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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竹山,暮霭昏暗,绿林蝉鸣声声,草木潮气馥郁。
王帐前,燃起一堆堆篝火,部族小国的美丽姑娘、健壮勇士欢聚一堂,围着黄灿灿的火苗载歌载舞,不擅舞蹈的中原文臣与世家子弟则取出琴瑟合奏,一时间酣歌醉舞,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除却热闹的营地中央,熬不住夜的世家大人们纷纷挑了几个远离年轻人的帐篷,熄灯入眠。营帐没点灯,布棚被夜色笼罩,看起来灰扑扑的,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只被雨水淋熄了烛火的孔明灯。
靠近山坳的一只帐篷,倏忽窜起朦胧的暖光,那是叶瑾在帐中接见部曲。
暗卫单膝跪地:“主子,十六刺杀失败,已领了罚,自尽于山野,御林禁卫即便找到他的尸体,也查不出他的身份。”
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小姑娘蓦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烟似雾席卷而来,温香软玉满怀。
裴君琅无措地偏头,闷闷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饮。
偏偏叶薇毫不察觉。
春梅红的纱帐放下来,遮住软轿里的春色,不容人窥伺。
沈如意见状高喊:“齐活了!走呗!”
青竹和明月立时将软轿抬起,踏檐而去。
至于谢芙、鲁沉山等人,不过是扮成胡族的下人,运用轻功飞檐走壁,尾随软轿后头。
沈如意不想惹事,特制了好几个易容面皮,分给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而叶薇的脸上罩了面纱,裴君琅则戴了半壁面具,作为遮掩。
大约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京城外的那一座鬼楼。
飞蓬楼果然名不虚传,体型硕大如传闻中的鲲鹏。高有四丈,横列数十个厢房。楼房底下架着许多高杆,利用卯榫勾连,可安装铜制滚轮,想来是利用山兽拉力或是其他机关驱动高楼行动。
叶薇托腮:“如果真要用山兽来拉动这一座楼,那该是多大的怪物呢?”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了红龙谷里遇到的那一只恶心的怪物。
裴君琅勾唇:“谁知道呢。”
片刻,裴君琅抛掷出一方玉牌。
青竹接过,递给了飞蓬楼的侍从。
对方一看,顿时来了精神,殷勤地邀请裴君琅入内:“王世子,这边请。”
他们都以为裴君琅明面上江湖世家公子,背地里却是蛮族小国的王子。
又见他雍容华贵,挥金如土,半点都不敢开罪,以最高礼制,逢迎这位贵客。
一行人很顺利进入飞蓬楼。
楼内的保密性做得很好,利用槐花黄绿的帘子隔开一间间厢房,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窃窃私语。
叶薇看不清楚他们在暗阁里做什么交易,正要探头,身后响起裴君琅凉凉的嗓音:“好奇心别太重,万一坏了楼里的规矩……他们要我手底下一个侍女的命,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裴君琅提醒人的方式也这么别致,简直清丽脱俗。
话里话外分明是警告叶薇,他保不住她。
“知道了,公子。”叶薇很乖巧地缩回脑袋,本分地为裴君琅斟酒,恪守得宠丫鬟的身份特征。
“呵。”“你们没有受伤吧?”
闻言,周崇丘放下茶碗,起身出门。
神采奕奕的老者仍是双手负于身后,盘着那两颗核桃,来回轱辘。手不必碰上门板,以内力开道,两扇门便无风自动,一下子被蓬勃的杀气震开。
老迈的尊长身姿挺拔,立于人前,如松如柏。明明是慈爱的模样,散发出的威压却让人忍不住牙关打颤。
仇夫人下意识一个战栗,被公公的气势压得矮了一头,恳求:“夫君当年为您挡箭身亡,留我们孤儿寡母在世。死前,夫君盼您多多关照儿孙。如今大房的孩子还为成器,处处要爹的看顾。您不能眼睁睁看铭哥儿受辱,要替他做主啊!”
周崇丘如何会忘记长子?当初阳关之战,他与长子都中了白莲教众的埋伏,是他的大儿子挺身挡箭,保全了他的性命。
这些年,周崇丘对大房已是多加照顾,甚至对外宣称,往后周家家主之位,定会传给大房孙子的。
可也正因为他的偏疼,周铭近年的脾气愈发顽劣执拗,全没有长子温文的气度。
周崇丘瞥了一眼躺在席上气若游丝的孙子,淡淡道:“你身为周家的孩子,在外头挨打,堕了杀神一族的名声,竟还有脸回家叫屈?我们周家,没你这样不中用的子孙!”
周铭一怔。叶薇本以为官学老师会先礼后兵。
哪知,一个个杀心这样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个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谢芙跳脚:“真的没有第二嘛!”
鲁沉山咳嗽:“是真的没有。”
叶薇:“为何?”
鲁家和谢家走得近,鲁沉山知道的事便也多了。
他道:“曾经谢家有举办过一场‘第一蛊’的大赛,结果自评委到门徒弟子,无人服输,大家齐心协力,自相残杀……后来,为了谢家的安定,所有蛊毒秘术,他们都称为‘第一秘术’。”
“叶薇,开始吧。”叶舟唤她。
叶薇深吸一口气。
她其实也怕疼,要静下心动手。
叶薇下意识环顾四周。
许是厅堂热闹阵仗大,她看到不远处的裴君琅也挪动木轮椅靠近桌案。
两人目光相接,裴君琅先败下阵来,避开了。
叶薇微笑,不再看他。
她取刀刃割开皮肉,血珠子一点点钻出。
一滴血落下,春鹰听到响动,低下小脑瓜。
奇怪的是,它没有立即张嘴去饮血。
反倒颇有些畏惧似的,轻轻颤抖羽翼,呆愣不动。
按理说,叶家人的血肉对于山兽来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鲜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除非叶薇的血液很下乘,香味也不馥郁。
围观的孩子见状,低语——
“我记得她的母亲并非世家人,而是个乡下农女。”
“难怪了,是不是叶家女的血脉被玷污了?没了效力?”
“啧,那她还当什么叶家人啊。”
议论她可以,不能说叶薇母亲坏话。
叶薇不喜这些讨论,当即回头,与身后人对望,是周家子弟啊。
叶薇以无声口吻警告:你们是瞧不起叶家人吗?
她的眼眸清澈,目光坦荡,一点都没有被奚落的怨恨,反倒让口无遮拦说闲话的周峰,一下子面红耳赤。
周峰没有嫡长子周铭那样的底气,他只能悻悻然闭嘴。
事情平息,叶薇也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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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重回本身,叶薇甩了甩手指,再度凝神,挤压出一滴新鲜血液,喂给春鹰。
幸好这次,春鹰捧场地喝了。
它缓慢地走向鸟笼门,靠近主人。
叶薇试探性地打开鸟笼,对山鹰伸出手,温柔地哄:“过来。”
春鹰扑扇翅膀,飞入她的掌心。
成功了!
驯兽过程虽困难,却也驯化了山鹰。
叶舟颔首,在册子上写了个“丁”等。
“恭喜你,丁等。”
叶薇虽然比不上叶心月的血脉,但也还算有用,没有辱没叶家的名誉。
七个世家的资质检测均结束了,老师们正在统计四个等级宿舍分配的结果。
后生各个紧张兮兮,唯有裴君琅心不在焉。
他单手撑着下颚,凤眸满是厌世的情绪,雪睫微垂。
少年的目光落到长案,那里躺着一只被谢芙毒死的春鹰。
山鹰瞪着眼睛,气息几乎全无。
而它僵硬的鸟喙上,染了一滴叶薇甩出的血珠。
色泽艳丽,如上等红玉。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他仰头望着冷面呵斥的祖父,身上原本被内力压制住的疼痛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他面色苍白,牙关紧咬。
在周崇丘快要舍下他离去的瞬间,周铭忽然仰起脖颈,梗着一口气,问:“您看我不顺眼,只因我不是周溯,对不对?”
周铭并非大房独生子,他和兄长周溯是双生子。
只不过周溯福薄,早早离世,大房如今仅剩下周铭一个嫡长孙。
听到“周溯”二字,周崇丘的脚步一顿。
果然,唯有兄长能够让祖父心生波澜。
他到底哪里不如兄长?他总比周溯命长吧?
周铭几乎是暴跳如雷。
他想到在潜渊官学里的羞辱,想到祖父骂他们“无级别”,也想到周崇丘让他不要再当周家子孙。
周崇丘一直都看不起他。
周铭强忍住身上的伤痛,龇牙咧嘴,高喊:“您从小到大,都偏疼周溯!”
苛责的话消散在风里,周崇丘回头,漠然地看了周铭一眼。
“你不像他。”
周铭一怔,似乎明白了。
周溯性子从小就温吞谦和,很像父亲。
而他暴戾凶悍,当不好父亲的替身。
周铭哑口无言,而祖父撂下这句话后,毫不留恋地走远。
唯有仇夫人抱住儿子,哭成了泪人-
皇城,坤宁宫。
一只春鹰优雅地飞跃重重琉璃瓦,坠入金碧辉煌的宫阙。
皇后周婉如抬起戴着青玉细扳指的手,接住了那一只鹰隼。
她的肌肤雪白,日夜用牛乳与香露作养,决不允许春鹰的尖爪在她指上留有痕迹。
可母亲今日的话打醒了他。
裴君琅奸诈,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裴凌记起那位叶家半道上捡回来的庶女。
“她叫……叶薇?”
