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水盆走进来,忽然听见她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我也好想看烟花啊……”
应槐眸光微顿。
主子为兰姑娘放过两次烟花。
第一次是在北疆的小年夜,主子以梅花为烟花,于月下舞剑。
第二次,是在清风城。
应槐还记得那天,主子抱着兰姑娘坐到房顶上。晚风猎猎,吹鼓二人衣袂,他们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中动情地接吻。
烟花很亮,很美。
整个清风城都能看见。
主子的情动,主子的告白,主子满腔的热火与爱意,随着夜色汹涌,在最高处盛开。
而他站在屋檐下,看见烟花时,下意识地朝院里望。
于一片黑夜里。
于无声处。
他们的爱意都不见光。
……
叶朝媚的话语很轻,引得应槐一阵出神。他还未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坐起身子,面色猛然一变。
“郡主,您——”
叶朝媚吐了一地。
应槐吓得往后退了退,依旧未能幸免于难。男人面上没有半分恼意,他睫羽微垂,下意识地先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刚一探手,又觉得自己成日在沙场上厮混,袖子太脏。
“您等等,属下再给您换盆温水。”
方一起身,衣摆被人揪了揪。
“别走。”
她的声音很脆弱。
应槐脚步一滞。
“我不走。”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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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
“我不敢骗您。”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如果……也有人为我放一场烟花,就好了。”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您想看烟花,那就放烟花给您看。
您想学鞭,那属下便去练鞭子、然后教您。
您喜欢梅花,喜欢吃辣和甜,喜欢听热热闹闹的戏,喜欢逛街市,喜欢下雨天。
那属下便带您去看梅花,带您去吃辣与甜,带您去听热热闹闹的戏,带您逛清凤城的街市。
每日一睁眼,就祈祷今天是小雨连绵。
他哄着郡主再度入睡,自己去外面打了盆水,站在军长外,将衣服上的东西一点点擦拭干净。
又生怕她喝了太多酒,晚上会出事。
于是便退出帐,一个人在外面守着。
虽已至春日,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微僵。
应槐使劲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头,竖起耳朵听着帐内的声响,月影倾落,将他的身形拉得老长。
第二天,应槐不出意外地在练兵场迟到了。
北疆军纪严明,对于晚到者,也有一套惩罚。
彼时晨光方露,日影徐徐而落。沈蹊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属下。
他神色冰冷,仅扫了应槐一眼,立马有人递上来青鞭。
应槐低下头,于他脚边跪下。
长鞭狰狞,鞭身挂满了倒刺,被那只极有力量的手握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应槐跪着,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晚到。
他没有说,沈蹊也没有去问。
男人目光垂下,睨向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属下,这是他第一次对应槐用刑。凉风袭来,沈蹊薄唇微抿,只见应槐乖顺地低垂眉眼,丝毫没有求情之意。
他请愿默默受着这份责罚。
沈蹊攥着鞭子的手紧了一紧,片刻,将青鞭丢给左右。
应槐震惊地抬起脸。
却见沈蹊转过身,并未看他一眼。晨光落在他肩甲处的狼头上,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冷光。
沈蹊面上没有片刻动容,冷声吩咐:
“带下去,罚去昭刑间思过。”
所谓闭门思过,实际上,应槐在昭刑间补了个好觉。
沈蹊走进来时,他正靠在墙边小憩。听见脚步声,应将军慌忙坐直身子。
自家主子自一片阴影中走了过来。
他嘴边噙着冷笑:“哟,睡得还挺舒服。”
应槐知道他这是打趣,尴尬低下头:“属下不敢。”
“行了,”沈蹊打断他,“快吃饭吧,都快傍晚了。”
应槐赶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着满桌的饭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对属下真好。”还亲自给他送饭来。
似乎察觉出他的想法,沈蹊眉心微蹙,冷声:“别多想,我是来提审人的。前几日抓了个义邙奸.细,如今人在何处?”
应槐忙恭从答:“在地关北边第一间牢房里。”
沈蹊淡淡应了声,未多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出了牢房,他并未去地牢,也并未提审人。只同昭刑间守门的小厮提点了几句,对方点头如捣蒜:“大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应副将。”
他将青鞭随意别至腰间,欲往军帐而去。
只是走在半道,忽然撞上一人。
乍一看,不远处那女子有些眼熟,对方见了他,也忙不迭行礼。
“芍药见过大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囊,身上衣服极少。
沈蹊知道她是映春营的军妓,也打不起一丁点儿兴趣,方欲绕道,步子忽然一滞。
芍药?
有点耳熟。
他回想起,昨天下午,小芙蕖眼泪汪汪地瘫在他怀里,红着脸解释:
“这件裙子不是我自己的,是芍药姐姐给我做的……”
下一刻。
满脑子都是蝴蝶结。
没有得到他的应声,芍药俯身跪了许久,终于,听到极冷淡的一句:
“起来。”
“是。”
她乖顺地从地上站起身。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落于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包囊。
“这是何物?”
如同审讯犯人,面对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他并未温和上半分。
芍药也不敢有半分哄骗,如实答:“回大人,这是奴要给兰姑娘送的衣裳。”
“送的衣裳?”
“是,”芍药话语微顿,“只是兰姑娘没收,奴便兀自拿回来了。”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而后轻轻移开。
“你给我罢。”
什么?
芍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下一刻,却见高大的男人面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道:
“本将替她收着。”
替兰姑娘收着?
芍药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没法儿,只好将包囊递给他。
沈蹊一手接过,未多停留,欲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芍药嗅见自他身上传来的清香,那味道很是冷冽,在她的印象里,沈大人向来是冰冷的。
他无情无欲,若是被对方发现包裹里藏着的东西……自己怕是会死吧。
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慌张喊了声:“大人——”
沈蹊转过身,有些不耐烦:“何事?”
就、就是包裹的事。
芍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自沈蹊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像是没有温度的、无情的上.位者,寡淡的眼神里也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之情。
冰冷而禁.欲。
芍药有些担心,他先一步打开这包裹。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沈蹊也没有心思同她打哑谜,冷飕飕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独留芍药一人将话语噎在嘴边。
“里面——”
里面除了那些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
自从上次兰芙蕖收了衣裳后,芍药以为她玩得十分开心,便愈发大胆,这次不光往包裹里塞了件新奇的衣服,还塞了好几件宝贝。
她咬了咬唇角,看着沈大人离开的背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沈蹊带着那包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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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兰芙蕖帐子口。
远远地便见她提着裙角,一蹦一跳地往军帐里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水青色的衫,裙摆漫至脚边,盖住她的鞋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乖巧而规矩。
男人眼底寒意渐融,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在她拉开军帘之际走上前,把她从后拦腰抱住。
他的力道向来都是野蛮的。
兰芙蕖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惊讶回首:“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兰芙蕖的腰被人搂着,整个身子被他带到床边。
“什么东西?”
她在沈蹊怀里仰了仰脸,对方的乌发垂下来,挠了挠她的腮侧。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将一个小包囊丢到床上。
看见那熟悉的包裹,兰芙蕖的眼皮猛地一跳,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
这不是芍药姐姐送她的东西吗?
怎么落在沈蹊手里?
沈惊游把她抱到床边坐下,腾出了双手,优哉游哉地拆起包囊来。
等兰芙蕖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去护着那些东西。
绫罗、绸带,各种没见过的玩意儿,散落一床。
她失声叫了下,沈蹊的目光愈发暧昧。
桃粉色的、殷红色的。绸缎做的、玉做的。摊开在眼前的、藏在包囊下的……
兰芙蕖手忙脚乱,想去收拾。
可刚碰到沈蹊的手指,身子就软了。
他的呼吸拂下来,看着她问:“要不要试试?”
“可是现在将要入夜……”
留在她的帐中,万一二姐回来,发现他们这般。
她只是担忧,并未拒绝。
沈蹊手指把玩着一条绸带,听见这话,轻抬了下下巴,“去我那儿?”
夜色笼罩下来,帐内燃着灯,薄薄一层光影穿过夜雾,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危险又迷人。
虽然如此坦白很羞耻,但兰芙蕖知道,自己也是想的。
她渴望与沈蹊接触,渴望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与他有更多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
正在踌躇,对方已捧着她的脸,亲下来。
兰芙蕖被他按在榻上,一根绸带绕上她的素腕。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艳丽的红绸更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沈蹊一边吻着她,一边将绸带系紧,红绸绕了三层,将她绑得愈发牢实。
“难受吗?”
她摇摇头。
不难受,就是有些慌。
她不知道沈蹊接下来要做什么,惊惶之余,心中竟有些期待。
沈蹊将绸带的另一端绑在床脚的柱上。
她一双软眸里盛着月光,眸底清纯极了,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迎上这样的眼神,沈蹊心底隐隐生起几分罪孽感,便索性又抽了一条丝绸,将她的眼睛蒙上。
这一回,她彻底慌了。
咬着唇角,低低喊了句:“不要。”
她的额上紧张地渗出细汗。
“蹊哥哥,我害怕,”她很小声,手腕也挪了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绸绳的束缚,“可以把眼睛上的……摘下来吗?”
她看不见。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她愈发感到万分情怯。
于这样一片黑暗中,兰芙蕖能感受到对方压下来,他的声息落在耳边,相较于她的慌乱,沈蹊的声音是出奇的镇定:
“这样绑着,不舒服吗?”
她乖顺地点点头,“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
她不知该如何去跟沈蹊表述这种感受,这种新鲜的、猎奇的,同样又让她无端感到慌乱的感受。眼前蒙着一块布,她根本无法察觉外界在进行什么,无法窥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何处,无法去体察他的神色,只能凭着那呼吸、那心跳、那炙热生烫的触感,去明晰接下来的探索。
听见她的话。
沈蹊先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的耳背。
兰芙蕖如被雷电击中,那酥麻的热流从耳背处一路袭下,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蹊哥哥,别、别……”
她的声音软软的,哑哑的,像一只慌乱到极点的小鹿。
通常这时,她都会去抓他的衣裳,没有衣裳时,会去勾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而现在,她的手腕被红绸牢牢绑在床栏上。
动弹不得。
他的唇像是春风点在平静的湖面上,仅此一下,澄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春水上撒着粼粼微光,她的一颗心同波光荡漾着,摇曳得不成样子。
她的耳背后,有一颗很小的痣。
沈蹊的唇落在上面,吻得水波一颤,兰芙蕖下唇更是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紧张地秉着呼吸,双臂被丝绸拽得尽数张开,他也只是浅浅吻了一下,瞬时间坐起来。
他的头发丝与她的耳背擦过。
下一刻,沈蹊将那一条绸布解开。
少女紧闭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了下,重见天日的一瞬,她看见沈蹊垂下眼,也将她手腕上的东西解开。
她太小了。
根本受不了这些。
艳红色的布尽数垂落,软绵绵地坠在塌边,沈蹊将那些东西重新收好、随意挪至床尾。
兰芙蕖有些惊讶:“不……不要了吗?”
就在刚刚,即便她被蒙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渴望与躁动。诚然,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兴奋地窜动着,呼之欲出的,是那颗赤诚火热的心。
男人将情动压至心底,俯下身来,将她抱住。
他的胸膛很宽实温暖。
“你不舒服,就不要了。”
兰芙蕖往床边看了一眼。
除去那几根艳丽的绸缎,还有几件款式十分新奇的衣裳。其中一样衣裳上面破了好些个洞,她不知道那些洞是做什么用的。
除此以外。
还有几根白玉做的柱状之物。
有粗有细,最粗壮的那根白玉表面凹凸不平。
她喉间无端感到干涩。
刚准备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还有二姐的声音:“小妹,你在帐子里面吗,小妹——”
兰芙蕖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提了提被角,惊慌失措地瞪向身侧之人。
完了,二姐回来了。
她和沈蹊要被捉.奸在床了!
虽然说她已跟二姐坦白自己同沈惊游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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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但被人在床上捉住,始终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军帐外的声响越来越近。
她也越来越着急,紧张地揪了揪身侧之人的衣袖。
怎么办?
沈蹊丝毫不慌乱,反而噙着笑看她:“怕什么,我们又真没做什么。”
兰芙蕖瞪了一眼他,抓着他的胳膊躲在床侧。
“小妹?”
兰清荷唤了几声,继而掀帘而入。
令兰芙蕖感到意外的是,她竟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是二姐,那另一个人是……
兰清荷在她桌案上翻找了阵,没往床边走,自然也并未发现躲于床侧的二人。另一人规矩地站在帐外,并未唐突地走进来。
“骆大哥。”
兰清荷翻找出一物,朝帐外唤了声,声音里竟藏着忸怩与娇羞。
兰芙蕖震惊地看了沈蹊一眼,男人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略垂着眸,瞧着她。
“骆大哥,这个送给你。”
兰清荷又走至帐外,声音柔得好似能掐出水来,“多谢骆大哥上次的帮衬,这个当作谢礼,送给您。”
兰芙蕖全程没有听到那男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两道脚步声远去。
她迟迟未回过神,像只小鹌鹑般缩在床边,埋着脖子。直到沈蹊揉了揉她的脸,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傻了?”
兰芙蕖摇摇头,“我二姐与他——”
是什么关系?
她往桌案上看了眼,只一眼,就发觉案上的荷包不见了。
那只绣着鸳鸯的荷包。
她回想起来,二姐频频找她改的荷包、荷包上的鸳鸯图案,还有她每次落针时,那甜蜜的神色……
二姐是有喜欢的人了。
“可那个人对我二姐,好像并不热络。”
闻言,沈蹊不由得转脸望过来。
“要怎样才算热络?”
