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走?心想走?肾是吧,他行,难道我就不行?
可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松弛了身躯,当这种松弛到达了顶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膀上抵了一种熟悉的清寒。
也因为熟悉,我先是紧绷到了极点,然后稍稍松弛。
回过头,果然发现那把清寒来自?于一把我熟悉的剑。
剑来自?于一个?我熟悉的人。
敌人。
且是死敌。
是郭暖律。
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看我,开口便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同?样冷声?厉色,语调毫无畏惧:“应该是我问问你这个?悄悄接近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自?那万鹤山庄一别,我也打听过,可再没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是去养伤了,结果怎么忽然出现在这儿?
不过出现归出现,我倒没有太紧张。
毕竟是郭暖律。
有他在,最多不过是一份平静且解脱般的死,至少这还?是值得放松的。
可郭暖律只冷眼?瞅了瞅我,眉头一挑:“你说我悄悄接近,可我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步法,是你自?己没察觉到,到底怎么回事?”
我瞥了一眼?在肩膀上压着的剑,冷淡道:“我被人拿剑指着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解释的。”
我是随口一扯,结果郭暖律居然真收了剑。
因为他有这个?自?信。
自?信到可以随时?再出剑,且一剑就落到该落的地?方!
他的目光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现在,你说清楚。”
我只抬头看他:“我上山,是来查‘秋生露’一案。”
被迫上山也是上山的一种,这并不算撒谎。
郭暖律:“可查到他是谁?”
我只道:“莫奇瑛。”
郭暖律的神色微变,像是一种早有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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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得到证实的感觉,又似是一种追小说半天发现结尾正如自?己所料的隐隐失望,又好像,自?己明明追了半天,可终究是慢了我一步的懊恼和微微的沮丧。
“你的人在这儿……那你已杀了他?”
“没杀,但他被废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他。
“现在轮到我问你。”
郭暖律道:“问。”
我瞅了他一眼?,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可我的心底可能带有一种平静的决绝,和一种隐隐的期待。
“你是不是……来杀我的?”
他的目光顿时?如鹰隼一般、冷冽不可见底地?盯住了我,也盯死了我全身上下的所有动作。
“你浪费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杀你,从未变过。”
我冷冽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因为还?没搞清楚。”郭暖律眯了眯眼?,“我在这些日子查过——真正的聂小棠早就死在三年前,你为什么要借用他的身份潜伏在此,聂家到底还?有怎样的阴谋,需要你这把剑去施展?”
我嗤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郭暖律唇角掠出一丝嘲讽的弧度:“看来你是想早点去和被你杀死的那些人团聚了?那倒也有趣。”
我心里沉静得很,却故意延续了这嗤笑道:“我看你是废话变得多了,居然还?不出手?”
不如让我的剑鞘和你的剑斗一斗?
郭暖律却皱了皱眉,俊美的额间像几缕丝缎的褶皱叠加了彼此。
“你不对劲。”
嗯?哪儿不对?杀人的时?机不对劲?
郭暖律疑惑不解地?看着被披风紧紧裹着的我,第一次也仿佛是最后一次,他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你又为什么要问我啊?我们是敌人啊!
说完,他忽目光如闪电般一动,瞬间伸手一扒,把披风扯下了一半,像是非要得到这个?答案似的,他看到了自?己未曾预料的一切。
然后这个?与我厮杀三年的敌人,此刻瞬间震住。
因为剥去了遮盖以后,那些印在胸口的掐痕、咬印、淤青、血色,此刻统统跳跃而出,浮在胸口和锁骨附近,沉在腰身和以下。
他愕然地?看着,琥珀色的瞳孔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似的,瞬间睁大了许多。
可是,他打量得也太久了。
有什么好震惊的、好受刺激?
你想要杀死三年的恶贼死敌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你自?己不看得称心么?不觉得你的敌人遭到了报应么?
我迅速震开他的手,把披风裹紧,冷笑道。
“看满意了么,可以开杀了么,姓郭的?”
郭暖律却沉默。
虽说他素来话不算多,可这次还?是一反常态地?沉默,沉默到了山和石都比他有声?有响,沉默到了目光有所偏移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干脆利落、一言不发地?走?了。
留下我愕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什么意思?啊这人?
就这么走?了?
走?了!?
我是被他的忽然出现和忽然离去搞得有点子摸不着头脑,心里同?时?又有一股被轻视小觑的愤怒和伤心。
居然不趁机杀了我?
他从前可不会这样弃自?己的敌人而去的,好几次咱们重伤了彼此,手筋都差点挑断了,可依旧厮杀不休,如今他居然这样弃我而去,不杀我了?
他竟敢瞧不起?我?
觉得我受了伤,气力不足,只有剑鞘,我就杀不得他,作不了恶,无法搅动风云、转动局势了?
混账!混账东西!
我在心里骂了半天,却依旧坐在那石头上休息,心里越发定了主意,一定要养好身子,将?来绝对杀了他。
可想着想着,又有一个?不长眼?的人来了。
丁春威。
他一边指箭对我,一边缓缓靠近。
而我对着这个?漏网之鱼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冷笑道:“你逃都逃了,还?敢来送死?”
丁春威无奈道:“聂老?板,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想杀你……可如今莫奇瑛他们都死了,若是我再不拿点什么东西回去,那位大人可不会放过我的家人的。”
我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笑了一笑:“想拿我的人头?”
丁春威点点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目光一凛:“只是我有些好奇,你跟着莫奇瑛作恶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难道单单就你家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丁春威面色惶惶地?一动,咬牙道:“我没有办法,只有如此!”
我冷笑道:“看来你已经选择了路,那我也只能给你最后一份礼物。”
“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上山之前,我和陈风恬说了什么?你猜猜,他现在是不是在去救你家人的路上?”
丁春威目光一动,道:“当真?”
瞬间领悟,且摇头:“绝不可能!”
我淡笑道:“信不信由你,想知道的话,至少靠近我一点,我不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人。”
只要能让他靠近几分?,剑鞘一样能杀了他!
他却越发紧张地?看着这样镇定自?若的我,走?近几步,仿佛一身的胆子此刻也败给了怯懦。
瞬息之间,他举箭对我,当即要射!
忽的一道迅若闪电、急若银屑的清光瞬闪而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点过了空气。
刹那间,丁春威的脖子上冒出了一条隐隐起?伏的血线,一开始是全然透明,而后汩汩的血冲涌而出,他全然不可置信地?倒下的时?候,露出了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郭暖律。
他垂下剑锋,冷眼?盯我,而我却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回来干什么?”
他却冷眼?瞪我:“你和他啰嗦那么多干什么?”
……额,你这就把我要杀的人给杀了?那你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我有些隐隐的期待,有一种被死敌看重的兴奋。
可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冷漠,好像一点也不兴奋。
“首先,我不想抱你。”
啊?
“我也不想扛着你。”
唉?
他瞪我:“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了十足的欣慰。
他冷声?道:“所以我刚刚去找了一匹马……”
我越发困惑地?看着他:“找马干什么?”
杀了人之后拖尸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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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暖律皱眉地?看了看我,好像是嫌我现在脑袋发笨,问了一句笨笨的废话。
“马负责驮你。”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背后。
“现在,先和我一起?下山,吃饭。”
……啊?
这都啥和啥啊!?
新剑旧剑你我他
额……先吃饭,再杀人?
我是听说过郭暖律这人油盐不进的怪脾气,可没想到他和?我在一起做敌人的时候,是油盐都想进。
我正这么想着,那郭暖律就转身把那马儿牵了过来。
听着“得得”几声,我抬头一看,便一眼看出那是一匹骨相极佳的骏马,它的肌腱犹如墨水一般塑作流畅之形,脊背从远处望去宛如一座沟壑起伏的小山,敲一敲那精瘦的肌肉块儿,仿佛可以听得见叮当作响。墨玉般的马蹄在路上上下翻动,好看也好听极了。
他拍了拍这骏马,在马儿的耳边轻轻念了一句“小墨乖”,又指了指我,那名为“小墨”的马儿,就?听话地向我走了过来,双目炯炯有光、马腿如玉竹修长。
我本不想的,可这小墨作为一匹马,生得如此俊野美?丽,让我也有点想骑它一骑,更何况,我不想在郭暖律面前?丢掉更多的体面。
于?是,为了确保不撕裂得更多,我小心翼翼、缓缓慢慢地翻身上马,动作几乎是可以拆分成一节一节的幻灯片,而不是一帧帧的动画片。
过于?稳健。
过于?缓慢。
慢得让郭暖律不耐烦地皱了老眉。
“你自?己慢慢来吧,我不想等?你……”
他果然往前?开走了几步,确实没有等?我的意思?。
我瞪他一瞪,心中一恼,然后?抛弃了稳健风格,迅速而果断地一下子?坐在了马上,用大?腿猛夹住了马背!
然后?“嘶”地一声儿。
我又在马上慢了下来。
“受点伤而已。”
郭暖律在前?方等?我不来,一边回头一边冷淡道?。
“聂楚凌,你何时竟然变得这么娇气……”
然后?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我。
我深喘着气儿,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抵御一种颤抖,因为就?在刚刚上马背的瞬间,一种撕锦裂帛般的疼痛从我的屁股那边一下子?陡然传来,两只大?腿好像在刀尖上淌过了一般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郭暖律见状,沉默许久。
他转了目光,忽然说道?:
“低头吧。”
我问他:“什?么低头?”
郭暖律冷眼如电般瞥了我,好像觉得我又在发笨了。
“低下头,伏下背,抱住马脖子?。”
我有些不屑:“这样怎么驭马啊?”
郭暖律更是不屑:“不这么做,一路颠下山,你的大?腿就?会磨破,我可不想你的血留在我的马鞍上……”
我瞪了他一眼:“若嫌我的血脏了你的马鞍,我现在下来就?是。”
结果郭暖律却?冷声道?:“但我没时间等?你。”
手上一扬,直接一剑鞘拍在我的脊背上!