裴凌对叶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时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肩头发颤。
可是,他曾听过叶薇笑语嫣然,在膳堂、在练武院、在课间,同裴君琅他们亲昵地闲谈。
分明是个胆大活泼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结论: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不过是讨要一只幻梦蝶,裴君琅重金砸下,没有不成的道理。
买到了东西,一伙人正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楼里的管事心急火燎跑来,拦住了裴君琅的去路:“王世子,小的带楼主的口令,说是想请您上天阁一叙。”
所谓“天阁”,便是飞蓬楼里最顶层的楼阁,除皇亲国戚抑或世家贵客不得入内。飞蓬楼已经好些年没有开天阁的规矩了,今日遇上什么样的贵主,竟教不可一世的飞蓬楼楼主也将其敬如上宾。
没一会儿,厢房的帘子轻动,不少双藏于面具之下的眼睛探出,好奇打量裴君琅等人。
沈如意害怕遇到内行人,到时候看出他们的身份可就不好了,忙给叶薇使眼色。
叶薇瞟了裴君琅一眼:“公子,我们怎么办?”
裴君琅依旧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平静模样,他抛掷下一只酒盏。
“咣当”一声脆响,镇住这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者,懒洋洋道了句:“去。”-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她和裴凌的马车,同时间,前后脚赶到。
既是夜里,叶薇想也知道,嫡母肯定要请裴凌留下用膳。
叶薇心知肚明,一家子其乐融融夹杂她一个异类的滋味。
俊美无俦的少年郎指骨微紧,忍住呼之欲出的杀心,“再带吃的,信不信我把你丢下车?”
听到这话,叶薇也不似从前那样瑟缩脑袋。
她刁钻得很,知道裴君琅是刀子嘴豆腐心。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飞蓬楼外,响晴薄日,天还未黑。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入,洒下一地的芽绿与杏黄的光影。
裴君琅仍是倨傲地倚靠在软轿之上。轿檐挂的帘幕大开,日光斜斜刺入,照得小郎君那双凤眸剔透澄澈,如同瑰丽的琥珀色宝石。
天阁的主位,摆着一座铁铸的王位,绽着浓黑的玫瑰与带刺的荆棘,彰显登顶的艰辛与不易。
裴君琅勾唇:“胆子不少,竟仿制王座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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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叶薇也循着裴君琅的目光,朝上望去。果真,那一把高高在上的宝座,怎么看怎么盛气凌人。
没多时,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缓步走出来,他穿的衫袍很怪异,不东不西,既有圆领袍的盘扣,又挂披蛮族的皮草裘衣。脸上带着面具,也瞧不清长相。
但眼尾是上扬的,叶薇很笃定他在笑。
裴君琅的眼睛也明显褪去了之前的倦色,他眸光锐利,紧盯眼前的男人:“不知楼主寻我,是有何事赐教?”
到底谁卑鄙!
“什么?!”裴君琅受惊,倾身拉回叶薇,一手捂住少女的嘴唇,防止她再语出惊人,“不要乱说!”
叶薇洋洋得意地挑眉,她不说了。
女孩隔着这一只冰冷的手掌,骄傲地与裴君琅对视。
又是这一双熟悉的、漂亮的杏眼。水波潋滟,好似润了一重雾气。
叶薇明眸善睐,裴君琅瞬间想起叶薇中了催欢药的那一日。
也是同样冰冷的手,同样近在咫尺的距离。
当时的叶薇在做什么呢?哦,她面色潮红,一心想献吻,也是裴君琅伸手挡住了她的唇,制止了她的居心叵测,不许她恣意妄为。
可是,眼下的裴君琅,全无那天的盛气。
他薄唇紧抿,严丝合缝,唇缝显露病态的苍白。
裴君琅败了,他许久无言。
偏偏,志得意满的叶薇还蓄意作怪,她朝神情冷肃的小郎君眨眨眼,笑得眼角眉梢弧度弯弯,娇媚可爱。
御林军、部族蕃国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长辈们,甚至是大乾国皇帝,统统赶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飞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华拨云,倾泻而下。
众人眉眼清明,视线豁然开朗,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一红、一白、一黑,三蛇缠绕成柱,高高托举起血衣凌乱、乌发成结的少女。叶薇扶着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这么立于高处,坐在蛟蛇缠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场“成神”的异象。
蛮族小国在沙漠佛窟里看过《龙神变》的绝伦壁画,他们深知,这是神主莅临。
他们口念庇佑众生的梵语,虔诚下跪。一个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们仰望叶薇,发自内心钦佩,对她俯首称臣。
唯有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和皇帝裴望山,强忍住屈膝的冲动,没有跪地。他们神情复杂,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惧。
原来,红龙神主降世的传说……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叶薇的镇定也只是强撑,看到乌泱泱的援军来了,她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折断脖颈,幸好,黑鳞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缠绕住叶薇,把她团在尾巴尖尖上护好。
禁卫军想要救助叶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条蛇今日受到叶瑾的惊吓,外人一旦靠近,立马蛇鳞竖起,反应应激。蛟蛇是极其护主凶悍的山兽,根本没人有胆子冒险亲近。
叶薇与裴君琅两个都伤亡惨重,偏偏有大蛇在旁边守护,大家伙儿亲近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舟急得焦头烂额,他可管不了什么红龙神主不神主的,赶紧催促白杏回去拿药箱。
“快快!没看见我家孩子浑身血窟窿吗?你们一个个怎么做长辈的?赶紧救人啊!”
叶舟好歹是叶尘夜之子,少时也和黑鳞蛟蛇相处过。大蛇见他靠近,只嗅了嗅叶舟的气味,辨认出他是叶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坚硬的蛇鳞,不再用攻击状态对待叶舟。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宁。
行走于一排排的课堂桌椅间,少年郎长袖肆意挥舞,漫不经心一扫,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砚台。
“啪嗒。”
墨迹溅上地板,染了一片脏污,巨大的响动引得四周的学生纷纷探头。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气四起,但见其他同学都往这边瞟,不好当众发作,只能似笑非笑地问:“阿溯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规矩倒落外边了。”
周溯听到裴凌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间福至心灵。能够对付祖父,还能塑造出一个赝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还能有谁?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至少,在周溯从漳州回来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周崇丘受到伤害。
周溯想,他们费尽心思要找一个人假冒周崇丘,说明他们也忌惮杀神周家,既如此,他们就不会对祖父赶尽杀绝。
祖父应该还有救。已是春末,天气渐热,京城风大也干燥,再有一两个月酷暑来临,又要端出鲁家特制的风扇车送凉。
院子里,木槿花开了,淡紫色的五瓣花开得艳盛。
叶薇就在树底下立起的靶子练习枪法。
“砰、砰”两声火铳发射子弹的响动,震耳欲聋。
叶薇填弹、上膛、扣动扳机,再要练枪的时候,她做贼心虚地看了不远处看书的裴君琅一眼。
她也不知道,原来皇子府的练武院和藏书阁挨得这么近。
叶薇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于阳光底下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左手执着一卷书,右手边放着梨花木的矮案,桌上陈列几片薄薄的核桃云片糕以及一壶清苦的茉莉花茶。阳光照在裴君琅白皙如玉的指骨间,皮肉都被日光打得通透,美得像一幅丹青画。
叶薇不敢多看,她大大方方朝裴君琅打招呼:“小琅,早安。”
裴君琅闻言,抬起凤眸,轻轻颔首:“嗯,早。”
除了彼此间冷淡些,倒也没什么异样。
叶薇想,或许这就是裴君琅希望的……保持距离。
她等了一会儿,见裴君琅没有收拾书卷走人。心里生起一点欣喜,她还以为,他会讨厌她到不愿意共处一院的地步。
幸好裴君琅泰然自若,没有给可怜的小姑娘难堪。
叶薇松了一口气,试探性地问:“我在这里练枪,会吵到你吗?”
裴君琅摇头:“不会。”
但旁的也没有多说。
叶薇守礼,也记得昨夜,裴君琅说的话。
她不会试图和裴君琅套近乎。
于是,叶薇开始全神贯注自己手上的事。
每次打中靶心,叶薇都很欢喜,她下意识望向裴君琅,潜意识里或许在期待少年对她的肯定与夸赞。
但是裴君琅仿佛没看到一般,依旧专注看书。
他没有理她。叶薇有些失落。
果然,小郎君很爱读书啊,心无旁骛,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他一直如此,安静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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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默默握拳,给自己打气。
她继续投入练习,枪法一定要精湛,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没有在负气,她只是想变得更强,然后少依赖裴君琅,不拖累他。
叶薇想了很多很多事,或许因为她很麻烦,所以小琅才会想要和她保持距离。
她没有任何能够帮到裴君琅的地方,她还不够强。
等到她独当一面,裴君琅是不是就能放心松开手了?
思及至此,叶薇再次举起手里的火铳,对准了稻草制的靶子。
“砰!”一击即中靶心。
明明枪术练到极致,叶薇却没有欢喜。
她不习惯没有裴君琅关照的日子,她好软弱。
叶薇心里的窒闷感更甚,缓缓放下了执枪的手。
半天没有枪响,裴君琅终于放下手里的书,问:“不练了吗?”
