅子上。
傅氏笑盈盈的,“余老爷子急着见我为的什么事儿?”
余忠旺瞧了瞧余晚媱,神情沉重,“我看到当年那个老婆子了。”
堂中几人俱是惊愣,傅氏先反应过来,忙道,“老爷子快带我们过去看看。”
有余忠旺带路,他们极快的找到翠柳巷,越往里走,顾淮山的脸色越古怪,傅氏也不是傻的,这一路暗暗盯着他,直到在一家二进院子前停住,顾淮山坐不住了,“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不可能有错,我亲眼看见那个老婆子领一姑娘进屋,那姑娘还直哭,”余忠旺坚定道。
傅氏这下已确定这里就是陈氏和陆璎的落脚地,到底是家中丑事,她也不好在余忠旺面前抖落出来。
顾淮山揣着袖子道,“周老头今早叫我去他府里,耽搁到现在,我得走了。”
傅氏哂笑,“左不过是钓鱼下棋,能有咱窈儿重要?”
顾淮山被她堵的说不出话。
傅氏朝外头候着的何嬷嬷递了个眼色,何嬷嬷便带了几个腰膀粗壮的小厮去敲门,开门的是以前服侍陆璎的香云,一见到何嬷嬷的脸,当场吓得要关门,何嬷嬷跟着傅氏处理了不知道多少后宅腌臜,哪还看不出她的想法,当即冲小厮道,“撞开门,进去拿人!”
小厮们一窝蜂冲上前,香云拦不住,门被撞开,她跑都没时间,直接被小厮给逮住套上绳栓住。
那屋里的陈氏正哄好了陆璎,两个人都觉得顾淮山好糊弄,这次是陆璎不小心,但没关系,只要她私下跟顾淮山说些好话,顾淮山还是照样会替陆璎考虑的。
可她们还没笑出来,一帮子人闯进来,陈氏大惊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民宅!”
那些小厮话没半句,先绑了李妈妈,又过来抓她们。
陆璎惊恐的要尖叫,小厮们早有预备,给两人的嘴巴塞上布,绳子一捆带出院子。
李妈妈一露面,余忠旺立时道,“就是她把闺女往海里推,化成灰我都认得!”
陈氏看见傅氏和余晚媱,瞬时两腿发软,再一见顾淮山气的吹胡子瞪眼,当即泪眼汪汪,可是她嘴里塞着布,想说话都难。
傅氏防的就是她这手,傅氏早看出来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女人,绝无可能再容她有机会出声。
顾淮山看着她们被五花大绑,心头有些不忍,“若不然问清楚,要是冤枉了恐不好……”
“有余老爷子这个人证,还能冤枉她?这老婆子是她的人,没她指示,下人敢做这种事?”傅氏一口怼道。
顾淮山还想支支吾吾。
何嬷嬷从院子里抱出来一个妆奁,径自从里面翻出两张面值三百五十两的银票,递交到傅氏手上。
傅氏举起手里的银票冲顾淮山摇了摇,顾淮山就闭嘴了。
傅氏哼笑,“把她们送到大理寺,让明渊好好儿的审,害我窈儿,我要她们血债血偿!”
那两母女挣扎着冲顾淮山落泪,想求得他一丝怜悯,可顾淮山愣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们,直到她们被拽走,耳边听得傅氏一声讥笑,“国公爷不是说周老爷寻你吗?还杵这儿干嘛?”
顾淮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道,“回家吧。”
拿了陈氏母女,手中又有顾淮山那七百两银票,狠狠拿捏住顾淮山,傅氏自是得意。
余晚媱在一旁却只觉得错愕和唏嘘,她的亲生父亲是非不分、花心滥情,就像傅氏说的,京里的男人有几个不纳妾,仿佛男人风流已经是一种习惯,傅氏这次拿捏住他,还会有下次,蹉跎了一生,就为看住他。
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将来,她若也嫁一个如顾淮山这样的男人,她也只能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一生,她没有傅氏这般机警,她不可能每日每夜的盯着枕边人。
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日子,外人看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其实早已败絮其中。
——
岁岁再过一个多月就满周岁,按着规矩,到时肯定得抓周,小孩子长得快,身上衣服也换的快,傅氏每日里都乐呵呵的给岁岁挑衣裳,全是粉粉绿绿的小襦裙。
六月底时,傅氏带余晚媱进白龙寺上香,白龙寺是京里香火最盛的庙宇,傅氏是想来给余晚媱和岁岁两个祈福。
她们去的早,但寺庙里已经有许多香客了,令玉去交了香油钱。
傅氏便拉着余晚媱进庙里先拜了一圈菩萨,才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到一间禅房前,合掌道,“施主请稍等。”
傅氏道好,转头告诉余晚媱,“这位元一禅师算命极灵验,等回让他给我们岁岁看看。”
余晚媱嗯着笑,“都听母亲的。”
过半会,那禅房里响起铃声,小沙弥推开门,“两位施主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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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接过岁岁,带余晚媱入内,禅房门合上,里头隔着一道纱帐,可见罗汉床上盘坐着一个僧人。
傅氏虔诚道,“还请禅师给我这小外孙女算一算命数。”
那僧人缓慢探出来一只手。
傅氏心领神会,想将岁岁递到他手上,被余晚媱一把拉住,那只手上有厚茧,余晚媱记得以前去百香园,常见到韩云生在园子里耍花枪、练挥扇,那时她就见到他手上结了很多茧,伶人想要上台,就得日日辛苦唱练,时间久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余晚媱看到茧时就知道里面的人肯定不是元一禅师,如果她没猜错,应是韩云生。
她轻推了推傅氏,“母亲,你先带岁岁走。”
傅氏一头雾水,“怎么了?”
