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之前,叶薇忽然和裴君琅提议:“小琅,我能不能去看一眼你以前在宫中住过的地方?”
闻言,裴君琅想起了那个狭窄的、离冷宫最近的明月阁。
是他和母亲蛮奴住过的地方。
也是他腿伤以后受尽欺凌的地方。
那里承载他快乐的童年与苦难的过往。
裴君琅既留恋又畏惧,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怕事的少年郎了,他已经逃出宫外了。
但母亲……还留在宫里。
裴君琅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问:“去哪里做什么?”
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病的人,他连笑都好瘆人!
裴君琅亮出一把火铳,慵懒地说:“我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要么告诉我,周铭关你的目的;要么我给你一发子弹,让你死在不见天日的老宅里。你应该感激我,这是鲁家新献上的火器,威力很大,也不会让你走得很痛苦。”
周溯自小体弱多病。
他成日里被裹在厚厚的锦袍华服里,喝浓浓的汤药。风一吹就倒,武一学就伤筋动骨。
他不如弟弟周铭擅长武艺,也无法和周铭一样讨母亲欢心。
明明他比周铭还要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丹田里蓄内力,如何打通奇经八脉。
可周溯却仍旧不知该怎样将内力凝聚于手中利器之上,怎样用利刃攻击敌人,怎样将削铁如泥的凶器发挥到极致。
这意味着,他天生没有武学天赋。
周溯是废物。
时常有人讲,周溯不像周家的孩子,可他偏偏长着和弟弟周铭一样的秀致的脸。
只有祖父周崇丘会时不时探望病弱的他,和周溯说:“阿溯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像。”
周溯笑着仰头,但他心知肚明。
不一样的,分明不一样。
父亲能文能武,早早就跟着周崇丘上了战场,父子兵一齐抵御蛮族进犯。
可他这具虚弱的身体却不合适习武,终其一生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
偏偏阳关之战,父亲为了保护祖父死了。
祖父伤心欲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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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周溯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的责任。
周家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家主,周家不能后继无人。
而这个人,不是他。
因此,在周铭修得传输内力的秘法时,他同意了弟弟自私的请求——他把内力送给了周铭,且不止一次。
周铭的武功进步神速,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奇才。
八大世家的长辈都夸赞他是杀神周家未来的希望,就连皇族的人也开始拉拢弟弟。
周溯为他感到高兴,可他的身体也因内力的掠夺而变得愈发虚弱了。
没关系的,他难受一点,无妨的。
周溯对待弟弟和母亲很真心,可是周铭却不信赖他这个兄长。
周铭害怕周溯有朝一日会把秘密说出去,于是他擅自做了决定。
他劫持了周溯,将其藏在这个荒废已久的赫连家祖宅。
弟弟一字一句,认真告诉周溯:“母亲和祖父都不希望你再出现了,周家只需要天才,不需要被世人弃如敝履的废物。唯有我,才能守住周家的荣耀。兄长,你要懂事,对炉.鼎一事,守口如瓶。”
“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峥嵘,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复兴。”
周溯不蠢笨,他知道弟弟在撒谎。
可他宠爱家人,他愿意如他们所愿。
周家后继有人了,祖父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周溯记得那一夜,祖父因父亲的死,一夜白发。
凄凉的哭声自灵堂飘出,传了好远好远。
堂堂的镇关大将军,竟也会如孩童一般凄怆哭泣。
他听着周崇丘的恸哭,心脏仿佛被人撕开,周溯于心不忍。
一直以来,都是祖父当他的天,也轮到周溯报答周崇丘了。
“丑。”他语气淡淡,不像是嫌弃的样子,倒像是不懂该如何哄女孩子。
“……”叶薇破涕而笑,胡乱擦了脸。
幸好她今天没有敷粉,也没有涂抹口脂,手法乱一点、重一点,也不会变成花脸猫。
叶薇又抬头,盯着那一条被吹落的发带出神。她从花枝上拉下发带,递给裴君琅:“小琅帮我绑上,我看不到。”
裴君琅抿唇:“屋里有镜子。”
“我手笨嘛,你来。”叶薇压根儿不和裴君琅客气,她把发带递到他的手心,又乖巧地转身,蹲在裴君琅膝前。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后背交给他,半点不避嫌,也不害怕裴君琅会做出伤害他的事。
她很信赖他……
裴君琅抿唇,困惑不语。
他半天不动作,叶薇先嘟嘟囔囔开了:“你绑快点,我腿会蹲麻的。”
即使裴君琅只能看到她饱满圆润的小脑袋瓜,也不妨碍他听出叶薇话语里的狐黠与俏皮。
裴君琅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僵硬的指骨,小心顺了一下红艳似火的发带。
如玉赛雪的手指,轻碰上叶薇的乌发。动作轻柔,怕牵扯到她的发丝,弄疼了她。
左怕右怕,瞻前顾后。
裴君琅第一次离一个小姑娘这么近,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叶薇低头时后颈突起的圆润骨珠,被光照成浅褐色的碎发,以及透过阳光色泽偏红的耳垂。
她剔透如玉,日光都能穿过她的四肢百骸。
叶薇很干净,比隆冬天里的雪还要洁。
裴君琅忽然升起了一种相形见绌的难堪。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红色发带从缠绕的指腹滑落。痒痒的,撩了一下叶薇的颊侧。
叶薇不知道裴君琅为什么要停下来,但她笑了一下,调侃:“小琅是第一次吗?”
“呃?”裴君琅被她带笑的话震撼了下,一时间,脸上生热,“什么?”
“我是说……你是第一次帮女孩子系发带吗?紧张到忘记怎么打结了?”
