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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灯大人 62433 字 9个月前

“等会儿。”

他明白了,母亲一如既往下手狠厉。如果叶薇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杀了她。

横竖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际,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这等恶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来当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不会贸贸然出手。

毕竟……在他和裴君琅之间,叶薇很不识趣,选了他的弟弟。

那么,可怜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权倾轧之下,她跟错人的下场。

真是可惜,这一回,叶薇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第三十六章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幸好,鹰隼懂事,老实巴交地停在了她的扳指之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还递出脚上束缚的书信。

周婉如拆下书信,柔媚的脸浮起一丝笑。

一旁来探望母亲的大皇子裴凌见状,不由低声询问:“母后,是谁递来的信?”

周婉如盛了一碗甜汤,端到裴凌鼻尖子下:“是周家那位户部尚书叶瑾。”

“叶大人?”

裴凌不重口腹之欲,半晌没有喝汤,很明显,他对信上说的事更感兴趣,问:“他给母后递什么消息来了?”

“周大人说,紫金山的小蛇王很可能被你二弟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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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带走了。”周婉如微微眯眸,取来火折子,点燃那一封信。

她做事谨慎,不会留下痕迹。

裴凌知道山兽之中,蛟蛇的实力最为强悍,也最难豢养。叶瑾明明许诺过,会将小蛇王传承给叶心月的。

也正因叶家嫡长女天资聪慧,能接任叶家家业,周皇后才会起了联姻之心。

毕竟……谁不想再创阳关之战的辉煌?谁不馋叶老家主叶尘夜的实力?那可是能抵御一国军力的珍稀肉身,说是世间至宝也不为过。

而叶家如今的女孩,唯有叶心月血脉最纯。

“那个废物?”裴凌蹙眉,“叶大人应当也只是猜测,没有十足把握吧?”

“不错,他只是在蛇庙附近捡到了裴君琅的玉珏,又从蛊市里的客栈打听到有双腿残疾的小郎君入住。但,诸如此类的事,都可人为伪造,并不确实。毕竟宫外还有江湖异族蠢蠢欲动,保不准只是想挑起天家的战役,逼你们自相残杀。”

裴凌讽刺地道:“我还是觉得,一个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周婉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见裴凌没有吃甜汤,亲自拿起汤勺,舀了一颗莲子,递到儿子的唇边:“张嘴。”

裴凌虽不喜母亲偶尔把他当孩子看待的亲昵,却也不会忤逆母后,老老实实张嘴,咀嚼。

有时,裴凌觉得,周皇后并非疼爱他,她只是玩心很重。

周婉如满意了,放下汤勺,轻声道:“我同你说过吗?你父亲当年,也不过是裴家庶子。有我们周家帮衬,才助他登上大典。按理说,他该对周家感恩戴德,可是你看……他迟迟不定太子之位。”

周婉如困惑地回忆从前。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叶薇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色,冰天雪地里,死去山兽散发的血腥味,引来猎食的秃鹫盘旋。耳边尽是无尽的鹰隼啸鸣、风声飒飒。

一场雪不住地下,无穷无尽,如同雪白薄被,覆上尸骨。

血气淋漓的人间烈狱。

叶薇从来不知,死亡离她这么近。天地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尘埃。

听到叶薇的话,年幼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有的生起了叛逃进屋的心;有的还在观望四周,疑心这是叶薇对他们的胆量测试,她想嘲笑他们无能与怯懦。

叶薇搡了一把鲁终风:“小风,你去吧,你手臂受伤了。”

鲁终风在帮堂哥鲁沉山制作玲珑炮的时候,不慎遭到山兽偷袭,幸好周牧娘眼疾手快挥出一枪,直刺山狼腰腹,将其钉在雪地里,鲁终风这才侥幸捡回来一条命。

“小薇姐姐,我没事,伤口已经止血了……”

裴君琅睥了一眼鲁终风,冷道:“不必逞强,况且你们在外,一点风吹草动就一团乱,御敌的学子们还得分神照看你,反而容易出事。”

鲁终风想起方才他全神贯注制作炸药,还是周牧娘觉察到危险,挥枪刺杀偷袭的山狼。

他确实也没帮上什么忙。他用柔善的语调,诉说一件残忍的事。

叶薇无措地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变得没了滋味,味同嚼蜡。

原来,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时候就抱有目的。虽然他后来也从她这里拿到了驯兽用的血,两不相欠。但是叶薇明白的,她并没有给裴君琅带来很多好处,甚至是处处倚仗他的帮助。

裴君琅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嘴上毒辣,却从来都对她出手襄助。若无裴君琅的庇护,叶薇不可能活到现在,不可能拥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叶老夫人发现天赋且重用。

她讨好裴君琅,与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条人脉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纵容她的亲近。

那时的裴君琅,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伤心?