我骤然受压,刚要抵抗,他就?狠狠拍了一记小墨的马屁股,马儿往前?开心地蹬了几步,带动我的大?腿小腿往前?一翻,我就?被那一把剑鞘压下来,只好紧紧地抱住马脖子?。
郭暖律立刻面无表情地收了剑鞘,牵了马,往前?走。
我也是抱了马脖子?后?才发现,这样确实加大?了身体与马背的受力面积以后?,颠起来身下也没那么疼了。
小墨也很乖巧地任由我抱着,时不时地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儿欢快的嘶鸣。
就?这么一路听着马嘶马蹄,晒着或明或暗的光,郭暖律稳稳地牵着,我抱着马儿有节有奏地颠着,颠着颠着,有种若睡若醒,随时可以翻身出剑,也随时可以跌落下来的奇怪状态。
而郭暖律依旧在前?头牵着马,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着。
走处了山林,走到了暮色里,眼见得霞光把天?空燃烧得像是一副艳丽无比的油画,你几乎可以听得见那浓艳欲滴的颜料,被老天?爷大?把大?把地甩到天?空这块幕布上的声音,当它落到郭暖律的身上时,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人,才抖擞下一些不要紧的光圈和?色环似的。
我们已经越过山脚,却?不是往明山镇走,而是到了一处山间的居所。
那居所为几处木屋,可配有火炉和?药田,里面出来两个青年男女,见到我和?郭暖律,当即惊叫出声儿。
“郭少侠,你带的这位是……居然是聂兄弟!?”
我当即认出,这是我从前?认识的人。
男的文质彬彬、儒雅风范,名叫任寒发,擅长捣练药物,是个大?夫,女的精炼壮硕、抬一抬小臂肌肉可以撞死牛,名叫路婵,擅长铸造刀剑,是个稀罕的女铁匠,人称“夜寒蝉”夫妇,我从前?与他们结交过,算是受过我的恩惠,我也算是信得过他们。
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隐居在这个地方?
而他们居然也认识郭暖律?
但一旦见到人,我就?轻轻地、慢慢地,以一种极为缓慢和?诡异的姿势下了马。
却?只是裹紧了披风。
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
任寒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郭暖律,那路婵则问道?:“郭少侠,聂兄弟这是怎么了?”
郭暖律当即指着任寒发:“拿吃的来,我们先吃饭。”
是,天?大?地大?都没有吃的大?。
我那叫了十次的肚子?可作证。
等?我和?郭暖律终于?在任寒发和?路婵的注视下狼吞活跃、且饱餐一顿后?,我还是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给?了郭暖律一个眼神,然后?看向“夜寒蝉”夫妇。
任寒发本想再添些饭菜,那路婵却?拉住了他,还识趣地指了一个房间,笑?道?:“聂兄弟,这个是客房……”
我感激地点点头,然后?立刻奔去客房的门,衣也不脱(基本没有),袜也不甩(也没有),只任凭一派潮水般的困意涌上了心头,我栽倒在床上就?立刻睡了。
太困了。
累得啊。
睡到一半,我在床上朦朦胧胧醒过来,想醒来却?觉得软软的无力气,这时却?听得那郭暖律和?“夜寒蝉”夫妇,在隔壁房间的一些对话。
“任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可看出他遭遇了什?么?”
这是郭暖律在问。
任寒发无奈道?:“这些私密之事,郭少侠就?一定要问我么?你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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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暖律冷冷道?:“我必须问个清楚,否则我怎知这伤势不是他自?己弄的?焉知这不是他的苦肉计?”
这厮还在提防我呢?
不过也是,我之前?确实是暗算过他,手段不算光明。
任寒发一愣:“我不知道?郭少侠对聂兄弟有什?么误会,但……这不可能是他自?己弄的。”
“为何不能?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人,可我知道?。”
郭暖律言之凿凿,且绝无回寰。
“你若不说说自?己的结论,我不能安心留他在这儿。”
任寒发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道?。
“聂兄弟的大?腿内侧有严重擦伤,大?小腿足踝上都有并排而立的勒痕,且足踝内部?的勒痕比外部?的要深……”
完了完了这是要把我的底裤都给?扒拉了。
郭暖律声音并无起伏:“这又能说明什?么?”
哇,郭暖律竟然不信?太好了!
任寒发认真且严肃道?:“一个人,是没法把自?己绑成那种供人取乐的姿势的。更何况,足踝内外的勒痕不同,说明他被绑的时候,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把双腿并拢,可却?被迫分开。郭少侠应该也看了马鞍上留下的血,应该也注意到聂兄弟大?腿、小腿、足踝内围的伤口,难道?……你还要我接着说出这个结论么……”
啊啊啊啊不要说!
郭暖律沉默了许久。
却?好像是遭受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打击,看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事实,以至于?他必须要用沉默去消化。
沉默完了,他说了接下来这段话。
“他,是我平生见过的年轻剑客里,最狡诈、最擅骗,也最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如他这样的人,并不应该……”
接下来就?是白茫茫一片的沉默。
路婵忽格外敏感地提醒道?:“郭少侠,你一会儿和?聂兄弟说话,千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虽行善为侠,与我们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可骨子?里仍是心高气傲得很,你若在他面前?表现得知道?些什?么,他难免动起气,伤起身。他如今这样,正需好好休养。”
郭暖律淡淡道?:“我知道?了。”
就?在我试图从那沉默里读取更多信息的时候,我只听到了“啪”地一声,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把房门踹开了。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
沉默就?像胶着的空气,时间都被延迟数页了。
郭暖律只关了房门,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知道?你在偷听,但他们不知道?。‘夜寒蝉’夫妇都是侠义之人,只是因为我的再三要求才给?你检查包扎,他们和?我说这些也是我的要求,你不许记他们的仇,一会儿到他们跟前?,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本来就?不打算记仇,他们是帮了我好不好?
我从被窝钻出来,表面上还是昂首挺胸、冷眼不屑:“他们的推论完全错误,我又有什?么仇好记?”
郭暖律挑眉道?:“完全错误?”
“对。”
我随手拿了床边摆设的一个茶壶往嘴里灌。
“他们说的就?是全错。”
“如果他们全错的话。”
郭暖律想了想,随口说了一句。
“那个奸你的男人是谁?”
我“噗”地一声儿把水全喷到了天?花顶,手中的茶壶也被我一下子?摔到了床架上!
郭暖律依旧冷静而漠然地看着我,而我就?愤怒如火地瞪着他,我保证脸上怒意从额头下到唇角都没停过分毫,这火烫快把我的脸烧融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任寒发的小声敲门声儿。
“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吵架吧?”
我恼道?:“没有,好着呢!”
任寒发叹了口气,迈着细碎文雅的步伐远离了。
我这才把目光如刀子?一般投向郭暖律,毅然决然,且绝无回寰道?:“没有人去奸我!”
郭暖律沉默片刻,挑了挑眉。
“那这些痕迹是你自?己弄的?”
我昂首挺胸、信口胡扯道?:“当然,是我和?男伴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玩过了火,这些都是我们互相?在彼此的身上弄出来的,目的么,自?然是为了彼此的愉悦……”
说完,还故意舔了舔唇角,做出一副色眯眯地品味着什?么桥段的可笑?模样。
“怎么,你是希望我和?你详细说说这个过程么?”
郭暖律几乎翻了个白眼,语气冷漠地略过:“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我叹了口气,把茶壶从床架那边拿了回来,正要好好摆放到床边的木制陈设上。
“既然有人奸你这个说法不对。”
他接着面无表情、貌似礼貌道?。
“那……侵犯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咚”地一声儿把茶壶砸到了地上,彻底砸了个四分五裂、有去无回!
门外忽然传来了路婵的小声敲门声儿。
“那个……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打架吧?”
我恼得头发都立了:“没有,我们好着呢,你们离远点儿!”
路婵的叹气声儿和?脚步声儿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的怒意不可遏制地看向郭暖律,冷得就?差拿一把剑砸在他那面无表情的俊脸上。
“没有任何人侵犯我,我说过,有些伤是我和?男伴玩过火了,有些伤是我自?己摔的。”
郭暖律挑眉道?:“你喜欢自?己摔自?己?”
我漠然道?:“当然。”
郭暖律嗤笑?道?:“那你屁股上的伤,是你用屁股殴打了大?地打出来的么?”
我直接拿起一片儿碎瓷就?往他的咽喉划去!
裂风撕帛之声倏忽传过,郭暖律不得不侧首一偏,那碎瓷才堪堪划过他的鼻尖,以一种有去无回的决绝姿态,直接钉在了墙角之上。
郭暖律看了看那一点碎瓷,才回头看我。
“你好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虚弱……”
我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最会苦肉计了,还问我这些?都说了这是游戏玩过火的结果,可没人逼迫我什?么。”
他却?一动不动地盯我,随意道?:“随你吧……反正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似乎他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才是所有问题里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个。
“那你的剑……去了哪儿?”
我一愣。
却?一点一点地,收回了唇角邪而淫的笑?。
然后?默默地躺回了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完全空白、无力承载的自?己。
郭暖律素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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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如痴。
他有时对别人的剑也很爱。
所以他这次问,倒不是语气欠揍地问,而是真心好奇地求问,是真的以一种非常礼貌的语气去问。
他甚至怕我没听懂,补充道?:
“就?是那把你经常带着的八面重剑,它去哪里了?你是没带出来么?”
被子?里的我却?一言不发。
郭暖律疑道?:“这个问题也不能答?”
我依旧沉默。
他忽然觉察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说完直接掀了被子?一角,却?又再度僵住。
因为我缩在被子?里,蜷着自?己。
面上无声无息,眼圈大?概又红了。
他问我前?两个问题,我都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轻轻松松地伪装和?搪塞过去。
可是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问的可不是别的,是我的剑啊!
我的剑……我的八面重剑去了哪儿了?
郭暖律爱他的曲水剑爱得什?么宝贝一样,平生可以把剑当做他的妻子?和?老婆,那我的剑对我来说也像是家人一样啊,怎么出了一趟远门,我就?把一个家人给?弄丢了呢?
于?是,我就?这么离谱地,在我剑道?上最大?的宿敌,在我厮杀算计过许多次的人面前?,默默无声、抱着自?己,流了一点微不可察、荒谬可笑?的泪。
郭暖律则彻底沉默了下来。
身为剑手,问一问剑的下落,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怎么就?严重到把一个心机深沉、冷酷狡诈、无情善变的敌人,给?弄哭了呢?
