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她挪开脚要走。
他突的从榻上下来,忍着眩晕和巨疼一步步追到她身后,手伸直抓住她的手腕,急促道,“等等。”
余晚媱可以挥开他,但她停住了,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有伤还晕船,如果她下手太重,可能会加重他的伤势,她是无所谓的,可母亲还有沈玉容她们会在意。
陆恒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其实说话都快没力气了,却用气音对她轻道,“商人重利,百姓朴实,若再给商人抬高地位,受压迫的便是那些日夜在田地间耕耘的农户,他们可以轻易压价,那些靠着田地生存的百姓就会被逼死,若无朝廷征管,只依利而行,大雍就乱了。”
余晚媱麻木的想,他总是有一堆道理,她不该停在这儿听他说这些自以为她不懂的东西,她实在是浪费时间。
她用另一只手拨他的手指,他的手一拉,倏地将她拥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她肩头,他在她耳边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高傲伤透了她的心。
对不起,他自私的将所有龌龊都归结为是受她诱惑,拒不承认他是个卑劣的男人,拒不承认他对她萌生了爱意。
他察觉怀里人在发抖,试探着捧起她的脸,在唇快贴近她时,被她猛地一推,他这时最后的劲都耗完了,两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船舱门打开,余雪晨和余忠旺披着衣裳手举灯火进来,一眼就见陆恒快给余晚媱跪下。
余忠旺哎呦一声,慌手慌脚的架住他,直嚷嚷着,“使不得!使不得!我闺女受了您这一拜得折寿。”
他招呼余雪晨,余雪晨赶忙把蜡烛放到桌上,望一眼余晚媱,她脸色发青,也不知是不是屋里灯照的原因,总觉得她眼睛里隐隐闪着光,还没看清是不是有泪,余忠旺就近催促余晚媱,“你赶紧回去睡,别在这儿干杵着。”
余晚媱便把头低下,出了船舱。
余雪晨和余忠旺一起扶陆恒回榻,余忠旺看他神情阴翳,刚刚还想给余晚媱磕头,小心道,“您可是睡糊涂了?”
“没有,”陆恒把眼睛闭上。
余忠旺道,“那您也不能给我闺女磕头啊,还好小的过来看您,您真要磕下去了,往后您还怎么做人?”
陆恒头有些疼了,摁着太阳穴叹气,“你们回去睡觉吧。”
余雪晨欲言又止,最后老老实实和余忠旺一起离开了。
余晚媱回舱后,悄悄躺回床,傅氏混着睡意的嗓音响起,“瑾瑜那头还好吧。”
余晚媱抹去眼角划下去的泪水,嗯了一声。
舱室内安静,一夜无梦。
——
水路行的快,途中有傅家护卫,沿岸又提前打点好,倒不曾再遇到危险,至六月初抵达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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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陆家正出了桩事,陆韶安那个外室香娘带着外室子登堂入室,逼着陆家族老承认他庶子的身份,从而让他袭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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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陆家这事闹的满城尽知,多的是人看笑话。
傅氏带着余晚媱回府是在下午,陆恒没有进英国公府,他在水上这大半月昏头昏脑,身上的恢复的很慢,下地行走尚且艰难,原本傅氏是想送他回陆家,但他自己有主意,进了京后便和他们分开了。
缘着余家父子特殊,傅氏怕透露他们的身份,会打草惊蛇,对外称是她娘家的亲戚,余雪晨正好要参加秋闱考试,便让他入了族学,英国公府的族学向来在京里有名头,许多官宦子弟都会上门求学,就是陆恒,也曾在这里读过两年书,那时顾淮山还任詹事,平素空闲也会去族学授课,陆恒有幸受他教诲,这才说顾淮山也算是他的先生说法。
这头傅氏和余晚媱回府后,府里没见顾淮山父子。
傅氏也累,先和余晚媱歇下了。
至晚间,傅氏醒来,明德堂管事嬷嬷前来跟傅氏说,顾淮山同几位老友在满绣招清谈,估摸着要迟些回府。
傅氏倒没太当回事,顾淮山现今无所事事,有的是时间在外头跟那些狐朋狗友混日子。
这会儿正是热的时候,明德堂各处都备着冰盆,岁岁在屋里呆不住,闹醒了余晚媱后,翻身打滚要出去溜达,余晚媱怕她在外头热到,只叫奶娘抱着上了水阁。
余晚媱这厢出屋,见傅氏坐在廊下看账本,踱近笑道,“母亲你该歇一歇,天黑伤眼睛,明日再看也不迟。”
傅氏摇头说了声不,拉着她低头,告诉她,“你瞧瞧,真不是我说,我们离家才三个月不到,你父亲开销大的能上天,你哥哥自己有俸禄,又有应酬,我就不说了,可你父亲都致仕了,哪来这么大花销,找账房支了足足六七百两银子,咱们家是比别人家好些,可也经不起他这么花。”
余晚媱看着那账簿,一时尴尬,“父亲没准只是急用钱。”
傅氏冷笑一声,“他一个糟老头子,每日里逗鸟吃茶,能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我就怕他在外头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搅和,被人骗了钱还喜滋滋。”
余晚媱看出她对顾淮山不信任,想替顾淮山说两句好话,才动唇。
傅氏拍拍她手,“窈儿,正好趁着这个时机,母亲教教你怎么管家。”
她心底有考虑,大凡仕族贵女,多在闺中就会被教导管家理事,余晚媱被认回来都二十了,又是妇人之身,往后若陆恒争点气,让她回心转意,陆家那么大家业总得要个人管着,她提前教好,也是为余晚媱以后考虑。
余晚媱应声好。
傅氏又有些发愁,“我原当陆家是清贵世家,怎的这陆老侯爷搁外头养起了外室,还养出了九岁大的外室子,瑾瑜回府有的麻烦。”
余晚媱倒不知道这事,但也记得陆韶安是个假道学,一屋子通房,养外室也像他能干出来的。
傅氏压着账簿,纳闷,“这外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得知瑾瑜不见了,她带着儿子找上门,有点聪明劲儿。”
余晚媱也觉得,陆恒若真死了,这外室子就是陆韶安唯一的血脉,时下讲究根系血缘,就是陆家不想认,他们还能告到官府,若真叫外室子袭爵,陆家从根子上就歪了,诚然明面上算不得什么,但也叫人诟病,陆家的清名估摸着是保不住了。
傅氏伸了伸懒腰,把账簿递给她,“咱们府里的各应物事收支都记在这账簿上,单你大哥的院子有他自己的管事记账,他手头俸禄紧巴巴够用,不常在我手里支银子,你只管看看其他的,有什么看不懂的尽管来问母亲。”
余晚媱嗯了声,笑问其他,“母亲,大哥是不是常进族学?”