叶薇点头:“有点累。”
“嗯。”裴君琅取了一个干净的茶杯,单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推向叶薇,“口渴了可以喝茶。”
“好。”叶薇受宠若惊,三两步跑向裴君琅。
然而少年郎并没有和叶薇共饮的意思,他把休息的地方让出来,给叶薇独享。
自己则推动木轮椅,缓慢回了内院。小郎君转身,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过一次。
叶薇脸上的笑慢慢落下,秀气的眉头微拧。
她端茶来喝,入口发现,明明应该是甘冽的花茶,滋味竟然很苦涩。
一点都不好喝。
从前和裴君琅饮茶的时候,茶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叶薇怅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潜渊官学。
另一边,小郎君推动木轮椅的声音愈发缓慢。
他闭目聆听,直到听到叶薇的脚步声向外,渐渐离开了府邸,才缓缓睁开眼。
木轮椅没有再次朝前滚动,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动不动。
裴君琅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他撒了谎。
他的耳力敏锐,叶薇练枪的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没有赶她,也没有抽身离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个女孩的吵闹。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于是,周溯泰然自若,躬身对裴凌道歉:“大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够,精神恍惚罢了。嗳,你的衣服脏了,我去给你重新拿一身吧。”
“不必了。”裴凌上前两步,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你如今是投奔丁班的叛徒,我可不敢收你的东西。若你哪日弃暗投明,回归我们甲班,你我再去膳堂点酒,好好聊聊。”
裴凌用说笑的语气,讲了一段令人心里汗毛倒竖的话。
没人敢接,气氛立刻变得压抑。
整个甲班,也就周溯愿意和丁班的学生们组成队伍。
大家不敢开罪大皇子裴凌,只能自觉疏远周溯,和他划清界限了。
面对同班同学的冷淡,周溯不以为然。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小打小闹完毕,不伤两国情谊。今晚,皇帝特地在五竹山里设下猎场,邀请各国使团狩猎、吃宴席、与世家以及皇族游玩。
还特地点出了,西坞国皇族擅长打猎,届时定要请多罗王子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这一番话,也有敲打多罗之意。他前脚暴露了假扮妹妹兰玛的事情,后脚皇帝就知道了。说明大乾国眼线密布,他的一举一动皆数暴露于皇帝眼中,别想再搞什么花招,欺瞒君主。这一回,是裴望山大度,当多罗孩子心性,既往不咎,如有下次,裴望山手段雷霆,也不会任他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一下课就去收拾包袱,准备漳州之行了。
潜渊官学决定今夜就启程,全体师生前往漳州。
学院里安排了好几辆马车。但为了节省开支,这些车辆都很朴素寒酸,车底没有可以塞无烟银炭的夹层,车里也没有厚厚的毡毯。
老师们美其名曰:想要孩子们体会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的不易,要时刻铭记祖辈的功勋,忆苦思甜。
可惜,孩子们压根儿不好骗,大冬天的出去玩还要受冻,他们傻么?
于是贵族公子、小姐,一个个让府上专程送来豪华马车,免得赶路途中冻出个三长两短。
而之前刚骂过学生好逸恶劳的老师们面子上挂不住,学生们不肯吃苦,他们做长辈的总要立个榜样吧?没办法,即使老师们冻得老寒腿发作,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灰溜溜上马车受冻。
还是叶薇贴心,从沈如意的包里抠搜来几个暖手炉,借花献佛递给老师们。
把长辈感动得涕泪横流。
叶薇:“那我的学分是不是可以酌情加点?”
叶舟:“滚。”
自从焦玄鸣失踪,焦家就派了新的老师过来,是新一任家主之子焦振,官学里的焦凡和焦雅都是他的孩子。
不知是看叶薇如今在叶家受宠,还是焦家二房和大房本就不亲密。焦振老师对叶薇倒没什么恶意,焦振接过叶薇递来的手炉时,还亲亲热热道了句“多谢表外甥女”。论起来,他也算叶薇的三表舅了。
叶薇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长袖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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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的样子,惹得叶心月不满:“惯会装模作样。”
潜渊官学出行不让带仆妇随行,包袱只能公子小姐们自己手提。
叶心月一如既往提着包袱,和裴凌同行出门。
可就在叶心月登车的一瞬间,她恍惚瞥见,那位待她一贯温柔的大皇子裴凌,眸底流溢一片彻骨冰霜。
叶心月被他骇人的眼神摄住,咬唇不语。
很快,裴凌装作没看到叶心月的样子,含笑朝叶薇伸手,邀请她上车落座:“小薇,我车上备了厚毡毯与手炉,我记得你很怕冷,不如同我共乘一辆?”
叶薇被裴凌堪称温柔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即便心里嫌弃,表面上她依旧很有涵养地行礼,小声拒绝:“承蒙大公子抬爱,今日不凑巧,我已经有约了。”
说完,叶薇跨上裴君琅的马车。
瞥见那一抹倩影消失无踪,裴凌探出的手缓慢蜷曲,收回袖笼。
他转头,看了叶心月一眼,良久不语。
许是考虑到,即便焦莲死了,叶心月也仍是叶家嫡长女,他没扫她的脸面,笑问:“叶大小姐要上车吗?”
叶大小姐?
听到这种疏远的称呼,叶心月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她和天家的姻缘,恐怕要黄了。
叶心月不想自取其辱,她道:“不了,我也有约了。”
叶心月姿态高傲地离开,随意挑了一架马车登上:“大表哥,阿月蹭一回你的马车,应当不碍事吧?”
她选中了焦凡的马车。
焦凡是焦家二房的嫡孙。如今二房老爷焦松帆成了家主,连带着他们这些子孙都水涨船高,成了众人奉承的对象。曾经,焦凡对叶心月献过殷勤,但叶心月不屑一顾。怎料到,今日还能等到阿月表妹亲自登车。
闻言,焦凡自然喜不自胜:“请坐请坐。”
他急忙拿帕子把绸缎坐垫擦了又擦,又探头回绝先前答应共乘马车的几个同学:“车太小了,坐不下了!几位同窗找别的车挤挤吧!”
焦凡临时反水,拒绝和同学共乘一车,几个世家子弟气得跳脚。
都要启程了,上哪个车马行找车啊?他们连声嚷嚷晦气。
一时间,官学门口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幸好是夜里出行,不然就你们这堵塞街巷坊市的乱象,得给百姓添多少的麻烦,没一个省心的!再吵,老子……咳,为师抽你!”叶舟召来山兽,暂时平定了喧哗的场面,“没车做的学生过来,咱们官学不还有几辆吗?挤一挤,都是年轻人怕什么冷,快点跟上!”
另一边,一辆朴素的马车挂着雪青软缎,主人家似乎很怕冷,窗帘厚厚的,几乎封了个密不透风。裴君琅坐在车里,不耐地听外面动静。
少年嫌吵闹,蹙起的眉棱间,满是悒郁。
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叶薇刚挨近裴君琅,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很明显,长寿知道小郎君爱洁,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时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与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脸憔悴的病容,样貌看上去仍清丽雅致,郎艳无双。
没等裴君琅再度开口,叶薇战战兢兢地问:“你不会……又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难不死,醒来以后,定必要将她推远三尺。
叶薇做好了小郎君说伤人话的准备。
哪知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态。他浓长雪睫微眨,尚且还算温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晕红的脸颊流转。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柔情蛊惑。
“叶薇,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啊?”叶薇杏眸溜圆,目瞪口呆。
她迟迟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又好像有点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亲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叶薇并没有立刻答应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嘟囔了一声,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叶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回答他的话。聒噪的叶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身上他靠到软枕上,苍白的脸被乌浓的黑发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裴君琅垂眸,可以清晰看到,瘦弱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淋湿了羽翼的雏鸟。
延绵不断的雨水浇到叶薇的发间,冲散了叶薇绑好的发髻,也使得原本就漆黑的墨发,变得更加乌浓。
莹润的雨珠顺着叶薇的发梢滚下,逐一滴落裴君琅无知无觉的膝骨,洇浸他的衣袍,随即,雨水消弭不见。
叶薇不愿从他身上滚开,裴君琅也没再劝。
他只是平复下心情,下意识挺直脊背,收缩腰腹。
他刻意避叶薇远远的,连锐寒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逗留。
小郎君偏头,不愿看叶薇。
明明夜雨寒冷,可裴君琅的后颈却生热,绯红的颜色渐渐爬上他的耳根,心里既烦又闷。
还有些,心神摇曳。
裴君琅思绪飘远,只能朝远处眺望。
雨水涟涟,他的眼里唯有一望无际的昏黑山路。
今夜怎么如此漫长?
等路况平稳,叶薇终于缓解了方才受惊吓软了的双腿,从裴君琅的木轮椅,缓慢爬下来。
叶薇很懂见好就收,她忙垂头道谢:“二公子一路受累了。”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瞟了叶薇一眼,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叶薇见他这种反应,只能凭感觉猜——应当是很不满她的孟浪。
她又惹到他啦!
而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只顾着逃命,一个个迟钝得很,谁有那样的玲珑心肠来回忆叶薇对裴君琅的冒犯。
他们逃出生天,恍惚听到春鹰冒雨盘旋于山谷间,此起彼伏播报着【蜜汁鸡腿饭】夺得三把宝剑的事。
今日他们抢了两把,加上自己的那一把,一共三把。
这个数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局的情况,从明天开始,他们能昂首阔步,朝着终点进发了。
几人相视一笑,心里颇有种难言的轻松感。
谢芙兴奋:“我们赢了。”
沈如意泪流满面:“活下来了。”
鲁沉山拍了拍胸口:“太险了!”“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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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轮绞住,轻轻滑落。
叶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帮忙拾衣,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裴君琅侧身捡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没有被罗袜遮掩住的脚踝。
小腿的肤色白皙莹润如玉,美玉本该无瑕,却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皱。
咦?这腿伤,她好像知道。
叶薇细想一会儿,总算记起那些肌肤上的痕迹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肌理,烫出的燎疤-
叶薇点头:“都是小琅公子的功劳!”
她忽然又亲昵地呼唤裴君琅,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与隔阂,关系亲密如初。
裴君琅听到那一句耳熟的“小琅”,下意识望来。
这一眼,正好落到四小只伙伴殷切的目光中——“幸亏二公子赶来得及时啊!”