不等兰芙蕖反应。
他低下头,在少女脸颊上飞快嘬了一口。
“这样算么?”
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兰芙蕖仰起脸,浓黑的夜里,身前之人微扬着唇,凤眸微眯着凝视着她。
他根本不管旁人。
热络或冷淡,都与他无关。
她回过神来,颊上仍有温存,片刻,她一本正经道:“这样算轻佻。”
……
虽然知晓二姐有了心仪之人,但兰芙蕖并不打算去戳破。
平日里,她或是在帐内陪二姐做做荷包绣绣帕子,或是在帐外练练箭.弩,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沈蹊依旧很忙,芍药姐姐给她的那包“新奇玩意儿”也没再打开过。
只是她很少再见到安翎郡主。
直到一日,安翎来同她告别。
她说,沈蹊的十二关已全部受完,她已完成皇命,准备回清凤城。
说这话时,少女一袭红衣,立于灼灼烈日之下,目光中,依稀有对眼前这个妹妹的不舍。
兰芙蕖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她记得,安翎姐姐是想留在北疆的。
她的剑术、骑射,皆不亚于男子,她更有为国血洒沙场的抱负。
兰芙蕖记得,安翎曾同自己说过,她很想从军,很想做一名女将军。可惜大魏从未有过女子战沙场,更未曾有女子当将军的先例。
她想成为这“大魏第一人”。
闻言,叶朝媚故作轻松地笑笑:“先前总是想得太简单,来到北疆我才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艰苦上许多。小芙蕖,我不想再吃这些苦了,本郡主要回清凤城当千金大小姐,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不比在北疆舒服多啦!”
她说的是假话。
兰芙蕖看着面前安翎闪烁不定的目光,沉默了少时。
叶朝媚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沈蹊,甜腻腻地学着兰芙蕖喊了句:
“蹊哥哥~”
沈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少来。”
“我都要走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叶朝媚委屈地瘪瘪嘴,“行了,不开玩笑了。沈惊游,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们小芙蕖啊。她可是有本郡主罩着,你要是敢欺负她——”
她凶巴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蹊颔首,“嗯。”
叶朝媚最后看了眼北疆。
“走啦,小芙蕖,沈惊游,兰二姑娘,应副将——天涯海角,有缘再相会!”
烟尘漫漫。
兰芙蕖悄悄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应槐。
他身形笔直,比风沙还要沉寂。
作者有话说:
小芙蕖x小沈:热恋!
二姐x骆大哥:暧昧~
第91章
安翎姐姐的马车渐行渐远了。
兰芙蕖凝视应槐片刻,她想上前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心思百转千回,落在唇边时却又显得万分干瘪无力。应槐也未多说什么,目光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终了,人群在夜潮中散去。
明月高悬。
她尚不得知安翎姐姐通不通晓应副将的心思。
有些情愫,却见不得日月青天。
只是谁都未能料想过,如此风平浪静的友人离别夜,竟是如此暗潮汹涌、险象迭生。
当得知安翎出事的消息传过来,兰芙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应小将军。
探子着急忙慌地跑入帐,于沈蹊身前跪下,气喘吁吁:
“不好了!沈将军,郡主在半路上遇人劫杀,对方来势汹汹,把、把郡主给劫走了!”
“都是什么人?”
“看模样,应当都是义邙人……”
兰芙蕖第一次见到应槐如此失控。
沈蹊让探子退下,应槐几乎不带理智地跪在他脚边,恳求道:
“主子,属下愿率轻骑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沈蹊:“不可。”
未有君命,断不可先同义邙开战。
沈蹊很了解幼帝的心思,如今前朝根基未稳,内忧不平,圣上不愿再多生一道外患,况且对方还是极具有作战能力的义邙人。两年前那场战役让大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只要还未到最后一刻,幼帝是不会下令开战。
沈蹊年后递了好几道折子。
都被圣上驳斥了下来。
军帐严严实实,帐外的月光落不进来,帐内只亮着一盏灯,应槐面上神色微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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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似乎还要坚持。
风声呼啸,狂风吹鼓帐帘,他的话止息在嘴边。
灯火之下,他恭从地抬着下巴,眼底隐隐有着绝望。
……
安翎被捉至义邙。
捉她的人叫拓拔颉,是义邙王的麾下。
她被关在幽暗的牢狱内,周遭是幽幽的暗火,与阴沉的冷风。
“这抓的是谁啊,拓拔将军怎么捉了个女人回来?”
“不知道,听说她是沈惊游身边的人,但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别说,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凶得很呢。”
当初半道上劫人时——
月影之中,少女一袭红衣,自马车上而下。
明明看上去是人畜无害、弱柳扶风。
下一刻,就打趴了十几个壮汉。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抓回来。
在牢狱里,她也不安生。拓拔颉忍无可忍,给她喂了两大碗的迷.药。
叶朝媚转醒时,就听见这些议论声。
有人试探性地走进来,望向她这张脸时,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这张脸,确实漂亮。
义邙少有模样这般美艳的姑娘,她不光美,更是艳丽得张扬。可那一双乌眸却冷冰冰挑着,毫不遮掩眼中的锋芒。
“哟,”那几个义邙人哂笑了声,“还挺倔。”
药效未过,叶朝媚的手脚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们放肆地开始说些龌龊下.流的话。
叶朝媚听不懂。
她只能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越来越轻.佻。
“吱呀”一声,有人从牢门外走进来。
看见来者,狱内小厮忙不迭正色,朝那两人恭恭敬敬地一礼。
率先迈进来的是拓拔颉,紧接着,是兰旭。
后者神色冰冷淡漠,只是在看到屋内安翎时,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脸去。
叶朝媚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有恨意。
她恨义邙人。
更恨通敌叛国之人。
拓拔颉坐下来,看着狱卒呈上来的审讯记录,皱了皱眉。
“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
她不光脾气烈,性子更是烈得很。
他将卷宗往桌上随意一掷,看着眼前这张脸,也不知是在问谁。
“听说,你是沈惊游的女人?”
安翎坐在地上,脚边是杂乱的草屑。闻言,勾唇冷嗤:“我与沈惊游之间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我在他眼里呢,根本就是无轻无重的一个人,若是你想拿我来威胁沈惊游,哪怕是要令阁下失望了。”
她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背后是冷冰冰的墙壁,她的眼神更是冰冷。
拓拔颉被她的话语一噎,旋即凝望向身侧的兰旭。
兰子初略微垂眸,轻声:“她不是。”
拓拔颉扫了兰旭一眼,挑眉问:“旧交情?”
叶朝媚死死盯着兰旭,笑,“我跟这种人没有什么交情。”
她的嘴很严。
对于刑室内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神色丝毫不慌乱。
拓拔颉看着她那张姿容出众的脸,动起了歪心思。
他喊来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慢悠悠地吩咐:“把她的衣裳扒了。”
一群人将安翎围起来,各个大腹便便、面带淫.笑,眼神更是腻得要挤出油来。
叶朝媚双肩一抖,往后退了退。
她被人逼着喝了两大碗迷.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就在其中一人欲上前将她按住时,一侧终于传来声响。
“住手。”
兰旭道:“不要辱她。”
拓拔颉“啧”了声,“兰公子心疼了?”
兰子初面上未有波动,昏暗阴冷的灯火之下,他眸色清平地扫了对方一眼,并未答。
倒是那人挤眉弄眼道:“兰公子,她可是大魏人,你可知你现下是在为大魏人求情?哦,我险些也忘了,兰公子也算是半个大魏人。”
“拓拔将军,”兰旭声音微冷,强调,“我们是合作。”
言下之意——你根本管不着我。
“你们都退下。”
暗室里,兰旭身形颀长,命令道。而后又折过身,瞧向拓拔颉,“你如何审讯她,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希望拓拔将军不要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一名弱女子。”
“是啊,兰公子清风霁月,正人君子。不过您如此光明伟岸,如今怎落得个人人喊打、众叛亲离的下场?兰子初啊兰子初,你当真以为本将看不出来,当初是谁放走了沈惊游么?!”
“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主上器重你。你要什么,主子便给你什么。你喜欢那个女人,主上便为你筹备婚事、让你与主上在同一日成婚。这是何等的荣耀?而你呢,你又为我们主上做了些什么,你又存了何等的私心!”
拓拔颉凑近,恨得目眦欲裂。
“你说,我要是同主上面前告发了你,主上会如何处置你?”
相较于他的激动,兰旭显得异常平静。
一番斡旋,拓拔颉像是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有气没出撒,最后怫然而去。
兰旭看了眼坐在草席上的叶朝媚。
他本欲离去,忽然间,心思微动,叫人呈了碗热粥。
叶朝媚并不领情,将脸偏至另一边去。
接下来的几天行刑,她也未求饶一声。
义邙的刑罚不比北疆好上多少。
拓拔颉更是将叶朝媚的事,上报给了义邙王。
面对如此性格刚烈的女子,义邙王心生一计。
“既然说她最爱惜自己的武艺,那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要是她再不开口,就叫她武功尽废、下半辈子再也拿不起枪和剑。”
……
且说北疆这边。
沈蹊连夜向魏都呈了道折子。
折子里,他点明了安翎郡主被义邙劫走一事,请求出兵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当皇命再度传入北疆,应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沈蹊帐中,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眼下已积有一片疲惫的乌黑之色。
“圣上如何说,可是准许我们攻打义邙?”
应槐已是迫不及待。
沈蹊手指修长,将暗信拆开。
须臾,他将信件轻轻叩在桌案上,抿着唇,未出声。
见他神色,应槐已猜出了个大概。
彼时烈日高照,帘帐未阖,刺目的光影照射进来,应槐眼睫垂下。半晌,忽然于沈蹊身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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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属下有一事相求。请主子革除属下籍位,应槐愿单枪匹马潜入敌营、营救安翎郡主。”
他俯首,双手抱拳,手臂上青筋隐隐,竭力克制着情绪。
“从此以后,属下是生是死,与主子无关、与北疆无关。若有人责问起来,应槐甘愿领受全部罪责!”
闻言,沈蹊淡淡垂眸,看着长跪于地的男人。
看着这名,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
他就这般跪在那里,身形匍匐着。这么多年来,应槐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这是他第一次求自己。
也是最后一次求自己。
沈蹊就这般,垂眼看了他片刻,终于落下两个字:
“不准。”
应槐震愕仰脸。
“主子——”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北疆。”
沈蹊转过身,无情打断他的话。
“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待发,攻打义邙。”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明瑄五年四月,在沈蹊的带领下,大魏向义邙正式发起进攻。
这场战争发动得猝不及防,军报还未传入京城,沈蹊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赤鼎山关口。
彼时正值四月,人间春满,她也第一次看到北疆的绿树抽开了新芽。前日沈蹊突然下令攻打义邙,之后亲自先率一队轻骑抄赤鼎山而去。他先前闯过一次敌方大营,对义邙军营的地势环境很是熟悉,也知道义邙的牢狱在何处。
唯一的问题便是。
圣命未达,沈蹊却敢擅自率兵。
一个“攻”字落下,跪在沈蹊脚边的应槐震愕地仰起脸,他满眼震惊,望向已拂袖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沈蹊字字平稳,却又掷地有声。
这是沈惊游第二次违抗皇命,吓得应槐胆战心惊。
他虽然很想救出安翎郡主,可也深知,私自带兵私自开战的下场。
可沈蹊根本不理会他,冰冷的月色下,他神情淡漠。桌上一张舆图铺展开,他眉心微凝,开始谋划行军路线。
任凭应槐如何劝阻,沈蹊都没理会他。
出兵那日,兰芙蕖起了个大早,跑到沈蹊帐子后,从树干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帐外,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北疆将士。
他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身披银甲,自帐内走出。他步履平稳,执着长剑的手亦是不打任何颤。兰芙蕖偷偷站在树干与帐帘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烈日之下,他端的是意气风发。
兰芙蕖心思微动,听着整装的号角声,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
似乎某种感应,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原本平静如水的眸色,终于泛起温柔的波澜。
于众目睽睽之下,沈蹊走向她。
日影翕落,坠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之上,折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更如那烈日一般耀眼夺目,走过来时,兰芙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莫名感到紧张。
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袖子,少女有几分惶恐道:“你、你怎么走过来了,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沈蹊弯下身,清浅的目光落在她秀净的面庞上。似是不安,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指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此次他要出兵。
应槐拦他,其余部将拦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拦他。
只有兰芙蕖,未曾拦过他。
四月树影葳蕤,风吹得她睫羽微动,少女眼底噙着温柔的光,对他轻声细语:
“蹊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我给你做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等你回来,我帮你系上。”
系在腰间。
与那一枚芙蕖玉坠子牢牢绑在一起。
保佑他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直到这一声捷报传来。
她的平安符正在收针了,听见声响,兰芙蕖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迎他们。
虽说打赢了仗,但几人面上没有分毫喜悦。尤其是应槐,神色严肃而低沉。
她反应过来:“安翎姐姐呢?”
仗是打赢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周遭气氛亦是阴沉下去。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日,还没有安翎姐姐的讯息。
怎么办?
