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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灯大人 6243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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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然而,周跋不知的是,刺史包藏祸心,这一道任命的军令,等同于让边城羊入虎口。然而,就在将军出行、精锐骑兵出城救人的时刻,泉州刺史忽然大开城门,恭迎数千名埋伏在城外的羯人王庭骑兵闯入关隘,四处烧杀掠夺。

边城骤然生乱,又没有主将守城,军所很快炸营,火光四起,黑烟滚滚。军士们慌忙地持起武器,骑上骏马,部将们闹得人仰马翻,一边想要收复溃兵,一边想要点燃烽燧,放出春鹰求援。

只可惜,羯人早有准备,他们一吹骨哨,尖锐的啸鸣刺破长空,听到讯号的鹰隼鼓吻奋爪,从草原深处旋来,乌泱泱的一群飞鹰,好似遮天蔽日的铅云。

训练有素的猎鹰用钩爪锯牙,死死抓住那些妄图飞出边城报信的春鹰,不过一个爪骨用力,弱小的鸟兽便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鸟兽的血液、羽毛、碎骨,如雨淋下,一点一滴落在守城军士的脸上,腥臭味冲鼻。

春鹰死了无法报信,烽燧被叛军占领不能点火求援,主将不在城中,边境出了内鬼……他们必死无疑!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绝望,犹如沉甸甸的巨石,盘踞在众人的心头。

羯人的气势凶悍,他们手持硕大弯刀,骑着健壮的战马,杀气腾腾地冲来。马蹄声穿云裂石,隆隆入耳,地皮也随着万马奔腾而颤动,风激电骇,声势浩大。

那些羯人骑兵的马鞍四周,还悬挂无数人头,有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四五岁的孩子,这是他们的战利品,特地让大乾国的军士亲眼看着,他们的无能与怯弱,他们保不住任何子民。

兵丁们的心理防线崩塌,一时失神,头颅就被敌军长刀利落斩下。昔日有说有笑的朋友,转眼间就成了羯人的刀下亡魂,军士们惊骇之余,又满心不甘心,他们持枪、刀,杀红了眼,甚至是大开军库,将守城的机关器械往外搬运,用来攻打敌军。

可是他们忘记了,大乾国边城的粮草、守城器械充足,他们的优势一直是守城战,论骑兵的应战能力,他们又如何敌得过这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只会损伤惨重。

等到叶薇他们的车马赶到时,羯人已经杀进城中。城中子民满脸悲戚,奋力逃亡;保护黎民百姓的军将持枪泣血,即使断腿断手,仍负隅顽抗。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倒伏的尸体,血海尸山,剑树刀山。

不少学生一直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这么血气淋漓的残酷画面,一个个被吓得肝胆俱寒,捂住嘴,扶墙呕吐。

随行的老师们知道情况不对,纷纷飞身上前,抓住奄奄一息的兵将,追问情况:“发生什么了?羯人怎么攻进来了?援军呢?周跋将军呢?!”

军士忍住断骨的疼痛,龇牙咧嘴,道:“刘刺史通敌叛变!泉州沦陷了!周跋将军出城接收军需,尚不知情!大人,我们的春鹰送不出求援信!帮帮我们,大人!”

情况太棘手了,谢道玄扫了一眼远处城门边上的烽燧,对叶舟道:“你用春鹰送信,顺道斩杀叛臣刘刺史,我去点燃烽火台请求援军,我们分头行动。”

“好!”“为什么非要伤害祖父?”

周婉如抿一口酒:“我没那么多时间与兴趣,和一个小孩子絮絮叨叨太多话。我只想问你,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周崇丘吗?你是知道的,世人都以为周崇丘死了,即便我真的弄死了他也无关紧要,没人会去在意一个死人的存亡。”

周溯皱眉:“我不明白,祖父死后,家主之位将会传到我头上,若姑姑伤害祖父,我定与你不共戴天。你这样做,无疑于要和整个周家作对,你没有胜算的。”

周婉如也笑:“对啊,所以我不是在处心积虑拉拢你吗?我的好侄儿。”

周溯忽感毛骨悚然,他不由后退一步。

周婉如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身着华服大裳的高贵皇后,握紧酒杯走近。喝了浓烈香醇的美酒,周婉如眼角的潮意晕红,平添几分妖邪与妩媚。

她步步紧逼,一点点靠近周溯。

“现在不过死了个冒牌货,下次……说不准就是亲祖父了。阿溯,只要你帮姑姑一个忙,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我总不会狠下杀手的。”

周溯没有选择,他知道周婉如的心狠手辣。

“什么忙?”少年郎受制于人,声音里隐含不甘。

她转头看莹润的指甲,慢条斯理地道:“提来叶薇或者裴君琅的首级见我,你祖父自然安然无恙。”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

殿外,铅云密布,电龙涌动。嘈杂的雷声在天边鼓噪,刺破云层,白光照亮了屋舍。

雨雪交加,门外稀稀疏疏,一场急雨来临。

周溯整个心都像是浸在寒潭里,冰冷、湿泞。

叶薇和裴君琅是他的朋友,是将他救出地牢古宅的恩人。

他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很开心,他很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刻。

可周婉如利用祖父的命,逼他亲手得罪朋友。

他进退两难,甚至别无选择。

周溯低头,眼睫垂下,遮住黑眸里的情绪。

他一声不吭,他只知道沉默。

周婉如弯唇:“怎么?你不是父亲最疼爱的孙子吗?你做不到为他牺牲?阿溯,你要知道,父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护你,也肯向我屈膝下跪。我看着……于心不忍啊。”

周溯轻抿薄唇,仿佛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都很狼狈。

为了验证虚实,他们特地将任务,带给早年和大乾国联姻谈和过的西坞。希望西坞派出使团,前往京城悼念周崇丘,顺道打听打听,大乾国的各个世家,是否因老家主的死,乱成一锅粥。

西坞是西域的一个小国,族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城邦生活,擅长商贾生意,物阜民丰,属于中立的态度。他们既不策应格图部落,也不援助大乾国。

偏偏西坞与世无争,又人脉广泛,还位处难攻易守的戈壁石城。无论是大乾朝抑或格图部落对其出手,损失的兵力都将不可估量,实在不划算。

西坞的治国理念一贯和稀泥,鼠首两端,时常给大乾国送去乌孙宝马、大宛宝马,又给格图部落送去过冬的丝绸棉絮、美酒,两边都不得罪,也是因此,才苟延残喘至今,没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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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的部族、国家交恶。

今日,西坞王庭收到了格图部落的“汉奸”任务指示,又得知杀神周家死了德高望重的老家主。他们身为大乾国虚虚实实的友国,本来就要携礼访问中原,当即欣然接下任务,派出老国王最疼爱的一双孪生皇子、公主,携带几十车珍贵的珠宝玉器,以及一千匹膘肥体壮的宝马,浩浩荡荡上京朝贺-

裴君琅不欲打扰她,私心想她多睡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可能只是怕叶薇醒了要走。

裴君琅挪动木轮椅,从一旁的竹木书架上挑了几本书,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叶薇身上,静静看书。

然而,小郎君心不在焉,一个字没看进去,玉洁的指骨在书页上敲了敲。

有点心烦。

裴君琅想,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叶薇的那天起,他就该拒绝她递来的甜糕。

这样,他便无情无欲,心如止水。

“嗯……”

兴许是炭盆离叶薇太近了,小姑娘不适地皱眉,轻轻哼了一下。鬓角沁满细密的热汗,卷翘的睫毛也在颤抖。她嘟囔,很热。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挪车过去,小心搬开了炭盆。

细微的响动,却不慎惊扰到沉睡的叶薇。

小姑娘睡得很浅,迷糊睁开眼,目光没有对焦,痴痴地盯着裴君琅的衣摆,一言不发。

裴君琅清凌凌的声音响在耳畔:“叶薇?”

“渴……”小姑娘噘嘴,喝醉以后特别的娇,说话声音细细弱弱,百爪挠心。

裴君琅想到从前给她喂水的事,有些头疼。

但他还是驾轻就熟地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叶薇唇边。

“喝。”

小郎君言简意赅,语气冷冽。他蓄意故意拉开两人距离,竖起壁垒森严的高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莫名感到委屈。

她脑子混乱,一时觉得太热了想哭,一时想到裴君琅对她不闻不问想哭,一时觉得酒液烧灼脾胃难受想哭。

她想哭的理由好多,眼睫一眨,眼泪啪嗒啪嗒掉。

落到衣裳里,陷下去深深浅浅的小坑。叶薇拿手指去抠,怎么都抠不掉,鼻腔酸涩,她更难过了。

裴君琅递给她水,她又不喝。只低着头不说话,哭又不敢哭出声音,心里闷着委屈。

片刻后,一串泪珠子不住往下落,湿湿泞泞。

裴君琅抿唇不语。

这算是……发酒疯吗?

“叶薇,你在哭什么?”