沈如意是唯一对裴君琅实力不知情的那个人,但他对于宫闱秘辛粗枝大叶得很,并没有觉得哪处不对劲。
眼下,他仰慕地望着裴君琅,夸赞:“二公子藏巧于拙啊,原来你这么厉害!”
裴君琅一如既往漠然:“说出去,杀了你。”
沈如意眼眸亮晶晶,不住点头:“明白明白!最强王牌嘛,肯定要藏着掖着的!”
不知是否老天爷也想对他们褒奖,鲁沉山竟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地图上都没显示的隐秘茅草屋休息点。
一旁岩壁还留有两个洞穴,分别蓄了两方天然的温泉池子。
他们能有沐浴暖身的地方了。
叶薇和谢芙共用一个洞穴,其余三名郎君则去旁边那个洞穴深处的池子。
沈如意和鲁沉山知道裴君琅不喜外人靠近,因此他们迅速洗了个澡,又换回湿漉漉的衣裳,打算跟着罗盘,摸黑返回一趟之前的休息点,拿一些日常用品。
好在那个休息点和破阵的林子是相反方向,距离他们目前所在的茅草屋不算远。
用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顺利返回。
鲁沉山把换洗的衣服递给叶薇和谢芙,自己则和沈如意捣鼓晚上吃的馕饼。
干粮被雨水泡了,软塌塌的,只能随便加水炖成糊糊汤充饥。
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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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茶饼受潮了也不影响口感,一人一碗茶汤,还算惬意。
叶薇洗好了,换上干爽的春衫。谢芙还想多泡一会儿汤池,她抱了衣裳重新进洞。
叶薇忽然想起裴君琅前两天忍疼的事,他应当是腿骨畏寒,受了风雨,寒意侵体便风湿骨痛,所以那时,她给他膝骨披衣,裴君琅才会好受一点。
思及至此,叶薇记起裴君琅还没拿换洗的衣裳。
她打算献一回殷勤,也好私下里感激裴君琅的救命之恩。
叶薇:“二公子的包袱给我,我去送一身衣供他换洗。”
鲁沉山要煮晚饭,沈如意又被雨水淋出头疼症,眼下病歪歪靠在茅草屋的被褥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如意病秧秧:“有劳小薇了,我、我实在头疼,要歇歇。”
鲁沉山捣鼓锅子,嫌弃:“你太废物了。”
“我废物的事,你不早知道了?”
“你脸皮真厚……要不要给你煮点药汤?医堂拿来的药包还有。”
“鲁兄,仗义!煮吧,我来者不拒。”
小姑娘知足常乐,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洁于天边皎月,美丽、耀眼,却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资格靠近叶薇吗?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唤她。
“嗯?”叶薇笑靥如花,一双雾濛濛的杏眼睇来。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郎君声音滞涩,终于问出这句——
“你的未婚夫是个残废,你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沈柳嗤笑:“我刚一出生就被抱到长老房中,刺了图腾。我以沈家为荣,给沈家当牛做马,通报敌情。父亲曾和我说过,我们和本家子女,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是守望相助的关系。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只有主人才会给狗拴绳,才会在狗身上留下烙印。
“若是真把我们当家人,又怎会下达只对旁支族人有约束力的家规,要往我们身上打下烙印?”
“沈追命,你可知,为了让刺鲸无法抹除,我们这些‘下等人’要袒露伤口,在药池里浸泡多久?这些伤疤到底有多疼?我们做的事,是荣耀,还是受人奴役的枷锁?”
“如今,你问我是谁……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竟不知我是谁?”沈柳笑出眼泪,“本家原来一点都不在乎……可恨我父亲为了沈家的荣耀,战死到最后一刻。如今看来,他这一生都是笑话。”
裴望山皱眉:“放肆,红龙殿中,岂容尔等高声喧哗,扰乱审判!你有何旧案冤屈,还不速速报来,倘若扯谎胡诌,朕定会治你不敬之罪!”
“臣不敢有一句欺瞒,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沈柳转头,凝望沈追命,“沈家主,你可记得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当年北戎蛮族发动战争,不止盯着阳关,他们明面上入侵阳关,暗地里却派出格图部落的勇士,偷袭距离数百里开外的边境齐镇。我的父亲,便是齐镇驻军都统沈钦。”
听到这里,沈追命八风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咬牙切齿:“据我所知,齐镇的沈氏一脉,为庇护边关藩镇百姓,奋勇当先领军御敌,冲锋陷阵,且全员战死。你身为沈家儿郎,为何苟活下来?你是逃兵,你是叛党!”
沈追命像是畏惧沈柳会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急不可耐对皇帝辩白:“陛下,休要听他一个逃兵的胡言乱语!”
沈柳讽刺地问:“怎么?沈家主着急堵我的嘴,是不是怕我说出当年你做的恶事?沈追命,做人要有良心,你当年做过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通敌,倒卖军需,这些事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可知,我父亲率军征战,看到蛮人手持我们沈家军的弓弩刀枪,该多寒心!你可知,所有沈家旁支,全死在你所赠的军械辎重之下?!你晚上睡觉,不怕孤魂索命吗?!”
沈柳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格图部落的勇士轻骑兵临城下,辽阔山脉尽头,全是乌泱泱的人潮,敌军蜂拥蚁聚赶来。
骁勇善战的蛮族人围困住小小的齐镇,企图从他们这一座偏僻的军镇撕出一个豁口,倾巢而入。
那年的沈柳不过十岁出头,他自小被家人灌输了保家卫国的理念,一心想要传承沈家的高风峻节,守住这一寸国土。
他和父亲并肩站在瞭望塔上,听排岗的巡卫一遍又一遍禀报敌军的动向。
阳关被蛮族突袭的军情刚传到齐镇,没想到他们才是被蛮夷饿狼虎视眈眈盯上的肥羊。
敌军兵临城下,金鼓齐鸣。
沈柳大惊失色,不由颤抖,抱住父亲沈钦的手臂。
这是声东击西的兵策!给格图部落出招军师,必定很了解大乾国布防的国情……他们之中出了内鬼。
沈钦一面派出求援的春鹰,一面披上迎敌的甲胄,指挥士兵准备好守城的器械。火药箭矢、突火枪连珠射出,如雨密布。
奈何蛮人早有防备,他们架起抵挡锋锐箭镞的铁盾。火箭还在不断地落,火光粼粼,那些盾牌上赫然刻着沈家的家徽。
一时间,守城的军士寂静无声。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帐篷中火光幽幽,照得叶瑾一双墨瞳深邃,却并无半点笑意。叶瑾不苟言笑的模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是属下无能。”暗卫深谙主子手段的狠厉,不敢多言语。
叶瑾朝他走近一步,暗卫的脊骨发麻,冷汗涔涔,魂不附体。
叶瑾居高临下审视自家的暗卫,淡淡道:“此次任务,是你组织的,对吗?”
暗卫抬眸,怯怯看一眼叶瑾,他的鼻翼上满是热汗,良久才低喃一句:“是、是属下。”
“办事不力,也有你一份功劳。”
暗卫闻言,膝盖一软,双腿跪地。他匍匐爬向叶瑾,颤巍巍地恳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求您……”
叶瑾没有说话,指骨交叠,打了个响指。
夜色苍茫,本该寂静无声的深山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骚动几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汇拢。深夜的腥风弥散,一条半腰粗的黑蟒气定神闲地游进帐篷。身躯庞大的蛟蛇缓慢靠近,顶着两支如同王冠一般的纤细角骨,浑身厚鳞散发乌沉沉的光泽,莲花瓣状,像是一面面没开刃的刀片。于是,裴望山带领影卫闯入坤宁宫。
他手起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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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杀了周婉如,为他的爱妻赫连璃复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亲子。母亲赫连璃追封圣纯皇后谥号,裴君琅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来,周家又迎来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残,心里疲惫,他不想再管事,还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周溯。
许是为了给叶薇复仇,周溯将当初代表周家逼迫叶薇赴死的世家大人们都料理了,要么杀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为,向裴君琅这位储君投诚。
裴君琅没有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能杀的,看在鸡腿饭队的朋友们为其父亲、祖父、亲眷求情的份上,砍断手骨,囚于庄子中一声圈禁。
裴君琅为人狠厉,手段雷霆,他不会放过任何加害过叶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软,她不愿意让生前保护过她的朋友伤心落泪,她会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叶薇的恨意,害怕她厌弃了他,不再入梦。
因此,他纵容昔日的朋友保下这些亲人,留他们一命。
这一年的凛冬过去,前线带来捷报。
叶舟将军带领红龙焚毁羯人王庭,白莲教主白泽知晓命数无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国有红龙神主庇佑,此番征战,大获全胜。
终于,四海昇平,时和岁稔。百姓不再畏惧凶残入侵国土的羯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独裴君琅这般不幸。
这一夜,宫中挂起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幽蓝色的夜雾被火光驱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琅守在冰棺边上独坐。
他还是没有放叶薇入土,他留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长辈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将他们家族传承的秘宝寿丸奉出。
一枚药丸,可保叶薇的尸身不腐不败。
裴君琅不在意叶薇会不会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节,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东宫之中。
他无数次和叶薇解释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虫蚁啃噬,尸体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欢。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与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旧恢复成那一张冰块似的面瘫脸,他很久没有哭过,也很久没有笑过了。
今晚,他拒绝了皇帝裴望山犒赏三军的庆功宴请,独自一人留在了东宫。
长寿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面前,不必主子开口,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长寿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齐殿下要服的药,因此小薇姑娘带着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数枯竭之相,却不知为何,寿数绵长,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气,心里高兴极了,她好几日不曾进食,那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牛肉馄饨,添了一点米醋……”
裴君琅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一旦长寿停下来,他冷冽的嗓音又会传来,他督促长寿继续说。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无非是叶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琅说过什么话。裴君琅听不腻,长寿都要说腻了。
况且,叶薇殉国已经一年之久,主子也应该放下了。
长寿偷偷觑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浓长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君琅只是在反反复复猜想,叶薇去世之前,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她有没有想到他醒了以后会难过。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叶薇生前留给他的信。
她真是个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鸡腿饭队的朋友们比过了,他的信最长。
他看过叶薇给其他人写的信,但没人看过叶薇给他写的。
这是裴君琅的秘密。
谢芙没看成信,被裴君琅气得跳脚,差点又要祭出妹妹杀人,幸好鲁沉山脑子活,一下子抱住谢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你再动手,等他登基岂不是要报复回来?你的妹妹还想不想带入宫中了?”
