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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灯大人 65839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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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裴君琅清楚看到,叶薇眼里的迷茫。

她不会因他的话感到受伤。

她不在乎。

在裴君琅说出“你不配”三个字时,他是想过要斩断两个人之间渐近的关系。

似乎只有他一头热,似乎只有他会下意识将目光停留在叶薇身上。

两人走走停停,很快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土砌小院。

这时,裴君琅倏忽抬手,指尖微动,示意叶薇停下,耐心等待。

等什么呢?叶薇困惑。

空无一人的密林里,唯有风雨声大作。才是初春,天气寒冷。眼下他们两人都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再这样吹风,恐怕要受寒得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裴君琅居然让她停下步子,不要上前。那便说明,前方有比生病一事更为可怖的存在。

叶薇不由毛骨悚然,鸡皮栗子都起了一身。

裴君琅已经将腰上软鞭卸下,紧扣掌心。他竖起的五根白皙长指犹疑地微动,低声对叶薇说:“等会儿,听我的指令行动。”

“好。”叶薇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生怕自己没看清裴君琅的手势。

小郎君清润的嗓音传来,冷静指点叶薇:“上前三步。”

许是裴君琅太淡定了,叶薇心里的惊慌被抚平不少。叶薇推着木轮椅,照着裴君琅的指示做事。

然而,她的脚下依旧响起了“喀拉喀拉”的响动,有机关触发了。

这种荒芜的海岛,竟还埋了陷阱!

“完了。”叶薇欲哭无泪。

裴君琅闭目,分辨机关的方位:“东南方向,挪四步。”

叶薇半点都不敢有差池,她知道,裴君琅不会无的放矢,连他都警觉至斯,说明前方一定有大家伙。

果然,叶薇前脚刚走完四步,后脚便有无数支暗弩朝其他方位射出箭矢。箭镞如雨,攻速极快,几乎是擦着叶薇的肩臂飞掠过去!

若是被这样锋锐的箭矢射中,不难想,叶薇的皮肉会被锐器瞬间贯穿,皮开肉绽。

叶薇心间一凛,不敢有丝毫疏忽。今夜,她的性命与裴君琅息息相关,唇亡齿寒。

“东西方向,三步。”

“正北,一步。”

……可裴君琅那边已经没了后续,他推动木轮椅,继续缓慢朝休息点而去。

看着小郎君坐在轮椅上仍挺拔的腰脊,叶薇意识到,裴君琅的自尊心实在是强。

即便身陷泥泞也不让人看笑话。

叶薇若有所思……难道,裴君琅那番话只是在警告他自己吗?

他害怕叶薇会成为他的弱点,害怕有一天,他会被她动摇。

所以,裴君琅为了万无一失,亲手扼杀了情谊的萌芽。

叶薇弯眸一笑,唔,实在是一位不好惹的郎君啊。

她还要再追。

可这一次,她前进的步伐忽然被一面凌空飞来的刀刃止住了。

“噌”的一声,锋锐的袖刀径直钉在泥地里,如鱼腹亮白的刃,瞬间刺痛了叶薇的眼睛。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杏眸里的困惑。

为什么对她出杀招?他们不是朋友吗?

裴君琅还在说话:“叶薇,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吗?”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从第一次给他送糕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为了保证后代的延绵,五房的叶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赘,将孩子冠上了“叶”姓。

自打叶家分府各过日子以后,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面了。

叶薇来到正厅里一打量,发现除了她和嫡姐叶心月以外,其余三个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没有嫡出孩子入官学,但二爷叶舟却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叶薇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代表叶家进官学授课的老师,正是叶舟。

她抬眸,刚想悄没声儿地打量叶舟,哪知对方也在看叶薇。

彼此视线对上,叶薇讨好地喊了声:“二叔,往后在官学里,侄女得喊您一声‘叔’还是老师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兴趣的。

闻言,三个小豆丁马上望过来,侧耳聆听。

叶舟没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长,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庶女,见人就喊,喜面人的模样,打不是骂不得。

他被将一军,反倒愣住了。

叶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权为上。你们遵守官学制度,喊我‘老师’便可。”

叶薇了然点头,不再多问。

叶瑾环顾一圈,见人都到齐了,沉声道:“再有十天,你们就要代表叶家入官学学习八大世家的传家术,这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研习机会,你们要好好珍惜,争取学业有成,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记,尔等家中内讧便也罢了,对外都姓‘叶’,一脉同源,理当互相帮衬。潜渊官学并非你们想象中那般风平浪静,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叶瑾说这话的时候,眼风瞟了一下叶舟。

他是说给二弟听的。

家里兄弟再闹腾,也不能生了异心,唯有同仇敌忾,才能令家族繁荣昌盛。

叶舟晓得轻重,他放下茶盏,给五个孩子都递过去一枚花币,道:“官学之中,我身负皇命,待学子们一视同仁。但圣人也有私情,若你们遇到危险,可以朝天抛掷花币。这个钱币发出的声响,能引来我麾下山兽,暂时保你们一段时间。我看到山兽异动,也会尽快赶来。”

“是,我们一定谨记家主与二叔教诲。”孩子们异口同声答话。

这场誓师大会便落下了帷幕。

叶薇猜,在入学的当口,应该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们剑拔弩张的关系。

只是上个学,还有这么多危险要防。

叶薇把花币妥善塞到荷包里,挂到腰间。

这是她对外的护身符,不能丢弃。

仔细一想,叶薇也很庆幸能成为官学学子,否则她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叶家引以为傲的驯兽术。

晚宴开席,五个即将成为官学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认识。

特别是叶薇半道回的本家,识人不多,叶心月便在父亲的授意之下,给她逐一介绍堂弟——

“眼前站着高点的男孩是叶四郎,三房老爷所出,名叫叶雷,十二岁。”

“旁边那两个分别是五郎和六郎。”

“叶五郎是四房老爷所出,名叫叶樛木,十一岁。”

“叶六郎则是五房叶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叶星路。他和叶樛木同岁,只小两个月。”

而叶舟生的三郎叶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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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差不多年纪,他前段时间生了病,丧失了入学资格,因此只能留在本家。叶薇知道是裴君琅动的手,没说什么。心里也懂了叶舟为何看她不顺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学,反倒让大哥的庶女顶了缺,谁见了不呕血呢?

今天来的三小只,都是叶薇的堂弟们。

叶薇朝他们笑笑,一人十枚铜板递过去:“这是压岁钱,不必客气!弟弟们记得省着点花,能买不少糖豆呢!”

三只小堂弟一脸鄙夷,内心:我娘赏丫鬟都不给这么一丁点!堂姐真寒酸!

叶薇此举一出,叶瑾又皱眉看了焦莲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头也不该这么紧。

焦莲咬牙切齿,却又不能拿叶薇怎么样。她确实没对这个庶女多上心,能供叶薇衣饰吃穿体面就不错了,谁还想到那么多。

焦莲心知,今晚必定要给叶薇多添点零用钱,免得出门在外丢尽了叶家的脸面!

夜里,叶薇果然收到了一笔不薄的私房钱。

她美滋滋匀出五两银子,递给了桐花,又分了蔡嬷嬷一两,告诫她:“主子过得好了,你手里银钱也多,哪个得利,你总晓得吧?”

蔡嬷嬷见钱眼开,自然连连点头:“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枫华院的人,只能盼着小姐好了,带咱们鸡犬升天。”

“嗯,你是个拎得清的便好。”

又过了两天,叶家本家人这几日就要启程上京了。

临行前,叶薇在枫华院偏僻的角落里吹口哨传唤小蛟王红豆。

许是上次叶薇的口哨声被红豆记在了心上,这次它一听就很快从土里钻出来,还给叶薇送来了一只它猎的小虫。

叶薇:……宝,咱们家真的没有这么穷!

但叶薇还是眼泪汪汪地收下了。

她从小包袱里拿出好多种甜糕以及肉干,想看看红豆究竟爱吃哪个。

许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别诱人,粉色的蛟蛇羞涩地绕了一下甜糕,还用脑袋轻轻顶了顶。

叶薇会意,剥开枣泥糕,一口一口喂给红豆吃。

红豆干吞甜糕也不觉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惬意享受叶薇撕肉条喂它。

直到叶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滚圆,红豆才肯赖在她掌心里晒太阳。

叶薇知道蛟蛇聪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说给它听:“我要出门了,得上京城,那么远的路,我怕你跟不过来……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里?但是路上,你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也不要被人发现!一有不对劲,就溜出去躲起来,听到了吗?”