裴君琅误会了她之前的暧昧问题,此时听到解释,羞耻到连指尖也生热。
他做贼心虚,不敢拖延,指法利落地系了个蝴蝶结。
随后,裴君琅又拍了一下叶薇的肩膀,提醒她:“好了。”
小姑娘伸手摸了摸,确认双环髻上的两侧发带位置一致,高度一样,花结也很玲珑。
她满意点头:“辛苦你了。”
“不必。”
裴君琅错开视线,望向昏黑的天:“时候不早了,出宫吧。”
“好。”叶薇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骨,“腿酸了。”
“你真没用。”裴君琅一如既往冷漠嘲讽。
“还不是小琅动作太慢了。”
叶薇连蹦带跳,驱散腿上的不适,朝前跑了几步。
而她的身后,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亦步亦趋尾随。
叶薇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之所以一往无前,是因为她知道。一回头,裴君琅就在身后。
叶薇放慢了脚步,像是想验证什么,骤然转身。
已是傍晚,日落西山,霞光漫天。
金灿灿的光照进院子那一棵佝偻的花树上,花瓣染上粉金,成了裴君琅绚丽的背景。
清贵的小郎君凤眸微抬,猝不及防和叶薇撞上。
四目相对,某些无言的心事,少年少女心照不宣。
叶薇像一只小狐狸,得逞地一笑,脸上梨涡若隐若现,甜美俏皮。
叶薇听到叶老夫人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能从老人浓浓的忧虑里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免想,她的盟友、亲近的人唯有裴君琅。
当初为了保护她骨血的秘密,裴君琅不惜舍身布置杀阵。
他是不是早知真相?他怕叶薇成为世家王庭角逐的战利品,所以连命都不要了吗?
一贯待人冰冷的小琅,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好呢……
第一百零五章
叶薇迫切地想知道红龙究竟是什么。
但叶老夫人其实也只知一个囫囵,丈夫生前告诉她,若有后辈让红龙血眼石起反应,那便是神主转世,能召唤红龙。
叶老夫人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骨血天赋高、血脉纯净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选人之一,然而命数就这么玄妙,叶薇的母亲身份低微,她的血脉并不是纯种世家门阀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选之子。
叶薇深思一会儿,问:“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书阁里看看吗?或许他有东西留给我们这些小辈。”
“自然。”叶老夫人感叹,“你祖父是个极疼小辈的人,若他还活着,知你天赋异禀,定会亲自栽培你。祖母不懂这些家族秘术,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怀念亡夫的同时,语气里也有深深的迷惘与下定决心袒护叶薇的坚毅。
她被人偏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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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叶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轻轻揽住祖母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袄绣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钻进叶薇的鼻腔,久违地感到心安。
这是叶薇第一次对长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还有血脉亲缘的家人,母亲死后,也会有其他长辈义无反顾保护她。
“祖母,我会将叶家的驯兽术好好传承下去的。”
叶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叶薇发质柔软的双环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她疏远他,和他保有距离,若即若离。
但经历过红龙谷同生共死的一场劫难以后,叶薇又觉得,她从前对裴君琅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冷漠。
——她没想和裴君琅深交,只是维持表面的朋友关系,所以才不会忤逆他,也不想深入了解他。
时至今日,叶薇变了很多。
她忽然想,认真和裴君琅交朋友。
她想看到更多的、不为人知的裴君琅。
叶薇回头,看了一眼抱剑而立的青竹,问:“青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妥,可以不回答。”
在青竹心中,叶薇往后一定会是皇子妃,因此他对她的尊敬,并不比对小主子少。
听到这话,青竹立马站直了身子:“叶二小姐请讲,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薇抿了抿唇,为难地开口:“其实……我见过你主子腿上的烫疤。我想知道,二殿下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落得一身伤?”
青竹惊讶不已。
他知道裴君琅是如何冷情的一个人,就连他也鲜少看到裴君琅衣冠不整的模样。
叶薇怎会知道这些秘辛?
难道、难道……
青竹不敢多问。
他恨主子是块木头,心里记挂小姑娘,竟把自己的事瞒得这样死!
青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叶二小姐,多的事,属下不方便讲,不过一些陈年旧事,您在宫中也能打听得到,属下可以说给您听。”
于是,青竹回忆往昔,和叶薇说了一些裴君琅过去的故事。
关于蛮奴夫人的死。
关于裴君琅为了救母亲的骨灰而被大火淹没。
关于他身上的烫伤,以及腿骨被梁枋砸碎了的往事。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眼泪,所有的黑暗。
叶薇听得很认真,最终渐渐心生不忍。
这一日,海棠花垂落,花瓣红艳如胭脂,被风吹到摇落。
一瓣儿、一瓣儿,落到叶薇掌心。
她听得专注,置若罔闻-
御书房。十几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争先恐后扑来。
不敌尸人的学生吓晕了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谢道玄面无表情地说。
“焦雅,出局!”
没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几乎被尸人一扑就倒,让谢道玄厉声逐出了战场,留下的其余孩子还有点本事在手。
周铭作为杀神周家的嫡长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绞枪扫腿、或挑棍飞击,能和尸人打十多个来回。
鲁沉山则从口袋里掏出好几个玲珑炮,不要命地往尸人身上丢,不但炸毁了尸人,还炸废了一片墙。
谢芙更不用说,妹妹出手,三两下护住叶薇他们的安危。只不过在谢道玄眼神警告之下,不敢多动手。
不过,大混战也有不好的地方。有同窗运气不好,被鲁家火炮波及,头发都要被火燎没了。
大家打得狼狈,还是叶心月的法子高明,她直接传召出自己带到官学里的那一头白狼。
山狼是能上战场的兽类,它护主、忠诚,在叶心月的铃铛镯子差遣之下,凶神恶煞地扑向尸人。
不过轻飘飘的一掌,便将尸首五马分尸。
尸横遍野,地上全是干枯的残肢。
“叶心月好厉害!”沈如意接过茶汤,轻咳一声,颤颤巍巍递过去:“二公子,你淋雨了?快喝点热茶,免得着凉。”
裴君琅侧过头,避开沈如意递来的手。他今日比往常难伺候多了,一句话都不说,不声不响,让人闹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叶薇知道这个人脾气有多大,她拦下沈如意的手,善解人意地摇摇头:“随便他……”
还没等叶薇解完沈如意的围,裴君琅已经端过茶碗。
琳琅指骨扣在温热的杯壁上,与白釉莹润的光泽争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二公子……”沈如意惊讶。
裴君琅没答话,只敛目低头,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茶。
热茶下肚,他惨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气色好看许多。
叶薇后知后觉懂了,这厮就是喜欢和她对着干!