余晚媱想解释,可已来不及解释,里面的和尚走出来,细眉桃花目,一看便没有和尚的出尘。
傅氏心知遇到恶徒了,想将余晚媱挡到身后,余晚媱却拦在她身前,极有敌意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韩云生仍笑的轻佻,“怎的做了大家小姐,便对我有这般敌意。”
余晚媱抿嘴不语,那晚在船舱里,她见识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父兄、英国公府都可能会被他拖下水,她不可能再信他。
韩云生身形一闪,猛地扣住她,飞身闪出窗。
快的傅氏根本无从反应,急跑到窗前,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傅氏这才意识到,余晚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了!
傅氏差点崩溃,抱着岁岁泣不成声,她五岁那年,傅氏不慎让她被丢,终于将陈氏送去诏狱,她以为一切都要好了,这贼人竟这般明目张胆的抓走了她的女儿。
傅氏没敢哭多久,恢复镇定后,抱着岁岁出来,秘密叫人围了白龙寺搜找,可还是音讯全无。
英国公府也很快得到消息,因为怕坏了余晚媱的名声,他们私下派人在京里查找,连着近半月都没找到人。
傅氏只能整日以泪洗面,任谁劝都无用。
——
却说韩云生抓了余晚媱一路南下,直入江都,给陆恒递信,要与他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有个错误,我给改了,陆璎应该比顾明渊还大,哈哈哈,不小心写成比晚媱大几个月,不符合科学!
第六十二章
七月的江都暑气渐消,入夜后便觉得凉了。
江都的百香园内,青草遍生,一片荒芜,再不复往日喧闹。
韩云生踩着那些杂草,手里举着一盏油灯,一路上了台阶,到屋前顿住,未几抬起手敲了敲,可惜里面没人应他,于是他收了这虚伪礼仪,伸手推开房门,跨步入内。
这间房从前是园子里放杂物的,里头还有些唱戏时用的锣鼓喇叭,园子里也就这间房还能像样,其余的都已被打砸完。
韩云生将油灯放到桌上,屋里亮堂起来,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余晚媱,被绳索捆绑住了手脚,一声不吭的垂着头。
韩云生缓慢走到她身前蹲下,观察着她,发觉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勒出了伤痕,他探出一只手,她立刻瑟缩起来,他便收回手,转步到桌前,拿竹签挑了挑灯芯,让火光更亮一点。
“陆大人还没来,我想用你威胁他,好像失算了。”
余晚媱倦怠起来,闭上了眼睛不愿听他说话。
韩云生扭过脸看着她,神色轻浮又认真,“他要是不来,你跟我走吧。”
跟他到哪里,他没说,余晚媱却能猜的出,去年八月那次伏杀陆恒,幽冥阁死伤不少,现今只有他一人逃出朝廷追捕,幽冥阁内的杀手还能剩多少,此后余生,他想活着都不能出现在人前。
无非是亡命天涯。
韩云生问她,“我仍记得你当年说过,伶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那会子余晚媱还没嫁给陆恒,余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没那么多大家规矩,余晚媱有时贪玩带着秀烟溜出来。
他们初次遇到,不是什么很叫人欢快的场景,他刚唱完戏,脸上还画着戏妆,眉目流光溢彩,是个旦角模样,被人堵在台下,差点轻薄了去。
余晚媱躲在暗处,用弹弓对准那人的后脑勺给了一击,才让他脱开身,她那时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们跑了很远,江都的河流有很多,他们停在水畔,她极认真的告诉他,伶人是赚钱的营生,和寻常人无有不同,他无需忍受他人轻贱。
天真的可笑。
韩云生轻轻吊起嗓子唱曲。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①……”
这寂静的夜里,他唱出来的曲儿不再动听,带着无尽的哀怨和控诉,眸光盯着余晚媱,不见她再看自己一眼。
曲声戛然而止,他笑的极风流,“可见人心易变,你如今登高踩枝,又怎会再想起当年?”
余晚媱抬起来头,定定的和他对视,“我爹和哥哥没有得罪过你,英国公府也没有得罪过你,你说当年,你还记得是谁救过你?”
韩云生嘴角的笑僵住。
余晚媱红着眼道,“即是利用,何必怨怪我?”
韩云生又笑的好看且肆意,“我的徒弟们被人抓了,只能利用你这一回。”
余晚媱迅速低头,事到如今,陆恒不来也没什么,她不想欠陆恒的情。
是时外头响起人声,“那位大人到了邵伯湖畔。”
韩云生一口吹掉灯火,快步到她面前蹲下,掐住她的脸道,“我不带你这个麻烦走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丝绢猛然堵住她的嘴,她拼命挣动着,被他托起来径自塞进了旁边放戏服的柜子里,盖没有完全合上,空了一条缝隙,她在这缝隙中看见他眼中有破碎光晕流动,然后他朝她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柜子砰的盖上,她彻底被拴在这密闭空间里。
救命!求救堵在嗓子里,她拼尽力气撞那箱子,可箱子太重了,她的那点力气都不能让箱子发出声响,待她气力耗尽,卧在箱底,鼻尖闻着戏服上的臭味,脊骨里滋生出无边恐惧,她会在黑暗中渐渐失去生机,谁也救不了她,就连哭都发不出声,她将彻底被遗忘。
腐烂、消逝。
韩云生立在箱子前良久,将手心的铃铛用线穿好挂到门上,只要有人进屋就能触动铃铛声。
他做完这一切,绕步出了门,外头站着五个黑衣人,是他们幽冥阁最后剩下的杀手,他带着这五人出去,直奔邵伯湖。
夜晚风大,湖水起了浪,一波一波打上岸,陆恒立在一块石头上,衣角被打湿,他的心神都在手中的那块帕子上,那帕子边角绣着窈字,是余晚媱随身的帕子,连同那封信一起递到他手中。
他没等多久,韩云生来了,仍是身穿袈裟的僧人模样,拱手对他道,“只要大人配合我救出徒弟,事成之后,她一定安然无恙。”
陆恒寒声道,“让我看她一眼。”
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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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翘唇,“您不是一般人,我得防着您,谁知道这四周有没有您的人蹲守,您现下只能依着我,否则且不说她性命难保,您是忘了,您和英国公府诓骗圣人的事了?”
