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妹妹安顿好以后,谢芙和叶薇又回到了膳堂。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鲁沉山和沈如意分别起身,把多占的位置让给她俩。
沈如意叹气:“你们来晚啦,烧鸡腿都没了!”
叶心月摆阔气,直接花钱包下了荤菜,给甲乙两班的学子们加餐,烧鸡腿也被清空。
而资质差的丙班与丁班自然没份,他们不是叶心月这种天之骄女要讨好的对象。
不过念在裴君琅是皇子身份,叶心月还是象征性地送了个烧鸡腿过去。
鲁沉山在一旁贱兮兮地看戏。
他想,高不可攀如裴君琅老大,一定会碾碎这只烧鸡腿,并且把叶心月的尊严狠狠摔在足下踩。
女孩几乎是一路笑回洞穴的。
清越的笑声顺风传入洞中,明明是很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惹得裴君琅无故蹙眉。
很吵,一点都没有女孩的矜持。
他耳鼓被刺痛,心里郁气横生。
鲁沉山好奇问:“小薇,你笑什么?”
叶薇刚要说沈如意的窘事,小郎君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细声细气警告:“可别对外讲!小心我不教你易容术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秘密嘛,我会替你保守的。”叶薇知道沈如意也是要脸的,她忙闭嘴,一双明眸流光溢彩,眼尾似勾人的月牙弯弯。
裴君琅看得满心不适。
他推动木轮椅往洞外直去。
沈如意纳闷地喊:“二公子?快开饭了,你怎么还出门啊?”
裴君琅莫名烦闷,声音寒意料峭,冷道:“要你多事?”
“呃。”沈如意被刺了一句,不再开口了。
叶薇不免疑惑望去:裴君琅和她断交还不够,还要和整个队伍交恶?他想当孤家寡人么?图什么呢?
坏脾气的小郎君!
几人目送裴君琅渐行渐远,直到他的木轮椅停在小溪旁边没有再走远,总算放下心来。
一群人回火堆旁煮米粥去了-
远处,日头渐渐落了,不出半个时辰,山林便会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韶秀清致的少年呆坐在木轮椅上,盯着粼粼的溪流出神。
河畔,泉水叮咚,绿荫遮蔽,确实是赏景的好地段。可仔细一看裴君琅垂下的眼睫便知,他分明没有寄情于山水间。
他只是随意找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发呆。
他只是幼稚地摆出疏离的姿态。
他在闹什么脾气?
裴君琅无言,如玉指骨蜷曲,渐攥成拳,紧紧抵在膝上衣袍。
像是美梦惊醒一般,他意识到身上披的那层衣不见了。裴君琅后知后觉想起来,穿过的衣,竟被他收回进包袱里了。
裴君琅爱洁。该换洗的衣裳,即便不要了,他也不会收回干净的衣服堆里,今日一定是昏了头。
他为什么要因叶薇心绪不宁?
没有叶薇烦的日子,一贯清净安定,是裴君琅渴求的生活。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人踏着长草,沙沙走来。
裴君琅一怔,没有回头。
他屏息凝气,淡然如常。
也可能是怕惊扰到对方,那人会逃跑。
直到清越的少年音响起——“二公子,吃点粥吧?晚上还有任务。”
是沈如意。
“不用。”裴君琅皱眉,漠然回答。
少年郎意兴阑珊,紧绷起的脊骨又松缓了下来。
“可是,小薇说,二公子爱吃河虾粥,她今日特地下河捞的呢!您真的不尝尝看吗?”沈如意颤巍巍说出这句叶薇要他讲的话。
他完全不能确定,裴君琅真的吃这套吗?他看起来分明是讨厌所有人吧?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薇脸上在笑,心里却既酸又涩,溢满了苦味。
不止裴君琅会患得患失,不止他会难过。她也是肉眼凡胎养育的人,并非大殿莲台上的泥塑菩萨,也会心疼。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青竹下跪请罪:“小主子说什么都不肯让属下惊扰白家主。”
“糊涂!”
白梅上前两步,搀扶起几欲昏迷的裴君琅,喂他服下掺有零星寿丸成分的保元丹。
此药对身体损伤极大,唯有病入膏肓者吊气夺命时,方可服用。可如今,裴君琅的周身筋脉已是支离破碎。
小郎君危在旦夕,已顾不上用何等猛烈的虎狼丸药了。
白梅紧握住裴君琅冰冷的指骨,寒气一下子侵入她的指腹,如握寒山。
“小琅,你醒醒,梅姨来看你了。”白梅担忧地看着这个孩子,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过一劫。
这些年,白梅明面上与皇权作梗,实则密切关注禁庭内的动向,暗下照看裴君琅。
偏偏这个孩子脾气倔,不愿她暴露于人前,除了偶尔往各司各府送药,白梅与裴君琅几乎没有联系,就连白梅劝自家姐妹白杏在官学里对裴君琅多加看顾,都被裴君琅严厉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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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知道,蛮奴的死是裴君琅的心病。
这个孩子决不允许身边人再出差池。
白梅看着床榻上蜷缩打颤的少年郎,想到他自小在孤冷的深宫吃下的苦头,鼻腔骤然发酸,泪盈于睫。
到底要他受多少苦,老天爷才肯给这个孩子一点甜头。
白梅:“小琅还在练那套功法?”
青竹如实禀报:“小主子从不曾懈怠练武。”
白梅面色惨白:“若是仅仅修习功法,心肺也不至于衰竭至此。他近日是否动用了大阵,抑或是耗尽内力迎敌?”
唯有动用远超他身体负荷的内力迎击,才能使裴君琅衰弱至此。
青竹绞尽脑汁回忆:“此前在海岛上有过一次,但那日回来,主子并无异常。近日的话,唯有前几日,主子在碉楼帮叶薇姑娘应对焦莲夫人……属下不知主子那时有没有出手。”
闻言,白梅的心猝不及防悬起。
她早知叶薇同裴君琅走得近,却不知裴君琅竟会破例帮这个孩子处理家事。
占天者焦家的嫡女焦莲岂是好对付的!
想必裴君琅当时担心焦莲会运用卦阵,抑或动用世家秘术反击,早早散出磅礴内息压制焦莲,这才能顺利将其击毙。
可他一个擅用计策的小郎君,非使这硬碰硬的杀招,哪里能不吃亏呢?
他明知会有此一劫,还要一意孤行保下叶薇吗?
白梅若有所思。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唤来长寿,他要往宫里递拜谒皇帝的牌子。
冬夜的雾霭迷离,裴君琅唇角牵起讽刺的笑:“就说,我想父皇了,夜不能寐,想同他谈谈心,或是……聊一聊母亲。”
一个时辰后,皇帝顾及裴君琅腿脚不便,派遣福德驾车,亲迎裴君琅入宫。
院门大开,大太监福德满脸堆笑,谄媚地道:“二殿下,请吧。奴才奉了圣命来接您入宫,马车都备齐全了。奴才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看到陛下这般上心,特地叮嘱奴才往车厢里熏松木香,说是您惯来爱这个气味。瞧瞧,陛下平日里摆出严父的姿态,疼您都是疼到心坎儿里的。”
裴君琅勾唇:“有劳大监了。”
他瞥一眼长寿,府上的管事公公立马矮了一个身段,点头哈腰给福德塞红包。
“哎哟使不得!”福德把胳膊肘子折在袖里,怎么都不肯收。他说吉祥话,压根儿不为了讨赏赐,只为了能多在裴君琅面前露个脸。皇帝年长,改性子了,不疼嫡长子疼幼子,这都是伦常天理,他早早醒神,不敢和裴君琅作对,又哪里愿意收下钱财,和裴君琅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交情两清。
裴君琅没有再劝,他面无表情,任下人们抬起他的木轮椅,嵌到马车的凹槽里。
待二皇子座位落定了,拉车的健马踢踏,喷鼻扬鬃,等待启程。
福德上车前,还特地笑眯眯地握了一下长寿的胳膊,老气横秋地道:“小寿子都长这么大了,当初灶房里看到你还瘦猴似的,咱家瞧着心疼,早年还特地喊干儿子给你拿过白面肉包子呢!”
长寿诚惶诚恐地躬身:“您老的恩情,小寿子都记得,多谢大监从前的看顾。”
“都是可怜人,彼此帮衬实属正常,往后咱家出宫,找你叙话吃一杯酒水。走啦,陛下的圣命可耽搁不起!”
福德没再多话,催促马夫策马拉车。
车辙蜿蜒,一路朝风雪中的巍峨皇城驶去。
长寿擦了擦一头热汗,心道:总算送走这一尊大佛!
其实,早些年,长寿还在宫里灶房帮忙的时候,福德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人,长寿给大太监倒恭桶都不够格儿,哪里能吃到他关照的肉包。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场面话,谁都明白,这是借着长寿,对裴君琅套近乎。
毕竟从前,裴君琅在宫中是无人问津的小可怜,福德自称帮过长寿,那便是故意撒谎,说自个儿有良心,于微末时期也给裴君琅雪中送炭,搭过手。
抢阳斗胜的阉奴说话,当不得真的-
裴君琅不接她这些虚伪的客套话,他漠然地端去一碟芋粉红豆沙甜糕:“先垫垫肚子,若是想吃什么,你吩咐长寿去煮。”
夜深了,叶薇也不想兴师动众还让下人生火做饭。
她咬了一口甜糕:“已经很够了,小琅真贴心呀。”
小郎君一脸恹恹,对她的夸奖没什么反应。
许是知道叶薇就一只手能动了,他良心发现,时不时端茶递给叶薇,喂她两口,姿态十分闲适。
叶薇说不上来眼前的裴君琅给人一种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分外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了……哦,就是撩猫逗狗的手法。
他没把她当人看……
叶薇囫囵吃了两口糕,饱了,不再吃了。
裴君琅:“谢芙、沈如意、鲁沉山都来府上了。”
叶薇疑惑:“啊?他们怎么来了?”
“青竹办事不力,让他们三个发现了。”裴君琅放下茶盏,“这些人聒噪得紧,也想知道我们的计划。你说,是告诉他们,还是不告诉?”