从看到他跌倒在地、仍想朝他伸出手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一副能够掌控全局的模样。”

从她天天狗皮膏药粘着他、找他说话开始。

“也真的很讨厌你……”

能轻而易举让他失控,害裴君琅不像从前的自己。

友情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多余的、不稀罕的东西。

裴君琅没有再往下说,他知道叶薇不蠢笨,她能听懂他的话。

叶薇一贯长袖善舞,有七窍玲珑心。

所以她能和所有人交好,甚至连他都忍不住偏袒她。

这个擅长摆布人心的坏女人。

叶薇屈膝,蹲下身子。她费劲儿拔出那一柄袖刀,仔细打量了两眼。

如果她没有注意,一昧追上去的话,可能真的会受伤。

叶薇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裴君琅手下留情。

可是,小琅本就不该对朋友动刀。

“我不明白小琅在生什么气。”她真的不明白,甚至是困惑、费解、惆怅。所有不明的心绪都幻化成一个惨兮兮的笑。

小姑娘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接着说:“可是,我也不喜欢让朋友为难。”

“如果,小琅真的这么讨厌我、想和我恩断义绝……”

“那么我也不会剃头担子一头热,硬要凑上去。”

“我答应你,二殿下,我会离你远远的,不会打扰你,也不会再成为你的负累。”

她恢复了疏离客套的礼貌态度,和最开始一样,以一个生疏的称呼,斩断两人这些天引人深思的所有羁绊。

她喊他二殿下。

不再是亲昵的、与众不同的“小琅”。

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叶薇不会再寻求裴君琅帮助,也不会再试图靠近他。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是裴君琅期盼的事,她愿意如他所愿。

这个十分难搞的少年郎,她捉摸不透,被拒绝、被伤害,所以她只能丢掉了,不要了。

她不再试图接近裴君琅了。

树冠繁茂的松树下,针叶的冷香拂来。

裴君琅被苦涩的草木香刺激,脑仁很清醒。

他还是没有看叶薇的脸。

但他细辨过她的声音,很平缓,娓娓道来,她不曾动摇,也没有哽咽与哭腔。

她也不会痛苦。

叶薇,无所谓。

只有他耿耿于怀。

裴君琅下意识发现,他竟如此在意叶薇的态度,甚至是想看她受到伤害也要靠近他的样子。

他自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所有的善意都是因他有利可图。

幸而,裴君琅听音辨位的能力超群,一场杀阵很快被他避去。

小郎君疲乏地睁开眼,他淋了雨,脸色变得惨白,唇色也有点发青:“叶薇,没事了。”

叶薇松了一口气,可裴君琅的声音气若游丝,她又开始担心伙伴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我们原路返回?”

“不用。这是占天者焦家设下的北斗七星阵,我们破了阵,已留下破绽,没必要再退。”裴君琅强撑起脊骨,凤眸的神色锋利,冷道,“继续朝前走。”

可是,就在两人庆幸破了阵,劫后余生之际,叶薇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斜飞的雨丝里,徒然亮起一团烛光。珠翠乌鬓,绣花长衫。来的人,是一名红女女子。她的衣色如艳阳,红得格格不入。素白的一只手执伞,另一手提灯,袅袅婷婷走来。火光照了她满怀,只能感受到她的风韵天然,却看不清她的脸。

荒山野岭,还是一座孤岛。

鬼才信深更半夜会有这样一位妙龄女子夜行。

几乎是瞬间,叶薇想到百鬼夜行的典故:月亮被鬼遮了眼,可不就出笼为祸人间了吗?

她警惕地后退两步,小声说:“咱们的世家传家术,应该不包括捉鬼驱邪除妖这一项吧?你做事”

她也没带谢家镇尸的符箓啊!就连上次红龙谷用来驱赶“鬼遮眼”山精的黄表纸都没带。

此言一出,荣获裴君琅一记看傻子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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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世上哪里有鬼。”

“眼见为实嘛,这女的太古怪了。”叶薇眨眨眼,小心翼翼打着商量,“小琅,如今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先去给你寻援军,你会如何?”

裴君琅冷冷看了一眼出馊主意的女子:“我会追上你,再把你五马分尸。”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卖友求荣的女人吗?小琅对我颇多误会呢哈哈。”

“呵。”裴君琅显然不信,一声冷笑。

叶薇腿肚子有点发软,还没等她丢下裴君琅拔腿就跑,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向他们。

幸好,她的五官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渐渐变得清晰。有鼻子有眼,是个美人胚子,不是怪物。

她看到裴君琅和叶薇,也是十分惊讶:“你们……等等!”

红衣女人放下提灯,从怀里不疾不徐掏出一块塞荷包里的香料。她捏住香块,抵在风灯里的火苗上烧灼。转眼间,那块燃料被点起红光,滋啦滋啦冒出一蓬蓬香烟。

香烟浓郁,随夜风钻入裴君琅和叶薇的鼻腔。

什么东西?不能闻。

叶薇机敏地屏息,带着裴君琅后退几步。

女人诱哄:“这一道香烟,你们闻一闻,如果没问题,我就带你们入院子避避雨。”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两厢僵持不下,可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少年少女被雨水兜头浇灌,浑身湿了个彻底。谁能知道刚上岛就遇到这样严酷的天气。裴君琅寒气侵体,脸色也愈发苍白。叶薇轻碰了一下裴君琅裸露在外的脖颈,他似乎已经开始不适,体温降得厉害,人也开始打颤发抖。

叶薇突突心跳,不由自主握住了裴君琅的手腕,想帮他取暖。

然而裴君琅却一瞬间惊觉,迅速抽回了手指,不允许叶薇冒犯。

叶薇害怕他失温出事,只能警惕地向面前的女人询问:“为什么要让我们闻这一味香?”

女人醍醐灌顶,羞惭地回答:“我都忘记和你们解释了,实在对不起。你们待的这片林子叫婆罗林,夜里根本没有村民敢随便走动。若是遇上雾气大的夜晚,抑或是雨夜有人影穿梭,那很可能是‘婆罗’这种山精野怪在林中穿行。”

叶薇不解:“婆罗?”

“是的。相传婆罗会扮作人的模样,来家里讨吃讨喝,如果主人心生怜悯收留婆罗,那么夜里她就会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顶替她的身份长久活着。”她温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烧的祈木香味才能区分婆罗。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罗,只要点香递过去让它嗅。婆罗闻到香味,会呕吐不止,惊慌逃跑。”

叶薇懂了:“你怀疑我俩是山精?”

“没错。我一个弱女子居住在这里,总不能不防范嘛。”

叶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点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叶薇猜,裴君琅迁怒于火铳,定是丢了它。

也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她的东西?

裴君琅一定误解了,以为叶薇在侮辱他,发着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叶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第四十二章

回到洞穴,叶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叶薇,喜极而泣:“小薇呜呜,幸好你回来了!我看你们出去一个没一个,吓都要吓死了!”

叶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会拉你一起垫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点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薇没再理他,她取出茶饼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汤,备好一人一碗。

没多时,裴君琅也回来了。

裴家人闻言,顿时各个鹌鹑似的呆住,纷纷语塞。

直到御史凄怆的惨叫声从刑殿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们这才知道,裴君琅绝非说笑。

世家长辈们得知裴君琅要为一个死人守身如玉的话,各个拍手叫好。裴君琅不打算传宗接代,那往后后继无人,皇权旁落,便宜的还是世家嘛!他们喜闻乐见,谁会蠢到去劝裴君琅选妃,巴不得他不沾女色,守着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活一年算一年。

叶舟听到裴君琅这一出雷霆阵仗,心里倒是无比感慨。

家宴时,他对叶老夫人道:“没想到您老人家的眼光毒辣,裴君琅确实还算个好侄女婿。”

虽然他也猜不透裴君琅是蓄意借此事敲打外戚立威,还是真心实意为叶薇守心-

叶薇四顾左右的模样被多罗发现了,异域的少年郎骑着骏马靠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还在找你的小情郎?”

叶薇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对于多罗来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叶薇和裴君琅不合,那他看小淑女就更顺眼了。

“不是我说,你们中原的儿郎真是没有担当,还要小姑娘上赶着讨好,你对他越好,他越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你们的关系已经破裂,那更好啊,我带你玩。我有一手熬鹰的本事,养的猎鹰能抓草原上疾驰的小羊羔呢!”

多罗聒噪,一下子把叶薇想藏着掖着的丢脸事说出来了。

鸡腿饭队的几个小伙伴一听到八卦,顿时瞠目结舌。等等,这瓜有点大,该怎么吃啊?

唯有谢芙拍手叫好,抱住叶薇的腰肢:“小薇姐姐,以后你就阿芙一起玩!阿芙绝对不会和你吵架的!”

叶薇恨得牙痒痒,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好啊,多罗大王子邀我夜猎,我怎能不给面子同往呢?那就一道儿玩玩吧。”

叶薇答应得这么干脆,饶是英勇如多罗王子也有几分困惑……她怎么忽然答应得这么干脆?不会有诈吧?不不,不至于,叶薇看起来也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然而,多罗还是高估了叶薇的善良。

几人来到视野开阔的密林,多罗王子显摆似的吹了一声口哨,放出振翅抖擞的猎鹰。

没等猎鹰扑腾翅膀栖于多罗的臂骨,青松荒草间骤然传来一阵沙沙巨响。

一道红粉色的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逼近。庞大的躯体,顷刻间压倒林中草木,摧枯拉朽地毁了一片山林,沿途的植被被摧毁,只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辙痕。

不好!有山兽在林中穿梭!

多罗戒备地扶住腰上弯刀,屏息以待。

可就在这时,一张血盆大口忽然出现在多罗的面前,蛇头的红眸泛起凶光,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只神气十足的猎鹰。

他的爱宠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利的唳鸣,便血溅当场,丧身蛇腹。

多罗怒火攻心,哗啦一声抽刀,作势要和大蛇同归于尽。然而,没等寒光凛冽的腰刀砍上蛇尾,粉蟒已经呲溜一声钻进草垛子,不见踪迹。

“去哪儿了?”多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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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叮铃、叮铃。周牧娘喜欢焦凡,偏偏焦凡为了替受到裴凌冷待的叶心月打抱不平,也偷偷加入了群殴甲班人的队伍,挨了一顿胖揍。

周牧娘心疼不已,只能明面上针对叶心月,给焦凡出气。

只可惜,焦凡并不领情。

他看到爱慕的表妹受辱,心疼不已:“牧娘,你有什么气冲我来便是了,何必对阿月表妹恶言相向。”

叶心月苦笑一声,对焦凡摇摇头,娇弱地劝:“大表哥,算了。”

焦凡:“阿月,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没事的,牧娘也没有坏心,她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

叶薇被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戏码,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周牧娘也忍不下去了,她气得跳脚:“凡哥哥,你傻吗?当初她和大公子勾搭的时候对你爱答不理,眼下失了势,转头就跟你好上了,她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你还要受她的骗!”