叶薇闷头咬了一口糕,她发现,原来人前温柔贴心的自己,其实也有劣根。

裴君琅对她的偏袒是独一无二的,可她却把他当成普通的、值得信赖的好友,地位甚至与谢芙、与鲁沉山、与沈如意不相上下。

她突然为裴君琅感到难过。

心脏被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口鼻窒闷,喘不过气来,还翻起酸酸涩涩的疼痛。

谁说裴君琅冷酷无情呢?他就连和她保持距离,也知道许诺她条件。他会如她所愿,保护她。

叶薇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能毫无顾虑舍下裴君琅了。

他是这样想的吗?

叶薇的眼睛有点烫、有点湿润。

她捏了一块干净的甜糕,蹑手蹑脚递给裴君琅:“小琅,吃糕吗?”

裴君琅低头,怔怔看着坐在软垫上的小姑娘。

她明明还是笑的模样,可是杏眸含泪,明显要哭。

他惹她不高兴了,是吗?可是,必须如此啊。

裴君琅再和叶薇接触下去,他会藏不住更多的情愫,他会露出马脚。

到时候,两个人或许连一起吃饭、讲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裴君琅只是想让关系倒退回最初的样子。

偶尔见面,能点头问好;偶尔上课,能探讨几句学业;偶尔执行任务,他也能平常心地看顾一下叶薇。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就足够了。

裴君琅从来不交朋友的人,已经为叶薇破例了。

破了经年累世的戒律,他变得不像自己。

于是,裴君琅抬手,挡住了叶薇的投喂:“你吃吧,我不吃了。”

裴君琅拒绝了点心,等同于拒绝叶薇。

叶薇再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她把糕塞到嘴里,细嚼慢咽。

确实,她手里只有一碟稀松寻常的糕,用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来博取裴君琅的好感,好像真的挺卑鄙的。

她是个小人。

她感到羞惭。

叶薇反思自己从前对于裴君琅的利用——她看似真心想和裴君琅交朋友,可是实际上她从未付出过真心。

因为无需给予真心,裴君琅也以倾囊相助。他比她想象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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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

叶薇不打扰裴君琅休息,她收了点心碟子,对少年说:“小琅,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休息。”

“嗯。”

叶薇收起了坐垫与吃食。

裴君琅静静注视这一幕,指骨又是一动,欲言又止。

他以为她会多说些什么话,又怕她多说些什么话。

然而,叶薇这么安静、这么乖巧接受了两人分道扬镳的事实,她懂事到过分。

裴君琅松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如同被一只手攥紧了,闷得难受。

他没有流露脆弱的情绪,如玉的下颌微点,允许叶薇离开。

小姑娘真的走了。

一次都没有回头。

裴君琅一如既往坐在冰冷的木椅之上,沉默如同荒庙里的一尊石像。

看着叶薇走出门槛,走出挂灯的廊庑,走出曲径通幽的月洞门。

他亲眼看着那一抹倩色身影消弭于视线尽头。

叶薇终于不见了-

第二天,谢芙终于制成了幻梦蛊。

夙瑶的身份,叶薇早就告诉了丁班小伙伴,大家几下一合计,焦玄鸣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唯有如此,才会这么害怕夙瑶离开海岛。

谢芙捧着一个装满幻梦蛊的香炉,只要明火点燃香炉里的香料,燃起的烟雾会带夙瑶进入幻梦。

若她自己醒不过来,谢芙也会借助外力催醒夙瑶,以免她葬身梦境之中。

夙瑶经过多日的相处,早已明白眼前的一群孩子并不是什么坏心的人。

鲁终风的脸涨得通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

但鲁终风也明白裴君琅是有心劝他躲避危险,心里很感激。

“小薇姐姐,二公子,那我就先进屋了,如有需要,一定喊我来帮忙。”

