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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灯大人 65517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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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学生陆陆续续往寝院放好包袱。

半个时辰后,全体学子要去今年刚刚塑过金身的红龙神像前集合。

赵管事早早差遣哑奴,在偌大的院子里设下雅席,每个学生的座位前都有一张小案,放一盏新沏的茶,以及西域吐蕃耐寒的窖藏冰冻瓜果。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开始大典的时间,竟飘起银白细雪。

叶薇赶紧从箱笼里翻出一件猩猩红滚边狐毛斗篷,出锋的白毛笼住她尖尖小巧的下巴,远远望去,女孩肤白胜雪,一团霞红隐入云山,平添几分娇憨明丽。

裴君琅本想推车进屋拿衣袍,白皙指骨摩挲两下轮椅扶手,还是止住了步子。

他的手指冻得红通通,脸上仍是一贯的清隽漠然,浑然不觉。

秀美的小郎君忽然转身,对穿得丰腴臃肿的漂亮少女,道:“叶薇。”

“怎么啦?”叶薇嘴角微微上翘,她和裴君琅聊天,心情总是很好。

裴君琅抿唇,声音清冷沉肃:“不要坐白衡旁边。”

叶薇呼吸一滞,心跳也放慢。因裴君琅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她脊骨骤然滚过一道惊雷似的颤栗,掌心也生出粘稠的热汗,莫名有些紧张。

小郎君对旁人从来漠不关心,怎么今天劝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叶薇迎着冷风,双手不由自主捧住脸,小心揉搓两下,果然,脸上雪肤滚烫,略有潮潮的热意。

叶薇怕自己会错意,她壮着胆子靠近裴君琅,企图从颇具威压的少年郎表情里觉察出端倪。

只可惜,裴君琅的薄唇没有笑弧,狭长凤眸也没有灼人的温度。即便说出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少年郎仍旧八风不动,维持那副高冷不可亲的姿态。

他无懈可击,让叶薇有点泄气。

似乎是她想太多了。谢芙低头,眼泪摇摇欲坠。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没有委屈。

谢芙咬牙切齿:“谢北门,想杀我,他……该死。”

谢道玄一震,她上前搜谢北门的身,从他怀里找到了那一瓶没用完的迷药,这是针对谢家人体质专门调配的迷药,谢道玄了解其中药材。

于是,她把情况说给其余的老师听,官学老师知道了前因后果,判谢芙与叶薇是正当防卫,比赛可以继续。

叶薇松了一口气。

这时,叶舟找上她。

二叔身上怨气太重,叶薇不由后退一步,试探性开口:“叶舟老师?”

叶舟似笑非笑:“你谎报军情,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阿娇如今已被我囚入牢笼中,比赛终止之前,休想拿它作妖!”

闻言,叶薇如丧拷妣,哀嚎:“二叔,我可是你亲侄女!”

“法不容情,再叨叨,小心我上报给院长。”

叶舟已经很念旧情了,他只是私下处理了,并没有把情况告诉周崇丘,否则叶薇这点使的小聪明,足够她付出惨痛代价。

叶薇明白了轻重,缩了缩脑袋,老实点头:“我知道了,叶舟老师铁面无私,学生心里佩服至极。”

“你清楚就好。”叶舟双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比了比叶薇。

警告她:我会盯着你这个臭丫头的!

叶舟教训完侄女,不再理她。“咚”的一声。

似乎有书籍落地,并无人声传来。

而生了异心,顺从裴望山以求富贵的焦家、周家、叶家则担心其余四个世家怀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动手脚。

因此,两方势力的关系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各个儿人精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学里的孩子性命。

许是世家要担心的事太多,叶薇惊奇发现,焦莲和叶瑾都忙得团团转,压根儿没空搭理她。

就连叶心月也受到了一点冷待,一个月都见不上父母亲几次面-

叶家祖屋底下,藏着一座地宫。

所有叶家先辈的灵位都被供奉于此,旁边还摆着他们生前的本命兽死后头骨。

一枚枚蛇纹铜板挂下来,形成一道红褐相间的帘子,隔绝了那一片阴森森的灵牌。

叶瑾打了个响指。“小琅,我觉得习武一事,对于我来说略有难度,你这把火铳倒是很衬我。”

裴君琅嗤笑:“你知道鲁家最新的火枪(火铳),在市面上卖多少钱吗?”

“愿闻其详。”

“至少五百两白银。”

叶薇噎了一下。

五百两……得叶瑾和焦莲大发慈悲给她开小灶十几回才能攒出来。

小姑娘绞着手帕,故作小女儿姿态,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琅这把火铳就送我当贺礼吧?”

他是皇子,背靠皇权,应该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裴君琅恹恹发问:“你生辰几时?”

“如今是春末,嗯……大概还有五六七个月。”

“这叫快到了?”裴君琅震惊于某女的厚颜无耻。

“嗯!一年内呢!”

小郎君低垂浓长睫翎,丹红色的薄唇轻抿。

他懒得看叶薇,似是头疼,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太阳穴。

“罢了,你要便留着吧。”

叶薇感动,泪花涌动:“小琅,你真是一个好人。”

“不过……”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区区一把火铳防身,那可就打错算盘了。”

“怎么说?”叶薇确有此意。

裴君琅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懒样,单手撑头,为她解答:“八大世家里,除了济世医白家与千面郎沈家,其余子弟的传家术都能防住火铳子弹的袭击。譬如你们叶家的山兽护主,会以身抵挡;谢家的傀儡牵尸术精湛,也能用尸人躲避来袭。”

“那我至少还能对付白家和沈家?”叶薇双手捧脸,若有所思地问。

“想得美。”

“哪里不对?”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个售卖面皮给江湖人士,另一个医治天下人,无论皇亲或平民。这两家在江湖内的势力甚广,名望最高。若你敢伤他们,便是和江湖人作对,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缉,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长地说:“因此也有人说,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为他们总有退路。”

叶薇瞠目结舌:“那照小琅这么讲,这把火铳就是一块破铜烂铁?”

“呵。”裴君琅轻哼一声。

“既如此……小琅二两银子卖我一块废铁吧,多谢了!”叶薇见缝插针,怯怯地把二两银子递到裴君琅掌心。

裴君琅盯着掌心里的银子,眼底杀意渐重:“你打发叫花子?”

叶薇捻起衣角,装模作样点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琅,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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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拿着。”他头疼极了,当花钱买个清静。

裴君琅见叶薇又要把火铳插.到腰上的挂包里。

“你等会儿。”

叶薇望来:“有事?”

他无奈地朝车外招呼:“明月,买个能缚在腿侧的火铳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往车厢内递来一个小巧的羊皮枪套。

裴君琅抬了抬下巴,示意叶薇去接。

叶薇困惑地收下了赠物。

羊皮枪套质地坚硬,还带有几条弹性十足的布带。皮壳子上绘有偷食樱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见匠人的手艺很好。

叶薇爱不释手,小心问:“这是什么?”

“火铳塞到包里,也不怕擦枪走火么?这是专门佩于腿侧的枪套,不少江湖人会往衫袍底下配备匕首、暗器,抑或是鸟枪。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隐秘一些。”

叶薇明白了,裴君琅这是为她着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面冷心热!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狭促的笑怎样都掩饰不住。

裴君琅觉察到了她的戏谑表情,莫名耳热,白皙后颈微微泛红。

他果然不该多管闲事!

小郎君偏头掩饰,如鲠在喉,不再多说话。

叶薇却不饶他,得寸进尺地说:“小琅,还有一点,我府上人多眼杂,这把火铳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说,我开枪准头不行么?我不多练练,恐怕往后还可能伤到小琅。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琅,满腔难言之隐。

裴君琅被她看得发毛,修长指骨不由一紧,扣住了轮椅把手。少年凤眸锐利,语气里含着厉色:“你究竟想怎样?”

“小琅如今在皇宫外开府了吧?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不寂寞吗?”

“……不寂寞。”

叶薇嗔怪:“小琅尽瞎说!要不这样吧,我时常来府上探望你,也好寻个空地儿练靶子?”

裴君琅讽刺:“探望是假,练靶子是真?”

“小琅懂我。”

裴君琅:……他真服了。

裴君琅缄默许久,还是递了一块玉牌过去:“若来府上,直接将玉牌递给青竹掌眼,自有人领你入内。”

叶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给我家门钥匙,太贵重了……”

裴君琅问:“那你能不来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叶薇神情诚恳。

这次,没能及时召唤出他的本命兽。

他眉间郁色渐重,只能取出陶埙,轻轻吹响。

很快,黑鳞蛟蛇现身,长长的巨蟒,缓慢游来,亲昵挨蹭叶瑾。

叶瑾没有回应本命兽的讨好。

在他眼里,黑鳞蛟蛇太有自我认知,不够忠诚。

即便他从父亲手里得到黑鳞蛟蛇,又用血肉喂养它多年,它仍会有“叛逆”的时刻。

譬如不愿意听从叶瑾的差遣,响指抑或口哨都唤不过来,只能用传音法器逼迫它现身。

毕竟,黑鳞蛟蛇不是叶瑾从小养到大的山兽,他们没有心念合一。

正如现在,黑鳞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气息。

它撇下叶瑾,径直游向父亲的灵牌,轻柔地缠了上去。

叶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经死了。”

黑鳞蛟蛇能听懂人言,顿时起了火气,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朝叶瑾斯斯恐吓。

叶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鳞蛟蛇的头骨,遒劲手掌用力,以蛮力伤它骨肉。

咔哒咔哒。

皮肉被伤,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浑身都在战栗,黑鳞翻起,蛇尾发颤。

黑鳞蛟蛇不住挣扎,却不敢违背主契,攻击叶瑾。

它是叶瑾手上一员大将,叶瑾也不会轻易弄死黑鳞蛟蛇。

叶瑾松了手:“记住,你的旧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只有我。”

说完,他手掌奋力一甩,将本命兽狠狠摔到一侧的岩壁上。

蛟蛇身上的鳞片坚硬,刺入岩墙如利刃破石,顿时烟尘四起,灵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鳞蛟蛇扭动两下长尾,不再靠近叶瑾,反倒是遁地离开,不见了踪迹。

叶瑾拧了拧眉心,心烦意乱。

很快,传召的暗卫带消息回来复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说。”

“蛇庙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属下跟蛊市的店家打听过,冬狩那几日,有一名患有腿疾只能坐轮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

叶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琅?”他皱起眉头,“一个双腿残废的皇子?他怎会有如此通天本领,竟能知蛊市黑蛇母的秘密?”