焦凡:“够了!周牧娘,你再辱我表妹,下次便别再来和我讲话了!”

“凡哥哥……”周牧娘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叶薇看不下去了,她拉过周牧娘,义正言辞地劝告:“牧娘,你不要乱说。我阿姐怎会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她和焦凡大表哥交好才不是近日发生的事,他们从前关系就很要好啊。”

叶薇这番话,成功提起在场的学生们的兴致,众人放下手里大快朵颐的筷子,统统竖起耳朵聆听八卦。

周牧娘细细一分辨,也品出叶薇话里的潜台词。

她的意思,不就是说,叶心月在和裴凌交好的时候,私底下还脚踏两条船,和焦凡保持密切联系吗?偏偏现在叶心月和焦凡打得火热,大皇子裴凌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绝无和好的可能。

因此,叶心月绝对不会反驳“她和焦凡从来都很熟”的事实,只能吃下哑巴亏。

高啊,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周牧娘受教,眼睛都亮了。

叶心月听到这话,恨得切齿,她死死盯着叶薇,怯怯解释:“二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好似我从前是个多两面三刀、擅于心计的人,一面和大公子交际,一面还和大表哥暗通款曲。”

叶薇一脸困惑:“嗯?阿姐你误会了,我说‘你们关系很要好’,指的是表兄妹的情谊。焦家本就是叶家表亲,关系密切些不是很正常吗?倒是你这话,反而有点做贼心虚,以为我误会了什么暧昧的私情,着急辩解……阿姐,你不会被我戳中心事了吧?”

叶薇阴阳怪气很有一手。

偏偏她长得稚嫩,身段也矮小,如今被笼在一团兔毛斗篷里,出锋的白毛滚儿紧贴小姑娘尖尖的下颌,肤光玉雪,很是乖巧可人。

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

裴君琅听到叶薇熟悉的奸猾口吻,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专注看戏。

另一边,叶心月不甘心被叶薇讽刺,她如今竟沦落到要被周牧娘和叶薇嘲讽的地步,这是何等的耻辱。

反正已经是跌入谷底,叶心月不介意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反击。

她的目光落到裴君琅身上,冷笑一声,说出一件不曾让外人知道的事。

“确实,我不比二妹妹聪慧,自幼很有部署,凡事都懂得未雨绸缪。毕竟二妹妹在乡下老宅的时候,便早早与二皇子相熟。当初,二妹妹日夜带甜糕探望二皇子,跑人寝院跑得那样殷勤,阿姐我都看在眼里。确实,论交友的能耐与手段,我这个做姐姐的,哪里及得上你!”

大乾国其实并不太在意男女间大防,男婚女嫁实属寻常的事。

越是手握权柄的上位者,越不怕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毕竟,那些弱者的能耐,也唯有在背地里嚼一嚼舌根了。

因此,叶心月这番话,对叶薇不会造成致命打击,但会给旁人留下一个她“心机颇深”的印象,让人对她设防,往后交友也留点心眼。

总归就是,这些话杀不死人,但恶心人。

只可惜,叶薇倒不在意叶心月的话,她仅仅有点感慨。

她们都是叶家女,毁她的清誉,便是损害叶心月的尊严。

叶心月穷图匕见至此地步,看来焦莲一死,她是真的没有靠山了。

叶薇意兴阑珊,甚至连争辩都懒得再开口。

不等叶心月乘胜追击,迟来的裴凌忽然一声怒喝:“够了,叶心月!她好歹是你妹妹,你何必当众毁她清誉!”

高亢的声音随着花厅外的沙沙风雪,卷入室内,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叶心月诧异极了,她没想到裴凌会管这等闲事。

她咬住下唇,低声辩解:“大皇子,你明明知道的,叶薇她……”

“叶心月!”裴凌抿唇,迈入室内,郎君冷峻的脸上满是怒容,“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救我出水的人是谁!”

闻言,叶心月呆若木鸡。

她急急退后两步,后跌进焦凡的怀抱。

叶心月难以置信,裴凌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叶薇告诉他的?

“大皇子,你听我解释。”

裴凌横眉冷对:“别解释了!你巧舌如簧,欺瞒我许久。你明知道,是叶薇救了我的性命!”

裴凌故意在今日说出此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叶心月说出,二弟与叶薇有旧的事实。

若叶薇认下这一桩事,岂不是告诉众人,是裴君琅先遇到的叶薇,是裴君琅先和叶薇结缘。

那么,他再亲近叶薇,便是兄夺弟妻,并非谦谦君子所为。

他决不能留下话柄,让叶心月毁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叶心月也懂了。

裴凌敢明目张胆袒护叶薇,即为他放弃她了。

在这一刻,叶心月的心终于死了。

她所有嫁入东宫的梦想都破灭了,而罪魁祸首便是叶薇。

难怪叶薇有恃无恐,难怪她左右逢源,她早就将所有的事情布置周密。

她是故意来看叶心月笑话的!

叶心月想到母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

恍惚间,多罗听到铃铛摇晃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音悠远古朴。

他记起叶薇是驯山将叶家的女孩,恍然大悟:“蛇是你养的?”

听到多罗的问话,叶薇不置可否。

她坐在一处长满青苔的巨石上,乌发飞扬,武袍明艳,风姿绰约。

“多罗大王子往后可别太自大了。”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一双清澈莹润如溪石的杏眼弯起,唇角高翘。

叶薇居高临下地睥睨多罗:“毕竟在山中,我叶薇为王。”

女孩儿的衣袍猎猎作响,窈窕的身影浸没于一片蓊郁的山色中,风致俏媚,灵气逼人。

多罗因爱宠受伤而生出的恼火,霎时间荡然无存。

他不由发笑,收回了刀,“我多罗,今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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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了。”

他好像能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叶薇有好感了。

她确实很有魅力-

营帐里,药味清苦,白烟袅袅。

裴君琅支起臂骨,端过长寿递来的药碗,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

舌根泛起苦涩,小郎君的侧脸被垂落的鬓发遮掩,昏昏暗暗,唯有雪睫浓长。

裴君琅忽然想起,从前叶薇递给他一颗糖。

甜腻能冲淡口中的苦味。

长寿接回喝完的药碗,偷偷窥探裴君琅好几眼,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还是小声告状:“殿下,多罗大王子缠着小薇姑娘夜猎,两人进山一晚带了不少猎物回来,陛下高兴,盛赞多罗王子英武不凡,眼下他们还在王帐前烤肉吃呢!”

看裴君琅无动于衷,长寿恨铁不成钢,再次上眼药:“这个多罗大王子是个心机重的,扮成公主将咱们耍得团团转还不够,眼下还敢去勾搭小薇姑娘,真是胆大妄为!”

长寿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

听说西坞是个人稠物穰的小国,王庭人出手阔绰,日子也是堆金积玉、纸醉金迷,万一小薇姑娘一个没留神被兜搭了,他们小主子可怎么办?!

长寿像是热锅上烫脚的蚂蚁,偏偏裴君琅气定神闲。

“长寿。”

裴君琅唤他。

长寿大喜过望:“奴才在!”

小郎君还是很疼,脸色苍白。他缓慢躺进怎么都睡不热的被褥里,淡淡道:“别去打扰叶薇。”

“殿下……”长寿愣住。

裴君琅闭眼:“不听管教,便去刑堂领罚。”

长寿委委屈屈地应下,退出帐篷。

帐内,昏暗如常,鸦雀无声。

裴君琅强迫自己入睡。

但一闭眼,他脑中,浮现叶薇的脸。

叶薇见什么人,和什么人交谈,和什么人相处,都与他不相干。

裴君琅要做的,便是忍住所有起伏的心潮,不要轻易泄露情愫。

裴君琅带着叶薇去了一趟刘嬷嬷所说的禁地。

原来,赫连家的老宅深处还有一条密道,曲径通幽,一路朝盲肠小道走去,能够抵达一片陌生的山林。

这是一处隔绝于世的雪峰,沿着崎岖的山路登顶,可见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温池。白烟袅袅,岸边植满青竹,光影从竹叶间疏漏,光斑落尽水面。

红龙将身上驮着的叶薇放下。

小姑娘有寿丸养颜,又有谢芙时不时送来永葆尸身的祛斑秘蛊,叶薇的肉身还是一如活人那般鲜嫩,一点尸斑都没有浮现于躯体上。

有时,裴君琅看着叶薇,甚至会以为她不过在熟睡。

睡醒了,她会睁眼,又故意搔首弄姿,戏弄他,用娇娇的、怯怯的声音,喊他“小琅”。

裴君琅取来匕首,划开掌心。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滚落,濡了一地血污。猩红的血液如同藤蔓一般朝四周攀爬,融化一地的霜意。地皮颤动,风向调转,竟吹散了一地的厚雪,显现出几幅壁画。

裴君琅怀抱叶薇,修长白皙的指骨搭在叶薇的脊背上,轻轻抚动。他低头,环顾壁画,终是明白了赫连家的秘宝该如何“使用”。

裴君琅是赫连家的老祖宗,他作为家族至宝,自古以来便有赠人长寿的功效。

然而,接受他长生恩赐的幸运儿,也顶多是寿命长久、无灾无痛,并非变成铜头铁臂、刀枪不入的神仙。只要此人遇刺,或是受到致命伤,还是会如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样死亡。