裴君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叶薇却听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
她摸了摸下巴,思考:“唔……我很信赖他们,但是事关占天者焦家,我不清楚他们的态度是怎样。”
如果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倒还好说,但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是要挑起一整个家族的对立。对于谢芙、鲁沉山、沈如意而言,八大世家是他们立足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未必会因为一份友情而允许叶薇毁坏如今的局面。
若是叶薇非要走这一步棋,那只能在裴君琅和鸡腿饭队友间做出抉择。
裴君琅:“叶薇,你还有回头路。如果你不想毁坏和他们的关系,我可以把你从这一次的事件里择出去。我已经暴露了,可你是安全的,没必要涉险。”
裴君琅的话说得很清楚,整座海岛上的村民都知道,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残废小郎君上过岛,且能力超群,破了婆罗尸阵。
焦玄鸣不蠢,会猜到是裴君琅动的手。
叶薇如果想临时跑路,裴君琅也有法子把责任全部担下,不连累她。
只是叶薇如果选择抽身,那么裴君琅便会和叶薇断交,再无和好的可能。毕竟……他这么快对焦家下手,全是为了保护叶薇,不让叶薇死在焦莲手里。
而叶薇,背叛了裴君琅。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裴君琅凤眸间的柔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骤雪寒霜般的冰冷。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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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知道,裴君琅在审视她。他本就不轻易卸下心防,但他为她破例了。
她不想辜负他。
于是,叶薇笑道:“我当然……是站在小琅这边的。”
她竟然选择了他吗?
裴君琅一怔,浓长的雪睫低垂,良久不语。
叶薇:“不过……”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不过?”
“我想先和阿芙他们交涉一下,若是他们做不出取舍,或是对我们的计划有害。小琅放心,我会主动疏远他们了。”
即便友情消磨殆尽也没办法,人生的路上,本就有无数个需要选择的分叉口-
天刚蒙蒙亮,谢芙便迫不及待要来探望叶薇了。
叶薇浑身都疼,但抹了止痛的药膏以后,勉强能站得起身。
她刚洗漱完,矮小的姑娘从门口冷不防冲入,把头闷到了叶薇怀里,呜咽呜咽地哀嚎:“呜呜呜,小薇姐姐,你没事可太好了,阿芙要担心死了。”
叶薇被她撞得内伤又犯了,但看着小姑娘担心的样子,又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你别担心。如意和小山都醒了吗?”
“都醒了。”谢芙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叶薇。看到她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其他都完好无损,小姑娘放心不少。
“那好,你把他们喊来,我有点事想和大家商量。”
叶薇难得一本正经,谢芙也知道事情的要紧,马不停蹄寻人去了。
没一会儿,蜜汁鸡腿饭队在花厅集合,就连裴君琅也慢悠悠挪动木轮椅跟来旁听。
叶薇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等五人在房中落座的时刻,叶薇率先开口:“嫡母焦莲曾经害了我母亲,如今还设计杀我。为了活命,我和小琅决定联手,对付焦家。”
谢芙兴奋:“那我能帮忙呀,我杀人可厉害了!”
鲁沉山没有谢芙那么单纯,一下子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他打量了一眼裴君琅,忧心忡忡地问:“二殿下,我斗胆问一句……你的计划,涉及夺嫡之争吗?”
裴君琅意味深长地看了鲁沉山一眼,没有回答。
鲁沉山明白了,这是默认。天家的孩子,终有对于皇位的一争,裴君琅是开始布局了。
毕竟如今皇帝裴望山膝下唯有两名皇子,一个是同他们不熟的裴凌,另一个便是裴君琅。
从前裴君琅身患腿疾,大臣们并不对他抱有期望,可是近年来,皇帝的小动作不断,既给裴君琅军权,又明面上看重这个孩子,朝中的局势便变得混沌了。
若是裴凌和裴君琅之间必有一战,老实说,还是裴君琅爬上高位,对于他们来说有利一些。
沈如意愁眉苦脸:“您是想让我们站位吗?老实说,我们也不是世家里的少家主,表态也没用啊。”
鲁沉山点头:“我实话实说,比起裴凌当太子,我当然更希望二殿下能掌权。这样一来,往后你得势,念及旧情,也不会太为难我们。”
裴君琅心里有数了。
他们是和叶薇一条心的,只是他们没办法代表世家的态度,也不会去干涉家中长辈的选择。眼下他们能做的,便是参与叶薇的计划,但不代表任何世家的立场行事。仅仅只是鸡腿饭队的个人行动罢了。
“这就够了。”叶薇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往后你们想不蹚这一趟浑水也行,只要对我们合伙干过的事守口如瓶,小琅这个人心地善良,想来也不会太为难你们的。”
叶薇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份上,还是为三人拉了一张护身符来挡灾。
近日,皇帝裴望山搬到了偏远的寿阳宫。寝宫位置远离三宫六院,虽冷清,但胜在安静。
嫔妃们纷纷猜测,裴望山兴许是上了年纪,有一些沉疴隐疾,不再如年轻时精力强盛。唯有坤宁宫的周婉如知道,那里离明月阁很近。
而明月阁,曾是赫连璃住过的宫阙。
也是可笑,最心狠的人,装作最深情,人死之前漠不关心,死了以后倒日夜缅怀。
殿门洞开,冷冽的夜风吹得屋内薄纱帘子翻卷,碎雪沾在窗栊上,被地龙的热气烘烤,融化了大片,湿漉漉的,淌着水渍。
裴望山把蘸了墨的毛笔,置放于山水形笔搁上,墨迹滴答,氤氲了一桌。
他凝望远处的皑皑风雪出神,看着琼姿玉貌的小郎君推车而来,不由发起了怔。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和他说起蛮奴。
裴望山以为自己和儿子貌合神离,但其实父子亲缘血浓于水,他和裴君琅,一定有与生俱来的牵绊。
裴望山盘坐在正殿之中,岿然不动。他的身材高大,背影伟岸如山。
皇帝看着裴君琅覆雪而来。
次子双腿残疾,待人处事很懂隐藏情绪,面上无悲无喜,城府极深。裴君琅这般隐忍孤高的模样,其实很像他。
皇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裴望山在东洲时,也并不是家中宠爱的子嗣,不过皇族知道此去京城,定有来无回,他们怜惜嫡子,才会把平日里鄙薄轻贱的庶子裴望山推出去,充当嫡子的身份,送到世家豪族里当质子。
裴望山知道,他有家不能回,且对于身份之事要守口如瓶。否则八大世家的长辈知晓自己受了东洲裴氏的蒙骗,定要拿他这只蝼蚁出气。
裴望山退无可退,他只能选择,在群狼环伺的周家活下去。
幸好,周婉如是个好打动的女子,他看出她的贪慕虚荣,看出她的勃勃野心。
他以爱为名,给足了周婉如权势,封她为后。
大婚那日,周婉如对他笑得柔媚,裴望山也逼迫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好情郎。
他不能缺少周婉如的爱,周家是对他有利有弊的双刃剑。
就此,裴望山明面上认命,尽职尽责做着傀儡皇帝,代替世家行使宣恩抚民的职权;背地里却是个双面人,以“庶子身份暴露”相胁迫,操纵裴氏为他招兵买马,为他积蓄力量。
裴望山许诺,当皇权重归东洲裴氏的手中,所有亲眷国戚都会受到封赏、加官进爵。
谁不想拥有权势?他们看着龙袍加身的裴望山,被说动了。
趁着八大世家应对边患、焦头烂额的那几年,东洲裴氏在京畿山坳扎营建屋,雇农募兵。有裴望山的遮掩,以及同流合污的户部臣工私下以修葺宫阙、建造桥屋等民生工事,从国库里拨款养兵。短短几年,裴望山在世家臣子们的眼皮底子下,暗藏了成千上万的私兵。
裴望山不动声色地拓展势力,对外还要和周婉如做出伉俪情深的模样。
一年后,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中宫所出,既嫡又长。
裴望山龙颜大悦,选了“凌”字赐名。大儿子乃皇家与周家的结合,人中龙凤,成人后必有凌霄之志,能直上青云。
八大世家的长老们闻讯,脸色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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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还要立个皇太子?让东洲裴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良久,她叹气:“倒没想到,你小子也会有此情劫。”
白梅心里既欣慰又酸涩,喜的是裴君琅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头,忧的是他看似冰冷却有对看重之物,有着飞蛾扑火的决绝。
裴君琅早晚会害死自己。
白梅为裴君琅诊脉,又亲自配了十多副药留下,命青竹每日二服,一定要用心叮嘱裴君琅喝药。许是真的将裴君琅当成孩子看,白梅还留下一小包糖丸,供裴君琅服药后甜甜嘴。
皇子府不宜久留,白梅没有多待,很快离开了。
她不知的是,她的一切动向,都被一只停驻于覆雪屋檐间的春鹰尽收眼底。
随着一声清唳,春鹰展翅高飞,遁入雾气重重的风雪里。
一刻钟后,坤宁宫收到了消息。
皇后周婉如取一枚鸟食,怜爱地递到春鹰的喙边喂食。
她轻蔑地笑了下:“倒是稀事,白梅和那个残废竟走得近……也是,她本就是赫连家小贱人的挚友,看顾看顾小野种,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雪越下越大,琼楼玉宇,盖雪如棚,今年的寒冬比往日要来得早。
皇子府里,裴君琅仍在昏睡。
他口齿间含了药,清苦的药香钻入肺腑,紊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裴君琅先前半梦半醒,听到青竹和白梅的喧闹声,然而眼皮重若千钧,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睡梦中,小郎君恍惚觉察,人影幢幢。
是裴君琅的母亲蛮奴,拿着蜜煎樱桃喂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唯有在梦里,才能看到裴君琅朝思暮想的人。
明知是假象,明知自己最厌恶美梦的嘲弄,但这次,裴君琅一反常态,没有伸出手,掐死梦里那个愚弄他的家人。
一只苍白到赛雪的素手递来,指尖捏一枚红彤彤的樱桃。
裴君琅从善如流张嘴,接下了那一颗甜樱桃。
少年郎腮帮子微鼓起,满嘴甘甜。蜜饯有滋有味,是甜丝丝的口感。
和叶薇端来的甜糕一样。
蛮奴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第一次在梦里,成功喂小琅吃了甜食。母亲心满意足,她朝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笑一笑,身影越变越淡,最终不见踪迹。
裴君琅冷漠地抬起凤眸,没有去拦。
他早习惯了。
人来或人往,不能激起他半点波澜。
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的娘亲早就死了。
今日的冲动行径,全成了令她难堪的回忆。亏她还自得,亏她还觉得甜蜜,她真恨不得没有来找裴君琅。
原来,小郎君的冷淡是真,薄情也是真。
他对叶薇的确比寻常阿猫阿狗有心,但也仅此而已。
叶薇高估了自己在裴君琅心中的分量,她觉得尴尬、羞耻,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裴君琅薄情寡义,他没有心。
叶薇咬了下唇,她朝后退了半步,屈膝,缓慢地对裴君琅行万福礼,缓慢地捡起她所有遗落在地的自尊。
“我明白了。我所求,和二殿下所求,实在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你我缘尽于此。”
裴君琅平静地受了她一礼,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
叶薇低头,还在给小郎君留最后的机会。
直到雨水被风斜斜吹入门槛,淋湿了叶薇的鞋袜。冰冷的触感,教她回魂、醒神儿,如梦初醒。
裴君琅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他可以接受叶薇的亲吻、触碰,但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名分。养在私宅里的小玩意儿,见不得人,登不上台面。裴君琅打算这样处置她。
可叶薇不是受人摆布的无能庶女,她不愿让裴君琅践踏她的尊严。
因此,她和他好聚好散。
叶薇对于裴君琅,不会再有期待了。
“二殿下,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后悔。”她终于走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叶薇冒雨离开了潜渊官学,连把伞都没撑。
瓢泼大雨兜头浇灌,淅淅沥沥,带着春末的湿冷,叶薇的肌骨都覆满了霜寒,湿漉漉的薄衫紧紧附着于脊骨,带来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感。
她脸上水渠纵横,雨水汇聚成流柱,顺着少女尖尖的下巴滚落。
叶薇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她漫无目的地走,鞋子浸了雨,落脚时一洼水。小姑娘魂不守舍,在街上游荡了多时,终于来到叶府门口。
桐花早早在此地翘首以盼,看到叶薇的一瞬间,小姑娘吓得一声惊呼,急忙撑伞来迎接自家主子。
“小姐,你怎么浑身都淋湿了?!长寿公公呢?青竹呢?怎么都不知道给你递一把伞?再不济,小姐就喊阿娇来府上报信儿,奴婢也好去接你啊!”