“你大哥可是三元及第,论起来这些孩子里,也就瑾瑜跟他不相上下,瑾瑜当年原本该是状元的,可圣人点他做了探花,这才让他错失三元,当时朝里大臣都站出来反对,直说圣人不该因貌贬才,圣人也觉得亏了瑾瑜,这些年对他也算委以重任,后来你大哥殿试,圣人还想点他做探花,被吏部并着都察院的几位大人给劝了,才保住状元郎,”傅氏满面自豪,甚为得意,“他寻常闲暇时,族学里的那些学生也常来找他讨教,他自己又是个好教学的,跟你父亲一个样,都爱管教人,族学里那些年轻的学生,敬着些的,都得叫他一句先生。”
余晚媱哦了声,心下疑虑丛生,顾明渊跟沈清烟这不清不楚的,她有想过跟傅氏提,可她毕竟没证据,若傅少安有意挑唆,到时叫傅氏听了,家中指定是不得安宁,她手里那幅画怎么看怎么古怪,她原本是想让沈玉容带回府交给沈清烟,但后来一想算了,余雪晨也进了族学,到时由他交给沈清烟更放心,不用多生事端。
这时院外跑进来一个半大小丫头,“老夫人、三姑娘,国公爷回府了,说今儿不来咱院里,怕扰到你们休息,等明个再来。”
傅氏哼笑,从座上起身,快步朝外走。
余晚媱怕吵起来,赶忙跟过去。
顾淮山住在抚文馆,离明德堂不算远。
余晚媱跟着傅氏进院子,正听顾淮山哼着小曲,在廊下逗鸟,看神色极荡漾。
傅氏收敛住怒气,摆出一副笑脸,余晚媱和她相处这么多天下来,早知晓她脾气,这是真的不快了,她急忙走近,扶着傅氏从长廊慢慢踱到正屋前。
“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国公爷瞧着很自在啊。”
顾淮山脊背一挺,立时把脸上表情一收,转身看她们母女俩,皱眉道,“什么话!你带着窈儿去杭州府玩了近三个月,府里连个当家的都没,乱糟糟的,明渊都在署衙住了有一个多月,你要再不回来,我真打算给你寄信。”
余晚媱心口一顿,记下这话。
傅氏笑盈盈,“瞧国公爷说的严重的,明渊时常呆署衙,又不是新鲜事儿,倒是您,没了我这个老婆子,您快乐上天了吧。”
顾淮山老脸有几分挂不住,背着手往屋里走,“我不过是跟老友喝了几杯酒,叫你逮着说。”
余晚媱没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他现下这副样子甚像恼羞成怒。
傅氏浅浅一笑,“我还不清楚国公爷的德性,也没想说其他,就是来问问你,你从账上支了六百多两银子,用到哪儿去了?”
顾淮山支支吾吾,“我托人去南洋买些瑟瑟①和琉璃②,听说那儿的东西精致,我想给窈儿打一副西洋琉璃镜,才拿了六百多两银子走了。”
他说罢就要进去。
傅氏挥了挥帕子,“国公爷说不过我就走,好没意思。”
顾淮山脚一定,扭头瞪她,“你是来找我吵架的?”
余晚媱急忙拉了拉傅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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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回吧,父亲喝了酒让他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傅氏点点头,由她搀出院子,蓦然红了眼,跟她小声说,“你看出来了吧,他这是心虚了,他肯定背着我拿那些钱在外头干了什么男盗女娼的勾当。”
余晚媱只好劝她,“父亲说是给我买的那些东西,母亲莫要多想了。”
傅氏吸口气,张手搂住她,“他那是拿你编出来的由头,回头还能告诉我,去南洋的船翻了,那六百多两打了水漂。”
余晚媱和她相互扶着往前走,沉顿许久道,“我始终是站在母亲这边的,母亲想做任何事,我都支持您。”
傅氏欣慰,破泣为笑道,“瞧我一把年纪了,还为着这种小事情抹眼泪,叫你们小姑娘见着真丢脸,我也无所谓他想干什么,只要别动咱们府里的家底,这些年都是我管家,挣得一分一毫他没出过力,他别想动我的钱,这些钱是我留给你和你大哥的,他如今拿了六百两,我定要拿回来。”
余晚媱有点想笑,促狭道,“母亲是真不在意父亲。”
傅氏刮了刮她鼻尖,“小鬼头,我给你留了一大笔嫁妆,就为的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往后到夫家也有面儿。”
余晚媱翘了翘唇,她嫁过一次人了,在陆家倍受冷落,有嫁妆就有了倚仗,倚仗的是娘家,她从前天真的认为,嫁人一定要嫁给自己钟情的人,钱财之类的她认为会玷污她和未来夫君之间的感情,可是陆家教会了她,权势是好物,情爱根本算不得什么,这样结成的夫妻,在最初时就已经不存在信任,有的只是猜忌。
譬如她和陆恒。
这根刺一直扎在她心口上,想拔掉便为自己委屈。
——
英国公府这头没啥事,陆家却是不得消停,隔天清晨,都察院的荀诫亲自叫人抬着陆恒回府。
正当头,那香娘拉扯着儿子在祠堂内哭叫,“老爷啊!您看看你的儿子,这些老不死的东西都不愿意认,他们想偷偷霸占陆家,您九泉之下可不能叫这些人好活!”