事实上,我也不觉得这问题严重。
我不是因为郭暖律哭。
他问我的语气很正常。
但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溺死人的最后?一点水,让我终于?没有办法再伪装、再搪塞,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就?无声无息地哭了。
郭暖律看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不知道?他那时的神情是不是透出一点渺茫的恍惚,只知道?他沉静地退了回去,沉默地把被子?盖好。
然后?他退到一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剑,身躯靠着墙壁。
站了很久很久。
我记得数年前?我们有一次冲突,是在一片荒地,那时我们要杀的是一个人,但杀和?杀的目的不同,我当时是直接去找那人逃跑时的痕迹,而郭暖律却?先去找了荒地中的水源,他把水喝了个饱,才接着和?我一起进行了七天?七夜的追杀比赛,最后?仅仅慢我半步,就?是因为他先去找了水。
这是因为他从小出生在大?漠,见惯了缺水的苦楚,因此只要遇到水,绝不肯放过,到了没水的地方,第一步也是先去找水。喝水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有时一晚上喝个十盏水那都很正常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抱着剑、靠着墙,沉默如冰地等?了一整夜。
他没有喝一点水。
也没有挪开一步。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从床上起来,看见他,只吐槽道?:“你是不睡觉的么?”
郭暖律看了我起床,重点看了看我的脸。
没有在哭。
然后?他冷漠地转过身,拿了个茶壶进来。
我以为他是好心给?我带水,结果他把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咕噜咕噜地灌了半天?,才停下来,看向我。
我有些无语道?:“你一点儿水也不给?伤者留的么?”
郭暖律漠然道?:“要水就?自?己去叫,我可不伺候你。”
我越发无语了:“那你昨晚站这一晚上,是干什?么?”
郭暖律冷眼瞪我:“防着你偷袭无辜的任路夫妇。”
……提防的话,直接点睡穴不是更快吗?
我懒得理会他了,我决定自?己去叫水的时候,郭暖律却?忽然问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他问得没头没尾,问得没有任何征兆,可我就?能瞬间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问的是丢剑的地方。
我沉默片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个空落落的茶壶。
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他的。
毕竟他是我的死敌,我们之间的厮杀历史源远流长,而他又不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我不想信任他。
可是,我看向了他手里那个空空的茶壶。
他毕竟站在这里,干干净净地守了我一晚上。
我抬眼看他,淡淡道?:“白骨坡忘生林旁的一处茶馆,你应该知道?的。”
郭暖律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放下了那个茶壶。
然后?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任寒发和?路婵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粥饭进来了,放在了客房的桌子?上,还招呼我们一起。
“郭少侠,聂兄弟……饭菜都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郭暖律却?随口道?:“再来点儿水吧。”
我心里稍稍那么一暖,这家伙居然懂得给?我叫水啊?
结果路婵拿了个新的水壶,他一把拿过,然后?还是往自?己嘴里一灌,“咕噜咕噜”几下,又把一壶给?喝满了。
这下我的脸色大?概已经有点黑了。
有必要把水都喝掉吗?你可以不伺候我,可我到现在一口都没喝下去呢!
郭暖律却?一把放下水壶,不理饭菜,出门就?要走。
我却?疑惑道?:“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头,只身形如松背如竹,一出声便决然掷地。
“去取你的剑。”
说完,我一阵惊愕之下,路婵跟着郭暖律跑了出去,似乎是想邀他用了早饭再走,但几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也没把人留住,郭暖律似乎最后?还是走了。
而我沉默地把目光从窗外转向室内,看向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任寒发有些尴尬却?热切的脸蛋,我叹了口气,开始用早饭了。
等?到傍晚时分,我与任寒发和?路婵夫妇闲聊发现,风催霞风大?夫与他们有过药材生意上的合作,任寒发还特意去配置了一些风催霞所需的药物原料,其中就?包括那种名贵的毒虫——的便便。
我叹了口气,把我需要的材料比例和?任寒发说了一下,他听得有些楞,但还是帮我去准备了材料,让我在屋内捣药。
而就?在我的捣药之声在这屋内和?屋外绵延不绝之时,郭暖律回来了。
看上去风尘仆仆,犹如披星戴月而来。
他眉眼间有些风霜厉色,却?更有难以掩饰的喜色。
我赫然发现——他带着八面重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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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地放下捣药的手,就?要上前?去。
郭暖律忽然做了一个下意识令我十分寒心的动作。
他随手一躲,没有让我看那把剑。
我顿时有些不悦,只得提醒他道?:
“这是我的剑。”
郭暖律却?把手放在了身边这把八面重剑之上,冷漠道?:“这把剑,是你杀了‘湘山重剑’许湘万之后?,从他身上夺来的,是不是?”
“是又如何?”
郭暖律眉头一挑,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气道?:“既然你可以杀人夺剑,那现在是我从那茶馆之下寻得了这把剑,它就?是我的了,不行么?”
我瞪他道?:“你想夺剑?”
郭暖律道?:“对。”
我目光一寒,像是才热起来几分的血骤然冻结,我眯了眯眼,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本来以为……”
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指出:“本来以为我会把剑还到你的身边?”
我苦笑?:“所以……你只是作为一个爱剑之人,不忍一把好剑被弃置于?荒芜之地,而并非是为了把剑还我?”
郭暖律只是以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我。
似意识到我在期待什?么,可仍要说实话。
“聂楚凌,你扪心自?问,在过去几年之间,你可曾对我做过一件值得我去为你夺剑的事?”
我摇了摇头,精准道?:“没有。”
一件都没有。
说起暗算厮杀倒是很多,毕竟我们可是敌人啊。
郭暖律只冷漠道?:“那你为何还要期待什?么?”
我当然有期待。
也许是因为,我从你这个死敌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我以为……我以为从敌人可以稍稍变成一时的朋友,我以为……
罢了,是我以为的太多了。
我忍了酸涩愤怒,只假装毫不在乎,冷笑?且嘲讽道?:“我当然没期待什?么,只是你居然也会取信于?人后?再去夺剑,这把剑虽然好,但也被人用了数年,有过崩口了,你这样德行的人,也只配用这旧剑了!”
郭暖律似也被激怒了些许,愈发冷淡道?:“你连这旧剑都不配用,你信不信?”
我怒腾腾地掠过他,而他冷飕飕地走过我,我们依然是万古不化的敌人,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这一点。
郭暖律接下来,只与任路夫妇说了几句就?走。
可他走后?不久,那路婵就?从自?己的收藏中捧出了一个长长的锦盒,交给?了我。
我疑惑道?:“路姐姐,怎么忽然给?我这个?”
路婵笑?道?:“两年前?,我们的女儿小芙被人绑架,若不是聂兄弟帮忙解救,哪里有她活转的机会?她又怎能拜上瞿燕山的‘九焰神尼’为师?这个恩情,我们可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是记着,但你这个时候拿出礼物是不是太巧了啊?
我吐槽归吐槽,只把锦盒一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清光凛冽抖擞、四面研磨成型的精铁长剑,却?剑身宛如无轻无重一般,剑上的花纹似乎由一种特殊的合金扭旋而成,竟然同时富有硬度和?折性!
我瞬间取剑,在院中舞动几分,发现它是锐可切金、利可断石!
我随手拿它劈了一块儿石头,竟然和?劈了豆腐似的把那石头劈成了两半,却?取出来的时候,剑上连一丝儿崩口都没有。
我顿时惊喜无比地看向路婵:“这剑舞起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比八面重剑感觉还好!这材料是哪儿得的?花了多久炼的啊?”
路婵有些奇怪地笑?道?:“这材料,是我们为聂老板寻访了三年之久的……”
唉?可我们相?遇在两年前?啊。
我立刻警觉地去看了看那锦盒,从里面抽出来了一张白飘飘的契纸。
“三年之期已到,特奉上海外雪山寒铁一枚。
此铁似天?外石所成,锻之成神兵。
不短不折,不屈不软,足可劈山。
订金五千两,郭暖律留。
来日必取,以为己用。”
我:“……”
我看向了一脸尴尬的路婵,沉下脸:“怎么回事儿?”
路婵无奈地向任寒发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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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求救的眼神,可任寒发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个……是郭少侠订制的没错……”
我把剑直接塞到了锦盒里,面色不渝道?:“他花了三年寻得的材料订制的宝剑,你们塞给?我作甚!?”
路婵无奈道?:“聂兄弟别生气,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郭暖律今早出门去取剑之前?,路婵就?曾追出去,问他要不要取那把订制的宝剑。结果郭暖律却?反问他们——为何这样信任我这个恶贼?
于?是,路婵就?把她的女儿任意芙被杉州“恶阳王”绑架,用于?威胁路婵为“恶阳王”一伙巨贼大?寇打造兵器的事儿,和?郭暖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把他们求助我去搭救他们女儿,而我也历经万险、救出任小姐的事儿一并讲了。
她说得洋洋洒洒,把郭暖律都说得沉默了。
最后?这人只是把话题转了一转,说他花了三年寻访的材料,留下五千两银子?订制的宝剑,他就?不要了,要路婵转送给?我,并且不要透露是他送的,因为一旦透露,我就?绝对不会收下这剑了。
路婵为此感到不解,因为她知道?这是郭暖律苦心等?了很久、耐心盼了很久的宝剑,是要和?他的曲水剑一道?儿使用去杀敌的。
怎么平白转送给?了另外一个敌人呢?
提到送剑原因的时候,郭暖律只冷声傲气道?:
“他若发现了,你只告诉他——他的剑法境界比我低,才更需要凭借兵刃的锋利,达到和?我同样的强度。”
我听到这里就?怒骂道?:“什?么狗东西?敢骂我境界低?”
“如果他敢骂我,你就?告诉他——身为一个顶级的剑客,居然允许自?己随意地喜欢什?么人,还影响了自?己的剑心,真是极不专业!”
我听得懵了,随即骂得更凶:“他敢骂我不专业!?”
这么多年来,只有人骂我阴险卑鄙、无耻下流,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人!骂我不专业!
他竟然敢!?
路婵无奈地继续复述郭暖律当时的话。
“如果聂小棠还在骂我——你继续告诉他,像他这等?旧伤都久久不愈的蠢物,只配用一把新剑,根本不配用八面重剑这样的旧剑!”
我气得一下子?把锦盒劈成了两半,冷声道?:“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老子?要把这把剑还给?他,把我自?己的八面重剑夺回来!那把旧剑可比什?么新剑都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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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凭什?么接受他这么大?的人情?