桐花焦心不已,围着叶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叶薇被春雨冻得直哆嗦,浑身都冒着失温的白烟热气儿。
听到桐花一句句殷切的关怀,她脑子回了魂,看到桐花忧心忡忡的眼神,小姑娘的鼻腔莫名发酸,眼眶也泛红。
叶薇伸手抱住了与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桐花,瓮声瓮气地说:“往后不要再提起二殿下了。”
她不再喊裴君琅为亲昵的“小琅公子”,从今往后,他们形同陌路。
山洞口,春鹰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
若是旁人定要不耐烦到蹙眉,可偏偏叶薇与众不同,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笑吟吟地盯着躺在她脚边的少年。
血自周峰的肩胛骨泊泊渗出,染了一地。
叶薇倒不担心他会死,横竖官学老师要来了。
正在这时,谢芙也醒了。
她从来没有遭过暗袭,一睁眼,回忆重现脑海,小姑娘万千恼怒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芙的杀心比叶薇重多了,她直接张开十指,释放出袖中的丝线机关。
受内力驱使,那一条条如蜘蛛网般透明的丝线钻出洞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缠上跌跤的妹妹。
“嗖”的一声,妹妹被飞快拖回洞内。谢芙张开双臂,把妹妹困于怀中。
宝物失而复得,谢芙眼中有泪意,眼眶也泛红。她怜爱地贴上妹妹,一下又一下蹭着小女孩的发顶。
这是谢芙第一次这样远的距离驱使妹妹,她发起狂来,竟能把攻击范围拉到这么大,这完全超出了谢北门对于傀儡师的常识认知。
难怪说谢芙是谢家本家的天才……
角落里的谢北门顷刻间瞠目结舌。
他腿软得要死,刚刚想到要逃。
谢芙却骤然松开妹妹,轻飘飘说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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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妹妹登时兴奋不已,仿佛和谢芙心意相通。
她“咯咯”笑着,手上轮换了许多种利器,但最终,还是选择直接以肉身扑上去,冲向谢北门。
不过眨眼间,丝线如钢丝似的绷直,像是平移的刃,刹那埋入谢北门的脖颈。
“刺啦”一声,锋利的丝线破皮截骨,穿过肉身。
眨眼功夫,透明的丝线就被浓稠血液染得鲜红,一滴又一滴,粘在丝线上。妹妹嫌恶地肢体乱颤,抖落那些血液。
地面上,腥臭的红梅点点,铺陈砂石。
也是此时,官学老师恰巧赶到。
他们看到了谢芙满眼都是血丝的可怖一面,而叶薇正抱着谢芙,柔声安慰:“阿芙别怕,老师们已经来了,谢北门是罪有应得。”
老师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完好无损的谢芙和叶薇,以及地上倒下的两名学子。
一个身体中刀,一个死于非命。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偏偏叶薇看到了。
她眼里没有憎恶,也没有嫌弃。
无论裴君琅什么样,她仿佛都接受自如。
那一日,灵秀的小姑娘走向他,逆着光,对他施以援手,妄图拯救他。
真可笑啊。
可是,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很想……捡起自己的尊严。
为何要日日这样忍耐?
为何要比旁人经历更多苦难才能获得幸福?
为何天道只对他不公?
裴君琅无数次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是他的命数,因为他不配。
裴君琅抿唇,目光深寒。
小郎君的脸沐浴于月色之下,骨相硬朗,已初具成年郎君的持重,不再如儿时那样观感脆弱。
“叶薇。”他第一次牵了一下叶薇的衣袖,唤她回头。
叶薇感受到了,她很有默契地小声询问:“小琅?”
“若我杀人,能劳烦你埋个尸吗?”
他做不到躬身刨坑,藏匿周铭。
若他真的很想莽撞动手,只能灭周铭的口。唯有死人,才可能隐藏裴君琅所有秘密。
他竟起了杀心的。
叶薇一怔。夙瑶想得很周道,她担心裴君琅脾胃不适,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因此给他准备了一碗香喷喷的干虾粥。而送给叶薇的,则是一碗羊奶,还有一个名叫“古楼子”的羊肉馅饼,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饱。
叶薇没想到这里还有养羊,想来应该是夙瑶口中的夫君特地给她蓄养的,好让怀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补身子。
叶薇咬了一口酱香的古楼子,一抬眼,看见昭昭还驻足原地没有离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纳闷问:“有事吗?”
昭昭如梦初醒,摇摇头。
她想走又没走,焦急间,她靠近叶薇,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反复复述两个字。
叶薇起初没看懂,但她有样学样,试着发声。慢慢的,她试探性学舌:“快……跑?”
昭昭坚毅一点头,再想说什么,夙瑶已在身后喊她:“昭昭,你可看见前几日夫君带来的那一筐枇杷?我看颜色青了些,放了这么多天,应该黄熟了。”
昭昭不敢逗留,她很快撩裙下楼帮女主人的忙。
叶薇受到了敲打,很有趋吉避凶的想法。她挨靠到裴君琅身边,眼神飘忽了几下:“小琅……”
裴君琅刚要往嘴里喂一口粥,看她鬼灵精怪地凑过来,不由挑眉:“你想吃?拿碗,我分你。”
“那敢情好。”叶薇从善如流递去碗,刚伸手,她想起自己被裴君琅打岔的正事儿,“不是为了这一桩!”
裴君琅:“一碗不够?”
“不,够了,等等……”
叶薇心想,她给人留下的都是吃货的形象么?怎么裴君琅就不相信她有正经事要商讨呢?
叶薇悄声说:“方才,昭昭让我‘快逃’。”
“哦。”
裴君琅听到这等大秘密还气定神闲,实在令叶薇钦佩:“你不觉得其中有鬼么?”
他讽刺一笑:“这座岛,本就很诡异,再多几桩怪事,又有什么稀罕的。”
“倒也是。”叶薇莫名放松下来,递去碗,“分我一些,我要那几只大虾。”
裴君琅:“……”
最终,所有干虾,都进了叶薇的五脏庙。裴君琅实在贴心,还会帮她剥一剥虾壳。
叶薇感动得眼泪汪汪:“小琅,往后若是哪个姑娘嫁给你,真是天生好命!”
她蓦然说起婚嫁,裴君琅简直要怀疑她是想旁敲侧击问他些隐私事。
小郎君莫名耳热,没有说话。
叶薇埋头吃虾,又鼓囊腮帮子,含含糊糊:“就是不知,以后你聘的正妃肚量能不能容人,万一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会不会再不让我迈进你的府门?你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温柔的姑娘,但也没信心如黄金白银一般讨世上所有人喜欢。”
闻言,裴君琅忽然面色一沉,取公筷把最后一只带壳的虾夹到她碗里,冷哼:“话既这么多,看来是太闲了,自己剥吧。”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叶薇说这些不三不四的婚事,毕竟,裴君琅从无娶妻之意。
小郎君忽然发火,叶薇闹不清楚他发哪门子疯。但她也深谙裴君琅的个性,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谁同他亲近,谁就得做好今日绵绵春风、明日骤雪寒霜的准备。
叶薇喝完一碗粥,心满意足,渐渐回过神来:“小琅,你方才生气,是不是想要袒护你未来的正妃?倒是我不好,我竟在你面前上你未来妻子的眼药,实在没眼力见儿。我和你道歉,你别往心上去。”
然而,道歉也不顶用。小郎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黑了。
裴君琅冷冰冰看了叶薇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叶薇两手一摊,老实闭嘴。
看,某人好难讨好啊。不过转念一想,裴君琅也是个护短的好夫婿。
没多时,夙瑶洗了几个枇杷端给叶薇:“这是温棚催熟的枇杷,夫君特地给我带的,兴许不怎么甜,你们尝尝。待会儿我要上村里买些用物,顺道带小郎和二妹妹去成衣铺子买一身新衣裳吧?”