那些族老气的吹胡子瞪眼,又都是体面的老人家,根本不能跟一个泼妇对着骂。
陆恒就是这个时候被扶进来,那些族老当先一震,陡见他立时有了主心骨,忙叫人抬了椅子让他坐下,他神情森冷,垂眸睨着那对母子。
“先把这个造谣生事的女人赌上嘴,扭送官府。”
作者有话说:
①瑟瑟:蓝宝石,古代只有外洋有这种宝石,非常珍贵
②琉璃:就是玻璃,能做镜子的那种感谢在2022-07-1321:32:10~2022-07-1422: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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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香娘带着儿子在陆家闹了近半个月,族老们要轰她,她就拿官府吓他们,陆恒要再不回府,那十来个族老顶不住压力,没准还真允了他们母子进陆家门,所幸他回来的不算晚。
几名杂役进门,飞快绑住香娘,用布堵住她的嘴,直接将人拖走。
那年仅九岁的外室子被府里的嬷嬷暂时带了下去。
族老们一时议论纷纷
其中一人道,“瑾瑜,他毕竟是你父亲的孩子。”
“叔公,谁说他是我父亲的孩子?”陆恒温温问道。
那老头噎住,这话自然是香娘说的,他们也见识过陆韶安的风流,这孩子终究流着陆家人的血,总不能任他跟着那妇人在外头漂泊。
陆恒笑了下,“我父亲去世了,那妇人说这孩子是我父亲的,死无对证,难道随便什么人上门来嚎,我们陆家都要认下来不成?”
那帮族老家风严正,也听过别家有外室闹上门时大部分都是主母做主收了孩子,至于外室可能打死或者卖了,大度些的也就收了做妾,基本没有说不认的。
这下经陆恒一说,他们脑子也转过弯,要是那香娘觊觎爵位,这也是说的通的,他们若信了她的话,让那孩子上了陆家族谱,往后陆家岂不叫外人偷了去,他们岂不愧对列祖列宗。
登时各人都面上有愧。
没多会,自外头进来个身穿紫花罩甲的差役,拱手抱拳道,“陆侯爷,我家大人说贵府事忙,不便叨扰,望您好生养伤,他改日来看望您。”
陆恒应好,思索须臾面有愧色,“家丑让荀御史看了笑话。”
差役道,“陆侯爷受了委屈,大人他会替您陈禀圣人,以期您尽早官复原职。”
陆恒淡着笑容点头,等他一走,陆恒令人关上祠堂大门,神情凝重道,“各位叔公,我离京近三个月,便有人想追踪来杀我。”
那几个族老瞬时肃穆,他伤的有多重,他们都看得清,有一人道,“这妇人莫非是跟杀你的人一伙的?”
陆恒笑,“官府会查清的,叔公们不用再担忧这些,咱们陆家这段时间出了太多事,只希望你们不要再轻信他人。”
族老们连连道是,都各自隐有羞愧,他们确实在暗地商议过,如果陆恒真一直不回府,陆家嫡嗣不可能空着,事关爵位,就算这个外室子不出现,他们也会想办法给陆韶安过继一个嗣子,陆韶安这一支嫡脉能延续至今,靠的是整个陆家,他们不可能任爵位空置。
陆恒敲打的差不多了,便放他们各自离去。
外头门打开,进来墨砚,墨砚小声跟他道,“侯爷,那妇人送去大理寺了。”
陆恒嗯了声,墨砚便和一个小厮过来扶他回檀棠院。
时隔三个月再次睡进西厢房,他有种满足感,这里还有她的气息,她还活着,也许有一日她会回来。
他想到这儿陡然顿住,她不喜欢这里,不会回来,她在这里过的不好,这里不该存在。
他从床上起来,往外叫人。
墨砚擦着额头上的汗进屋,“您有何吩咐?”
陆恒闷咳一声,“带匠工进来,把府里的院子通通改一遍,这里也改掉。”
他回忆着余晚媱的喜好,“花墙拆掉,将东西厢房合并拓宽,院里加一个水池,可养鱼花,多种些绿植,丫头们也换一批,挑几个调皮欢脱的。”
自从他做了侯爷,墨砚也跟着慢慢管事,府里杂事都由他去料理。
墨砚迟疑,“您想清楚了吗?”
陆恒压着太阳穴,“照话做。”
墨砚低道是。
“让嬷嬷把那小子带到书房,”陆恒道。
墨砚便准备走。
陆恒叹口气,“让小厨房做些孩子爱吃的零嘴送到书房。”
墨砚便下去了。
陆恒眼眸凝深,由人扶着进了书房。
小厮很快送来一道带骨鲍螺,小厨房原先是专门给余晚媱做菜食的,紧着她的口味,这道带骨鲍螺也是她常爱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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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吃到这个,总能有胃口,那眼角眉梢都藏着放松和疏懒,让人见了转不过眸子。
陆恒捡了块放口中,轻轻一咬,清甜沁入口腔里,他不太喜欢吃甜食,但想到她,竟莫名觉得口味上佳,一颗带骨鲍螺用尽,那孩子被带进屋。
陆恒冲他招手,他磨磨蹭蹭走近,陆恒推了推盘子,“吃吧。”
那孩子也才九岁,原还哭着叫娘的,见到吃的早把娘忘了,伸手抓了带骨鲍螺往嘴里塞。
陆恒垂眸覷着他,他生的不太像陆韶安,只有一双眼细长,倒能隐约看得出陆韶安的影子,早前陆韶安跟他争吵,说他把这外室母子杀了,结果他们又出现了,还奔着他们威远侯府的爵位来的。
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你叫什么?”
那孩子吃了一个带骨鲍螺,还想吃,眼睛盯着盘子,嘴里回话,“元儿,娘说我姓陆。”
陆元,元始一,足见陆韶安对他很是疼爱了。
陆恒勾了勾唇,亲自递一个带骨鲍螺给他,“是谁让你们来陆家的?”
陆元眨巴着眼,天真道,“一个老嬷嬷,她说我爹是侯爷,我大哥死了,我要来继承家产。”
陆恒面沉下来,冷视着他。
陆元战战兢兢往后退。
陆恒又笑了,“你认得那老嬷嬷是谁吗?”
陆元摇了摇头,胆子又大起来,“你是我大哥吗?”
陆恒眯起眼,不答。
陆元揪着衣裳,仰起头瞅他,只觉得他甚是威仪俊美,比他爹威风多了。
“我娘说,我当了侯爷之后,就可以做大官,陆家的钱都是我的!”
陆恒神情阴郁,良晌道,“我记得你们住在小葫芦巷,后来住哪儿了?”
陆元道,“住、住醉花荫!”
醉花荫在北城,离这里远的很,陆恒只依稀记得那块不是正经人去的,常有酒徒浪子出没其中。
“谁让你们住那儿的?”
陆元龇牙笑,“就是老嬷嬷带我们去的,我们住的大房子!老嬷嬷还给我买了很多好衣裳,比我爹买的还好!老嬷嬷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就要穿好的!”