他等?了三年。花了五千两的剑,凭什?么这么给?了我!
我若不把剑还给?他,我还怎么心平气和?地去杀了他?
路婵却?越发无助道?:“可,可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只说,自?己要去对付一个极厉害的对手,光靠曲水软剑不够,所以才要额外打造一把可以破了硬功的利剑,两剑齐用,才有可能打败那人。”
我登时眉心一紧,察觉出极大?的不对。
“他能为了这个敌人专门等?了三年,一定要打造一把新剑才去?那这人绝对不会是轻易可以杀死的对象。他怎能放弃了辛苦打造的新剑,拿了一把破落的旧剑就?直接上了呢?”
路婵奇怪道?:“可你才说过,八面重剑比我们的新剑还好啊……”
我假装没听到这话,只对着路婵道?:“路姐姐,你务必帮我想想他有可能去了哪里,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晚一步的话……”
“会怎样?”
“晚一步,郭暖律那傻子?就?没命了!我必须去还剑!”
昨日恶贼今日是你
我通过“夜寒蝉”夫妇的细细回想,得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推测郭暖律此行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屈山镇外一处名为蔡家村的荒村。
我立刻收拾行囊,骑了他特意留下的小墨奔袭而去。
像他这样的人,从?不会特意留着马儿给谁。
他能留下马,恰恰说明?他自己也觉得此行凶多吉少、未必能回,他不愿此等?骏马在自己死后就流离在外,就好?像他不愿一把宝剑因为主人遭难而?被弃荒野,所以他是特意换乘了“夜寒蝉”夫妇的一匹老马去的。
但他都留下小墨了,我能不用?么?
这时不是什么害臊的时候,为了追人,我带齐了伤药绷带不说,还?在自己的大腿上另缠了许多布帛棉花,在马背上也垫了厚厚的一层层缓冲棉花,然后我立刻翻身上马,准备去追人。
小墨也真是通人性,我抱着它的马脖子,学着郭暖律的样子轻轻在耳边说了一句“蔡家坡”,它就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如风如雷一般奔袭而?去,墨玉般的马蹄上下抖动如擂鼓,仿佛在地面上敲敲打打出了一截优美的音符。
且追且停地奔袭大半日,我终于到?了蔡家村。
村中的青壮年大多去了城内,因此村内多是老人,大多潦倒寂寞,村内也有一些庙宇古迹,可年久失修、残破不堪,连神像也被人盗走了首级,大概是用?于在古玩市场上变卖,可见此地荒落已久。
我一到?蔡家村,先问了几?个本地的村妇,就得知一名?与郭暖律形容相?似的男子,和另外一个看不见容貌的兜帽男子,一起去了村西边。
我赶忙奔马前去,果?然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渐渐追踪而?去,发现尽头指向的一处古庙。
此时天空微微暗沉,先是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丝儿,跟着渐渐下大起来,像窒闷已久的空气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话匣子,千般万种的话声儿都跟着雷电雨丝儿劈落下来,枯黄野草被风雨死死按住不说,树枝也被打得咯咯作响、微微颤抖。
雨像一层层墨似的,晕染着本就不亮的天空,我披着斗篷在这种雨色下,就好?像顶着一个墨水瓶子在走路,边走边洒的墨,满地都是黑泞泞的路。
不得已,我就站在高处的一棵树下,既躲着雨,也去俯瞰古庙门前的风与景。
这不看还?好?。
一看,我的心?都被抽紧了一些。
两个不怕雨也不怕冷的人站在庙门前,自觉充当了庙祝门神的角色。
一个是郭暖律。
一个是村妇口中的兜帽男。
可这两个人,尤其是那兜帽男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气势,真真像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压得都喘不过气儿来。
幸好?我不是普通人。
我还?是能健康喘气。
但心?中也有一股极度警惕的本能扩散开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直接从?脊背上蹿到?了我的脑门。
这是大敌!
这是看不清面目也能判断出的大敌。
这种强烈而?可怕的杀气,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能从?你身上的肌肉一寸寸紧绷起来的可怖中才能感受到?。
难怪郭暖律特意寻了三年的材料,寻了“夜寒蝉”夫妇为他打造特制的武器,认为必须要?用?曲水软剑加上一把新剑,才来打破这敌人的硬功。
可这到?底是什么人?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去回答我的问题。
郭暖律神色肃冷,如陈年积冰,并无一字可发。
那兜帽男也似厌恶了说话,更无一句废话撂下来。
他们?站在这庙门前,相?隔不远,却似陷在命中注定的一个死局,两个人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好?像处在一片被时间胶着了的窒涩空气里,沉浸在一种敌不动我也不动的神秘氛围里。
周围只有雨水间隔不断地打在窗格、门槛,和大石块儿小石头的滴滴答答声音,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这种诡异的安静能天长地久地维持下去时。
兜帽男忽的动手。
他不动,是雨下一座灰黑色的雕像,仿佛完全融入雨水泥水之?中。
可他一动,那雨水本打在他的身躯之?上,忽的全都被他冲撞而?飞,犹如千针万点一般泼向了郭暖律!
这人竟然能以天然的雨水为武器!?
郭暖律当即双剑齐发,剑舞如飞。
一个如我一样的顶级剑客,当然应该左手右手的剑法都能用?。
他左手持八面重剑舞动如钢铁屏障,右手以曲水软剑波光粼粼地拨弄开千千万万袭来的漫天飞雨。
讲的就是一个水泼不进?、雨打不入。
这种剑法浩瀚渺茫、拨洒浩荡,仿佛要?以自身的力量去抗衡整个漫山遍野的雨幕遮笼,只不禁让我惊艳驻足的同时,又疑了一惑——难道他选择用?八面重剑,而?不是这四面精英新剑,是有好?处的?
那我该不该相?信他的选择?
该不该出来打扰他们??
可兜帽男瞬息之?间也冲击上来,一瞬间只出一掌,却好?似同时出了七八十掌一般,掌动则雨飞,雨动则拳至,平平无实,却没有任何破绽空隙可以言语。
郭暖律瞬间出剑。
一道金属光辉犹如天外而?来的飞雷砸下,他以一把八面重剑强行劈砍过雨幕,欲砸在对方的臂膀之?上!
对方却是半退一步,双手却进?一点。
一把合住了这剑锋!
重剑剑锋竟如泥牛入海一般,动也不动。
郭暖律右手一动,曲水软剑抖开一处清水银流,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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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白芒闪刺,绕过间隙,如龙蛇吐海一般直刺腰腹!
那人却只以一手捻住重剑锋芒,竟伸出一手,也捻了曲水剑的剑锋!
居然能以两只手同时接住郭暖律的剑锋!
这是什么巨力的怪物啊!?
我在树下看得惊心?动魄的同时,忽然想到?了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事实。
郭暖律在不久前的万鹤庄里,才和我打得遍体鳞伤。
他恢复是恢复了些,可没恢复全乎。
这人的气力如今可不在巅峰期啊!
那即便对方本和他势均力敌,如今趁他不在巅峰期,两手捉了剑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我再看去,发现那人竟已同时用?手捻住两剑,且猛地向内部翻撞起来。
竟想以八面重剑之?锋,撞曲水软剑之?利!
疯了不是?
疯了啊!
而?郭暖律也面色一惊,登时发怒之?下,双剑蕴力,双足则扑朔而?踢,直如“星官削斗”一般踢那人的腰腹,借力一折,使曲水软剑脱出,而?八面重剑则在压力剧增往下压制,从?那人手掌之?中脱离而?出!
可那人掌心?微微流血之?时,却迅速被雨水冲淡。
而?郭暖律手中的八面重剑,那把无坚不摧、犹如天神利器的八面重剑。
居然在被那兜帽男持握之?下,多了几?个崩口?
他面色一惊,可那兜帽男却袖口一扬,双手在雨下露出了两道闪动如雷电的白芒。
两把轻轻巧巧、却险之?又险、宛如蝉翼轻薄的短刃。
短刃交叉而?去,直向郭暖律刺去,一上刺咽喉,一下撩拨手筋,全都是干脆利落、绝不容情的杀招。
郭暖律迅速改变策略,一手以重剑为盾,护住全身,一手以更快更轻更巧的曲水软剑展开全方面的刺击,在雨水和白芒交错之?间反手弹剑、抖剑、撩剑!
但数个回合后,他臂上翻开了一道儿肉,脚下的泥泞地深邃了一小会儿,就继续被大雨冲刷而?去,他不得不撤掉重剑盾牌,只以软剑防范全身。
而?那兜帽男的肩膀处明?明?被刺了更深的一记伤,而?他本人却毫不在乎似的左右腾挪冲刺,好?像他根本就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对方当人!
不行,不对啊。
郭暖律之?前就受过伤,他的身体也对新伤有反应。
可那个人却像木头一样,居然对受的伤毫无反应?
而?郭暖律也不是吃素的,又让兜帽男身上受了三处新伤,可对方却视若无睹一般,不退反进?,重重地一拳头砸在了那防范胸口的软剑剑身之?上!
这一砸犹如摧风遇火,寻常人下去骨头都给?被崩断,郭暖律为了化解这硬劲儿,只凭身躯被这一拳砸得激荡而?开,在半空中倒飞五尺,正要?落地之?时。
却有一把剑鞘递向了半空!
我的剑鞘。
他的剑鞘。
郭暖律当即察觉去向,双足在剑鞘上点了一点,瞬间翻飞身躯,在空中连着点拨三剑,点开劈向他面门的一道短刃,又拨弄开劈向他腰腹的那道短刃。
落地之?时,他与我站在了一起。
面上依然是冷的,唇角是渗出一丝血的。
眼里却热腾如火。
“来这儿干什么?”
我在雨水下看他,声音决然道:“还?你的剑!”
说完,他瞬间取走我手中新剑,却反手还?了我一把。
我一看却惊,不是八面重剑,是他自己的曲水软剑!
他飞身掠起,我咬了咬牙,不管手感如何,只拿着手中曲水软剑,裹着披风一掠而?起,在大雨之?中翻飞而?至,和他一起,到?了那兜帽男身侧。
兜帽男见到?我来,轻轻哼了一声儿,随即没了声响,该打还?是照打不误!