“我没有……哭。”叶薇倔强地抗争了一下。

眼泪掉得更凶。

裴君琅头疼,他靠近了一些,白皙的指骨钳住叶薇的下颚,细细端详。无奈之下,他只能倾起笔直的肩背,另一手放松地喂她喝水。

“张嘴。”

叶薇老老实实张开了樱唇,她喝得很慢,偶尔舔一下水渍,嫣红色的舌尖扫过杯壁,很快又恢复啜饮的动作,头埋很深,像是要溺在杯子里。

裴君琅收起杯子,往后退了一些。

但喝醉酒的人分外固执,叶薇不满,一心要来追。

睡榻并宽敞,但叶薇的掌心抵在边沿,臂骨一软,险些滑了下去,裴君琅眼疾手快来护。

就此,叶薇半个身体匍匐于裴君琅的膝上。

“你……”

小郎君气闷,想搡开她,又怕她跌跤,只能身体僵硬地维持原样,一动不动。

裴君琅色厉内荏地开口:“叶薇,起来。”

叶薇摇摇头。她没了力气,不愿动弹。

但她能判断出裴君琅声音里的冷峻,小姑娘惶恐地支起身体。

刚要走,她的鼻翼又皱了皱,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一瞬即逝的气息,她没有捉到。

可如今,花香的本体近在眼前。

叶薇仰头,困惑地盯着裴君琅。漂亮的女孩眼里,水光潋滟,惹人怜爱。

裴君琅摁了摁额头。

醉酒的人好难缠。

叶薇直直地盯着他,既不像暗送秋波,可眼神又没有那么清白。

裴君琅的声音略带喑哑,尝试哄劝:“叶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满足她,然后撇下这个烦人精。

“想要……”叶薇端正了一些坐姿,竟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裴君琅莫名嗤笑了一声。

他怎会期待一个酒鬼的嘴里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

小郎君清清淡淡的笑,挠在叶薇的耳朵上。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廓。

好烫,但是又软软的,她揉散了耳朵上的一团热。

叶薇茫然歪头,去看眉清目秀的裴君琅。

她对他很有印象。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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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叶舟指挥随军赶来的白梅、白杏,带上白家擅长医术的孩子救助残兵,周家的孩子们主动请缨,持枪前往城中帮忙应敌,鲁家孩子搬下马车里所有能够造成杀伤力的玲珑炮,以及火器支援同窗,而谢家和焦家的孩子一个擅长蛊阵,一个擅长卦阵,他们只能尽量拿出准备好的阵匣,看看能否派上用场。

千面郎沈家的孩子文不成武不能,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谋略,打算几人合伙用易容术,扮作羯人将领,故意下达错误的指令,看看能否搅浑这一滩浑水,让战局再撑得久一点,直到援军来临。

叶舟明白,虽然让孩子们上前线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虽然带世家子女历练,却没想过这么早就让他们和羯人对战。可是事出紧急,他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叮嘱一句万事小心。

叶舟寻一处高地再次尝试传召春鹰,毕竟整个大乾国的春鹰都是叶舟一手培育,他自有召鹰来边城的手段。

叶薇看了一眼空中盘旋不去的猎鹰,皱眉,道:“二叔,情况不对。那些猎鹰……好像在屠杀春鹰。”

叶舟惊骇不已:“难怪求援信都送不出去……”

难道要坐以待毙,或者等待谢道玄点燃烽火台吗?

叶舟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仍没火光的烽燧,他觉得羯人有备而来,谢道玄一定不会那么顺利得手。

怎么办?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他从旁观察了战局,对叶舟道:“羯人的目的并不是攻城,他们的人马不足,即便攻下泉州,等到我们的援军赶来,他们也照样守不住泉州。”

裴凌没有战事经验,遇到这样的事,只能听从师长的安排,怎聊到自家那个残废弟弟又有高见。

他不免切齿,讽刺:“那依你之见,羯人费尽心思屠城是为什么?”

裴君琅没有在意裴凌话里的讥讽,他冷静地道:“他要我等军心动荡,他要大乾国民心不定,对世家与皇权存疑,毕竟百年来,即便是遇到羯人攻城,也从未有过州府失守。此为攻心之战,他们要泉州成为先例,让百姓们对世家灰心丧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无需两日,整个大乾国的州府都会知道泉州失守的败仗。”

闻言,众人脸色难看。若是叛.党浸透庙堂社稷,借助此次败仗挑唆地方百姓,让黎民对王权丧失信心,届时人心不齐,很可能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刺史。到时候,他们远在边城应敌,偏偏外患内乱频发,世家子女腹背受敌,才是真正的国祸人患。

叶舟坚毅地道:“援军必须马上赶来,这座城,我等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下来!”

“我有法子。”叶薇褪下兰铃镯,召出潜伏已久的三条蛟蛇,“二叔,我来送信,你去支援阿芙他们!”

裴君琅猜到叶薇要做什么,他拦不住,只能卸下腕上细鞭,对她道:“叶薇,我守着你。”

“好。”看着小郎君坚毅的眉眼,叶薇心里的慌乱减弱不少,有裴君琅护着她,这一次一定会成功守下泉州!

“猎风,助我爬到最高的塔顶!”叶薇对黑鳞蛟蛇发号施令。

猎风没有异议,很快叼住叶薇的衣袖,将她抛到头顶,蛇影疾驰如风,朝着不远处的高塔飞快游去。蛇鳞坚硬如铁,席卷之处,草木摧折。除却最前面的一道硕大黑影,还有一白一红两条蛇影风驰云卷,你争我抢冲杀而上。

裴君琅紧追其后,长鞭汇聚凛冽罡风。他早已决定,即便动用内力,牵动痛症,他也会誓死守住叶薇。

至少,叶薇想做的事,他会不遗余力帮她达成。

天光渐暗,铅云卧睡两条电龙,雾起云涌,电卷星飞。

没一会儿,瓢泼大雨倾下,雨水滔滔滚滚,重得仿佛要把人砸伤。

叶薇抱住黑鳞蛟蛇的头,不顾风吹雨打,任它将自己送上高塔。

叶薇终于爬到了塔顶高处,入目,是连绵起伏的山川河流,天边无尽盘旋的猎鹰,持刀屠杀大乾百姓的野蛮羯人,她的亲朋好友手持武器,保护城中妇孺老弱,无一退缩。

她不是一个人,她要和大家共进退!

轰隆——!

天边雷龙翻腾,雷声浩大。

塔下,裴君琅仰首忽然高喊:“叶薇!这些猎鹰并非寻常手段驯化,它们被白莲教的嗜蛊蒙蔽,丧失痛感,无惧生死,如你不敌,尽快下塔!”

这样大的雨幕,一般的鹰隼早就为了避免羽翼淋湿而飞到别处躲雨,偏偏羯人召来的鹰隼,半点都不遵守自然法则,很明显,它们并非单纯驯养的猎鹰。

叶薇了然,难怪这些羯人敢趁着今日攻城,他们知道有白莲教相助,没有一只春鹰能够逃出围城送信,此番攻城必定大获全胜。

但是,叶薇不认命。

她不是轻易妥协的人。

“我想试试。”

“小琅,让我试试。”

雨水凄迷,雷龙喷涌,叶薇的脸霎时被白光照亮,眉眼间满是坚毅。她没有退缩,依旧手持兰铃镯,屈拳向前。

叶薇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阳关之战,羯人骑的战马,在白莲教的帮助下,统统被下了嗜蛊,战马变得刀枪不入,愈发凶悍,骁勇善战。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当如何?”

叶薇一点都不畏惧虚张声势的裴君琅,她甚至觉得他有趣,总想逗他玩。

此话一出,裴君琅错愕地眨了一下长睫,没有说话。

若叶薇的风情是对寻常年长一点的郎君展现,那么兴许真会给外人品出一丝暧昧的气氛。

偏偏她对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个废人。

即便他平时从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愚弄。

多罗明白了,他从善如流应声,承诺自己定会换好骑装,带上最趁手的弓箭,给大乾国皇帝好好演示一番箭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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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没有拿乔儿,很配合官宴。福德松了一口气,他说了几句吉祥话,立马回宫复命了。

这几日,因为临时举办万国来朝的官宴,老师们商讨后,决定散了孩子们的学,居家几天。

众人做鸟兽状散,各个回家挑选良驹、弓箭,打算待会儿上五竹山的时候,在朋友面前好好彰显一番风采。

多罗王子和叶薇道别,相约山上见面,他会给她猎一头最大、最骁勇善战的山狼。

叶薇笑笑,感谢他的偏爱。

多罗不再逗留,跟着侍女回皇帝赐下的官宅沐浴换衣了,膳堂里的学生们见状也纷纷散去。

谢芙扯了扯叶薇的衣袖:“小薇姐姐,我们待会儿见,我回去拿点东西再出门。”

“好,阿芙去吧,等会儿五竹山脚下碰面。”

叶薇和朋友们一一道别,等人潮散尽,她又看一眼屋隅角落。

裴君琅还留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不喜欢和别人一块儿挤路,因此总是最后一个推车离开。

潜渊官学接到了皇旨,会闭馆几日,别说学生和老师,就连管事、哑奴、御厨都回家宅里休息几天了。

膳堂外,传来仆妇们关窗、关门的响声,以及吹熄烛火的动静。

膳堂内,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叶薇走向小郎君。小姑娘靠得很近,樱唇微翕,热流涌动,寥寥的几句话,几乎烫到裴君琅冰冷的脖颈。

裴君琅的长睫微动,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明白叶薇的暗示。

叶薇居然在担心……他起的欲念么?

裴君琅耳尖微烫,腾升起一股恼羞成怒。他语气冰冷,故意克制住音量,低低呵斥:“无需你多管闲事。”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摸了摸鼻尖:“关爱同窗也要挨骂么?”