“继续打,”沈蹊卸下甲胄,声音很平稳,“打到他们放人,打到他们求饶,打到他们割地划城。”
听到这话,一直静默不语的应槐忽然出声:
“主子,不能打了。”
他的声音很低。
兰芙蕖侧首望去,能看见他的眼睑处尽是一片薄薄的翳影,他眼底似乎纠缠着什么情绪,终了,似乎认命似的,应槐咬牙道:
“不能再打了,主子,您私自发兵,本就是大忌。如若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输了,触怒了龙颜……”
应槐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反之,沈惊游神色轻松,垂眼看着桌案上摊平的舆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自从年后,义邙愈发猖獗,屡屡犯大魏边境。对方便是仗着幼帝不敢发兵,愈发肆无忌惮。
沈蹊握紧狼毫。
他要让那些义邙人知道,北疆军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北疆军,大魏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大魏。
接下来每一步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
黄沙漫漫,战火滔天。
义邙也正式向朝廷递了宣战书。
这场鏖战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大魏的铁骑踏破义邙大营,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义邙军队落荒而逃。
兰芙蕖站在沈蹊身侧。
三个月,她亲眼目睹了每一场流血的杀戮。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攻城略地。
骄阳之下,男人身形颀长,神色淡漠。
他像是见惯了杀戮,又像是早已被逼迫着与眼前的场景和解。只在凉风起时,他会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兰芙蕖身上。
明瑄五年八月。
义邙抵上求和书。
明瑄五年九月,大魏与义邙停战,两方签署盟约,交还义邙原先所侵占的大魏城池。
同年,幼帝召沈蹊归京。
……
第一场秋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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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芙蕖坐于军帐内,一件件收拾着衣裳。
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一声:
“安翎郡主——回来了……”
她双手一顿,赶忙丢下刚叠好的衣裳,掀帘出帐。
兰芙蕖一路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溅起些飞泥落在少女裙摆处。一贯爱干净的兰芙蕖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于军帐前停下。
帐子里未点灯。
她右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帘帐。
帐里有些昏黑。
刺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落在屋内,兰芙蕖一眼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朝媚依旧是那一袭鲜红似火的绯衣,只是被烈阳照射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
听见声响,安翎徐徐望了过来。
她靠在床栏边,像一株枯萎的花。
兰芙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安翎姐姐。”她上前,想要去抱抱对方。
这些日子,安翎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病恹恹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
兰芙蕖接过热汤,坐在榻边,一口口地喂她。
安翎很乖。
兰芙蕖一探手,她便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唇。女郎敛目垂容,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睫上轻轻跳跃。
兰芙蕖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安翎。
在她的记忆里,安翎姐姐是张扬的,是放肆的。她像一束高傲的花,像一团热情的火,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娇纵,她是天之骄子,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
而如今——
安翎喝完药,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而后对兰芙蕖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你先出去罢。”
兰芙蕖不知道她在义邙地牢经受了什么。
更不知晓如今该安慰她什么。
不等她站起身。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那人像是很着急,竟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了,笨手笨脚地掀开军帐。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床榻上安稳坐着的女郎时,目光忽然一阵颤抖。
是应槐。
若是以往,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安翎定会将他逐出去。
但现在她没有,她只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高大的男人,满怀心事地跪下。
“郡、郡主,属下……冒昧。”
应槐的呼吸都在发着抖。
他想抬起头,想多看床榻上那女子一眼。可没有得到她的应声,他又不敢再冒昧地抬起眼、去冒犯她。见状,兰芙蕖终于唤他先站起来,而后识眼色地收了碗勺,独留他们二人在军帐内。
彼时已近黄昏。
夕阳西落,日影残缺。
在第一抹月色坠下时,叶朝媚终于忍不住了,朝身侧的男人道:
“你别跟着我。”
她的声音并不重,可还是让应槐目光微顿。
他并不恼,只是规矩地又站远了些,须臾,轻轻“噢”了声。
“我说你别一直跟着我。”
应槐抿了抿唇线,低下头。
月光寥落。
他耳边也落下一声:
“你真的很烦。”
八尺高的男人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半晌,他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对不起。”
月色汹涌,风声夹杂着心事,澎湃不止。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去假设。
那日她要走,他明明可以追上去的。
他明明可以再勇敢一些,哪怕是被她拒绝了,也可以护送她安安稳稳地回到清凤城。
可是他没有。
他明明是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应槐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叶朝媚支了支身子,她似乎想下床喝水,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骨无力地晃了晃。见状,应槐赶忙上前,替她倒了杯热水。
“郡主。”
他的声息、他的目光、他的神色,皆是小心而恭敬。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安翎没有接过那茶杯,眼神忽尔变得十分冰冷,“我说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离开。”
应槐弯着身,双手递着茶杯,没说话。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伸出手,接过那茶盏,猛地朝面前之人身上泼去!
应槐一怔,些许热水溅在他皮肤上,反应过来后,他竟没有半分恼怒吗,反而直直于她床边跪下。
安翎攥紧了茶杯。
看着他,一字一字:
“我、让、你、滚。”
他不动。
安翎终于恼了,她咬了咬牙,忍住砸杯子的冲动。终于,少女重重吐出一口气,别开脸去。
“为什么不走,”她抑制住声音里的情感,“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是沈惊游的副将,不是我的属下,不必这般伺候我。”
应槐仍纹丝不动。
安翎气得想蹬他两脚。
这个人,怎么还赶不走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稍稍直起上半身。一抬眸,便看见床榻上那张面色微白的脸。她未施粉黛,头发披散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帘帐。
也将月光倾洒进来、落在她面上。
“应槐,”她问,“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
叶朝媚便抿着嘴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们没有欺负我,没有折辱我,我很好。”
夜色里,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应槐,你知道吗,我再也拿不起来剑了。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震。
一瞬间,他眼中蓄满了情绪——震愕、愤怒、痛苦、悔恨……冷风倒灌,心口也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撕裂开。应槐仰着脸,仰望着床榻上披垂着乌发、面色苍白的女郎,终于,他的嘴唇张了张。
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静美。
她的武功废了。
她再也拿不起剑、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就在此时——
帐外响起一阵爆炸声,有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军帐上。天际终于闪过一丝生气,紧接着是数不清的烟火窜天而上,烟花璀璨,喜气洋洋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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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个夜空。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昏暗的夜色,被烟火渲染得明白如昼。
帐外,响起将士们惊异的呼喊声。他们从未在北疆看过烟火,北疆军纪严明,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允许燃放这些东西。
军营之上,怎么会有人燃放烟花?
坐在榻上的安翎亦震惊地扬着下巴,朝外望去。
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园里开得绚烂美好的春花。明蓝的、深紫的、鲜红的、亮白的……一圈一圈,声势浩大,连同着呼啸的心事,照亮了整个夜晚。
夜色里,秋风中。
少女发丝轻扬,眼底依稀有晶莹之色。片刻后,叶朝媚微红着眼尾,将脸往帐里偏了偏。
她不去看应槐,更不去看帐外迷离的烟火。
应槐小心翼翼地,仰望着她。
他双膝跪在床边,可那目光却是笔直而热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直视着身前的少女,第一次,将他的心声、他的念想、他大胆而罪孽的爱意,同那烟花一样,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求回应。
他只想让她开心。
应槐永远记得,她喜欢梅花,喜欢烟火,喜欢下雨天。自从她被义邙人劫走后,他被这主子偷偷买了许多烟花,他想放给远在义邙的郡主看,怕她看不着,又怕她看见了会难过。
只要她开开心心的。
叶朝媚似乎哽咽了声。
不过转瞬,她掩去眼中情绪,声音与夜风一道传来:
“谢谢你,应槐,但我现在不需要烟花了。”
轻柔迷离的风声,好似下一刻,就要从手指缝隙间穿过,消散于这个沉寂的夜晚。
应槐身子一僵,垂下眼,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没说话,双唇抿成一条极平的线,月色与风息交织着,涌入他瞳眸中。他的目光里似乎藏有一条幽深而寂静的河,河水温柔平静,他整个人更是安静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帐外烟火炸裂。
安翎终于问他:“你从哪里来的烟花?”
“我……我在外面偷偷买的。”
“你这样,会被沈惊游罚的。”
“嗯。”
她似乎累坏了,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说完话,安翎仰着脸,任由乌发披散而下。少女青丝迤逦,与绵垂的帘帐交缠着,夜风一吹,迎面飘来一阵幽幽冷香。
应槐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句:
他们挑了我的手筋脚筋,我拿不起剑了,这辈子都拿不起来剑了。
他很清楚,拿不起剑对安翎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活人,一个明媚热烈得像花儿一般的女孩。
手筋脚筋,被人硬生生地挑断。
武功尽失,从此成了个废人。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相反,安翎很平静。
她垂下眼帘,唤应槐从地上起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却跪心甘情愿地跪了良久。站起身来,他还是忍不住温声道:
“与义邙这一仗打赢了,圣上已下了皇诏,召主子归京受封。”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生怕会惹恼了安翎郡主。对方也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
应槐试探:
“属下……想陪着郡主回清凤城。”
“不必。”
安翎郡主道:“你们打了胜仗,你跟着沈惊游回京后,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封赏。如今大魏夺回了整整三座城池,龙颜大悦,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何必再跟我去清凤城。”
“你跟着沈惊游,他会为你谋个好前程。”
应槐竟讷讷道:“我不要前程。”
“你在说什么胡话?”
安翎皱起眉头。
这一皱眉,让他的语气立马弱下来。应槐兀自在床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哑着声音道:
“我不要前程,郡主,属下想追随您去清凤城,属下想……保护您。”
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应将军,你还不懂吗?”
叶朝媚冷笑:“本郡主说得很明白了,我不需要烟花,也不需要人保护。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哄着我,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做傻事。在义邙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我还有什么面对不了的。”
“你也不必跟着我,等你回到京城,受你的封,承你的赏。你会是天之骄子,是万人敬仰的应将军。圣上自然也会给你赐婚,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听到“废人”那两个字。
应槐心口一阵钝痛。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话语在嘴边却幻化成千万思绪。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凝望着床榻上一袭绯裙的女郎。
红衣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
到最后,安翎几乎是对他吼出那句话:
“应槐,你真的很讨厌,我是个废人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见到北疆的任何人,我更不会喜欢上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动过心。你快走,走啊。”
叶朝媚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把他往外推搡。
少女声音嘶哑,甚至带了些哭腔。
见她流泪,应槐彻底慌了。他苍白着脸往后倒退了半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安翎推搡到最后,整个人也都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下来。
“你莫再一厢情愿了!”
这是应槐第一次见到她哭。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来,将叶朝媚的身子浇得透凉。她就像是一株开到极致绚烂后又颓然萎靡的花,雨珠串联成线,滴滴无力地坠下。
“你莫再跟着我、莫再一厢情愿了,我是个废人,你跟着我,没有……没有用的……”
她曾经是怎样骄傲的女子。
应槐听得心痛,理智尽数崩溃,终于拥上前去,将她一把揉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乖得像只小猫。
熟悉的馨香传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她颤抖的肩上轻轻拍打。
“有用,有用。郡主是属下见过最优秀,最果敢,最耀眼的女子。”
从前是,今后亦是。
安翎哭累了,将脸埋下,低低地啜泣。
“应槐,你知道吗,我的脚筋,是被他们硬生生打断的……他们逼着我说出情报,我不说,他们就要扒掉我的衣裳。有兰旭拦着,他们才没有折辱我。他们把我关在阴森森的地牢里,后来来了个义邙的将军,他知道我是习武之人,便要挑断我的手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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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下说,她的肩膀颤抖得越厉害,她似乎又重新回忆起先前的痛苦,声音愈发凄厉。
“挑了手筋,我就再也拿不起剑、再也用不了鞭、再也上不了战场。这是我第一次跪在地上,他就站在地牢里,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抬起来。
“地牢的灯很暗,周围全是狱卒,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跪在他身边,注视着我拽住他的衣摆、哭着哀求他……折辱我。”
“我宁愿他折辱我,我宁愿他杀了我。”
可拓拔颉没有。
他请了义邙最好的医师,将她的手筋一根根挑断。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
她披散着头发、绝望地跪在那里,拓拔颉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问她关于北疆、关于沈惊游的事。
叶朝媚恍惚地抬起眼,凝视身前之人许久,骤然冷笑了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拓拔颉怒极。
当场撤了医师,命人将她的脚筋活生生打断。
“应槐,好多的血,流了好多的血啊……我低下头,看着鲜血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流了一地,我就这样感受着,我的双脚慢慢地不再属于我……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感受到了绝望与心死,我不能骑马了,我甚至不能站在沈蹊、站在小芙蕖身边了。”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骑马啊……”
她喜欢骑马,喜欢练剑,喜欢玩鞭子。
她想像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想要收复边疆。
她想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
应槐紧皱着眉,抱着她,呼吸发难。
良久,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痛苦的一声喘.息:
“郡主,您莫说了。”
莫再说了。
他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于掌心掐出血来。
再抬眼时,应槐满眼赤红。
“应槐,”她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回清凤城了,我想见爹爹。”
“好。”
那就回清凤城。
“你也……莫再跟着我了,我会耽搁你的。”
叶朝媚听见他微微张嘴,发出极为模糊的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应槐垂下眼帘,认真道,“不会耽搁。”
……
夜色森森。
安翎郡主终于不再抵触他,应槐哄着她睡下,又去帐外守着她过了一夜。
当兰芙蕖再见到应小将军时,对方正背对着她站在军帐中,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兀自发着愣。
她没多想,走上前:
“应将军,你在做什么呀?”
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问询,应槐心虚地将手里东西藏了藏,可躲不开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于,兰芙蕖看清楚了,男人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一骇。
“你要做什么?!”
恰在此时,沈蹊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战事已歇,他褪下那身银白色的甲胄,换了一袭淡色的袍。看见。
“主子,兰、兰姑娘……”
沈蹊目光落在那匕首上,眉心蹙了蹙。
“拿刀子做甚?”