而裴君琅每次赠予一人长生,他便会陷入昏睡。

他会变成初生的婴儿状态,沉入天池中长眠。

赫连家的族人世代守护裴君琅,他们也不知道他会沉睡上多久,有时是数十年,有时是数百年。

赫连家的族人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日日照看天池。

直到某一日,裴君琅再次从池中浮起,他变成通体冰封的婴孩,唯有赫连家族人的血液才能破冰唤醒。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用血复苏裴君琅,因为每一次裴君琅的成长,都代表他要将寿命赠予旁人。

旁人得到裴君琅的长生恩赐,裴君琅作为牺牲品,便会再一次陷入沉眠,再一次死去。

他们也会心疼老祖宗的牺牲。

据家族史记载,裴君琅从来没有长到超过十岁的年纪。

他在十岁之前便会被不同的人掠夺、不同的人杀死。好在天池保护住裴君琅的肉身,至少他不会就此消亡。

而裴君琅的寿命,只能赠予活人,他从来不曾复生过死人。

如果裴君琅要逆天而为,执意运行天池的秘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兴许他救得了叶薇,他能够再次变回婴孩,沉入天池,陷入沉眠,但这一次,没有赫连家的血脉,世上再无人能唤醒裴君琅。

又或许裴君琅什么都救不了,他双腿残疾,落水后又无法游泳自救。他会抱着叶薇的尸体,与她一起沉入天池,溺亡在无人知晓的秘境。

他们会一起死去,死在同一个地方,也算是圆了“生同衾死同惇”的美满遗愿。

若是裴君琅执意要救叶薇,无论怎样算,这都是一笔对他很亏的买卖。

不过,试试又何妨。

他实在不习惯这么安静的叶薇。

裴君琅看着叶薇的脸,莫名想笑。

他想到和叶薇的初遇。

他遭到裴凌陷害,落入叶家老宅的池子里。

天气寒冷,他穿得又单薄,冰冷的池水浸湿了衣袍,他的双腿动弹不得,只能认命地往下沉溺。

裴君琅无惧生死,他知道今日一场算计,不过是裴凌的计策,他死不了。

正因为不怕死,裴君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随后,他看到一名纤瘦的女子钻入水中。她朝水底游来,乌黑的发丝随着水波涌动,一双杏眼犹如妖冶昳丽的鲛人。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池底怜悯世人的神灵玄女显灵了。

只可惜,那时的叶薇选择了裴凌,她没有来救他。

也幸好叶薇没有救他,她才会愧疚到要端甜糕来讨好他。

他们的缘起,都是从那一碟甜糕开始。

“叶薇,我欠你的,如今都要还你了。”

裴君琅将叶薇留在了天池边上,他命红龙镇守此处,保护叶薇的尸身。

此地长年覆雪,叶薇不会变腐变坏,在救她之前,裴君琅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是个计出万全的人,倘若叶薇能活,裴君琅不会留给她一地烂摊子。毕竟他知道,小姑娘笨得很,没他照看,对国事政事无从下手,估计要忙到焦头烂额。

裴君琅回了宫中,他留了一道遗诏,一式二份,一份存在叶老夫人手中,一份存于内阁老臣那处。裴君琅若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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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将皇位禅让给能够掌控红龙的叶薇。

江山、权力、财富,对于裴君琅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并不感兴趣,若是这些东西能庇护叶薇一世,他不介意全部留给她。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将一些治国的策论记录于卷中,比如怎样“礼法合治”,怎样“以德化民”。虽然裴君琅自己做不到待民如子,但不妨碍他教叶薇做些糊弄人的面子情。

除此之外,裴君琅为了叶薇往后能够更好用人,权衡寒门堂官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他砍了一批不好摆布的豪族老臣,提用了一批没有根基只能效忠君主的寒族门生。朝局在裴君琅的血腥镇压之下,逐渐稳定,形成了几方制衡的局面,不至于被一些托大的世家长辈一手遮天。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大刀阔斧地推行了一些新政,他将这些刑法政事的治国改革,约莫在三五年后带来的利弊,都详细写于卷册之中,叶薇如若拿捏不准,也可以按照他留下的文书进行比照,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差池。

但幸好,身上盖了厚厚的衣袍,一点都不冷。

他还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叶薇方才说的话。

叶薇如他所愿,还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与看顾。

丝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与他两清。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夹袍。因此,他宴请了所有人,置办了普天同庆的大宴。

皇帝要诸位都能尽兴,宾至如归。

因此,来赴冬狩的世家贵人们都能带奴仆在旁服侍,一齐上山。

每位小姐都只能带一名奴仆上山随行。

桐花病了,叶薇便只带了蔡嬷嬷随行。

营帐里的吃穿用度,叶薇也全数交给身边人打点。

大家都是来茅山打猎游玩的,尊卑规矩没有那么严苛。

叶薇试图讨好裴君琅,故意把营帐扎在他旁边。

当然,搭帐篷的时候,遭到小郎君好几记白眼……

山中雪厚、风大,青松覆雪。满山古木参天,银装素裹。

裴君琅畏寒,对狩猎也没有任何兴趣,成日披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待在营帐中瑟缩烤火。

叶薇白天和谢芙他们出门凿冰洞,钓了几条鲜活的银刀鱼。

据说这种细长如刀的小鱼没什么刺,肉里就一条窄细的骨脊,冬天才会溯游下山,被渔民打捞到。

银刀鱼肉质鲜美,但一出水就容易死,很难担到山下贩卖。是独属茅山当地的特产。

叶薇拢共就钓了三条,她放到小桶里,一溜烟跑回营帐,想要给裴君琅献殷勤,让他尝尝鲜。

“小琅、小琅!”谢芙纳闷:“什么?”

沈如意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他才是正房啊。”

他就说,这两人肯定有鬼!当他这么多年恨海情天话本难道是白看的吗?!

谢芙恍然大悟,杀人的眼神转投到裴君琅身上。

裴君琅习惯了这些杀气腾腾的视线,他全无感觉。眼下,令他心烦意乱的,是叶薇那句:“我对小琅一见如故。”

含在小姑娘唇齿间翻滚的稀松寻常的一句话,却如同绵软翻砂的糖糕,咬一口,糖汁腻到发慌。

小郎君的耳尖莫名生热,他下意识垂下浓密雪睫,遮蔽这一点心绪不宁。

叶薇怎能把这样一句暧昧十足的话,说得那么自然……

一桌席面吃完,每个学子的春鹰,赶在岁暮天寒的时节飞入了花厅。

阿娇落在叶薇的手臂上,喉间发出两声清唳。

“咕咕,明日撤销防守,咕咕,全员学子守城。”

叶薇不解:“什么守城?”

倒是沈树之大惊失色:“不会是让我们守山庄吧?”

大家伙儿把目光全投向沈树之:“详细说说?”

沈树之叹气:“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那些饥饿难耐的山兽为了生存,便会倾巢而出,四下寻找食物。咱们的山庄既大又显眼,自然就成了山兽眼中的富饶之地。”

叶薇明白了:“往年你们都是怎么防止山兽入侵的?”

沈树之:“有焦家的卦阵、谢家的蛊阵……用来防这些没开智的山兽尽够了,可是这两年山兽渐渐聪明了,还得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周家人帮衬才能勉强守住。”

叶薇咽下一口唾液:“那老师们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亲自去守城吧?”

要他们这些学艺不精的孩子们当场结阵,那不是给山兽们送菜么?

风声呼啸,几名老师联袂,阔步迈进花厅。

谢道玄:“不错,今年的试炼,便是让各个小队分散开守城。山庄里一共六道门,尔等要布阵守住这些关隘,防止山兽破城入内。防守不力的队伍,将会得到惩罚。”

叶薇忍不住问:“什么惩罚?”

谢道玄:“一整队队员入住的屋子,不烧地龙,不摆炭盆。”

“……他娘的!”学生们忍不住齐齐爆发出一句辱骂。

这样的冷天,没有取暖的工具,无异于杀人!还真是心狠手辣的师长啊!

叶薇打了个哆嗦,和小队里的几人沉痛对上视线,无声表示:无论如何,这场战役一定要赢!-

他深知,即便赫连家软弱,可一旦放虎归山,其他世家害怕步其后尘,一定会有所动作。

裴望山不过是周家一手扶持的傀儡君主,八大世家早晚有一日会杀了他,因此为了求生,他必须心狠,必须有所动作。

他韬光养晦这么久,总算得到机会,摧毁第一个世家。

身为质子的屈辱,受制于人的惶恐,他会统统还给八大家族。裴望山憎恨世家,他绝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活下来!

裴望山微微一笑:“朕不欲伤害诸位爱卿,今日邀请诸位山中小聚,也无非是想向赫连家索取一物。只要尔等告诉我,护持赫连家的传家术究竟是何物,并将其交出,朕会饶恕诸君的过错,对叛国一事既往不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人心知肚明,裴望山不过是想讨要宝物。

他是个残暴的君主,是个没有仁心的铁血皇帝。

决不能将秘宝交到他的手中……

赫连世家的大人们今日在劫难逃,他们认了命。

长辈们下定决心,他们纷纷捂住哭嚎不止的孩子们的嘴,眉眼坚毅,似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裴望山面色一僵,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此,裴望山抬手,锋锐的箭矢连珠射出。

“咻!”

“咻咻!”

无数箭镞刺中了世家人的身体。

弓斧兵们得到王命,一拥而上。

原以为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但赫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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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族人毫不反抗,他们像是一尊泥胎佛像,高坐于荒庙高台,任人纵情推下,鞋履踩踏,碾碎成泥。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四周寂静无声。

一批又一批、一个又一个赫连家的人接连倒下。

虽然裴望山的本意本就是如此,就算他们说出秘宝,他也会血腥杀害所有人,他绝不会留下活口,放虎归山。可他看到这些不畏死亡的赫连族人,还是心生出一丝困惑。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会让他们即便冒死也要保护秘宝,不肯将传家术告知天家?