陆恒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覷起眼,他临出发来江南时,嘱咐过墨砚,让他找些人盯着点英国公府,防韩云生会对余晚媱动手,在半月前,墨砚来信,说过傅氏和余晚媱一起去过白龙寺,后来白龙寺里隐约有许多英国公府的家仆在四处搜找,并不知丢了何物。
陆恒压下郁气,问他,“你要本官做什么?”
韩云生说,“得把您绑起来。”
陆恒皱眉。
他丝毫不胆怯,“您的人应该埋伏在这四周,我绑了您也不敢伤您,您这次来江都是为圣人筹钱,我们殊途同归,您只要装一次晕,就能引出当初江南私盐案的幕后真凶,这样的买卖您应该不觉得亏吧。”
确实不亏。
陆恒没说什么,张手任他的人用绳子捆住自己。
须臾有黑衣人赶来两辆马车,他被提拎上马车,马车外黑衣人跟韩云生道,“我点了信号弹,那边应该片刻就能到。”
韩云生戴上斗笠,静静坐在马车前。
约有小半盏茶,有人过来了,领头的穿着粗布素衫,踱近了才问韩云生,“人死了?”
“小的打晕了他,您自个儿动手不是更放心?”韩云生笑道。
那人也不傻,听他意思便明了,遂让人带过来十来个半大孩子,个个鼻青脸肿。
“换人吧。”
韩云生很识时务,让黑衣人搭把手把装晕的陆恒抬出来,悄声告诉他,“当年圣人南巡遇刺,真凶是中宫。”
中宫两字一出,陆恒瞬间怔住,还不等他回想,他手中被塞进一把匕首,随后韩云生冲那人道,“你们先放人。”
那人轻蔑嗤笑,当真没跟他计较,手一招任那些孩子跑过去。
直等他们都上了马车,韩云生才准那些人近前,在交换时,他跟陆恒飞快说了句,“百香园。”
陆恒心里一咯噔,手下匕首悄悄割开了绳子,那些人已拔出剑欲往他身上刺。
他骤然抬手吹一声口哨,立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侍卫,直接提刀杀了过来,待他再转头,韩云生早已架着马车跑出去老远,根本追不上了。
那领头人一时慌了神,想偷摸着跑,可才转身,脖颈处就架上匕首,他登时腿软的跪到地上,嚷嚷着饶命。
其余人也悉数被侍卫拿下,陆恒问他,“是谁派你杀本官?”
那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这时天边已现鱼肚白,一夜将过,余晚媱还不知如何。
陆恒一脚将他踢给侍卫,“就在这里审,审完了再带回去。”
他说完便带着几人匆匆赶往百香园。
江都百香园极富盛名,即使是陆恒这种初来江南的,也听过这个戏园子,多有人唏嘘这园子被京里来的人砸了,却没人知道,是陆恒派来的仆从,那时是为了抓这些伶人,大概他们顺便砸了这个园子。
归根结底,是韩云生咎由自取。
陆恒带人翻过墙,沿着各个破落屋子寻找,都没有找见她的身影,他平生最害怕的时候,第一次是看见她落水,那会子以为她真没了,他太过害怕,怕的不敢面对尸体,懦弱不堪的令他自己都憎恶,如今是第二次。
他处在极度的恐惧中,她活着,可能在这百香园中的某个地方,也可能她死了,韩云生这个人心肠歹毒,即便对她有过情,也不曾放过余家父子,更想将英国公府拉进水里,她的命也许在韩云生眼里并不值什么。
可无论是哪种,他都一定要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急切的在周遭搜找着,恰时听到一声铃响,屋后的那间屋有侍卫进去,拉动了一根线,那线的尽头是个箱子。
就在侍卫要掀开盖时,身后陆恒几近颤声道,“我来。”
侍卫退到一旁,陆恒逼迫着自己伸手将盖掀开,里头侧卧着余晚媱,双手双脚被捆住,因为捆的太紧,手脚都被勒住血痕,她的嘴里塞着布,微张着眼眸一直在流泪,她异常狼狈,满脸的泪水,整个人因为在密闭的箱子里被关了一夜,已经意识近崩溃,身子疲软的根本站不起来。
她还活着。
陆恒下意识松气,飞快解开她的手脚,拿掉布,想抱她起来,她忽然抗拒的推搡着,哑声叫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牡丹亭》里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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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她的情绪在见到陆恒时终于崩溃了,她以为她很大声,其实声如蚊呐,她以为很用力的推着他,其实她那点手劲弱的挠不动人。
她也站不起来,她已浑身无力,像只被抛弃的猫,只知龇牙咧嘴想躲避可能存在的恶意。
陆恒停顿着,还是弯下腰去抱她,他将她紧紧抱在臂弯里,她一直在挣,直到发觉自己真的挣不开了,才慢慢安静下来,陆恒察觉她在战栗,解掉外穿的披风将她盖好,小心翼翼的搂着她往外走,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身前有眼泪在掉,他的脚步加快,带着她跳出了这个关住她的园子。
陆恒奉旨南下,圣人亲封的巡盐御史①,入江都后,立刻住进了当地官署衙门。
因他这次出行属实威风,又有锦衣卫随行,地方的那些官儿都对他敬畏,就是陈肃这种跟他结了怨的人,也只能笑脸相迎。
陆恒抱着余晚媱进到官署,就见陈肃并着一众盐院小官在里头等候,瞅见他都立时起身,陈肃往他怀里看人,被遮的极严实,根本看不清人脸,只瞧身形是个女人,陈肃那双老眼一眯,再次鞠着笑脸,“陆大人这是……”
话不见底,眉毛耸耸,露出一副都是男人,都懂的表情来。
陆恒半分眼神都欠奉,“你们找本官?”