陆恒眼底寒意流露,手往窗户上一敲,立刻有人进来,他指着陆元道,“带下去,不要让他乱跑。”
那两人拉着陆元往外走,陆元扭头冲他叫,“我爹是侯爷,我也要当侯爷!你不能把我赶出去!”
陆恒死死瞪着他,倏然咧嘴嗤笑出来,眼神异常凶厉,“不想死就闭嘴。”
陆元打了个寒噤,乖乖被人带走了。
过半晌,一小厮入内,陆恒道,“去大理寺一趟,让顾少卿和那妇人明说,她如果招出那嬷嬷是谁,留她一条命,她若不招,她跟她儿子都活不了。”
小厮躬身退走。
陆恒垂头伏案,家中乱做一团,怨不得她讨厌这里,就连他自己也厌恶这个地方。
——
不到半日,大理寺那头传回来消息,香娘招了,那嬷嬷她也不知道是谁,只看衣着像是大户人家的,说话举止极端持,只把她们剥安顿在大理寺后就没再出现过,后面也是因陆恒在京里消失,她教唆香娘带着儿子上陆家闹。
醉花荫那头派了捕役去也没抓到人,这事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断了。
这到底是陆家的家事,闹了那么大,最后那香娘也怕陆恒不会饶她,在陆家来人知会她之后,只说自己不是陆韶安的外室,是被人怂恿来闹事的。
一时之间整个燕京城都不由同情起陆恒来,人消失三个月,好不容易带着伤回府,府上还出了这样荒唐的事,这背后之人心肠歹毒,藏的又那般深,陆恒这个闷亏只能吃了。
没两日,香娘被陆家来的奴仆从诏狱里领出来,上了马车,和她儿子一起被送到乡下庄子里。
陆家的爷们儿本来在京里名望不差,陆韶安虽跛了脚,可打着修道的名头也赚了不少美名,陆家又有规训不得纳妾,是以关于他外室的风言风语自那香娘走后,就没人再提了。
荀诫趁此时机上报了陆家所受委屈,及陆恒伤重回府,奈何圣人只将他的折子压下。
此话暂不提。
回京将过七八日,正到了余晚媱的生辰。
这是余晚媱回府的第一次寿辰,傅氏尤为重视,燕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全请了,就是沈家也在列。
只是沈玉容过来时面上愁云惨淡,傅音旭拉着她进了余晚媱房内,余晚媱在内室梳洗打扮,她们两个坐在杌子上谈心。
“你怎的了?在沈家过的不好,这般愁眉不展的,”傅音旭关心道。
沈玉容道了声“别提了。”
恰好余晚媱从阁门里出来,她换了身樱红雁羽云仙纹绫衫裙,梳着坠马髻,鬓边发蓬松,别上一支金翠蝶戏花步摇,整个人显得别样妩媚娇贵,笑吟吟道,“沈姑娘有什么烦心事跟我们说说,也好疏散心情。”
沈玉容唉叹,“我家中出了件丢人的事,清烟竟不是我父亲的骨肉,早在一月前,我父亲就已将他从府里赶出去了,现下人不知去向,多的是人说见他死了,好歹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疫情有点严重,今天被叫去做核酸了,排了好久的队,让大家久等啦,么么么!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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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余晚媱和傅音旭都呆了呆,康平伯沈宿就这一个儿子,还不是亲生的,这沈家估摸着也是一堆糟心事。
沈玉容自顾道,“他本就是个不中用的小混蛋,从前在家里就没出息,被赶出府还有什么好活的,他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有几个真心待他,不过是拿他当乐子罢了,他死了约莫都是他们的茶余饭后笑料。”
说着没绷住流出泪。
余晚媱安慰她,“我虽不了解你弟弟,但从你谈及他的这些话里,也能看出他是个不算坏的人,有句话叫好人有好报,尚且还没看见尸首哪能断定人没了,沈姑娘便往好处想,说不定他叫人收留了。”
沈玉容擦擦眼泪,讪笑,“瞧我,你的好日子里尽说些没意义的话。”
她忙叫翠云端来礼盒,亲自递给她身后的秀烟。
余晚媱这一早收了不少礼,都是各家送来的,客人尚在,她也无暇看这些,只叫秀烟他们先收好,又和她们说说笑笑。
“表姐这些日子在宫里过的怕是不好,难得回来,就多住几日,母亲一直念叨着你。”
傅音旭苦笑,“是不算好,八公主太能折腾人了,真是咱们在说体己话,我都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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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入宫,成日里天不亮就得起来帮着备课,晚上还得替她做功课,我就没睡过几回安稳觉。”
沈玉容感慨,“我原还羡慕你能入宫,好歹见过宫里的贵人,往后出来也可以吹一吹,哪想成了奴婢。”
傅音旭神秘兮兮告诉他们,“我这次进宫是看透了,咱们这些官宦家族在他们眼里,和奴仆没多大区别,随时都能被他们牺牲。”
两人睁大眼,余晚媱先反应过来,让秀烟带着翠云几个丫鬟先出去,屋里就剩了三人。
皇家秘辛,一不小心传到有心人耳朵里,那可就真要惹祸上身了。
傅音旭叹气,“陆侯爷那次遇刺之后被停职丁忧,我听到耳朵里想着不对劲,顺嘴和皇后娘娘说了,没两日东宫那边就有人来府里找了表哥。”
余晚媱记得这个,当时来府里的是詹事府洗马,向顾明渊讨教书法,他们是同窗,也没人在意过,原来是为这事来英国公府的。
“你们以为王家缘何没的?那是淑妃娘娘丢卒保车,圣人也不想追究,才处理了王家给陆侯爷一个交代,”傅音旭小声说出来,瞪圆了眼继续往下,“淑妃娘娘在宫里都变得谨小慎微,三皇子也不敢再如先前那般嚣张,皇后娘娘这些年难得有高兴日子,连着东宫都逐渐活泛,太子已慢慢参政,圣人近来对他越发严厉,时常训斥,皇后娘娘心内又觉圣人偏心。”
偏心谁,自然是淑妃母子了,淑妃是在二皇子母妃之后进宫的,早前不受宠,后来二皇子极其母族死的死驱赶的驱赶,才给了她出头的机会,这些年圣人对她确实宠爱有加,早前还有传言圣人过于疼爱三皇子,曾想过废太子立三皇子为储君。
无论是二皇子生母还是淑妃,都比中宫得宠,十五年前的刺杀案圣人也是不明不白就怪罪中宫,想想皇后这么多年在宫里定是如履薄冰,总归心下记恨。
这些皇族斗争,仕族一朝站错了就是屋盖倾覆,如今英国公府和傅家暗里向着太子,除非太子能安稳登基,否则满盘皆输。
三人不由沉默。
余晚媱当先道,“天家的事,咱们也说不清,左右离远些最好。”
傅音旭若有所思,“表妹说得对。”
沈玉容搁中间窘迫,“尽想些有的没的,咱们快出去吧,外头估摸要叫人了。”
傅音旭贴着余晚媱耳朵道,“今儿母亲也请了陈家的。”
余晚媱眼神暗了暗,她和陈氏母女终于要碰面,应是傅氏故意请来给她出气的。
余晚媱淡笑,和她们手拉着手一起出去了。
宴席摆在红袖榭,远远儿的就听到夫人姑娘们的笑声,令玉领着三人进来,笑嘻嘻道,“寿星来了!”