一时间,山洞内的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他们没有开口讲话,一昧低头喝茶汤,沉默无言。
沈如意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小声问叶薇:“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嘘。”叶薇回敬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沈如意忽然觉得后脖子发凉,回头一看,裴君琅那一道冷若冰霜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头上,顿时没兴致讲话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是无辜的啊!
叶薇一边喝茶,一边细想裴君琅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以为裴君琅会立刻捏爆福豆出局,再也不见她。
但裴君琅没有,他似乎还有点良知,打算给足叶薇这一段最后旅途的体面。
既如此,叶薇投桃报李,也不会拆裴君琅的台。
他们装作没事人一样维持表面的平和。
裴君琅讲解地图的时候,只和鲁沉山开口,叶薇一靠近,他就闭嘴,一个字不说。
叶薇无动于衷,她仍客气地喊他二公子,裴君琅则不再唤叶薇的名字,连一记眼风也不施舍。
看起来相安无事,两人默契地粉饰太平。
不过气氛日益沉重。
傻子才看不出,他们如今,冷淡如陌生人。
“小薇和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鲁沉山悄悄扯了扯沈如意的袖子。
沈如意怯生生:“我哪里知道?”
他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人之间的受气包!
谢芙的猫瞳却在一瞬间亮起:“如果、如果小薇姐姐不理二公子,那岂不是说明,她以后和我还有妹妹天下第一最最好?哇,我好开心!”
叶薇没有否认谢芙的话,她少了一个可以互帮互助的朋友人脉,自然要结交更多的朋友。
没办法,谁让叶薇处境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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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只能靠自己一点点谋生。
一场大雨没完没了,【蜜汁鸡腿饭队】决定原地停下,修整一天。
还好每个休息点的洞穴里都配备了睡觉用的被褥,只要雨水不会被风打得浇灌入洞,那他们夜里休息就不至于受冻。
红龙谷除了洞穴这样的休息点,还有临时搭建的茅草屋,据说茅草屋靠着山林间野生的温泉汤池,还能让学生们沐浴。
热水汤浴啊,那该多舒爽。以前觉得稀松寻常的事,今日想起来便有几分难能可贵。
叶薇羡慕能入住汤池屋子的队伍。
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奢侈的住所一定很多队伍哄抢,说不定还要引发几场厮杀,不大划算,因此叶薇他们选择了最简陋的休息洞穴,保证自身安全-
【凤于九天队】
不出叶薇所料,的确有厉害的队伍入住了临时搭建的茅草屋。
说是茅草屋,其实有机关客鲁家出手,玲珑简易的茅草屋檐小木屋还是很雅致,且合适防风防雨的。
特别是旁侧还有一个天然洞穴,水滴石穿,融了一个泊泊散发热气的温泉池子,能够沐浴放松。
为了防止外人过来,裴凌特地撕开一件麒麟纹的衣袍,制成锦棋插在山崖上。风吹衣动,远远看到那一片灿烈如熹光的织金衣袖,寻常队伍便不敢来和他们抢地盘。
凤于九天队里,一个裴凌,一个叶心月,一个调换过双胞胎弟弟身份的周溯就很够人受的了。遑论还有济世医白家嫡出姐弟白檀和白戎。
谁敢来抢啊。
三个能打的,搭配上两个擅长医治的医者,这队伍堪称完美。
白檀和白戎自小遍尝百草,很会找食材,他们寻到了山野里最鲜美的蘑菇,可以切丁炖白米,熬成野蕈饭。
伙食由白家的孩子负责,叶心月先去沐浴换衣。
裴凌无事,煮了茶汤,来找周溯一起喝。
他递去清香四溢的茶碗,笑说:“阿铭,你近日……很爱笑。”
裴凌和周溯年岁差不多,而且他是皇家的嫡长子,私下里即便关系再亲密,也不好喊周溯为“表兄”,他的父亲会不喜。
因此,裴凌和周铭从前,一直以名字互称。
周溯莞尔,接过茶碗:“心情好罢了。”
周溯喜欢下雨天,雨水混淆泥土的味道,很清甜。
他摩挲杯壁,见裴凌半天不走,猜到他肯定有事要说。
“她是叶家大小姐啊,而且叶家一直和鲁家上战场的……”
“鲁家机关炮也神气!”
“谢芙应该是藏拙了,我看到谢老师瞪她了。”
这一场战事,叶心月出尽了风头。
周铭看到山兽的威力,小声和堂弟周峰说了句:“看来,调教一只护主的山兽,迫在眉睫。”
尸人四分五裂,大家才发现,这些尸人的体内,钻了一只只黑色的蛊虫。
没了尸体庇护,它们暴露于日光下,滋滋冒黑烟,很快就不动弹了。
叶薇恍然大悟:“尸人之所以不用丝线牵制,是因为有这些能听懂铃声指令的蛊虫,在体内操控四肢?”
谢芙夸赞:“小薇姐姐真聪明!”
谢道玄冷冷看着底下打量尸人的学生,缓慢出声:“谢家最擅蛊毒与赶尸术,而蛊阵,便是由两者结合而创出的阵法。”
“今日我给你们展示的,是谢家第一秘术——铃音蛊术。除了能用傀丝操控尸人行动厮杀,也可以用蛊虫驱动尸体进行杀敌。”
“两者的差别,便是弱点不同。铃音蛊术的破绽较小,只要砍掉傀儡师摇铃的手,行尸听不到铃声就会倒地不起;而傀尸术的破绽较大,切除丝线,尸人没有傀儡师的操控,便会无法应战。”
叶薇听得很专注,她一心要变得强大,不由问出声:“那么,这两种赶尸术的优点分别是什么?”