“叶薇。”裴君琅避开目光,冷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哦。”叶薇见好就收,老实闭嘴。

雨仍在下,叶薇忍不住偷窥一眼裴君琅。

他仍旧缀于人后,缓慢推动木轮椅行来。一袭玄衣染了兽血,被斜飞的雨丝淋到渗开,裴君琅不苟言笑时,神情阴沉淡漠,戾气横生,等闲根本不敢招惹。

现在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裴君琅,和方才死死掐住叶薇纤腰、凶狠行事的小郎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叶薇恍惚以为,裴君琅的片刻热情,定是她意乱情迷之下,产生的妄念。

可是,当叶薇不死心地撩开衣袖,看了一眼尚且酸痛的腕骨。

裴君琅用手掌捆缚她手腕的红痕,分明还残留其上,夜色下依稀可见。

叶薇的脸颊染上绯红,小心翼翼放下袖子。

她不禁想,刚才雨夜里的暧昧,裴君琅或许也和她一样心猿意马,不受控地沉溺其中,所以他下手才会没轻没重-

前往军所的一路上,世家子女们原本还有说有笑,可看到沿途走过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明明断手断脚,风尘仆仆,但看到达官贵人走来,还会匍匐身子朝他们跪拜。一时间,众人的心情都有几分沉重。

城池陷落,满目疮痍。一旦连天炮火袭向城池营垒,受苦的都是久居当地的平民百姓。军士们仅凭着上位者一句“守城”的军令,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一旦他们退了、怕了,当地的老弱妇孺就会惨遭入侵蛮族的毒手。非我族其心必异,没有人会善待战败国的子民。

孩子们忽然有点明白官学为何要添加这一次试炼了,若非他们亲临战场,谁又能知道战争的残酷?若非他们亲身经历,又怎么明白“为民请命,尽瘁国事”这八字重若千钧。

沈如意忽然开口:“如果往后我接任一部分沈家管辖的州郡,我要减轻一部分地方百姓的税赋……”

鲁沉山深有所感,他也点头:“我也不偷懒了,好好研究一些守城的军械。真的到了战场上,多一样武器多一分胜算,都是救命的东西。”

谢芙皱眉:“这些尸体都是断手断脚的,一点都不合适阿芙做尸人,太丑了……”

周牧娘摸了摸手里的长枪,打算回军所以后,和当地的军将切磋,再多精练一些武艺。

周牧娘:“我想留在边关历练,和我的兄父一起杀敌!”

周溯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开口说话,似乎上次出宫以后,他便故意和鸡腿饭队的孩子们疏远了。

一群学生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讨论日后想做的事。他们像是真正意识到身为世家子女肩负的责任,从潜渊官学出师以后,他们就要接下家族里派出的任务,到天南地北的各个地方任职了。

见识过战争的无情与残忍,他们想做的事变得更多,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要受家族庇护的无知孩童了-

叶薇在边城度过了两个月,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边城苦寒,远处巍峨雪峰连绵起伏,如同一条静卧的山龙。城池外,冰雪埋覆处,堆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沙丘,那是无法送回家中安葬的军民尸首。白家人为了防止尸体留在城中引发时疫,只能用火烧灼尸身后,再将他们堆放于城外的荒原深处,尸体太多,为了节省人力,连石碑都无法立。

为死人劳心劳力不划算,有那把子力气,不如再多杀几个羯人,为活人操劳。

叶薇微笑:“怎么啦?”

谢芙认真地说:“小薇姐姐好像不高兴,你不高兴,阿芙也不会高兴。所以,即使我不喜欢裴君琅,但我也希望他在这里陪着小薇姐姐。”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这次轮到她依恋地蹭一蹭谢芙的肩膀。

你看,其实裴君琅想错了,小伙伴们都很喜欢他,就连阿芙也不讨厌他。少了智囊团的鸡腿饭队就不完整了,所以小琅,你快点回家吧-

叶薇到了西坞,多罗亲自来接待的叶薇。

他们来的日子正好入秋,天气寒冷,雪山上冰霜不化,崇山峻岭像是淋了一勺牛乳醍醐。

红龙在天穹翱翔开道,许是许久没有和叶薇出游,红龙显得异常兴奋,它在空中展翅翻转,龙啸震耳欲聋,气得底下随车追逐的白刃与猎风跟不上速度,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广袤辽阔的旷野尽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堡出现在人前,正是金乌西坠,霞光万道的盛景,尖锐如刺的城堡屋顶仿佛挑破了层层叠叠铅云,天光漏下,犹如碎粉金箔四散,城池壮丽,美不胜收。

他们的人马才刚抵达西坞高大巍峨的城墙下,就见收起的铁铸吊桥落下。

城门口马蹄隆隆,多罗骑着高大的大宛马狂奔而来,他笑容张扬,一头辫发揽在左肩,与黑色狼皮的披风卷在一块儿,尽是桀骜不驯少年郎的傲气。

她的眼泪滚烫,渐渐融化了冰层。在她走后的一瞬间,天池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裴君琅沉池的第三年。

叶薇发现她送去的糕点偶尔会少掉几块。

叶薇吃了一惊,她开始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野兽循味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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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叶薇是驯山将,压根儿不怕什么山兽。这里冰天雪地,如果它被困在天池出不去,应该会被饿死吧?

叶薇为一只素未谋面的山兽感到担忧。

她扒开芦苇荡四处翻找,最终在点心碟子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洞。

那是冰面上开出的一个洞,四周浮现无数条裂纹,冰面有消融的迹象。

叶薇呆若木鸡。

很快,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她冰冷的心脏也开始渐渐回暖,她似乎又能感受到搏动的心跳了。

叶薇鼻尖发酸,忍受这么久的委屈,忽然蔓延上胸腔,她掉下眼泪,抬手去拦,却越抹越多。

叶薇送糕送得更勤快了。

孵化小郎君的冰蛋开了道裂缝,他一定、一定很快会出来的。

可是,除了糕点会时不时减少,叶薇没有在天池边上看到任何活物。

她甚至生气到带了钓具,往那个洞里抛饵钓鱼。

当然,叶薇一无所获。

叶薇又从狂喜的情绪里渐渐变得低迷,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和裴君琅死别的第三年,叶薇第一次开始害怕这个冰冷的池子。

她莫名想逃跑,想要转身马不停蹄地逃跑。

这样一来,她似乎就能相信,裴君琅只是在沉睡,他没有死去。

直到——

“叶薇。”

熟悉的声音,阔别三年才听到的声音。

叶薇背对着天池,她咬紧牙关,咬住唇瓣,眼睛热腾腾的,蓄满了好多眼泪。

她忍耐着,不让那些眼泪掉下来。

叶薇听到了,却不敢回头,她好害怕只是一场梦。不能、不能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样太残忍了。

可是,她身后的声音没有停。

“这几日送来的糕点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问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现赫连家那种有缘人,还是要我舍弃永生之身换来短暂一世。”

“我想了想,你这样胆小,夜里还怕黑,没我应当会哭,所以我选了后者。”

“叶薇,你真的很麻烦。”

叶薇浑身发抖,她猛然回头,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浑身湿漉漉的,他跪在岸边,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绝,皮肤雪白不似常人,宽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紧贴着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气,几次尝试站起,又单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叶薇错愕到说不出话,她飞扑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紧,像将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叶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呛得咳嗽。

叶薇迟缓地蹭着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纤细的手指绕过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抚过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体温,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叶薇鼻腔酸涩,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兴,她恳求裴君琅,声音怯怯的,“你不会再走了吧?”

裴君琅刚想骂叶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头,又看到小姑娘瑟瑟发抖的双肩,她吓坏了……

小郎君冷硬无比的心脏,在叶薇的眼泪攻势下,逐渐变得柔软。他双手环上叶薇温热的腰腹,将她托举着,紧紧扣在怀里。

裴君琅用极其温柔的声音,用泡过水的冰冷指骨轻拍叶薇的脊背,柔情备至,哄着他久别重逢的妻。

他说——

“叶薇,我回来了。”

不满叶薇安抚旁人,不满叶薇对外人亲昵,即便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但裴君琅很能藏得住心绪,他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没再多说。

几人围坐在篝火前吃饼。

行军在外,风餐露宿实属常事,两三个月的非人历练,早就把这群世家子女的娇气洗涤得一干二净。

为了防止营地被敌军发现,夜里帐篷几乎不点灯。但天寒地冻,不燃炭盆实难入睡,因此许多兵丁都会凑合凑合挤在同一间帐篷,再在角落里燃个取暖的炭盆。

鲁沉山和沈如意可不敢和裴君琅同睡,特别是,裴君琅为军队的军师,时常要熬夜处置公务。油灯的光虽然不算亮堂,但也晃人眼睛,他们白日还有任务在身,又怎肯被裴君琅打扰?

叶薇本来想和谢芙一道儿入睡,然而谢芙和妹妹夜夜同床共枕,受不了太燥热的环境。谢家人自小和尸人为伴,习惯了凛冽寒冬,不燃炭盆也不觉着冷。她随时随地能入睡,叶薇却被冻得发颤,无奈之下,叶薇利索地爬起身。

门帘被风卷到涌动,叶薇一抬头,瞥见远处亮着一只光线昏暗的小帐篷。

是裴君琅。

叶薇身为队伍的领袖,既然说好了节省柴薪炭火、夜里熄灯防止踪迹败露,自然要以身作则,她也不会奢侈地单独住着。思索片刻,叶薇抱起软枕,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裴君琅刚将他们军队刺探到的情报送往边境州郡,一道纤瘦的身影便悄悄摸摸钻进帐内。

“叶薇。”裴君琅背对她,拧了拧眉心,清冽的嗓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你在做什么?”

叶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抓包了,她踌躇片刻,小声说:“就是……想在小琅这里睡一会儿?”