裴望山不解。

但他对秘宝更好奇了。

裴望山一面欣赏这场杀戮,一面思索原因。

一时间,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血液浸染了茵茵草地,昔日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竟束手就擒,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兵将们心中大骇,不免疑心赫连家留有后手,这是一场政治阴谋。

他们的手颤抖,频频回头,望向面不改色的威严君王。

如果这一切让其余的七大世家知道,他们也会死于非命。但已经下了狠手,没有退路了,只能把死后的尸体藏好一些,只能毁尸灭迹,不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军将们受命于裴望山,君王不退,军令如山,他们只能再次举起屠刀。

兵将们眼中含泪,一面祈求红龙神主的宽恕,一面挥刀而下。

塌皮烂骨,尸骸遍地。

杀到最后,他们已经分不清干涸的黑血,抑或是鲜红的肉身。

裴望山没料到赫连家真是一块硬骨头,蒙受大难仍旧无动于衷。

人都死了。

直到乌泱泱的尸体堆里,仅剩下那个神情呆滞的女孩儿赫连璃。

他缠绕白玉持珠的手终于举起,高声喊停。

裴望山亲自下瑶阶,夕阳坠落,金光照在他的龙纹衣袍上。

裴望山身形伟岸,走向死人堆。

他伸出白皙指骨,牵起那一名被血液染红了的少女。

裴望山取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唤她:“别怕,朕不会杀你。”

赫连璃美丽、圣洁,却一言不发。她呆呆的,没有说话。仿佛被吓走了魂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赫连璃全无那天的记忆。

她被更改了容貌,又让胡女生的婆子教习胡语。

赫连璃摇身一变,成了血脉低贱的蛮奴,束缚于后宫,成为了裴望山的禁脔。

裴望山对赫连璃很宠爱,只要她乖巧地撒一下娇,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赫连璃实在蠢笨,她只会笨拙地忍受,笨拙地承欢,仿佛一点心肝都没有。

起初,裴望山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冷淡,并不疼爱赫连璃。

但私底下,他会换上一身骑装,抱上赫连璃,骑马跑出皇城。

冷冽的寒风夹杂霜雪扑面而来,裴望山按下赫连璃的脑袋,替她拦住那些冷冽的风霜。

他带她来到山脚下。

蓊郁的青山燃起一盏又一盏黄灿灿的光。

鸦青色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

裴望山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抱下赫连璃,带她一路爬上高山。

半山腰,巍峨的古树下,摆着一尊高大的红龙神像。

遍地都是迎风摇曳的红烛火苗,苍天古木的枝叶间垂落红色的、细长的绸带,风吹猎猎。

银白的雪覆没大地,遮蔽青山。

晚饭吃完,学生们陆陆续续散场。大家都忙着去清点布阵的材料,没有时间明枪暗箭地争斗。

鸡腿饭队和焦家学生关系一般,能用的阵法唯有谢芙擅长的蛊阵,沈如意和鲁沉山都怕冷,万一小队垫底,他们在山庄的日子就难熬了。

于是,鲁沉山顾不得许多,他和沈如意一吃完饭立马跑到山庄的药堂取材料,顺便多准备几个玲珑炮,以备不时之需。

叶薇望着忙忙碌碌的众人,莫名感觉这一幕有点古怪——仿佛在打攻防战一般,老师们不会是想趁机培养他们实战应敌的能力吧?

还没等叶薇想出来什么,裴君琅忽然在身后喊她:“叶薇,帮我推车。”

叶薇回头。

屋檐下,接水的莲花雨链早被冻僵,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雪,被风吹出嶙嶙的声响。

雪絮飘落至裴君琅的长睫,缓缓消融,润出一双澄澈的冷目。小郎君被裹在厚实的狐毛大氅里,乌发红唇,如同一枝初发的桃,风致楚楚。

叶薇看见他便很欢喜,小步跑来,绕到裴君琅身后,握住轮椅推把。

小郎君很少把推车的事假借人手,他这样吩咐,一定是有话和她私下讲。

果然,还没等轮椅推远,裴君琅适时开了口:“叶薇。”

嗓音清清淡淡,波澜不惊,如冰深寒。

一时间,叶薇发怔,她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乱了小郎君的心。

“嗯?”她依旧是好脾气地哼哼一声,等待裴君琅后文。

裴君琅斟酌一会儿,开口:“你当众说那种话,会有损你清誉。”

这一次,言语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苛责。

叶薇不满,蓄意逗弄:“什么话?”

裴君琅抬眸,睥去微愠的一眼。

她又在装傻,她明知故问。

叶薇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看起来乖乖巧巧,其实满腹坏水。她想看他出丑,想看他失态,想他亲口说出那句暧昧的话。

裴君琅无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除非你很蠢笨。”

叶薇悻悻然:“好吧,我的确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她既然敢说,那她就一点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叶薇的坦荡,打了裴君琅一个手足无措……她为什么不在乎,又凭什么不在乎?

裴君琅皱眉:“你说那种攀扯我的话,会对你不利。”

叶薇不懂:“比如?”

“比如你的婚事会因我之故,变得坎坷许多。”

裴君琅并不想连累到叶薇。

叶薇也从他这句话里明白了许多事,他对她的态度总是奇怪,若即若离,只要她一用力,裴君琅就会化作雾气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叶薇气喘吁吁地赶来,高举起手里的木桶,大喊:“我钓了银刀鱼。”

在叶薇眼里,裴君琅真的是很怕冷的小公子。

一入冬就神情恹恹,身上披一层蓬松的出锋狐毛大氅,窝在营帐里看书,对于叶薇喊他出门打猎钓鱼的话置若罔闻。

叶薇心急火燎地喊人,长寿闻言急忙赶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哎哟我的小姐,这鱼味腥,可不敢往二殿下帐子里送。”

裴君琅喜欢喝河鲜汤,但他最烦生鱼生虾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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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哪个仆妇敢一手腥味进他的内室,他定会让其血溅当场。

可叶薇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姑娘。

她半点都没有畏惧,反倒一脸跃跃欲试:“这鱼,小琅没见过,我让他见见世面。长寿公公放心吧,二公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骂我的!”

其实她是很想看小郎君恼羞成怒的样子啊!

但,裴君琅怎会不知叶薇多狡猾的一个人。

她的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传来满含怒气的一声低斥:“敢带进来,你就死定了!”

经过一年,裴君琅已经褪去了之前低哑的尴尬变声期,如今渐渐有了大郎君的威严,就连声音也变得清越好听。

叶薇被好友骂了,轻咳一声。她不情不愿地把木桶递给长寿,悄声说:“那就劳烦公公帮忙处理一下,待会儿我和二公子一块儿烤鱼吃。”

叶薇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其实在裴君琅耳朵里,这是明目张胆的大声密谋。

“烦人。”他拧了一下眉心,不和她多计较。

叶薇安排好了夜里的吃食,又在长寿的眼神示意下,洗干净双手,这才心安理得地钻进营帐,找裴君琅聊天。

叶薇猜得不错,裴君琅果然又窝在一团厚衣里,安安静静看书。

帐内有孔雀铜灯照明,光线不算昏暗。

清俊的贵公子乌发松散,仅用一段红绳束于削瘦的肩侧,柔顺的长发轻轻搭在狐狸白毛里,虚虚实实的一片雪色。整个人都像极了一只懒倦的大猫。还是顶漂亮的雪白狸奴。

叶薇按下裴君琅面前的书,把小脑瓜探到他面前:“今天怎么不跟着我们去钓鱼?”

裴君琅冷淡:“无聊。”

“明明很有趣啊。你要是一起来,我就能在冰上给你烤鱼吃了,真的太可惜了。”叶薇捧脸,和裴君琅说今天的见闻,“甲班的小子居然想在河面上滑冰,特地把刀片嵌在鞋里,我试了一下,那玩意儿太难,我学不会,还是钓鱼好玩……”

裴君琅:“你笨手笨脚,确实学不会。”

叶薇没有半点裴君琅双腿残疾的认知,竟还敢滔滔不绝同他说溜冰的趣事。

幸好,裴君琅倒也没有很讨厌小姑娘的无礼。

毕竟,叶薇不把他当成残疾皇子特殊对待,这样反而让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仿佛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裴君琅,没有低人一等。

叶薇在裴君琅的营帐里聊到黑天时分,繁星遍野。

叶薇一个人吃了三条烤得焦香的银刀鱼,裴君琅嫌她烤法粗糙,只冷着脸,十分嫌恶地抿了一小口。

只有一点盐星子的咸味,以及胡椒粉的辛香,说不上哪里好吃。

叶薇吃得知足,还在裴君琅这里多添了一碗饭。

裴君琅皱眉:“你真能吃。”

叶薇:“我在别人面前可淑女了,只在小琅面前如此,你该夸我不把你当外人。”

“呵。”

幸好,小姑娘没有逗留太久。

营帐外响起猎犬回圈的号角声时,叶薇便回营帐中了。

她吃得腹腔胀痛,猜到是太贪食,又吃撑了。

叶薇躺在软绵绵的榻上,想到裴君琅从前和她说焦三仙可以消食。

她唇角微扬,嘱咐忙里忙外的蔡嬷嬷:“帮我去和白家的医者讨一碗消食茶来。”

是叶薇从他包袱里翻找出来的,衣襟镶的杏色缎,绣了蝶恋花暗纹。既繁复又雅致的一件夹袍,不是他最钟情的一件,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许是身上的痛感渐消,暖意席卷,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苦难,唯有无尽黑甜。

第四十四章

叶薇的脊骨瞬间僵滞,她认命似的缓缓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视线平行。

方才,她死里逃生,一时情急攀着少年郎的肩膀登高远眺。

纤细的长指缓缓从宽阔的肩膀上抽离,叶薇如遭雷击。

她老老实实坐于裴君琅膝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气若游丝,口鼻也被蓬勃的血气窒住了。

可是当毒.液缓慢侵入叶薇的躯体时,她周身的疼痛反而被滚沸的血脉压制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丹田而生的燥闷。

火烧火燎,摧枯拉朽,吞噬她的理智。

叶薇浑身沁满了汗。

衣裳紧紧贴在后脊,泌汗的肌理,仿佛有针在扎。一片刺痛充斥四肢百骸,她陷入苦海中沉溺,一点点煎熬、下坠。

叶薇要碎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连身边人都不能相信啊。

叶薇无奈极了,她蜷曲起身体。

叶薇的喉咙肿痛,没有口鼻呼救。

她明白,她中了毒,会死。

谢芙他们住的地方太远,能救她的、能被她信赖的人,唯有裴君琅。

叶薇强撑起一口气下地,踉踉跄跄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叶薇温柔地笑:“早啊。”

鲁沉山也一脸困相走出屋子。

他发尾的辫子都没打好,一面编头发,一面问:“二公子呢?”