谢道玄看了一眼提问的叶薇。
很少有老师会不喜欢好学的学子。
她接着道:“铃音蛊术的优点是,傀儡师可以藏在暗处操控行尸,不被人找到行踪,但行尸体内的蛊虫听到攻击指令,从而做出回击,则需要一点时间反应。因此,行尸的杀伤力很可能没有那么大;”
“而傀丝术的优点是,丝线操控行尸,虽考验傀儡师技巧,但能灵活摆动尸人,且杀伤力强悍。不过有一弊端,丝线缠尸,很容易被人沿着傀丝顺藤摸瓜,找到傀儡师的藏身踪迹。二者,各有利弊。”
叶薇点点头。
她想,无论哪个都要几年的功力才能很好操纵吧。
毕竟没有一门技艺是简单的。
谢道玄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关于蛊毒的知识与常识。
学生们无不听得专注,甚至有一瞬恍惚。
他们来潜渊官学之前,还以为各大世家并不会尽心尽力,把精湛的传家术,教给别家的孩子。
眼下看谢道玄耐心指点所有人,有关百蛊君谢家的独门功法。
甚至将“谢家第一秘术”倾囊相授……
学生们自惭形秽,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少年少女无一不对自己此前质疑老师们的想法,感到羞愧。
或许,世家的老师们,也没他们想象的那么歹毒?
一刻钟后。
济世医白家的医者忽然带着医药箱赶来。
他们看到满地的尸块,吓得高声尖叫:“……啊!孩子们怎么成一块一块的了!”
众人:……
等白杏老师了解完来龙去脉以后,头疼地拧了拧眉心:“下次能外出再操练尸人吗?官学真的经受不起你们这么玩呀。”
有了谢道玄的前车之鉴,下午叶舟要给他们上驯兽课的时候,被同僚联手赶出了学院。
正好要在野外实战驯兽,叶舟无异议,直接把三十五名学生带到了远离坊市的茅山上。
上山的时候,团结的丁班自觉友爱互助,四个人轮流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陪他一起上山。
而备受同学关照的裴君琅见状,感动到口吐芬芳:“滚。”
路上,叶薇忽然想起之前谢道玄说的“铃音蛊术是谢家第一秘术”。
她问:“那第二是什么?”
谢芙抱着妹妹,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第二。”
沈如意:“你又开始驴人?”
裴君琅和父亲的私谈结束得很快,都是些场面话,但父子皆是聪明人,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思。
裴君琅明白父亲的用意,不过是想利用他,和裴凌打擂台。
皇帝从来不做无用功。
他冷笑一声,回到了明月阁。
木轮椅缓慢靠近。
青竹见主子来了,做贼心虚地退到了院外把门。
裴君琅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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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扫了属下一眼,又行向叶薇。
台阶上,小姑娘折了一朵海棠花,摆在掌心赏玩。
叶薇捻花的时候,玉腕被阳光照得发亮,莹润赛雪。
她痴痴看着,像是发呆。
直到她听到木轮滚动的动静,才缓慢回头。
怔怔的小脸,在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笑颜如花。
叶薇很高兴。
裴君琅莫名翘了一下唇角。心里骂:傻子么!
叶薇眨眨眼,打算和裴君琅坦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隐瞒。
“小琅,我刚才问过青竹,有关你腿伤的事了。”
果然,裴君琅听到这话,原本柔和的脸色,顷刻间乌云密布。
他指骨微蜷,面色铁青。
无名火在心中灼烧,小郎君又要发作。
可就在这时,叶薇忽然蹲身,低下头,悄悄靠近裴君琅的膝骨。
她离得好近,近到裴君琅能闻到她身上的桂花香,以及白皙后颈被阳光映亮的细小绒毛。
叶薇鼻腔酸酸涩涩,她替他感到委屈。于是,小姑娘噘嘴,隔着郎君的衫袍,运用小小的力气,轻轻吹了吹。
一阵风,吹动衣袍,荡起细小的涟漪。
裴君琅受了惊,雪睫颤抖,如蝶翼振翅。
小郎君手骨攥紧扶手,无所适从:“你……”
少顷,裴君琅听到,叶薇语带难过地问他——“小琅,你疼吗?”
蛮奴死后,从来没有人,问过裴君琅疼不疼。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他不是赫连璃的孩子,他是冰封多年的怪物。
族人们都喊他“老祖宗”。
他……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时间已过了一日,山庄里血肉横飞,遍地残骸。有被裴凌推上去诱敌当肉盾的仆妇,有被叶薇等人射杀的山狼。
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苏瑶终于从家里逃出来了,她知道,兄长没追就代表默许她出去玩。
苏瑶下马,放珍珠去一旁的草地里吃牧草。夜里的牧草都沾着水露,苏瑶怕珍珠吃多了拉肚子,小声叮嘱:“你克制点,回家还有干粮吃呢,不要老是贪恋野外的夜食。吃坏了肚子,我可没办法带你回家……”
焦玄鸣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滑稽却美好的画面——娇俏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揪小马的鬃毛,像是劝诫朋友似的,认真叮嘱。
焦玄鸣唇角微扬,听她那些飘入夜风里的呢喃,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很快,焦玄鸣温柔的笑消弭无踪,脸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冰。
他不能对苏瑶有任何好脸色。
苏瑶听到了动静,蓦然回头。
她的杏眸如墨蓝色天际低垂的星星,缀于夜幕里格外明亮,看到焦玄鸣的一瞬间,少女眼底仿佛春池涌动,波光潋滟。
她见到他,是那么欢喜。
一时之间,竟让焦玄鸣无端端起了一点羞惭的心思,他不能妇人之仁……
焦玄鸣避开眼去,任由苏瑶打量。
她的活力满满,即便再死气沉沉的人,也会被苏瑶脸上的笑感染。
这个来自蛮族的……蛊惑人心的妖女。
苏瑶再次献宝一般,从包袱里翻检出很多宝贝给焦玄鸣看。
焦玄鸣是世家子弟,出门在外代表的都是占天者焦家的颜面,惯来冷静自持,为人处世八风不动。
他什么美味珍馐没吃过?什么珠宝首饰没见过?