闻言,裴君琅怔住。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耳畔唯有簌簌的雪落声。

裴君琅像是反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艰涩开口:“叶薇,夜已经很深了,这样……不妥。”

叶薇困惑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小声问:“为什么不妥?之前红龙谷大比,我们都是一块儿在山洞里睡,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而且我们定亲了,未婚夫妻关系亲近,不是很正常吗?没人会说我们闲话的。”

反正,叶薇思来想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况且,她真的好困啊。

叶薇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杏眸顿时催出了眼泪。

裴君琅一时哑然,他竟无法和叶薇解释,在意同榻而眠的人是他。

明明他们之前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

譬如雨夜里的那个吻。

女孩身上清雅的木樨香味渐近,裴君琅抬起头,一双凤眸深邃冷静。

裴君琅迟迟不说话,叶薇只能蹲下身子,与裴君琅对视。

昏暗的室内,小郎君的昳丽的眉眼隐入夜雾,晦暗不明。他与她相望,目光冷寂,没有半点波澜。

叶薇有点丧气,她好像永远都不能了解裴君琅,永远都不能令他心旌摇曳

但她还是想开口,她有好多话想问。

叶薇鼓足一腔孤勇,再次朝裴君琅靠近一步。

她声音微颤,咬唇发问:“先是百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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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罗王子……小琅当真一点都不介意,我和谁走得近吗?”

裴君琅冷声:“叶薇,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闻言,叶薇忽然笑了。

果然,裴君琅一点都不介意。他引诱她、他暗示她,但他从来不给她一个许诺,从来都是逼叶薇心甘情愿亲近他。

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小郎君啊……令她心生欢喜,又有些郁闷。

叶薇忽然厌烦了和裴君琅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她不想再和他玩猜谜游戏。

她的确乖巧,事事体谅他、忍受他、尊重他,但今时今日,叶薇要当个坏孩子。

“小琅,当我知道你和兰玛公主私下接触的时候,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但我没有立场去质问,因为我不是你的谁,我没有资格。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小郎君平易近人,谁都可以亲近,唯独我不行吗?”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从恣意张扬乐观的叶薇口中,听到一丝落寞与无措。

叶薇在患得患失。

他好像……让她难过了。

裴君琅缄默,指骨攥紧,薄唇抿成青白一线,血色全无。

叶薇却仍旧要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和谁在一起吗?”

她语带笑意,故作轻松。

叶薇的笑颜,不过是为了守住女孩家的面子而做出的伪装。

她已经足够勇敢。

可裴君琅深知自己做不出任何保证,他没有出声。

他很无能,连挽留一个人都要权衡。

……

叶薇半蹲着,仰头看她在意的郎君。

她仍然在等。

女孩的柳眉弯弯,秋眸盈盈,耐心无穷尽。

裴君琅不动如山,如坐针毡。

最终,他轻轻叹气:“叶薇……”

他想说拒绝的话。

可偏偏下一刻,他冰冷的薄唇上,微微一热。

裴君琅的墨瞳倒映眉眼姣好的叶薇,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眸被莽撞的小姑娘逼到乱了。

小姑娘在裴君琅开口之前,先发制人。

柔软手掌抵在小郎君的膝头,叶薇强撑起上身,对他献吻。

叶薇靠近,柔软的辫发,轻轻摇晃,摩挲裴君琅光洁的脖颈。她挨得很近,呵气如兰,冲动地吻上裴君琅的唇角。

她亲了他。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叶薇和他对上了眼,心脏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叶薇呆若木鸡,小声问:“你是……周铭?”

少年郎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骤然一怔。

接着,他弯眸,眼里是周铭不曾有过的圆融温和。

郎君牵起柔和的微笑,轻轻开口——

“你们……是阿铭的朋友吗?欢迎两位,莅临寒舍。”

第三十三章

“周家除了武艺高强,也学传说中的分身术吗?”

叶薇下意识后退半步,往裴君琅的阵营倾斜。

肖似周铭的少年郎笑意更深,他温柔夸赞叶薇:“这位小姐说话真有趣。”

叶薇一时间看不懂对方的笑容了。

方才一打开门,少年不由自主闭上浓长眼睫,很明显是畏光的意思。

说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声好气和他们讲话?

“小薇,快点!”

门板罅隙拉开,鸡腿饭队的队员们心急如焚,一个个呼喊叶薇快点进来。

叶薇勉力朝前跑。

一道巨大的阴影却在此刻从天而降,遮蔽星月,将她整个人笼罩。

呼哧、呼哧。山狼炽热的口鼻呼吸与口涎,近在咫尺,已贴向女孩的耳侧。

叶薇心中凛然:狼王扑向她了!这样健硕强悍的体格,若是被其压制,恐怕她动弹不得,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薇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

她心里怕得要死,掌心沁满热汗,已下意识抚向腰间的匕首。

这种时候,划破掌心御兽有用吗?时间太短了,当她血液破皮而出的时候,可能没等自己差遣山兽,她已经葬身狼腹了。

怎么办?

正当叶薇闭目,打算和狼王拼死一搏的时候,滚烫的液体突然迎头爆开,淅淅沥沥淋了小姑娘满身。

腥味好重,催人作呕。

叶薇的眼角眉梢全是浓艳的血液,白色毛袍如同泡在兽血中,顷刻被染红。

小姑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倏忽抬眸,朝山庄的方向望去。

屋门大开。

皑皑风雪间,藏着一双坚毅冰冷的凤眼。

是裴君琅。少女忽然怔住了。

若连她都不能保护身后的人,那还有谁能护住她们?

也或许,这些尸潮都是冲她来的,它们不会伤害夙瑶的性命。

可是,若叶薇不战,她就输了啊。

这么多年了,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委屈。

才终于得到叶老夫人的青睐。

才终于认识了潜渊官学的一群好朋友。

才终于能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孩子吃糕谈天。

对于别家孩子来说稀松寻常的事,对于叶薇来说,便是弥足珍贵。

舍不得抛下这一切。

叶薇咬唇,目光无比的坚毅。风吹动少女凌乱的乌发,那一双杏眼亮得出奇。

她不想输啊,不想啊。她还想活着啊。

叶薇喜欢沐浴阳光下,和朋友们插科打诨,她决不能死去!

夜风吹过,冲撞了叶薇莹白腕骨上,戴着的那一只兰铃镯。

“叮——”远方传来清脆的一声铃音,清越悦耳。

叶薇如梦初醒。冷风吹过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凉风,芭蕉扇将风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厅堂,今日也一如秋天,凉爽宜人。

大乾国皇后周婉如歪在红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猫儿似的怕热,一到炎炎夏日就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宫女飞燕见主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焦心不已,小声哄劝:“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进了肉肥的海蚬子,还猎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鸭,肉不老,炖汤可鲜甜。要不奴婢差小黄门去给您炖一碗蚬子鸭汤润润嗓?”

飞燕是家生子,签的死契,从小到大都跟着周婉如过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周婉如施施然睁开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萝紫指甲,懒倦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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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迎开吧,凌儿等会儿会来。”

飞燕诧异:“大殿下今日要来宫中给您请安么?可是他不曾递牌子约时辰呀?”

“我的儿子,我自然清楚。”周婉如微笑,“他输给了裴君琅,当然会和我讨主意。”

“奴婢明白了。”

周婉如叹气:“小孩子太乖巧也不好,没点主见。不过,死了母亲的流浪小狗也很可怜,无家可归,早晚要饿死在朱门前。”

周婉如意有所指,飞燕却不敢多猜。

宫闱尊卑规制森严,她只是一个下人,还没好奇心重到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周婉如猜的果真不错,一个时辰后,一架华贵的麒麟飞檐马车停在宫道外。

远处,侍臣们一路奔波,为大皇子裴凌开道。

裴凌今日见母亲是私事,并未穿皇子礼服,而是着了一袭蟾绿色素罗单袍。

腰间压了一枚金灿灿的腰牌,挂了一块水头足的蓝田玉。即便玉佩压住衣摆,可裴凌心里揣事,大马金刀赶来,还是颠得衣摆飞扬,玉佩震颤。

刚进殿门,周婉如一盖茶碗子,睇他一眼:“毛毛躁躁的,什么性子!”

裴凌自小受周婉如威压,心里对母亲一贯既敬又畏。当即被皇后一句话治得服服帖帖,收敛了动作。

他朝母亲老实行礼:“母后,是儿臣莽撞。”

“说吧,风尘仆仆地来,做什么呢。”

裴凌抿了下唇:“儿臣判断失误了。原以为裴君琅废了一双腿便没了用处,怎料他竟蛰伏这般久,还学了不少传家术。儿臣打探不透他的底细,回府一盘算从前派出去的细作才知……”

他深吸一口气,不甘心地道:“裴君琅早早把那一批人都杀了。反倒是从我的家府中找到了被他安插过来的人……”

周婉如没有骂裴凌蠢笨,也没有对他展现失望的表情。她只是一昧喝茶,好半晌,问:“被骗的心情如何?”

“恨。”裴凌咬牙切齿。

“这就对了。”周婉如递过去另外一盏苦茶,“记住这种不甘心,往后要更为小心了。”

“是,母后,裴君琅不能留。”

“自然。”周婉如笑了下,“蛮奴的孩子啊,你父皇把他藏了这么久,终于敢放出来透透气儿了。”

裴凌问:“母亲,眼下我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

“什么都不动吗?还要等吗?”