世家人入宫,除非特许,不得带武器入内。谢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许,她不想和妹妹分开。
思及至此,谢芙偃旗息鼓,放弃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开这封信,上面的语句他几乎耳熟能详,但他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读这封信,他都会想象叶薇还在他面前的样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装的,纯良也是装的,她总担心自己满腹心机的样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却没有在意,他一直认为叶薇是活泼可爱且有趣的。
想到叶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来临的时候,他都分外思念叶薇。
原来情爱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确杀人。
裴君琅待着无聊,又一次轻轻默念起信上的内容——
“小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开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贯文采不好,也不想把这封送你的信写得那样文绉绉,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气,也别不高兴,我没有受委屈,也没有后悔。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也会怨我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应该明白,活着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轻松,所以我并没有很难受。
育龙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头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轻了,所以一点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黑鳞蛟蛇受命于叶瑾,它温柔地缠上暗卫。
当冰冷的蛇身与骨肉相触,暗卫如坠冰窟,冷到发抖。这是折磨人的杀刑,他会死于蛇腹!
暗卫没想到自己今日会死于非命,也没料到叶瑾竟如此心狠。难怪说叶家主看似文雅温和,实则冷心冷肺,无论跟了他多少年,只要犯错,部曲便难逃一死。
黑鳞蛟蛇一圈圈绕上暗卫,嫣红色的蛇信子轻吐,舔舐暗卫丰润的眉眼,随后肌骨绵延起伏,稍稍用力,暗卫的肺腑受创,口鼻不住流出鲜血。他感到呼吸不畅,直翻白眼,一股覆灭的剧痛压顶而来,将他尽数吞噬。
叶瑾看着暗卫可怖的容貌,依旧神色如常,他像是聊家常一般,和相处多年的暗卫说起一桩旧事。
“记得你的上司老五吗?”
暗卫疼到麻木,他的意识已经迷离了,浑浑噩噩地听着,话都说不出口。
老五?他记得老五。
老五和叶瑾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主子如影随形的影卫,据说感情甚笃。
老五平日走南闯北,来无影去无踪,秘密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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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做事,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却要为了一个茶棚的卖茶女隐退。
那时,暗卫不过是老五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偏偏老五这样的大人物最爱找他谈天。
老五说,每次做完任务,他会去那一家靠近驿站的茶棚喝茶,卖茶女长得清秀灵动,年纪不大,每次给他倒的茶水都很干净的,明明靠近边境漠地,茶汤里却没有一丝风沙。
长年累月,老五每次做完任务,都会去那里喝茶。他没娶,卖茶女也没嫁,两人默契地相处了许久,聊一些家常,聊一些风土人情,然后就此别过,短则几日,长则几月,又会见面,再吃一杯茶。
老五一边嗑瓜子,一边同暗卫说,后来,他最渴望的不是主子的赏赐,渐渐变成了那一杯稀松平常的温茶。
为了这一口茶汤,老五撤下暗卫长的职务,把手上的事通通交给了后辈。
那时,暗卫不懂前辈为何要舍弃荣华富贵离开,只为了和一个卑贱的卖茶女厮守而隐退,如今一想,他混得或许还不如老五……
叶瑾笑了一声:“你当老五真的去找那个卖茶女了?知晓我这么多秘密的影卫,如何能够功成身退?”
暗卫瞠目结舌,也是这时,他心中的惊惧达到顶峰。
老五没能成功逃出魔窟,而是被、被叶瑾……
“不错,我杀了他。顺道为了全这一段主仆情,我也把那个卖茶女杀了,与老五同葬地下。”叶瑾叹气,“我从不曾同人吐露心迹,与你说这些,也是看重你我的情分,你该珍惜。”
暗卫明白了,叶瑾薄情寡义,他今日难逃一死。同死人说秘密,最为安全。
暗卫认了命,他不再负隅顽抗。
叶瑾喜欢掠夺猎物眼中的生欲,再一记响指落下。
黑鳞蛟蛇不过一个拥力,怀中的男子便没了气息。
“别弄脏我的睡处。”
黑鳞蛟蛇许久不曾吞人,但叶瑾嫌弃尸体有血污,留在帐中倒胃口,黑鳞蛟蛇再委屈,也只能张开血盆大口,一点点将帐篷清理干净。
暗卫尸骨无存。
叶瑾坐回案前,细细思索对策。今日刺杀叶薇,他没能得手,若是等下山回到叶家,叶薇遇刺一事,一定会传到母亲耳朵里。叶家老宅有父亲叶尘夜设下的驱兽大阵,破阵之法唯有母亲才知道。这是叶尘夜为了保护妻子,特地布置的阵法,就为了防止家族内斗,叶老夫人会被居心不良的族人召兽所伤。
叶瑾一生之敌便是父亲,他拿叶尘夜设下的阵法无计可施。
而叶老夫人是站在叶薇那一边的,她知道叶薇遇难,定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叶瑾眼眸满是阴鸷,他必须在五竹山上解决叶薇,趁她羽翼未丰,毫无抵抗能力的时候,将其扼杀。唯有如此,叶瑾才能高枕无忧,长长久久坐稳家主之位。
亦如当初,叶瑾袖手旁观,看着父亲叶尘夜在阳关之战中耗尽骨血,召来山兽援军保卫边境一般。
叶瑾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这是父亲的选择,是他自愿要割肉洒热血,献祭山兽。叶瑾没有谋害父亲,他只是明哲保身,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况且,叶尘夜本就到了应该退位让贤的时候。
叶尘夜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也让驯山将叶家的声望达到了顶峰,是一桩兼善天下的大好事。
如今看来,叶瑾的选择没有错,他即将拿到红龙幼种,他终将成为兽主,乃至中原的王。
母亲不懂这个道理,那便由长子叶瑾告诉她。
只要叶薇死了,母亲寄希望于长子叶瑾身上,她会发现叶瑾为世家做出的牺牲。
终有一日,叶老夫人会感激他的-
天色暗沉,夜凉如水。
叶薇抱着糖匣子,回帐篷的步子变得极为缓慢。她还没想好说辞怎么糊弄桐花,小丫鬟伶俐聪慧,肯定一早就猜到叶薇去找的人是裴君琅。
桐花嘴上跟着她一起骂小郎君,但只要叶薇高兴,她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规劝。
明明不是岁暮天寒,人却遍体发冷。
他们实在不懂,那些簇新的军械,怎么会大批量出现在蛮族手里。
明明应该在城中后方支援他们的补给辎重,为何提前被关外的北戎勇士截获?这不可能啊!
年幼的沈柳看出端倪,他瞠目结舌,和父亲面面相觑。
没时间给他们思考了,沈家军心动荡,偏偏骁勇善战的蛮人士气大增。
他们举起长枪,先锋队伍推动装有巨木的大车,猛烈撞击城门。
轰隆、轰隆,城门的士兵卯足了劲儿,以脊骨挡门,后背被凸起的门板撞击,四肢百骸都被怪力撼到发疼。蛮族人刁钻,趁着城门拉开缝隙时,故意刺入长枪。
锐利的长刃,直接贯穿了抵在门缝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艳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士兵瑟缩了一下,手脚痉挛,渐渐失去了气息……
沈柳认识他。
这个士兵名叫赵仁,前两天还在军所里和他们炫耀新婚妻子的画像,说是他们县城里的画师画技不好,没画出他媳妇儿的神韵来,他媳妇儿貌若天仙,还揣了崽子,就等他哪年回去探亲,给孩子制小弓玩。
赵仁倒下了,又有其他士兵替上,他们搬来许多抵门的沙袋、巨木。
城门难守,早晚会被破开,必有一战。
沈柳跟着父亲沈钦准备野.战的人马。
鸣镝已射向夜穹,烽火台也点起了熊熊烈火。
再撑一会儿,再一会儿,熬到援军来临那一刻便好。
他们给本家发出求援信了,沈追命是新一任家主,听说他爱民如子,将漳州治理得风调雨顺,他一定惦念旁支守关的苦劳,会派来援军救助他们的。
“到战胜那一日,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我要吃卤羊肉,要给我媳妇儿写信。”
“我不藏什么私房钱了,军饷全都让驿站的官差送到我母亲手里。老子吃得糟一点有什么,家里人过得踏实,我才安心……”
这些都是活着才能发生的好事,士兵们互相鼓舞,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展望一下未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渴望战胜,都想活下来。
即便他们看到了格图勇士手里的军械,他们仍旧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本家绝不会背叛、戕害族人,他们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直到沈家军撑不住了,城门破开一道口子。
边疆的军士都能听懂一些部落的语言,他们听到格图蛮人说:“弟兄们,冲啊!杀光这些大乾人,夺他们的粮草,毁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父母孩子,抢他们的女人!我们是狼族的后人,要争、要抢、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士兵们被战马撂倒,长枪与砍刀刺向他们的手脚,城镇里外尸骨如蚂附,血流成河。
沈家的军士死伤惨重,他们趴在泥泞的地上,眼睁睁看着蛮人入侵关口,守不住了,他们的家人会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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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手上。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那是一个无望的夜晚。
月亮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沈柳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无数的箭矢贯穿皮肉,头颅被蛮族的刀枪斩下,挂着当刀穗。
他的眼眶遍布血丝,恨不得冲上去活撕了敌人,然而他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他太弱小了,除了躲在这些父亲旧部的尸体底下,什么都做不了。
在格图勇士掠夺完物资,屠完城后,沈追命率领的援军姗姗来迟。
沈柳大喜,他以为沈追命会派兵乘胜追击,为沈钦报仇雪恨。然而沈追命轻飘飘地制止了部下的迎敌请求,并命部下收缴回地上能循环使用的军械。
而是四面八方埋伏着浓香的尸人!