可偏偏,苏瑶递来那一块稀松平常的糖饴时,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笑意。即使压下嘴角,温柔的暖意也会从眼底流淌而出。
苏瑶也对他笑。这夜,万籁俱寂,唯有屋外绵绵不绝的冬雪飘零。
叶薇蜷缩于西番莲纹的床架旁闭目养神。
本想随便睡一会儿,结果和衣歪着,耳畔传来裴君琅清浅的呼吸声,门帘被寒风吹来的雪絮萦绕,凝结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琐碎而平常的声响,叶薇感到无比安心,竟这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女孩儿被细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轻阖双目,人还懒倦,没有睁眼的意思。直到细微的动作摩挲过鬓边那一缕咬到唇间的碎发,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温热的指腹清浅触及,又涟漪一般散开。
余温残留。
叶薇睁眼,对上一双怔忪又空漠的凤眼。
披着单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撑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纹软枕,衣襟散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带收得严密紧实,衣裳不能拉拢,为的是防止裴君琅牵扯到伤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琅醒来,叶薇惊喜。
踽踽独行的小郎君,还是舍不下人世间热热闹闹的朋友,他从冥府回来了,他活下来了。
可欢喜过后,叶薇又觉得满腔委屈。
她也搞不懂,眼眶热辣辣的,眼泪在其中打转。
“小琅,你疼吗?”
叶薇问的一定是句废话,他怎么可能不疼?
然而,裴君琅一如既往淡然。
他睨了一眼叶薇,垂眉敛目:“不必担心,我已经不疼了。”
叶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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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的,这么多、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她深谙小郎君的别扭性子了,他总是默默忍受痛楚,总是悄悄藏着心事。
一如方才帮她掠发的轻柔动作,他以为她在睡,她以为只是一个绮丽美满的梦。
叶薇不追问,裴君琅不承认。
所有柔情,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叶薇意识到,裴君琅又想逃,可这一次,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门窗外,风雪肆虐,今日是好晴天,也是好雪景。
屋内,叶薇扑向裴君琅,膝跪在床边,女孩半屈起纤细的腰肢,一下抱住了裴君琅的脖颈。
温热柔软的小姑娘入怀,一股清雅的木樨花香拂拂,热气腾腾冲向人脸。小郎君被她抱了满怀,颤了颤修长指骨,无所适从。
幸好,裴君琅善心,没有推开叶薇。
“叶薇?”
她抱得太紧了,相亲相近,他逃无可逃。
裴君琅下意识缩了缩劲瘦的腰腹,企图避开。然而,此刻肩上满溢的湿濡感觉,又让少年郎受了惊吓。
“你……别哭。”
裴君琅头疼,他对女孩的眼泪束手无策。
可偏偏,叶薇任性地把脸闷到裴君琅的衣上,她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松手,裴君琅就会像冷冽的山雾一样消散。
她想好了,裴君琅再怎么退,她也要跟。
“我再也不会让小琅逃跑了。”
叶薇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险些把裴君琅搞懵了。
小郎君比她想的还要顽强。
裴君琅已经醒了,无需叶薇喂药,他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刚要放下空碗,递到眉眼前的,却是一颗糖丸。
裴君琅不解地扬眉。
叶薇讨好地笑:“给小琅甜甜嘴,这样药汤就不苦了。”
裴君琅抿唇。
也不知一颗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这么久。
最终,裴君琅还是接过糖丸,含在唇齿间。腮帮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气横秋,一脸肃容吃糖。
叶薇眼睛一亮。
唔,闲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来,格外可爱、好亲近。
许是看出叶薇眼里的调侃之意,裴君琅悄悄蹙起眉峰。
随后,他故意捉弄叶薇似的,咔嚓一声,凶恶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复成一贯高冷不可亵玩的模样。
叶薇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狠狠搅动汤勺,慢悠悠喝起粥来。
小姑娘的坏心计被拆穿,顿时变得很老实。
余光间,裴君琅瞥一眼难得安静的女孩儿,嘴角几不可察,于暗处稍稍上扬。
看,她还是一如往昔,傻乎乎的。
苏瑶似乎从未对焦玄鸣说过,他有刀裁的鬓角,黛山的眉,如海深邃的眼,阿玄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
苏瑶是在安乐窝里长大的,她从来不知外界的动荡。
她觉得,与其让焦玄鸣沙场征战那么辛苦,倒不如留在草原,留在她的部落里。
“阿玄,我很喜欢你。”苏瑶大大方方地表露心意,“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焦玄鸣一怔,他完全不知苏瑶怎么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没羞没臊,脸皮厚实,他却不嫌。
焦玄鸣挑眉:“你想说什么?”
苏瑶这时候倒知道害羞了,她低头,双手不住得绞着:“所以,你留下来吧?我哥哥很疼爱我,他也会爱屋及乌,对你很好。虽然我现在没有想那么远,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安置你,但是你放心,我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我不会抛弃你的。”
苏瑶难得想到这么多大乾的漂亮词汇,虽然有时候她说得不流利,还带了点朵雅部落的方言。
可是焦玄鸣都听懂的,他心里一阵酸胀:看啊,这个笨蛋。竟没有发现,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大乾人,怎么会通晓朵雅部落的语言。在来边境之前,焦玄鸣就研习过许多蛮族的地方语言了。
他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焦玄鸣没有回答,可苏瑶却靠近了他,踮脚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瑶笑说:“你们中原人都很害羞的,不会随便和女孩子亲近。那我主动献吻,也算是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你总不能弃我于不顾吧?”