陈肃一讪,其余人的脸上也都各有异色。
“希望各位大人尽快催那些盐商捐输,沧州没功夫等,”陆恒一口截断他的话。
陈肃眼底闪过厉色,垮着脸还想哭诉拿不出。
陆恒已经越过他,兀自进了署衙后院,那帮官员不敢入内,只得各自散走。
这里比不得燕京城,陆恒住的居室较简陋,外头仅有三两个小厮候着,他拉开隔扇门进了内室,轻轻将人放到软木梨花榻上,伸手拿开披风,她蔫头耷脑的,眼睛有些肿,红通通的可怜,人还陷在先前的浑噩中,可能受惊过度,一时难以从当中抽离出来。
陆恒拉过薄毯给她盖了点,放轻步子走出内室,片晌再回来手里捧着一盆热水放到杌子上,拧干帕子,试着擦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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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泪痕,没见她再反抗,她这时乖的过分,也不是乖,这十几日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关在那个箱子里,比幽闭的密室更让人窒息,大理寺的诏狱内,有些嘴硬的犯人不招供,就会被狱卒塞进审训室,不给吃不给喝,审训室内没有窗户,一扇小门关上,黑黢黢一片,犯人在里面呆上几日就会不打自招。
她胆子不大,再倔犟也抵不过这样的酷刑。
韩云生是真没想过她的处境。
陆恒擦干净她的脸,又将她的手腕、脚踝处的伤口上的脏污擦掉,她穿的那条襦裙又脏又破,他蹲在榻边问道,“能起来自己洗浴么?”
余晚媱便像惊了下,慌乱动起来,但她实在没劲,手脚又伤的太厉害,软趴趴的直不起身。
陆恒只犹豫了片刻,抬手抱她起来,绕过内室进了小间,小厮们早送了热水进来,四周的窗户都合上,木盆中的热水冒着气,他一手揽着她,一手解她颈下的纽扣,她就在这时合住眸,两行泪流出。
陆恒手滞住,忽的将纽扣系了回去,手掌抹掉她的眼泪,轻声道一句,“我不碰你。”
小间摆着一张竹席,他放她躺到竹席上,转身出去。
余晚媱半睁着眼,依稀看清他走的极快,未过须臾,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蹑手蹑脚过来给她解衣裳,然后扶抱她起来,这妇人力气很大,手也粗粝,看得出来是做粗活的,放她进水里后,给她洗澡搓背,干起活来没一点怠慢,话都不说一句,直到给换上一件衣袍,妥妥当当了才道,“夫人委屈了些,这满衙门只我一个女人,我又是个浆洗衣物的,您细皮嫩肉,可别嫌我侍奉的不舒服。”
沐浴过后,余晚媱昏的更厉害,妇人手摸到她额头,哎呦一声,“不得了,还烧着呢。”
余晚媱只模模糊糊听见她朝外见了声大人,外头急躁的跑进来一人,她已没精力再看清对方是谁,眼一闭晕了。
陆恒自妇人手里抱过余晚媱,转身出去小间,跟那妇人道,“劳烦让外头小厮请个大夫来。”
妇人哎一声忙出去叫人。
大夫来的及时,给她看了脉,开好药,陆恒才勉强放心。
他奔波了一晚上,也疲倦不堪,等着药熬好送来,就这么靠着椅子睡过去。
余晚媱睡得不踏实,一会儿醒一会儿又睡去,醒着时眼睛睁开见陆恒垂着脸坐在椅子上,他自来金贵,最重体面,这会儿下巴上冒出胡茬,袖子和衣摆上都是泥,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样不顾及颜面的陆恒,真叫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室外小厮捧着药喊道,“大人,药熬好了,奴才给您送进来?”