“那敢情好,正好昨日小琅发了热症,我也想让大夫帮他瞧瞧身体。”叶薇接过枇杷,亲手剥了递给裴君琅,表示自己很知礼数,礼尚往来,报答他剥虾之恩。
裴君琅没有拒绝,他接过被指甲盖剥得坑坑洼洼、难登大雅之堂的枇杷,垂眸不语。
出门前,裴君琅趁夙瑶和昭昭在屋里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时,特地观察了一下小院外围的环境。
屋外设了许多卦阵,那些暗器匣,与红龙谷大比那次,焦雅他们出招的武器盒大体相同。
由此,裴君琅可以判断,保护夙瑶的人,的确是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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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者焦家的精英子弟。
很快,三人出了门,此处距离村口不远,不过一刻钟,他们便到了村子。
村口大门进去,两侧便是人声鼎沸的摊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实在是热闹的景象。叶薇东瞧西看,集市上日常所需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不止是新鲜的果蔬贩卖,但更多的还有海鲜与干货。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只是一个海岛的小村子,成衣铺子和首饰店竟也有京城的时兴款式。
夙瑶按照往常一样,和小贩们询价,买了点初春的瓜果与煮好的熟食荤肉。
她似乎和这些人很熟络,热情地喊着“王叔”、“赵家婶娘”。
叶薇听着几人寒暄,她惊奇发现,小村子的物价比富饶的京城低廉很多,就连炭火燔烤的乳猪肉片,价格也对半砍,便宜得紧。
就算是再便宜的小镇村庄,也不至于肉和菜一个价吧?那要不要挣钱了?
她心里好奇,下意识看了裴君琅一眼。
少年自然也发现了端倪,他忽然朝叶薇摇摇头,不动声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薇会意,一时间,她品出了端倪,顿时脊背发凉,整个人毛骨悚然。
直到夙瑶和昭昭拐到另外一条巷子里,集市上烈火烹油的气氛如同时间静止一般,立刻变得凝重。
叶薇回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那些小贩与店主们不说话了,反倒是一个个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
叶薇看着那一个个神情古怪的人,后脊更加发凉。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到裴君琅的身边。只有靠近小郎君,她才会有安全感。
叶薇:“小琅,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
裴君琅嗤笑一声:“我们走吧,跟上夙瑶姑娘。”
叶薇照做,推动木轮椅一路向前。
然而那种荒诞的环境,在他们抽离人潮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直到他们追上夙瑶,嘈杂喧闹的人声周而复始,又回来了。
叶薇心里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人好像只跟着夙瑶扮演角色,他们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可是,这些人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岛村民吗?看起来倒像是为了夙瑶而生的。
就在这时,裴君琅说:“夙瑶姑娘,我们想自己找铺子逛逛,等会儿到村口碰头。”
她不过是好奇,却没有对裴君琅的杀心感到不满,也没有觉得周铭的死算什么遗憾的事。仅仅因为裴君琅太冲动,这样做太冒险,她不想他做傻事。
若周家嫡长子死于荒山,周家人定会彻查,埋尸也藏不了多久。
而且还有叶舟在,叶薇不认为这位吊儿郎当的二叔是个傻子。
会被识破的,不妥。
叶薇朝他摇摇头:“没必要为了我,破例。”
很明显,这不是裴君琅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
果然,裴君琅闻言,微微蹙起了眉。
叶薇知他不懂,但也不需要他懂。
她不是卖友求荣那种人,所以裴君琅的好意,她心领了。
娇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做好决定。
叶薇从荷包里探了探,随后朝周铭抬手,拉起轻.薄的春衫窄袖,露出皮肉单薄的腕骨。
小姑娘掌心紧握,绷直了腕骨。
漂亮的手腕上,青筋微显,皮囊之下,血液涌动。
叶家子女的血肉金贵,若无山兽防身,恐怕也要成为一样人间珍宝,供世间大能哄抢。
一时间,叶薇觉得自己犹如被囚在凡尘的禁脔,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任人糟践、欺凌,如同对她母亲徐灵雨做的事一样。
这便是不能自强的下场,她连命数都无法自控。
叶薇心里怅然,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她仍旧笑得温柔,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瞳,朝周铭望来。
“不过是一点血,何必动刀动枪呢?”
她仿佛在帮裴君琅说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百般妥协,惹得周铭嗤笑:“他没能耐,保不住你。你倒是待他很好,还会主动求和。”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周大公子倒说得很生分,”
叶薇走向他,姿态婀娜。
一个娇弱的女孩,把全身弱点都暴露给周铭。
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哼,还算识相。周铭心道。
就在周铭要取刀割腕的一瞬间,叶薇忽然摊开了手。
“周铭。”叶薇忽然直呼其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铭不明就里,低头看向她平摊在手心的一块铜币。
山虎花色,方孔圆钱。
一枚平平无奇的花币。
周铭:“花币?”
“正是。”叶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随后,她朝天,狠狠抛掷这一枚钱币,“今日,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什么?狂妄!”周铭不懂小姑娘的狂妄源自何种底气。
他刚想呵斥叶薇,却听得喧嚣的夜风穿过花币,发出呜呜咽咽的哨声。
皎洁的月一瞬间照亮高高飞起的花币,一面山虎,一面雪狼,兽纹栩栩如生,流光刺目。
不管怎么说,都是小郎君们的损伤更严重吧?
谢道玄冷着脸上前,问谢芙:“福豆已爆,为何要杀谢北门?”
谢道玄冷心冷情,虽是怜爱幼妹,却会公平对待谢家族人。即便谢北门只是一个旁支家的孩子。
谢芙抱住妹妹,闷不做声。她不能说,若让谢道玄知道,她是为了保护妹妹才心生杀意,谢道玄可能不会留下妹妹。
毕竟……此物太邪,还能挑起谢芙的杀心,摧毁她的理智。
但是妹妹对于谢芙来说弥足珍贵,谢道玄不能触碰她的底线,否则谢芙定会暴走。
姐妹两人对峙着、较真着,气氛愈发凝重,剑拔弩张。
叶薇怕谢芙吃亏,认真地道:“我认为,谢老师不该责怪阿芙。”
谢道玄冷寂的目光,挪到叶薇身上,似是等她后话。
“阿芙既有杀谢北门的本事,又为何要在福豆捏爆之后才使?藏着谢北门的福豆,先杀了他,再捏爆,这样才不会破坏规则,也挨不了老师们的骂,不是吗?”
谢道玄迟疑地点头:“确实……那么,阿芙怎么了?”
她终于展现出一点作为家姐的柔情,她关心谢芙,想知道谢芙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不知为何,谢芙的鼻腔忽然又酸又涩。
她从来没指望长姐会耐心和她讲话。
谢道玄一贯这样,高高在上,不好亲近。
每一次,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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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芙的时候,总是在她犯错之后。
譬如谢芙在家中族学,把同来听课的孩子打个半死。谢道玄看到了,只会呵斥她不懂得体恤旁支孩子们登门上学的不易,依仗自己是本家小姐就仗势欺人。可她不知道,明明是这些孩子不喜她沉默寡言,以为她目露鄙夷,因此合伙对她的妹妹尸人的蜡油里下药,想毁去妹妹一层面皮。
又譬如江湖那些被谢家猎杀的蛊毒异人心生恨意,故意扮作谢芙日常起居的裁缝与匠人,他们知道妹妹是谢芙的武器,故而想先摧毁尸人,再伤她。
可谢道玄入内寻谢芙的时候,只看到她把所有害命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没有证据留下,故而谢道玄并不明白,那些人是刺客,以为他们只是制了一件妹妹不喜欢的衣裳,抑或是首饰,这才被谢芙残忍杀害。
谢芙是天赋极高的孩子,可她也拥有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邪心。谢道玄怕她作恶,把谢芙看管得严格。
渐渐的,谢芙变得乖戾、娇气、喜怒分明。她善待她喜欢的人与事,也毁坏她厌恶的世事。
谢芙爱护妹妹,她伤人没有错,可是长姐不喜欢。
谢芙也不喜欢针对妹妹的长姐,因此她对于长辈,习惯了沉默不语。
误会也好,厌恶也罢。在谢家,只看实力,她斗不过阿姐,她对这个少家主俯首称臣。
谢芙从小到大便知道,只要阿姐不喜欢,便什么都是错的。
所以谢芙不再争辩,也不再质问,她懒得说那么多,拳头就足够避免自己不受到伤害。
可是今天,叶薇在这里。她永远细声细气,说话条理清晰。她当谢芙的嘴,剖开谢芙的心。她把谢芙所有不忿、不喜、不悦,变成动听的交际话,说给谢道玄听。
而阿姐,听进去了,她开始关心谢芙了。平时和裴君琅相处,叶薇总顾及他的自尊心,处处考虑小郎君的心情。
尽管很想骑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轮椅,她便会退而求其次,带些瓜果糕点,只待在小郎君身边陪他看书,打发时间。平时行路,叶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会减缓速度,绝不让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欢同人相处、交谈,叶薇也会帮他处理好关系,以至于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只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人不坏,是个挺好相处的小郎君。
叶薇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并没有单方面享受裴君琅的照顾。
可是,当叶薇真正获得自由,当她不再瞻前顾后,也无需回头看顾裴君琅……叶薇竟发现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骑马,她可以不要再考虑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叶薇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会有很多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后悔的人,只会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裴君琅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叶薇就此离开裴君琅,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
为什么当叶薇想到裴君琅今后要踽踽独行,没有朋友,孤苦伶仃……她又会于心不忍呢?