叶薇笑了下:“好,快去吧。”

鲁终风一动,叶星路他们也被叶舟一脚一个踹到了屋里。见状,一些害怕遇袭的的世家孩子纷纷低头,面红耳赤地跟了进去。

风雪渐大,吹得屋檐挂的牡丹滴水雨链摇摇晃晃,哗啦作响。

嘈杂声传来,原来是裴凌那边的队伍引发了一点小冲突。

裴凌拉住企图钻进屋里的焦书,厉声:“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你进去做什么?”

焦书慌得要死,他看够了无尽的杀戮,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他强行扯过被裴凌拉住的腕骨,理直气壮反驳。

“我生辰还没过呢!根本算不上是十五岁,再说了,进屋是我的事,大公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裴凌被气笑,他没想到,不过一场敌袭,这些被世家长辈寄予厚望的少年人竟连两天都撑不了,敌军一开弓,他们便溃不成军。

本就人手不足了,这些队员还敢找借口退缩,单凭他们如何抵御蛮族敌军?!他可不想作为无用的牺牲品,死在这一座茫茫雪山里!

裴凌睚眦欲裂,他被苦战摧折,发簪都碎了一节,鬓发凌乱。

可是一回头,裴凌的目光落在裴君琅的身上,仿佛见了鬼。

他从未正眼看过裴君琅,对于裴凌而言,裴君琅不过是一个残废,有什么好警惕、好畏惧的。

他不是刻意轻敌,他是发自内心看不起裴君琅,甚至不觉得这个残疾的二弟,有朝一日会羽翼丰满,成为能和他比肩的对手。

裴君琅不配。

可是,如今的二弟。

他明明和裴凌一样熬了一宿,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殊死搏战。

裴君琅却依旧衣袍光鲜,乌发柔顺整洁,一派流风回雪的清逸气质。

他为什么能事事都这么游刃有余?为什么能这么好整以暇?为什么他能够将裴凌衬得像一个跳梁小丑?

凭什么?

裴凌冒雪,上前紧紧攥住裴君琅的衣襟。

他终于肯正视裴君琅了,他终于起了忌惮之心了。

“裴君琅,你在故意收买人心。我命他们不顾风险护住山庄,以图日后,你偏要和我对着干,给世家长辈留下‘慈爱宽仁’的好印象,你果然心机颇深。”

裴凌这一通怒火发的着实古怪,裴君琅已经不愿惯着他了。

他伸手,握住兄长的腕骨,狠狠扯下,裴凌被他一推,足下踉跄。

小郎君眉骨饱满,双目清冷。

“呵,大敌当前,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玩同室操戈的游戏。”裴君琅唇角微扬,讽刺地道,“大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面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才是裴君琅的真面目。

裴凌意识到一件事,在他真正把裴君琅当成对手的时候,对方已经没有陪他玩的心情了。

裴君琅竟敢瞧不起他!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在探看他们争吵。一只春鹰无处可栖,只能寻一处高高耸立的飞檐驻足,羽毛抖擞,雪絮扑棱棱地落。

裴凌猛然抽刀,薄刃出鞘,银刀的锋芒直逼人眉骨。他起了杀心,他被裴君琅惹怒了,他要他血溅当场。

“噌”的一声,周溯身手敏捷地踢刀格挡,两刃相接,火花闪电,晃动人眼。

叶舟难以置信地呵斥大郎君:“裴凌,你竟敢在山庄内残害皇裔手足,你疯了吗?!”

裴凌没有应声,他脸色难看。

一双和裴君琅有些肖似的眼睛微微下视,他看懂了小郎君眼底的波澜不惊。

弟弟八风不动,压根儿不畏惧他的出招。

他运筹帷幄,他早有谋算。

那时,裴望山不过是皇族送来周家示好的一个“质子”,胜在知情识趣、胜在听话。

她待他,似乎也不算太好。

对于裴望山的从前,周婉如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的夫君,很擅“忍”。

裴凌懂了:“您的意思是,父皇很可能还是不信赖世家,而我身上流有周家的血。”

“我们周家的血脉,是最珍贵的。”周婉如笑了下,“因此,没有人能玷污我们的家荣,即便是你那个可怜的弟弟也不行。”

裴凌点头:“母后要我把裴君琅当成夺嫡的对手?”