叶薇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脸了。”鲁沉山绑好辫子,先一步迈下台阶。

谢芙当机立断揪住他:“等等,也帮我打一桶。”

“我费心费力打水,你干什么?”

“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夜雾四起,唇齿微动,小姑娘喟叹一声,呼出无数温热的白气。

轻浮的叶薇,讨人厌的叶薇,又古灵精怪很有生气的叶薇……

裴君琅下意识将白皙胜雪的手背抵在颊侧,肌肤上还残余一丝温热。

是少女温软的指腹,曾在他的下颌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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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琅不适地垂下雪睫,连骂她孟浪无礼都没心思。

裴君琅闷闷不乐,叶薇哄他:“这样才好嘛!万一你倒下了,我怎么办呢?”

“离我远点。”

“知道啦!”

叶薇看到裴君琅把那一口水咽下,不再故意气他。

毕竟真的动手,她肯定打不过裴君琅,要落得下风。

偶尔趁其不备,欺负一下便好了。

小郎君宽容大度,肯定不会生她的气吧?

叶薇不再和裴君琅玩闹,她伸懒腰,放松了一下筋骨,环顾四周。

雪夜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唯有簌簌风声。

叶薇:“倒是稀奇,方才围追堵截闹那么大阵仗,怎么忽然没声了?他们不打算进攻了?”

话音刚落,地皮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轰隆隆的嗡鸣犹如山洪爆发、雪丘崩塌,叶薇皱眉,警惕地观察暗处。广袤的雪峰没有异样,远处的丘壑也不曾发生山体滑坡的坍方。

既然如此,这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何而来?

没等叶薇觉察出什么,她腰上忽然一紧,是裴君琅的长鞭应势而出,如蛇蜿蜒,霎时间缠来。

叶薇冷不防被绕住腰肢,急急后退。

叶薇不解,可一抬头,她只看到令人肝胆惧寒的一幕——

整个山庄的围墙上,堆满了刻有“沈”字家徽的弩车。

这是一批藏在漳州的军需武器,藏在军营卫所之内,又有驻军把守,怎么会落到白莲教手中?

只有一个可能……治理漳州的沈家人有内鬼,他们通敌,与白莲教里应外合,算准了时机,包剿山庄!

沈家怎敢打破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平衡?对于沈家来说,引起战乱并无好处啊,难道是他们有什么把柄落在白莲教手中,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吗?

与此同时,叶薇的心也降到了冰点。

她明白,既是通敌重罪,那么没人想留下活口。

他们今日,必死无疑。

远处,又来了一波兽潮,狼嗥不止,咆哮如雷。

这是比之前更严峻、更险要的敌袭,白莲教算准了他们不能逃出生天,决意要在今晚解决所有人。

唯有如此,才可能赶在援军上山之前,将此处夷为平地。

没等叶薇开口说话,黑羽箭顺着山风,猛然刺来。

她躲闪不及,鬓边一缕乌发被呼啸的箭矢削下。

“当心!”裴君琅厉声提醒,长鞭先声夺人,勾缠住叶薇的脚踝,把她挥向后方。

叶薇扑通倒地,浑身沾满了雪絮。

她匍匐地面,身前,兜头盖下一片暗沉的影子。

是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

他挡在她的前面。

而裴君琅的正前方,架起无数辆对准他的弓弩战车。

弩箭锋锐,若是一齐发射,箭雨涟涟,势不可挡,定会破肤穿骨!

叶薇单手撑起上身,凝望乌黑的天,乌黑的背影。

她刚要开口,裴君琅已扬袖拦下她的去向。

小郎君冷心冷肺:“叶薇,不要拖累我。”

叶薇明白,他只是不想她涉险。

世家长者都不敌的奇袭,单凭裴君琅一人,如何应对?

叶薇想劝,想开口,却已经追不上裴君琅推车、朝前驶去的背影。

裴君琅:“周溯,你曾说过,你可为炉.鼎,为旁人传输内力?”

周溯点头:“是,不过我只为周家的儿郎试过此种秘术。”

“赠我内力。”他近日休养,无法调息,内力所剩无多。

“二公子?我不知贸贸然对其他世家孩子传输内力,会有什么后果……”

“听我的,照做。”

“是。”

周溯划开两人的掌心,手掌交握,气血相融。他调动丹田内力,通过四肢百骸游走的血脉,将那一股浪涌似的暖流,灌输进裴君琅的躯体。

这是拔苗助长的邪.法,寻常人不能承受。

偏偏裴君琅研习的也是旁门功法,误打误撞能与周溯的秘术相合。

内力源源不断挤入裴君琅的骨血,汇聚于腹腔。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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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暮色四合,雪夜寂静。

雪栗子夹带冷风,犹如刀刮,吹拂人面,也吹散她一身毒香,稍微拉回叶薇的一丝理智。

裴君琅的营帐前,她搡开前来问话的长寿,径直撩帘钻入小郎君的营帐。

“叶二小姐?使不得,二殿下他在……”长寿未尽之语,尽数淹没于风中。

叶薇听不清长寿的后话了。

她抬起纤纤玉手,猛然撩开珠帘。

叶薇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渴望见到裴君琅。

小琅会帮她……

秉持这个信念,叶薇一直往营帐深处走。

水雾渐大,热气蓬勃。

热水的湿意淋漓了满脸,脑子变得更混沌。

屏风后,是少年郎块垒分明的肩骨与清瘦的背影。

一瞬间,叶薇的血气直冲上脑。

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找裴君琅干什么了。

当沐浴完的美少年披一身霁青色长衫,推动木轮椅步出屏风时。

叶薇升起了无尽的邪念。

她怎会、怎会如此。

但是裴君琅赛雪的颊、殷红的唇、乌黑的发,无一处不令她神魂颠倒。

她竟想和他亲昵?

想要散出所有的躁意。

想见血、想破肉、想杀人……蠢蠢欲动的杀心,淹没了叶薇的理智。

也是这时,裴君琅觉察到营帐内还有外人。

他刚抬眸,孱弱柔软的少女便倾身而来。

衣袂蹁跹,犹如绚烂的蝶。

叶薇以一种飞蛾扑火的架势,一下伏跪于裴君琅膝上。

窄瘦的腰肢、凌乱的发髻,尽数铺陈在他面前。

小郎君望着面前眼波潋滟的叶薇,一时失语,连呵斥都没能开口。

“叶薇?”裴君琅困惑,“你……”

清润如霜雪的嗓音入耳,叶薇心中的难耐与渴求,一时达到顶峰。

她竟觉得发尾湿濡的裴君琅,十分秀色可餐。

少女的滚沸掌心撑在他的膝骨,一路逡巡、攀爬山脊。

最终,她找到支点,艰难地撑起臂骨。

叶薇忍羞,眼神迷离,挨到裴君琅的面前。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也不知是应该先道歉冒犯了小郎君,还是应该先感谢他在情急之下甩出长鞭救她一命。

幸好夜色昏暗,焦家人没发现端倪,不知来者竟是裴君琅。

叶薇怯弱地说“那个,二公子,你今日是特地来救我的么……”

裴君琅单手支额,眉棱微蹙,恹恹地看了叶薇一眼——

“开口前,能不能先从我腿上下去?”

第四十五章

从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轻微的一句话,仿佛一块烙铁,几乎擦着叶薇的耳廓过去。

烫得她脖颈升温,脊骨过了雷电一般,战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这个坏心眼的小郎君,还真是知道怎么让人感到难堪。

幸好,小伙伴们都在忙着逃生,没有人在意叶薇与裴君琅的窃窃私语。

叶薇被雨水淋得脑子发木。

她出神许久,车轮轱辘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连累木轮椅颠簸一下。

“咣当。”

叶薇不由自主被木轮撼得一抖,整个人朝前扑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怀里跌得更深。

几欲埋进他的怀抱。

叶薇记起裴君琅腿脚不便,官学里还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难不成是有所需?

“小琅?”

其实叶薇知道裴君琅并非一个有怜悯心的郎君。

他们平日里装出来的圆融,只是有一层互惠互利的关系。

可是,在她脆弱的时候,总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着会有一个人在意她,和她母亲一样,不计报酬,待她温柔。

如同家人。

那两声敲墙,似乎是叶薇幻想出来的梦。

根本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她也不想兴师动众去医堂,打扰白家的医者。

叶薇险些要昏睡过去。

闭眼想的时候,她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里也很委屈。

就在入梦的前一刻,裴君琅低哑、温润的嗓音终于隔着一层薄薄墙面传来——

“你怎么了?”