明明叶薇被他伤透了,也下定决心。
即便裴君琅堕入深渊,往后是生是死,她都会袖手旁观。
叶薇成了一次笑柄,不能再成第二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薇不知的是,她同多罗谈天的画面,尽数落在裴君琅的眼里。
少年抬手,纤瘦的指骨压住了被风吹得翻卷的车帘,半敞开的窗板合上,车厢再度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
他记得叶薇说过的话,她和他再无瓜葛,已经两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绵绵不绝的阵痛。早在潜渊官学的时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众人先离开膳堂,并非是厌恶和他人挤攘,而是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隐疾。这是裴君琅的秘密与软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叶薇可乘之机。
他从未想过她会那么大胆地攀附上来,会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唇角。
迷离的夜雾下,裴君琅其实看不清叶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时候,眼眸里尽是狡黠,像一只满腹心机的小狐狸,很机敏可爱。
叶薇靠近的一瞬间,清淡的衣上香,减缓了裴君琅的痛感与疲累。
他受她的蛊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时不受控沉沦了。
但,当脊骨里近乎凌迟的痛感再度传来,他鬓角疼到汗湿,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受不起叶薇的恩赐。
他毁了自己可以,不该毁了她。
叶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该清醒。
届时,为了测验学子们的学成成果,世家长者们会派下出师任务,完成任务的学子,即可从官学毕业,出仕入朝,抑或是帮衬世家庶务,协助族中家主们掌家。
今年年关,官学老师们考虑明年的试炼会很残酷,他们有意开个小灶。
趁年假的时候,老师们决定带学生们上偏远的漳州过年关,也好增进学生们之间的同窗情谊,顺道早早让郎君、姑娘们熟悉一下试炼测验的流程。
对于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来说,这次外出游玩,自然是机会难得的有趣聚会。
但对于叶薇等人而言,他们私下开罪了这么多人,这一回离京,没了家中长者的庇护,恐怕处处暗藏杀机,得小心行事。
冬游之旅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裴君琅告了几天的病假,总算在今天回到了潜渊官学上课。
除了叶薇以外的丁班学生都认为,强大如裴君琅,定是背着他们,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
唯有叶薇觉察出不对劲,她趁叶舟老师下课放人,三步并两步追上裴君琅。
小姑娘新裁的兔毛小靴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她跑得气喘吁吁,冷风灌入微张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琅,咳咳咳,等等我!”
裴君琅嫌弃地回头,睨她一眼:“跑这么急做什么?也不怕咳出病。”
裴君琅损人的姿态一如既往,倒让叶薇以为,方才她走马看花瞥见的苍白脸色,应该是她太担心裴君琅而产生的错觉。
叶薇低头,仔细打量小郎君。
裴君琅今日穿了一件出锋狐毛的大氅,暗花缎是玄色的,衣襟绣满了繁复的云纹,黑色衣布更衬得他肤光胜雪。
虽然少年的脸色的确比往常惨白许多,但他一贯畏寒,叶薇猜测,脸发白也可能是被隆冬风雪冻的。
叶薇在分析裴君琅的时候,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自觉,她眨巴眨巴一双杏眼,躬身靠近。似乎脚下一滑,就会跌到裴君琅的身上。
叶薇骤然靠近,携带一股清淡的木樨花香,风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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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独有的炙热呼吸,洒在裴君琅耳廓,令他生热。
烦人。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于是,她谎称头疼,找了个借口避开吃饭,自顾自回寝院了。
对于叶薇的识趣,叶心月稍感安心。
念在她有几分自知之明,叶心月暂时不会发落她。
也幸好,裴凌来了叶家,没再提起叶薇的名字。
仿佛方才邀她同乘马车,真是沾了家姐叶心月的光,才能让大皇子看顾一二。
院子里,蔡嬷嬷左顾右盼,总算等到了叶薇。
“二姑娘饿了吧?老奴早早下了一碗鸡蛋肉汤面,你快进屋里吃两口热乎的!”
春末,柳叶初发,夜里风大,还很冷。
叶薇冻得跺脚,还在想怎么样掩人耳目去厨房煮点吃食垫垫肚子。
哪知,蔡嬷嬷居然帮她想好了。
叶薇很惊讶:“你怎么算到了我要吃面?”
蔡嬷嬷挤眉弄眼,卖个乖:“大夫人晚间都要下人们把上好的燕窝拿出来炖甜汤,还特地叮嘱要煨在锅里,那不就是等贵客来么?能被她这样招待的,恐怕除了宫里头的那几位,没谁了。”
“奴婢知道,您在大夫人面前受委屈,怎么可能还上前院吃饭。因此奴婢拿了点面干和鸡蛋,还挖了一勺鸡汤冻,在咱们小院里,用茶炉子给您煮面来了。”
一番话,让叶薇刮目相看。
她夸赞蔡嬷嬷:“嬷嬷真是七窍玲珑心,有你在旁边指点桐花,我也不怕手下人吃闷亏了。”
蔡嬷嬷得了主子的认可,脸上笑得皱纹都绽开了:“哎哟,奴婢哪敢担这么大的功劳,能为主子效犬马之劳,已经是心满意足。不过……您若是觉得奴婢还算得用,往后您出了府,奴婢也可在旁帮衬帮衬。”
叶薇懂了,这是想当她出嫁时的陪房妈妈,一起逃出叶府去。
如果答应蔡嬷嬷这个请求就能把人收买,叶薇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反正她嫁不嫁人还有的一说呢,先骗一个是一个。
她故意把这个条件当驴脑袋绑着的那根萝卜,道:“这有什么?嬷嬷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桐花一样很得我心,当然要带上你了!”
“嗳、嗳,奴婢谢过二姑娘。”
蔡嬷嬷不再耽搁时间了,忙请叶薇进房间吃汤面,免得面干泡发了、坨了、不劲道了。
叶薇吃饱喝足,还剥了两个茶炉烘烤过的砂糖橘下肚。
她在潜渊官学每日睡醒便要上课,下课有空就和谢芙学习基础蛊虫的喂养,时不时还要听沈如意指点画技,忙得晕头转向。
不过,好歹每日忙忙碌碌也有所得。
至少她养的小蛊虫,能够稍微折腾点普通人了,起个疹子或是头疼发热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控尸以及幻梦这些高阶蛊术,那就得再勤加练习了,总之贪多嚼不烂。
叶薇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巧过了头,甚至让叶瑾以为她没钱出门购置官学用物,又给她拿了一笔钱。
叶薇受宠若惊,匀出一些给蔡嬷嬷和桐花打点,其余的钱照常埋在院子里那一棵歪脖子枣树下。
这几天,谢芙通过春鹰给叶薇送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说她大姐也放了假居家,一见到她便要对招,若是没打过,妹妹就会被关柴房两日。
为了保护妹妹,谢芙险胜,打那以后,谢道玄有两日没找她麻烦。
第二封是,她和长姐出门赴皇后设下的宫宴时,看到周铭的伤已经好了,周家有内力护体,果然不容小觑。
她本来想帮叶薇下点蛊毒给周铭,替她报仇,但是谢道玄盯得很紧,还骂了她一顿。
叶薇知道谢芙很护短,她连忙给她发了一封回信,劝她不要担心,也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为了替她报仇招惹周家,很可能谢道玄会禁止谢芙再靠近叶薇,如同妹妹的下场一样。
谢芙懂了,她听小薇姐姐的话,不再生事。
那次以后,叶薇发现,叶家出售的春鹰都经过专人训练,又能听懂人言,对京城各个地界熟门熟路,用来传信最方便不过,几乎人手一只。
距离回潜渊官学还有两天的时间,叶薇收到了裴君琅送来的信。
他一贯是吝啬言辞的风格,信上只写了八个字:明日卯时,藏星书斋。
叶薇知道,是裴君琅想要行动了。
这夜,叶薇准备收拾出门的行囊。
她是个谨慎人,不喜欢两手空空出动。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其他什么紧要的东西,叶薇选择带了一包蜂蜜肉脯和绿豆糕。
裴君琅的马车上不会放任何吃食,有的只可能是苦涩的清茶。
翌日,叶薇趁父亲叶瑾出门上早朝会,嫡母焦莲去其他世家府邸访客的时辰偷溜出去。
虽说她光明正大出府也无人会说,但到底有个差池,万一回来晚了,她还能让桐花帮忙掩护。
裴君琅说的藏星书斋位处于北市。
京城的买卖,以东西南北四市区分,以环形的范围,逐次远离皇宫。
东市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八大世家的产业基本都置办在这里,唯有皇亲国戚才消费得起。
顾名思义,最末尾的北市,便是离皇宫最远,离京郊外城最近的地界。
每月十八日,京城大开城门,容许江湖人进入北市进行商贸。
而这两天,最靠近皇宫的东市便会关闭坊市大门,竖起高墙,禁止不开眼的流民与侠客冒犯天威。
叶薇跟着春鹰找到了裴君琅停靠在书斋门口的青帷马车。
她屈起指骨,敲了敲香木车壁。
很快,车内递出一声清冷的“进来”。
叶薇从善如流爬上马车,一面钻进车厢,一面抱怨:“小琅,你真是越来越不体贴了,连个脚凳都不放下给我。”
裴君琅刚想回话,却见叶薇毛手毛脚,足下一个趔趄,一包糕饼从怀里抖出,一下翻到裴君琅的膝上。
哗啦一声,油纸包散开,糕饼的粉屑落了一身长衫。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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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再看裴君琅对神主叶薇的深情,不少宗室的远亲起了联姻的心思。他们进谏劝诫裴君琅以皇裔为重,要广开后宫,为皇族裴氏开枝散叶。
这些裴家人占着大礼大义,妄图逼迫裴君琅就范。
然而小郎君只看了一眼这位裴家的御史,冷笑一声:“是朕近日脾气太好,让尔等误以为,朕凡事都能好商好量?”
御史顿时闭了嘴,抖若筛糠。
裴君琅却不饶他。
年轻的帝王震了震袖,下达谕旨:“打断他一条腿,丢出宫外去。再告诉你们背后碎嘴的那些贱种,谁再开口说一句开后宫纳后妃的话,谁就提头来见朕。”
裴君琅忽然变得爱国忧民,一心扑在朝政上,朝中大臣们各个感到惊奇不已。
然而,裴君琅对于济世救民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做这些,无非是想早早帮叶薇把路铺好,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会活得轻松许多。
裴君琅和天池做了交易,如果要救下已死之人,便要以命换命。
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定然更为痛苦。
——叶薇,就当你再怜悯我一次吧。这一次,让我来替你。
裴君琅避开叶薇伸来的手。
他在水下运用仅剩的力气,将叶薇重重推向水面。
小郎君脸色苍白,他想和她说什么,有气无力,唇齿微动,气泡上涌。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她被一团巨浪卷出水池,而裴君琅像是本就属于这里,无数藤蔓一般的水柱,勾住他的手脚,将他封入池中。
叶薇被浪潮推出水面,扑到岸边。
她浑身剧痛,呛出一大口池水。
叶薇想要去救裴君琅。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裴君琅下意识推车,后挪一步,拉开距离。
叶薇担忧:“小琅,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裴君琅第一次发现,胆大心粗如叶薇,也会有敏锐慧眼,能洞察他的异样。少年郎心间稍软,即便还承受着反噬的痛楚,裴君琅也不会露出丝毫端倪。
他轻轻点头:“无事。”
“那就好。”叶薇欢喜地笑起来,一边自告奋勇帮忙裴君琅推木轮椅,一边和他喋喋不休闲聊,“三天后,官学的学生们要去漳州过年,我看老师们也没藏什么好心,或许会提前安排试炼任务。咱们有备无患,多准备一些日常所需的用物吧?”