“他不配。不过,本宫听说,昨日在茅山上驯兽,叶家庶女叶薇和你二弟同行,恰巧撞见阿铭。阿铭只是想要叶家庶女一碗血,这么容易的事,竟也没得逞。”周婉如摘下手上的扳指,笑吟吟问儿子,“你说,是裴君琅运气好,还是他真的深藏不露呢?”

“据儿子打听到的消息是,叶薇拖延了时间,还喊来叶舟老师襄助,这才制止了阿铭胡作非为。”

“即便和你二弟没有关系,但他能这么快融入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可见其巧舌如簧,收买人心的手段高明。”

裴凌神色一凛:“母后想儿臣如何做?”

“太聪明的弟弟,不能留。特别是一个敢开始拉拢世家孩子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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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凌儿,对于敌人,不能抱有侥幸心理,明白吗?我的儿子。”

“是。”

“况且,一个庶女罢了。往后你也不止是守着叶家一位正妃,叶大人会理解你抬举叶家的心。”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让叶薇接近裴君琅了。

若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庶女,她靠近裴君琅,也无非是想图谋一些天家的好处。比起裴君琅给她,那裴凌给她更为实际一些。

不如把人拉拢到自家的阵营,日后赏一个侧妃位打发打发便是了。

裴凌懂了母亲话里的深意,他毕恭毕敬朝皇后行礼。

“儿子,谨遵母后教诲。”

周婉如不再多说了。

她美眸里的锋锐之色尽数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亲的母亲。

“来人,方才炖煮的莲子红枣汤不错,给大殿下备一份,带出宫去。”周婉如喊来手下心腹婢女飞燕,为儿子准备吃食。

“多谢母后关怀。”

裴望山子嗣缘分薄,宫中除了几位皇女,仅有两名皇子。

年满十五岁后,皇帝便让他们在宫外开府,不住在宫内。

本来周家辅佐皇帝登基,给了裴望山那么大的襄助,他为了表忠心,理应只留一个嫡长子裴凌,用以日后继位。

偏偏还和胡女,生养了一个裴君琅,扇周家的脸面。

她的丈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周婉如头疼得紧,按了按太阳穴,不再多想。

裴凌跟着宫人,一路出了皇宫。

出宫的马车停在嵌满寿字纹铺地的宫道边上。

此处建有不少衙门官署,来往的官吏看到款款而来的裴凌,一个个紧张地见礼。

幸好大皇子裴凌温文尔雅,逐一朝官吏们颔首,温柔地免了他们烦冗的礼仪。

人人都在悄声夸赞裴凌仁人君子,往后若潜龙出渊,定是清风峻节的好君主。

裴凌听多了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他本来就该是皇太子,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东宫会入住他人。

其实,裴君琅并没有想用毒.药牵制周溯的念头。摆布一个世家子弟,太麻烦也太冒险,他没必要过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连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没有展现自己非凡的传家术,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许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讲话,周溯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服下药以后,我也不会学阿铭一样针对两位……毕竟,我很喜欢你们。”

“随便你。”裴君琅懒得和他歪缠。

他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抛掷周溯掌心。

交易达成了,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回房。

车轱辘才滚动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敌是友。”

“但,你给我离叶薇,远一点。”

第三十七章

叶薇打开裴君琅的包袱,里面装的是配好颜色的衫袍。

她想,裴君琅真的很喜欢深色,衣裳清一色都是幽暗的鸦青色亦或云杉绿。

叶薇帮他把衫袍叠放到衣橱里,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铺,铺上被褥之前,她又从箱笼里拿出一床蓬松的胞羔羊皮毯子,垫在最底下。

丁班的学生住一楼,白日被影壁墙挡着,压根儿照不到日光,屋里弥漫潮味。

底下垫一块毯子,再铺被褥,睡起来就不会湿泞泞的了。

叶薇和裴君琅经历过许多事,她知道他本性不坏,其实早早就把人当朋友了。

因此裴君琅能在她的帮助下,住得舒适些,叶薇也与有荣焉。

他怎会堕落至此地步,父君本就是死于蛮族异教的铁蹄之下,他竟还同外族里应外合,侵扰大乾疆土!