“属下……”
应槐支吾了一阵,终于,在沈惊游锐利的眼神下,深吸了一口气。
“属下想陪着郡主,属下想……自废武功。”
“你疯了?!”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应将军,你要自废武功?!”
沈蹊面色亦微微一变。
应槐垂下脸。
“主子,属下不忠。属下想告诉郡主,京城里多的是好医师,可以治好她的手脚。武功废了没关系,大不了我也陪她走上这么一遭,她的鞭子就是我教的,我愿意与她一起,练剑、练枪、练鞭……只要她想,我愿意和她从头学起。”
沈蹊盯着他手上那把锃亮的匕首。
“但你分明知晓,你不可这般。”
诚然。
应槐痛苦道:“属下知晓,属下不可这般。若我也这般了,便无人替她去报仇了。主子,属下现在只想宰了那帮禽.兽,拓拔颉一日不死,属下就一日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说到拓拔颉,应槐恨得牙痒。
他自然明白,安翎口中的“义邙将军”是何人——义邙王的心腹,更是那成日里在义邙王耳边怂恿攻打北疆、侵占大魏疆土之人。
如今义邙送来了和战书,而幼帝也是个不愿意生事的性子。
既然义邙愿意握手言和,圣上更是求之不得。
应槐神色微黯,低下头,思虑了许久,终于道:
“主子,属下……不能与您一同进京受封。”
沈蹊并不意外。
对方便要跪下来。
在沈蹊面前,应槐向来是恭敬而顺从的,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背弃”自家主子的事。他双膝落地,后背挺得笔直,见状,沈惊游有些无奈。
“你何必又跪我。”
应槐垂着眼睫,“属下曾立誓,要誓死追随主子您,如今是属下食言。”
当初是沈蹊,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又带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主子您若是要罚——”
不等他说完。
沈蹊淡声:“当然要罚。”
闻言,应槐并没有反抗之意,他眉目顺从,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无论是何等处罚,他都心甘情愿领受。
却不想,下一刻只听他道:“那就罚你去清凤城,好生照顾安翎郡主。”
应槐震愕地抬起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烈阳高照。
正值暑气旺盛的夏秋之际,日光分外晃眼,毒辣辣地倾洒下来,照得人有几分心神不宁。
沈蹊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只是一贯冷淡极了的眸底依稀有情绪微动。
好半晌,应槐才缓过神。沈蹊已拂袖而去,空气中独留那道冷冽的香气,寒香之中却又流动着淡淡的暖意。
离开北疆那日,是个大晴天。
兰芙蕖坐在帐内,收拾行囊。
初来北疆,她行色匆匆,带得行李也很少。
知道如今收拾东西时,才惊觉自己竟多了这么多玩意儿。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那把沈惊游送她的弩。
二姐在另一间帐子。
兰芙蕖隐约觉得,她藏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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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兰清荷坐在床边,眉眼低垂着,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包囊。她有几分闷闷不乐,收拾到一半儿,竟坐在那里兀自出神。
“二姐?”
兰芙蕖唤了她好几声。
“二姐,你怎么了?”
兰清荷回过神,仓促别开脸,“无事。小妹,快收拾行李罢。”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目光里有淡淡的哀色。
在归京之前,沈惊游带她去了一趟清凤城。
他们接回了安姨娘,带着她一同返回魏都。
而应槐,则是陪着安翎郡主留在了清凤城。
到达魏都那一日,锣鼓喧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到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让她感到几分局促与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悄悄掀开帘子,只见到道路两侧簇拥而来的人群,百姓兴高采烈地唤着沈蹊的名字,迎接着这位大将军的凯旋。
沈蹊高坐于马背之上,竟比这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燥热的风吹开车帘,轻轻掀起少女鬓角边的发。
兰芙蕖扬眸,看他一袭紫衣落拓,身形高昂,腰际芙蕖玉坠险险坠下,轻声叩着宝剑。
就连日影也格外偏宠他,在其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300
幼帝体恤,准许他第二日再入宫面圣。
自从兰家落魄、沈蹊受封,沈家就将府邸搬到了京城。是夜,沈惊游带她回了沈宅,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座阔气的府邸门前停下。
沈宅。
兰芙蕖乖巧地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儿,有人从外掀起车帘。
“来。”
她的手搭在沈蹊掌心,被他安安稳稳地牵下来。
兰桂区看着宅门牌匾上的正楷,埋藏至深处的记忆呼啸而至。
青衣巷,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沈惊游那六个哥哥。
沈蹊在家里排行第七。
哥哥们惯爱唤他,小七郎。
沈蹊与兰芙蕖一样,不是嫡出,他是沈老爷妾室的孩子。
听说那是沈老爷最喜欢的妾室,生有倾国倾城之貌,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生沈蹊时难产而死。
沈老爷曾对沈蹊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生母。
许是这份爱屋及乌,更或许是有六个哥哥珠玉在前,沈老爷对沈惊游纵容到了极点。他身上不必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不必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他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除了去北疆从军。
沈老爷不求他能有何等建树来光宗耀祖,只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直到四年前。
沈蹊不听所有人劝阻,义无反顾地去了北疆,与沈家决裂。
大家都以为,这样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儿,去北疆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沈父断了他所有的银两,本想着不出两个月,他便会乖乖回青衣巷,却不料这一走,竟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他一个人在北疆摸爬滚打,封侯拜将。
幼帝钦赐尚方宝剑,封其为襄北侯。
沈父这才与他相认。
再后来,沈蹊不再回青衣巷,沈府也从江南挪到了京城。
看着牌匾上“沈宅”两个大字,兰芙蕖有些恍惚。
似乎感觉到她的紧张,沈蹊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她一偏过头,便看见男人俊美清逸的侧脸。
“紧张么?”
“有些。”
诚然,她点点头。沈蹊便轻轻扬唇,将她的手指捏了捏。
“莫怕,有我在。”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
全府上下,如今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府门打开,立马有下人迎上前,兴高采烈地唤了声“七爷”。待看见沈蹊身侧的女郎时,对方微微一愣:
“七爷,这位姑娘是?”
前堂传来声:
“小七郎回来啦——”
是五哥的声音。
这么多年,兰芙蕖还是立马辨认出来。
小时候,五哥沈檐与沈蹊关系最为亲近,他也经常带着兰芙蕖一同玩耍。那时候沈檐总打趣沈惊游,跟只狗似的总咬着兰家那个小姑娘不放。这一来二去,她与对方也熟稔上许多。
有时,她被沈蹊“欺负”了,跑到五哥这边来告状。
沈檐会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祥地告诉小芙蕖,五哥哥也打不过他。
“小七郎他是喜欢你,才总爱粘着你。”
“什么,你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讨厌他?”
“七郎他……虽闹腾了些,可他的心意是好的。你放心,他只是逗你玩玩,你先前随口一提的兔子花灯,他攒了好些日子的银子,才给你买到的呢。”
“……哎呀,这个七郎不让我说。”
……
有风穿过府宅长长的檐廊。
檐廊那一端,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沈檐一袭青衣落拓,兴冲冲地朝这边走来,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时,那人步子忽然一顿。紧接着,他那张与沈蹊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男人张了张嘴巴,眸底有光影晃动。
“小芙蕖?”
沈檐的声音亦不自觉地颤了颤。
“你——你不是已经……”
沈蹊微微蹙眉。
对方立马回过神来,激动地拉过少女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小芙蕖,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你——你在四年前就已经……唉,你是怎么跟着小七郎回来的?你如今可是罪籍?”
沈檐话多,扯着她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
问完才发觉,自己似乎热情得过了头。
沈蹊盯着五哥攥住她手腕的手,轻咳了几声。
“五哥,一路风尘仆仆,我先带她下去歇息。”
“噢……好。”
沈檐愣愣地点头。
“对了,父亲和母亲在正堂,大家都在等你,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
沈蹊颔首:“好。”
兰芙蕖的手又被他牵住。
她轻声道:“蹊哥哥,我同你一起去拜见你父母罢,还有其他几个哥哥,好些年未见了,我也有些想他们。”
闻言,男人脚步微滞。他侧过身,廊檐下的光影落在他眉睫处,沈蹊温柔地凝视着她:“我在城北还有处私宅,今日我回来取些东西,你若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也不必再特意去拜见。今夜在此处歇一歇,明日我入宫面圣,回来便带你回私宅。”
兰芙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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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沈蹊这是怕自己会难堪。
毕竟当年,兰家对沈惊游那般,那么多封被撕毁的婚书,在青衣巷闹得沸沸扬扬。
兰青之束缚着她不去找沈蹊。
沈父也觉得丢了颜面,不准沈蹊来找她。
兰芙蕖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这辈子总是躲不过去的,倒不如敞敞亮亮的。再者,我来沈宅暂住,不去拜见你的父母,着实有些不符合规矩。”
沈蹊刚想说,有他在,不需要什么规矩。
却见她乌眸明亮,眼神里有着笃定的光。
他只好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耐心叮嘱道:
“我那几个嫂嫂有些难缠,如今我在,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过不去,如若日后她们欺负你了,你记得同我说。”
包括沈老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
兰芙蕖报之一笑,声音轻松:“知道啦,蹊哥哥,你领我过去罢。”
沈蹊微垂下眼睫,凝视她了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无心内宅纷争,却也知晓内院里关系的错综复杂。嫡系瞧不起庶出,正室欺压外室。小小一个宅院,多得是见风使舵与利欲熏心,而他的父母更是有为他挑选京门贵女之意。
如今他坐到这个位置,婚事与利益的关系愈发密切。即便他不愿,保不准会有人从中作梗,再生是非。
他不想让小芙蕖参与到内宅的纷争中。
她是花,是一株自由自在、娇艳昳丽的芙蕖花,不会困死在这寂寥的宅院里。
她不会,他也绝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还有一个大剧情就完结啦!
这几天感冒蛮严重,换季流感高发期,大家注意早晚温差,注意保暖TvT
第95章
沈蹊牵着她,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琳琅满目,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她的模样没怎么变,眉眼长开了些,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众人有几分恍惚,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安静寂寥的长街,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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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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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
作者有话说:
沈蹊你一语双关!
第96章+2更
京城不似青衣巷那般多雨。
他吻下来时,兰芙蕖却能感觉春水拂落,见她的一颗心浇灌得酥酥麻麻。
第二日他要进宫面圣,二人便没怎么多折腾,似乎是无从宣泄,她的唇角一下被沈蹊咬破了,少女轻轻“嘶”了声,推搡了男人一下。
他也忒……莽撞了些。
见状,沈蹊有些懊恼,凑过来将她抱紧了。
在外人眼前,他是凶恶的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令人畏惧的兽。在兰芙蕖面前,他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驯服的大狗,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露出占有欲。
这一路风尘仆仆,兰芙蕖也累了,着实没有精力与他折腾。
二人宿的是沈蹊的房间,周遭布置简洁又不失贵气。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收回抱着她的手,从床上缓慢起身。
“怎么了?”
他在找一样东西。
沈蹊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一会儿,他便轻车熟路地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小锦盒。锦盒小巧精致,看款式像是有了些念头。
兰芙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身边床榻稍稍一陷,对方捧着那小盒子靠了过来。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很漂亮,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一只莹绿色的翡翠玉镯安静地躺在锦盒中间。
“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说这话时,沈蹊的声音很轻,很淡,他眉目微垂着,指尖也被玉镯衬得泛着莹绿色的光芒。
“听父亲说,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样首饰。这是爹爹同母亲表明心迹时,送的第一样东西。后面父亲送了母亲很多首饰,送了更漂亮、更昂贵的镯子,母亲唯独戴着这一只。”
“父亲说,这是母亲的初心。”
她的手被人握住,回过神来,玉镯已牢牢套在她的手腕间。
莹绿的镯,雪白的腕。
兰芙蕖微惊,道:“这是你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母亲的初心,”沈蹊轻轻按住她的手,望入她那一双乌眸,“也是我的初心。”
如今他将这份初心,牢牢交给她。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窗牖上轻纱明亮,被风吹得轻轻荡漾进来。莹白的月光如水绸一般漫进来,映照在少女脸颊上,映入她那一双柔软的瞳眸中。
他说,初心。
从小到大。
从青衣巷,到北疆,再到现在的京城。
她一直都是他的初心。
兰芙蕖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更不知晓,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沈蹊一个人是如何硬生生挺过来的。再相见时他已位极人臣,在众人面前,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风光无限的,好似永远都没有狼狈、落魄的时候。
沈惊游也没有同她讲,这四年自己在北疆的遭遇。
如何怀着一腔决绝,在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
他想,他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讲给她听。
手腕上挂着翡翠玉镯,分量愈发沉重。
窗外似有风声,却如同柔柔的抚慰,兰芙蕖侧躺着,将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
沈蹊将那只镯子戴得很小心。
不等兰芙蕖开口,他率先道:“将才家宴上的那些话,以后你不会听到了。”
沈老夫人的话,萧金桃的话,还有闻家千金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蹊哥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呀。”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却蕴藏着温柔的力量。沈蹊不由得垂下眼睫,也认真地打量她。
兰芙蕖道:“或许在先前,我是会很在乎这些话。会在意旁人说我配不配的上你、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北疆我也曾杞人忧天,以我的出身,与你在一起已是高攀,日后你会有你的夫人,你们门当户对、举案齐眉。”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兰芙蕖隐隐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原本那颗柔软脆弱的心,在慢慢变得强大。
她先前是怎样怯懦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莫说是越雷池,甚至都不敢多看雷池一眼。
她现在跟着沈蹊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弓.弩,甚至能稍微玩一玩鞭子与短剑。她能为沈蹊淌一趟满是水蛇的牢房,更能为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连死都不怕了。
“蹊哥哥,只要是你与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凑近了些,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沈蹊稍一垂眸,立马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眸光柔软而坚定。
“我与你生则共途,死则同皈。”
……
第二日沈蹊醒得很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见他换上那身赤色官袍。这衣裳,她先前曾见爹爹穿过,只不过父亲所穿的,是湛蓝色的袍子。严肃而扳正的官袍,如今套在沈蹊身上,竟让她有种记忆错乱的恍惚感。
好像昨日他还是那袭明媚的紫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把玩着马鞭子,站在烈日之下朝她吊儿郎当地笑。
见她眉目间似有哀色,沈蹊便问她:“怎么了?”