“嗯。”裴君琅应了一声。
“哦,还有,这次叶舟老师不让我们以班级区分队伍,一支队伍至少要攒足六个世家的学子。我们这边也就差一个周家和白家,白家人我不熟,那我们把周溯拉来?”
裴君琅:“随便你。”
小郎君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无论叶薇说什么,他都冷冰冰应一声。
叶薇不免嗔怪:“小琅,你好冷淡啊。”
裴君琅忍无可忍:“叶薇,我对你好似从来没有热情过?”
“倒也是。”小姑娘释然了。
反正小郎君脸皮薄,惯爱口是心非啦,她理解、尊重!
潜渊官学各个孩子都在私底下准备出行的包袱,恋家的郎君、姑娘甚至还趁机回府一次,和父母亲提前吃上一顿年节团圆饭。
周溯许久没出远门,这次能和蜜汁鸡腿饭队的同门组队,他心里很欢喜。
临行前,周溯特地回府,想和祖父打一声招呼。
但他从管事的口中得知,周崇丘已经好几日没出院子了。
没有主子家的吩咐,他们压根儿不敢贸贸然擅闯寝院询问情况。毕竟周崇丘是习武之人,时常有封闭五感、闭关修行的时刻,两三天不吃饭压根儿不成问题。
周溯蹙眉,心里记挂长辈,放心不下。
他上了一趟院子,高声喊:“祖父?您在吗?孙儿要上一趟漳州,兴许不能陪您过年了。”
“您一个人留在家府,一定要注意身体,孙儿会尽快回来给您拜年的。”
无论周溯怎么喊,这一扇房门都是紧闭的状态,压根儿没有人声。
难道祖父并不在家中?
周溯担心周崇丘安危,他翻掌,运起蓬勃内力,打算以蛮力破开房门。
可就在他那一股澎湃的掌力砸上门板时,房门朝里拉开了。
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周溯面前。
他抬头一看,正是慈祥和蔼的周崇丘。
周溯欢喜:“祖父,您在家啊。”
周崇丘慈爱地抚了抚周溯的头,低声道:“听说你要上漳州过年了,祖父心里十分记挂你,想来你的母亲仇夫人也是。记得待会儿也给她请个安再离府吧。”
此言一出,周溯愣住了。他垂着的一双眼,顿时变得晦暗不明。
即便外人不知道仇夫人和大儿子周溯的恩怨,只当仇夫人是病重,独自在偏院里休养。
可祖父对此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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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明,甚至默许周溯,将仇夫人软禁于私院,以免仇夫人想要做出什么伤害长房嫡孙的举动。
他明明冷待仇夫人,又怎会今日忽然当说客,劝他去和母亲柔声软语请安呢?
周溯觉得眼前的周崇丘很古怪,但他还是没有违背长者的意愿。
少年郎从善如流,笑说:“是,孙儿自打入官学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确实也该去瞧瞧母亲了。”
“阿溯真是个懂事的儿郎。”
长寿喜气洋洋地回到帐中,把叶薇送的五福饼放到裴君琅枕边的小案上。
糕饼的香味浓郁,尽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个帐篷里都是糕点的气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着,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强撑着坐起。
他偏头,看一眼五福饼,轻轻皱眉。
长寿觉察出主子的困惑,笑着解释:“这是小薇姑娘给您送来的五福饼,说是添福添寿。”
裴君琅怔住。
叶薇……给他送饼?为什么?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无措,接连涌上心头。
良久,他薄唇紧抿,还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条斯理剥开油纸。
他没有胃口,却还是掰饼小尝一口。
糕饼应该是放在干燥处储存,这么湿冷的天也没有受潮。
小郎君垂眉敛目,腮帮子微鼓,细嚼慢咽。
酥饼很香、很酥脆,味道很甜。
恰好,能压住他喉头满溢而出的苦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崇山峻岭最先知春,绿意延绵起伏的山脊,尽是蓊郁。
山桃花也被春风催熟,娇小艳丽,一朵朵盛开在油润绿叶间。放眼望去,一蓬蓬花海点缀青山,碎锦繁绣。
春狩的队伍在五竹山顶安营扎寨,以皇帐为中心,次第铺陈,一顶顶白布帐篷陈列山间,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烟袅袅,极为热闹。
世家大人们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围猎。皇权本来与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却隐隐有称雄的架势,不但一呼百应,还能催使世家长辈们各个亲临狩场,无人敢缺席。其号召力之强盛,无不彰显如今皇权强劲,隐隐压制世家一头。
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为之。他借此机会,故意在外域小国面前树立威信,意图昭告那些边境消息闭塞的部族蕃国,如今东洲裴氏不再是割据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摆脱桎梏,成了大权独揽的中原霸主。
这几日,满山都是狩猎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闹得头疼,世家大人们几乎都待在帐篷里喝茶看书,没有出去和年轻人一道儿凑夜猎的热闹。
身为皇帝的亲信臣子,驯山将叶家主叶瑾的帐篷,自然离王帐很近。
叶薇、叶薇。
为什么最后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活下来的人,居然是他啊……
裴君琅困惑,不解。他从来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从来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原来他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太傲慢,将人心看得太轻。
“这是惩罚吗?这是我一意孤行要救你出逃,是我太自负才得到的报应吗?”
“叶薇,我知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叶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勇敢,我也会害怕。”
“叶薇,我很害怕……”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赵管事实在不懂,高门大院里的世家小姐要一车车大白菜能干啥?但叶薇的提议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怕小姑娘亏本了,往后会闹,签契书的时候,还再三问了句:“叶小姐,你确定要小人这一批菜?你就是十个肚子也吃不完啊!”
“确定,您卖就好了。”
叶薇买一车快要烂了的大白菜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潜渊官学,甲乙丙三个班的世家子弟一听这事儿,心里头嘀咕:“丁班穷疯了么?膳堂点菜都吃不起?”
叶心月活十几年,从来不知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要干厨娘的活计,叶薇就不知道给叶家留点颜面吗?
若是以往,叶心月定然不屑和叶薇深交,可如今庶妹不仅成了清容县主,还带领鸡腿饭队拔得头筹,名声大噪,就连京城坊市里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丁班的能耐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天天在讲这出戏码。
毕竟谁都看听这种草根逆袭的传奇故事。叶薇想到从前和裴君琅之间满是虚情假意的来往,立志要让他看到她的改变。
瞧,她待朋友已经不全是利用了,甚至还会感激别人的襄助,也很懂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道理。
然而,裴君琅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
他只觉出叶薇对待周溯的与众不同。
裴君琅想,一点无足轻重的小忙,叶薇都要给周溯送礼……这是不是代表,叶薇有意和周溯深交?
一想到叶薇会精挑细选上一样礼物赠人,裴君琅脸愈发冷峻,周身煞气更重,靠近他一丈之内都能觉察出那些蠢蠢欲动的内力威压。
谁让周溯也算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世家儿郎,难怪叶薇上赶着巴结。
少年的脸色黑沉,冷笑:“你非得找他帮忙吗?”
叶薇两手一摊:“小琅不肯给我点酒,我也是无计可施呀,谁让阿溯小公子这么好说话。”
她竟说周溯比他温柔?
“他好说话?”裴君琅简直要气笑了,“叶薇,你是瞎吗?你看不出来他接近丁班是别有用心?这小子心眼多如马蜂窝。”
这是叶薇第一次,听到裴君琅言辞刻薄地说旁人坏话。她难以置信:“小琅,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会背地里碎嘴,说人坏话的男人了?”
“……”裴君琅一口气硬生生被她噎回了嗓子眼里。
少年郎又恢复一派恹恹的神色,瞪她一眼。
“随便你,你爱找谁帮忙,与我何干。”
“……好吧。”叶薇看着神情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郎,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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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琅生哪门子气呢?就因为她差点在他的车厢里煮茶喝?
想来也是,惯有洁癖的少年郎,绝对不允许外人弄乱他的居所。
当然,马车也不行。
当晚,抵达驿站后,叶薇很识趣,没有打扰怒气正盛的裴君琅。
她和其他队员,趁半夜呼朋唤友,偷摸下楼点酒。
同伴们彼此对了一下眼神,做贼心虚地推出周溯,逼他去和掌柜的买酒。
鸡腿饭队的队员们一脸温柔的笑,彼此都很安心,反正是周溯出手,即使突然撞见老师,他们也不怕。周溯符合饮酒的年龄,没有什么过错。
这样一想,周溯加入他们的队伍,真是大善也。
然而,叶薇高兴太早了。
就在他们五个人溜到后院每人斟满一杯酒,准备分赃的时候。
一道高大的阴影骤然降落。
有人来了……
五人一个个手持酒杯,微微颤抖。
他们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样沉稳,从容不迫,像是特地来抓他们就地正法的。
等到脚步声停下,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正巧对上几位老师不善的目光。
叶薇急中生智,干笑一声:“哈哈好巧,竟在此地偶遇夜巡的老师们!”
鲁沉山、沈如意、谢芙。周溯:“……”
老师们手持教鞭,粗壮的鞭子砸在掌心,发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
这要是抽在人身上,得皮开肉绽吧?
偏偏济世医白家的疗伤药特别显著奏效,绝对留不了疤,放心打。
叶薇看没人回答她,一个哆嗦,朝着有血脉亲缘的叶舟膝行两步,举起酒杯贿赂:“叶舟老师,您、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叶舟冷哼:“叶薇,你教唆丁班同学就罢了,居然连甲班的周溯都带坏了?要知道他资质测验可都是名列前茅,乃官学里难得的精英学子,你真害人不浅啊!”
叶薇:“老师,你听我狡辩!”