沈柳招认“通敌”一事,百官哗然。

裴望山惊讶地道:“沈柳!你可知,你犯下的乃是叛国死罪!”

沈柳:“我知。我勾结外敌,罪无可恕,但求一死。可我死也想死个明白,为何沈追命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何他要放弃我父亲的命?他从中得不到好处,为何还要做这般奸恶愚钝之事?”

“你以为我想吗?!”沈追命被沈柳的一通质问逼到几欲崩溃,他目眦欲裂,眼睛遍布红色血丝。

“你可知家主之位有多难坐?那时沈家的红龙血眼石被白莲教窃走,若是让世人知道世家失了红龙血眼石,我们又岂能成为掌权天下的世家?!我为了保全沈家的峥嵘,为了换回红龙血眼石而送出一批军械,这是我的错吗?分明是敌军奸诈狡猾,而我被逼无奈!尔等为了家族的荣耀,理应用命脉庇护,这才是沈家的好儿郎。”

“你若是不拆穿,无人知道的。沈家会在我的治理之下渐渐壮大,我的族人会受万民敬仰,早晚有一日成为世家之首……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沈柳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一颗传说中的死物罢了。

所谓“掌红龙者得天下”,也只是传说罢了。

为了这样一块破石头,他爹娘亲族的命便不是命了。

人命真贱啊。叶薇骑着红龙回到宫里。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场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寒毛直竖,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疑心是见到了鬼魅,不敢吱声,想去寝殿请皇帝裴君琅来应对,却偏偏搜遍了宫阙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去求助世家的长辈们。

这一晚,阖宫闹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想到,叶薇居然能超脱六道轮回,死而复生。

在场的世家人,除了叶老夫人眼眶泛红,敢当着红龙的面拥抱神主叶薇,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当初世家逼死叶薇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们生怕叶薇一个不顺心,又要起来闹事。

叶老夫人抚摸叶薇乌浓的长发,直到她碰到叶薇温热的耳朵,这才相信孙女是真的回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人家双眸含泪,将裴君琅留下的遗诏递给叶薇。

叶薇缓缓摊开圣旨,她看到小郎君什么都没有要,他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留给她了。

她鼻尖微微发酸,刺痛蔓延上心口。

但叶薇没有哭。

裴君琅没有死,所以她不会哭的,她只需要等着他回来就好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都来探望叶薇。

谢芙看到叶薇,一下子埋到她怀里,惊喜地叫喊:“小薇姐姐、小薇姐姐,你回来了!裴君琅呢?真是奇怪,他今天这么大方吗?连我抱你都不生气。”

谢芙可是记得,当初她不过是想打开冰棺碰一碰叶薇,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破空袭来,差点割掉妹妹的脑袋。

裴君琅小气得很,她又没想将小薇姐姐制成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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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要杀人的嘴脸是什么意思。

有人提起裴君琅了,叶薇张了张嘴,有点哑口无言。

她想到沉入天池的小郎君,只笑了笑,说:“小琅出了一趟远门,兴许要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了。”

除了谢芙,其他人都明白了叶薇的意思。

或许叶薇能够复生,是裴君琅动用了什么秘术。可能那个毒舌嘴硬的小郎君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怕叶薇伤心,不再提起裴君琅。

他们凑到一起,恭贺叶薇的新生,还时不时检查她的腿脚,看看她骤然复活,身子骨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疑难杂症。

所有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真挚的笑脸,叶薇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细微的难过——小琅是不是知道大家都在期盼她回来,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救她?他是不是以为,他的死无关紧要,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阴郁,脾气很差,不讨人喜欢,即便他不见了,也没人会挂心?