叶瑾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动的人。

但是……叶瑾能借刀杀人。

他冷哼一声,把玉佩递到暗卫手中:“送去杀神周家,再带上我的口信儿,就说……皇后眼拙,竟在宫中埋下如此大的隐患。若二皇子当真有所图谋,凭他那隐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后祸生不测。”

“是。”暗卫领命离开。

叶瑾没走,仍在细思裴君琅的意图。

裴君琅倘若真有通天本领,能潜入谢家蛊阵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会愚钝到留下线索,等叶瑾来发难?

还明目张胆对外宣称,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为一个众矢之的的靶子,诱人来诛杀。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事?叶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琅的样子,将矛头指向他?叶瑾还是本能不相信一个废物竟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算了,反正叶瑾不会对皇子出手,还是引导杀神周家慢慢试探那小子吧-

过完年,开了春。

一群老师开始交头接耳,商量伤亡学生的处理事项,顺道静候济世医白家人派来增援的医者。

谢道玄望向小妹,她想留谢芙说说话。

此刻,鲁沉山也听到动静,姗姗来迟,一同凑过去打听消息。

只剩下叶薇了,她没事做,打算先回休息点看看其他小伙伴们的情况。

下山的时候,山风拂面,温暖宜人。

叶薇才清晰感受到,原来春日真的要尽了,炎热的夏季来了。

喧嚣的风吹动她乱蓬蓬的乌发,携来不知名的花香,掠动她轻盈的衣袍。

劲风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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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入叶薇的衣袖,将她吹得鼓了起来。

小姑娘裙摆蹁跹,蹦蹦跳跳,看上去一点都不弱质芊芊。

裴君琅远远看到叶薇。

明明那样渺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可他偏偏能一眼就注意到。

叶薇站在绿草如茵的坡上,被日光最后一点光烬照拂,充满了力量。她一面摇铃,一面嬉笑奔跑。尸人小王受铃铛驱使,一直以怪异的姿势紧跟其后。

裴君琅语塞。

她是傻子么?和一具没有活气儿的行尸玩得这么开心。

许是裴君琅的目光太炽烈,叶薇很快发现掠食者不善的视线。

她警惕抬头,与不远处的裴君琅对视。

他一如既往的得体、秀美,雪色的衣领用真丝绣了竹枝,贴着他白净的胸口。许是觉察到叶薇的杏眸,小郎君仰颈,轮廓分明的喉结微动,他朝她望来。

夜色渐渐侵袭,裴君琅所在之处已经陷入了云翳之中。

连同他那一双美丽的凤眼,也压了许多沉寂的情绪。

叶薇不畏惧裴君琅周身透出的极具威胁的压迫感,她相信凶悍的野兽已被驯化,绝对不会伤害她。

于是,叶薇步履轻盈,朝裴君琅跑去。

“小琅。”她含笑唤他,明媚的笑容能消融冰雪,温暖人心。

裴君琅抿起薄唇,下意识错开眼。

他低眉的一瞬间,无意间瞥见叶薇的裙摆都是已经干涸了的鲜血,来的时候,她的衣裙被草木遮掩,没能及时发现。

裴君琅挑眉:“你受伤了?”

“唔,遇到几个刺头罢了。”她不以为然。

这么多的血量,恐怕不是轻伤吧。

裴君琅蹙眉:“……为什么不用我的福豆?”

叶薇歪头,有点不解。裴君琅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她略有点心不在焉,也一时间没想到原因。

可是,叶薇最擅长糊弄,她随口敷衍道:“嗯……可能是不想让小琅出局吧。”

少女的眼神迷离,似乎思考了许久才答出这句答案。

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样。裴君琅在的话,叶薇的底气就会稍稍大一点。

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不怕,她知道裴君琅足智多谋,也很护短。

他定有能力,也有办法帮她善后。

“叶薇……”裴君琅失语。

他来找叶薇,明明是想怪罪她总让他不高兴,总让他提心吊胆,总让他破戒,变得不像自己。

裴君琅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他究竟生什么气,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叶薇说,她之所以在危急关头也不用他的福豆,只是不想让裴君琅出局。

叶薇只能采取笨办法,小心翼翼追问:“为什么呢?”

裴君琅睨她一眼,很快垂下沾了雪花的黑睫,错开视线,望向庭院里的松木。

“天冷,你坐旁边,正好能替我挡风。”

裴君琅的语气自然,似乎还在怪她明知故问。

叶薇气闷于心。

她一个小鸟依人的世家小淑女,怎么为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郎君遮风挡雨?

他一定是嘲笑她变胖了……

老话说了,夏放冬藏。叶薇只不过听祖母的话,近来一个月为了多藏一藏隆冬天里的福气,多吃了一点诸如猪蹄膀、烤羊腿、大酱鸡腿、各色细点花糕的年货……

她不过身材丰腴、玲珑有致,才不是变圆润了。

小琅再这么对她“物尽其用”,有朝一日,叶薇一定会抛弃他连夜逃跑的!-

角落里,谢芙抱住妹妹,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叶薇问:“咱们的蛊……爆头吗?”

“不爆啊。”谢芙皱眉,“算了,反正蛊上也没写谁的名字,查不到咱们,管他死不死的。”

鲁沉山忧心忡忡地审视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他们动的手。

沈如意小声说:“这货不是假的吗?”

叶薇:“你有法子证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货吗?”

沈如意摇摇头,再踮脚看一眼周崇丘被毁了容的脸,茅塞顿开。

“有人想让老家主死!”

裴君琅懒洋洋地讽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出来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贴脸骂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个官学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忙着善后,无人再管孩子们受不受惊。

平白无故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真的是天意?

官学里,人头攒动。

随着御敌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卫戍京畿的御林军、府兵别着寒光凛冽的长刀、长缨枪,井然有序涌入潜渊官学。

他们奉了丧父哀痛的周皇后谕旨,势必要搜查官学,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作祟,意图将杀害周崇丘的凶手缉拿归案。

御林军都闻讯赶来了,裴君琅身为御林军都统,自然要出面指挥。

冷静的小郎君推车而去,肩背挺拔,背影伟岸如山。

明明是身残的少年郎,此时迎向禁军,身上气势凌然,压迫感十足,竟无半分违和之处。

见状,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为自卑了。

另一边,叶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况。

皇后此举,无疑是坐实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实。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当于放弃这个人质了。

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货,又杀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吗?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说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会落到周溯的头上。

周溯是亲近二皇子一党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岂不是为了不受制于叶薇他们,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势力往外推吗?

一时间,叶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对上,后者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薇又回头,眼神询问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点明白了。

他平静如常,没一会儿,翘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发现我们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坤宁宫。

琉璃瓦的明黄色被风雪掩盖,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宝珠吉祥草彩画。

梁柱底下,小宫人手执扫帚清扫积雪,连声交谈都没有,鸦雀无声。在皇后宫中当差的下人,各个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见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俩是最亲的家人,见一面,彼此哭泣诉苦,无可厚非。

周溯看到阖宫挂起的哀悼白幡,一应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全搬回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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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摆在外面见人的,全是死气沉沉的肃静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风。

周皇后很擅长演戏,骗过许多人。

周溯踏进门槛,周婉如远远看见他,提裙小步跑来。

她一双美眸早已哭红,水光潋滟,抱住了劲瘦如竹的周溯。软弱的姑姑低头,把哭湿的脸埋入侄子的肩头,眼泪一点点濡湿衣布,春风拂过,冷得蛰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没有动弹,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轻轻发颤,她饶有兴致地勾了一下唇,随后摆摆手,示意飞燕关上殿门,她和小辈要说些体己话。

门刚关上,周溯冷淡地开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没有你来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开周溯,她气定神闲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没见你了,好歹沾亲带故,不先叙叙旧,聊聊家事吗?”

周溯抬眼,静静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语气淡淡地说:“我和姑姑,应该没有那么多旧事可叙。”

周婉如轻笑一声。

明月摇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心思?你小心些,今日主子看起来不快,对青竹都没好脸色呢。”

“嗳,成。宫里又派下生辰礼的赏赐了,咱家瞧着比往年还多些,这是圣眷正浓,要不要告诉二殿下,让他开心开心?”

“还是别多事了,二殿下想知道,他自会去了解。”明月对于伺候裴君琅很有心得,“青竹说的,不要替主子拿主意。”

“正是了,咱家受教了。”长寿毕恭毕敬地躬身,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他不敢多话,打算嘱咐灶房那边,给裴君琅上一些碧螺春茶以及适口的茶点。

长寿还没走出两步,明月忽然开口:“不过,还有一点,要是有一位名叫‘叶薇’的小姐登门,别拦,也莫要管。这位主儿紧要得很,得罪她,那就是一个死罪。”

长寿打了个激灵,连连点头:“多谢明月小兄弟提点,若叶薇小姐来了,咱家一定好生伺候。”

两人刚说到叶薇,转眼贵客就到。

门房听到马车的响动,瞌睡还没打完,一截凝脂臂骨便递到他面前。

叶薇亮出府上玉牌,笑吟吟地说:“我想见见你们家殿下。”

门房吓了一跳,赶紧跑来和长寿通禀。

长寿心里咯噔,没想到从来不和人交好的二殿下,竟把自己随身玉牌都赠出去了。

何、何等的人物啊!