霎时满屋子女人都看向余晚媱,陈氏坐在角落里,狠狠盯着她,这贱蹄子还真被傅氏认回去了,若早知有今日,从前在陆家,她怎么也要弄死她。
余晚媱闹了个红脸,沈玉容偷着笑找地方先坐下,傅音旭则搀着余晚媱一左一右坐到傅氏身旁,傅氏抱着两个姑娘,当即有许多夫人夸耀着她,什么好话都不要钱的往出倒,这中间的妇人和姑娘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刚被傅氏接回府时,傅氏摆了接尘宴,请的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稍次些的门第都没来,这回是她生辰,傅氏请的人更多,当中便有她没见过的了。
她也看到了陈氏,坐在一众人后头十分落寞,显然被陆家赶出来之后过的很差劲了,从前那些夫人都爱簇拥她,现在竟没一个跟她搭话的,陈氏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神色,不用想也差的紧。
一顿闲话后,诸人都入席。
傅氏特意叫人安排了陈氏和她们坐一桌,席间傅氏体贴的为余晚媱夹菜,母女俩好的外人看了都羡慕。
陈氏看的咬牙切齿,直接给气饱了,好不容易等到各人吃饱喝足,她眼含泪冲余晚媱笑道,“晚媱,原来你还活着,怎也不回陆府,叫我和瑾瑜担心了许久。”
她这话一出,桌上的夫人们顷刻都竖起耳朵。
余晚媱笑容不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氏一愣,倒是厉害了不少,她还想说两句。
傅氏不快了,“陈三姑娘,今儿是我窈儿的生辰,你在这里又是哭又是疯的,属实给我窈儿招晦气。”
那句陈三姑娘刺疼了陈氏,她被陆家修出门人尽皆知,人人都耻笑她,归根结底都怪余晚媱,若没这臭丫头,她仍是陆家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岂会沦落到如今模样。
傅氏斜一眼身后侍奉的两个丫鬟,秀烟和霜秋走过来,弓着腰来请陈氏出去,陈氏眼见到霜秋,面上有几分慌乱,这丫头果然早就背主,她让她去杀余晚媱,这事估计也被傅氏知晓,怪不得傅氏现今对她这般敌视,再在这里坐下去,她约莫还得受更多气。
她只能装的委委屈屈离桌,那一桌夫人都是看人下碟的,她一走便说起风凉话。
“真是个没遮拦的,怨不得陆侯爷要替父休妻,这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岂容她胡言乱语?”
“也就是老夫人你大度,换成我早劈头盖脸一顿骂了。”
“这陈大人看着是个好相与的,怎么亲妹妹是这个德行,真给陈家抹黑。”
母女两个挂着笑,看不出她们心中想法。
陈氏却在外听到她们的奚落声,气的直抖,又不能再闯进去,只得离开红袖榭,没走会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她定住,转头,只见陆璎眼泪汪汪的扑她怀里,“母亲!”
陈氏慌忙扶住她,也落了几滴泪,对她道,“余家那个小贱人成了英国公府嫡女,她知道我对她做的事,你在这府里终究不安全,回头装个病,我想办法带你出来。”
陆璎颤声,“可嫂……她知道我没病。”
陈氏冷笑,“又不是给她看的,只要顾淮山知道你有病就行,最好是被她苛待出来的病,到时候我看顾淮山向着谁。”
陆璎直发抖,“母、母亲,要不然就算了……”
陈氏眼一厉,“母亲是为你着想,现在她的一切原本都该属于你!”
她又垂下眼眸,紧紧抱着她,“你舅舅家是个无底洞,母亲是指望不上他的,现下英国公府被傅氏拦死了,连庶女都不给你,母亲从顾淮山手里抠出了六百两银子,全为你攒着,等离开英国公府,你没了危险,我会跟顾淮山提你的亲事,他必须给你挑个好夫君,只是可惜你嫁不了瑾瑜了。”
她松开陆璎,陆璎抹掉眼泪,偷偷摸进小巷子里。
陈氏转着步绕到前边儿,宴席散了,顾淮山喝了不少酒,小厮想搀他,被他推走,他自个儿走的歪歪斜斜,小厮只能不远不近跟着,没一会,顾淮山听到一声做作憋屈的老妇人声音,“国公爷。”
顾淮山酒醒了一半,慌忙扭头冲跟着的两个小厮道,“赶紧走!别杵这儿。”
那两小厮唯恐惹他不快,双双退的老远。
这左右四周都是人,顾淮山极不耐烦的冲陈氏道,“我不是给了你钱,还来找我做什么?”
陈氏面上露出委屈,“您夫人邀我来参宴,又把我轰出去了。”
顾淮山表情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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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了解傅氏的,不像做的出这样不体面事情的人,“那肯定也是你做了什么叫她不适的事情。”
陈氏道,“您的三姑娘原是我儿媳妇……”
顾淮山脸上一垮,忙轰她,“走走走!你休提这事,再叫我听见了,往后都别想我来看你。”
陈氏寒着脸退走。
——
这头陈氏走后,余晚媱多吃了几杯酒,散席后忒热,便上了水阁去纳凉,才坐上凉椅,酒劲上来了,模模糊糊看见有人提着灯上来,霜秋弯着身对她道,“姑娘,咱们跟陆侯爷撞上了,还是回吧。”
第五十九章
陆恒过来水阁是跟顾明渊约好了,想通过他把生辰礼送到余晚媱手里,没成想在这里跟她碰见,他一手执着琉璃珠灯,一手托着锦盒,灯笼的火光映亮了整间水阁,她靠着凉椅轻晃,面颊绯红,眼底碎光闪烁,看着他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丫鬟想扶她起来,她没立刻起身,直到看清他是谁,她才慢吞吞的站直,方才的懒散一扫而空,她搭着霜秋的手走近他,本要和他擦身而过。
陆恒手指攥紧灯笼,想拉住她,但记得她不喜欢他碰她,只低声道,“生辰快乐。”
余晚媱定住脚,许是酒喝多了脑子发热,微偏脸,鬼使神差的来句,“你的伤好了?”