大雨滂沱、闪电交加、在这残缺荒芜的神佛像之?前,我和他两个残血,打对方一个轻伤。
我回忆着他与我相?杀时用?的曲水剑法,去抖动那软剑缴械,竟也抖得如一派流水倾斜、一道银瀑灿烂,而?他回忆着我之?前数次厮杀时用?的重剑剑法,用?于那新剑之?上,更是声东击西、以少成多、幻化无常!
有时他为盾牌,我为剑锋。有时他为剑锋,我为盾牌,偶尔他把新剑插入我剑鞘,我把曲水剑投向他手中,这样来回换剑、来回换着攻防、软硬之?势,终于渐渐把劣势挽回到?了一点点优势,那原本激荡不安的局,也被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剑光灿烂、癫形狂态!
那兜帽男在眼见局势已被拉扯到?了平局之?后,忽的在某一时某一刻,他骤然停手。
我和郭暖律也不约而?同地停下。
兜帽男只是扯了扯嘴角,如同机械似的一节节升起,透出了一种分外诡异的感觉。
我还?以为他会怒叱我和郭暖律二打一,没想到?他只是平淡又冷漠道:“你本来打算用?这把新剑的……对吧?”
居然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郭暖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一样。”
那兜帽男却只是指出道:“有分别的,这把新剑你还?不太熟,练久了,杀我才更有机会……”
说完,他忽的转向我,口气里带了些微妙。
“我以为聂楚凌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我眉头一惊:“我从?前见过你?”
“没有。”兜帽男道,“但我一直想见你,闻名?正如见面……你的剑法天赋确实和他一样顶级……”
他话音一转,冷声道:“可惜……”
我眉头一皱,想问他可惜什么?可这神秘人忽的收了双刃入腰部的皮带,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双手微微垂下,掌心?微微垂了一点血。
“下次见面,把伤养好?。”
然后他就往后急退,忽的消失于雨幕之?中。
我才转头看向郭暖律,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郭暖律却只是莫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新剑递给?了我,把曲水软剑拿了回来。
我耐着性子等?他,他却只是一步步走向了庙内。
可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一片深沉的血痕,只是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已。
果?不其然,等?他走到?庙门,有所遮盖的时候。
这人就回头,面色淡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休息,你随意吧。”
我走过去,正色问道:“你晕倒之?前,能不能先说那个人是谁?”
郭暖律淡淡道:“我不会晕倒,只会休息,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你都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小学生啊?还?得我先告诉你,你再告诉我?
我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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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就告诉我,否则你一定会晕倒。”
郭暖律冷笑道:“哦?我若不说呢?”
我只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半晌后,他回过头。
果?不其然迎来了我的一记八面重剑打击!
他像是早有预料地瞬间提剑格挡,角度和速度都无可挑剔,却正中我的预料而?撕裂了部分伤口,他顿时冷哼一声,正要?嘲讽,而?我立刻拿了另外一手的剑鞘,以一个刁钻角度迅速地捅了过去,直撞他的腰腹!
郭暖律愤怒地瞪了我一记。
然后不出意外地晕倒过去。
我看着他倒下,上去狠狠捏了捏他的臭脸。
“本老板说要?你晕倒,你当然只能晕倒,还?想好?好?休息?想个屁!”
庙宇里顿时回荡起了我得意而?猖狂的笑声,以及我把郭暖律的衣服扒拉下来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
雨早已停了,姓郭的在马背上悠悠醒转。
这次是他抱着马脖子,也是他被包扎过,而?我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在前头。
郭暖律只揉了揉眉,咬得牙都快发光了:“你打晕我……”
我淡淡道:“嗯。”
“你敢打晕我……”
“哦?”
“你敢打晕我后还?给?我包扎?”
“嘿。”
我正“嘿”的时候,那人已瞬间从?马背上跳下,却反手一剑指向了我的背后。
所有的动作都只在一个瞬间完成,且没有半点停顿。
他冷眼且冷色道:“打晕后还?敢给?我包扎,让我有机会止血恢复,你是真不怕我杀了你啊?”
我却回头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只皱眉:“为什么不说话?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因为你醒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我本就不顾伤势,大半日地奔袭而?来,又和他一起激斗,又把他抱到?马上,牵着马儿走了那大半日,如今天斗有些黑沉了,等?的就是他体力稍微恢复一点醒过来,如今他醒了,我终于可以三下五除二毫无顾忌地往下一沉,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栽倒在地上。
大概半个时辰后。
我醒过来,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我会在马背上的抱着马脖子。
结果?我在郭暖律的背上。
他居然背着我,慢慢地走向任寒发夫妇的那个木屋。
我震惊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你在干什么?”
郭暖律冷漠地吐槽道:“小墨本来就要?休息吃草的,我特意留它下来恢复,你还?让它奔波半天,我现下放了它去一片草地上吃草,它吃完就会回来的……”
“我问的不是马,是你……”
“我不想抱着你,也不想扛着你。”郭暖律冷声道,“所以我背着你……这不是很正常?”
我在震惊里沉默了大半天,疑道:“正常?”
又持续了一会儿的沉默,我有些试探道:“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是……”
“不算朋友。”郭暖律淡淡道,“我不和恶贼交朋友的。”
我听得恼了一恼,怒声威胁道:“你知道我现在就在你背上,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偷袭你的,对吧?”
郭暖律回应的语气淡得可以让人洒把盐道:“你也知道我可以随时随地把你摔到?一个臭水沟里的,对吧?”
我忍不住双手微微一用?力,环住了他的脖颈,心?里的恼和怒似乎随时要?化作一种挠人的杀意。
“你为什么这么瞧不起我,叫我是恶贼?就因为我……我过去和你厮杀,暗算过你?”
郭暖律冷淡道:“聂楚凌难道不是恶贼么?”
“我没杀过无辜。”我努力地驳斥,像反对这天然的控诉似的,手上像一点点地环紧他的脖颈,“我杀的人要?么有该死的理由,要?么是他们?要?杀我,或杀我的身边的人!就因为我和你有仇,你就口口声声什么恶贼!”
“你这么介意啊?”郭暖律淡淡道,“那你记不记得,你曾暗杀过叙州城‘无量帮’的帮主?”
我沉默下来,是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首先那人作恶多端,杀了不可惜。但我发现,我在那一时那一刻杀了他以后,接下来就有一大笔钱进?了聂家的腰包,而?且下一任的帮主,还?偏偏就是聂家推上去的傀儡。
那之?后我就发现,即便是杀恶,如果?我是被聂家诱导着去杀恶,那最后空缺出来的权力空白,也只会被另外一股新的恶势力所填补。
于是我也终明?白——无论是想杀恶,还?是想做善,必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绝不能借着聂家的手。
这也是我退出聂家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在里面根本干不成什么事儿,你干的好?事儿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本,你结交的朋友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源,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走!
没想到?,郭暖律居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可见他对人事洞若观火,其实比我想的还?要?敏锐和老练。
他说了,我也就在他背上,喑哑苍凉地一笑。
“好?,就当我是这恶贼……”
一把寒光凛凛的新剑就这么瞬间抵住了郭暖律的脖颈,就如我许多次曾差点杀了他似的。
“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也好?过你将来找我算账!”
郭暖律却有些冷漠地以侧眼看了看我,然后接着背着我,走了下去。
“还?不放我下去?”我怒气蓬勃地抵住了他的脖子,“你再不放下去,我会真的……”
郭暖律淡淡道:“我被人指着的时候,也是不会好?好?听人说话的……
我却抵着他的脖子,手中一刻未曾放松。
所以你明?明?是知道我、了解我的。
你明?明?听过这三年我做了什么,你明?明?把新剑送给?了我,为什么当着面,还?要?戳我的脊梁,骂我是恶贼?
你应该也晓得,有那么一时一刻,我其实很想得到?你的认同,我也有点想做你的朋……
“我不会和聂楚凌做朋友,你别受了伤就发笨。”
郭暖律见我忽然消沉,只皱了皱眉,吐槽道。
“但……聂小棠是不是恶贼,我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唉?
哦?
嘿嘿嘿嘿。
我沉默地看了他半天。
忽的坏笑一声儿,随手就把他宝贝得和什么似的漂亮新剑,往水沟里那么一扔。
郭暖律一怒二惊,当即扔了我,头也不回地就去水沟里取了新剑,而?我却立刻翻身而?起,冲过去想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最好?把他也踢到?水沟里的时候,他却瞬间一剑刺入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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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腰带,然后一个钩连挂带,把我也带入水沟里了。
等?我俩牵着小墨,回到?任寒发和路婵木屋的时候,他俩看着我们?两个又是湿哒哒又是血乌乌的,有些发楞,我们?却一言不发地,怒恨交加地瞪了彼此一眼,然后各自往各自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就听了大夫的安排,安安分分地待在木屋里养伤。
我也想过要?让路婵或者任寒发帮我去明?山镇报个信,可路婵好?像接了别的单子,一下子走不开,任寒发又忙着培育药种,一时之?间也不能走开。
路婵和我说,这个时候镇子上乱轰轰的,如果?找人送信的话,有被半路拦截的风险,还?是我养好?一点伤,自己去,比较妥当。
我想想也是,就暂时休息七天了。
这七天,郭暖律见我的时候还?是冷着脸,表面上看是没有半点软和下来的迹象,但和我练剑切磋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也越发地默契和同步了。
有时我们?用?木剑斗得起兴,都觉得不过瘾,想换真剑切磋,只是被路婵好?生劝了一通,才没真打起来。
总算到?了第七天,我觉得好?了些,就决定去明?山镇了。
郭暖律似乎也要?一起去。
理由是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正如我也想知道那个兜帽男是谁。
可他死不开口。
那我也就不说!