陆恒醒了点,手指揉着太阳穴,面容有些许惺忪,转头望向榻,她突的闭眼,没让他发现自己是醒的。
陆恒站起身,拉开一点门,“给我吧。”
小厮不敢违逆他,递上药碗后,告诉他,“大人,将才陈大人临走时让奴才跟您说一声,今晚许总商在金阙楼设宴招待您,问您有没有空过去。”
“没空,”陆恒关上门,将药碗放到桌上,抬起衣袖嗅了嗅,皱着眉再回头看一眼余晚媱,她还睡着,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
他索性进小间去清洗。
再出来已焕然一新,榻上人还没醒,但药快凉了,他慢步到榻前,探手过她腰下,想抱人到怀里喂药,她忽的张开眸,眼底有戒备,陆恒的喉结上下动了下,撤开手道,“喝药了。”
余晚媱的睫毛抖了抖,想说自己喝,但她手脚无力,估计碗都端不了。
陆恒竖起枕头,托着她的后背让她靠好,接着端来药喂她,两人都没说话,余晚媱一直垂着眸,他喂她喝,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他断不会去做的,如今给她喂药,真让她一时五味陈杂。
陆恒喂完药,没有立刻挪身,只道,“想睡觉还是想用膳。”
她被他救了,欠了他的情,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她至少要跟他说声多谢。
可这声谢她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
陆恒想了想道,“韩云生是想逼我帮他救他的徒弟,才把你牵连进来,很抱歉。”
余晚媱不知怎的心口一酸,偏过脸低声道,“不怪你。”
这种事,怪不到他一个人头上,如果她早点看清韩云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陆恒盯着她的侧脸,她还在难过,难过什么,他是知道的,“我可以把他抓回来。”
余晚媱轻摇着头,“让他走。”
从前觉得韩云生是个仗义的人,他们认识这么几年,百香园陆陆续续收了不少孤儿,韩云生保他们衣食无忧,这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她不能原谅他做的恶事,但也无法否认他做过的善事,她确实有点烂好心,抓他回来,意味着他的那些徒弟又将会无家可归,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永远躲在暗处,只要他再也不出现在人前。
她就当这个人死了。
陆恒嗯着声,探手想抚她额头,她本能躲开。
陆恒僵了僵身,手收回去,“我住在署衙里,临时没下人来,你先暂且忍一忍,我回头让他们拨两个丫鬟来。”
“不用了,”余晚媱打断他,她知道他来这里是奉命催款的,沧州更重要,她没那么娇气,等伤好了就能自己照顾自己。
陆恒抿唇,转步到门口,嘱咐小厮,“让厨房做些粥,配两个小菜。”
余晚媱抬眸看着他,他身上那股盛气凌人的傲气是真的没了,跟她说话也是平易近人,纵然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理会他,可也没法一直冷着脸对他。
陆恒交代完,又转回内室,见她看着自己,神情一愣,随即跟她笑了笑,“眼下你只能喝粥。”
余晚媱蔫蔫的默声,不愿看他笑脸。
厨房很快照着他的吩咐送来粥和菜,陆恒依样喂她吃,她默默的吃着,吃完后,听他如释负重的轻吐气,任他替自己拭过唇,扶她躺回榻,她勉强侧一点身,眼睫濡湿,“你没必要做这么多。”
陆恒薄唇翕动,“这是我该做的。”
余晚媱咬紧唇。
陆恒道,“安心养着吧。”
他本来还想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可她的性格自来固执,他曾经待她不好,三两句好听话不仅不能让她放下芥蒂,或许还会让她更反感。
说多错多。
他踱出去跟那两个守着的小厮道,“你们把这边上的挟屋收拾出来,搬一张床进去。”
小厮们应下去忙。
这时那些侍卫都回来了,其中一人近前来向陆恒汇报,“大人,那人咬死了说自己是江朝兄弟,因江朝死了,才想向您报仇。”
陆恒眉头一拧,正待说话,自院外进来个衙役,“御史大人,盐商总会的许总商来衙门里,求您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说:
①巡盐御史:明代监察御史(正七品)奉命出巡盐务时即称为巡盐御史,初为临时差遣,明英宗以后逐渐制度化,其实际地位、职权也逐渐提高,凌驾于都转盐运使司之上。清代巡盐御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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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以后或从内务府直接选任,或者由其他职位上的内务府出身的官员兼任,虽均加监察御史衔,但一般使用原官品级。
大家久等啦,真的对不住,太卡了,卡的崩溃,么么么,早点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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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陆恒冲那侍卫道,“看牢了别让他死。”
他趿着鞋下到台阶,随着衙役去了前堂。
那走廊上站着一人,大腹便便,身上穿的是织锦缎做成的圆领长衣,头缠织金幞头,大拇指上带着一个玉扳指,光这身派头,便看得出这人极豪奢,大雍禁止商贾穿绫罗绸缎,说到底是给那些普通商贾定的规矩,像这种总商穿着,那些官儿也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钱才是大爷。
陆恒跨进堂内,那许昌道跟着进来,陆恒屈膝坐到上首,微抬下巴,“许总商请坐。”
那许昌道连忙坐下,两只眯缝眼登时谄媚的笑起,“陆大人真是年少英武,小的见了都不觉生畏。”
他随即朝身后小厮递个眼色,那小厮手里捧着锦盒奉上,“陆大人,小小礼物,还望您别嫌弃。”
锦盒送到陆恒手边,陆恒揭开看,是一座金佛,他要笑不笑道,“这我可不敢收。”
许昌道搓着手赔笑,“小的知道您为官清廉,这金佛也不值几个钱,全当是让您品鉴赏玩的。”
陆恒放下盒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问他,“你找本官何事?”
许昌道面色发苦,“小的知道您是来替圣人催捐输的,可小的们确实腰带勒紧了,难拿的出这钱啊。”
陆恒浅笑,“许总商说笑了,有送这金佛的钱,难道挤不出捐输么?”
“倒不是小的跟您哭穷,按着往年的规定,小的们手头还有笔盐税没上缴,今年七个多月下来,什么运司衙门的养廉钱①、陈仪、别敬、规礼等杂七杂八,小的们掏了不少腰包,再要捐输,小的们得被榨干了,”许昌道只差哭出来。
陆恒手碾着衣袖,笑问他,“本官记得,前一段时间,你们江都出了桩私盐案,那江家和余家的引岸被你们盐商瓜分了,增添引岸,你们的钱袋子更富足了才是,怎么还会穷?”
许昌道揣着袖子吱不出话,余家没罪,按理余家的引岸他们得还回去,可这都吞到肚子里了,傻子才会吐出来,况且涉及到江都所有盐商,法不责众,那余家人都没了,总不能放着引岸不做生意,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陆恒拍了下桌子,“有跟本官扯皮的功夫,还不如早点让那些盐商上缴捐输,迟了,锦衣卫们可不如本官好说话。”
许昌道袖子直抖,“您来江都前,圣人没跟您说过,江都运司衙门里存着帑银?”
陆恒神情沉下来,“圣人说什么,由得你置喙?”
许昌道吓得扑腾跪到地上,连连给他磕头,“大人,小的胡言乱语,求您大人有大量……”
陆恒手抬了抬,他老老实实坐回去,陆恒看着他,“这捐输你们几时能交出来?”