没等她说话,周溯已经大义凛然站起身:“叶舟老师,你错怪小薇姑娘了,是我自愿给丁班同学买酒请客的。”
完了,这下更像是好学生受他们压榨变坏了。鸡腿饭队的伙伴们闻言,麻木地看了周溯一眼。
偏偏周溯不明所以,朝几人一笑,以手屈拳,信誓旦旦捶了捶胸膛,一脸“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表情。
叶薇绝望地想:这个傻子,不会还以为自己袒护他们,更能容易融入他们了吧?
果然,看到周溯完全被带歪,叶舟沉痛地捂脸:“看!你连阿溯的脑子都洗了,该当何罪!”
叶薇逃也逃不过,打算跪地认罪。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救星的身影。
熟悉的滚轮声由远及近。
是沐浴更衣后的裴君琅,这么冷的天,他竟穿着宽松睡袍、膝上搭拢一层厚重披风,就赶来救他们了。
众人激动地抱作一团。
鲁沉山和沈如意大喜过望:“二公子来救我们了!”
然而,半夜赶来凑热闹的裴君琅,并不是来“劫狱”的……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裴君琅轻抬凤眸,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蹲在墙根的五个同班同学。
他叹了一口气,嗓音沉痛:“叶舟老师,学生猜的果真不错,丁班学生太过嚣张,竟顽劣不堪至此地步。这才第一个驿站,他们便目中无人,罔顾官学规矩,私下夜里聚众酗酒。倘若因他们五人之故,耽搁漳州行程,明日赶路时,带累的便是全体师生了。”
听到这话,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举报他们的叛徒,竟然就是裴君琅!
但这厮一直以来都是坏胚啊,他什么时候这么有正义感了?
叶心月心里不平,来找叶薇的时候,看到四合院里摆满了大缸,整个人呆若木鸡。
叶薇占用了庭院还不够,大门左侧插了一个引路的牌子,让甲乙两班的学生不要推搡,一个个从右侧的影壁墙后楼道上二楼。
这些大缸是叶薇和谢道玄老师借来的,有半人高,一个个铺陈满院。缸子先前养过蛊虫,为了防止腌菜吃死人,叶薇特地拿高粱酒浸泡、清洗干净。
大缸被阳光照得散出一股呛人的酒味,嗅一口气都能醉人。
叶心月蹙眉,看着忙里忙外的叶薇,道:“你来潜渊官学是学习传家术的,可别在外丢咱们家的脸面!”
叶心月冷冷的呵斥刚刚落下,就见弯腰洗大缸的学子们一个个纷纷抬起了头:“啊?”
叶心月一惊,发现原来此处不止叶薇一个人。
这群学子竟有好几个丙班的!就连她们叶家的三个小堂弟,也在帮忙叶薇洗大缸。
叶薇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眨眨眼,问:“什么?阿姐你刚才说话了?重新说一次,我没听清。”
叶心月脸色难看。
她不再看叶薇,反倒是盯着叶星路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星路绞着手指,腼腆地道:“二姐姐想要腌辣白菜,说是会送我一缸,我还没吃过呢……阿娘在家不让我吃腌菜。”
叶心月:“那他们呢?”
叶星路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尸人的谢家小孩:“哦,他们是来帮二姐姐剁菜的。”
“剁菜?!”
“是啊。二姐姐说了,只要他们帮忙把这一车菜剁碎了,她就送他们一指甲盖的血,供他们喂养蛊虫。毕竟上次小王听声就能攻击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嘛。”
叶星路顿了顿,好像遇到一件很困惑的事情,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过二姐姐刚要献血的时候,我的指头正好被不知名的利器割破了,开了一道口子。还是二公子机灵,说由我来献血好了,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想想也有道理……嘿嘿,不过我占了二姐姐便宜啦,白得两大缸腌白菜呢!”
叶心月一阵头晕目眩。
她想,可怜的堂弟一定是被裴君琅的暗器算计了!他本来就是叶薇那边的人啊!
不远处,叶薇还在指点谢硕和谢扶苏两兄弟剁菜:“注意点,这可是吃食,你们没给尸人抹油吧?小心尸油别滴里头了……”
谢硕拍了拍胸膛:“小薇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哥俩做事最靠谱。既然拿了你家的血,自然帮你剁好菜,今晚我俩就是不吃饭,也给你把菜搞好。”
“行,那就谢谢啦!”
叶心月看着这些人和叶薇其乐融融相处的模样,心里不大称意。
她本就是厌恶叶薇一股子乡下人的气质,不屑与她为伍。可偏偏,这个乡野丫头就是比叶心月人缘好,得人喜欢。
叶心月抿唇,还是想给庶妹一个教训,然而没等她开口,忽然一张符箓骤然从天而降,死死贴向她的唇。
迷烟当即漫上唇腔,叶心月的舌尖发苦、发麻,胀痛不已。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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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
叶心月意识到,这一张黄表纸被人下了药,是医堂前几日教的那一味迷谷枝粉。
谁啊?!胆大妄为至此地步,竟敢对她出招。
“譬如?”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像是佛前注定的因果,恶因结出的苦果。他从前对叶薇不屑一顾,对她冷淡疏远,终于有一日,他热情似火,而叶薇不再回应了。
裴君琅喊了好多声“叶薇”,也没有人再开口回答了。
冰天雪地里,裴君琅抱着叶薇的尸体回到了家宅。
他建造了一座冰棺,存放她的遗体。
裴君琅将叶薇的名字记入天家玉牒,她不是未婚的妻子,她是裴君琅的亡妻。
裴君琅不肯下葬叶薇,他守着她的尸身,不让人靠近一步。
这一次,谁都别想夺走叶薇。
叶薇以身殉国,召出红龙,立下大功。即便她死之前,裴君琅为了堵住裴凌的嘴,杀了长兄,皇帝裴望山也决定既往不咎。
裴望山不喜欢周婉如,遑论她生下的儿子。
他甚至不再和周婉如虚与委蛇。
裴望山想到自己日后有红龙在手,定无所畏惧,他不用再忌惮世家了。
我确认你安然无恙,才去做这些事的。所以我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说到底,我也应该不是世家长辈们逼迫去英勇就义,红龙不出世,最后受苦受难的肯定是我们的家人、朋友。祖母年纪这么大了,你总不好让她还继续跟着我们四处奔走逃亡。
白莲教也肯定会带着羯人杀进大乾国,到那时,破局之法,还是我殉国化龙,既然殊途同归,倒不如我早早做好准备,先换来一些好处……至少小琅会安然无恙。
我很聪明,对不对?你夸夸我吧,不要哭啦。
你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难过,那我会放心不下你的,你也不想我死后还在地底下哭着求阎王爷通融,让我给你托托梦吧?虽然我一定会这么做……
手腕写得好酸,但我还想多给你写点心里话,这样一来,你想我的时候,看到我说了这么多啰里啰嗦的话,也就不会寂寞了。
对了,给你送的甜糕方子,我已经教授给长寿和王御厨,你想我的时候就蒸点糕吃。当然,如果时间久了,记不起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唉,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真难。一边想大大方方装潇洒让你忘记我,一边又暗暗吃醋生怕你见到其他漂亮小娘子,马上把我抛诸脑后。
一封洒脱的家书好像要被我写成春闺怨诗,请一定要忘记我哀哀怨怨的模样。啊……太丑了!怨气满满!
小琅,我好像没有给你说过我阿娘,她是个很好的人。其实我小时候,她的性子不是这样的,忽然有一天,她病重了,又治愈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我很好很好。我猜,阿娘可能是被鬼魂夺舍了,因为她说出的话好怪,我不一定听得懂,但阿娘会耐心解释给我听。那时候,我害怕阿娘被人收了,每次看到街坊邻里做法事,还偷偷装病不让她出门被道士瞧出来……
阿娘说,人死后会消散于天地间,而活的这一生,不过是一段旅途。我只是早早到了终点,我在这里等待,总有一日,我也会等到小琅的。到那时,我们会再次相见。
不过,我警告你,活着的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慢慢走,不要急功近利,用极端的手段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然我见到你,肯定会骂你,或许、或许还会故意躲着你!
不要做让我不开心的事啊。
我会难过的。
其实,我很想很想穿好看的嫁衣,和小琅拜堂成亲。
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山川。
很想很想和你无忧无虑躺倒在草原上,像从前在叶家老宅那一晚一样,盖着薄被,一起喝茶看星星。
我很想很想多抱抱你、多亲亲你、多和你讲讲话。你嘴上嫌我烦人,其实也很想多听我说故事吧?每次故意靠近你,你的耳朵都好红,是不是以为我没发现你在害羞啊?
小琅,我好想好想你。
小琅,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裴君琅看完这一封说话颠三倒四,很有叶薇风格的家书,忍不住唇角轻扬。
笑过以后,心里浮起的,又是一片无尽的茫然。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夜风呼啸,营帐内,裴君琅在动用内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离的身体修炼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发的期间,裴君琅决不能动用内力加重伤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屡次为叶薇破例,而这些损伤积累在骨血中,经年累月,会消耗寿数。
裴君琅如今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除却难忍的疼痛,他甚至开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实在倦极,早早睡下。
长寿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赶走了叶薇,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来帐中禀报,小心唤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来送礼了。”
裴君琅觉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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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深睡。听到长寿的话,他不由发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沙哑。
“叶薇来了?”
长寿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睁开凤眼,抬手抓过一侧堆放的外袍,胡乱披衣,艰难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体如山倾颓的疲乏,挪动臂骨,费劲儿坐上木轮椅。
长寿无措地看着裴君琅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战战兢兢开口:“那个……可奴才记得您不想见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经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时有过这么慌里慌张的时刻?难道他做错事了?没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这么做的……
长寿偷偷窥探一眼裴君琅的脸色,噤若寒蝉。
叶薇走了。
裴君琅手中动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边出神。如墨的乌发拂了满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凤眸里蕴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见叶薇?
第一百二十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苍茫荒芜,入夜时分,天与山都染成了幽蓝色,星群遥远,满山岑寂。
山庄最外一圈的院墙,每三丈便有一道挂了灯笼的门,一共六扇门,每一个队伍各守一道。
叶薇来到鸡腿饭队守的那道门前时,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经蹲守在侧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边还堆了几箩筐玲珑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叶薇看了一眼,全是疗伤的金疮药。
叶薇:“你们就这么笃定咱们会受伤?”