我和他都乔装易容一番,骑着两匹马奔袭去了明?山镇,可到?了镇上,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人人都紧绷得有点过了分,街上人群都少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得知聂老板在白骨坡附近失踪,就连夜上山搜寻,可七日下来都无踪迹,直叫人心?越发慌忙起来。
还?有一些人今日是去了县衙看热闹——有人公审接连犯下重案的“秋生露”。
我到?了县衙,果?然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地围在门口,却被衙役拦着不能进?去,只能听得一些轻微响动,而?我和郭暖律对视一眼,彼此都飞上了屋脊,找了个合适观察的隐蔽位置,蹲下一看。
果?然发现了一场好?戏啊。
外围围观的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可再里面的就是被害者的一票家属了,他们?个个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且指着地上一个被废了四肢的莫奇瑛。他此刻只被重枷锁身,毫无昔日捕快风光,只是狼狈淋漓地躺在地上,他身边更是几?个被重枷捆了的同伙,正在地上呜呼哎哉。
而?李大人在堂上审问,却是副座,因为在此有个地位比他更高的人——来自盛京公门,曾得了当今圣上御赐令牌的大捕快——陈风恬。
陈风恬外,则是几?个他的亲信捕快,以及怒目冷色的梁挽、寇子今,甚至还?有小错、卫妩、池乔等?一干人等?。
此时大概已是指认了被害人,供述了作案过程,而?听到?最后,陈风恬更是痛心?疾首地呵斥莫奇瑛道:
“你本是前途无量、光明?远大,为何要?做出这些令人发指的惨案,毁了自己也毁了那么多人!”
莫奇瑛却冷笑道:“前途无量?你身为盛京大捕头,自然可以随随便便说这四个字,可我是什么人……我早年间难道不是认真破案,谨慎办差,可我又给?自己换来了什么?”
“贵人不服我,上司不惜我,我的武功能力哪里就比你差了……可无论是声名?,还?是薪水,都不足你百分之?一!你不过是会在盛京办差,会讨上头的喜欢……却比我多了这么多的声名?与功劳,你却还?要?和我论公道,论什么前途!?”
陈风恬只冷声怒叱:“你只知道别人的声名?、别人的功劳,怎不想想这些声名?和功劳背后是什么换来的?你不满意自己的声名?浅薄,可你不想想,若没有这些声名?,你是怎么做了这么些大案,还?不被人怀疑,直到?此刻才伏法的!?”
“你杀死那些人,凭的就是你破案得来的名?声和功劳,他们?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才栽在了你的手上,你居然还?要?说这些颠倒黑白的谬言,把错都推在别人身上!?”
陈风恬深恨地叹了口气,梁挽却眉目一沉,冷声道:“如今我再问你,聂老板失踪多日都无音讯,镇子上的两百人前后搜山数日,都无半点发现,是不是你的同伙绑了他去?”
我一愣,我完全没想到?我走了七日,居然引发了这么多风波?以往我离开更久,可也没这样啊。
莫奇瑛只冷笑道:“这事儿又岂能怪我?我是抓了他,用?了药,上了刑,可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人,可不是我啊!”
寇子今怒得一拳砸在椅子上,“怦”地一下冲出去:“不是你这人面兽心?的,又会是谁?”
莫奇瑛只冷眼扫了一圈众人,仿佛濒死的饿兽最后看了食物一眼,充满癫狂潦倒之?态。
“在场之?人,又岂止我一个是人面兽心??”
陈风恬道:“你把话说清楚,若摘出更多同伙,或许还?可免你的一些罪。”
莫奇瑛却忽然看向了梁挽,冷笑道:“梁公子,那个地下牢房甬道里的所有房间,都经过特殊设计,表面上互相?独立,实际上四通八达,房间的通风管道都通向了主牢房。”
梁挽目光一震,道:“你说什么?”
莫奇瑛像是不要?性命也要?癫狂笑道:“我是被你重伤了……可你在吃了‘醉骨酥’后,我听到?你把聂老板给?抱到?一个屋子里,把门锁了,虽然剩下的我没听清楚,但敢问你在里面,对他又干了什么人面兽心?的事儿?你要?不要?当众说个清楚么?”
梁挽一愣,像受了什么致命指控般,面色瞬间惨白。
寇子今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死到?临头还?要?攀诬别人!你这畜生!”
他说着说着都要?去打人了,却被陈风恬给?拦住。
梁挽却只是嘴唇微颤,面色苍白,不作任何分辨。
我倒希望他分辨,这样模棱两可的控诉他怎能接受?事情虽然有些可恶的成分,可并不如莫奇瑛所说的那样可恶啊!
可梁挽出于愧疚也好?,难受也罢,居然始终一言不发,也未为自己分辨,他简直希望自己被审判、被惩罚一般。
我暗自着急,继续围观,郭暖律却忽然看向了我。
“是他?”
我冷冷道:“是他个鬼,倘若是他,我早就杀了他!”
郭暖律淡淡道:“那你先别出手,让人以为你‘死了’,那个幕后黑手才能放松,才能露出更多马脚……”
这倒也是个计策,可我真的能忍着不出手么?
莫奇瑛的疯言狂语不断,陈风恬也见审讯不便进?一步,就喝令众人散去,只是许多人散场之?后,还?有一些人留下。
比如寇子今,比如小错,他一心?一意看着梁挽,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目光里的犹疑一步步地加深,且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聂哥这三年来,从?未和我失联这么多天都不回信,他一定还?活着,可伤心?失意到?不愿回来,梁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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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日对他到?底做了什么,如今只有我们?几?个,你能不能和我们?说个清楚?”
梁挽却目光一沉,面色苍白,却苍然一笑道:“我不能说。”
不能说就对了,还?好?他还?知道要?保留我的面子。
小错却不依不饶,目光颤抖道:“为什么不能说?”
梁挽目如冷星般,坚定地摇了摇头:“在场都是他的朋友,如果?他在场,以他的性情,绝不希望这件事被第三人所知道……所以你再如何问,我也不会说。”
还?好?还?好?,你总算还?晓得要?瞒下去。
寇子今却越发惊异地看向对方,小错也越发不解道:“梁挽,你这些天确实有点不对劲,你方才的神色也很怪……”
说着说着,小错忽冷了冷眼,接近对方。
“那你不必说全,我只问你是或不是两字……”
“你是不是……对聂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梁挽没有说话,只伤心?深愧地抬起面孔。
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小错身上一震,只悔恨无比地仰天惨笑道:
“你……我把他托付给?你照顾……你……你却……好?啊!”
“好?”字落地瞬间,他居然手上抖擞半分,一道银芒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如风彻雷击一般地刺过去!
我却深深一叹,但也并未担心?。
小错的实力我知道,但梁挽实力我更清楚。
这一剑他还?是躲的过去,他会毫发无损的。
结果?“夺”地一声儿,那一把银色短剑直接没入了梁挽的胸腹!
我目瞪口呆地霍然站起,寇子今惊呼一声欲要?踢走小错,小错却瞬间一个翻折,陈风恬则转身按住了他,梁挽却是站在原地,看着插在自己胸腹的剑,面色惨白虚弱,却解脱般松了口气,双目流的泪似晶莹欲落的遗恨和自责。
“不怪他,如果?小聂因为我出了任何事儿……我应该受的就不止是这一剑,我自己都想……”
小错被人按着,却也红着眼睛发出小兽般的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我要?杀了你!”
我震惊地看了眼前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错这样失态而?伤心?的样子,更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我更没想到?的,是梁挽!
他此刻胸腹中了一剑,口中已缓缓溢出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血,且慢慢地靠着柱子滑落了下来。
陈风恬按住的小错,忽口中一吐。
一道金光暗器从?他口中吐出,直刺梁挽的面门!
“啪”地一声儿,我一脚踢开那暗器,拦在他面前。
“统统给?我住手!别再自己人杀自己人了!”
众人一愣,有惊有喜、有愧有悲地看向我。
惊的是陈风恬等?人,喜的是小错寇子今,愧和悲自然都属于我身后的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他,他擦了擦眼睛的泪和唇角的血,勉强支撑起了身子,仿佛完全忘记了胸腹插着的剑,和第一次受重伤的难过,他只是看着我,望着我,冲着我兴奋快活、毫无憾恨地一笑。
“你回来了……你没事!”
“你还?有脸说我?”
我却看着他,酸涩复杂恼恨皆有。
“你明?明?能躲开的,你为什么不躲开!?”
“不……我躲不开的。”
梁挽却异常平静决绝地看了看我,口中溢出的鲜血在他的唇角好?像一个盛开的血花儿。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很无辑,可是那刺来的一瞬间,我就是躲不开,我躲不开的,小棠……”
他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却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安全的我,然后微笑地,滑落了下去。
对不起的人到底是谁
酒肆后院的某个房间里。
小?错站在我身前,低头垂眼,悄声儿看我,像被偌大的雨幕收拾过一通的小?动物似的,毛发都耷拉下去了,肩也缩了缩,愣是没点儿精气神。
我喝了杯茶,慢慢悠悠地去整理那茶盏,去品味那茶香味儿,只问:“你这?个样子看我做什么?你是觉得自己犯错了么?”
“我是犯错了。”小错思忖片刻,偷眼瞧我,“错在不?该没问清楚就动手,差点?杀了聂哥……聂哥还在乎的人……”
我便放下茶盏,往桌上一推,换了手,看向他,语重?心长地端出接下来?这?段话。
“你啊,平时是多么冷静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就犯了傻呢?我本来?就是个靠不?住的人?,我的心绪可转得比天?上的星辰月亮还快,所?以我对一个人?的爱和恨本来?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变化的……你若只因我的爱恨去杀人?,而不?是为了一个人?该杀而去杀人?,那和从前又有什么分别?”
小?错一愣,我就继续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脱离了接星引月阁,你自己该知道为人?刀刃身不?由己的道理,也晓得随意?剥夺一个人?的性命是何等的罪过。所?以你更该知道,即便我恨梁挽,即便他犯了错,只要他不?是非死不?可,只要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你就不?该去杀他……去剥夺他的性命,明白了么?”
小?错愕然地抬头看我,好像从未想过,我居然有一天?也可以搬出这?样仁慈宽厚的道理来?。
我却苦笑道:“当然……这?些?事儿我自己有时也做不?到,但?我总是希望你能做得比我更好的,不?是么?”
小?错的面孔在光影之下变幻数度,终于透出一丝亮色。
“好……我知道了。”
语气从犹豫变成思?考,再过渡为坚决,以及困惑。
因为他看我还在思?考,就忍不?住问道:
“那……我可还犯了其他错么?”