叶薇很想告诉裴君琅,你想错了,你很重要,如果你还在身边就好了-

他追求她,他除了赫连璃的身,还想得到她的心。

裴望山爱而不得,开始折磨赫连璃。

他原本不希望赫连璃有孕,到后来,他逼迫她承欢,强迫她产子。

有了孩子,或许能让这位母亲的心肠再柔软一些,她会放下过去,和裴望山重新来过。

裴望山也可以尝试,和她一起疼爱一个孩子。

尽管他们之间的缘分来得这样可憎、可怖、可厌。

最终,赫连璃怀孕了。

裴望山大喜过望。

他私下派来信赖的宫人,小心照顾赫连璃。明面上冷落这个胡女,私底下却处处照看她的衣食住行。

赫连璃怀孕以后,有了一些小脾气,她不愿意被人盯着。

裴望山惊喜于她的改变,只要她愿意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什么都会同意。

赫连璃能够支配调遣一些人与事了。

她也如裴望山所愿,真的生下了裴君琅。

裴望山欣喜不已,他只是遗憾,没能在赫连璃生产的时候,陪在她的左右。

女孩果然还是心软的。

裴望山颤颤巍巍抱起那个男婴,他心间柔软,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想,或许赫连璃也没有那么恨他,毕竟她还愿意和他有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

裴望山在心中起誓,他会疼爱二儿子的。

君王给孩子取名“裴君琅”。谦谦君子,如玉琳琅。玉之贵者,九德琢磨。

裴望山希望这个孩子能像玉石一般温润高洁,能如宝玉一般,德行品格经得起岁月的打磨,来日能成为无双君子。

他对赫连璃的孩子寄予厚望。

而赫连璃确实因为生下了亲子之后,变得更加温柔了。

只可惜,她还是没有正眼看裴望山一眼,她漠视他、冷待他、她对他的态度,和她对裴君琅的态度泾渭分明。

她深爱这个孩子,却厌恶孩子的父亲。

也是那时,裴望山才意识到,赫连璃其实很薄情。

她是石头做的,她永远焐不热。

裴望山也生起了气,他竟会和亲子拈酸吃醋,他厌恶裴君琅独得赫连璃的宠爱,他假意折磨这对母子。

裴望山为了保护赫连璃与裴君琅,故意将他们赶到冷宫附近的明月阁,故意缺衣少食,只维持基本的温饱。他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如此才能在周婉如的眼皮底子下,护住他们的性命。

除此之外,裴望山也存了其他的想法,他希望赫连璃能够醒悟,一个帝王的宠爱有多难得,若她吃了苦头,肯对他低声下气邀宠,裴望山也会想法子给予她所有荣耀,他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可是,赫连璃没有。

一次讨好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一直漠视他。

直到后来,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宫里。

裴望山茫然无措。

他在祭典那日,明明带走了周婉如,可偏偏这个毒妇还是心思奸诈,命麾下的嫔妃害死了赫连璃。

那一夜,裴望山没有去见赫连璃。

他是君主,不能对一个胡奴产生感情。

唯有如此,才能让周婉如相信,裴君琅也不是他疼爱的儿子。

整整一夜,裴望山坐在庭院里,一动不动。

他望着远处的明月阁,心里空寂。他做了许多假设,如果他不除去世家,赫连璃和他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他能够再早一点遇到赫连璃,未来是不是会不同?

裴望山失去赫连璃了,他还剩下裴君琅。

这个孩子要如何保护?要如何避免他步上赫连璃的后尘?

裴望山殚思竭虑,做出了决定。他漠视裴君琅,放养裴君琅,纵容周婉如祸害他。

失去一双腿,但保下一条命,其余的事,由他这个父亲,跟周婉如斗便好了。

他替她报仇雪恨,把赢来的江山社稷拱手奉上,送给他的儿子。

往后,梦里重逢,裴望山再次见到赫连璃的时候,她会不会忘记仇恨,会不会原谅他,对他笑一笑?

……

裴望山怔忪间,长大成人的裴君琅已经推车,行至他的面前。

“父皇。”

鹤骨松姿的小郎君满身霜雪,他抬起清澈的眼眸,低低唤了一声。

“你来了。”

裴望山淡淡看了儿子一眼,收回方才眼神里流露出的软弱与缅怀,他再度翻动奏折,“你说,想同朕谈一谈你的母亲?”