行尸如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们听到沈如意的铃声召唤,手脚并用,齐齐朝学生们爬来!
学生们目瞪口呆……等等,没有丝线牵制的尸人怎么会动啊?!
闹鬼了吗?!救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叶薇和裴君琅道别。
纤瘦的身影伫立于梧桐树下。风拂动少女竹篁绿的衣裙,桃枝初抽条的绣纹被树上一盏挂灯照得油润发亮。
小姑娘朝裴君琅挥手,以无声口吻道:小琅公子,五天后见。
到时候,她就回潜渊官学了,又能和裴君琅一起上课了。
今日出游很愉悦。
叶薇怀着欢喜的心情回到叶府,她刚到院子里,便觉得气氛不对劲。
桐花和蔡嬷嬷都没有及时出门来迎她,偌大的寝院静悄悄的,连灯都熄了两盏。
有人来找她麻烦了。
叶薇眉头微扬,她看了一眼守门的门房,同他小声说了句话:“去吧。”
接着,她的手掌扣住腕上的山茶花金铃,慢吞吞走回院子。
果不其然,寝院空旷的天井处,摆了一场杀气腾腾的茶寮。
穿戴齐整的嫡母焦莲,掌心扣着一碗没冒热气儿的紫笋茶,假模假式浅啜。
茶汤都凉了,想来她守株待兔,等叶薇很久了。
一旁的桐花和蔡嬷嬷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见已经被焦莲杀杀威风了。
叶薇礼数周全地盈盈下拜:“女儿见过母亲。”
焦莲轻慢地瞟了叶薇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嘲弄,说出的话也尖酸难听:“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是个乖觉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如今既得了‘清容县主’的封号,又得了二皇子的青睐,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就知道,叶薇如她母亲徐灵雨一般,都是狐媚子,勾得男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看起来娇柔一朵小白花,实则满肚子坏水。叶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开始,皇帝和沈彦就借助旧案,设下了陷阱。他们不在意沈追命能不能洗刷冤屈,他们要的是找个理由嫁祸沈追命,囚住沈家主,如此一来,在皇帝的监视之下,沈追命就无法安排应敌的军力与暗卫,也不能从牢笼里逃脱了。
红龙殿内,皇帝顺理成章架空沈追命,并言语引导、挑衅、暗示沈彦,诱惑他杀了沈追命。
掌心染血的人是沈彦老师,要抵命的人也是沈彦老师,皇帝一无所知,他干干净净。
怎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甚至不惜让自家的皇子作为诱饵,丧命山庄……
“糟了!”叶薇翻身跳起,朝屋外嚷了一声,“箬叶姑姑,劳您备个车架,我要去沈府,快快!”
叶薇暗道不好,她换衣、洗漱,焦急地登车。
风雪严寒,她一边烘着手炉,一边祈祷:“沈彦老师,你撑住啊!可千万不要有事……”
然而,叶薇还是迟了一步。
当她赶到沈府时,院内已经传来奴仆哭天抢地的嚎啕声。
太迟了,沈彦死了。
叶薇的脑袋嗡一声。裴君琅凉凉道:“无事。”
“哦。”
叶薇不再追问。也是他无趣的人生里,感受到的第一次明媚春山。
裴君琅竟有些畏惧,甚至想逃跑。
木轮椅骨碌碌一声后退,响动惊扰到叶薇。
“小琅?你来了?”
叶薇觉察到门外的人影,她大大方方拉开门,“验货吧!我可没偷懒!为了让你睡好,底下我还铺了毯子,可惜没有草席,也不知道你爱熏什么帐中香,不然我的服务还能更周到一些……”
“够了。”裴君琅的声音蓦然低沉,他垂眉敛目,递去几锭银子,放到叶薇的掌心,“床铺完了,你可以走了。”
叶薇闹不清楚裴君琅忽然低落的心情,她收下钱以后,被阴晴不定的小郎君逐出门外。
但幸好,叶薇完全没恼,只和裴君琅说了声:“那我待会儿来找你去膳堂吃饭。”
裴君琅不语,他又挪动木轮椅,隐入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去了。
门渐渐被关上,裴君琅谢绝叶薇给予的所有好意。
小姑娘眨眨眼,也没上心。
无需裴君琅回答,反正她会来找他的。
叶薇拿到钱,先去找了鲁沉山一趟。
她偷偷摸摸拔出火枪给鲁沉山展示一番,待他记下枪的口径尺寸后,问:“小山觉得,造三十枚子弹,要多少钱?”
鲁沉山不傻,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码标价。
“我想想,差不多要三十五两吧,还得先预付订金,我才好给你找工匠。”
他像是怕叶薇想多了,以为两人关系生疏,挠了挠头,道:“我们家的规矩就是这么多,实在没法子。不给钱,世家里的匠人就撂担子。”
“行,信你,咱们签个契书。”
“没问题。”
这笔买卖就算说定了。
鲁沉山给她找自家的巧匠,契书签字时,他还打了折扣,一共三十两造价,叶薇可以先预付十两。
至于工期,叶薇如果有急用,他可以帮忙催一催,尽量十天内完成。
机关客鲁家还负责大乾国防呢。麾下养的那一批匠人,手艺之精湛自不用说。
叶薇也明白,若非小山在其中周旋,她的订单恐怕明年都开不了张。
叶薇爽快给了银子,事情就定下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叶薇拿裴君琅的钱借花献佛,给丁班的几个伙伴一人点了一只御厨另开小灶的蜜汁鸭腿。鸭肉绵密紧实,吃起来比鸡腿劲道,红烧蜜汁浸泡到肉里,油汪汪的,一点都不柴、入口还很润,拌饭简直一绝。
叶薇本来还想再点几道时鲜蔬菜,但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把菜单放回去了。
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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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报价太贵了,她没舍得。
叶薇:“咱们让哑奴买点菜种来院里种怎么样?到时候带自家的菜,只要给御厨煎炒的苦力费就好了。”
丁班的其他伙伴一脸震惊,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道路。
“这个不错!”
如果有一片菜畦,再种一批新鲜菜,何愁不能吃几顿好的?况且还能倒卖给甲班那几个挑嘴的公子小姐,说不定是一门好营生啊。
众人跃跃欲试,唯有裴君琅在旁心如死灰:……他们来潜渊官学真是学传家术的?旁门左道想得欢实,和学业有关的事是半点不沾。
幸好,叶薇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叶舟老师给否了。
若是私自种地,影响官学美观,教唆同窗懈怠学业,会被扣学分的。
一旦扣完分数,当场扫地出门,一点余地不留。
太吓人了。
叶薇收到长辈的告诫,按捺住蠢蠢欲动造反的心。
第二天,他们先上的是百蛊君谢家的课。
谢道玄一拍手,从正门进来好几辆拉货板车。
奇异的香烛味充盈整个四合院,抬眼一看,车上密密麻麻叠着浑身泡过蜡油的尸人。
“……”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谢道玄拍了拍手掌:“除了已有尸人的谢家子弟外,其余的孩子一人挑一只喜欢的,一刻钟后选一下你们要学铃音蛊还是傀丝术。决定好的学生,来堂屋登记。”
沈如意和鲁沉山互看一眼,犹豫不决。
傀丝术太看傀儡师的手艺了,没个三年五载怕是操纵不了尸体杀敌,可铃音蛊又是一门新学问,谢芙学的是傀丝牵尸术,不修这门蛊虫术,想给他们开小灶都难。
沈如意问叶薇:“小薇,你选哪个?”
叶薇若有所思地说:“我选铃音蛊。”
“为何?”
“因为我喜欢当一个暗中苟活的小人,比较有安全感。”
沈如意茅塞顿开:“高啊,我跟你。”
鲁沉山原本也想跟,可他实在害怕虫子,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傀丝术,好在鲁家人动手能力强,自带天赋,学起来比一般世家子弟要快得多。
叶薇见裴君琅半天不讲话,问他:“小琅学哪个?”
裴君琅垂眸想了一会儿:“铃音蛊。”
“小琅,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叶薇夸他。
裴君琅听了,面色如常,也不知有没有被取悦到。
唯有沈如意心里受伤。他方才也和叶薇选了同一种控尸术啊,叶薇怎么不说和他有缘呢!差别对待!他一定是被排挤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个小小县主,面对天家的孩子,实在不该失了礼数。
因此,既然裴凌来喊她,于情于理,叶薇也要遵循臣女的本分,礼待皇裔。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我去去就回。”
谢芙不放心,她张牙舞爪地拨动妹妹,警告:“如果有人敢对小薇姐姐不利,我一定会切下他的头!”