叶薇如梦初醒,饱含歉意开口:“是不是这里墙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琅缄默。

过了很久,他说:“我生来耳力敏锐。”

即便是隔了两间房,他也能听到动静。

裴君琅自打出生时就与众不同,普天同庆的事儿,母亲蛮奴却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锋芒,会是伤及性命的刀刃,害他万劫不复。

裴君琅只能是个愚钝的、不讨喜的失宠皇子。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这面墙,好像有匠人偷工减料,漏了一块砖石。”

叶薇直起身子,拍了拍墙面,果然声音空灵,不够厚实。拿茶杯底子轻轻一凿,或许都能破开一个洞。

让裴君琅说中了。“嗯。”

“老师们还给各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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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消息,声称有学子内斗丧命……叶薇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知道利用叶家人驯兽的血液,驯服蛊虫,教蛊虫如何在尸人身体里游走牵制。”

裴凌如今才明白,为何几个世家要这么排斥传家术互通有无,一旦遇到聪慧的孩子,必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譬如叶薇这种很会耍小心思的女子,可她偏偏没眼力,只知道投奔他的弟弟裴君琅。

一旦放任裴君琅结交这些世家子女,往后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不能容忍他们的势力拓展。

周溯心不在焉:“唔……叶家的二小姐倒是十分聪明伶俐,如有机会,我也想和叶家人借一点血来养蛊虫。”

裴凌听表兄的话都歪到了爪哇国,不由眯了眯眸,笑意不及眼底。他终于说回了正题:“我只是在想,方才听到播报,谢芙不慎杀了暗袭的谢北门……原来只要符合规则,红龙谷大比是允许杀人的。”

周溯不怕这些残酷的事,他安静地听,“你想杀谁?”

裴凌没想到周溯会这么直白地问出他心中所思。

年轻的郎君抬指敲了敲茶碗,敬周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哦,裴君琅。

周溯没有惊讶,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的队伍,不算弱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周溯笑得更无辜了,无奈回答:“可是,我很弱啊。”

杀神周家的孩子最擅武功,内力雄厚又怎会弱呢?

裴凌以为周溯是不愿意卷入皇家之争,不愿意代表周家站位。他轻轻一笑,只好故作轻松地改口:“我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周溯笑而不语:你这个玩笑,当真一点都不好笑-

可没人会怜惜一个器具。

因此,裴君琅博得一线生机后,便被大阵舍弃了。

他只是肉眼凡胎的一具躯壳。

油尽灯枯后,体衰如垂暮,五脏枯竭,唯有苟延残息。

白杏老师为裴君琅把脉,但他脉象太乱,竟是杏林典籍里从未有过的异相。

白杏羞愧难当:“我救不了二殿下,他的内伤太重,脾肺衰竭,按理说已是死相……”

神仙难救,裴君琅应该已经咽气的,可他偏偏强撑一口气。如野草疯长的孩子,命线惊为天人的绵长。

“小琅不会死的。”

叶薇咬牙切齿:“我会救活他的。”

白杏叹气:“恐怕得上京让我阿姐看看,她医术精湛,或许会有办法。”

唯有妙手回春的白梅家主,才可能为裴君琅挣一线生机。

白杏又看了叶薇一眼,神情为难而复杂。

当务之急,便是裴君琅要有命活到京城。

叶薇:“即刻上京!”

她不敢耽误,也不愿赌。

若是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整装待发,那她一个人拖着裴君琅,也会把他拖上京城。

叶薇回头,取帕子浸水、沥干,为裴君琅擦拭手背的血,额头的汗。

她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仆妇递来的衣袍,也是由叶薇亲自替裴君琅换上。

裴君琅从不让人近身,也不许仆从服侍,他一定不喜欢让人看到他残缺的腿疾。

如今裴君琅病倒了。

他一如从前那样躺在吃人的宫阙里,没有活人的尊严了。

叶薇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裴君琅的伤处,不能让他的颜面无存。

小郎君这般要脸,她不允许、不允许再让旁人羞辱他了。

叶薇解开了裴君琅的外袍,帮他一寸寸折上满是血污的裤管。

她用绸缎帕子、柔软的毡布,一点点擦拭裴君琅的腿骨。

小郎君闭目不语,任人摆布。他沉沉睡着,脸上是憔悴病容,皮肤白得胜雪。

肤色琳琅如玉的腿骨,清瘦嶙峋,满覆燎疤,都是被大火烧出的痕迹。

叶薇想起,裴君琅从前肉骨尽碎,人还被丢到火海里炙烤。

小姑娘的鼻尖忽然被山蜂蛰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疼痛,直冲脑仁。

她眼眶发酸,一下子盈满了眼泪。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爱哭鬼。

可是,可是。

裴君琅的身上全是岁月积压下的、密密匝匝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叶薇难以置信地咬唇,手指都在发抖。

叶薇不敢相信,她和风致楚楚的小郎君谈天说地的时候,他的衣下,究竟是一副什么光景。

裴君琅披着锦衣、罗袜、狐毛大氅,把短处、伤处,藏得严严实实。他陷在泥泞里,沉沦修罗地狱,辗转入无穷尽的苦难厄境。

坏脾气的小郎君总是面色不虞,总是拧眉,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来,他是为了忍疼。

叶薇的眼泪如豆,一颗颗掉到裴君琅的光洁脚踝上。

所有人都怪裴君琅孤僻、怪异,不讨喜。

可是谁又知道,这个人间,从未对他发过善心。

没人对他好过。

叶薇心尖越来越酸胀,眼泪也掉得很凶。

她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苛责裴君琅。

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和那些虐待裴君琅的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

叶薇鼓了鼓脸,深吸一口气,继续缄默不语,为他洗净伤口,悉心抹上伤药。

马车仍在凛冽风雪中颠簸,挡风的绒布被隆冬雪屑拉扯,泄进几许天光。铜罩子里的炭盆,星火荜拨,暖意融融。

幸好,没有那么冷了。

叶薇握了下裴君琅冰凉的手骨。

他只有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才会温柔乖巧,任她触碰、照顾。

裴君琅还是那么冷,幸好手脚是柔软的,没有变得僵硬。

他缓慢呼吸,气若游丝。

黄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翘的眉眼,照得他满身煌煌,穆如清风。

今日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

无端端惹人厌烦。

裴君琅膝骨浸了雨水,人却懒怠极了。他恹恹垂眸,只靠在火堆旁边烤,没来得及换衣。

一个时辰过去,寒意侵袭骨髓,直入尚且还有知觉的大腿骨。

夜里,裴君琅忽觉腿骨酸疼难忍,如蚁虫啃噬血肉。

他一贯很能忍,眼下钻心的痛,他也不过是稍稍蹙眉,闭目不语。

可是今夜漫长,裴君琅知道,他已经无法入睡了。

裴君琅强撑着臂骨,从被褥中挣扎起身,爬上木轮椅。

废了很大的力气,动作也十分狼狈。

幸好旁侧的沈如意以及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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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山都没有醒。而洞穴深处,有木枝撑着大衣裳架起的屏风,阻断了叶薇和谢芙的视线。

他的窘迫姿态无人察觉,很好。

裴君琅疼得一身汗,后颈与鼻翼沁满汗珠。唇红齿白的虚弱郎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雨淋白玉,莹润冰冷。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挪至洞口吹风。

明明畏寒,但他想冷静,只能借着寒风再降一降心头灼起的燥闷。

只要一两个时辰便好了,腿骨不会一直疼痛的。

再忍一忍,一贯如此。

他暗暗安抚自己。

玉骨搭拢膝上,裴君琅缓慢地捋平整那一件披衣薄衫。

本想着没人发觉,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嗓音轻柔的慰问

“二公子,你在忍疼吗?”

娇柔的声音,是叶薇。

裴君琅背对她,手握成拳,难堪与不悦同一时间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裴君琅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

少年郎目光深寒,下意识冷淡地答:“不关你的事。”

叶薇困惑逡巡他。孤寂的小郎君,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发抖。裴君琅这般要脸,居然在她面前也没能忍住端倪。

他不是一个蠢到要受虐的人,若是怕冷,又怎会穿得这么单薄,特地来洞口吹风?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君琅在忍疼,疼到浑身颤抖,又不想让外人发现。

“是吗?”叶薇翘起唇角,她蹲坐一侧,双手托腮,和裴君琅一起凝望止了雨的、一望无际的夜空,“可是,我被你吵醒了。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二公子能否……安静些?”

裴君琅没想到她的后话是如此。

她嫌他吵闹,打扰她休息。

裴君琅下意识想致歉,却又忍住。

他们已经断交,关系不该缓和。诚然他的态度这般冷淡,看起来很没有教养、很无礼。

裴君琅闭口不答话,不理会她,叶薇早有预料,心里也不恼。

很快,小姑娘待得无聊,先回了洞中继续补觉。

就在裴君琅以为叶薇不会再醒的时候,她又急匆匆抱了一件厚重的夹袍过来。

“你……”裴君琅抬眸,惊讶地看她。

叶薇忤逆裴君琅,小心抖开夹衣,披在少年的膝上。

“别再抖落了,我不想帮你一次次捡啊。”

叶薇耐心帮他摊平夹袍。

叶薇耳力没有裴君琅那么好,要靠近墙壁才能听清他说话。

她没拒绝他的关心,虚弱地说:“我只是吃太撑了,有点胃疼。”

“去医堂讨一味焦三仙,用于积食,有助消化。”

“这样吗?多谢你。”叶薇记在心里,不免好奇。

裴君琅分明很擅医理,又怎会在白家的资质测验里拿无级别呢?他甚至什么都略懂一点。

叶薇:“你没有那么弱……”

裴君琅顿了顿,才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细小声音回答:“藏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个柔弱的废物。

叶薇善解人意地道:“你开心就好。”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下床,召来阿娇,给医堂的医者递消息去了。

掌管医堂的白家人比叶薇想象中要聪明,无需医者登门看病,看到春鹰的来信,直接让哑奴送去了消食药。

原来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学生不胜枚举,白杏老师早想好了应对之策,连药都提前备下了。

叶薇喝完了苦涩的药汤,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关怀他的裴君琅,又一次靠近了那块缺石少砖的墙面,轻轻唤:“小琅?你还在吗?”