“没事。”
兰芙蕖走上前,替他将衣带系好。沈蹊是武官,赤色官袍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而父亲是文官,官袍上所绣着云雀。
她将衣带系好,低垂着脸,神色微黯。
“我就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兰青之,对她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不好。
记忆里,他好像更偏心兄长与二姐。
父亲曾在京都为官,致仕后仍放不下书卷,于是就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他一向都是严厉苛刻的,从不与人开玩笑,也很少笑。
父亲不光对他人严厉,对自己更是苛刻到了一种极点。
每当她被父亲训斥,罚跪回来后,姨娘总是一脸心疼地过来给她上药。
那时候安姨娘还未被岁月蹉跎,一双柔荑白白软软的,声音亦是温柔似水。姨娘说,蕖儿,爹爹苛责你,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她就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一黯。沈蹊见状,唇线抿了抿,张开双臂将她轻搂住,温声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他没说他回来要做什么。
兰芙蕖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凝重。
沈蹊走后,她一个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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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子里面发呆。
昨日他们在沈家闹成那般模样,兰芙蕖也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撞见那些婆婆嫂嫂们。
屋内分外寂静,院子外,是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间,有婢女叩门,门外响起一声轻唤:“兰丫头在吗,老爷有事找您。”
兰芙蕖正用手托着腮小憩,闻声,脑袋往前稍稍一倾,整个人立马精神过来。
她扯了扯衣裳,温声应道:“我马上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兰芙蕖并不意外沈老爷找她,少女从座上站起身,扯了扯衣摆,又将前襟子理了理,这才出门。
婢女将她引至书房前,而后恭敬地退下。
书房房门虚掩着,有淡淡的灯光从房间透出来,衬得周遭更是寂寥清净。兰芙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房门。
沈老爷唤她进去。
书房装点得很雅致,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对方正站在案前,绘着一棵兰草。
见了兰芙蕖,他放下笔,抬眸。
兰芙蕖徐徐欠身,恭从地朝他行了一礼。
少女衣裙委地,发髻上别着精致但不甚华贵的珠钗,有光影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芒。
沈老爷端详了她片刻,尔后和善一笑。
“长大了,更漂亮了。”
他的话语真诚,又带着几分长者独有的威严感,兰芙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礼节性的朝他笑了笑。
“别站着,坐。”
沈老爷唤来婢女,为她添了一盏热茶。
“这茶叫苦酩酊,茶如其名,它的味道有些苦,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兰芙蕖敛目垂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面上有水雾升腾而上,恍然间,让她想起青衣巷的江南烟雨,也是这般水雾迷离。
茶的味道很清淡,其味甚至近乎于白水。她不禁又多尝了一口,这才感觉舌尖有淡淡的涩意。
那涩意,缓慢地从舌尖攀延,到舌面、舌根,滑入喉咙间时,竟意外地带了丝清甜。
味道……好熟悉。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茶。”
沈老爷放下杯盏,神色平淡,如那安静的茶面,不带半分波澜。
“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
他平静道,“他很喜欢苦酩酊,我去兰府做客,兰青之也经常以此茶招待我。起初我觉得它很难喝,苦涩得不像茶水,反而像是一种奇怪的中药,后来喝着喝着,竟也慢慢接受了。”
“到现在,它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茶。”
茶味极淡,苦涩,却又回甘。
说到这里,沈老爷的目光悠远了些,他似乎想起了某件旧事,目光竟兀地一软。兰芙蕖没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终于,他悠悠然回过神思。
“喜欢喝这茶吗?”
她放下杯盏:“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很爱吃甜食。
闻言,沈老爷便笑了。
“你与你的父亲很像,都很守规矩,也都很诚实。但有时候太诚实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兰芙蕖目有疑色,缓缓抬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她的生母安氏。当年安氏也是名绝江南的大美人,兰青之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
如果没有青岚学院的事……
他的目光顿了顿,想起四年前的旧事,仍觉得十分惋惜。
青岚学院是兰青之致仕后,在江南创办的一所学堂。学堂风气肃正性子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更是如此。只是兰青之不懂,或是他太过于诚实,不了解在某些上位者的眼里,文字只是辅佐于政治的工具。
他的文字太过于疾厉,以至于从江南触犯到了京都,这才牵连起一系列的祸端。
他掩住眸底叹惋。
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兰芙蕖不知道沈老爷为何突然提起旧事,她更知晓,对方今日唤她前来,绝不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
半盏茶过后,沈老爷终于将话头转到沈蹊身上。
“小时候我总觉得,七郎那孩子配不上你。他性子顽劣,过分固执,不攻于功名,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说这话时,他并不恼怒,眉目间竟还带着慈祥的笑意。
“兰家出事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非说这要去北疆参军。他太过于固执,没有人能拦住他,后来他出人头地了,不少人给他说媒。作为他的父亲,我更是为他的婚事忧心。”
兰芙蕖不知晓沈老爷是何意,低眉顺目,静静聆听着。
“对于他,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管他去做什么。”
似乎猜测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她抬起头。
“其实,我与兰青之也算是故友。当年兰家出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把你从外面救回来、收为义女。可七郎那孩子太喜欢你了,我着实不忍……看他一辈子在痛苦中渡过。故此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与七郎成婚,是你自愿,还是他强迫的?如若是他强迫了你,兰丫头你放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好好教训教训那浑小子。
“如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七郎,我是说一点点——”
不等对方说完,兰芙蕖斩钉截铁道:
“沈伯伯,我喜欢蹊哥哥,很喜欢蹊哥哥。”
沈老爷如释重负地笑了。
紧接着,他的眸底竟涌现出些守得云开、终见月明的喜悦与激动。
这神色,竟看得兰芙蕖有些心疼。
沈老爷高兴地道:
“谁说我家七郎和兰丫头没有父母之命?来人,快去通知全府上下,日后兰丫头便是我沈攸海的儿媳了!我再找人挑个吉利的日子,把你们二人的婚宴一补……兰青之那个老东西,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到头来还是嫁给了我们七郎,这不得气晕过去,哈哈哈……”
当天,沈老爷的意思就传遍了全府。
不止是整个沈府,沈蹊定亲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府外。不少人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愕,想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终于入了沈惊游的眼。
当天,兰芙蕖从书房离开后。
沈老爷在桌前出神了许久。
桌案上平铺着一幅兰草图。
兰草两株,正是葳蕤。
方才兰丫头走时,他提点了对方一句话。
按着七郎的性子,他若知晓兰青之当年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兰家正名。
如今幼帝格外青睐七郎,是因为对郢王有所忌惮,需要一个“第三者”进行制衡。若七郎当真将郢王等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怕是会落得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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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若到那时,七郎失势,兰丫头还愿意与他共苦吗?
……
直到黄昏时分,沈蹊才从府外回来。
天边落了小雨,沈蹊回府时候雨还未停。他从马车里撑伞而下,晶莹的雨珠滚落在他赤袍。
一个人在沈府颇为无聊,上午从书房离开时,她问沈老爷要了一本书。
谁知下午老爷的消息放出去后,府上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恭维她,搅得兰芙蕖一整个下午都不得清净。直到要用晚膳时,屋内才清闲下来。
听见院内声响时,兰芙蕖正在看书。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将伞随意递给下人,只身走了过来。
院子里雨势有些大,淅淅沥沥的雨珠子连成线,自廊檐倾泻而下。他身后是瓢泼雨雾,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香。
她欣喜地放下书,迎上去。
“在读什么书?”
“午时从你父亲书房拿的,这本叫《百草集》,讲草木花卉的。”
他有些惊讶:“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么?”
“不是感兴趣,这上面有许多工笔画画得很不错,我在看这些画儿。”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喜欢读书画画。即便这些年受尽了蹉跎,她身上依旧带着那一股书卷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兰青之果然将女儿教得很好。
沈蹊便笑了:“是不是手痒了?府里有上好的宣纸,我侧院有间书房,噢,今日出门得匆忙,忘将钥匙给你了。”
兰芙蕖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蹊哥哥,你今日进宫如何,圣上可有责罚你?”
沈蹊边解着衣袍,边道:“圣上责怪了我几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又打了胜仗,边功过相抵了。”
闻言,兰芙蕖放下心来。
还好,幼帝没有问责他擅自对义邙发兵一事。
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男人伸手,将其上雨珠轻轻拂去。尔后又转过头,平声道:“不过圣上又过问了我的婚事,我同圣上提到了你,幼帝便让你过几日与我一同入宫。”
“我与你……进皇宫?”
兰芙蕖正帮他收衣裳的手一顿,震惊地扬起下巴。
她从未去过皇宫。
甚至在这之前,从未踏足过京城。
“不想去么?”
“不不不,”好半晌,兰芙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我只是觉得……那可是皇宫哎,我是罪臣之女,怎可踏足……”
“你已不是罪籍,”沈蹊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沈惊游的夫人,是要受封诰命夫人的女子。”
诰命……夫人?!!
她更是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蹊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唇角轻轻扬了扬,“这次打了胜仗,幼帝十分欣喜,又听闻我与你定了婚事,便召你中秋宫宴时与我一同入宫受封。”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稍一顿,紧接着又弯下身形,一双凤眸微眯着,与她四目平视。
看着她呆愣地神色。
沈蹊朝她吹了吹气。
“圣上说,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
……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直到诰书下达,兰芙蕖仍感觉十分不真实。
苍色的抹金轴,以铠甲葵花引首,其上书以柳叶篆,升降盘龙环绕着织文。彼时兰芙蕖已与沈蹊搬到另一处外宅,宅院里处处都是清池,种满了芙蕖花。
只是如今,还未到芙蕖花期。
兰芙蕖跪在地上,恭敬地垂首,而后又上前接过诰书。卷轴有些沉重,她两手握着,余光见着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件件往屋子里搬。
见状,她有几分惶恐。
恰逢沈蹊踏入院内,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周围宫人见到沈蹊,更是恭敬地点头哈腰,男人淡淡颔首,走到她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德不配位。
好像上一刻还是罪臣之女,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光如此,还平白无故得了好些赏赐……这一切都让兰芙蕖觉得分外慌张,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卷轴,求助似的望向沈蹊。
她不会同宫里人打交道,也害怕得罪了幼帝面前的公公。
沈蹊便挡在她前面,将众人支走。
公公临走前,又提了句中秋宫宴的事。在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以往每年中秋,幼帝都会宴请朝廷命臣共赴宫宴,今年沈惊游留在京都,这次的宫宴自然也少不了他。
而兰芙蕖要与他一同入宫,向圣上谢命。
一般女眷入宫,都会带几名贴身随侍。兰芙蕖没有婢女,沈蹊刚准备在府里挑几个聪明能干的丫头作为随侍,就撞上了兰清荷的毛遂自荐。
自幼涉猎各大话本子,二姐对皇宫很是心驰神往。
八月十五,天高云淡。
兰芙蕖与兰清荷坐上进宫的马车,沈蹊则兀自一人骑着马。马蹄声哒哒,头上的白玉流苏亦是摇摇晃晃的。两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路过盛京的街市时,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望。
不知是不是兰芙蕖的错觉。
自从那个离开北疆,二姐的话就少了起来。
先前二姐对沈蹊还有些抵触,如今她根本就不管自己与沈蹊之间的事了。每每想到这儿,兰芙蕖脑海中总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名远在北疆的、姓骆的士卒。
二姐没有与她提起对方,兰芙蕖也没多问。
马车于朱红色的宫墙下缓缓停靠,兰芙蕖被二姐扶着,走下马车。这是二人第一次入宫,雕栏玉砌、巍峨朱墙、衣着统一神色肃穆的宫人……她们到时是傍晚,方一下马车,又有另一辆马车缓缓停落,从车上走下来大臣与他的家眷。
那臣子见了不远处的沈惊游,赶忙恭敬地行礼。
“沈大人。”
对方穿着湛蓝色的官袍,是个文官,身上的气质也是文绉绉的。
对于这种恭维的场景,沈惊游俨然已经司空见惯。他淡淡朝对方点头,走过来牵兰芙蕖。
文官恭维完他,又上前,来恭维兰芙蕖。
带着他身侧的女眷,朝兰芙蕖弯身一福。
这一举动,引着不少人纷纷效仿,沈蹊站在兰芙蕖身前,替她一一挡下。最后他也懒得再应承了,直接牵牢了她的手,往宴会走去。
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人……”
沈蹊道:“你若不想理,那就不必理。”
“那会不会折了你的面子?”
他脚步微顿,一侧过身,便看见她一脸认真。
男人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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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花钿。
“怎么,担心我在官场上受人排挤?”
兰芙蕖抿了抿唇,没出声儿。
见她这一副小心翼翼之状,沈蹊笑得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似乎很是受用兰芙蕖对他的“关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情大好。
“是啊,我天天在官场上受人排挤,可可怜了。他们好多人都骂我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弹劾我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儿呢。”
她紧张道:“真的?”