他毕恭毕敬赶去大开府门,定睛一看,是一位和二皇子年纪相仿的窈窕淑女,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很可能是往后府上女主子啊。

长寿半点不敢怠慢,抬臂就要搀叶薇进来,顺道赔上一张笑脸:“小姐,您是爱喝碧螺春,还是紫笋茶呀?奴才也好给您置备上。”

“都成,劳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服侍小姐,是奴才的荣幸!”

叶薇轻轻挑眉,她没想到裴君琅的玉牌竟这么好使。

府上奴仆一个个都对她礼待有加-

不少心思重的公子小姐从这一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里,渐渐回过味来,周皇后是看上叶薇了,而叶心月想要入主东宫的梦,怕是破碎了。

“无聊。”裴君琅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戏,他对于周婉如拉拢人的手段早就见怪不怪。料想叶薇也是个人精,应当不会这么好骗吧。

官宴散场,裴君琅正要推动木轮椅离宫。

他的腿是伤在这座暮色沉沉的深宫里的,因此裴君琅对于周婉如和裴凌有一种天然的厌恶。

既然还没到刀剑相向的时刻,那他能少见就少见吧,免得还要同他们惺惺作态,人前虚与委蛇,平添恶心,浪费心力。

然而,就在裴君琅隐于夜幕中的时刻,凉风送来叶薇轻灵含笑的嗓音,他微掀眼皮,睨向那群跟着裴凌上御花园玩乐的孩子们。

旁的都瞧不真切,唯有叶薇鬓角簪的那朵洁白茉莉,如月莹白。

小郎君抿了一下唇,还是招呼青竹:“跟上。”-

裴凌想起昨晚和周婉如夜谈。

周婉如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叶薇腕骨上佩戴的,正是老家主叶尘夜的兰玲镯,看来叶家变了天,有人在为这个孩子撑腰。”

裴凌若有所思:“可叶瑾看重的不是嫡长女叶心月吗?”

周婉如冷哼一声:“叶瑾那种扒高踩低的性子你不懂?只要有利于他,更变一个传家人罢了,还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轻松事。”

裴凌明白叶心月已非合适的皇子妃人选,若是执意要拉拢驯山将叶家,或许退而求其次,兜搭叶薇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母后的意思是,希望我能拉拢叶薇?”

周婉如笑笑:“天家的姻缘么,不讲究缘法,讲究明争暗斗。要么毁了裴君琅的助力,要么将其收入囊中,你自个儿掂量。”

裴凌了然。她转身走了,裴君琅没有去追。

裴君琅听到马蹄声隆隆震耳,猜测多罗王子一定是骑马来找叶薇。

他找她做什么?离别前又想说什么?

裴君琅很想知道,却强装大度,没有上前。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了一点羡慕……他竟会有其他人攀比的心思,竟会嫉妒别的郎君能够骑马,能够捎带心上人驰骋天涯。

叶薇跟着裴君琅,只能被囚禁在一间很小很小的屋舍里,不是宫阙,便是马车。

他腿脚不便,不能和她策马同行。

裴君琅嘴上说,娶叶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为了保护她,所以采取了这一项权宜之策。

可是,唯有他自己才知,能够博得叶薇的同意,能够得到叶老夫人的肯定,能够谋求到皇帝的婚旨……他心里泛起的一点隐秘欢喜。

这一场婚事,不止是缓兵之计,还有他不可言说的欲念与私心。

这样一想,裴君琅实在有点卑鄙。

他心知肚明,自己并非与世无争,他知道争不过,所以从来不争。用这一点脆弱的模样,用这一点悲惨的身世,引诱叶薇……叶薇心肠软,每一次都会同情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裴君琅就连真心,也是满盘算计。

他很无耻。

裴君琅不禁想,这样用婚事困住叶薇,她会欢喜吗?还是在不久后的将来,她感到后悔?-

晚秋的阳光不算刺眼,叶薇眯起杏眸,仰望高高在上的多罗王子。

小姑娘皱眉:“多罗王子,你就连和我讲话也要摆谱吗?这头抬得我脖子酸疼。”

多罗看着娇气发牢骚的女孩,哈哈大笑。

他身手利落地翻下马,落地的一瞬间,卷曲的辫发飞扬,很有少年郎的桀骜英气。魁梧如小山的外域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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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忽然单膝跪地,捧起叶薇的手,额头抵在她的手背,轻轻磕碰一下,又迅速站起。

叶薇不明所以,问:“你在做什么?”

多罗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人眼睛:“我们西坞信奉红龙神主,自然要对你行敬神礼。”

叶薇没有否认身份,毕竟眼下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她多一重唬人的身世便是对自己多施加一重保护。

叶薇道:“你不会就为了给我行个礼,大老远喊我跑出来吧?”

多罗的笑意消散一点,说:“当然不是。”

他靠近叶薇,低语:“实不相瞒,那些西域小国与草原部族之所以这么快接受你的身份,是因为他们曾瞻仰过西坞佛窟的壁画《龙神变》,你驭蛇而出的样子,和壁画上的红龙神主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叶薇的心脏狂跳不止,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了什么事。

红龙神主不是出自中原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坞佛窟?难道这一切,冥冥之中皆为天意吗?

多罗以为叶薇不信,他又想起一句广为流传的梵语,翻译给叶薇听:“神谕有言——丘垄起龙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红龙焚万物。”

叶薇顷刻间瞪大眼睛,眸子里闪过难以置信的情绪。这几句话,她曾在叶尘夜的札记里见过,这是育龙的法子啊。祖父是不是曾去过西坞佛窟?他是不是早早知情?

电光石火间,叶薇想到了一件事。当初红龙谷里,白莲教偷偷在风水宝地养育红龙。可是,所有红龙都没成功,全成了面目狰狞、身躯庞大的怪物。假如,红龙谷根本就不是养育红龙的地方呢?真正培育红龙的地方,实则在西坞佛窟呢?

叶薇的手臂翻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叮嘱多罗王子:“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多罗点头:“自然,我知道你们大乾和羯人王庭有一场恶战要打。比起让羯人侵占西坞,我更希望你们能赢。”

毕竟羯人不事生产,他们一旦占领一个小国,便会无穷尽地掠夺,那么他们西坞将民不聊生,所有的子民会在羯人的暴政下,沦为锻造武器、碾织毡毯的奴隶,他们平和安逸的生活终将不复存在。

但大乾国赢下战役就不一样,大乾国人稠物穰,也很擅长耕种农物、治炼器具。大乾国都城遥远,也管不到西域里的西坞,他们只需要归附王朝,再每年朝贡一些外域礼物。这点财物,对于富庶的西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多罗抿唇:“虽然我的心是向着你们大乾国的,但西坞贵族与世家众多,人心要凝聚。我此次回去,就是为了扫清隐藏在王庭里的卖国叛徒。如果有一天,西坞派出骑兵策应羯人,攻打大乾……那你就当我在国政争斗里失败,已经死了。”

他把死亡说得这么轻飘飘,叶薇的心脏变得沉重。

她目光坚毅,送上祝福:“英勇的多罗王子绝不会死的。”

多罗勾唇:“神女希望我别死,那我会努力撑一撑。”

叶薇诚恳地请求:“不过,死之前,能不能把佛窟的壁画拓一份,送来给我?”

多罗忍俊不禁:“所以,小薇神女对我百般宽慰,只是想要从我手里骗取壁画拓本啊?手拓描摹难免疏忽,我还是希望小薇神女有机会能来西坞一趟,我定会热情款待。”

叶薇也笑:“好啊,有机会一定去。”

话虽如此,但多罗也知道拓本的重要性,他一定会尽快把壁画的描图送到叶薇手中。

云兴霞蔚,夕阳的红光照得河渠粼粼泛金。

一只猎鹰破空而来,穿过稀疏花枝,停歇于多罗肩侧。

这是部曲提醒大王子尽快动身的信号。

多罗不能久留了,他纵身上马,手挽缰绳,郑重作出承诺:“为了保证小薇姑娘来做客时的安危,我会尽力扫清政权的障碍,带着皇族人恭迎你的大驾。”

叶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多罗轻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绝尘而去。

晚秋的风既凉又刺骨,多罗赤着小臂,却半点都不觉得寒风凛冽。

马蹄踢踏,鬃毛轻扬,多罗知道叶薇肯定还在目送他,但他没有回头,快马加鞭冲向城门。

多罗想对叶薇说的话,其实不止那些。还有、还有许多关于少年郎的爱慕与向往。

但是,当多罗想到那一夜,他跟着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去找裴君琅,帐篷里满满浓郁的药汤苦味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他知道裴君琅生了病,甚至病得不轻。

但他拖着病体,也要外出寻找叶薇,裴君琅义无反顾,为叶薇献出生命。

他比多罗先找到的叶薇,先保护的叶薇。

多罗没能第一时间保护好心爱的姑娘,他愿赌服输。

多罗洒脱放弃,他不再和裴君琅争抢叶薇-

离宫后,大皇子仰望高悬于琉璃瓦上的一轮月,心里想到从前叶薇跳水搭救他的那一幕。

他和叶薇是有缘法的,甚至比裴君琅还要早。

只不过他的弟弟奸诈,横插了一脚-

御花园内,裴凌嘴上说带一群孩子逛御花园,实则是一心想找机会,和叶薇打好交道。

御花园有一处沐于月光下也能盛绽的百年花树,每逢夏末,花卉绚烂,清香满风亭,极为美丽。

他想带叶薇赏景。

裴凌的算盘打得极好,怎料一回头,他和那个狗皮膏药裴君琅对上视线。

二弟?他怎么在这里?