焦玄鸣被这一吻给撼住了。
被风吹到冰冷的脸颊,还残留一抹温软的触感。
她真的很胆大妄为,又的确率真到令人动心。
苏瑶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明珠,连对美人司空见惯的焦玄鸣都不得不沦为她裙下人臣。
她很耀眼,像一轮海天升起的红日。
可是,令焦玄鸣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竟然开始害怕看到太阳-
苏武出战的那一晚,苏瑶带着珍珠来找焦玄鸣。
她不想他离开,也打算用美人计威逼利诱,哄骗焦玄鸣舍弃他的国家。
然而,小公主还是太单纯了一些,没等她策反敌国的美男子,自己倒喝了混合迷药的奶茶,先一步昏厥了。
焦玄鸣扶住苏瑶丧失力气、摇摇欲坠那颗小脑袋,轻手轻脚放到地上。
夜风太亮了,焦玄鸣解开一件暖和的皮袍,盖在苏瑶身上。
他本该温文如谦谦君子,奈何今日荒唐。
焦玄鸣竟然俯身,靠近苏瑶的颊侧,浅浅还了她一吻。
“再不相见了,苏瑶……再不相见了。”
焦玄鸣朝天射出一支鸣镝,又召来春鹰,发号施令,为家臣引路。
随后,他骑上珍珠,手握长刃,冲向苏瑶的家。
风卷起焦玄鸣的衣袍,那是苏瑶亲手给他挑的外衫,选用珍贵金线纹的,她很喜欢。
风卷去焦玄鸣脸上的柔情,燎起他胸腔的仇恨之火。
唯有一遍遍告诫自己,蛮族可恨,屠戮他大乾子民。
焦玄鸣才有勇气,舍下苏瑶,杀向敌营。
今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苏瑶睡醒的时候,天还昏黑。
如果焦玄鸣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告诉苏瑶,她醒得太早了。
原来是想骂她。
她还想回击什么,可是一仰首,却见裴君琅长睫轻阖,已经悄无声息闭上了眼。
他沉睡的时候,庄重肃穆,如同一座清寂的佛。
裴君琅再不能说话了,他的体温也逐渐变冷。
早说了,雪山难能融化,坚冰也始终是冰。
旅人等不到春天,也等不到凛冬消融。
“小琅?”
“小琅?!”
叶薇睁大双眼,唇齿微张。
小姑娘的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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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淹没于寂默风雪中。
很可惜,这一次,她再如何撕心裂肺,也喊不醒裴君琅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夜晚,寒风料峭。
裴君琅从刘嬷嬷那里,得知了出生的秘密。
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母亲赫连璃的事,结果被告知,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谜,他无父无母,他没有归处。
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没有,母亲从未说过这种罕见的珍宝。”
他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一味能以骨血研磨、助人长生的秘药。
“罢了,你回府吧。”
裴望山不过是随意问话,对裴君琅并不抱希望。
毕竟赫连璃是临时遭受巫蛊栽赃,事发突然,她又怎可能留下遗言?又不是早有准备,一心赴死……
裴君琅的身影再次掩入风雪中,渐渐消弭、远去。
裴望山起身,走到覆雪的檐下,遍体生寒。
他原以为权势在手,心中定感餍足,可人到中年,孤家寡人,又有几分难以排遣的寂寞。
裴望山从来不愿承认,自己在赫连璃死后,其实开始慢慢学会想念。
第一百一十章
年节一过,冬雪消融,渐渐开了春。
倒春寒还是很冷,但春花不畏寒。一簇簇淡粉色的杏花,挤挤攘攘在褐色枝头。偶尔飘起清逸的雪絮,沾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被阳光照得融化,所有的杏花都沾了露珠,经络明晰,水光晶莹剔透。
温煦的日光将疏淡花影投到菱格木窗上,屋内熟睡的小姑娘被阳光蛰了眼皮,迷迷糊糊睁眼。
“桐花,什么时辰了?”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于是,叶薇叮嘱桐花:“这块玉牌是二皇子府上的通行牌,若我不在家中,大夫人来要折腾人,你只管往殿下府上避难去,无人敢拦你。”
桐花瞠目结舌:“小、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留给奴婢?”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撒娇:“可是桐花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而且我上学呢,十多天出不来官学,留着也无用。等我下次放假回来了,你再还我。”
桐花虽然不懂叶薇为何要未雨绸缪,但小姐说的话总不会错。
她乖巧点头,接下了玉牌:“奴婢会好好保管的。”
“桐花真乖。那我走了,别太想我。”
“二小姐一切小心。”
“知道了。”
叶薇的马车停在了潜渊官学门口,她抱着提盒,小心翼翼踏脚凳下马车。
掐点来上学的世家子弟们真不少,举目望去,人山人海。
好似溽暑季,扎猛子跳河里游泳降温的老百姓。
叶薇感慨:“好多人啊。”
此言一出,她立时感到一道冰冷如寒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叶薇回头望去,正好和裴君琅对上了眼。
今日,裴君琅穿的是一身晴山蓝素缎圆领袍,许是畏寒,还罩了一层鹤纹大袖衫。衣料质地轻薄,风动衣动,极其飘逸柔美。再加上他本就美艳类妖的容貌,眼角一滴泪痣更添邪性,颇有种妖仙入境的虚幻感。
不得不说,裴君琅这具肉身皮囊得天独厚,确实很迷小姑娘。
看到好友,叶薇十分惊喜。
她朝俊秀的少年郎招招手:“二公子!”
裴君琅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变声期的尴尬,这次,他没有躲避叶薇,只是一如既往神情淡漠,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薇一贯是个厚脸皮的姑娘,裴君琅不来,她就主动找他,反正待会儿都是顺道回宿舍小院的。
眉眼鲜妍的小姑娘靠近裴君琅。
待叶薇蹲下身子,掀开怀里的食盒盖子,他才注意到,叶薇今日换了一条紫藤萝色的发带,发带的坠子是两颗银镀樱桃,还染了新的山茶花香。
裴君琅记起他赠她的枪套上就绘有麻雀偷吃樱桃的图纹。
小郎君满是戾气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他低喃了句:“你戴上了?”
叶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裴君琅问的是火铳的事。
她笑眯眯地点头:“戴上了,也藏好了。”别在腿上呢,只要没人掀她的裙子,发现不了!
叶薇从提盒里摸一个糕,递给裴君琅:“吃吗?”