她的面庞近在咫尺,丹唇水曈,淡淡酒气混合着她身上清香有种难以忽视的诱惑,陆恒凝视着她,喉咙发紧,水阁里的凉气也没让他身上的热降下多少,过了好一会儿发觉她在等自己回答,才微微挪眼,温柔道,“好了些。”
余晚媱便要出去,面前忽然呈来一只锦盒,只听他道,“给你的生辰礼。”
余晚媱顿了顿,手没收,怨怼在心底积聚,出口便是刺人的话,“不劳你费心,即是丁忧在家,也没必要往我们国公府跑,要被人见了,还会连累我们。”
陆恒身体紧绷,缄默了半晌道,“抱歉。”
从江南回来,他开口闭口便是对不起、抱歉,他身上的傲劲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以前总是矜贵冷漠,下了趟江南,他放下架子,和她说话都带着小心翼翼,仿佛怕吓到她,又怕惹恼了她。
但他越这般,余晚媱越觉得胸口那股气被堵住,她自来体谅人,别人敬她她也敬别人,陆恒欺辱她,她现今也应当还回去,可他这副老实认错的态度,倒让她再说不出难听的话。
她紧咬唇,须臾对霜秋道,“你到外边儿候着,我有几句话和陆侯爷说。”
霜秋悄悄退到阁门外,顺手将门合上。
水阁有四面窗户,窗门全开了,晚风穿来穿去,窗纸被吹得咯吱咯吱响。
余晚媱微微眯一点眸,冲他弯笑,“我不想可怜你,我比你可怜。”
陆恒艰涩说道,“我想弥补……”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弥补?你可以继续自高自大,不用在我面前做小伏低,”余晚媱恨极了自己的软弱,才说出这句话,她就无法自控的开始流泪,眼泪从她眼睛里一颗颗掉落,顷刻间落了满脸,她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在抖,明明她应该挺直身板,将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让他赶紧滚才对。
她哭的极可怜,陆恒放下灯笼,自袖里取出白巾试探着往她面上揩,刚触碰到那绵柔肌肤,她忽的扭过头避开,她生硬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不想看到你,请你走。”
陆恒僵滞,片晌他还是用白巾替她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她眼睫上挂着的水珠也被修长手指拂去,他认真端详着她,那唇被她咬了一道痕,很符合她的脾气,纵使难过愤怒,也只会跟自己置气,他的所有心神都被那道痕摄住,他想抚平痕印。
忘记了她的厌烦,他微微倾身,将唇覆了上去,就这么安静的与她碰在一起,鼻尖萦绕着酒味,他知道是酒劲让她放下了警惕,他的心口滋生出疼,想抱住她安抚,告诉她,他已经悔改了,他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欺她,他想跟她过一辈子。
唇碰上时,余晚媱还有些慢半拍,她张着眸,愣愣的望着他,他们的眼睫交织成结,像最亲密的夫妻,似乎过往的不愉快都是假的,现在才是真实,可她陷在过往,只记得他是头冷漠的衣冠禽兽,她忽而闭上眼,唇张了点,在他失神时狠一口咬上去,霎时口腔中充满了血气。
她骤然抬手将他一推,他朝后摇晃了一下,到底不是伤重时,他能站稳脚,只是手里的锦盒掉到地上,啪嗒打开,里头的鸿雁纹鎏金腕钏滚到地上,上面遍布玉石翡翠,极其精致,看得出是他叫人精心打造出来的,他嘴唇被咬破,血染了嘴角,显出几分狼狈,但还是蹲到地上,捡起腕钏,想给她戴上,被她一手打掉,腕钏这回没那么坚强,上面的玉石摔碎了几块。
他又蹲回去,将其捡起来放回锦盒,慢慢盖上盒子。
余晚媱俯视着他,他的眼睫在颤,她从没见过他的姿态这般低微,他们换过位置,她成了那个拿捏着他们之间情感的人,明明应该有快意,但她徒然有些许说不出的揣揣,连他看过来,她都心慌的移过眸,不愿和他对视。
“我再让人做副送来,”他温和道,丝毫没因为她的推搡生气。
余晚媱没了脾性,懒得多说废话,打开门,正见顾明渊搁门口杵着,眼睛从她看向陆恒,最后看到陆恒嘴唇上破出血,又意味不明的望她,果见她唇上沾了点血。
余晚媱略显难堪,跨出门跟他道,“大哥,我只是过来纳凉。”
顾明渊点点头,“确实如此,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霜秋偷偷过来递了帕子给余晚媱擦嘴,余晚媱打量着顾明渊,只听傅氏一直说他很忙,忙的不常回府,有时也只是回来拿些东西便走,近来仍住在署衙,但看他样子也没多焦虑,神态很松散,那署衙当真忙的离不开人吗?