许昌道不停朝他拱手,“您可知现年小的们单引银②就要交多少?足足三十万两啊,小的们是在盐上赚了些利,却也经不起这么盘剥。”
沧州地大,他们这些盐商少说也得百八十万两银子。
陆恒一挑眉,话记下了,交叠着手道,“沧州有难,你们都是识大体的,难道不该支援他们?等过了灾年,谁还会盯着你们手头的银子?自己掂量清楚。”
许昌道一咬牙,“小的们尽量凑,若是凑不齐……”
陆恒笑,“本官很好奇,你们占了余家的引岸,就不怕余家人回来找你们?”
许昌道斟酌着道,“话不能这么说的,这引岸也不是小的们抢的,是官老爷们分拨给小的们的,余家人要真活着,就是算账也该找官老爷,跟小的们可没干系。”
陆恒冷哼,将锦盒丢还给他,面无表情道,“一百五十万两捐输,一两都不能少,圣人下达的旨意,你们看着办吧,交不起,本官可不会拦着锦衣卫抓人。”
他大着步子往出走,许昌道吓出一身汗,忙不迭跑出了衙门,招那些盐商私下去商讨了。
陆恒没回后院,绕路去了北边衙门,北边衙门这头暂住着锦衣卫佥事胡镶,陆恒过去寻他不为别的,为的是帑银,他们南下之前,各有分工,陆恒负责催捐输,胡镶查管运司衙门的帑银。
“胡佥事,你有没有探查过运司衙门的银库?”
胡镶为他倒茶,“去看过。”
陆恒喝了杯茶,“帑银对数么?”
江都运司衙门内的银库每年会入账一批税银,这批银子不急着收入国库,放在银库内,江南富饶,粮米充足,若边境缺军饷、民间闹饥荒、京中短粮,可直接用这批银子在当地购置粮饷直接送去。
胡镶支着胳膊凝眸沉思,“不瞒大人,这钱不对。”
陆恒拿杯子的手顿住,“多了还是少了?”
胡镶回忆着,“圣人跟我说,这银库中的银子足有十余年没动用过,数目至少有八百万两,但我昨儿入库去查对,也不过才五百万,差的有点儿多,他们给的账簿我看过,每笔都对得上,想是圣人记混了。”
陆恒未吱声。
胡镶道,“陆大人做好分内事即可,帑银差多差少自有我来查。”
陆恒道了声好,一杯茶见底,跟他告辞,出了北边衙门,绕着通运街转悠,正见陈肃手里提着个鸟笼悠哉悠哉的走来,陈肃看见他先行了礼,笑眯眯道,“大人怎的出来了?有什么事吩咐咱们底下的官儿就成。”
陆恒也笑,“余家没罪,你们为何不归还引岸?”
陈肃尴尬,“这、这事儿倒不是下官管的,待下官去问问分司判官。”
他去问底下人,底下人再推给底下人,这事儿便会不了了之。
陆恒知道余家的引岸很大程度上是要不回来了,这没什么,余忠旺父子已在京里,引岸于他们而言已不是傍生之物,但该余家父子的东西确实应该还给他们。
陆恒冷笑,“这事儿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余家终究吃亏,你们自己合计合计,他们家的引岸折合多少银两,这点钱总能拿的出吧。”
陈肃干笑着说自然。
陆恒又道,“余家的宅子快些归还了。”
陈肃应着是,打量他神色,笑问,“您是专门来找下官的?”
陆恒似笑非笑,“本官出来买东西,陈大人要同行么?”
陈肃想摆手,但对方官大,怕他说自己不敬上,只得跟在他后头。
陆恒出来时没穿官袍,仅着了身青衫,整个人立在街边颇显清贵俊雅,那陈肃在身后提着鸟笼,又穿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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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素绸,臭着老脸,陆恒买到什么小吃零嘴都让他提着,这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得陈肃,眼见陈肃跟在陆恒后头像个跑腿小厮,都躲在街角指指点点,陈肃敢怒不敢言,直到他们进了家成衣铺子,他在外头等着,陆恒进去买了几件时兴衣裙并着鞋袜,这倒没让他拿了,悠闲的踱回衙门。
早有小厮过来从陈肃手里接过东西,陆恒侧头睨着他,“本官同你说过的话。”
陈肃立刻道,“下官马上去办。”
陆恒勉强满意,进了院子,“关门。”
门啪的合上,陈肃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门口差点气昏过去。
余晚媱在内室躺了一天,手脚的力气渐渐恢复不少,本想下地出去,可她身上穿的还是陆恒衣物,出门定遭人异样眼光。
屋门开了点,陆恒将新买的衣裳放在木柜上,隔着山水屏风冲里面人道,“我给你买了换洗衣物。”
说罢便自觉退出屋,进挟屋睡下了。
余晚媱揪着松散的衣领,下了榻,她脚上还有点酸疼,绳子绑的太久,现在能走动都算是福大命大了。她绕过屏风看到衣裳,他买的那几件裙子样式倒新鲜,就是色泽太过亮眼,摸一把布料,都不算便宜的,她难得无奈,陆恒这人挑东西从不看品相,尽挑贵的买,眼光真的差劲。
她捡了件还能看的鹅黄湘裙换上,总算脱掉他的衣服,不用紧绷着了。
她走出内室,只见外间的大方桌上摆放了许多小吃,鱼干儿、酥黄独、带骨鲍螺等等,估摸着街上卖的都见样买了一份。
余晚媱嘴角微抽了抽,还是走近坐下捡着合胃口的零嘴吃,她早上只用了碗白粥,这连日来也没吃上什么正经膳食,饱一餐饿一顿,这会子腹中饥肠辘辘,能吃自是多吃些。
腹中半饱,屋门被敲响,“夫人,陈大人派人送来六百两银子,大人说送过来给您,余家的引岸要不回来了,这是余家引岸折合成的钱两。”
余晚媱噌的起身,忙打开门,那小厮递上银票,“夫人请收好,大人让奴才知会您,等您明儿身子好些了,他带您回余家宅子看看,那头他已令陈大人解封了,该还的东西也都物归原主。”
余晚媱攥紧银票,胸腔里心跳快的她想忽视都难,他替余家出气了,他竟然会做这种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
隔天余晚媱又休息了半日,黄昏时天不热,陆恒换上便服,带她走衙门后头去余家宅子。
这条道人比较少,陆恒不大认得路,余晚媱在前头引路,两人一前一后都默契的不做声,余晚媱是不想搭理他,陆恒则是话少,想跟她说笑,又担心她会抵触。
就这么走了有一截路,出了巷子,折到左侧,两人还没走多久,半道儿过来个老婆婆,背着竹篓,一把拉住陆恒道,“年轻人,我饿得慌,你能不能带我去前头巷子买碗馄饨?”