沈蹊笑得肩膀微抖。
“真的啊,小芙蕖,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回去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啊。”
此话一出。
兰芙蕖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插科打诨!
气得她掐了掐男人的虎口,他轻轻“嘶”了声,“手劲儿还挺大。”
她也不甘示弱:“跟着你练的。”
“好呀你,在皇宫如此庄严肃穆之地,胆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小心本官现在就把你捉拿归案。”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行宫人。
兰芙蕖立马正色,不敢斜视半分。
几个小宫人都能把她紧张成这样……沈惊游眼底笑意更深,他一把抓回身侧少女:“好了,看路。”
夜幕将至,月上梢头。
再往前走些便是御花园,即将面圣,二人便不敢再开玩笑。他们身后跟着的兰清荷更是紧张,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子,随着宫人的指引往院中走去。
筵席声势浩大,不少臣子已入座,幼帝还未来,周遭却是一片肃穆的寂静。
兰芙蕖跟着沈蹊,于一张摆满了山珍海味的桌前坐下。
而二姐则是恭敬在她身后站着,她一双眼里满是好奇之色,东张西望地,十分活泼。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
“圣上驾到——”
座上众人忙不迭起身:
“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芙蕖也跟着人潮站起来。
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他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年龄虽不大,看上去却极为老成。兰芙蕖听闻幼帝还未立后,后宫中妃嫔也很少,甚至连“四妃”都凑不齐全。
他好似也无心于女色,常常勤勉于政事,子嗣亦是单薄伶仃。
这可愁怀了不少老臣。
不立后,不喜纳妃,甚至不喜欢踏入后宫……即便臣子们再如何提议,幼帝依旧我行我素。
轻声一句“平身”,皇帝也入了席。
众人落座。
幼帝的视线率先落在沈蹊身上。
从他的话语、神色中兰芙蕖能看出来,圣上对沈蹊青睐有加。他简单地问了几句北疆的事,而后将目光转向兰芙蕖。
“爱卿一直不肯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是呀,沈夫人与沈大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见幼帝这般发话了,不少人也恭维出声。不过少时,便有琴声悠然响起,舞姬们挥舞着长袖,扭着腰肢翩然而至。
这支舞,名为《塞上美人曲》。
兰芙蕖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拿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
刚抿一口,才发觉,座上供着的不是茶,而是酒。
她以袖掩唇,轻咳出声。
“怎么了?”
闻声,沈蹊侧首瞧了过来,只见她咳嗽得面红耳赤,那绯意一路从脖子窜上了脸颊。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她咳得实在厉害。
兰芙蕖捂着心口点头,在二姐的陪同下,绕离了宴席。
秋高气爽,月盘高挂于夜幕之上,落下莹白皎洁的月芒。
出了宴席,她终于能缓上些气儿来,胸腔里那股燥热之意却久久驱之不散,兰清荷见了,也替她着急。
“小妹,我看话本子上说,如果你被烈酒呛到了,可以喝一口鱼池子里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面上绯意仍未褪,席外微风正好,兰芙蕖便没有直接回宴席,带着二姐在周围散散步。
忽然,她迎面撞上一行人。
一行身着官袍的臣子,似乎也是喝多了酒,出来透风。兰芙蕖下意识朝那些人一福身,还未弯下身形,余光见着为首之人忽然一顿。
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郭大人?”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郭大人?
兰芙蕖抬起头,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郭琮懿见了她,像是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噩梦般,整个身子踉跄了下,酒也醒了一大半。不等她反应,对方慌慌张张地摆摆手,往反方向跌撞而去。
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众人走后,二姐凑过来,兴奋道:“他就是被你打成太监的那个吧?”
兰芙蕖也回忆了下当初的情景。
她也是误打误撞,谁知射中了郭琮懿那处。每每回想起来,她都有些面热。
兰清荷看着郭琮懿慌乱离开的背影,轻“啧”了声。
“我听闻啊,这男人一旦没了根,下辈子投胎也是做太监的命。不过他只要在断根时,将那命根子保存好、悬在床顶,百年之后再与其一同合葬,说不定就能改变他下辈子的命格呢。”
“……这话你又听谁说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啊!”
兰芙蕖顿了顿,诚恳道:“二姐,你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子了。人容易变傻。”
听她这么说,二姐可不乐意了。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子,闻言,便扬起下巴道:
“三妹,你莫不信,本子里头的话都是前人宝贵的经验……不过有些经验确实也不太靠谱,话本子里都说,这真龙天子圣颜威严,我怎么觉得这小皇帝还怪可爱的——”
兰芙蕖一吓,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议论圣上。”
兰清荷压低声音:“不要紧的,那群人都走远了,况且我们也没说圣上坏话呀。我当真觉得幼帝好生可爱,他坐在龙椅上与沈蹊谈话时,愈发衬得沈蹊阴险狡诈……”
她话音还未落。
地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兰芙蕖面色一白。
幼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明黄色的龙袍,被晚风吹拂着,衣袖猎猎。少年站得端正,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朝她们望来。
这一回,幼帝目光尽数落在兰清荷身上。
兰清荷也未曾料到,会倒霉地撞上皇帝,吓得双腿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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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奴……奴参拜圣上。”
她一只手死死揪着兰芙蕖的衣摆,后者也忙不迭跪下来。
兰芙蕖匍匐在地,知晓二姐说了何等大不敬之语,若是将才那一句话触怒了龙颜,自己保不准儿也要人头落地。
幼帝立于月色之下,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只闻一道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儿?”
或许知晓兰芙蕖是沈蹊的夫人,幼帝径直越过她,来到兰清荷身前。
兰清荷抖得声音都哑了
“奴……兰清荷。”
他回味:“兰?”
二人跪着,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
片刻,幼帝淡声命令:
“你,抬起脸来。”
兰清荷哆哆嗦嗦地抬眸。
“你也喜欢话本子?”
也?
她怔了怔,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他一双眼里,反而带着几分探究。
兰清荷如实点头。
“那你可会写话本子?”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头。
“罢了,你先起来。抖成这样,朕又不会吃了你。”
幼帝垂眼道,“朕小时候也很喜欢看话本子,后来……罢了,福林,你带她去尚书房,宴席结束后,朕有话要问她。”
他身后,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公公得令上前,朝抖成筛子的兰清荷道:
“兰姑娘,且随老奴来。”
兰清荷咬了咬唇,求助似的望了兰芙蕖一眼。
似乎读懂了她惊惧的眼神,幼帝笑了:
“你莫要慌,朕不是罚你。除了母妃,你是第一个,说朕可爱的人。”
……
兰芙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去的。
再度入宴时,宴席已散得差不多,沈蹊亦不知所踪。
她猜想,兴许是他见自己半天不回来,便离席去找了罢。
兰芙蕖坐在宴席间,看着四散的宾客,兀自安静地候着,等他回来再同他讲方才发生的事。
却不曾想,这一边。
沈惊游刚离了席,于假山后忽然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官员他认得,叫郭琮懿,是郢王的人。
他喝得有些多,被兰芙蕖将才那么一“激”,他的神志愈不大清醒。
“笑什么,我跟你讲,那娘们儿可是沈惊游的女人,厉害得很。以后你们几个见了她,可得绕道走了——”
沈蹊脚步微顿。
“她有什么厉害的?你们可不知道吧。她可是罪籍,是罪臣之女,不知怎的就勾.引上了沈惊游,把沈惊游迷得七荤八素的,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如今竟还成了诰命夫人了。我呸!”
“要我说啊,她和她那个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说当年青岚书院那件事,就那个兰青之,教出来那样一批不要命的后生。什么檄文啊都敢写,连我们郢王殿下都敢骂。下场呢,还不是稍微使些手段,将他兰家抄了。我们王爷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他解决掉那些人。哈哈,捏死他兰家,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夜色寂静,衬得郭琮懿声音愈发清晰。
假山那头,男人长身玉立,月色倾落于那一袭赤袍上,亦于他清澈的瞳眸中激荡。由于幼帝的青睐,沈蹊入宫不必卸剑,听着对方的话,他忍不住叩了叩腰侧的尚方宝剑。
郭琮懿声音微醺,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态。
假山后,那笑声落于耳中,十分尖利。
沈蹊咬紧后槽牙,叩于宝刀之上的手臂隐隐爆出青筋。
月光之下,他的眸极冷,甚至闪过几分杀意。
假山之后是一方不甚深的湖泊,晚风撩动他的袍,将男人身形倒映于其上。沈蹊似乎能想象出假山另一侧,郭琮懿那鄙夷而又轻.佻的表情。对方仍像只聒噪的苍蝇,喋喋不休。
当年青岚书院的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书院受贿,泄露考题。先帝派人查办此事,书院被查处,抄了不少东西。
眼下有许多年轻些的臣子,并不知晓青岚书院的内情,听他这么说,好奇心更甚。
“所以当年青岚书院,是因为触怒了上头的人,才被关停?”
“可不是嘛,兰青之手底下那些学生,檄文写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触怒了权贵……罢了,此事不能多提……”
一行人走远了。
……
待众人几乎散尽,兰芙蕖终于等到了沈蹊。
那一袭绯色自夜幕中缓缓而来,他微垂着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兰芙蕖轻轻唤了他一声,男人才回过神,扫了她身侧一眼。
“你二姐呢?”
兰芙蕖将后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一遍。
她说得忧心,沈蹊却是神色平淡。不等她开口再言语,忽然有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朝他们恭敬一福身。
小太监不光认得沈蹊,也认得兰芙蕖。
对方说,二姐被幼帝留在宫中,今夜不回去了。
闻言,兰芙蕖一愣神。那小太监却对她挤眉弄眼的,笑得十分狗腿。
“蹊哥哥,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待太监走后,兰芙蕖转过头,问沈蹊。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微鼓,乌发亦被晚风轻撩起。闻言,男人稍稍垂眸,他眼底已有了然的神色。
圣上独留一女子宿于宫中。
其原因,不言而喻。
不用沈蹊解释,兰芙蕖也猜到了幼帝的意思。
转念之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名男子。
“可二姐她已有心仪之人……”
沈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马车停落在宫墙之外,朱红色的宫门,庄严而肃穆。兰芙蕖本想多问几句,抬眼却见沈蹊的神色有些严肃。他不知在想什么,话格外少。
她忽然很难过。
若如自己所料,幼帝当真欲纳二姐为后妃,即便二姐与那名“骆大哥”如何两情相悦,都是无济于事。
沈蹊将她扶上马车,马车方欲行,他忽然掀开车帘,让她先回府。
他有旁的事要做。
兰芙蕖不明所以,直觉他今日情绪不打对劲,便攥紧了袖角,乖巧“嗯”了一声。
月色涌入车帘,少女乖顺地坐在马车内,手指熨帖置于双膝之上。见她这般,沈蹊目色微动,他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回首凝望她一眼。
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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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一袭夜色中。
兰芙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优哉。来时周遭还是热热闹闹的,如今马车上只剩下她兀自一人。路过繁华的街市时,微风忽尔卷起车帘,她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心跳得很快。
街市上有卖话本子的小摊。
兰芙蕖让车夫停下,提着裙角走下马车,心中惦念着二姐,买了好一批京城里最新流行的话本。
结账时,其中一个本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花绿绿的封面,其上几个大字:
——《大将军独宠小娇妻》。
翻开一页,图文并茂,活色生香。
兰芙蕖:……
她果断将这一本抽掉,而后将剩下的话本子打包。心想着等二姐从宫里回来后,收到这些礼物时,一定会很开心。
买完话本,她重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上百无聊赖,哒哒的马蹄声更衬得兰芙蕖心绪不宁。她便随手抄起一本薄薄的本子,随意翻了起来。
兰芙蕖虽然喜欢读书,但很少看这些玩意儿。
才子佳人,露水情缘,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手指刚翻动几页,忽然,她目光顿住。
话本子前半段的内容很俗套,讲的是一名将军,在行军打仗过程中爱上了敌国奸.细。那奸.细生得窈窕妩媚,迷惑了将军的心神。一次交战中,他被敌国虏获,被残忍地挑断手筋。
看到这里,她终于蹙起眉心。
后半段故事,奸.细悔恨不已,偷偷带着将军逃出了敌营,一路逃到京城。在京城,二人遇见一位神医,对方身怀妙手回春之术,将大将军手筋重新接好。
车帘被风吹拂,些许月色涌入,车内光线很暗。
兰芙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字眼。
医白骨,妙手回春,重接筋骨……
她将话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
且说另一边。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萧瑟,男人坐于马车之上,身着赤色官袍,脊背极直。
时不时有冷风涌入,将寂寥的月色带到他面颊之上。他微阖着双眸,似是在休憩,又似是在思量。
不过少时。
马车外终于传来声响。
“大人,人带到了。”
人来时又带了一阵风,车帘被冷风卷起,让车外的人看清楚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看见沈惊游,郭琮懿神色愈发惊恐。
“大、大人!”
他“扑通”一声,对着马车跪下。
“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是……是为何事?”