裴凌心中的厌恶都要满溢出来,明面上却仍要装作关爱弟弟的兄长。他笑着打趣裴君琅:“二弟为何跟着我们?你自小便是宫中长大,御花园的景致早已司空见惯,应当对花树没兴趣吧?”

听到这话,裴君琅偏头,故意装作黯然神伤的样子,落寞道:“大哥,弟弟腿脚不便,这么多年以来,我都鲜少出门赏景。唉,我嘴上说不喜花色,实则不过是怕麻烦到大哥。今日难得一家人游园,弟弟也想同往……”

他这番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依恋兄长的小皇子,一些单纯的世家公子听得潸然泪下,暗地里偷偷擦拭眼角。

唯有裴凌了解裴君琅的奸猾,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裴凌再恶心裴君琅的虚伪,他也不能当众拆裴君琅的台,只好强牵起唇角:“既然二弟也对花树感兴趣,那便一道儿赏景吧。”

“好啊。”裴君琅勾唇,目光冰冷,笑意不及眼底。

皇子们你来我往过招,叶薇听出了那点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

她故意放慢脚步,凑到裴君琅身边,悄悄问:“小琅可不像有闲情逸致游园的人,你特地留下来,该不会是为了暗中保护我吧?”

听到这话,小郎君冷漠斜了她一眼,讥讽地嗤笑:“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想得倒美。”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叶薇也没拆穿裴君琅的心思,一副“对于小郎君害羞一面了然于心”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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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琅头偏得更远,心里烦闷。早知道,他就不该来看顾她。

省得叶薇小人得志!

裴凌作温润君子状,一面讲解宫闱趣事,一面介绍园圃里的奇花异草。

他眼风扫荡几眼,许久没瞥见叶薇,下意识回头望去。

却见叶薇守在自家弟弟身边,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女孩笑颜如花,亦步亦趋跟着冷如寒山的裴君琅。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顶登对的一双璧人。

裴凌的君子之风荡然无存,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叶薇果然很不识趣,又和那个小残废黏在一块儿。

她是个蠢笨的女人吗?难道看不出皇后的良苦用心吗?真是榆木脑袋。

裴凌气闷不已。

可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有说有笑,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

今晚裴凌精心设计的游园宴,不会为他人作嫁衣吧?

思及至此,裴凌真是要被这对狗男女,气得呕出一口心头血了-

叶薇看着文静娴熟,其实对于赏花这种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凌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会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翘,用王御厨最新研发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叶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叶薇一晚上都在讨论,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园里的娇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鲜花饼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显眼,裴凌招架不住叶薇那双,如山间小鹿般清澈无辜的杏眼,对于奇花异草的爱惜最终败给了叶薇的楚楚可怜。

裴凌还是让小姑娘得逞,叶薇真折了几朵三年才开一次的珍稀花卉,带回府中制糕吃了。

书房内,清隽的小郎君翻看大乾国舆图。

修长指骨抵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裴君琅慢条斯理地说:“青竹,你去一趟南疆烈血门,我要他们门中饲养的王虫。”

南疆烈血门,一直是百蛊君谢家最大的蛊虫供应门派,许多种类奇特的蛊虫都是养在天气湿热的南疆,到幼虫长大后,才送回京中,供谢家人练蛊。

近日,江湖里确实听到风声,说烈血门培育出王虫,可供谢家的百蛊君们驱使,好虫苗出世,价格也水涨船高。

那几只王虫,早在两年前就被谢家人盯着了,只等它们成年就拿来炼蛊。

如今裴君琅忽然提出要青竹去抢王虫,那不就是逼他和整个谢家为敌吗?青竹单枪匹马,怎能敌得过整个谢家?恐怕要被谢家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了。

青竹丧气地道:“主子,此行凶险,属下若是回不来怎么办?”

裴君琅想到他和叶薇语笑嫣然的画面,微微眯起凤眸。

小郎君慵懒地道:“哦,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音容笑貌。”

“……”青竹忽然感到脊骨发寒。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主子这道命令,其实是故意劝他送死吧?

他做错了什么,他改还不成么?

青竹刚想再次求饶,屋舍外传来接二连三的咳嗽声。

长寿吊着嗓子,高喊:“启禀二殿下,叶薇小姐来府上做客了。”

裴君琅眉心微蹙:“叶薇?她来做什么?”

没等他追问,小姑娘的脑袋已从门边探出。

叶薇笑弯了一双清亮的杏眼,高兴地打招呼:“小琅,我来啦!”

“有事?”裴君琅冷淡睥她。

“今天是你生辰呀,我特地来给你送礼物的。”叶薇找了张凳子落座,“本来想在官学里给你,可我没找到人,幸好课早早上完了,我就溜出来找你了。”

叶薇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还把手里装礼物的锦盒亮给裴君琅看:“我给你准备了一对狐毛护膝,这样天冷的时候,你就能罩上膝骨,或许就能减缓很多腿疼。对了,沈如意他们还在味美斋设了宴,喊我们夜里过去吃呢,生日不操办怎么行呢?”

小郎君接过那一对荔枝果绣纹的绿绸护膝,是长长的一条毛领子,一面是绸布,一面是雪白绒毛,两端缝了盘扣,可以套在膝上,给腿骨保暖。

叶薇记得他受寒会腿疼啊……

裴君琅心里五味杂陈。

他问:“你……为何会知晓我生辰?”

叶薇:“嗯?青竹说的呀!”

裴君琅如梦初醒:“那一日,你们在楼道里讨论的……其实是我的生辰?”

“当然了!”叶薇困惑地歪头,“不然还能聊什么?”

“……原来如此。”裴君琅垂下眼睫。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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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坞距离大乾国都城很远,说有数千里之遥都不夸张。西域各国使团受召入京,持着天家官府派下的节信文牒,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京城,用时差不离一个月。

周老家主死后的第三个月,潜渊官学开学,世家子女们照常来官学上课。

不过为了表示对于院长的尊重与感怀,学生们暂时还有孝礼规矩管制,不能穿太多大红大绿的锦衣华服,接下来的一个月吃肉也只能吃三净肉,也就是不因口舌之欲而特地杀死的动物。

一时间,喜欢扮俏、吃肉喝酒的孩子们怨声载道。

为了防止这群世家子弟不听劝告,偷偷往外袍里穿艳丽里衫,官学甚至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几套竹色、月白色、雪色的春衫,供于日常上课换洗。

本家的孩子管束更为严格,非但谢芙不能绑红色的头绳,就连妹妹的打扮也遭到谢道玄专门的检查,她气得火冒三丈,但最终还是被长姐用武力压制了。

谢芙怨气深重,除了叶薇,这段时间无人敢招惹。

阳春三月,时有濛濛春雨,官学里种的几棵柳树也垂下绿茵茵的枝条。明明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学生们却哀鸿遍野,体会到了春日多雨的无情。

住在寝院最下面一层的丙、丁班学生,衣服晒不干,全是回南天的潮气,偏偏屋子前还有影壁墙挡着,照不到太阳,整个屋子成日里湿漉漉的,害得喜阴的蛊虫到处乱爬,死活不肯进瓮里。

尸人被湿气侵体,尸斑都长出来了,屋隅角落甚至生出了野菇。

他恹恹的眉眼掩在出锋的狐狸白毛厚领中,不耐烦地皱眉,问:“你有什么事?”

青涩的少年郎耳朵泛起潮红,他双手紧攥,犹豫了许久,开口:“二殿下,你属意于小薇姑娘吗?”

白衡记得那日山中的杀阵,裴君琅挺身而出,舍命护叶薇。

何等的情谊,才会让人冒着性命之忧,去保护一个女孩?

可偏偏是叶薇。

白衡是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他知道叶薇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但他居于暗处,看到狡黠的叶薇、淘气的叶薇、为了拯救自家堂弟挺身而出的叶薇、不顾满身血污精疲力尽也要保护弱小孩子的叶薇……

不止裴君琅一个人看到叶薇的闪光点,他也是。

他也会被太阳的光彩吸引。

倘若、倘若裴君琅对叶薇无意,那他去追求叶薇,便不是横刀夺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光明正大。

白衡下定决心,挺起胸膛。少年郎站在雪中,如松如柏,他一字一句,坚毅地再次发问:“二殿下,你喜欢小薇吗?”-

金镶玉的凤凰珠冠戴在叶薇高高梳起的乌黑发髻间,凤尾挂下几串琳琅金珠,随着她莲步挪近,几枝花钗颤颤巍巍地晃动。

叶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颦一笑也变得愈发清晰。

从来不喜欢施加粉黛的小姑娘,为了和心上人成亲,好好打扮过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妆绘了媚花奴,朱唇榴齿,娇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摇鲜艳,一袭锦葵花的齐胸襦裙,臂挽金莲花橙色的轻纱披帛,肤光胜雪,腰肢纤纤,裴君琅第一次在叶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风的娇弱与美丽。

他待着不动,没有作声,也没有说什么话。

直到小姑娘不满地牵他。

叶薇亲自拉着裴君琅走向为了婚礼搭建的青庐棚子,深山里有一座小院,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小狗,这是裴君琅和叶薇往后的家。

他们没有请亲朋好友观礼,唯有叶薇和他。

叶薇拉裴君琅坐到撒帐礼后铺满了喜果、花生、铜钱的榻上。

叶薇羞涩微笑,靠近裴君琅,眨眨眼,问他:“小琅,我今天好看吗?”