“是。”裴君琅很守规矩,没有近裴望山的身,他拂落肩上的霜雪,与父亲遥遥相隔。

屋里,仅剩下地龙烘烤出的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裴望山想起赫连璃,他在裴君琅的脸上,寻找赫连璃的踪迹。

男人缄默许久,还是问出了从来不曾问过的话。

叶薇骤然复活,她有许多事要处理。

好在红龙亲昵地粘着叶薇,与她同进同出,红龙护体,根本没人敢反对叶薇的事,无论是她登基称帝,还是时常带着红龙离宫小住。

叶薇在长寿的带领下,回到了裴君琅住过的寝殿。

她原本以为,小郎君的殿宇应该是和从前在皇子府里的摆设差不多,但当她走进寝殿,嗅到她最爱熏的桂花香,眼眶还是渐渐发烫,胸口泛起绵绵的疼痛。

她看到自己最喜欢的花梨木条案被摆在窗前,案上置有一只长颈白瓷花瓶,瓶中插着雪白的木芙蓉,早已枯萎多时。

叶薇记得,那是自己带裴君琅回京城的时候插上的,小郎君居然把这一株花挪到寝殿来了。

她忍俊不禁。

她有好多想和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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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些东西当诱饵,够不够钓出池底的裴君琅呢?

她好想试试看-

裴君琅离开的第七个月,叶薇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出发,远赴边城。

这一次,没有战乱,没有国仇家恨,他们只是一群朋友凑局一块儿出游。

谢芙依恋地靠在叶薇的膝盖上,她欢喜地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叶薇也看着小姑娘笑,她忽然问了一句:“没有裴君琅,阿芙出门玩是不是更高兴了?”

谢芙眨眨眼,她盯着叶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叶薇,我再也不会走了。”

沈柳无话可说,他跪地叩首,又从怀中递出几张图纸。

“这是一些通敌奸细的名录,甚至有不少朝堂官员也在此名单之中。”

沈柳语毕,朝堂上顿时暗潮汹涌。有官吏沉不住气,离席站起,还不曾动作,便听到红龙殿外有碾压厚雪的滚轮声传来。

红龙殿内烧有银炭盆,殿门用一面勾莲纹毡毯防风,纤纤素手一撩门帘,露出叶薇艳若桃李的脸。她身后,是披一袭玄色大氅的裴君琅。

裴君琅休养了两日,虽内里肺腑还未恢复,却已能下地推车。小郎君惯来擅忍,常年肤白赛雪,一副病容,早已稀松平常,因此无人能看出他伤势的底细,足以唬人。

此时此刻,是裴君琅立威的好时机,他身为御林军指挥使,可领御前近卫前来护驾镇敌。

“儿臣身为御林军统领,本该近前护驾,却因诸事耽搁,姗姗来迟,还望父君恕罪。”

裴君琅嘴上说着羞惭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歉意。

他抬手一指,很快,身着妆蟒堆绣锦袍的禁卫军一字排开,他们乃天子近臣,一心效忠君主,听诏令指挥,围困住在场所有的官吏,包剿殿堂。

军士腰上挂凛冽弯刀,烛光照耀下,煌煌生辉。

傻子都明白,是皇帝特地下令,传召亲子裴君琅及时赶来,拦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奸细。

父子俩里应外合,唱了半天双簧,为的就是困住这些祸害江山的蠹虫奸佞。

难怪皇帝按兵不动,原来早有后手。

那些起身的官吏又悻悻然落座。

沈柳见状,接着道:“罪臣沈彦,潜伏白莲教数年,已摸出一部分的叛党窝点,现已标记于舆图之上,盼陛下审阅,带兵围剿据点,诛杀叛党与佞臣!如此,罪臣虽铸下大错,但好歹将功折罪,错得不算太离谱。”

原来,假沈柳的真名为沈彦,他是沈钦之子。

沈追命哪里知晓,沈彦还有这一手。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器宇轩昂的禁卫军,看着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脸,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沈追命拍膝大笑,指着落座的朝臣与世家家主们,极尽嘲讽地开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白莲教为何会和沈彦做交易?即便告知教主世家孩子们在山庄又能如何?这是大乾国土境内,他们没有那么军将,也没有蛮族部落的军力,不就是自投罗网吗?我想不明白,想不透,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知道此举会引出这些旧事,他能借助裴望山的野心除掉我!如今死了我的沈家,余下的六大世家,你们觉得会落得什么好吗?唇亡齿寒啊。赫连家都没了,轮到我沈家了。早晚有一日,你们都会被裴望山杀了。”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白莲教主想扰乱大乾国,使我们互相猜忌,使我们内斗纷争不休。”

“皇帝裴望山想独占皇权,他也要设计分化我等。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真正和白莲教联手的奸党,其实是裴望山啊!你们都疯了!”