夜风将他的酒意吹清醒了些,周遭空旷,让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沈蹊缓缓抬眸。
他的凤眸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眼底眸光更是冰冷锐利。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刺得郭琮懿双肩一颤,面色也吓得煞白如纸。
“大、大人……”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醉酒时,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好像说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
凌乱的记忆重新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明白过来后,郭琮懿猛地一个激灵。
他反应过来了——
当年青岚书院事发,受牵连最严重的、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罚的……正是他沈惊游的老丈人。
“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风轻轻,传来车内之人冰冷的声音。
“如若有半句隐瞒或不实——本官的手段,想必郭大人清楚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雨线淅淅沥沥而下,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远在北疆,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书轴传入京都,几经辗转,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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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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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兰旭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惊游。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兰旭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沈蹊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惊游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兰旭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芙蕖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兰旭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芙蕖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兰旭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兰旭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沈蹊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兰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沈蹊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兰旭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沈蹊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沈蹊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沈蹊道,“本将扶你上.位。”
兰旭一愣,仰起头,却见沈惊游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兰旭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沈蹊,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沈蹊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兰旭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沈蹊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兰旭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沈蹊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兰旭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沈蹊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兰旭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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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见沈惊游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沈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兰旭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兰旭这么一说,沈惊游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他经常逃课,对学生之间的事毫不关心。更罔论去注意到谁鼻子上有胎记、谁喜欢涂脂粉。
沈蹊将这些几下,对兰旭淡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兰旭欲言又止。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对沈蹊说些什么。到底应当说些什么呢?是谢谢,多谢你帮兰家翻案,还是去问,你与小妹定的何日的婚宴?
男人嘴唇颤抖,终是静默不言。
正如沈惊游所说,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魏都,回不去青衣巷,更回不去兰家。
兰子初离去的背影很凄寒。
院内秋叶横落,坠在地上,连成枯黄的一片。兰子初垂着双袖,走在这寂寥无声的秋风中。
沈蹊并未上前送客,对于兰旭,他向来也不讲客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终了,唤来下人将院中的落叶打扫干净。
有些叶絮拂在沈惊游淡紫色的衫上。
男人素净的手指轻轻扫过衣袂,左脚迈过门槛,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
那碗甜汤还未吃完。
他本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甜汤,总觉得腻得发齁。可与小芙蕖在一起久了,他竟也能慢慢发觉其中的美味了。
二人都喜静,故此整个府邸,佣人很少。
沈蹊缓步,一路走过来,停在书房门口。
房门未掩,从书房里隐隐透着些微光。
推开门,只一眼,他便看见正侧对着自己的少女——她一袭水青色的衫,双手正捧着卷宗,那双瞪大了的乌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听见房门响声,兰芙蕖颤抖着眸光,望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二合一)
还是被她看到了。
临走时,沈蹊刻意将其往旁的书卷下压了压。许是她在书房等着自己、一时无聊,便将这份卷宗给翻了出来。
沈蹊放在门边儿上的手微顿,继而从内轻掩上房门。
秋日露重,他衣衫上染了些水气,书房内燃着暖香,更衬得周遭雾蒙蒙的。有这么一瞬间,沈蹊恍惚自己好像身处江南。西湖断桥青衣巷,二十四骨绸伞,还有那一蓑细细而下的烟雨,就如此浇落在心头。
看见兰芙蕖,他的心一软。
少女一双乌眸更是盛满了水雾。
水雾里有粼粼的光,光影在湖面上荡漾。她两手紧攥着卷宗两端,指节捏得青白。听见门响声,兰芙蕖下意识望过来。
她眼底有疑惑,有不解,有震愕。
“蹊哥哥,这是……什么?”
卷宗之上,他的字迹格外清晰。
她很熟悉沈蹊的字,虽然他幼时经常逃课,字却比学堂里所有小孩都写得飘逸漂亮。他的字体很舒展,遒劲有力,如今正在卷宗上,一字字书写着。
兰青之,青岚书院,郢王,郭琮懿。
《讨郢王书》。
……
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
萧炯呈。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沈惊游面色平静,走过来。他来时带了一尾清风,掺杂着淡淡的冷香,兰芙蕖瑟缩了下肩膀,仰起头。
“这上面……你写的,我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祸因全是这封《讨郢王书》,这篇檄文让整个青岚书院都受到了牵连,兰家因此被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过于激动,她的声音颤抖。
因为一篇檄文,传入京城,父亲被人捏造受贿,泄露考题。
兰家被抄家,兰夫人自尽而亡,父亲关入宗罪寺,兄长充入北疆。
而她与姨娘、二姐,也被流放至驻谷关。
四年半了。
兰芙蕖虽然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但当事实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一时间她还是难以接受。
也不知是要寻求肯定,或是期待着否定,她眼眸纯澈,朝身前之人望去。
沈蹊也看着她手中的卷宗,其上字迹赫然在目。知晓再无法隐瞒,他轻轻“嗯”了声。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一瞬间,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震愕,不甘,还有……一丝怨恨。
沈蹊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将身子靠过来。
男人手臂结实,手上的力道更有种令人心安的扎实感。
兰芙蕖咬紧了下唇,纤动的光影坠在她翘长的鸦睫上,忽尔又一闪动。
她很想去怨恨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学生,更想回到四年前,去质问父亲,为何要替那学生揽下“罪名”。似乎预料到她心中所想,沈蹊伸手将她轻轻揽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肩,像是某种抚慰。
“郢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青岚书院,檄文是何人所书,这并不重要。甚至说,郢王根本不在乎萧炯呈认不认罪。”
“郢王想要的,是书院被关停、兰家被查封。于你父亲而言,既然知晓了自己日后的命运,对于自己的学生,能救一个是一个。”
兰芙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低下头,眼里水光扑簌簌的,好像下一刻,便就有泪珠滚落下来。
听完沈蹊的话,她忍住了泪,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像只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这声息像是柔软的云朵,沈惊游低眉,少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颊蹭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处。
光影微薄,她轻轻阖着眼,脸颊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
她能猜到,四年多前,父亲是怎么想的。
只是得知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她只觉得胸口堵堵的,好似被盖了一块大石,让她一时间换不上气儿来。
“爹爹现在是被关在宗罪寺吗?”
沈蹊不再打算瞒着她,“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宗罪寺是什么地方。
但那里绝对是比驻谷关更遭罪、更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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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芙蕖心口微微一疼。
书房窗牖未阖,陡然一道冷风刮在她面上,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兰芙蕖将卷宗摆回至桌上,手指拂过其上字迹。她敛目垂容,静默的模样很乖巧。只有那眼睫如同一扇小帘子般,遮挡住少女眸底的思绪。
她未吭声,沈蹊也没开口说话。
他垂着眼帘,眸光很淡,瞧着她。
片刻,她再度仰起脸。
“我想……”
两个字咬出来,心思百转千回,满腹心事落在唇边,却不敢再言语。
即便她知道沈蹊对自己很好。
见她这般犹豫不决,沈蹊双唇终于动了动,他低着头,轻柔问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突然很想爹爹。”
“那你想不想见他?”
“什么?!”
见父亲?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身前之人目光认真而严肃。
“我说,你想不想见兰老先生,”沈蹊看着她眼底粼粼的波光,道,“我可以带你去宗罪寺。”
她的眸光一阵颤动。
或许是过于激动,兰芙蕖不小心打掉了桌案边角的一些书。她下意识弯身去捡,一沓朴素的书卷之下,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绘本。
她想起来了,这是先前在集市上,给二姐买的话本子。
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二姐。
入京后,二姐与姨娘被沈蹊安置在另一处别院,院落很清净,却添置了不少女使。许是一辈子忙碌惯了,姨娘不习惯使唤那些女使,又让沈蹊将随身的丫头都撤了去,只留下寥寥几个人稍作照应。
别院离这里不算太远。
她将话本一沓沓收好。
“要不要叫上二姐一起去?”
话刚说出口,她又立马摇头,“罢了,先莫叫二姐与姨娘担心了。”
二姐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兰芙蕖担心,她会打搅到沈蹊的计划。
恰好沈蹊也是如此想的,他点点头,帮她将这一沓话本收好。兰芙蕖怀里抱着这一堆话本子,同他道:
“那我先去看一下二姐,将这些东西送给她,免得她在别院里觉得无聊。”
“好。”
兰芙蕖也不习惯使唤佣人,她兀自抱着书卷,又腾出一只手将裙角提了提。
二姐正在床榻上卧着,她后背垫了个枕头,手上正捧着一本书。
虽然手指头将书卷捏得很紧,兰清荷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正发着呆,忽尔听到敲门声。门那头兰芙蕖柔柔唤了声:
“二姐,是我。”
“进来罢。”
屋门虚掩。
屋内并未燃灯,周遭笼着一片昏黑的影。二姐的气色并不太好,神色恹恹的,将手上的书随意掷在床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总觉得,自从离开北疆后,二姐的精神气儿没有以前足了。
安姨娘也经常说,来京都后,二丫头时不时会倚着窗发呆。她不知在望向哪里,也不知在兀自想着什么。窗牖大开,呼啦啦的风倒灌进来,吹掀她的衣领。
二姐因此还受了些凉。
兰芙蕖走进屋。
“前几天我路过集市,看到些新上的话本子。想着二姐应当还未看过,便买了些回来。喏,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二姐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几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本以为对方会一个鲤鱼打挺、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谁知,听了她的话,二姐仅是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哦”了声。
“先放那儿罢。”
她像是生病了。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条死掉了的、在池子里翻着白肚皮的鱼。
天色也灰蒙蒙的,阴沉的光照射进来。兰芙蕖想了想,还是抱着那一沓书,坐至床边。
“这些话本子我看回来时翻了几页,有些还蛮新颖有趣的。这一本讲的是人鬼情未了,这一本是才子中举后抛弃旧情人,这一本……”
果不其然,兰芙蕖余光见着,二姐的背渐渐挺直,她终于忍不住了,侧身望了过来。
见对方这般,少女唇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二姐,你是生病了么,要不要我唤大夫来?”
兰清荷翻看着那堆书卷,摇摇头。
“小妹,我不是生病。”
那是什么?
她目光中带着探寻,朝对方望去。
二姐今日穿了件极淡的衫,薄薄的纱衣被风吹得微动。她垂下眼睫,手指捏紧了手边的东西。须臾,极为无力地轻叹了声。
“小妹,我想北疆了。”
兰芙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背影。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姓骆,是北疆的军卒。
果然,二姐的心事是他。
帐外那一声“骆大哥”,荷包上的鸳鸯图案,离开北疆时的伤心与落寞。
……
陡然一道冷风,拉回她纷飞的思绪。兰芙蕖走回到窗边,替她将窗牖关上。窗外风声不止,呼啸而过,卷起院中落叶簌簌,这一场秋意更浓。
思索片刻,她还是问出心中困惑。
“二姐,中秋那日,圣上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何事?”
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兰清荷愣了一瞬。她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半晌,靠在床榻边上的女子转过头去。
“没、没什么。”
二姐结结巴巴,“就是……问了些关于你与沈蹊的事。”
兰芙蕖直觉不对劲。
若是单单问她与沈蹊的事,圣上为何单独召见二姐?可面前二姐却是欲言又止,像是又什么难言之隐。
见状,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右眼皮也猛地跳动起来。
兰清荷的身子往里侧了侧。
床侧还有一扇小窗,她将脸贴上去,入目的是深秋一片凄寒的景象。许是触景伤情,兰清荷的目光黯了黯。幽幽秋风轻扬起落叶,她的眼睫也稍稍抬了抬。
眼帘如小扇,细细密密扇下。
犹豫片刻,兰清荷轻声:
“圣上召见我,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二姐提到,幼帝的母妃过世得早。先帝驾崩、经夺嫡之战后,先帝的血脉便剩下这一位尚还年幼、无依无靠的十八皇子。许是童年的遭遇,使得幼帝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他自幼没有父皇母妃的宠爱,宫里头那些人更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幼帝说,童年时,他将自己拼命封闭起来,像乌龟一般缩在坚硬的外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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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无事,他便呆呆地坐在这个用欲望编制的囚笼中,翻看母妃留下的东西。
母妃在世时,很喜欢给他讲故事。
她讲的大多都是民间话本流传的内容,久而久之,他也爱上了听故事、看故事。
被人推上皇位后,闲暇时他并不喜欢踏入后宫,反倒是钟爱找人从民间收集那些话本。久而久之,京城中盛行的话本子,几乎都被他“搜刮”干净。
兰芙蕖坐在床边,听二姐讲幼帝的事。那日中秋宴罢,二姐无意间的闯入,好似在幼帝心上撕开了个口子。过往熟悉的记忆顺着心口倒灌而入,让着一身龙袍的男子不禁好奇垂眸,仔细打量着身前一脸惊惧的少女。
她方才的话语,显然是大不敬。
奇怪的事情,皇帝并不愠怒。
他垂着眼,借着月色,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她同那些宫人一样,都怕极了他,也是,皇威在上,没有人不畏惧他。
于是他尽量将目光放缓、将语气放温和,想以此来冲淡这一身龙袍所带来的威严。
“然后呢?”
兰芙蕖忍不住往下问。
兰清荷话语稍一顿,继续道:
“圣上问我会不会写话本子,我说不会。”
就这么简单?
她仰头望过去,小妹面上带着几分疑色。终了,兰芙蕖没再多问什么,只将所有的话本子放下,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兰清荷坐在床榻上,膝盖处盖着厚实的被褥,整个人神色恹恹。
见小妹走后,她才低下头,将刻意提上去的领口往下拉了拉。
领口之下——
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缀着点点红痕。红痕赫然醒目,犹如圣洁雪地里生长出一枝泣血的梅花。红白相间,那绯色愈发妖冶,更愈发让人呼吸一顿、从心口处传来许多钝痛感。
小妹尚未走远,兰清荷小心翼翼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床头正对着一面黄铜镜,屋内光影昏黄,镜中她的人影更是昏暗而脆弱。少女徐徐然仰起脸,只一眼便看见自己脖颈间的痕迹。目光触到那袭绯色的一瞬,痛苦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梦魇。
巨大的、逃不出的梦魇。
把她包裹,将她吞噬。
……
另一边。
兰芙蕖走出别院,迈过门槛时,隐约觉得心慌。
不知为何,自从走出二姐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右眼皮跳动得很厉害,牵扯着她一颗心也忍不住揪紧。她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以至于险些被院中的碎石绊倒。
兰芙蕖磕绊了一下,迎面打来一道冷风,终于将她吹得清醒了些。
她提着裙角,往自己房中走。
沈蹊已在这里等候许久。
他换下那一身赤红色的官袍,只着了件淡紫色的衫。男人乌发未披,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看上去既简单随意,又不失大方。看见兰芙蕖,他迎面走了过来。秋寒阵阵,带起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你也要换身衣服么?”