“嗯。”很难得,裴君琅今日没有拒绝,他乖顺地接下,小咬了一口。
一对眉目如画的少年少女坐一排吃糕,瞧着格外喜人。
谢芙、鲁沉山、沈如意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也凑过来和叶薇讨糕。
很快,丁班的五人组其乐融融分食糕饼的画面,落到官学老师的眼里。
众人都在感慨——“虽是废物聚集地,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沈如意被糕噎住了,一边用拳头捶胸口,一边说:“二公子,小薇,你俩前两天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下馆子么?我放春鹰找你们都找不着。”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两人想到了赫连老宅的事,没有吭声。
还是叶薇打哈哈揭过去:“临时有了事,找不到也正常。你们去吃味美斋了?”
谢芙点头:“去啦!那里的白斩鸡果然很好吃,下次我请小薇姐姐吃。”
“阿芙真乖。”
“嘿嘿。”确实,如果要把湿漉漉的外衫挂到晾衣杆上晾晒,裴君琅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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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估计难能办到。
她没有多想,老老实实跟裴君琅回了偏房。
然而,就在昭昭跟着裴君琅进房间的一瞬间,她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巨响,关得严丝合缝。
昭昭惶恐不宁,转身去推门。
然而,凭她多大力气,都无法撼动门窗分毫。
裴君琅吹燃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烛台燃上。
他漠然说:“别白费功夫了,你出不去的。”
昭昭说不了话,连求救都无门,只能挥动手臂,跪地恳求裴君琅放她一马。
少年郎没有心思刁难一个小丫鬟,他目光寂寂,淡然道:“你开不了口也没什么,我只需你点头或是摇头。若是蓄意搪塞我,你放心,我没有怜香惜玉的手段,能保证你死得很难看。”
裴君琅是极其公平的掠食者。
他对待男女老少都是一视同仁的手段残酷,绝不会厚此薄彼。
昭昭目瞪口呆。
她知道裴君琅的厉害,当即悸栗栗地跪地,不敢再挣扎。
裴君琅取来墨条,在纸上绘了几笔。
他自小学画,说句妙手丹青也不为过。即便眼下的工具都很简陋,也不妨碍裴君琅寥寥几笔就画出焦玄鸣的神韵。
裴君琅画好了老师的小像,高举起纸张,对准了昭昭的脸:“告诉我,他是不是夙瑶的夫君?”
在看到画像的一瞬间,昭昭目瞪口呆。
无需她说,她惊诧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
裴君琅噙笑:“看来是他了。”那些异教徒竟能算准天时地利人和,发动奇袭,可见他们的国家的确出了和白莲教里应外合的叛徒。
难怪皇帝裴望山这么重视。
糟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熬完第二天了。
叶薇和谢芙刚经历完一场御兽战役,累得精疲力尽。
屋舍中,奴仆们烧水,进进出出,白杏老师亲自为受伤的小郎君缝合伤口。
攻入山庄的山狼几乎被杀得殆尽,而这些残存的白莲教徒也总算露了面。大乾国边防严密,异教蛮族入不得关隘,但总有漏网之鱼,扮作前来贸易的胡商,进出中原。
鼠辈一只只累积,日久天长,也能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小队。上百的教徒与江湖术士,联合山兽进犯,这样的人数体量,对付他们区区几十世家子弟,绰绰有余。
鲁家没能带来自制的军用武器,擅打的周家人来的又不多。他们亟需五军都司与卫所驻军的支援,一刻都耽搁不起。
谢道玄见状,打算披上夜行服,趁晚上碰运气下山。
她要做传讯的先锋,以身涉险,实在太危险了。
谢芙劝她:“大姐别去。”
谢道玄看着鲜少对外表露心迹的小妹,心里柔软一片。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宽慰小妹:“别怕,我好歹是谢家的少家主。”
所有人都知道,真对上白莲教,就连叶家那个天才叶尘夜都战死沙场,遑论谢家的少家主。
但他们知道,没有援军便不能破局,无论如何,谢道玄都得去。
叶舟:“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谢道玄在拉上风帽:“好,保护好孩子,我会活着回来的。”
“嗯。”师长们彼此对视一眼,谁都不知前路,但谁都没有说丧气话。
可就在谢道玄下山的期间,叶舟老师被一只从空中俯冲而下的海东青抓伤,脊骨骤然拉开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猛禽的爪缝里似乎藏了剧毒,一下放倒了师长。
叶薇便见状,焦心不已:“看来,敌军已经知道我方的部署了。”
否则不会派出鹰隼算计叶舟。
他们明显知道,叶舟是他们的主将。
眼下叶舟倒了,靠一批学艺不精的孩子,怕是会全军覆没。
白杏和其他仆妇一边躲避射来的箭矢,一边合力把叶舟拖入内院。
白杏医术高明,但武艺真的一窍不通。她吓得花容失色,噙泪规劝:“不如咱们都躲到屋里,关好门窗挡一挡吧?能撑多久是多久……”
让一群孩子御敌,白杏实在担忧。
叶薇摇摇头:“不行的,门窗也不是铜墙铁壁浇筑的,刀剑很容易破入,到时候我们无路可退,敌军随便放一径毒烟,大家都得等死。”
白杏:“可你们……”
“白杏老师别担心,当务之急是救活二叔!”叶薇不想让叶舟牺牲。
白杏没法,只能给叶薇他们留下几个馕饼还有四个羊皮水囊的水,转头回屋里治疗叶舟中的奇毒。
幸好救助及时,毒液不曾循环入四肢百骸,白杏能够应付。
一波偷袭结束,叶薇等了半天,不见新的刺客闯入山庄,心下稍松。
她拿了一个羊皮水囊,张嘴豪放地咬开木塞,仰头灌了两口。冰冷的水顺着嘴角流入衣里,被寒风一刮,冻得她一个激灵。
叶薇看了一眼旁边收鞭的裴君琅,他一天一夜没进食了,连口馕饼都不吃,唇色白到吓人。
叶薇怕他倒下,递过去水囊,抬了抬下巴。
“好歹润润口。”
裴君琅瞥她,眼风冷淡:“不必。”
叶薇起了对着干的坏心,她大胆捏住小郎君的下颚,挑衅地扬眉:“张嘴。”
“叶薇!”