无人回应。

叶薇想也是,裴君琅肯定睡下了,怎么可能还会等她报平安。

不过这次,叶薇猜错了。

裴君琅并没有睡。

少年郎在听到叶薇用春鹰传信后,便费劲儿撑起臂骨,缓慢挪到榻上。

他平静地躺在绣满暗花纹的锦被上。

乌发洗漱过,发尾濡了一层湿意。

他不喜欢烘干头发,那样举着铜丝烘炉燎头发,手会很酸。

安静的夜里,少年闭目养神。

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一切都如同当初他被困深宫的样子。

他的腿废了,父皇也不喜欢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响到了宫人太监对他的态度。

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残废皇子。

只是一个丧母又失父亲宠爱的孩子。

他们无需对他客气。

因此,裴君琅想要如厕,高声喊人,宫人们却要三催四请才来;他忍饥挨饿,隆冬天里想喝一杯热茶,可能也要取值钱的用物打点,宫人才姗姗来迟。

裴君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锐,即便隔门,也能听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声——

“你就故意迟些进去,二皇子定会尿在裤子上。”

“啧啧,骚不骚啊那味儿,你就想埋汰我!”

“前几日我见到刘春那小子帮二皇子倒了一杯温茶,还拿了一块白玉,天家的东西,成色好着呢!”

“那我也慢待一点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会来讨好我……”

“对咯!不使点手段,怎么发财呢?”

裴君琅渐渐明白了,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只懂抢阳斗胜。

八卦阵暗器来袭的那一瞬间,叶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宁愿赌一把也没有认输。

坚韧的野草,春风催生,野火难燎。

裴君琅面色发冷,他忍了很久,轻声开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样你的东西。”

叶薇困惑:“什么?”

“别问。”

叶薇打开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终,在干净的衣裳内,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

这是裴君琅送她的礼物,原来他没有丢。

叶薇释怀一笑。

她拿回火铳和枪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离开的瞬间,叶薇恍然:裴君琅原来是个十分闷骚的男人啊。

第四十六章

夜里,五个伙伴总算冰释前嫌,能坐下一块儿饮茶。

鲁沉山泡茶的水准真的很烂。

一块茶饼直接用沸水冲泡,泡到茶叶舒卷开就分杯倒好,粗吃。

叶薇喝了一嘴茶渣子,但碍于好友情面,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裴君琅性子娇气,看了碧绿茶汤一眼,十分不耐,说什么都不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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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喝。”他言简意赅。

叶薇怕伤害队员之间的情谊,打哈哈跳过这个话题。

她问:“这里为什么叫红龙谷?是因为山脉形态像龙吗?”

叶薇知道,很多地方都喜欢沾染天家龙气,对外会称为龙穴、龙岭等等,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富贵气运。

没人会知道她失踪,她今晚死无全尸。

裴君琅别无他法,只能往后退,他动不了手指了,眼睁睁看着叶瑾狂妄大笑,杀向叶薇。

但幸好,他已经喊来援军,再撑一撑,叶薇能得救的。

“小琅!!”

叶薇亲眼目睹裴君琅中了杀招,心中怒火澎湃。

裴君琅微微皱眉,咽下满溢出唇齿的血沫。

“跑!不然我白受伤了……”

叶薇强忍住周身伤势,强硬撕扯开绳索,没了束缚,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向厮杀不休的黑鳞蛟蛇。

她有法子了,她想赌一赌。

叶薇想活,想和裴君琅,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身后,叶瑾穷追不舍,已经解决了恶狗似的裴君琅,他可以心无旁骛对付叶薇了。

风声潇潇,不绝于耳。

叶薇顾不上疼痛了,她心如擂鼓。奔逃中,叶薇摘下兰铃镯,铃铛的尖锐的花瓣死死嵌入骨肉,破开掌心,鲜血就此四溢。

馥郁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山林之中,百兽喧嚣。

叶薇朝着黑鳞蛟蛇纵身一跃,她不要命了,冒着被巨蛇吞噬的危险,用力抱住了硕大的蛇头。

叶薇强行将手掌与兰铃镯塞进黑蟒的口齿,任由淋漓鲜血灌入蛇腹。

黑鳞蛟蛇挣扎、翻滚,叶薇被乱石刮伤了脸,仍不放手。

叶薇记得,祖父托梦同她说过,用骨血策反别人的本命兽是很危险的秘术。

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没命。

但她别无选择,叶薇生来就是在钢丝上摇摆,举步维艰。

她想活就必须咬牙坚持下去,她别无选择。

来啊,不信命的,都同她一起和上苍搏一搏!

死又何妨!它张开两只锐爪,昂首挺胸落到叶薇的手臂上。

“嘶……”叶薇皱眉。

她没有穿戴防抓的臂套袖筒,即便鹰隼已经很有分寸,细长的指甲还是戳得皮肉生疼。

裴君琅见状,丢去一条护臂的黑狐皮袖筒。

“不想肌肤溃烂的话,戴上这个。”

“多谢小琅。”叶薇没有和裴君琅客套,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把小郎君的善意当成一回事。

裴君琅待她温柔体贴,很可能是为了赢得这一次试炼,毕竟输的队伍要睡不烧地龙的寝房,而裴君琅那么畏寒怕冷,他一定很想赢。

不止叶薇一个世家女会驯兽术,在场的所有叶家人都擅长此术。

因此,即便是叶薇用少量血驯化了苍鹰与冬眠复苏的黑熊,众人也不以为奇。

门被拉开了一道罅隙,六支队伍的山兽均被放出门外,静候暗处等待扑食的饥兽们。

随着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嘶吼,一望无际的雪丘隐隐有挑衅声十足的吼叫传来。

两方隔空对质。

六个队伍里,掌控山兽的都是叶家人,都算是一家子亲眷。

叶薇看了堂弟们一眼,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所有铃铛声、口哨声响彻云霄,叶家子女们同时下达了杀令:“擅闯者,杀——!”

有了驯山将恢宏的口令加持,山兽们士气大增,所向披靡。

风雪渐大,覆盖四野。

山兽们厚重的皮毛被冷冽的风吹得倒伏,低低压着。待远处的雪原接二连三亮起一双双绿眼,学生们便知道,夺食的野兽来了。

“上——!”叶薇振臂一呼。

所有叶家孩子齐齐发动指令,命山兽作为先锋铁骑,为他们争夺回试炼的荣耀。

万兽奔腾,地皮震颤。松木上的积雪受其牵连,轰隆落地,发出浑厚的倾泻声。

山兽气势汹汹地袭向昏暗的雪夜,随着扑腾声渐行渐远,凶兽嘶吼与鹰唳也逐渐归无。

紧接着,远处响起震耳欲聋的哀嚎嘶鸣,尽是野兽搏斗的厮杀以及争斗。

可很快,四面八方的动静消失,静谧无声。

战役既然结束了,却没有任何一只山兽拖着猎物赶回来邀功请赏。

不对劲。

叶薇和叶家子弟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谁都闹不清楚情况。

叶星路:“二堂姐,要不我们召回山兽看看?”

叶薇:“好。”

兰铃镯率先响起悠扬的响动,紧接着叶家的孩子们也一齐晃动臂骨。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他们多费力传召山兽,却仍旧没有一只山兽归巢。

死一般的凝重气氛遍布山庄。

叶薇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咬牙,从背上拿出一把包裹了狐皮的弓弩,又从箭囊取了一支能燃焰火的箭矢,引弓如满月,她咬牙朝空中猛然射出。

“嗖”的一声,箭镞离弦,与兜头扫来的风雪摩擦生热,当空划开一道绚烂的火焰光辉。

随后,半空中,一朵流光溢彩的烟火炸裂,火光与雪亮的冰面呼应,霎时照亮大地。

也是这时,大家伙儿才看清不远处的雪丘有着什么。

一点点红梅,在雪丘上绽放。

那是血。横尸遍野,到处都是血……

而不远处,早有成千上万瘦骨嶙峋的山狼,正闪烁一双绿眸,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叶薇懂了。

山兽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它们被更为凶猛的野兽猎杀,全员歼灭。

叶星路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画面,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吓得瘫坐在地。

山兽对于驯山将来说就是命脉,没有山兽,他便没有自保的能力。

叶薇搀扶小堂弟:“站起来,别怕,这只是一次试炼……”

没等叶薇说出更多宽慰人的话,她的身后,忽然传来叶舟高亢的嗓音——

“孩子们,回来!这次试炼取消,情况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这些山狼便有了动作。

所有凶悍野兽像是听到了指令,忽然发狂,成群结队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狼飞跃,兔起鹘落,速度快得惊人。

叶薇知道,山狼最擅长偷袭,逃跑的人最好不要用后背对着他们,不然一旦扑倒,后颈被尖锐的兽齿贯穿,血流不止,大罗神仙都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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