艳光照人的小姑娘,忽然撒娇,惹得裴君琅心脏一跳。

屋外的天色一下子变暗,光线昏昏,唯有一豆烛光幽幽。

裴君琅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缺的腿,心脏瑟缩,泛起苦意。

他冷着脸,下颌线紧绷,抿了一下唇。

随后,裴君琅艰涩地开口:“好看。”

他明知这是一场梦,却不再如从前那样,杀了梦里想念的人,固执地破梦离去。

他贪恋这一份暖意,他想再留得久一点。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叶舟听了,一时语塞。原来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竟是黑鳞蛟蛇。他就说,太信男人那张嘴,一定会吃到大苦头。

……

偏偏裴君琅和叶尘夜用的路数一样啊……干!博取同情的臭小子,一肚子坏水。

叶舟眉头紧锁,很快计上心来:“娘,我也不是那种坏人姻缘的恶人,这不是……小薇的爹前脚刚去世,她后脚就嫁人,显得咱们叶家女多薄情寡义呢?小薇总得哀悼父亲吧?这孝礼,咱也不说三五年了,一年总得守啊?”

叶舟说完,自己也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呢,叶瑾好像就是被叶薇驱兽打死的,要她吊唁,好像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啊……

一时间,母子俩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算了,叶舟不管了,反正嫁出去的侄女泼出去的水,他管不着,还遭人白眼,不上算-

皇宫,垂拱殿。

福德扬动拂尘,招呼小黄门把一摞摞世家奏疏、外域使团的章表抬进殿槛,分门别类码放好。

裴望山不喜欢殿内有太多人走动,幸好驯山将叶舟很擅长调教春鹰,今年上贡的春鹰能够分辨奏疏的颜色,甚至能通过不同章表所涂抹的香味,辨认文书的轻重缓急。很多时候,皇帝一抬手,说个类别,春鹰便能用喙衔奏折、抑或重要的书目飞来,比奴仆还方便。

裴望山看了一眼各个西域蕃族的国书,竟有不少的部族愿意用半国的财力作为聘礼,迎娶他们口中的神主叶薇。

裴望山明白,那个乘蛇而立的小姑娘,在各个小国部族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信,甚至强压过他一头。

这种被人威慑的感觉很不好,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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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寒冽的刀尖子抵在人的脖颈上。熟悉的恫吓之感,甚至让裴望山想到了当年的世家天才叶尘夜……

并非裴望山手持王权,便是天下的君主。他还得扬名立威,四海臣服。一切事都打点妥当,就趁着这一回周崇丘死了,他一雪“当年蛰居周家忍辱负重为质子”的前耻,借助春狩礼,让那些胡族蛮民怀德畏威。哪知,皇帝自个儿没捞到好处,全是替叶薇做嫁衣,如今那些愚钝的蛮族人只认神主叶薇。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顺势爬到他的头上来了……真是让人难办啊。

皇帝指骨微蜷,指腹捻住食指上的玉戒,轻轻转了转。

“小姑娘不过刚刚入世,还不懂这世间的人情往来。朕心疼她一个姑娘家往后要见识那么多阴司腌臜,不如趁早给她一个痛快……”裴望山有了主意,唇角微扬,杀心渐盛。

没等裴望山有了更多部署与计划,福德亲自往紫檀木桌案,呈上了一封折子,打的是皇子府的印记。

裴望山眉棱微皱,细细摊开。竟是裴君琅爱慕叶薇已久,盼着君王赐婚。

大儿子定下的是叶家长女,二儿子也要娶叶家的庶出次女……两位凤主皇子妃都出自叶家,似乎不大妥当。

可是,叶薇是个特殊的孩子。若将她招入麾下,利用她手中的黑鳞蛟蛇为武器,为自己御敌守关……裴望山一想,倒也不是很亏。眼下按兵不动,将人留在眼皮底子下也好,朝局动荡,见血太多,裴望山不能再动手了。

往后倘若叶薇不听话,该杀就杀了,也轻便得很。

裴望山笑了下,次子果然很像他。

皇帝才不信裴君琅会有什么儿女情长,次子不过是贪图叶薇的御兽能力,想用婚事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正如皇帝自己忌惮叶薇,也想利用她为己所用一般。

这门婚事,赐得很顺畅。

半个月后,福德照葫芦画瓢,带来一车车天家的聘礼,登叶家的门。

大太监妙语连珠,在人前赞颂叶薇闺英闱秀、德言工容,这般优秀的世家女,和二皇子真是般配,檀郎谢女,婚后定恩爱非常。婚期与大皇子裴凌他们的相近,先皇家长子成亲,再轮到次子裴君琅。

福德所说的话,都是一些演练过一次的过场,不同的是,等叶薇靠近她接圣旨的时候,一贯趾高气昂的大太监当即跪下了,他膝行两步,递上圣旨,谄媚地笑:“可不敢受县主的万福礼,您拿好圣旨,奴才也回宫里头复命了。”

福德信奉红龙神主,听闻叶薇是神主转世,他哪敢在叶薇面前摆谱啊,不怕折寿么。

“公公一路辛苦,吃杯茶水再走吧。”叶薇接过圣旨,和气地给福德塞了一个利是封红包。

叶舟看着自家小侄女满脸不要钱的笑容,朝天翻了个白眼。

叶薇挑眉:“二叔,你有话说?”

叶舟:“我哪敢说你啊,嫁给裴君琅你就这么高兴?一点女孩家的矜持都没有。”

叶薇半点不知羞,她眨眨眼,好奇地问:“定亲是喜事,喜事当然要高兴了,难不成摆个哭丧脸么?”

说完,叶薇朝叶舟伸手:“对了,二叔,你好歹是我亲叔叔,不该给我添嫁妆吗?”

叶舟目瞪口呆,简直要被叶薇的厚脸皮吓着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讨要?我也不是不给你,但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主动和我讨钱啊!”

叶薇无辜地道:“我们之间是那种生分到不能谈钱的关系吗?”

叶舟哑口无言。

叶薇绞了绞手指,小声嘟囔:“听说百蛊君谢家的次女谢小兮定亲了,阿芙给我讲,她的三堂叔出手阔气,直接添了五台嫁妆呢。”

“小薇,做人不能太攀比,叔不吃你激将法那一套。”

叶舟听得不是滋味……嫁妆都要带到裴君琅府上的,他们把叶薇嫁过去了,还得赔上大半家底,怎么想怎么亏。他们又不是卖侄女,把所有家当都丢给女孩,不让她归家。叶薇过得不舒坦了,随时都能回娘家,没人会拦她,况且他们叶家结两姓之好,叶薇赢得了家主之战,依旧可以继承家主之位。既如此,她的家产留在叶家比较好,免得便宜了裴君琅。

“好吧。”叶薇叹气,“也是,我生不逢时,没摊上谢家那种出手阔绰的叔叔。”

叶舟气得跳脚:“谢家三堂叔?谢仲那死货是不是?上回和我出门去赌坊,赌.资都出不来,还是求我垫付的。今儿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凑了点嫁妆,到处显摆了!”

叶薇怯怯地道:“那不就更显得谢叔叔疼爱侄女吗?您想想,他自个儿都家徒四壁了,还要攒下给堂侄女的添妆,真是感人肺腑啊……没事的,二叔,我也没有很羡慕,人各有命,我不会乱攀比的。”

叶舟气得倒仰,指着叶薇说:“你给我等着!别说五台,叔给十台!”

叶薇双手掩住小嘴,惊呼:“真的啊?二叔好大方。”

“自然,输人不输阵,这是咱们老叶家的脸面之战!”叶舟才不管激将法不激将法的,谢仲都出招了,他哪能让人比下去,不蒸馒头争口气啊,他这就和库房支银子去。

叶薇接旨的时候,叶心月谎称病重休养,没有出席。

她站在一旁月洞门后的廊庑底下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阳光下,明艳娇丽的叶薇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她的运气真好,谁都看重她,谁都喜欢她……原本叶心月还觉得自己好歹有一桩事能压她一头,然而在五竹山的时候,叶心月也和众生一同仰首,看着叶薇沐血而出,驭蛇成神。她那样夺目,那样耀眼,那样高高在上,叶心月根本就没办法同她争。

叶心月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现实。

裴君琅醒来时,屋外仍是北风呼号的寒冬。

屋外的莲花雨水链像是被冬雪冻住了,风吹不动,只能闷闷地磕碰墙壁。

裴君琅的筋骨尽碎,他曾有一刻陷入混沌,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他还活着。

裴君琅松了一口气,感到欣喜。

他疼到动弹不得,腿骨又无法挪动,只能小心偏头,看一眼床脚。

空空如也。

以往叶薇都会趴在他的床边,彻夜照顾他,等他睡醒。

裴君琅莫名慌乱,他感到不安。

小郎君撑起手臂,妄图下床找叶薇。

然而,他的身体很虚弱,不过一个屈肘,竟扑通一声从床上摔下来。

哐当一声巨响,屋外闯进两人,一个是端着热水铜盆的长寿,一个是端着药碗的白梅家主。

在这一刻,裴君琅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眼眶滚烫,凤眸的眼白布满血丝。

他顾不上跌坐在地的狼狈,狠厉地高喊:“叶薇呢?!”

白梅脸上讪讪,和长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叶薇在哪里?!告诉我,否则我杀了你们!”裴君琅的杀心强盛,甚至面对白梅也有了敌意。

白梅放下滚烫的药碗,她不敢开口,只垂下眼睫,小声劝慰:“小琅,喝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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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琅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没多时,门窗大开,抖进一阵风。

雪絮覆满裴君琅乌黑的长发,让他想到逃亡的那一夜。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他对叶薇说过这句话。

屋外灰扑扑的,风雪肆虐,地面的雪光被灯火照亮。

风雪天里,银装素裹的大地忽然增添上一抹红痕。

飞兽嘹亮的嘶鸣响彻云霄,红色的龙蛇在天穹盘旋飞舞,吼叫声如啼哭如泣血,那一团硕大的红色龙影,美到瑰丽,触目惊心。

红龙降世。

红龙被孵化了。

红龙能出生,唯有一个可能……叶薇作为母体、作为器皿,她被蚕食殆尽了。

裴君琅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一身滚烫的血气仿佛被人抽干了。

他忍住无尽的痛楚,咬紧牙关,双手并用往门外爬去。双腿不能动弹,那就用紧实的臂骨助力,他忍住肋骨尽断的痛楚,咬牙行动。

他要见叶薇,他想见叶薇。

“叶薇在哪里?!”