裴凌今天难得好脾气,被含沙射影诋毁了几句也没有恼怒。
他背靠栏杆,舒朗地笑:“放心,我没有想针对你小薇姐姐的意思。”
听到这句,裴君琅蓦然抬头,目光不善。
他难得喜形于色。
——呵,唤“小薇”?裴凌也配-
叶薇跟着裴凌走到酒楼的楼道一隅。
此处人流稀疏,烛光昏暗,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叶薇不蠢笨,她很快停住脚步,笑说:“就在这里讲话吧。”
“小薇知道,大公子是个好人。”
“您也不想,我的朋友以为我被大公子拉拢、叛变,从而排挤我吧?”
叶薇用软糯的语气,阴阳怪气说一些俏皮话。
她了然于心,丁班都是她出生入死结下的好伙伴,没有谁会对她起疑。
但叶薇不想给裴凌当枪使,也不想无端端引起裴君琅的不安。
毕竟,她很维护她的朋友。
哪知,裴凌今日很有风度。
他果然如叶薇的心意,在此处驻足。
比叶薇高一个头的郎君,挺拔站立,芝兰玉树。
裴凌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细细搓动指骨上扣着的翡翠扳指。他斟酌言辞的时候,圈着的扳指便随着思绪拨动。
他注视叶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已经从暗卫那处得知,原来当年落水,在下危在旦夕,是二姑娘救的我。”
裴凌想要打听这一桩稀松寻常的事其实很简单,总有眼力好的侍卫会瞧见,并告诉他真相。
裴凌没有追问过,那是因为这件事并不重要——它不会影响裴凌和叶心月的联姻,救命的恩情只是锦上添花的效用。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裴凌要拉拢更多的人,也要斩断裴君琅身边的好友至亲。
他一点都不敢马虎,也愿意给叶薇一个投诚的机会。
他其实,并不讨厌叶薇。
她确实有一种很能蛊惑人的机灵与亲和力。
裴凌欣赏她。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戏码,叶薇屡见不鲜。
叶薇笑了一声:“不过是小恩小惠,大殿下不必上心。”
她并不挟恩图报,更让裴凌刮目相看。
郎君意味深长地笑,蓄意撩拨一句:“若那日,我知道是你,或许……你我结局会不同。”
裴凌在暗示叶薇,若她早早说出真相,也许和大皇子联姻的人,会是叶薇,而非她的长姐叶心月。
倒是多情啊,大殿下。
可惜,她好像不是很稀罕呢。
叶薇眨了眨眼,有点摸不清楚裴凌的套路了。
裴凌为何连她都想收入麾下?
他会看得起她一个小小庶女?还是说,裴君琅对他的威胁变大了?
然而,叶薇也需要自保,她如今还不够强大,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因此,小姑娘很聪慧地抿唇一笑,没有和裴凌撕破脸。
她巧妙地避开了这句饱含深意的暧昧之语。
既没有说赞同的话,也没有说反驳的话。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番话,还是被尾随而来叶心月听了个正着。
长姐躲在楼道拐口,整个人瞠目结舌。小姑娘不住发抖,手掌按住胸口的金色铃铛璎珞。嫣红的唇被贝齿咬到几欲出血,叶心月眼底满满的恨意。
在叶心月的眼里,裴凌占了嫡和长,是最能成为太子的人。
东宫太子妃位,她势在必得。
这是独属于叶心月的尊严。
她其实并不算爱慕裴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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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希望所有贵女都唯她马首是瞻。
叶心月有和母亲焦莲一模一样的野心。
她发懵,眼神木木的,朝四周眺望。像是想验证什么,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君琅。
雪絮落在小郎君拨到肩侧的乌黑发尾上,一点清雅雪色比照,衬得裴君琅眉眼秾丽漂亮。
下一刻,裴君琅掀起薄薄眼皮,朝叶薇望来。
叶薇艰涩问:“小琅……早知道了?”
裴君琅淡然:“叶薇,我没你这么笨,脑子要转那么久才转过弯来。”
“那你为什么不救沈彦老师?明明我们可以提醒他提防上头的人……”
“叶薇,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有人能拦得住。”裴君琅讽刺一笑,“敢和上位者做交易,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沈彦老师早知会有今日了。”
所以,有什么好难过的?无非走到了既定的结局。
裴君琅用师长残酷的死亡,给叶薇上了一课。
小姑娘心肠太软,早晚会害了自己。
正因她天性柔善,裴君琅才希望她……离他越远越好。
很快,巡视皇城的御林军赶来,他们看到裴君琅,皆是一愣,罗副使上前拱手道:“二殿下,属下接到密报,说是彦庶人有愧于世家,服毒自尽。”
能这么快赶来沈家,说明皇帝早早知情。
小郎君微微颔首:“进去收尸吧。”
洞开的院门人来人往,叶薇站在门边,怅然若失,却很乖巧没有进去添乱。
裴君琅顿了顿,又说:“沈彦毕竟是这次围剿白莲教窝点的功臣,又曾任潜渊官学的师长。他的遗体,尔等要轻拿轻放,不可怠慢。”
听到裴君琅这句话,罗副使猜沈彦在官学里授课的时候,和裴君琅可能有密切的旧情。念在顶头上司都敲打过一嘴的情况下,罗副使很懂事地招呼弟兄们好好照看沈彦,至少从衣橱里取一条被单,体面地蒙住死者眉眼,不要让人死后还颜面尽失。
叶薇也听到裴君琅音量压得极低的几句话,错愕地看他一眼。
风雪渐大,绒毛似的雪絮浸没小郎君乌黑的长发,就连他浓密的雪睫上都留有银屑冰渣。
裴君琅整个人融入乳色雾霭里,气质森冷。衣袖上熏的拂手香疏散,淡淡的香气,随风涌动。晨光铺来,遮蔽少年郎肩背笔直的身形轮廓,他堕入一片光里,仿佛要隐了去。
这一次,就在裴君琅想退出人潮的间隙,叶薇抓住了他。
小郎君垂眉,看一眼少女伶仃的雪腕,她攥他很紧,不肯轻易松手。
裴君琅:“你想做什么?”
叶薇得逞一笑,眉眼妍丽,眼稍儿弯弯,犹如银钩皎月。
她对他笑得温柔,撒娇似的,说:“小琅嘴上说不理沈彦,可是连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你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
裴君琅撩起眼皮。
“沈彦好歹是同我沾亲带故的师长,损了他的脸面便是打我的脸。叶薇,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啦!就当是我会错意吧!”叶薇双手对插进袖笼,小步跺着,跟上裴君琅,“小琅,我和你一起回府上。”
裴君琅皱眉:“你来做什么?”
“用早膳啊,我还没吃呢,肚子饿扁了。”
“我家是什么善堂吗?你成日来打秋风。”
叶薇嘟囔:“小郎君不要这么冷淡嘛,你我关系都这么亲了!”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叶薇,慎言。你我之间,并无亲昵瓜葛。”
“知道啦知道啦。”
叶薇忽然停住脚步,她回头,逆光朝小郎君俏皮地笑,“如果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能不能拜托小琅一件事?”
“嗯?”
“我这个人爱漂亮,你要好好帮我收殓,最好还能帮我上个妆,不要让我有失体面。”
叶薇依旧笑得明艳动人,活泼泼的口吻,说着钻心的话。凉风拂面,小姑娘发髻上绑的蜜桔色绸带飞舞,尾端绣的白鹤栩栩如生,似乎要脱去一身绸缎负累,翱翔上天。
裴君琅:“有病。”
挨了裴君琅骂的叶薇一点都不恼怒,她若无其事继续跑在他的前头,为他开路。
小姑娘的猩猩红兔毛斗篷灌满了风,鼓鼓囊囊胀起,她抱臂去压,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傻兮兮的。
裴君琅凝望叶薇许久,薄唇微动,欲言又止。他其实还有一些话想说,只怕助长了叶薇的志得意满,最终缄默不语。
少年心旌摇曳,风动春桃。枯寂许久的桃枝新发抽叶,一点点明媚的绿,覆上枝桠,落地开花。
她其实没有立场发作,焦莲不该如此不卖叶薇面子。毕竟丈夫叶瑾对二女儿近日的表现也很满意。
只要叶家的孩子脱颖而出便好了,这样叶府的颜面便挣到了。
可是,叶薇强压叶心月一头,得了皇帝裴望山的赏识。
偏偏是她这个乡野长大的姑娘,节节高升,还入了皇后周婉如的眼。
焦莲能感受到叶薇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受掌控……
她不屑一个庶出女儿能有什么好前程,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得不感到畏惧。
如果有一天,她杀不了叶薇了。
那么叶薇,会记得母亲的仇,反过来杀她吗?
焦莲指骨微颤,她放下茶盏,静静凝视叶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叶薇任嫡母打量,她知道,如今不该再退了。
她无路可退,唯有迎击。
于是,叶薇撕下了虚与委蛇的面具,笑说:“母亲,我如今是清容县主了。外命妇中,我已位及正二品,同夫人您平起平坐吧?有官身的女子,孝道要重,君臣之礼更不可废,断没有向同品阶的外夫人奴颜婢膝的道理。”
“您啊,是帝王的好臣子。总不该蔑视天威,妄图僭越君权吧?”
叶薇牙尖嘴利,暴露所有尖锐带刺的一面。
她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而是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焦莲恼怒:“你这是忤逆尊长!不服管教!”
叶薇屈膝:“为老不尊的长辈,我又为何要步步忍让?好脾气是留给体面人的,我也不想这么快和母亲撕破脸啊。”
“放肆!”