“当然了。”周婉如冷哼一声,“能杀他的时候,我会动手的。幸好,他只是一个双腿折损的残废啊。”

裴凌后知后觉慨叹:“确实,他再如何能耐,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谁会服一个废物登上龙椅?除非那些人脑子都坏了-

红龙谷大比结束以后,潜渊官学放了半个月的假。

大部分的学子们都回家休养了,唯有一小部分的学生还在官学里逗留,打算过几日再回去。

周溯虽身处甲班,却没有交好的朋友。

他远远看了一眼丁班聚众打牌晒太阳的五人,嘴角噙着温和的笑,默念了一句:“鸡腿饭队啊……”

接着,周溯乘坐马车,一路回了周府。

仇夫人得知儿子回家,心里头很高兴。她换了新衣裳,差仆妇把院子打扫一新,还置办了一整桌宴席,要给周溯接风洗尘。

周溯见了一桌子佳肴,含笑拦下了:“吃饭前,儿子想先去见一见祖父。”

仇夫人忧心忡忡地蹙眉:“你祖父未必会见你……”

她知道的,周崇丘不待见周铭,唯恐自家儿子会吃闭门羹。

然而,周溯却说:“不会的。”

因为他不是阿铭。

果然,周溯一去求见周崇丘,负责内院的管事便放行了。

望着儿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仇夫人心里欢喜。

她就知道,自家儿子出类拔萃,早晚会重获老爷子的喜爱!有了老家主的偏袒,她儿子的少家主之位便更稳当了。

周崇丘住的内院老旧,门楣剥漆,很冷清。

偌大的院子没有种植花奴侍弄的花木,唯有苍劲挺拔的雪松。涩口的、蓬勃的草木气息顷刻间卷入鼻腔,一阵难言的清凉之感深入肺腑。

周溯嗅了一下久违的松木味,又闲庭信步一般,慢慢散到廊庑底下。

他刚到祖父的寝院门口,门便不疾不徐打开了。

周崇丘苍老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阿溯来了?”

“是,孙子特地来给祖父请安。”周溯恭恭敬敬行礼,没有一丝慢待。

周崇丘正是一个十足宽厚的人,他溺爱后辈,也故意纵容所有小辈行事,无论恶事或善事。

而这种宠溺,在周溯眼中,其实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她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兰铃镯下坠的兰花纹铃铛。玉石雕琢的兰花花瓣很尖锐,用力攥住,能刺痛血肉。

叶薇刻意划开手心的皮肉,强忍住彻骨疼痛,一下又一下晃动祖父叶尘夜的遗物。

“叮铃、叮铃。”

一递一声的响动,飘荡于寂静的夜里,悬浮于天地间。

夜雾更冷、更浓了。

少女瘦小窈窕的身影,落在每个人的眼眸之中。

所有对叶薇虎视眈眈的山兽,都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不知为何,它们受古老的铃声感召,纷纷停下了步子。

操控山兽的术士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一群废物!他们挥动的铃铛声更甚,企图逼迫手下的山兽继续朝叶薇进攻。

少女跪地,轻薄的衣摆,沾满了血迹。

叶薇的脚下,越来越多的血液流淌,以她为中心,四面铺陈,一片红海。仿佛一面网,明朗、炽烈的血网,将所有山兽束缚其中!

叶薇失血过多,唇色渐渐发白,可是她没有停下动作,仍是散布血液。浓烈的馨香,诱惑山中每一只野兽。没人能抵抗叶家子女的血液,何况是这样甘冽的鲜血!

直到第一头山兽俯首饮血,紧接着是第二头。

第三头、第四头、第五头……

从一到十,不计其数的山兽,共饮叶家女之血!

狼嗥鬼叫,是服从、是哀嚎。

与此同时,叶薇的本命兽红豆,忽然从海潮里奋力游来,焦急地冲向叶薇。

红豆受叶薇的召唤,已经顾不上她喊它藏匿的指令了。

山兽有灵,最害怕主子性命垂危。

粉色的蛟蛇护在叶薇面前。它高扬起瘦小的蛇头,蛇瞳竖起,杀意澎湃。小蛇头顶两处突起的角骨,如同王冠,这是蛇主。

红豆暴怒,忽而冲着山兽嚎出一声震天的蛇啸!

山兽异动,地皮都被这些暴动的兽群踩踏得尘土飞扬,饮血的山兽们纷纷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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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不敢昏厥,她要做完最后一件事。少女目光凛然,倏忽抬头,望向山兽们发号施令——

“杀了这些擅闯者!”

“杀——!”

兽主的命令下达,山兽倒戈。

叶薇竟有这样通天的能力,教唆别人手上的山兽叛变!即便是叶家的子女,也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逆天的能力。

所有的术士都震惊了,他们开始发抖,开始惧怕,直到被自己驯养的山兽袭杀、吞噬!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这是什么传家术?我怎么从不曾听过?除了、除了叶家的那个天才。”

“叶尘夜?!是叶尘夜吗?”

“怎么会这样!”

……

叶薇流血过多,已经体力不支倒地。

待裴君琅一身血赶到此地的时候,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尸骨,无一生还。

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叶薇,不由轻轻蹙起眉峰。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裴君琅难得动作轻柔,他伸手,小心翼翼拉起叶薇,搂到膝上。

他帮她止血,还取出手帕,擦拭叶薇额上的汗珠。

裴君琅看着那些伏跪在地的幸存的山兽,目光凛冽。

芝兰玉树的少年手持弓弩,臂膀肌肉遒劲,指骨上的翡翠扳指,正抵在弓弦上。

他浑身上下都蓄满张力,在狼王伤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毅然张弓,朝叶薇的身后,精准射出一箭。

裴君琅箭术超绝,一箭穿入狼王的脑仁,直把猛兽的脑袋射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叶薇的危机,暂除。

裴君琅淡然收弓:“叶薇,当心。”

叶薇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再耽搁,连滚带爬跑回山庄里。

与此同时,六道门齐齐上闩,关得严丝合缝。

门板外只留下接连不断的抓挠声、猛烈的撞击声,凄厉的悲鸣,幸亏只是虚惊一场。

叶薇死里逃生,不免凑上去问叶舟:“叶舟老师,你方才为何说这场试炼不对?”

“是啊、是啊!”其他学生也慌忙来老师跟前讨要一个说法,总不能白白受一场惊吓吧?

叶舟脸色难看:“其实我们虽说撤了大阵,但在试炼之前也事先清过场子,准备的山兽无非是一些熊瞎子和鹰隼。这一群山狼来势汹汹,很擅猎捕,不是我们预备的。很明显有人早知山庄试炼一事,故意在试炼开始的时候,放出山兽,想要谋害你们的性命。”

裴君琅脑瓜子灵光,立时冷笑:“也就是说,咱们之中,有通风报信的内鬼。”

“不错。”叶舟神情凝重,“偏偏赶在大雪封山,咱们求援不得的当口发动奇袭,显然是想置我们于死地。”

谢道玄:“我去山下求援。”

说完,谢道玄一个飞身,轻车熟路踏上屋脊。

可是没等她飞掠入林,几支箭矢便凌空射来,幸好谢道玄躲避及时,没让箭矢射中躯体。

她翻回庭院间,紧贴围墙,道:“外面藏着弓手,是敌袭。我瞧着不对劲,像白莲教的路数。”

白杏老师也带着药箱赶来,她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白莲教不是早被驱逐出关外了吗?怎会又渗入大乾国?”

叶舟看了一眼旁边聚拢的孩子们,嫌弃地搡了两把,和大人们窃窃私语:“上回红龙谷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谢道玄:“那个搭建地下龙神庙的事,有眉目了?”

叶舟拧眉:“周院长查出,那是白莲教的手笔。”

叶薇偷听的本领高超,她心尖一动,问:“既然白莲教都能在咱们国境内挖一个地下宫阙,那就说明,咱们身边有邪.教蛮族的细作混入。再集合今日围剿山庄一事,不难猜出,这个奸细和潜渊官学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很可能就混在你我之中。”

叶舟宽慰惊慌失措的孩子们:“不过白莲教徒即便潜入国境又有什么用?他们手上无军队,想要攻下大乾国土,简直是痴人说梦。”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靠近:“话虽如此,但今日若能被他们偷袭成功,全员死于暗袭,也算是断了世家后代。如此,各大家族的损失更为惨重,不是吗?”

白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孩子们,心情郁结。裴君琅说得不错,世家子女可是传承家族秘术的火种,一个都不能少。要是死在山庄里,先不说死伤的后果,单是远在京城的世家长辈们一人一个猜忌的心思,也要闹得人仰马翻。

该怎么办?

白杏老师的性子柔弱,几乎要哭了:“该怎么办呢?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我先去布阵,你们顶一顶。”叶舟没时间耽搁,他招呼沈家仆妇取出焦家的武器匣子,摆在天干地支二十二个方位,开启御兽卦阵抵挡一时,毕竟从前建造圆形如满月的山庄,便是比着八卦阵图来构建的。

叶舟跑去布置山庄的防御,谢道玄则取出几支鸣镝,召唤春鹰下山通知地方官员,好让州府尽快派来府兵上山增援。

裴君琅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这样的暴雪天,即便春鹰能在几个时辰内通知府兵,待一大队援军人马上山,也是两天后的事。”

叶薇苦闷:“也就是说,我们得在这么强悍的敌人手下,活个两天?”

沈如意瘫倒在地:“完了,我不会英年早逝了吧。”

谢芙命妹妹摔沈如意一个大耳刮子:“呸呸呸,你在混说什么?!咱们福大命大好么?”

待叶舟再次回来,叶薇趁机抓住了二叔,追问:“早些时候,我就想问您了。这次的事,还有红龙谷的事,都和那个白莲教有关。那么,上回我们在地下暗道里遇到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呢?白莲教大费周章要潜入咱们地盘,总不会就为了私藏几只没什么杀伤力的怪物吧?”

叶薇这丫头机敏,几下就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叶舟他们本想护着孩子,让他们晚一些再知道国运的秘密,然而危机接踵而至,世家子弟也该多个心眼,早早成长起来。

叶舟叹了一口气:“那些不是藏在红龙谷地下的怪物,而是只有红龙谷独有的风水,才能豢养出这些奇特的山兽。”

叶薇:“什么意思?”

叶舟抿唇:“那些是,饲养失败的……红龙。”

这话一出,全场缄默。

周溯低下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轻轻笑起:“可是祖父,我这次没有做好。”

“我忽然不想当那个被家族摒弃的儿郎了。”

“祖父,我……想回家了。”

第三十四章

周溯再一次被锁链吊着,陷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轻轻晃醒。

一睁眼,入目是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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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溯有点恍惚,小声问:“阿铭?”