“叶薇在哪里……”

“我不曾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们。”

“求你们告诉我,叶薇在哪里?”

裴君琅声声泣血,他不会哭,也不曾哭,可脸上水泽清晰,心里汇聚着浓烈的恨、浓烈的爱。

任他多努力地行进,也只是抵达了门槛。

他要找到木轮椅,他要出去。

裴君琅心里涌起巨大的绝望,他从未有过这么恨自己双腿残疾的时刻。他连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废物的人明明是他。

“叶薇,是我无用……”

风雪渐大,明明已经过了年关,雪絮却夹杂千丝万缕的雨幕,连绵不停。

叶薇担心梅花甜糕上覆了雪,步履已经足够匆匆,可仍是没能留住那一丝透出的热气儿。

糕凉了。

她踌躇不前,不知还要不要端给裴君琅吃。

她不想怠慢他。

可这时,白衡忽然拦住了小郎君的去路

叶薇困惑地歪了歪头。

兴许他们有要事相商。

叶薇想到裴君琅从来不爱和旁人讲话,她有心留给他更多交朋友的空间。

小姑娘抿出一丝笑,梨涡浅浅,很贴心往旁边的红木廊桥底下一避,不打扰两人交谈-

白衡的话如惊雷劈下,山风灌耳。

裴君琅不满地拧眉,反噬的痛感又漫溢四肢,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行色匆匆离开。

可没走几步,白衡又横下心,不要命地拦他。

“二殿下,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请你回答我。”

裴君琅嗤笑:“我同小薇如何,与你何干?”

少年郎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裴君琅果然厌恶冷寂的风雪天,寒风吹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疼痛。

他杀心渐起。

“滚开!”

白衡不愿:“除非二殿下回答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裴君琅皱眉:“我会杀了你。”

雪尘飞扬,飘飘洒洒,裴君琅的袖囊鼓动,掌心汇聚浩瀚罡风,蓄势待发。

白衡意识到,裴君琅兴许真的会杀人。

“二殿下想杀便杀吧!我只是想要你口中一个答案,我、我爱慕小薇,若二殿下对她无意,我会出手。”

他竟还不肯退让。

也是这时,裴君琅才如梦初醒地回魂。

原来,不止他对叶薇另眼相待。

确实,叶薇虽说有点不着调、满腹狡猾心计,但她有一副上乘的艳冶皮囊,也会有人被她蛊惑,为她动心。

裴君琅脸色苍白,睨了一眼白衡。

济世医白家,家风清正,历代由女子继承家主之位。

而白衡身为本家嫡出第三子,很受白梅疼爱,他是幼子,上头有兄长与阿姐,不必肩负掌家的庶务。

倘若叶薇同他喜结连理,婚后日子必不会过得太差。

况且白衡自小复有才华出众、嗜好书文的美誉,还是外人眼中清风峻节的翩翩少年。

平心而论,白衡算是良配。

只是……

裴君琅扶住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一紧,凤眸尽是阴鸷。

他凭什么要祝福叶薇?他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吗?

裴君琅仍旧不肯开口。

白衡只好下最后通牒:“如果二殿下不喜欢她,何必拦着其他人?”

小郎君的身影一僵。

他终于没再继续往前走了。

“让西坞公主在府外干等着?会不会……有失礼数啊?”

前几日天气晴朗,小主子声称很快更衣不让兰玛公主久等,那样拦她不让进皇子府的大门,还有个说头。可这样恶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兰玛公主,好歹让人先进屋躲躲雨啊!这不是明目张胆教人知道,裴君琅厌恶西坞公主么?

裴君琅轻皱眉棱,语气里带有压迫感十足的不悦,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过的清冷。

“倘若纵她进府,我衣冠不整接待宾客,更为失礼。去传话吧。”

长寿哑巴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来府上拜客的时候,您不是这副嘴脸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样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近日,裴君琅没去潜渊官学,除了要以礼相待兰玛公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身上的反噬疼痛更为剧烈了。

四肢百骸忍受千刀万剐的极刑,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折断、碾碎,再重塑。他忍受无涯的苦难,明知死是解脱。可一闭眼,会看到眉眼弯弯的叶薇。

明丽的小姑娘,满腹心眼,却总是装作一副温驯乖巧的模样,皱一双浅浅梨涡,明眸善睐,朝他抿唇笑。

裴君琅从来没在意过女子的丑美善恶,却隐隐知道,叶薇是好看的。

他终于承认,自己待叶薇是不同的。

这几日,面对西坞使团,裴君琅尚可寒着一张脸,少说几句话,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

周牧娘在叶舟进屋之前,已经眼疾手快找了个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厅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叶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说:“算了,今晚就在这边吃吧。”

周牧娘没有反驳,她想到方才叶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几分感动。

周牧娘:“刚才谢谢你了。”

叶薇笑:“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本来就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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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不顺眼啊。”

周牧娘点头:“那倒也是,叶心月眼高于顶,当年对谁都趾高气昂,如今没了依仗,风水轮流转落得这个地步,也是活该。”

叶薇不想和周牧娘讨论太多因果论,她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小姑娘,哄她多吃一点,也算是尽到丁班人的“地主之谊”。

这一幕落到谢芙眼里便很伤眼,她忍不住拿筷子戳戳戳,直到把碗里的桂花糕戳烂了。

谢芙杀气腾腾,把旁边的沈如意吓了一跳。

沈如意:“你干嘛?”

谢芙咬牙:“想杀人,狐狸精勾引小薇姐姐了。”

沈如意看了一眼:“周牧娘只是一个过客,很快就要回到自家班级去的。倒是二公子,你得小心。”

她对他是有恼怒与气愤的,甚至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不甘心。

她从来不知道,小郎君如天上皎皎月,这么难捞入怀。

叶薇大大咧咧调笑:“真到谈婚论嫁那日,我寻不到良配的话,小琅不打算负责吗?”

闻言,裴君琅一怔。他呆了许久,雪睫微眨,一片雪花落地。

他不由自主去观察叶薇的表情,很可惜,小姑娘一如既往笑得娇媚,从她的脸上寻不到半分破绽,仿佛这句话是真心实意。

但裴君琅知道,她很擅长撒谎。

也很擅长,蛊惑人心。而彩头却依旧生效,毕竟那是皇帝裴望山给的甜头,皇恩不可辜负,天命不可违。

就在叶心月以为,他们队伍至少还有三把宝剑,不会垫底的时候。

叶舟神色复杂,宣布:“本次红龙谷大比,【蜜汁鸡腿饭队】获胜!”

还真是名字越怪,赢得越快啊。

叶心月踉跄后退两步:“不可能!我们队伍和他们都是三把宝剑,怎会是他们获胜?!”

沈如意理了理衣襟,清清嗓子,郑重开口:“不好意思哈,你们特别爱打架,还看不起我出招。为了找点事情做,我把你们的剑匣也一并保管,并且交给老师了。”

原来是沈如意很鸡贼地把【凤于九天队】三把宝剑也收入囊中。

叶薇对手指,阴阳怪气:“阿姐,别生气了!至少你们的宝剑也没丢呀?只是叶舟老师太坏了,居然记在我们的名下,好可惜啊。”

叶心月气得倒仰,正要寻裴凌帮腔,却见不可一世的大皇子此时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似是对比赛的结果完全不在意。

也是,裴凌耿耿于怀的废物弟弟,竟成了一个擅武的天才,他还被裴君琅摆了一道,此等奇耻大辱,他哪里还有心情去想比赛的事。

如何杀死裴君琅,才是裴凌要考虑的事。

就这样,【蜜汁鸡腿饭队】以六把剑的优越成绩夺冠!

官学里,恭贺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丁班大获全胜,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但毕竟他们实力在此,也有人虚与委蛇地讨好叶薇等人。

叶薇依旧态度温柔,对于别人的示好,来者不拒。

而讨好裴君琅的世家子弟,无一不吃闭门羹,被摆了冷脸。

叶薇欢呼,和伙伴们逐个儿击掌。梅姨那里,有母亲存放的东西,她把它们留给裴君琅。

裴君琅暗地里与济世医白家的嫡长女白梅碰头,彼时的白梅刚刚接任家主的位置。

白梅从裴君琅手里拿到了信件,不过一眼便泣不成声。

是她的旧友赫连璃。

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便是故友之子。

白梅告诉裴君琅,他母亲的本名是赫连璃,璃字,同音“狸”,因此她的闺阁小名便唤作“狸狸”。白梅少时会打趣喊她“小狸奴”,偶尔也唤一句“阿奴”。

没想到,那个承过帝王雨露,甚至生下皇子的胡族美人,竟然就是赫连璃!

白梅明白,她之所以认不出蛮奴,一是因蛮奴被裴望山带入宫中时,早已削骨易容,模样大改;二是第八大世家赫连家全员失踪,不复存在,谁又知道还有一个赫连璃苟活,并且被皇帝改容换貌,偷藏入宫?