沈蹊问她。
兰芙蕖点点头:“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秋日入夜时,天会寒冷上许多。她换了身较为厚实的衣裳,想了想,从枕头侧取出一双护膝。
“这是?”
“本来是给你做的,打算等入冬时给你用上。”
兰芙蕖捧着那一对护膝,抿了抿唇,“狱中阴寒,我想先给父亲送去。回来再为你另做一副。”
诚然,沈蹊的身子本就康健,这对护膝的用处并不算大。而兰青之年迈,又在狱中,更需要这个东西。
府邸外备了马车,越过门槛时,沈蹊步履微顿。他想了想,还是将腰际的佩剑解下。
他腰间只系着一只芙蕖玉坠,耳上佩着一双耳环。
出门已是黄昏,金粉色的霞光施施然而落,笼在他淡紫色的衣衫上。这一身装束与兰芙蕖记忆中的模样缓缓重合,让她恍惚了一瞬间,下一刻便被人捉稳了手臂。
“上马车,小心。”
她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宗罪寺在皇城最西边。
那并不是寺庙,而更像是一间硕大的牢狱。永远囚.禁着其中的人,压在这座皇城山下,终身忏悔,终身赎罪。
马车行了许久。
马蹄声哒哒,与她怦怦的心跳声互为应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坐在身侧的沈蹊伸出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捏住。
从他掌心里,传来温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蹊哥哥,我没事。”
似乎怕他担心,兰芙蕖反手将他也轻握住,朝对方挤出一个微笑。
沈蹊没说话,冷风撩起车帘,他面颊上笼着淡淡的月影。皎洁的月色破窗而入,轻悠悠坠在他衣肩,又缓缓流淌至那块芙蕖玉坠上。
皎洁,清冷,矜贵。
月色无声,他更是静默,周遭只余马蹄声阵阵,兰芙蕖愈发紧张,攥着护膝的手指指节发白。
马车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夫高“吁”一声,立马有人迎上来。
“何人?!”
守着寺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后生,警惕地朝马车望来。
车夫将马车停靠,而后递过去一块代表着“沈府”的令牌。
一见其上那个“沈”字,对方吓得一阵哆嗦,赶忙将令牌双手还了回去,几乎要匍匐在地。
“不知沈大人要来,小的、小的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责罚!”
沈蹊并未理那两个后生,掀开车帘,而后朝车里的兰芙蕖伸出一只手。
“小心。”
兰芙蕖借着沈蹊的力,走下马车。
守门的小生虽未曾见过兰芙蕖,但也知晓,沈蹊新娶了位夫人。这沈夫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能直接让圣上钦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人自然也不敢对兰芙蕖不敬,又惊惶地朝她叩了三个响头。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阵仗?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蹊身后缩了缩。
男人伸手将她护住,叫起那两个小后生,唤来主管之人。
那人见了沈蹊,更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道:
“沈大人,不知您又前来打点,下官有失远迎。”
兰芙蕖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个“又”字。
又?
沈蹊经常来宗罪寺吗?
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去问询,对方已轻车熟路地引着沈蹊,朝着一间院落而去。
兰芙蕖跟在其后,只见着院中落叶纷纷而下,周遭更是一片凄冷寒寂。走在廊上时,被晚风吹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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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沈蹊的步履很平稳。
三人就这把,穿过一间又一间狭窄逼仄的院,终于,引路之人停下步子。
“到了。”
就这两个字。
兰芙蕖一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所有的话语在这一瞬顿然失声,她望向那一堵铜墙铁壁,似乎某种感应,从里面隐隐传来铁链拖地之声。
她抱稳了怀里的护膝。
沈蹊屏退周遭之人,看着身前踯躅的少女——她明明很想见到父亲,此时却无端有些畏惧。她担心,担心铁门之后会是一个破败的老者之躯,担心这四年般的光阴,会将父亲眼中原有的生气尽数抹杀干净。
她想见到父亲。
又害怕见到父亲。
正出神时,她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沈蹊的掌心很温暖,他的嗓音亦是温和。
“不要害怕,去罢。”
“那你呢?”
她转过头,下意识地问。
“我就不进去了。”
沈蹊微微眯眼,望着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我在这里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也好。”
兰芙蕖点点头。
父亲一贯不喜欢沈蹊,他们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相见为好。
铁门被人从外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寒气,其中夹杂着发霉的味道,让她腹中酸水隐隐翻涌。听见开门声,卧在墙角的人下意识朝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一道分外刺眼的阳光。
光影之中,一名素衣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水青色的素衫,眉眼张开了许多,眼神中噙着柔软的光晕。眸光之中,似乎有水波晃荡,只这一瞬,让屋内的老者恍然想起江南的烟雨。
温和,柔软。
断桥,青衣巷。
兰……芙蕖。
对方一愣,看着她这张脸,久久未回过神。
“蕖、蕖儿?”
再开口时,兰青之声音发抖。
他未曾想过,还有父女相见的这一日,更未曾想过,父女相见时竟会是这般光景——他身上的衣衫破旧,眼中的光彩更不比昔日。周遭是阴冷的、无情的铁墙,长夜蹉跎得他胡须斑白,青丝俨然熬成苍苍白发。
他卧地而憩,闻光而起。
兰芙蕖眼底眸光晃荡。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满头白发、满身脏污地卧在草蒲之上。蒲草杂乱,甚至还翻着焦黄色。看见她后,父亲仓皇地摸了把草蒲、撑起身子来。
似乎怕她会从眼前突然消失掉。
父亲的模样很焦急。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颗颗滚烫而落。
“爹爹,是我,我是蕖儿。”
兰青之想要上前,仔细看她。
步子刚迈出去,身形却是猛地一顿——他想起来,自己身上很脏。衣服、头发,甚至是将才抓了一把蒲草的手掌……他浑身脏污,甚至还散发着些臭气。
而他的蕖儿,一贯最爱干净。
见父亲步子顿住,兰芙蕖亦是一愣神。不过顷刻之间,她立马又反应过来。
父亲是害怕自己身上的东西,会弄脏到她素净漂亮的裙子。
兰芙蕖的眼眶愈发酸涩。
她将手里的护膝递过去。
将要碰到父亲手指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往后缩了缩。见状,兰芙蕖伸手攥住父亲的手指。他的手掌苍老了许多,许是平日劳作,他的掌心、手指边儿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她边将这东西塞到他手里,边解释道:
“这是女儿用羊绒做的一双护膝,冬日将近,羊绒保暖。这里潮湿阴寒,父亲当心要注意身子,特别是要保护膝盖。”
这膝盖不能冻着。
她说这话时,父亲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知有没有听见,目光木讷地落在少女脸上。末了,才愣愣地“嗯”了声。
“好,膝盖不能冻着……”
他重复着兰芙蕖的话。
像一个单纯又听话的孩子。
兰芙蕖弯下腰,将护膝套在父亲膝盖处。起初,对方还有些抗拒她的触碰、生怕弄脏了她,在看兰芙蕖的执著下,兰青之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任由她捣鼓。
先前严厉苛刻的父亲,如今乖得不成样子。
她的胸口处闷闷的,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眼底的泪水藏住。
她先抬起父亲的左脚,将护膝套上去后,再把带子系紧。
之后抬右脚时,父亲很听话配合,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将右腿抬得高高的、方便她将护膝带上去。
两边都系紧了。
她的护膝做得有些大,恰恰将男人一对膝盖全部包裹住。戴完后,她站起身,关怀问道:
“爹爹,暖和么?”
父亲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房门也紧紧掩着,只余一闪小窗透着些光。稀疏的月色就这般流淌进来,兰芙蕖似乎看见父亲眼底的晶莹。他的泪花闪着,不甚明显。
兰芙蕖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蕖儿,你……你是怎么来的?”
犹豫片刻,兰青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要知道,宗罪寺如同大理寺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算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她一个弱不禁风、无权无势,甚至是罪籍的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兰芙蕖抿了抿唇,如实道:“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大人?
兰青之的目光闪了闪。
能替她脱罪籍、并能出入宗罪寺的,想来必定是某位高.官。一时间,兰青之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欢喜的是有人将自家女儿从驻谷关救了回来,并且洗脱了她的罪奴之籍。忧虑的是,蕖儿若是真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以她如今的身份,想来连做一名妾室,都算是高攀。
身为妾室,低人一等,这辈子都要看主母的脸色。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是爹爹害了你,你本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与目光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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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下去。
闻言,兰芙蕖十分不忍,打断道:“爹爹,蕖儿如今过得很好。那名大人也十分珍重蕖儿,不光替我脱了罪籍,还将姨娘与二姐都接入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上住着,爹爹不用担心。”
兰芙蕖尚不敢同父亲说,那名位高权重的大人,就是当年青衣巷里,时常逃课惹他生气的沈惊游。
一提到安氏与兰清荷,兰青之眼中泪光更甚。
想当初,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虽说那时候,他很是偏心,常常会忽略安氏与自己的三女儿,还经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罚她们。想到这里,兰青之的目光软了软,他呼吸不甚稳,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身前少女的手。
父亲的手很粗糙,俨然不似当年。
这双手,曾也是拿惯了毛笔与教尺,如今竟变得这般粗糙不堪……
月色寂寥,静默流淌的,是二人无言的心事。兰芙蕖站在父亲身前,感觉他的背完全佝偻了下去。不过四年半的光影,父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他老了,老得很快,脾气似乎也没有当年那么倔了。她还记得当初爹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责罚她,跪学堂、跪书房、跪院子里……
那时候她很怕爹爹,甚至不太敢与他大声说话。
而现在。
兰芙蕖看着眼前这副苍老的面庞。
父亲已经责罚不动她了。
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上许多,望向她时,目光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讨好,他害怕她会走,害怕她会嫌弃他、丢下他,更怕……与她再度分别。
兰芙蕖理了下裙摆,与父亲一同坐在草蒲之上。
兰青之想要拦。
“莫坐,蕖儿,脏……”
不等这个“脏”字吐出来,她已经坐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般坐在冰冷冷的墙边,她与沈蹊来得匆忙,并未准备什么饭菜,将才乘着马车过来时,路过一家包子铺。兰芙蕖便让沈蹊下车,替父亲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素粥。
汤粥尚有余温。
她将包子、素粥于简陋的桌子上摆开,包子是猪肉馅的,素粥里加了些糖,都是爹爹的口味。
闻见香气,兰青之贪婪地嗅了几口,紧接着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招呼她一起吃。
“我吃过了,爹爹,您吃。”
他像是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餐。
兰芙蕖从袖中取出方帕,替父亲将手指一根根仔细地擦拭干净。父亲也很听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他吃得很大口,吃包子时一下噎着了。他又慌忙端着碗喝了口热粥,用手抚平胸口后,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兰芙蕖笑了笑。
兰芙蕖别开脸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脸正对着敞开的窗牖,窗户设得很高,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庞上。往日里温柔的月色,如今竟变得刺眼。
刺得她眼睛生疼。
吃完后,父亲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对了蕖儿,你兄长呢?”
方才只听她提了安氏与二丫头,并未听到兰旭。
对于这个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很在乎。
兰芙蕖微垂下眼睫。
方才路上来时,她便在想,若是父亲问到兄长,她该如何回答?是要如实告诉父亲,您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通敌叛国,如今已成了义邙人?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爹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
终于,她面不改色道:“兄长……如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还是下意识蜷了蜷。
言罢,兰芙蕖知晓父亲会着急,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女儿已经托人打探到,兄长如今应是……应是在北疆。”
北疆……
兰青之兀自喃喃了阵。
忽然道:“我在这里,听说沈惊游也去了北疆。”
听到这三个字,兰芙蕖的心“咯噔”一条,紧接着,如同做贼心虚般望向父亲。对方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一件悠久的、冗长的旧事,末了,他徐徐而道:
“我听别人说,他如今是个大将军。”
说了谎话,她微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嗯”了下。
“大将军好啊。他如今也有出息了、建功立业了。先前我还总觉得这孩子调皮,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
兰青之回忆着,“那时候我还总是看不起他,现在他倒是我那些学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果真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听着爹爹感叹,她忽然心存了几分期冀,忍不住道:
“爹爹,现在您还会……讨厌沈惊游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
可沈蹊的听力极好,隔着这样一堵墙,少女的话语仍清晰地落入男子耳中。
他站在这一堵铜墙铁壁后,听着墙壁那边是一阵静默,紧接着,是兰青之极为沧桑的一声叹息。
“爹爹现在,如何敢去谈论他的是非。”
他已是罪臣。
而对方,身为圣上身前的红人。
他如今见了沈蹊,还要对他跪拜、行叩头大礼。
周遭陷入一阵静默。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那人一袭紫衫落拓,脚下踩着皎洁清明的月色。他凤眸细长,原本冷淡的一双眼,如今写满了郑重与尊敬。
他拱手,朝着正呆愣着的兰青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学生沈惊游,拜见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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