“嗯。”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周铭闻言,脸上的神色不虞,杀气腾腾:“别问那么多!”

他身上的伤刚好,走路已经不会一瘸一拐了。只是胸腔里的肋骨仍留有裂缝,细小的一道伤,随着呼吸,隐隐刺痛。

然而一贯温柔的妻子,今日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目光柔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堪称冷漠。

苏瑶:“阿玄,我想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焦玄鸣劝慰:“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

“阿玄,我想回草原。你们大乾国不是有一句老话吗?野雀囚笼,不食生米。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焦玄鸣:“瑶瑶,我不能……”

不能丢下占天者焦家的家业,不能放弃自己的族人。

苏瑶:“阿玄,丢下我这件事,你驾轻就熟不是吗?”

焦玄鸣听懂了,苏瑶在说从前他弃她于不顾这件事。

焦玄鸣不知该说什么,一开口,只有接连的“对不起”。

直到苏瑶朝他张开怀抱,讨好地对他笑:“阿玄,抱抱我。”

闻言,焦玄鸣喜极而泣,他上前,拥住了小妻子。

他以为故事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他以为会得到苏瑶的宽恕,他以为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能有一个脸蛋柔软的亲生骨肉抱他的腿,亲昵喊他“爹爹”。

可所有的期盼,都泯灭于胸口渐起的剧烈疼痛中。

焦玄鸣口不能言,他一张嘴,殷红的鲜血便泊泊流淌。

胸口那一柄匕首埋得很深很深,带着无尽仇恨与怨怼,刺肤破骨。

在苏瑶把匕首刺向他身体的这一刻,焦玄鸣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真的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咫尺天涯,他们天各一方,再不能相会。

焦玄鸣给的爱,是最为无望的爱。说话真真假假的小郎君,她有点看不明白。

真要说的话,好像有点纵容与宠溺?

叶薇出了一会儿神。

怀里忽然撞进一个女孩儿,是谢芙。

“小薇姐姐!”

叶薇揪住她发辫上的金桔发饰,问:“怎么今天不挂铜钱花币了?”

谢芙噘嘴:“阿姐说,我是来探望伤患的,戴金桔比较好,大吉大利!”

说完,她紧紧抱住叶薇的腰肢,一双猫瞳死死盯着裴君琅,眼带杀气。

“不过,能戴铜钱把某人咒死也挺好,这样小薇姐姐就是我的了!”

闻言,裴君琅抬了抬眼,讽刺地笑:“怎么?留你小薇姐姐在身,好趁着她死后,能第一时间给你当尸人?”

谢芙小嘴微张,一脸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裴君琅笑而不语。

沈如意重重咳嗽两声。那个,这是误会,他绝对没有喝多了一时嘴快说漏嘴。

他目光游移,小声提醒:“我也是听小山说的……”

叶薇眯起杏眼,捏了下小姑娘的脸颊,语气危险。

“原来阿芙对我的喜欢,只是把我当成趁手的武器呀?”

谢芙辩解:“当然不是,虽然小薇姐姐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我肯定会等到你寿终正寝呀!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唔,算了,肯定是鲁沉山这个叛徒!”

谢芙思考事情的方式很简单,既然出了问题,那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那个人。

于是,谢芙怒气冲冲地展臂,无数锋锐的丝线从她的衣袖里钻出。

棺材破开,妹妹再次被唤醒。丝线缠绕上妹妹的两只惨白小手,谢芙挑选了两把杀气腾腾的菜刀,以内力驱使妹妹,朝鲁沉山杀去。

“鲁沉山!我要杀了你!”裴君琅内心狂风骤雨,脸上却风平浪静。

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不敢任由这个暧昧的误会渐生。

也不能让叶薇抱有希望,以为他们真的会有什么僭越友情的发展。

裴君琅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他心里烦得很。

裴君琅没有任何关于那天的记忆,甚至疑心叶薇在撒谎。

可是,她怎么会撒这种引人误会的谎?叶薇不是这样的小姑娘。

只能是他太冒失了,确实冒犯了她。

裴君琅愧怍难安,他为何不够谨慎,明明连睡着的时候也应当留心。

而不是纵容情愫外露。

他怎么会……没有藏住……

裴君琅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知是畏还是惧,小郎君的脸色更为阴沉。

裴君琅严厉地告诫叶薇:“以后,禁止你靠近我。”

又是用这种郑重的语气,叮嘱叶薇。

语带骤雪寒霜,冷得脊骨悸栗栗。仿佛一道天雷,自绵绵雷雨的山林劈来,凌空斩出一道天堑。

执意分隔开他们。

叶薇不明就里。

她没有坏心,分明只是想逗一逗裴君琅。

哪知他反应会这么大,小郎君真的经不起逗弄。

叶薇当然知道,那一晚的失误,不过是克己复礼的裴君琅,在神志不清时,犯下的一个小小错误。

叶薇是心宽的姑娘,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早原谅他了!

然而,裴君琅却难以释怀。

他郁郁寡欢,因她这句话,整个人如丧考妣。

“小琅,要不要这么严重啊?”叶薇托腮,“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我早就不怪你了。”

“少和我说话。”裴君琅抿唇,闭目不语。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捻住他的衣角,轻轻撼了撼:“小琅?小琅?”

“别不理我呀。”

“我下次不提这个了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

裴君琅被她吵得头疼。

她怎么会知道,错不在她。

叶薇没有一点错。

是裴君琅的错,他不该失态,不该流露任何端倪。

裴君琅知道,身残的他,负担不起叶薇任何未来。既如此,她不能约束自己,他便该坚定一些。

是他无耻-

在叶薇的眼中,裴君琅这次的火气持续好久。

她给他端酒,他不理。

她给他递茶,他也不喝。

裴君琅太难伺候了,回去的路上,甚至没再和叶薇说任何一句话。

少年郎冷战的恶劣样子,和从前红龙谷那一次,如出一辙。

“小琅,你在生气吗?”叶薇望着面前冷脸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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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实在不懂他在气什么。

裴君琅垂下细密浓长的眼睫,仍不答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的质问,就像蓄满全力的一拳,凶悍地袭至软绵绵的棉花上,没有任何的落脚点,一下陷入虚无里,没劲得厉害。

他把自己关到这一具肉身躯壳里了。

下软轿的时候,裴君琅单臂撑着扶手,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可他不知底下的软毯这么滑,刚支起膝骨,腿骨便一个趔趄,险些双膝跪地。

幸好叶薇当即伸出手,及时搀住了裴君琅。

小郎君被柔弱的小姑娘一扶,稳住身形。低头时,瞥向那洁白无瑕的柔荑,漠然无言。

他知道,叶薇是一番好意。

可是……

裴君琅自嘲一笑:看啊,他连自己都偶尔顾不好,又怎可能和旁人有牵扯。他可以和叶薇交朋友,庇护身边人,但再深一重的情谊,裴君琅不会涉足。

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是个拖累。

裴君琅漠然搡开了叶薇,喊了一声“青竹”。

没多时,暗卫闻讯而来:“主子,属下在。”

庭院角落里,正和堂弟鲁终风闲谈的鲁沉山,忽觉脊背一凉。

簌簌踏雪声传来,冷风夹杂着积雪,覆上鲁沉山的发尾。

他回头一看,视线正对上谢芙身前的妹妹手里的……那把大刀。

“我去!阿芙,你疯了吗?!”

少年郎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谢芙杀心不减:“让你多嘴,我要杀了你!”

轰隆、轰隆。

由于两个少年人的追逐游戏,瓦当上的积雪被声浪震塌,落了一地。

埋了几个学子。

其余没有遭殃的少年郎趁机施展轻功逃跑。

家宅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

叶薇只当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更没去劝架,依旧笑眯眯地招待来宾。

众人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嘶……这是赤.裸.裸的惩罚吧?小薇果然是鸡腿饭队里最腹黑的那个!-

今日有十几个世家子女来裴君琅的府上,几乎是潜渊官学人数的一半。

甲、乙两班有一些抹不开面子的孩子,人虽然没来,但偷偷让好友带了礼物,感谢裴君琅那日使出杀阵的庇护与照拂。另一部分学子们则认为裴君琅再出类拔萃,也不可能登顶,皇帝还是爱重裴凌的,他们没必要这么早开罪未来君主,因此没有出席。

叶薇把这些少年人的名字都登记在册,往后人情来往,这些都是要还的。

她知道裴君琅不屑做这个,但她是他的朋友,决不能让小琅有落人口实的把柄,以免遭人攻讦!

叶薇写好小册子,伸了伸懒腰。

一旁端着梅花米糕的长寿见状,急忙把吃食递上去,笑眯眯地说:“哎哟小薇姑娘真是辛苦了,快来尝尝糕,这是王御厨新研究的点心,就等着您点评呢!”

叶薇没看出长寿脸上慈爱的笑意,在她心里,小琅府上的人都是顶顶好的。

但实际上……

长寿内心热泪盈眶:瞧瞧!小薇姑娘如今已经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二殿下就是个甩手掌柜,一旦出差池,处置起来倒也简单,杀了了事……

长寿想起那些鲜血淋漓的尸骨,打了个哆嗦。

哪家没有龌龊,手段这般凶悍雷霆,谁还敢在他们府上做事呢?还是小薇姑娘体人意,明事理。

叶薇当然不知长寿心里的小九九,她老老实实咬了一口甜糕,糕点的口感发沙,甜而不腻。她的杏眸亮起,由衷夸赞:“王御厨的手艺见长!既香又糯,好吃!公公给小琅送糕了吗?”