白梅不止一次猜测,赫连家的陨落,必然与裴望山有关。

毕竟一个傀儡皇帝,最想得到的便是世家命脉——红龙血眼石。

唯有如此,才可能掌控传说中的红龙,独得吞噬天地、操纵社稷山河气运的力量。

谁都没见过红龙,但谁都不敢轻易让出红龙血眼石。

……

白梅神伤,她屈膝,颤巍巍把瘦小的裴君琅纳入怀中,温柔地抱住了丧母的可怜孩子。

“好孩子,你受苦了。”

苦不苦,裴君琅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母亲死了,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不哭不笑,不吵不闹,看到什么都无动于衷。

比如眼前,堪称温暖的怀抱。

小郎君把自己封锁进一个巨大的茧子里,他竖起牌子,劝告生人勿近。

“我来拿我母亲的东西。”裴君琅漠然地开口。

白梅把蛮奴曾放在她手中保管的匣子,递给裴君琅。

小郎君打开匣子,发现里面竟是其余七大世家的传家秘法。

彼时,各大世家的传家术还不曾互通有无,但赫连家居然手掌术法奥秘……

那么,赫连家的传家术,又是什么呢?

裴君琅询问白梅。

白梅摇摇头:“我也不知……当初赫连家本是八大家族之首,然而周家与皇权结合,夺走了赫连家的权势。一个家族的衰落,我看周家与天家脱不了干系。”

周皇后与皇帝裴望山简直是一丘之貉,谁又比谁干净?

裴望山若是真爱蛮奴,又怎会将她改头换面,藏于深宫六院中,受周婉如的欺压,最终死于周皇后的暗杀中?

究竟有什么仇与怨……

点到为止。白梅没有说太多。

她不希望裴君琅和裴望山反目成仇,她想他能安稳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肯定也是阿奴的夙愿。

可惜,裴君琅年纪虽小,却不蠢笨,他甚至有过人的谋略,打小就懂得藏敛锋芒。

裴君琅没忘家仇。

他枕戈饮血,痛苦难当。

裴君琅明白,想活下去,想要为母报仇,就得韬光养晦,退藏于密,静候一个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他会让处死母亲的周皇后,血债血偿。

也是那时,裴君琅开始私下研习传家术,修行功法。

直到他为了保护母亲的骨灰,中了裴凌的奸计。

少年郎腿骨尽废。

那么锋锐的长钉,借助梁枋的坠势,径直打入他的小腿骨。

顷刻间,裴君琅的皮肉被贯穿,鲜血淋漓,骨肉尽裂。

灼无尽火,顺着木梁烧上裴君琅的脚踝,衣布被烧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灰烬,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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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烫得他体无完肤。

浓烟灌入口鼻,人命轻如草芥。

熊熊烈火,淹没了无助的小皇子。

裴君琅绝望地倒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葬身火海。

那一刻,少年的恐惧、迷茫、无望几乎覆顶,近乎摧毁他。

腿骨好疼,疼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裴君琅畏惧地想,他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眼下,他连匍匐爬行都困难百倍。

母亲蛮奴死后,裴君琅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裴君琅眼眶潮红,他胸腔里藏的是柔软的人心,手脚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他也会怕,也会退缩。

可是,裴君琅知道,他没办法再退了。

世上没有菩萨心肠的佛陀,没有人会帮他。

他的公道,只能自个儿化作夜叉修罗,亲手讨回。

裴君琅腿骨断裂以后,四肢百骸无法流通内力息气。他若是强行修炼那一套功法,便是逆天而为,会遭到反噬,亦折损他的寿元。

但,那又如何呢?

待轮到裴君琅,小姑娘蹲下身子,凑到他的膝前。

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仿佛有钩子,撩动人心。

清癯的小郎君被她灼如星火的眸子看得不适,不由抿了薄唇,问:“干什么?”

叶薇笑眯眯抬手,把白嫩的掌心高举,展现给裴君琅看:“小琅,击掌。”

“不要,幼稚。”裴君琅当机立断拒绝。

“击掌,就一下,好不好嘛?”叶薇楚楚可怜,撒娇,“我都举手了,你不理我,很没面子的。”

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如同羽毛似的,挠在心上。

叶薇狡猾极了,她很懂得示弱,让旁人对她心软。

裴君琅不吃这套,他不是一般人。

可是今日,一贯淡然的裴君琅不知为何,也受了她的蛊惑。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漏了一拍。

裴君琅皱眉,无所适从。

女孩儿还在粘人地喊:“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郎嶙峋喉结微动,像是想快些打发叶薇。

随后,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节,轻轻碰了一下叶薇的手指。

冰冷的指腹相触。触感柔软,温暖。

裴君琅觉得指骨如同火烧,烫得他蜷指,一心要逃。他迅速蜷指,逃离叶薇的辖制。方才的亲昵,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然而叶薇不依不饶,竟大胆靠近,交织上他的五指。

她和他较量,阻止裴君琅的后撤。

两人的指尖再次,不经意地缠绵于一处。

这次,指节缝隙贴合,湿濡的汗意悄悄融化,气氛密切又暧昧。

裴君琅一怔,无所适从。

俊秀少年的后颈已然开始升温,绯红一片。

与此同时,裴君琅的脊骨不由自主挺拔,人也在瞬间变得僵滞。

小郎君低垂雪睫,不愿叶薇看到他丹凤眼中的失神与羞赧。

叶薇、她,不知羞耻!

“这样才对。”幸好,叶薇没发现他的无措,很快便松开了手。

叶薇心满意足地跑开,裴君琅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憾意。

他肯定是昏了头……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头,看了叶薇一眼。

小姑娘的兴趣转变好快,她立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鹰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摇起山茶花金玲手镯。

女孩兴致勃勃教春鹰学舌:“听我的话,传下去!鸡腿饭队,最强!”

春鹰阿娇终于“出狱”,兴奋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声最嘹亮,听主人的话,不断重复:“鸡腿饭队,最强,咕咕!”

裴君琅举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洁,圆圆玉盘,高悬于苍穹。

孤独的一汪白华,落于叶薇发顶,如同神明发间的光。

娇俏的小姑娘欢喜起舞,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明眸善睐,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他从未想过把叶薇拉入他的将来。他深知,他是没有余生的人。

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负担他人的人生。

那一夜夜钻心刺骨的反噬画面又浮现眼前,裴君琅躺在床榻上,无能为力地忍受痛楚。耳畔是沙沙的雪,嘶吼的风。

他逃不开这些苦难,这些脆弱的夜晚,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发现他原来这么弱小,原来这么无能,原来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裴君琅唯独不想让叶薇看到这一幕,说他高傲也好,说他自尊心强也罢。

他厌恶叶薇的怜悯,他不需要。

如果想守住这一切,裴君琅只能杜绝叶薇的招惹与撩拨。

对不起,他又要推开她。

裴君琅淡然:“叶薇,你心知肚明。你我……并不相配。”

并不因叶薇是个世家庶女,因他身患残疾,因他命不久矣,所以他高攀不起。

叶薇第一次从裴君琅的口中听到他对于婚事的评价。

仔细一想,裴君琅胸有丘壑,深见远虑,一言一行皆是部署。他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抑或收买。

或许裴君琅和裴凌一样,把婚事都当成武器,好助他们一展拳脚,青云直上。

裴君琅也会娶一个高门大院的世家小姐。

叶薇也有点不服气,她作为联姻的工具,不是很被裴凌看重吗?

就连周皇后都属意于她,凭什么裴君琅看不上她?

既然不是利益这方面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裴君琅是真的不喜欢她,他对她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儿女私情。

叶薇了然,她故作释然:“我只是开个玩笑,小琅不必当真。”

裴君琅挪开目光,望向茫茫风雪:“嗯,往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叶薇咬唇:“嗯。”

小郎君顿了顿,眉眼冷峻:“以免招致旁人误会。”

会让他误会,让他以为叶薇或许待他,的确有几分私人情谊。

她没撒谎。

然而,叶薇也因这句话,对裴君琅的误会深重。

“我知道了。”她说。

原来,裴君琅是个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欢她,那就连一丁点暧昧的牵扯都不许叶薇私有。

叶薇不免想到那时在海岛上,烛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睁开了一双清凌凌的凤眼。

小皇子郎艳独绝,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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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色淡去,柔情绵绵不绝。

叶薇被他看着,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滚烫的气息靠近,嶙峋的喉结在眼前滚动,她眼睁睁看着裴君琅,于她的颊侧落下一吻。

叶薇没有躲开。

她以为,裴君琅对她是不同的。

可时至今日,叶薇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狼狈。

既然裴君琅对她无意,那日的吻,他本来想给谁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认成了谁?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而所有人眼里杀气凛然的少年郎,好整以暇歪了一下头,掌中力道渐渐放松。

他慵懒地撩起薄薄眼皮,漫不经心地扬唇。

“天家命我善待兰玛公主,可没说,也要我……善待多罗王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不过,叶薇明白,她的底牌暴露过一回就没用了。得再准备些别的秘术,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官学老师不蠢,一看战局痕迹便知她能用血肉养蛊虫,驱动蛊虫藏在尸人体内御敌。

经此一役,出红龙谷的时候,叶家人的血液应该价比黄金吧?会有很多学子想和她做交易的。

叶薇摸了摸下巴,思考:那她是要献血大赚一笔……还是善待自己,不要送出血液呢?不过除她以外,也会有其余叶家人做起这种生意,还是不要去浪费时间抢别人饭碗了。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沈如意摘下一株翠绿的巴掌形草茎,递到叶薇鼻尖底下,“这是可以碾来做面皮胶水的‘掌根’,很关键,却也是沈家传家术的基础,你记下来。”

“好。”叶薇细细端详这一把被称之为“掌根”的奇异植物。

她想起沈如意方才说的话,低喃了一句:“放心,我就算心不在焉,也能学得很好。”

“唔……”

“这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的本能嘛……”叶薇勾唇,“我很求知若渴。”

才过了两个时辰,山间的太阳便落了。光灿灿的一轮耀阳低垂,霞光万道。

叶薇和沈如意在山间寻到了很多奇花异草,还捡了很多可食用的野菜与蘑菇。她兴起,甚至在溪边的石头底下摸了两只河虾,折了细细的芦苇杆吊着虾头,递给沈如意:“你来拎。”

“我?”沈如意害怕虾米夹人,提绳的时候,兰花指还遥遥上翘,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儿。

叶薇没想到沈如意十分胆小,忍不住笑出声。

后来,沈如意小声告诉她,其实他这把势,是偷偷学唱戏学来的。后来被家中人发现,毒打了他一顿。警告他再搞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就把他送宫里当宦臣,反正他很懂如何捏嗓子拿腔作调讲话了。

沈如意年幼,又想施展才华,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大人说话在理,物尽其用,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童言无忌的话,遭来了更毒的打。

隐瞒许久的秘密,偏偏今日叶薇眼睛尖,竟被她发现了端倪……

叶薇笑得更大声。她没有再为难小妹。

谢芙其实也知道,长姐面冷心热,实则是为了她好。

毕竟,谢芙和凶器感情深的话,实力便不能发挥到极致。

而一个下手不够狠厉的百蛊君,很可能死于非命。

在实战中,倘若谢芙为了保护武器不被损毁,原本能绝杀的蛊阵,她也只会发出七成的威力,而丧失的三成,稍有差池,便足够让她丧命。

她没办法,再刺一个温柔长姐的心。

谢芙想通了,她点点头,背起小棺材,痛快地跟着叶薇走了。

赵管事惊奇极了。

没想到谢芙这个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刻。

她自小天赋极高,十岁便能造出蛊阵,据说若她皮起来,连谢道玄先生都一时难能摁住呢!