她斟酌片刻道,“大哥,我听沈姑娘说,沈家出了些事,那位沈六爷没了,真是可惜。”
顾明渊先是皱眉,随即唔声,再没其他表情。
余晚媱摸不准他的想法,便又道,“傅表哥还让我带了副画回来,特意交代要送给沈六爷,以表歉意,现下人都没了,这画我竟不知要怎么处理。”
这会子毕竟黑天,也看不出是因着光线缘故,还是其他,顾明渊的脸色显得阴沉。
“把画给你大哥吧,沈六到底顺着我唤他一句表兄,”陆恒捏着白巾擦掉唇上的血。
那白巾才给她擦过泪,他也不避嫌的往自己嘴巴上抹,余晚媱黑着脸跟顾明渊道,“大哥记得过来找我取画。”
说罢便在霜秋的搀扶下离开了。
顾明渊进门后挑了个凳子坐倒,“多谢大人替下官解围。”
陆恒坐到方才余晚媱坐的凉椅上,笑了笑,“我本来是给她送生辰礼的,但她看起来不太欢喜,回头我再送一副来,还请你替我交给她。”
顾明渊嗯了声,“近来朝里不太平,沧州大旱,户部发不出赈灾款,圣人发了好几回火。”
陆恒便想起了他们在沧州时看到的情形,那些百姓在苦难中挣扎着,仍相信朝廷会来救他们,他扯唇问道,“沧州那几个驿站主官收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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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全做劫匪处置了,”顾明渊道,他是后来才得知,傅氏他们途中遭了多少磨难,地方驿站原本就是闲职,朝廷不管,只给薄款维持驿站供给,这些主官到底是个官儿,在地方能说得上话,天高皇帝远,渐渐的便成了匪气。
陆恒道,“我如今身在丁忧,朝里的事我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
顾明渊眼抬起,“大人,往年地方灾情,朝里拿不出款,都是怎么解决的?”
陆恒微笑,“圣人节俭开支,起高富饶地方的商税,令各地富商捐输①,若实在困难,朝臣也需捐献。”
这些大臣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手头自是有余钱,这种法子圣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毕竟伤及臣子根本,到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于圣人不利。
各地富商来说,也着重是盐铁买卖这一块,其余杂商比不得这个赚钱,这些富商腰缠万贯,从他们手里扣钱就容易的多了。
顾明渊了然,“陈盐政倒是递了折子来京哭穷。”
陈肃是京里江南两回跑,他这个盐政做的极舒坦,底下有人管着,他闲暇时还能回京,每年依例上交盐税,圣人倒也不会因为这点事说他。
顾明渊又道,“大人这么一说,他就算哭穷,江南那边的盐商应当也会有钱。”
陆恒颔首,“多催催还是能催出钱的,只是这个事咱们大理寺不好插手,最好让都察院那边秘密上书,由圣人调人监察,没准还能查出什么猫腻。”
顾明渊告诉他,“我会跟荀御史提此事,只怕圣人会以为我们揪着江南私盐案不放。”
陆恒慢声道,“没了王家,不会波及三皇子,圣人缺钱,只要能让江南盐院掏出钱,其余的都不重要。”
——
余晚媱生辰过后的两天,陆恒托顾明渊又送了一个锦盒来,她是不想要的,但傅氏给收了,还打开来看,是一条用西洋各色宝石做成的颈链并着一套淬金打造的头面,头面做的精巧好看,但在京里想找个匠人还是容易的,只是洋货贵的很。
“瑾瑜这得花不少钱,这种洋货有价无市,他还给你做了条颈链,真是有心了。”
余晚媱望着那条颈链,心下记起那天在水阁里被她打坏的那副腕钏,那上面也有许多这种宝石,她原当只是普通腕钏,没料到这么贵重。
正要说退回去,秀烟从外头跑进来,喘气道,“老夫人、姑娘,表姑娘回府了,她的丫鬟拎回来许多包裹,说是以后不进宫了……”
作者有话说:
①捐输:犹捐纳。指古代因国家有困难而捐献财物。
感谢在2022-07-1622:08:29~2022-07-1722:1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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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采杏园内,傅音旭哭过一阵才缓和。
“八公主嫌我总是劝她多学,近来已对我很厌烦,便挑了个错,跟皇后娘娘闹着让我离宫,我原以为皇后娘娘是个通情达理的,八公主什么性情她还不清楚,哪里知道她真就打发我出来了。”
余晚媱跟傅氏惊愕,余晚媱犹疑着,“或许是皇后娘娘被八公主吵烦了?”
“那也不应该拿音旭出气,怎么说我和皇后娘娘也有交情,这算个什么事儿?”傅氏拧着眉不快道。
傅音旭道,“姑母可能不清楚,自从淑妃收敛气焰,后宫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独尊,现今圣人准太子入朝参政,三皇子不日就要离京前往蕃地,朝中多的是大臣巴结太子,前些日子宫中设宴,许多命妇趁机和皇后娘娘私下会晤过,也许咱们傅家在娘娘眼里可有可无吧。”
淑妃的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她父亲是个芝麻小官,和王家结干亲都是她父亲上赶着攀到的,原本王家很瞧不起淑妃这一家子,可谁想到淑妃入宫后麻雀飞上了枝头,这两家才慢慢来往,淑妃娘家靠着淑妃站直了腰板,却不能给淑妃助力,所以淑妃才跟王家人的关系更密切。
现在没了王家,淑妃暂时安分,后宫再无人和皇后抗衡,三皇子又快及冠,及冠后势必要入蕃地,皇后就不用再担心淑妃母子会威胁到她和太子的地位。
朝中大臣自然也会站队,说起来傅家就有些难了,傅氏的哥哥从朝里刚退,傅少安却只安心在杭州府当一个小小同知,傅家朝中无人,只靠着傅音旭一人又岂能让皇后再看重他们。
余晚媱安慰她道,“表姐别难过,这分明是好事,不用参与党派纷争,往后就不会被波及,今朝花红又岂知明日会败。”
傅氏拍拍余晚媱,“你表姐累着,让她歇歇吧。”
两人便欲离去。
傅音旭冲傅氏道,“姑母,今儿是我被赶走,难保以后太子登基,也会这样对待表哥。”
傅氏手握紧,低叹道,“你说的我想过,你姑父曾是詹事府詹事,对太子有教诲之恩,太子若真忘恩负义至此,我们也只能认罚。”
傅音旭苦笑。
傅氏朝她浅笑,“你这丫头心气儿高,那八公主原就是个难伺候的,她的伴读被退了好几个,全是她脾性太差所致,你是无妄之灾,谁还能奚落你,有姑母在,准不叫人看轻你。”
傅音旭点着头,又想起一桩事,“今早我离宫时,看见陆大人被圣人召进宫,想来陆大人不久就有可能复职了。”
傅氏看一眼余晚媱,她像根木头,似没听进这话,傅氏倒是高兴,“瑾瑜也是倒霉,这回要真复职,那才是圣人英明。”
傅音旭伸了伸懒腰。
傅氏知道她困顿,忙带着余晚媱离开采杏园。
傅氏和余晚媱回明德堂,娘俩私下又说了些体己话,各种辛酸自不提。
却说陆恒被圣人召进宫,果然如他所料,圣人令他入江南督办捐纳,事成便准他回大理寺任职。
陆恒领旨出来,由太监指引着往宫外走,近朝华门,过来一人,正是东宫洗马霍骁。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霍骁看着他藏在袖中的圣旨,拱起手笑,“恭喜大人官复原职啊。”
陆恒摆手,“早了,只是圣人命我入江南催款。”
霍骁笑容一讪,仍道,“那也能瞧得出圣人对您器重,想来不日您就能重回朝堂,下官在这里先恭贺也没错。”
陆恒弯了弯唇。
霍骁道,“不知大人可有空?”