我想了想,故作责恼地看着他:“当然。要出手的话,你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啊,就算最后出了气,自己也肯定会落下个杀人?未遂的罪名。你不?替他想想,也替自己想想啊。”
“我走之后,陈风恬可是盯着你呢,他知道你昔日身份,之前不?动你,只是因为他相信我有能力看着你。但?我不?在,他也很想知道——你在脱离了我掌控后,是会安稳度日,还是会重?走杀手的老路?你这?次当着他的面伤人?,我是和他好说歹说了一通,那家伙伤成那样也帮你求了情……他才这?般轻易地放你回来?的。”
小?错的脸上立刻被一派羞红愧疚所?重?新覆盖,道:“是我给聂哥添麻烦了……我这?就去陈捕头那儿认罪道歉……”
他转身要走,像个小?陀螺似的风风火火地就要转去下一个目的地,却被我一只手给拉了回来?,我无奈道:“你去和他道歉干什么?你该道歉的人?……不?是在我们的另外?一个屋子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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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可是被我专门挪到了我房间——正休息着呢。
小?错想了想,绷紧身躯,咬紧银牙不?放松:“我不?能……我不?能和那个人?去道歉!他,他到底还是做了对不?起聂哥的事儿,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现?下问出了真心话,便有些?笑中带骂、爱中带恼:“所?以……你是知错、认错,但?不?改错了?”
小?错却装傻卖乖地拿那大眼睛看我:“聂哥都叫我小?错了,自然知道我是知错,认错,但?不?一定会改错的。”
“可你之前都能改错的,这?一次为什么……”
这?话问得也并不?疾言厉色、仍是温温和和问的,可是小?错听?了,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就低头,抱住了我的腰,脑袋埋在我的胸口。
我一怔之下,便觉得胸膛一时之间湿漉漉的,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伸手也找不?到狠心去推开,只是轻轻地,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也该说声对不?起,本以为失联七日不?会引发这?么多反应的,没想到会……”
小?错抱了会儿,语声儿已泄露了点?儿难以抑制的哭腔:“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呢……”
小?错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到没有了往日的形状音色:“也许是因为……你失联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如果这?里没有你……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一个人?了……”
我无奈地抱了抱他。
“对不?起,但?……”
“但?什么?”
我摸了他的后脑勺,然后,用?力而缓慢地把他分开,揉着他的肩膀,用?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语气去说。
“但?我也把你自己当做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亲人?……”
小?错身上一震,仿佛他以为转折的语气往往会引出一种责骂,没想到却是这?样进一步的坦诚,脸上蹦出一种出乎意?外?的狂喜,却又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担心。
因为我接下来?便认真道:“所?以,以后不?管我失联也好……失踪也罢,你都要照顾好自己。池乔卫妩都和你交好……寇子今,也会帮忙照顾你,明山镇上的很多人?都很关心你,陈捕头这?么轻易放了你回来?,也是因为看你过往三年帮了镇子上许多人?的份上,为了他们,你也不?能轻纵了自己的性命,明白么?”
小?错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我,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用?力地,再次主动地抱了抱他。
一个仿佛很久很久,久到印入骨髓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
我终于去看了待在我房间里的那位。
说句实话,我现?在真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待他了。
可还没进到那个房间里,我就已经听?到了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且其中大有名堂,可不?容错过。
先是寇子今,这?小?王八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候他,出手倒是阔气,一来?就带了许多名贵药材,他甚至想专门派几个小?厮婆子留下来?伺候他,却被梁挽一一婉言谢绝了。
还有几个可是许久未出现?的老熟人?了。
什么“赤刀”吴漾、“莲瓣刀”秋碎荷、“浪里白条”祝渊,许多日忙碌奔波的人?,如今听?了梁挽在县衙被人?当众刺伤的消息,可是头也不?回地就奔回来?看人?了。
还颇有些?娘家人?的气息,三言两语说的都是——这?酒肆不?安全啊,那刺伤人?的陈伙计居然没有被羁押,内部有黑幕啊,他留下来?还得被刺杀啊。
说来?说去就是两句话。
聂老板好,陈小?错坏。
但?好人?是管不?住坏人?的,梁挽还是应该搬出去,和他们几个另外?找个地方养伤,省的在这?儿被欺负了。
可我一进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寇子今小?王八还是一样,半喜半恼地看我。
吴漾等人?有些?异样地看了看我,有的不?太服气,有的半服半不?服,有的倒是心悦诚服,但?不?太服小?错的,反正一时之间情绪复杂,都不?晓得说什么,只是拱手作揖。
越过他们几个,我见到梁挽虚弱地躺在床上,依在靠背的软枕上,面色不?再是水润的玉白,而是含了一些?病态柔弱、失了血色的浅白,面上被窗格透下来?的阳光切得七零八碎,可依稀还是能见到其中的温柔印象,我一打开门,他的目光就透了喜色,且全数放在我身上,似乎是半点?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温温和和地看着我,而我只咳嗽一声。
寇子今立刻识趣地开始走人?。
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管好小?错。
可走到一半,他发现?吴漾几个电灯泡还杵在这?儿不?走,眉头立刻一皱,好像在说他都走了,这?几个怎么还在这?儿?
于是立刻折返,推推搡搡,说说嫌嫌,总算把几个碍眼的都赶出房,又招呼池乔卫妩来?,把人?都赶去大堂,这?架势,说他是少爷,还不?如说他是老板呢。
我看向梁挽,咳嗽几声,目光有些?游移地走近几步:“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只笑道:“还好……见到你就更好了。”
说完,他咬了咬牙,像咀嚼着什么微妙难言的情绪,又似在唇间品过了一星半点?的愧意?,有些?忍不?住。
“对不?起……”
我只低头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伤得那么重?,都记得和陈风恬求情放过小?错……我承你的情,你接下来?在这?儿好好养伤就是了,我不?会让他打扰你的……”
说完,我就要去给他收整药品,拿些?吃食干果给他。
“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见他还是那样带着愧色地看我,我便无奈道:“都让你不?要道歉了,听?不?懂么?”
梁挽无奈道:“可就算你这?样说,我心里也明白,这?一切实在是我的错……小?错骤然向我发难,也是因为我做了不?对的事,不?能怪他。”
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坐到了离他有些?距离的床尾。
“你说你犯了错?我却不?知你犯了什么错呢。”
梁挽殷殷切切地看我,好像有些?哀求似的看着我:“现?在只有我们,你不?要这?样对我客客气气的,好么?”
他这?样子,就好像我对他客气是苛待了他似的。
我苦笑:“那我该怎么说话?和一个伤者发脾气?”
梁挽苦笑几分道:“我倒宁愿你发点?脾气,每次被你骂几句,我只觉得被骂得通透敞亮,被骂得很舒服……”
“你,你若不?骂我,我反而每时每刻都要想你,念你,反思?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我,我翻来?覆去地想,心里实在难受极了……”
怎么像个犯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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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挨打的小?动物似的?
我好奇道:“那这?七天?……你都想了什么啊?”
你是怎么想出个自己躲不?过去小?错的那一剑的结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浆糊呢?
梁挽想了想,愧疚道:“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种地方,那种情况下,任由药性影响理智,让本能占据上风,对你撒娇撒痴,让你答应我,做那种事情的……”
“嗯?”
他愧得越发低头道:“我,我也不?该在事后,还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儿来?……”
“哦?”
他愧得几乎整个人?要缩成一团,无奈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了。明明当初见到你,我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和情绪,可,可我不?知怎的,就挑了最坏的一种,说给你听?……我真的……”
说到最后,他窘得羞得愧得几乎一句都说不?下去,只忽然把双手插到自己的头发上,脸上,然后狠狠地,深入皮肉地一抓!
我一愣,赶紧冲过去,把他的爪子给抓了下来?,恼道:“说就说,反省就反省,你这?干什么啊?”
梁挽有些?愧惭地看了看我,轻轻道:
“你不?必阻止我,我不?会抓出伤口来?,只是这?样一边做一边说,我自己还好受一些?,否则根本说不?出口,说不?下去……”
这?就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咬十个八个人?一样么?
我只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那美丽发光的脸蛋,然后把自己的一只手,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倘若真的难受害臊得受不?了,要抓什么的话,你抓这?个呗……蠢货。”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指,却只是轻轻在掌心一挠,却又不?敢用?半分力:
“嗯……我确实是蠢货一个。”
“若不?是蠢货,我怎么会知道……我急不?可耐地去做这?些?,能够做成,不?是因为我手段如何高明,而是因为你足够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无地自容且伤心愧疚道:
“才能容忍我这?样的蠢货,去伤害你!”
正确的惩罚与弥补方式
他那样言之凿凿地把话扔下,好像笃定得什么都知道似的?,可一抬头瞧我,却又像是眼睛发?烫,温润软和得几乎不敢多瞧几眼,那目光像蓬松云朵儿似的什么都承不住,好像只是凭一股轻盈的?傻劲儿,就把这被遏抑的?情感,十成?十地递到我心口了。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这浅白的面庞,和这两颊上微微生起的?一点儿热。
忽的“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梁挽奇异地看了看我,像用?尽全力打量我,看我是在?真笑还是讽笑,瞧了半晌,瞧不?出来,便?把温润眉眼轻轻垂下,疑惑道:“我方才说的很好笑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你这等聪明人承认自?己是蠢货,真是有趣的?很啊。”
看他这副认真反省、软糯羞惭的?温良模样,哪儿能想得见当日那副猴急火燎的?冲动模样?
可见人不?可貌相。
可貌相的?人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面孔,且每一刻的?面孔可能都蕴含着过于真实的?情感。
那么……要原谅他么?
梁挽见我似笑非笑,像正经又不?太正经,脸上变了变颜色,如一窝浅白里透着几弯窘红,晕染开了羞恼,装点了无奈:“我是认真反省,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嗯嗯,我也在?认真听啊……”
我想了想,却还是道:“但你还是得回答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躲过去?”
梁挽斟酌了几瞬,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不?该躲过去吧……”
“嗯?有什么不?好躲的??愧疚不?是这么用?的?吧?”
我有些不?解地坐在?了他身边,心里的?疑惑好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似的?到处生长,痒得很,又止不?住。
梁挽叹了口气,看向我:“小错是最了解你的?人之一,他的?意思?有的?时候也是你的?意思?,我在?想的?是……如果你真的?回来,你应该也会想狠狠刺我一剑……以消解这心头之气的?吧……”
我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这么想的?话,更应该等我回来,让我亲自?刺你一剑啊,你却把自?己的?大好性?命交给别人去惩罚,这算什么道理??”
梁挽一愣:“你,你真不?愿意他伤了我?”