叶薇小姑娘竟教她乖乖听话了,还真有点收买人心的本事。

叶薇不知外人对她的钦佩,她眼里只有面前郁郁寡欢的谢芙。

回宿舍的路上,两侧的黛瓦覆了白茫茫一片霜。

风不大,但很冷,说话呵出的热气儿也是白色。

叶薇怕谢芙受冻,忍不住捏了捏她冰冷的指骨。

两个人就这么牵手行路,一路向前。

谢芙鲜少有安静的时刻,眼下她一手老老实实搂住小棺材,一手拉住叶薇。

掌心源源不断递来温暖,谢芙有一瞬失神。

小薇姐姐对她真好……北风怒号,风雪交加,原本被艳阳照到消融的冰层又厚了一重。

等大风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营帐外又搭建了红绸青棚,专门为年满十五岁的世家贵女们行及笄礼,皇帝裴望山特地请来一尊皇寺供奉的红龙神像作为见证。

叶薇妆点得很俏丽,她素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转了性子。既挑梧枝绿的袄裙,又取一段芝兰紫的丝绦束于垂鬟髻上。

叶薇没有和焦莲讨要新的奴仆,倒是叶老夫人特地给她指派了箬叶姑姑帮忙梳妆打扮。

叶薇想了想,或许是今日及笄礼,需在天家面前进行,规制十分讲究,半点都不能疏忽马虎,因此祖母要箬叶姑姑来她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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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提面命,敲打她贵女的礼制。

然而,叶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对叶薇的深仁厚泽,实在令人艳羡。

叶心月从母亲那边知晓了一丝端倪,她得知叶老夫人其实对膝下的子女一视同仁。

在这一刻,叶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严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原来,她与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叶薇,没什么两样。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话一场。

叶薇不知叶心月想了这么许多。

她如今还陷在惊讶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魂。

叶薇受宠若惊地接过箬叶姑姑递来的驯山将法器,那是一枚用水光极足的白玉雕成的铃铛手镯。玉石囚笼里,锁着铃铛芯儿,沿着圆球下方绽开舒卷的兰花瓣,小巧玲珑。

这一只手镯似乎是旧物,铃铛上玉面有风沙的刮损,但晃动时,铃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

“这是叶老家主曾佩戴过的兰铃镯,随老尊主沙场征战多年,唤过无数奇珍异兽。老尊主辞世后,法器便收入叶家旧宅,封存多年。”箬叶拆下叶薇原先那一只叶瑾赠的山茶花手镯,亲自为她替换成古镯,“今日,老夫人特地将其启封,转赠于二小姐,盼您时刻谨记先辈戎马倥偬的艰辛与峥嵘,好生守着叶家来之不易的家业。”

这番话,虽是从箬叶的口中说出,但内里意思却重若千钧。

不难想象,是叶老夫人特地借心腹奴仆的口,来告诫叶薇。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啊……

但叶薇是第一次受到一份来自长者的循循叮咛,她忽然觉得鼻腔有点发酸。

叶薇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看到叶心月在旧宅举办的驯兽术开蒙教导。

红艳如血的夕阳,魁梧奇伟的苍天古树。

古老的香案前,梵音四起。

所有人都围绕着主人翁叶心月,祝贺她成为驯山将的一员。

她受尽荣宠与恩待,她和叶薇一点都不一样。

叶薇只能是一粒渺小的尘埃,被拥挤的人群簇拥,在人潮里偷偷艳羡。

可是,时至今日,有人珍视她的及笄礼,也有人会特地将贵重的法器赠予她。

叶薇也受到德高望重的长辈的温情嘱咐,叶老夫人对她寄予厚望。

叶薇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可现在,她突然间鼻腔刺痛,绵绵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眼眶发烫,掉下了眼泪。

眼泪溢入唇角,叶薇尝到了。是咸的,有点苦。

兴许怕箬叶姑姑笑话,叶薇马上低下头,笑着跪地。

她从容不迫地给箬叶叩首,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叶薇知道,她今日也是在给叶老夫人磕头。

“叶薇,铭感五内,一定牢记祖母的教诲。”

女孩的眼泪顺着眼睫滚落,洇入厚厚的地毯之中,不见踪迹。

这一刻,叶薇终于释怀——她和叶心月得到的待遇,一样了。

箬叶侧身避开叶薇的叩首礼,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心里升起一重从未有过的欣慰之感。

她确实在叶薇身上,看到了老家主的坚毅与风骨。

原来,老夫人从未看走眼过。

箬叶回去复命时,把这些事转述给叶老夫人听。

老人家盘动佛珠的指尖一顿,重重叹一口气:“我原想着,儿子既已当家,有些家宅事,我不该插手。如今看来,子孙后辈要长者看顾的地方太多,幸好我看见了,还能助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回。”

言毕,老者的念佛声渐起,又闭目陷入了香火燃起的烟雾中-

今天行及笄礼的不止叶薇一个女孩。

还有机关客鲁家的鲁兔、杀神周家的周杜娘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堂姐妹焦雅与焦千琴。

五个女孩一齐站在帷幕青棚里。

即使四周都有帘子遮掩,可风雪还是能钻入内帐,雪絮拂面,粘在眼睫眉梢,结成漂亮的冰晶。这是大乾国女孩儿及笄或是男孩儿弱冠独有的礼节,立于天地间,人与自然境合二为一,才能得红龙神主庇护。

在皇帝裴望山的见证下,年迈的叶老夫人为每个女孩都簪上了玉竹笄,就此礼成。

叶薇与其他小姑娘一齐敬谢尊长与天地,退出了青棚。

她走动的一瞬间,腕骨玉铃铛轻响。

叶薇受了惊,做贼心虚地收回桔子。

直到花灯和月亮的光源尽数被不速之客裴凌遮挡,叶薇挑眉,心生不满:“大殿下。”

裴凌微笑:“小薇姑娘。”

“您挡到我晒月亮了。”

裴凌:“……嗯?”

此言一出,裴君琅“噗嗤”一声笑了,清越的笑声转瞬即逝,小郎君又成了冰冷的模样。

谢芙乌黑发尾垂下的小铜板,随着她的脚步,“啪嗒、啪嗒”两声敲在棺材板上,回荡于空寂寂的夜里。

叶薇看她不开心,没话找话:“方才你说,妹妹是自愿变成尸人的?”

谁会舍下入土为安的可能性,变成谢家人手里的一具武器?

想想就匪夷所思。

谢芙点点头:“妹妹是从小跟着我的婢女,她六岁那年,生了病。临死前,她告诉我,她想永远跟着我,如果可以,把她的尸体做成尸人。”

谢芙是眼睁睁看着好友断气的。

妹妹死前的两天,没有吃饭。

她连粥都咽不下,还笑着安慰谢芙:“阿芙小姐也想要苗条削瘦一点的尸人对不对?”

“让我永远陪在小姐的身边吧。不然,我那么怕黑,一个人待在地下,会寂寞的……”

“就是、就是没有机会和小姐一起去看草原的格桑花海,有点遗憾。”

格桑花,也叫金露梅。

是吐蕃的佛花,妹妹的父亲是吐蕃人,和大乾国人的母亲一夜露水姻缘后,有了妹妹。

她一直想去吐蕃看看,一直在等自己长大,攒钱能够赎回奴籍。

谢芙知道,所以给她的一直都是活契,而不是卖身的死契。

可是妹妹永远停在了六岁那年,她没能陪谢芙长大。

谢芙记得,妹妹在咽气的那一天,问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若做小姐的尸人,会不会给你丢脸?”

也不过七岁年纪的谢芙,难过地抱住了妹妹的脖颈。

她把下巴抵在妹妹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她脸疼。

但谢芙没喊,她忍住了。

她对妹妹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尸人。”

“如此……就好啊。”

妹妹很高兴。

她以笑的模样,死后被封了一身蜡油。

那张笑脸永远留在了谢芙身边,也永远被抛弃于时间之外。

谢芙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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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收藏才子书库网,www.cz4g.com 努力为您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您现在阅读的是<a href="http://www.cz4g.com">才子书库网<a/>www.cz4g.com提供的《渡君》 110-120(第14/27页)

对叶薇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带妹妹去关外看格桑花田。”

即使看花的人只剩下谢芙自己。

叶薇终于明白,谢芙为什么不能把妹妹当成称手的兵器了。

对于谢芙而言,妹妹永远是鲜活的人,死后也陪着她的挚友。

叶薇没有再说什么,她当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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