焦莲看了一眼挨罚的下人,心里既有困惑,也有轻蔑:“你竟为了两个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
叶薇佯装无奈,叹了一口气:“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走投无路了,再不搏一搏,恐怕都要死在母亲手上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有意思,仿佛她全无依仗,任焦莲喊打喊杀。
只是这一次,焦莲不会再轻易被她迷惑了——叶薇这个贱.种,留下她后患无穷。
就在焦莲想要以母亲的身份给叶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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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时,门房忽然战战兢兢地赶来:“二小姐,老夫人那儿……”
叶薇从善如流地接下门房的话:“是祖母要见我对么?”
她笑吟吟地朝焦莲行礼:“母亲,女儿要去给祖母请安了,恕不奉陪。”
焦莲吃惊,竟不知叶薇何时和叶老夫人有了接触。
叶家最重孝道,老家主叶尘夜的威压又重,即便是叶瑾也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
焦莲再如何想弄死叶薇,也不敢和叶老夫人抢人。
今日的事,决不能闹到老夫人面前。若她老人家知道焦莲和叶薇有芥蒂,那么往后叶薇出事,她就成了可疑的人物。
要折腾叶薇,不急于一时。
焦莲想明白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松开桐花和蔡嬷嬷。
焦莲:“时候不早,我也回去休息了。老夫人睡得早,近两年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你既要去拜见她就早去早回,莫要让长辈劳神,明白吗?”
这是在敲打叶薇,不要有的没的都往外说,免得让叶老夫人知道。
叶薇没有应这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施施然迈过门槛,走向内院。
等焦莲一行人走远,叶薇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老夫人传召的话,都是假的,叶薇知道在这座深宅里,能镇住焦莲的,唯有叶老夫人。
门房战战兢兢地道:“二小姐,大夫人误会老夫人要见您,可是这误会也坚持不了多久,若是个把时辰以后,大夫人知道是奴才故意说这话,奴才岂不是、岂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试试吗?”
裴君琅冷冷出声,他鲜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对上。
以至于周铭甚至认为他在强要面子开玩笑。
周铭觉得很有趣,一个从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视为玩物的废物,竟有朝一日能用这么硬的语气,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么?谁把她五花大绑了?
叶薇抬眼看去,一侧坐在梨花太师椅上的人,竟是裴君琅。
“小琅?”
郎君翻书的指骨停下动作,他仍在专注读书,头也不抬,淡然应了一声:“你醒了。”
叶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盖的厚被褥,以及底下轻薄的袄裙,再一看正襟危坐的小郎君。
裴君琅穿得很严实,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冬衫,甚至连蓬松保暖的兔毛斗篷都罩上了,一点皮肉都不外露。
叶薇仔细回想昨夜的事。
脑中依稀有几个亲密的画面,再后来,越来越多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纷沓而至。
少女的脖颈先烧起胭脂色的云霞,再然后是耳珠,最后燎上脸颊。
叶薇瑟缩一会儿脖子,恨不得立刻埋到被子垛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小琅,你穿这么多,不会是防我吧?”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说呢?”
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薇闭上眼,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期期艾艾开口:“其实,我也不是这么孟浪无礼的小姑娘,我们其中有点误会……”
“哦,那你就是色令智昏。”
叶薇:“……”叶薇:“既然小琅不愿意说,那我也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尊重对方的抉择,相信对方。”
周溯怔忪,他垂眸,细思很久。
半晌,他感叹:“我真是羡慕二殿下有你这样的朋友。”
叶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的朋友啊。”
周溯微笑,这次,他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浅显的真挚,不再令人捉摸不透。
“小薇朋友,那我先走了。”
“嗯,你们路上小心。”
叶薇目送小伙伴们渐行渐远。
朔风吹拂檐上的雪屑,庭院里,琼花落尽。
叶薇掸了掸肩上的银花,这时才想起自己腕上、臂上也有伤痕。
她看了一眼亮灯的正院,白梅早早得到消息,已带了药箱赶来给裴君琅疗伤。青竹私下告诉她,白梅和裴君琅有“外姓姨甥”的交情,她会好好医治裴君琅。
既如此,叶薇不去添乱。
她的痛觉回到了身上,走向府上药堂,为自己上药疗伤。
染血的袖子嵌在伤口里,叶薇颤巍巍挑开衣布,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仍旧流了许多血。她急忙取帕子捂住,又沾了止血的药膏,一点点抹匀。
其实比起裴君琅受的伤,她这道口子真是小巫见大巫。
思及至此,叶薇又感到难过。
裴君琅身上那么多的伤,为什么他可以若无其事全忍下来。
为什么他从来不说?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蹿鼻腔,催人作呕。
叶薇眉骨微蹙,一时间遍体生寒。
她道:“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虚幻的村镇,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弯唇:“不错,夙瑶的屋舍外围,还绕了一圈卦阵,我查探过了,那些高级阵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学习。而来此海岛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鸣。可见,是他创造了这个村子。”
叶薇困惑不已:“为什么呢?他煞费苦心圈了一个海岛,只是为了豢养夙瑶?难不成焦玄鸣已经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个母夜叉,不允许他纳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顿一顿地敲击木轮椅扶手,沉吟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据我所知,焦玄鸣还不曾成家,既是单身的男子,何必要养外室?”
叶薇点头:“就算是夙瑶姐姐身份低微,不被世家人接纳,也不必特地给她制造出一座虚假的海岛来……除非……”
“除非?”
“除非,焦玄鸣非这样做不可。”
裴君琅听到叶薇的结论,唇角清浅一扬:“有点意思了。”
少年讥讽的笑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他往常目空一切的漠然姿态。裴君琅推动木轮椅,示意叶薇拉开门:“去找下一个倒霉蛋。”
叶薇懂了,死了一个村民有什么关系,能供他们两人套话的人多得是,除非整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
然而,就在他们还要找其他村民的时候,夙瑶和昭昭已经买完食材,找叶薇碰头了。
夙瑶见他们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欢喜地喊:“二妹妹,小郎君,你们挑选到合适的衣裳了吗?”
叶薇笑了下:“小琅嫌料子太老气,今儿还是不挑拣了,过两天再说吧。”
夙瑶想到他们昨日穿的衣服,确实都是上好的布料与绣样,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瞧不上小地方的衣饰实属正常,她也不强求。
夙瑶晃了晃手里已经处理干净的野兔肉,笑道:“回去给你们炖兔肉吃,加点枸杞与黄冰糖,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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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温补,正好也养一养小郎君的气色。”
夙瑶待人真的是十成十的好意,搞得叶薇都不好意思算计她了。
“那就谢谢夙瑶姐姐了。”裴君琅不是说过,无论她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会救她吗?
他不是说,两人要一刀两断吗?
那么,他为何忽然良心发现救她?
裴君琅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赢这场比赛啊……
与此同时,叶薇的脑海,又闪现粘稠雨幕的画面。
她没有及时远离裴君琅。
潮湿的雨夜。
轮椅震颤的一瞬间,叶薇受了颠簸,不由倾身,俯下了头。
她的气息滚沸,与小郎君若有似无地交织。
叶薇嗅到裴君琅身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愈发浓郁的香,也不敢抬头看他。
叶薇怕裴君琅生气,可是腿软了,她下不了地。
她心里着急,忍不住窥了一眼裴君琅的脸色。
呜……怎么办,他一定很生气,一定想要摁死她。
然而,山谷太累了。
叶薇抬眸,没看到裴君琅凤眸里莫测的情绪。
漫长的一夜,所有事物都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偶尔雷光乍现,叶薇眼前,唯有裴君琅湿到紧贴胸膛肌理的薄衫、轮廓嶙峋分明的喉结,那一抹红唇单薄,紧抿出一缝雪线。
裴君琅似是隐忍,又似是不喜。
他讨厌她。
可轮椅受到砂石磕绊、叶薇险些要摔下地的时候。
她又能清晰感受到,腰间被冰冷的长鞭拦了拦。
隔着湿漉漉的长衫,腰肢被柔软的长鞭不着痕迹锁住,很快松开。
再后来,每一次木轮椅的动荡。
裴君琅都利用鞭柄,不经意托一下她的背,提防叶薇滚到山径。
他要护她,也都是借武器礼貌地帮忙。
裴君琅没有用手骨直接触碰过叶薇。
他的袒护很小心。
所有动作无一不克制、矜持、且轻微,如不心细留意,叶薇甚至都不会察觉这些细枝末节处的体贴。
叶薇又能稳稳当当待在他怀里了。
叶薇想,或许是裴君琅讨厌自己,所以宁愿用鞭子,也不肯伸手搀她。
可叶薇被细鞭抽离八卦阵的时候,裴君琅明明能任她摔倒在地。
可他偏偏出手,接住她了。
裴君琅纵容叶薇从天而降,准确无误落入他的怀抱。
那一瞬的温柔,丰沛而柔软,是濛濛雨夜里的一场备受煎熬的梦。
记忆真实无比。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甲乙两班绝大多数的嫡子女生活奢靡,能花钱绝不手软,洗脸的巾栉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来的。
那些零用钱不多、拮据一些的孩子,就会乖乖自个儿下楼,到天井处打水洗漱了。
谢芙和鲁沉山起得早,他俩家里人管束较严,认为孩子是来求学的,不是来享受的,零用钱减半,手头很紧。
因此,他们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脸。宿舍大院里,排队打水的学生多,一个个没丫鬟伺候,提水手脚又慢,一时间怨声载道,隔着影壁墙,叶薇都能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檐结霜,冷得厉害。谢芙刚出门就像一颗地里小白菜似的,被寒风冻蔫吧了。
她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和叶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