长寿摇摇头:“二殿下平素不爱吃这些……”

“那是公公没问过。”叶薇把记录礼品的名册递到长寿手上,“劳烦您把册子收起来,好生留着,往后人情打点就照着这些礼物的价格回赠。我不和公公说了,我先去给小琅分糕吃。”

“嗳!姑娘去吧,这事儿放心交给奴才,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叶薇端着瓷碟跑了。

霜风吹起,小姑娘脑后的莲瓣儿发带轻扬,丝绦的尾端黏了雪粒子,轻灵飘逸。

长寿抱着小册子,一脸慈爱地目送叶薇远去。

二殿下是那么冷心冷肺的一个人,碰上叶薇这样热腾腾、活泼泼的姑娘。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

苏瑶有时候觉得他很可笑,为什么伤害她这么深,却还敢来奢求她的爱。

她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吗?

如果她还有哥哥保护,如果她的兄长苏武尚在人世,她一定不会再吃这么多的苦。

苏瑶松开了手,任由焦玄鸣握住胸口那把利刃的刀柄,缓缓倒地。

她居然亲手杀了大乾国骁勇善战的勇士,说出去都该让人惊叹。

苏瑶抹去满脸的眼泪,她牵动焦玄鸣骑来的马,一跃而上。

即便这么多年没有骑马,她的马术也并未生疏。

苏瑶丢下焦玄鸣。

临走前,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丈夫。

她的心底漫上一片冰凉,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欢喜。

又或许两者都有。

眼前的焦玄鸣,和她初见他的时候好像。都是绝望而脆弱的眼神,都是一身的血污。

但苏瑶,再也不会对他施以援手了。

现在,苏瑶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去,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要找到兄长苏武。

“阿瑶,不想当没有家的孩子。”苏瑶一边抬袖抹眼泪,一边策马奔腾,风刮在她脸上,犹如锋锐的刃,刮得人生疼,她疼得不能自已,哭声渐大,“阿瑶,想哥哥了。”

这些中原人真的好卑鄙,他们好坏,他们欺负人。

苏瑶想要哥哥为自己撑腰,想要无忧无虑过完后半辈子。

虽然,苏瑶就连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都不知道。

毕竟,她杀了焦家的家主,她没有回头路了。

但幸好,焦玄鸣的死讯还没传开。这一路,无人来阻拦苏瑶的去向。

她顺利溜出了京城,顺利逃到了边境。

不过苏瑶还没想好,她要做什么。

她可能会去草原流浪,尝试找一找可能尚存人世的兄长苏武;也可能自己扎一顶漂亮的小帐篷,再养一匹和珍珠相似的马儿;最差的情况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吃够所有想吃的甜糕和奶茶,然后慢慢等死。

苏瑶就如一条上岸的鱼,终于被倒灌的雨水重新送回溪流。

她感到无比自在,无比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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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瑶顺利回到了草原,她没有投奔大部落,而是用身上带的盘缠换了很多东西,独自在草原安了家。

她扎了精致的小帐篷,买了一匹酷似珍珠的白马。

苏瑶的肚子渐渐大了,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有流了这个孩子。

一天,就在苏瑶来和草原其他牧民,买点日常所需的皮袍时,她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瑶难以置信地朝人招招手,大声喊:“哥哥?”

苏武蓦然回头,看到久未谋面的妹妹苏瑶,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阿瑶!”

“哥哥!”狂喜淹没了苏瑶,她的鼻腔酸涩,猛的扑到兄长怀中。

她终于能像个孩子一般,对长辈撒娇,不必故作坚强。

苏瑶总是对腹中的孩子说,她将会是顶天立地的母亲,即便往后就母子两人生活,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埋头不语,害怕眼泪掉下来,被祖父发现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嗯。”

周溯一怔,心跳加快,他不确定周崇丘到底认出来没有。

周崇丘只是笑了下,又问:“这次……不走了吧?”

一句话,让周溯泪盈于睫。

他哽咽、咬牙,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

最终,少年郎挺直腰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走了。”

第三十五章

叶薇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远离了险象环生的地下古楼,西市外早有御用车夫明月静候。

明月臂力惊人,无需裴君琅如何动弹,便能轻而易举将整架轮椅抬上车厢,嵌入车底板的卡槽里。

裴君琅坐稳了,叶薇也熟门熟路上了马车,待在左侧铺了绣江崖浪潮纹提花缎的软垫上。

平日里最聒噪的女孩,上车后却一反常态,一句话没说。

裴君琅不大适应,冷漠地扫她一眼,伸手:“拿来。”

“什么?”叶薇装疯卖傻。

“火铳。”

叶薇夸赞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停了一个下午的雪又开始飘落。细碎、柔软的雪絮,如同上天的恩赐,渐渐安抚那些缭烧不尽的火星子,一点点摁灭含苞待放的火花。

海潮起伏,卷来的咸涩海风终于吹散了不少令人不安的焦味,叶薇又觉得有点冷了。

她抖了一下,却没有及时去温暖的屋舍里避风。

她依旧眉目坚毅朝前走,走向被风雪遮蔽的小郎君。

裴君琅为了不让衣袖上的火星烫到肌理,特地撕扯下那一块衣布。大片的雪白皮肤暴露于雪夜里,白得耀目,像一块温玉。

明明没有被烫伤,他却仰首靠在木轮椅上,眉峰微微蹙起,似在忍痛。

“小琅,你烫到了吗?”叶薇三两步上前,焦急询问他情况。

女孩纤细的指尖刚要触上裴君琅的臂骨,后者不着痕迹收回手。

裴君琅神色如常:“没有。”

叶薇仔细打量裴君琅,确实也没发现他身上有严重烫伤,适才小郎君稍纵即逝的痛苦表情,或许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叶薇不疑有他,她感激地说:“多谢你救了我们。”

“嗯。”裴君琅轻声应了一句。

他本该冷漠地推车离开,但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忽然对叶薇提出了要求:“帮我推车。”

“好。”叶薇喜欢裴君琅找她帮忙,朋友间就该互帮互助。

但叶薇不知的是,裴君琅那么要强的人,肯麻烦他人,定是因为自己弱到无计可施的地步。

他反噬症状还不曾完全痊愈。裴君琅回到府上时,庭院里已经掌好了灯。

烛光如同琼浆,流淌于剔透的琉璃灯罩上,亮如曦光。灯笼罩子上星星点点的雪絮,昨日的灯布被雪水淋湿了,今早又有仆从摘灯,踩梯挂上干燥的檐灯。

靠近内宅的庭院有一池残荷,时逢冬末,清丽的芙蕖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焦黑枯萎的荷叶杆子。

前些日子,长寿还喊来几个手脚麻利的长随翻了翻淤泥,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藕段采出来,熬了几斤藕粉,送给叶薇吃。叶薇又借花献佛分给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同享,还要冠上裴君琅的名字,帮他做人情。

裴君琅有一瞬间恍惚。

明明他死气沉沉,身边的人与事却明艳照人。很扰乱人的心神,但他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厌恶。

木轮椅又推近一些,房门敞开,正堂里,坐着一位年龄老迈的妇人。她身穿远山紫的长袄,鬓发用梳子细细打理过,插着一块白玉梳钗,细发整洁,抿得一丝不苟。

桌边放着热气腾腾的茶,以及五色果盘糕点。

裴君琅心里了然,长寿没有慢待老者,很懂礼数。

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老妇人瞬间站起,红了眼眶。褶皱层叠的双手不住摩挲,有些激动与局促不安。

堆积多年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您都长这么大了。”

裴君琅没有流露出任何动容的表情,他轻眨一下眼皮,姣好的面容冰冷似霜雪,不置一词。

少年郎依旧滚动木轮椅来到上首。

看到小郎君不良于行的双腿,老妇人心痛如刀绞,一下子明白了裴君琅为何一副漠然的姿态。

她落泪哽咽:“哪个挨千刀的把您害成这样!真是黑了心肝的死货!”

“嬷嬷。”裴君琅蹙眉,低声开口,声音清冷似雪,“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仆妇是赫连家的管事老仆人。

当年赫连家全员覆灭,只剩下赫连璃死里逃生,而这位老仆人在遭难前听到风声,早早被主人家委托了一件要事,逃出生天。

刘嬷嬷抹去眼泪,不敢再说伤心事徒增裴君琅烦恼。

裴君琅淡淡道:“你该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

刘嬷嬷点点头,颤巍巍落座。

“老奴明白,您是想知道过去的事。当年,的确是老奴帮璃小姐接生的,只不过……”

裴君琅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扫来,语气寒冽。

“只不过什么?”