陆恒半愣,看她衣衫褴褛,只当她乞讨,“这钱你拿着。”
那老婆婆死死揪着他的衣裳,脸上快哭出来,“我自个有钱,只是前头不大认得路,只求你带我过去。”
陆恒看她可怜,往前瞧了瞧,那地儿不算远,他送这老婆婆过去也不打紧,正准备答应她。
余晚媱搁前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冲那老婆婆冷着脸道,“光天化日,拍花子③就敢出来骗人,信不信我叫人来抓你进大牢?”
作者有话说:
①养廉银:养廉银的来源来自地方火耗或税赋,因此视各地富庶与否,养廉银数额均有不同。
②引银:预行提引商人交纳余息银两,这个钱是官员私下向盐商收的,朝廷并不知情。
③拍花子:就是拐子。(这里说一下,这个拍花子是女主认知里的拐子,以前也有那种故意绑了有钱人家的少爷,要赎金的,这个过程需要好几人合作,先是老弱妇孺出来装可怜引人同情,然后带着被忽悠到的人到他们指定的地方去买东西,基本就出不来了,这个放到现代也有发生,有的小姐妹心善,路上碰见什么老人或者小姐姐过来找你拼车,她叫的车都是同伙,或者让你带她去指定的地方买吃的,进去就真的完蛋了,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么么么!!!来迟了!早点睡!
第六十五章
那老婆婆面生畏怯,眼珠子转的飞快,还欲跟陆恒装可怜。
陆恒刹那愕然。
余晚媱脸色发黑,一把将他拽到身后,蹲地上拣一颗石子朝老婆婆扔去,砸到她肩头,凶神恶煞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吓唬你?赶紧走!不然打你!”
老婆婆先前看她柔柔弱弱,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眼下瞧她凶狠泼辣,也发怵。
余晚媱作势撸袖子,她一转头跑的飞快,哪有半点老人家的衰弱,看的陆恒乍舌,她的手腕细白纤瘦,哪里能打的动人,她自来温柔,说话声都不大,即使和他有怨怼,也没见过她这么凶,在他的印象里,无论她表现的如何拧巴,她一直是娇滴滴的,这跟她本身气韵分不开。
陆恒有点想笑,但看她神情严肃,又觉得笑了,会让她生气。
余晚媱放下袖子,慢吞吞往前走,走两步下意识回头看他,发觉他跟着,才又扭过脸。
“你是担心我吗?”身后男人用很低很低的嗓音问她。
余晚媱面色不好,不愿跟他多言,走的很快,直到一间陈旧宅院,那屋檐上结了蛛丝,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余家的那些仆役都没了影,这么个破落院子,跟京里的高宅大院属实没法比。
余晚媱推开那扇门,跨进门里,过了前堂,入二门是一间不大屋舍,这是余忠旺住的主卧,再往后就是她跟余雪晨的小院子,地上的青石许是很久没人行走,已长满了青苔,容易打滑。
陆恒看她只抬头看四周,脚下不顾,果然没一会她的脚一滑,他伸手扶住人,她却不领情的挥开他的手,上到台阶,转身和他平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陆恒五指握紧。
“担心你没脑子被拍花子骗卖了?你少自作多情,”余晚媱刺他,提着裙子上到屋廊,再回头,他果然垂着脸,看起来很落寞,她扭过身,想推门进屋。
“这里不适合住人,你随我回衙门吧,”陆恒叫住她。
余晚媱仰头看着上面屋梁一层厚厚的灰,确实不适合住人。
陆恒温声道,“便是跟我置气,也不应当拿自己的安全不当回事。”
余晚媱还是将门推开,里边儿摆设依旧是她离开家门时的样子,只是有些器具早被那些官差打碎了,地上原本很乱,应是有人提前收拾过,窗边的木花盆空着,她以前种的兰花,也没了。
这里真的不能住人了。
“我并非瞧不起这居处,我的一举一动这些地方官都盯着,先前你被我救回衙门,尚且有侍卫护佑,你住在这里,若有事,我对不起傅老夫人,”陆恒解释道。
余晚媱收回脚步,回过头看着他,柔柔笑道,“回吧。”
陆恒一颗心定住,任她如来时般走到身前,她的背影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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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屋宅承载着她所有的年少时光,即使现今收回来了,也是物是人非。
他们再折回衙门,小厮告诉陆恒,陈二太爷的嫡长子陈宣递来请柬,特设了酒席邀他和胡镶入府,胡镶已经先去了。
圣人南巡住在这江南陈家,这陈家得享荣恩,寻常官员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陆恒自是不能推脱。
他进陈府迟了些,但以陈肃为首的地方盐官都候在门口,将他迎进门,江南陈家他没来过,但是燕京陈家他却去过,人人都说,燕京陈家是靠着泼天富贵才在京里站稳了脚跟,但在他看来,燕京陈家的奢靡和一般贵族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这江南陈家便不同了,光这座府宅便能与陆家媲美,陆家是世袭的侯府,府宅在京里虽比不得英国公府,但也称得上是宏大,若不然也不可能容纳那么多族老住下。
他进了陈府后,由人引路,一路见园林假山,雕梁画栋,比燕京陈家更有派头,他们到了正堂,那里摆了两桌席面,陈宣自旁边夹道迎胡镶出来,两人笑容满面,也不知私底下说了些什么。
陆恒收回目光,坐到上首,胡镶也跟着入座,其余人才敢坐下。
陈肃率先朝陆恒敬酒,“下官敬大人一杯薄酒。”
陆恒扯着唇呷了口酒,目光巡视一周,问他,“你们盐课司新上任的大使是谁?”