“当然。”我瞪他,“将心比心,我若对你做错了事儿,我也会希望你来亲自?惩罚我,而不?是别人代为惩罚。”
这话里半是正经半是亲昵,却让梁挽笑了一笑,好像是有些狗屁不?通的?感动在?身上的?,以至于他那脸上的?愧色退得比潮水还快些,当真是给了他几点甜,他自?己就没成?算地开起糖果铺子?了。
看他甜,我就故意说。
“不?过,以你的?狡猾敏锐,是不?是早察觉到我在?附近,故意演给我看的?啊?”
“没有,我怎敢再?对你这样?”
他像受了极大冤枉似的?瞪大眼看我。
“是我自?觉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儿,你又为此负气出走,我见不?到你,心里就好像扎了根刺似的?,没人帮我拔出来。他刺一剑,反倒把这刺拔了几分,扎得不?那么血肉模糊了,我倒觉得……好受点……”
“就这样?”
“也……不?止这样吧。”
梁挽柔柔轻轻地念完了一句,那目光接着温柔看我。
“你出走那日,对我可不?止是气恼,更多是羞涩紧张,你对我的?接触,是本能地敏感和下意识地提防……我其实也很不?习惯,也很害怕,怕你回来再?见到我,还是会这样警惕我、提防我、害怕我……”
你是害怕我——去害怕你?
这是什么套娃里的?套娃吗?
“让自?己喜欢的?人害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事儿吧?”
我瞪他一眼,忍不?住用?手在?他掌心锤了一锤。
“谁说我那日在?害怕你?你以为自?己什么混世魔王?”
我转头就去端了桌案上的?汤药,拿到嘴边,徐徐吹了一口,好像要把那热腾腾的?气儿给吹到心里似的?。
然后我端给梁挽,他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说完,要不?等会儿再?……”
我却接着瞪他:“先吃药,再?反省。”
断断没有药端上来了还不?吃的?道理?。
他伸手要去接,我却忽然把药碗往后一缩,试探道:“你张口吧……我一勺一勺地喂你,好不?好?”
他一愣,像对这个过分甜蜜的?陷阱感到不?适和警觉,美丽的?眉头皱得像画家笔下的?完美弧度,他说道:“这样不?好,你身上也有伤,不?该你一个伤者来喂我照顾我,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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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来就好……”
总算你还记得我身上还有伤啊。
我却固执地拿着药碗,坐在?他身边,坚定道:“张口,不?要和我争这个……”
梁挽有些无奈,但还是乖乖张了口唇,被我一勺一勺地轻轻喂下去,我瞧他那干裂的?嘴唇被一点点乌糖色的?汤色渐渐润起了几分,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想着去亲他,又觉得不?能够,只在?喂完最后一勺子?以后,我伸出了手。
一只手,五根手指,忽然就伸到了他的?下巴边缘。
像是要擦拭几点药汁儿似的?。
梁挽目光微动,犹如惊喜,却又似享受般,竟把下巴微微往前一送,像是要配合我的?一切动作。
我却擦了几下。
却忽的?捻住他的?下巴。
带有占有和掠夺性?质地,往上微微一抬。
梁挽眼睫轻颤,似乎想放松自?己,任由我打量,可放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困惑。
“……小棠?”
我只嗤笑一声儿:“吃完药了,对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儿,像被压抑的?情感在?偷偷探头。
“那现在?,张开口,你也应该吃点别的?东西?了……”
梁挽的?呼吸微微一滞,似有千般万种的?疑惑在?舌苔上跳动,可我的?手指正在?磨蹭着他唇边的?皮肤,那种微痒也微柔的?触感,想必正像一只柔柔地盛开着的?花朵儿的?茎骨,正轻若无形地去刮蹭他那秀气的?下颚。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看我,乖巧地张开了口。
我嗤笑一声儿,看了小桌上一碗新鲜的?糖蜜,我把两根手指在?里头蘸了一蘸,然后,把这两根蘸了糖蜜水儿的?手指对着他的?口腔,伸了进去两根。
像中医里的?望闻问切似的?,我很正经地压制他的?舌苔,看舌头的?颜色,可也不?太正经地在?口腔里摸索和涂抹着什么,直到他的?口腔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了,直到他开始下意识地用?舌尖去吮吸这糖蜜儿,然后跟着糖蜜儿舔舐到了我的?指尖,直到那糖色的?红浆已?黏连了一两丝儿到他的?唇间,直到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谨慎克制,过渡蔓延到了一种难得的?享受痴色。
我忽然把手指缩了回来,用?帕子?轻轻擦了一擦。
梁挽先是享受,然后忽的?一愣,像沉浸于一种美好游戏的?人被骤然打断了节奏,他疑惑道:“小棠?”
他当然要疑惑,因为他方才在?享受。
享受者总以为能一直下去,忽然断了,岂不?着急?
我却没答他的?话,只当做方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转身就走。
却走不?得。
他躺在?床上,却仍能被子?里迅疾无比地伸出一只手,及时且有力地扯住了我的?袖角。
这样有力地扯,眼神却是柔弱哀求的?。
“小棠……为什么突然就走啊?”
我挑眉,学着他的?模样,一脸无辜道:“什么突然……你现在?是受了伤的?状态,我能做什么?刚刚只是在?和你玩啊。”
梁挽一愣,我只轻笑道:“玩玩而已?,开始和结束都不?必太正式。兴致一起,忽然有了火花,兴致退去,也就忽然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梁挽却对我这种若即若离、若认真若调戏的?态度感到了一丝丝不?解,疑惑道:“我以为你已?经……”
我挤出一丝儿笑:“完全原谅你了?”
我想了想,一只手在?梁挽的?肩膀上轻轻挪捏了片刻,道:“言语上的?谬误,自?然该用?言语去弥补。可行动上的?失误,还是得用?行动和反应去承担才行。人不?能用?言语去弥补行动的?过错,也不?该用?行动去弥补言语的?过程,你说对不?对?”
梁挽思?忖了片刻,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道理?,便?只能道:“好,我明白了。”
总算他还聪明。
世上有些人觉得言语上犯的?错,可以用?行动去弥补,却不?能说几句本该说的?反省,某些人又觉得行动上犯的?错,言语上道歉几句就可以过去,哪儿就能这么算呢?
对于梁挽说的?蠢话,他已?经用?言语反省过,就算了。
可他那天?晚上,是怎么撒娇撒痴,让我心甘情愿点头,再?用?各种手段和优势部位,去挑弄激发?我、诱惑勾引我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啊。
这厮让我在?十分过程里饱尝了六七分的?撕裂滋味儿,只有两三?分是痛快无疑的?,事后竟可装得一脸无辜纯正,真是险些把我骗了。
所以天?下茶味儿共一斗,梁挽占十三?分,我是倒欠他三?分的?。
既然他的?身已?被小错的?剑所撕裂,我就不?去撕他了。
可这等纯正美妙的?茶味儿,我总想让梁挽也尝尝的?。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确实在?照顾梁挽,体贴梁挽,但我也同时保证梁挽受到一定的?“惩罚”。
我有时给他递温茶过去,却一不?小心歪斜了茶盏,浇湿了他的?上身,然后先无辜道歉几声,再?拿着那柔软的?帕子?小心擦拭,顺带用?手指隔着丝绸软织去揉、去捏、去磨蹭与弹弄,把他的?兴致撩拨得一层胜过一层了,肮脏伎俩得逞,我却无辜地笑笑,接着骤然撤退。
徒留下他懵了一懵,接着懊恼沮丧地看了看我,以为已?经欢好,却只能自?己去回味。
我让他尝到了自?己的?茶味儿,让他起兴、让他失魂,让他享受到了最后我再?一把撒手,让他的?一身气势无处宣泄出来,像被堵死了的?风关在?袋子?里嗡嗡作响。
到最后,他有点点恼我,常常是恨恨地叹口气,去压抑冲动,有时又离不?开我,明知道我的?下个动作是在?挑逗他,可却又生生把自?己送上去,任由我去挑逗与激发?,一旦等他真的?有了什么,我就马上把他推开。
这才叫惩罚,是不?是?
几次过后,梁挽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了。
“你若是不?原谅我的?话,再?刺我一剑可以么?”
我却无辜笑笑,挤弄出一个做作矫情的?媚眼去瞪他:“这几日我难道不?是在?照顾你、体贴你,我自?己的?伤口都没处理?得这般尽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梁挽却瞪着我,好像想立刻认清我的?想法。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笑了笑,坐到床上,也坐到他的?身边。
“想教你啊。”
你不?是年少冲动么?不?是难以抑制么?
那我偏偏把你的?冲动挑弄起来,再?一时一刻压制下去,让你明白在?吃到最后一口之前闻到的?味和感受的?香,都可以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因为你的?脑子?有时太热。
你应该去学会压抑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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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被我教会了,以后你就算遇到再?如何厉害的?美人,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老僧入定了。
这不?好么?这是特训啊。
梁挽嗤笑片刻,半恼半爱、半嫌半咬牙地看了看我:
“聂小棠……你到底多大了,还喜欢这么耍人玩?”
我笑了笑,一开口,挺拔上身,扬起唇,像早有准备的?突袭一般——我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梁挽浑身一怔,犹如享受甘霖雨露一般。
“我可不?是在?耍人玩。”
我却瞬间知足而退,挑衅般地亮了轻蔑的?冷笑:
“是在?驯一头看似听话,其实不?怎么听话的?马儿。”
笑完我就看到他震了一震,似乎怎也没想到这个答案,而我干脆冲他的?面颊吹了一口热气,吹得对方眼睫轻颤,又迅速地,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他的?眉宇,成?功在?对方的?眉间感受到了微微的?颤抖,成?功地掀起了一股情感的?浪头后。
我转身就走。
半点不?留情。
可是这次却不?同,因为我的?身上忽的?一僵。
发?现他拉了我手腕。
我一回头,发?现梁挽的?五指有些暧昧的?烫,我斜睨他一眼,那态度要多小觑有多小觑,可瞧瞧对方的?神态,他仿佛有点被这个半撩不?拨的?比喻给冒犯到。
可他眉头微舒,面容发?亮之间,似乎又理?解了什么,他的?目光已?过渡到了灼热与坚定,还冲我微微一笑。
“接着驯下去吧……人总不?该半途而废,对不?对?”
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竟然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所以,你是真的?急恼了,还是在?享受这种“惩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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