刘嬷嬷抿了一下唇,她本不想说,可是小公子一直追问,执意于自己的身世,她只能将往事和盘托出。

十八年前,也是这么清冷的夜。

阳关之战后,八大世家损失了叶家的天才叶尘夜,但他们也联手将西域羯人驱逐出了关隘,没有让蛮族踏进国门半步。

胡族羯人虽受到重创,然而他们野心勃勃,仍旧贪慕大乾国这块膏腴之地,还是坚持不懈发动战事冲突。

边患频繁,为了宣恩抚边,鼓舞军将士气,皇帝裴望山与皇后周婉如决定联袂出宫,远赴边城,设宴犒赏三军,安抚军镇百姓,笼络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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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没有皇家人驻守,后宫里值夜做粗活、扫洒的宫人都散漫许多。

彼时的蛮奴,也就是裴君琅的母亲赫连璃。

她被安排住在明月阁,此地位处于偏离三宫六院的边角,距离那些被贬弃的嫔妃、关押犯了大错的世家女子的冷宫,很近。

赫连璃时常夜不能寐,她整宿听到一些女人们的哭嚎。

有的嫔妃后悔受世家长辈挑唆,祸乱后宫,勾心斗角;有的世家女子后悔不听家中长辈劝阻,狼子野心,意图谋害皇帝,再次恢复八大世家独享皇权的鼎盛时期。

哀鸿遍野,哭声滔天。

而宫人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同情心,他们麻木不仁,不为所动。

赫连璃被裴望山关在宫闱间,已经快两年了。她怀了身孕,坐在屋里发怔。

屋外月霜凄清,落叶纷纷。

赫连璃抚摸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漠,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发生的的祸事。

八大世家,除了千面郎沈家、巡山将叶家、机关客鲁家、杀神周家、百蛊君谢家、济世医白家、占天者焦家,还有无名者赫连家。

没有人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但它家犹如影子,一直随着其余的七个世家共存亡。

有风声传出,赫连家的传家术威力巨大,得赫连家秘宝者,可得天下。毕竟红龙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赫连家是活生生的、幸存于世的宝藏。

皇帝裴望山一心想得知赫连家的传家术,早早盯上了实力最弱而传家术最为隐秘的赫连家。为了得到世家秘宝,他趁着各家长辈都领兵策应边境藩镇时,设下栽赃赫连家通敌叛国的重罪,将世家的老幼青壮全员召集荒山巡狩。

等到赫连家的人觉察到危险时,为时已晚。

他们没有豢养兵丁暗卫,其余七个世家又远赴边关扫清蛮族余孽,不在京中。

整个赫连家面临灭顶之灾,他们受困囹圄。

荒芜的山野间,成千上万的天子私兵围住赫连家的族人们。

裴望山领兵而来,是想毁去一个世家,独占红龙血眼石,并将赫连家的秘宝收入囊中。

马蹄隆隆,狼嗥虎啸,无数只黑漆漆的春鹰看到危险,争先恐后冲出林木,鹰隼在空中盘旋、凄厉唳鸣,不绝于耳。

裴望山担心春鹰报信,振臂一呼,指挥弓兵拉弓如满月,对准那些能够传讯的信鹰。

残阳似血,照出弓弩一片乌沉沉的光。

嗖嗖,连射数箭。一蓬蓬血雾在半空中爆裂,血雨淋到赫连世家每一个族人的脸上,腥气浓烈。

孩子们开始哭嚎,世家长者为了保护幼小的后辈,纷纷给裴望山下跪。

“陛下,您恩德如山,赫连一家铭感于怀,大人们出事不要紧,求您放过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他们罪不至死。”

方才裴君琅为了救人,骤然动用内力。内息与体内闭塞的筋脉发生冲撞,五脏六腑再次受到丹田里的内力挤压,加重了伤势。

裴君琅没有力气推车了,他需要调养。

木轮椅慢慢推动,风雪声嘶鸣。

然而,就在这时,裴君琅忽觉喉头腥甜,青色眉棱皱起。

裴君琅取帕子捂口,轻轻咳嗽。

余光间,少年郎瞥见一抹殷红,是血啊。

裴君琅了然,他不动声色地蜷缩五指,收拢了那一方染血的手帕,塞入袖囊中。

“小琅,你怎么了?”叶薇骤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咳嗽,她担心他吃到风,会诱发咳疾。

裴君琅闭目养神:“无事,继续走吧。”

“好。”

叶薇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放松休憩的挺秀小郎君,心里软绵一片。

她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所以才会这么安心地入睡。

裴君琅是个警惕的猫儿性子,他肯在她身边睡觉,一定是对叶薇十足信赖。

叶薇喜欢裴君琅的全无保留,她对于融化他这一尊冰山,势在必得。

可是,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冰山融化的那日,流春复返。早晚有一天,冰雪消融,润泽大地。那些泥泞的雪洼,会被春日照耀、蒸发,化成云雨,回到天上。

她是温暖的太阳,穷其一生也留不住冷峭雪山-

等到叶薇推车回到大部队时,两侧的屋舍瓦垄已经覆上了厚厚积雪。

谢道玄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下了决定:“我们即刻上山,赶在入夜前进山庄。云层这么厚重密集,恐怕会有一夜暴雪。”

叶薇同意:“如意,小山,来搭把手,我们抬轮椅进马车。”

沈如意和鲁沉山还沉浸于刚才的灾祸里惊魂未定,他们第一次见到裴君琅面冷心热的一面,心里油煎似的很不是滋味。

叶薇一喊他们帮忙,两小子急忙冲上去,一个抱椅背,一个抬椅脚,动作夸张到虚弱休息的裴君琅都惊醒了。

裴君琅抵触:“你们想死吗?”

沈如意抹泪:“二公子,你别拒绝了,我知道你就是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心里很感谢我们的帮忙,嘴上却不好意思说,还要骂我们两句壮声势。”

鲁沉山一脸坚毅:“对,从今往后,你随便骂,我们绝不回嘴!”

裴君琅:“……”有病。

但他身子骨弱,眼下没有力气震飞这两人,只能不耐烦地阖目,随便他们折腾了。

等潜渊官学的师生们再次上路,叶薇从周溯口中得知了火事的真相。

周溯:“以往为了拜冬祭祀的顺利,会在圣火里添加石漆(石油)助燃,可保海风吹拂,也不灭火光。然而今年的圣火炭槽里积炭太多,不知是私藏歹念还是无心之失,还有人往柴火堆里添加了硝石粉和硫磺。圣火点燃的瞬间,汹涌的火焰引发了燃爆,火花便四溅伤人。”

叶薇点头:“如果有人蓄意为之,那对方的目的恐怕是想惹怒海姑,毁了这一场祭祀。如此,就能降低千面郎沈家御下自治的威信。沈家人不仅要靠权势管理漳州,还要靠神明信仰拉拢百姓,他们这些上位者,自会尽心去查幕后真凶的。”

“嗯,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周溯微笑,瞥向马车最里头的裴君琅,“我很好奇,二公子怎会发现圣火出了问题?”

裴君琅掀开眼皮,冷淡回答:“海风携来的硫磺气味,以及点火时传来的荜拨声。”

不过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裴君琅竟能立刻分辨局势,并且做出判断。他的手段雷霆,处事果决,确实不容小觑。

周溯惊讶:“那么细微的异常,你都能发觉?二公子,你的五感似乎异于常人。”

裴君琅冷哼:“明知故问。”

周溯脾气好,被呛了也不回嘴,反倒很欣赏裴君琅的性格。他也在观望,私底下判断鸡腿饭队的能力。之后若要联手营救祖父,帮手自然是越强大越好。

周溯不蠢,注定会输的棋局,他也不想带累周家,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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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掷-

谢道玄的判断果真无误。

“你有没有想过,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树枝间取的无尘雪,并非路边上肮脏的雪泥?!”

听到这话,叶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满了茶壶肚子的雪块,轻咳两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蠢。”

叶薇也不费心讨好了,她老老实实换了个茶壶,直接取了井水泡茶叶喝。

水沸了,叶薇沏茶。端给裴君琅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给自己。

万事俱备。叶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琅同享一条被子,同观一片天。

她心宽,没觉出哪里不对劲。

倒是裴君琅心细,觉察端倪。眼下这样……仿佛他们两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条被。

他自觉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盖。被角稍掀起,裴君琅刚要抖被风,半道上被叶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来。

“嗯?”裴君琅蹙眉。

“多冷啊,你还漏风!老实搭着,最烦你这种爱乱动的人了。”叶薇气呼呼地骂了裴君琅一顿。

小郎君指尖微蜷,隐忍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动弹了。

不识好人心,随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无人会来。

叶薇窝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惬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卧的姿势,望着黑峻峻的天穹。

四面花式砖墙困出来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软的被褥,点缀琳琅繁星,璀璨夺目。

叶薇放松极了,和裴君琅说:“有没有觉得天空好像被子?我们睡在天地间?”

裴君琅听得一愣,下意识望向天空。

叶家宅院和皇宫其实并无不同,都是一面面墙囚出来的牢笼。

他厌恶高门大院里的一切,并不能体会叶薇说的闲暇之感。

叶薇笑说:“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为被,以春草为褥吗?今日和你见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吗?”

裴君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实在迟钝,并不能体会叶薇口中的美好。

“嗯,当然啦!”

“哦。”裴君琅低眉。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是乌沉沉的,毫无生气。

可是……叶薇在发光。

裴君琅颤了一下长睫,耳畔炸开震耳欲聋的响动。

天空的乌云被驱散,黑暗也被一团团流光溢彩的烟花照亮。一缕缕银色的长龙自四方坠下,仿佛熄灭于白茫茫的雪地里。

叶薇那一张娇俏的脸,登时被火树银花照亮。

裴君琅盯着她,凤眼一瞬不瞬。

叶薇忙着看烟花,并没有察觉。

裴君琅恍然。

原来,不是叶薇发光,而是到了子时,内外城都开始燃放烟火了。

“小琅。”叶薇沐于灯火之下。

她无视尊卑,没大没小地开口:“过了年,你是不是又长大一岁?”

裴君琅收回视线:“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岁。”叶薇呶呶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十五岁,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嫁出去,为叶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这样,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儿争夺本家的财产。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设法,杀了她。”

裴君琅微怔。

他不由想,叶薇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仇恨这样轻描淡写挂在嘴上。

为何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能笑得出来?

她活得,并不比他轻松啊。

叶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琅,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听她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惊讶。

裴君琅就是那个能让叶薇肆无忌惮说心事的树洞。

所以,她很喜欢他。

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还没熄灭。

叶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琅取暖。

烟火寂灭后,叶薇和裴君琅道别,回枫华院了。

青竹没敢打扰主子和叶二小姐闲谈,等叶薇走后,他才落地请示裴君琅。

“殿下,您要回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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