叶薇觉得,对付山兽罢了,应该不至于闹到血流成河的残酷情形。况且,只是一个小试炼,还有老师在旁看顾,不至于大过年还见血。
鲁沉山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会,但别的队伍都制了玲珑炮和金疮药,就连甲班的学生都搞上了,你想想,这里头是不是有诈?”
叶薇皱眉:“甲班的人也准备伤药炮弹?”
鲁沉山:“没错!”战事发生得突然,围墙外的山狼不知何时学会了攀登院墙。
当第一只人脸大的兽爪抓上墙檐时,裴君琅眼疾手快,抽出一支铁箭,燃火,猛烈射出。
箭镞上的火焰被风吹得透青,伴随呜咽的风雪声,一击即中,刺穿了山兽的锐爪。
裴君琅凛然喊了一句:“周溯!”
周溯会意,持刀飞跃,奋力一斩。
少年郎手起刀落,血液从山兽断裂的骨骼里喷涌而出。山狼哀嚎着落了地,仅剩下墙头的那一只断掌。
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人能预料到山兽的突袭。若不是裴君琅出手迅猛,靠近墙檐的少年人一定会葬身狼肚。
她凝视眼前各怀心思的世家子弟,寒声道:“我知道祖父曾为了民生社稷,割肉献血,召兽御敌。他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为家国大义。他悄无声息死在边关,族人寻到他的时候,尸首已经被铁骑踏碎,后人只能在战胜后,帮祖父捡骨立冢。”
“他以死换来国家的海晏河清,供你们安稳度日。如今你们享受平和的日子,国土的昌盛,百姓的敬仰,提起祖父,也只是轻飘飘赞颂他一句叶家人的节气,称道他捐躯殉国的身后名。仿佛叶家人,理应如此抉择,理应传承这等舍生取义的精神,否则你们便会折辱叶家人、唾弃叶家人、驱逐叶家人。”
周牧娘听得不忍:“小薇,你不必做出牺牲……”
叶薇拦下她的话,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可以弘扬祖父遗风,舍生取义,但你们要学会感恩,若我今日出了三长两短,我并非自愿,而是受尔等口诛笔伐,挟义相迫。是你们求我,领我的恩情,他日要记得报答!”
叶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们在裴君琅的高超箭术下,近不了叶薇的身,暴作一团。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兽,在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像是有智慧,竟放弃围攻叶薇,而是对其他官学的学生下手。
没等沈如意反应过来,一只兽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袭,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为后勤队员,上阵冲杀从来都是谢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没有沾过边,头一回受到暗袭,疼得骨头缝都酸软,人已倒在了地上。
叶薇焦心不已,高喊一声:“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细软灵活的长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带。他臂力惊人,竟就这么运用巧劲,将沈如意整个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鲁沉山会意,急忙喊白庭正:“给如意包扎伤口、上药!”
“好!”白庭正不敢耽搁,他有条不紊搬出药箱,又灼烧刀刃,割去那些被利爪剜肉的骨血,免得伤口进一步感染。
沈如意疼得倒抽气,他看着面前逼近的山兽,对叶薇道:“小薇妹妹,要是我不慎身亡,日后给我上坟,别带杏花村的烧酒。”
“为什么?”
叶薇一边气他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一边又很好奇何出此言。
沈如意挣扎伸手:“太难喝了……”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裴望山为了讨好周婉如,曾用刀镌刻玉佩,赠予她。大冷天里,他所住的精舍没有燃银炭,冷得出奇,虽不至于冷到患上风寒,却也足够令手脚受冻生疮。
裴望山没有躺到床上,用厚被裹住手足。他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依旧用刃器蘸水,一笔一划,细心镌刻玉佩。
周婉如的生辰快到了,他没时间耽搁,要早早备好礼物。
既然是伺候嫡出小姐,自然要尽心,以免被觉察出端倪。
即便他知道,周婉如不屑一顾,说不定会将他细心赠送的玉佩弃如敝履,随处抛掷。
但那又如何?他本就不奢望她能欢喜。
今日所受之寒,今日所吃之苦,来日必当悉数奉还。
……夜风萧瑟,霜白雾浓。
岑静的山峦,被铁骑的扬蹄嘶鸣声惊扰,号角与纵马的声浪,震耳欲聋。
刘都统率领精锐前锋,先行涉过结冰的河川,赶往起伏的山丘深处。
半道上,刘都统碰见骑马赶来的谢道玄。
他大喜过望:“谢少家主!”
谢道玄为了杀出重围,不得不近身敌军。几支箭矢贯穿她的肩臂,鲜血淋漓。
谢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双肩覆雪,固执地紧攥缰绳前行。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乾旗帜,成百上千赶来救援的援军,唇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阿芙,有救了。”
谢道玄意识朦胧,强撑起的一口气,在胸腔涣散。她渐渐力不从心,跌下马去。
刘都统惊慌失措:“谢少家主!”
谢道玄一头扎进雪里,她朝他摆摆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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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就在正南方向的山腰,敌军来袭,尔等从后方包剿,论人数碾压,我军能赢。”
“我在原地歇会儿,自会过来。”
刘都统看到神武无双的谢道玄都成了血人儿模样,不敢耽搁。他给她送了一件外袍以及伤药,放下谢道玄,马不停蹄冲向山庄。
积雪太厚,偶有山崩,大军涉雪,行路艰难。
但幸好,他们不怕艰苦,激流勇进。
终于,援军抵达。
刘都统燃起火箭、鸣镝,射向乌沉沉的夜空,火光乍现。
他振臂一呼,高亢的声音,传进绝望的世家子女们耳朵里。
叶薇手背抹去眼泪,哄小孩似的开口。
“小琅,你要快点醒来。我带你吃很多甜糕,还有出门游春,这次,你再嫌我烦,我也不会负气走远。”
她满心盼望裴君琅尽快苏醒,骂她“好吵”。
叶薇抿唇,心里念佛祷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没道理英年早逝啊。
许是裴望山想到了过去的苦难,他难得起了怜悯之心,对小黄门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扫也扫不尽,不必费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黄门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飞檐底下,鹅毛大雪飞扬。
一只春鹰清唳,破风冒雪而来。
这是裴望山亲养的鹰隼,是春鹰一类中难得的异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鹰轻车熟路地旋入内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喂春鹰吞食,唯有如此,鹰隼才能出声传话,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机密。
春鹰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抚了抚春鹰厚重的羽毛,挥臂扬手,放它归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莲教逆党起事”的密告,连夜下诏,请周老将军亲自上点将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断传讯,如此,便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军令传递至漳州,再配合春鹰的密告,便能让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传递军令。
地方官吏闻讯,连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军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庄。他们听从皇命,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歼灭异教叛军。
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荜拨作响的铜雀烛台,心想:山庄已被围困一日,不知死伤境况,但愿他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谢芙:“我让妹妹去打听过了,这些人似乎还想着趁战乱的时候攻击同学,偏偏老师们还说除非被打死否则绝不出手,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们防外还有御内么?”
沈如意点头:“咱们不能中这个套!”
周溯附和:“我听你们的安排。”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今日是入学第一日,官学里安排的任务不多。
做完七个世家的测验,已是日落西山。
老师们为他们讲解了潜渊官学的地理方位。
譬如藏书阁、练武院、膳堂、医堂、置办传家术所需材料的珍宝阁,都在何处,以免学子们在学府里迷路。
官学各个阁楼、宫阙、高塔四面的屋檐铺陈了四神纹瓦当,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每个祥瑞瓦当代表一个方向,平日走在官学里,学子们只要仰头看一眼屋檐上的纹样,便能辨别东西南北。
很快,伤了舌头的哑奴们带世家子弟们来到了宿舍。
甲乙丙丁四个班住的宿舍,是一座四合小院。
三排两层楼的厢房,中间立了三面影壁墙。
高耸的黑瓦墙面,形成中央大敞开的天井,也正好掩住了三排楼房的窗台,更添隐蔽性。
不过,对于住在最底下一层楼的学子们不好。
太阳都被影壁墙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阳光都招不到。京城又多雨,屋子里全是霉迹子的涩味。
既阴暗,又湿气重。
闻言,叶薇摸了摸谢芙的头:“还是我们阿芙懂得未雨绸缪。”
“那是!”谢芙得意洋洋,“我可比小薇姐姐昨日认识的那个周牧娘厉害多了,她什么都不懂,还是周溯提醒她要拿金疮药呢!”
叶薇没听出谢芙私下里和周牧娘的比较之意。
她只觉得谢芙很有少女的朝气,此时邀功请赏也活泼泼的,很讨人喜欢。
思及至此,叶薇不由看了一眼裴君琅。
小郎君侧影清绝,单手支额,睫羽下垂,整个人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叶薇不免想到昨日的事,他说他们很不相配,是因为她太多坏点子了,而裴君琅喜欢那种心思单纯的娇弱少女么?
唔,那她和他的心仪的女子,还真是差之甚远。
叶薇不想那么多,随着叶舟一句“试炼开始”,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摇铃声、结阵声、野兽的嘶吼声。
叶薇是驯山将家天赋最高的女孩,她的血脉不同寻常,驯养山兽无需叶心月、或是几个小堂弟要用血液培育几日那么麻烦。
为了今日的试炼,昨晚她便传召春鹰阿娇,命它以口衔住一个小竹杯的血液,抛掷山中。
叶薇的血液对于山林间忍饥挨饿许久的山兽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出一个时辰,自会有山兽分食叶家女的鲜血,心甘情愿受她差遣。
叶薇晃动腕骨的兰玲镯,沉闷的铃声回荡风雪中,没多时,呼啸的风声压制,铃铛声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那些被叶薇血液驯化的山兽闻讯,翻山越岭赶来。
谢芙惊喜地望向夜空,“小薇姐姐,你看!是苍鹰!”
那只认主的矫健苍鹰张开如鹏双翅,不畏狂风肆虐,盘旋而下。
谁都没想到,与八大世家源泉息息相关的红龙传说,竟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红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白莲教要一门心思获得红龙?
叶薇不由想到那一日,他们身处于红龙谷中,看着那些黑魆魆的怪物以怪异的姿势缓慢爬来……
众人都一头雾水,偏偏裴君琅半点不怵,甚至是大发慈悲为她解惑。
他说:“这些不过是冒牌货罢了。”
叶薇回过神,裴君琅远没有她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展现于人前不过是冰山一角。
小郎君守口如瓶,藏着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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