陈肃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还没来得及选新大使,如今只盐课司的攒典暂担职责。”
陆恒微笑,“让他明个把税课账簿送过来,本官要查看。”
税课账簿记录着各年灶课①并着分发给各盐商的盐引。
陈肃犹疑,转向胡镶,“这事儿……”
胡镶摇摇手,“陆大人来催捐输,看个盐课账簿,走的正常道儿,犯不着问我。”
陈肃笑呵呵,“自然的,自然的,陆大人想看什么都可。”
陆恒咕了口酒。
陈宣过来给他敬酒,陈家人天生一张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恒也回他一个。
脑子里回忆着韩云生临走时向他透露的话,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是皇后主使,幽冥阁遭锦衣卫血洗,若这话是真的,锦衣卫大约已不再是圣人的亲兵,而是皇后手中的刀,她想杀谁,谁还能逃的掉?
陈家在这当中又起到什么作用?
满桌子人轮流给陆恒敬酒,陆恒来而不拒,喝的醺醉时,胡镶被人扶走。
陈宣调笑道,“陆大人看着也喝多了,还不赶紧送大人去客房醒醒酒。”
一小厮上前,陆恒捏着眉心,搭着那小厮的手背离开席上,这酒席就差不多散了。
陆恒躺到客房的榻上,鼻息间嗅到一股香,燥热席卷而来,他朝外叫人,片晌屋门打开,一人扭着水蛇腰入内,妖妖娆娆的走到榻前,脂粉味冲鼻,她想摸他的脸,他趁着神识还有一丝清明,斥道,“现在滚出去,本官饶你一条命。”
那女人娇笑,“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假正经呢,不如让奴家服侍您,奴家不求名分,只求大人愉悦。”
她张开细长手指,欲褪他的衣衫,那手指犹如毒蛇信子,似要将他拆吃入腹。
陆恒呼一口浊气,骤然伸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那女人不防他真有力气,被他掐的栽到地上,尖叫了声救命。
外头却没人再进来,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陆恒从榻上没事人一样下地,手一松放掉她,道,“滚。”
那女人趴在地上猛咳,当即爬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陆恒克制着满身火气,慢慢走出客房,躲在暗处的陈肃差点气吐血。
——
用过晚膳后,余晚媱在屋廊下坐了会,江都比燕京要闲然,即使这里是官府衙门,往上也是满天星,耳边可听见虫鸣,这些在京里是听不到的,她仰望着星空,心里数着日子,七月十七了,再有一个月零七天,就到了岁岁周岁,她这个做母亲的恐怕赶不及。
她轻叹一声,起身回屋去睡了,躺下后渐入梦,隔扇门突的被拉开,这种门本身没有栓,余晚媱只能用木凳挡一点,可真要有人进来,也是挡不住的。
她迅速穿好外裳,一回身见陆恒摇摇晃晃进来,满身酒气,屋里没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将好印着他的眼眸,那眼神如狼似虎,盯着她像猛兽盯住猎物,只差扑上前将她撕裂吞吃。
果然故态萌发,之前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来的,喝了几杯酒就原形毕露。
她抖着手拔下发里的簪子,想着他要敢过来,索性给他两下,让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他欺辱的女人,她有家人,她还有岁岁,他再也别想将她关回那间院子!
对面男人眼睛里的光亮忽闪忽暗,若这屋里有灯,她一定能看到满眼血丝,就在她以为他会近前时,他忽而转过身,步子混乱的冲出房门。
余晚媱心下一松,手里的簪子没握紧掉到地上,她跌坐回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可不及片刻,他又跑进来,余晚媱吓得往榻上退去,抱紧自己冲他道,“你出去!”
他像没了魂般的哑声道,“你别怕。”
余晚媱是怕的,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在她心底烙下了印迹,不是一句你别怕就能抹去的。
他又念了一句“你别怕。”
转步再度冲出房门。
余晚媱抹掉眼泪,心想着这混蛋总不至于再回来,准备去关门。
可她脚刚落地,他又跑回来,这时走路都打飘了,约莫怕吓到她,停在屏风前手撑着架子,断断续续说话,“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话停,他骤时咬住嘴唇,片刻嘴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唇瓣滴落,他站不住往地上摔。
余晚媱觉出不对,提着胆子近前,想伸手扶他,被他轻轻拨开,他靠到屏风上,意识已神志不清,本能想抱她,又强迫自己收回手。
余晚媱憋着气伸一根手指头触他额头,竟是烫的灼人,他莫不是被人下药了!
想到此,余晚媱一时竟不知要拿他如何,是叫人把他抬走,还是赶紧叫大夫。
陆恒急促的喘了口气,用最后剩的那点力站直身子,然后整个人再也站不住直接仰倒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
①灶课:课取灶地、滩池及海盐税,称为灶课(百度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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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