陆恒温道,“圣人命我今儿出发,现下就得回府收整,届时随圣人调出的锦衣卫一起离京。”
霍骁神情微凝,还是让过身,陆恒遂坐上马车,一路行回府,交代了墨砚一些事后,便收拾行囊离府。
霍骁转道去了大理寺署衙,给顾明渊通传太子交代的话,不等他有所答复,就急着回去了东宫。
陆恒这一走,余晚媱过了小半月才经人提起,他已不在京里,不过她也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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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恒不在京里就不会总缠着她,倒是让她有了清闲时候,可这清闲日子也没多久。
这天她在院里陪岁岁坐秋千,秋千是岁岁最近爱玩的,在上面晃来晃去,她能咯咯笑不停,满院子都是她的笑声,惹的傅氏都笑着数落,“这孩子皮的过头。”
祖孙三人正欢快着,顾淮山背着手从外头进来,脸色差劲的杵到廊下,冲傅氏还有余晚媱她们道,“我有话问你们。”
傅氏脸上那点笑意转为似笑非笑,“国公爷想问什么话?”
余晚媱也从秋千上下来,让奶娘抱岁岁进屋。
顾淮山沉着一张老脸,越过傅氏问余晚媱,“窈儿,我将才去了趟小胡同巷,璎儿病的厉害,住在那间破屋子里都没个大夫去给她看病,可是你指使小胡同巷的老婆子苛待她的?”
傅氏当即竖起眉,“顾淮山你说的什么话?窈儿才是你的女儿,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是她差点害死窈儿,你还敢信她的鬼话,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顾淮山被她斥的挂不住脸,“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是没见璎儿病成什么样,胸闷气短的,床上都爬不起来,手上破了个口子还在淌血,我看是老毛病犯了,得请胡太医来看看。”
傅氏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正要讥讽两句,余晚媱软声道,“父亲说女儿苛待了璎姑娘,女儿还不知道璎姑娘住在哪儿,能带女儿过去瞧瞧她吗?有事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傅氏招来一个嬷嬷,“你去陆家借个大夫来。”
那嬷嬷匆匆退走。
顾淮山此时还对母女俩有气愤,就算陆璎对不住余晚媱,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陆璎终归是他女儿,他自是不忍心看她受欺负,眼见母女两个一副没做坏事的样子,他干脆道,“你们随我来。”
要真是余晚媱偷偷叫人虐待陆璎,他就当面说开,让她们好好相处,他是一家之主,两个孩子还是能摆平的。
傅氏憋足了气,她今儿就要让陆璎扫地出门。
嬷嬷很快从陆家请来大夫。
三人带着大夫一齐进了小胡同巷,走到最角落的一间小屋,顾淮山推开门,里头陆璎做出病弱姿态,仰起头对着顾淮山叫,“父……”
还没喊出口父亲,就见余晚媱和傅氏一起进门,她登时脸色一变,差点维持不住病相。
顾淮山还忒慈爱的告诉她,“大夫来了,先看病。”
傅氏往门外大夫扫一眼,那大夫苟着腰入内,陆璎一见他,立时抗拒道,“我不用他看病!”
傅氏不阴不阳道,“不是病的爬不起床,怎的给你叫了大夫,你还不看,这总不能怪窈儿吧。”
顾淮山原本对她尚存心疼,眼瞅她这般,也甚不理解,“给你找大夫看病,有什么矫情的?”
陆璎还是抵触的摇着头。
余晚媱的目光定在她手上,确实有血,但也没像顾淮山说的那么严重,她慢慢的笑,“我记得你这胎里出来的阴毒早治好了,用的还是沈姑娘生下茹儿的脐带血做药引,这回是复发了?”
顾淮山呆住,“她没病?”
“有病没病,让大夫一看便知,躲躲藏藏难道还要一直冤枉窈儿不成?”傅氏冷道。
顾淮山此刻也存疑了,扭头冲跟着的丫鬟道,“你们去按着她,让大夫诊脉。”
那两丫鬟上前,根本不给她挣扎的机会,一左一右猛地扣住她肩膀将人按住,大夫上前诊脉,片晌道,“璎姑娘身体无碍。”
陆璎陡时僵住。
傅氏问道,“她这胎里带出来的阴毒,可确有此事?”
那大夫如实道,“璎姑娘确实先天不足,但不至于病成这样,小的当初给璎姑娘配药,陈老夫人曾特意让配些红花和当归混用。”
红花有活血功效,和当归一起用功效更好,但对容易出血的人来说不宜用,陈氏有意给陆璎喝这种药,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陆璎是胎毒,一切也就说的通了。
顾淮山再没脑子,经这大夫一说,心里也懂了陆璎在故意装病,想让他误会余晚媱。
顾淮山极为痛心道,“璎儿,枉我一再信你,你竟然还是这般下作,窈儿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她?”
陆璎号啕大哭,想说是陈氏指使她的,可又怕他们会对陈氏动手,但说出陈氏,顾淮山一定更不待见她们母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只能扑到地上求顾淮山,“……您不知道,我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那个老嬷嬷变着法儿的克扣我东西,我实在太饿了,鬼迷心窍才以为是窈姐姐在背后让她这样做的。”
顾淮山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不自觉动摇了,正想说这事就算了。
傅氏呵笑,“你可别叫窈儿姐姐,论理,明渊都比你小。”
顾淮山立时窘迫,他在明台山跟陈氏那档子事是在他和傅氏成婚前,陆璎确实应该比余晚媱大。
余晚媱望着顾淮山,“父亲,我被冤枉您就这么算了?”
地上陆璎直哭,还想求饶,可余晚媱的眼神让顾淮山心虚,这次确实是陆璎不对,再包庇她对余晚媱很不公平,他思前想去,只能忍痛道,“你惹是生非,府里留不得你,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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