“喝啊。”裴君琅不喜她的靠近,唇缝微启,却被趁机喂进一口水。
“唔……咳咳咳。”
裴君琅抬袖掩唇,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恼怒,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叶薇得意洋洋地笑,闷头喝水。
裴君琅呼吸滞缓,看着叶薇不拘小节,和他共用一羊皮水囊。
与此同时,那股钻心的灼烧感也跗骨而来,如斩刀凌迟、万蚁啃骨。每一寸肌理被碾碎揉烂了再重塑,五脏六腑坠入红莲业火,被烧得焦乌,成了焦炭。
裴君琅痛之入骨,疼到冷汗湿衣。
叶薇眼睁睁看着小郎君的唇色变得更白,他面色如常,若非大冷天里鬓角也汗湿,她一定猜不出,他在强捱苦难。
叶薇意识混沌,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小琅,一定很疼。
的确是这样。
裴君琅的反噬未愈,他不该冒险调用内力。
可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能保住这里的人活下来。
也是奇怪,他从来不曾菩萨心肠,如今倒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可怜什么呢?
裴君琅思绪凌乱,细细思索。
昭昭脸色难看,她有点后悔自己提醒叶薇逃离此地。
这两人分明就是为了男主人而来的。看来傻子不是叶薇,是她啊。
昭昭想到焦玄鸣的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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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惧寒,连连给裴君琅磕头。
然而,这一招对心慈手软的叶薇兴许有用,对于裴君琅来说便是无用功。
果然,小郎君厌烦地皱眉:“少在我面前卖可怜,我不会饶了你。不过,我今日菩萨心肠,倒也可以给你一个立功保命的机会。”
昭昭猛然抬头,望向裴君琅。
裴君琅递给她一味迷香:“夜里把这个添到你家女主子的油灯里,待她昏迷以后,你背她,和我们一起出逃。放心,这一味药伤不到孕妇,我不会对孩子下手。”
不是裴君琅良善,他只是考虑到这个孩子也是筹码之一,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拿来对付焦玄鸣。
裴君琅做事总会留一条退路,以备不时之需。
昭昭犹豫不决,她知道焦玄鸣多心狠手辣,毕竟她的口疾就是焦玄鸣一手造成的,就为了让她安心服侍夙瑶的时候,不要胆大妄为,开口乱说话……
“你不愿意?那也可以。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要么我带走夙瑶,留你在海岛上。服侍不利,还弄丢了女主子,你们大爷回来看到了,会谅解你的无能吗?”裴君琅威逼利诱很有一手,不过几句话便让昭昭明白了轻重缓急。
昭昭吓得抖若筛糠,不敢推拒。
眼前这个看似俊雅的男子,其实恶得能吃人。
昭昭没有退路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她慢腾腾接过迷药,点头,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很好,丫鬟同意这一笔交易,暂时站在叶薇这边了。此女还算有点脑子,没让裴君琅的鞭子吃足血气。
“滚吧。”事已办成,裴君琅不耐烦和她多说。
少年抬手拍了拍起皱的衣角,以恢弘内力,风轻云淡挥开了门。
天光斜斜照进屋子,视线瞬间大亮。
昭昭如蒙大赦,立马朝着敞开的门,拔腿跑远-
厨房里,叶薇按照夙瑶的菜方子,炖了一锅汤色浓白的野兔汤,添了红枣和枸杞,咸香的汤头添了几分提鲜的甜味,喝起来十分爽口。
叶薇一面炖汤,一面朝门边频频使眼色,观望裴君琅的动静。
很快,昭昭兔子似的毛毛躁躁蹿进屋子,吓了叶薇一跳。
两个小姑娘视线对上,彼此探寻眼中的深意。很快昭昭回过神来,低头不语。
叶薇看昭昭一副乖顺的模样就明白了,裴君琅早早策反了她。
夙瑶笑问:“怎么慌里慌张的?”
昭昭伸手指了指天色,又拍了拍衣袖。
叶薇看懂了:“你是说,快下雨了,对吗?”
昭昭点点头。
夙瑶:“那咱们快到正堂吃饭吧,免得等一下端菜都不方便。”
几人各怀心思,沉默吃完一顿饭。
夜里,月色清渺,厢房里即便没点灯也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清辉。
为了不让夙瑶起疑心,屋子里烛光已经熄灭,然而裴君琅和叶薇却都在房中静坐,没有人入睡。
裴君琅:“你要小睡一会儿吗?”
叶薇摇摇头:“不必。”
“嗯。”他没有强求。
待子时的时候,房门终于被敲响。
叶薇想到了火铳,转头又屈肘搡了搡鲁沉山:“小山,问你个事儿。”
她给丁班的朋友们都取了个爱称。
鲁沉山叫“小山”;沈如意就叫“小意”。
鲁沉山不爱吃甜的,和叶薇要了一个肉多的烘饼。
“怎么了?”他吃得满嘴流油。
“你会铸火铳子弹不?”
“会啊,那玩意儿简单,有模具和铁铺就能做。”
“那,我要是想制个空心的弹头,能拧开带暗扣的那种,也能做么?”
鲁沉山思索了一下,脑中渐渐有了构图:“也能做,就是得看看火枪的口径大小,这样不会出错。”
叶薇放下心来:“没问题,迟点我给你看看火枪。你给我先做一批三十发的子弹,我有用。”
“行。”鲁沉山问,“你哪来的鸟枪?”
叶薇羞怯地看了裴君琅一眼:“二公子送的生辰礼物。”
“我没有。”裴君琅受到污蔑,眉峰蹙起,厉声反驳,“别造谣。”
“唉,小琅就是脸皮薄,别管他。”
裴君琅:……心烦。
其他三人露出“懂的都懂”的表情。
桐花招呼小丫鬟们端水和巾栉进屋,取来桃木梳帮叶薇通头发。
“小姐,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叶薇蓦然睁开眼:“什么?这么晚了?”
今日
清风拂面,树影婆娑,人山人海的庭院,还有枝叶沙沙作响。
叶薇想到旧事,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只是一个韶华年纪的小姑娘。
被裴君琅拒之门外,她其实,也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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