“放肆!”沈追命疯疯癫癫的话语,惹恼了皇帝。

他一声令下,沈彦便从袖中抽刀而出,尽数没入沈追命的腹腔。

“哗啦”,鲜血流了一地。

沈追命疼得口齿不清,他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他视线模糊,环顾四周。

还是珠光宝气的王庭,还是奢靡无度的朝堂。

他为了守卫沈家,几十年来尽职尽责,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

他为自己叫屈,他不甘心。

但没关系,沈追命笑了,鲜血顺着他的口齿涌出。

“早晚有一日……”

他笑而不语,缓慢闭上眼。

早晚有一日,这里的人,都会被天家谋算,被裴望山害命。

一个不剩!

他在九泉之下,等着这日的莅临。

……

沈追命死了,死在护君的沈彦手上。

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似乎都明白了。

沈追命有没有做过恶事,伏不伏法,认不认罪,都没有关系。

皇帝要的,不过是囚住沈追命,再利用沈柳口中的旧案,纵容他复仇。

沈家主死了,人心乱了,世家对皇权产生畏惧,这才是裴望山的目的所在。

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叶薇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全然不在意这些外界的声音,依旧养着自己一整瓮蛊虫。

在早中晚喂了蛊虫六七天血液后,叶薇心满意足地盖上了封纸。

她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临睡前还特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小棺材,默默给尸人打气。

叶薇握拳:这是主人第一次养铃音蛊,一定要给我争口气啊小王!

第三十八章

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比赛期间,会有春鹰实时传话播报每个小组的持剑数量。也好引诱其他小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抢夺。

当然,为了防止学子们太过于暴力,闹出人命,老师们给每个学子都配备一枚福豆。遇难时,只要捏爆福豆,便会有香烟上升,春鹰嗅到以后就会飞出场外喊老师领走学生。

而组员的自行退赛,代表了一个小组人数减少,守护宝剑的能力也会衰减,便更容易比赛失败。因此,所有小组都会团结一致,尽量保证整个队伍的安全,如此,小队才能顺利拔得头筹。

这是潜渊官学第一次举办大赛,民间与江湖都有所风闻,东西南北四个坊市甚至开了赌局,等七个小队公开名单以后,用来压宝竞猜。

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来凑一脚,添个彩头:“朕觉得周老将军举办的红龙谷试炼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个场,卖老将军一个薄面。这样吧,夺魁的队伍,凡是世家女子赐县主头衔,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后可入京营亲卫队,为内廷近御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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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招可算是把世家长老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天晴,焦玄鸣罢了潜渊官学的课业,又回了一次家宅。

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仆妇进入内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养的暗卫,去请父亲焦刑的嫡亲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显。

少家主焦玄鸣忽然下家令,请两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来家府做客,可见是关乎家族命脉的要紧事。

没人敢耽搁,立时凌空跃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鸣推开门,迈入寒气逼人的佛堂。

红木桌案上,佛龛里镇着一尊红龙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缅怀长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里,躺着老态龙钟的老家主焦刑。

焦刑双目紧闭,已是近七十岁高寿。早在两年前,他就该仙逝,是焦莲取来济世医白家的秘药,助焦刑“延年益寿”。

只要这一味焦刑口含的药丸取出,他便能终止呼吸,迈入轮回。

焦玄鸣托起父亲的手,如往常那样,把帕子蘸水、拧干,轻轻擦拭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的指缝,焦玄鸣都照顾到,几乎无微不至。

“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从小亲手教我卦阵,指点我兵法。”

“您把我看顾得很好,为了让我安心,让家族里窥伺我的毒虫死心,一早便把少家主之位传承给我。”

“为了让我的少家主之位稳固,您还未雨绸缪,早早让阿姐和叶家嫡长子定亲,拉拢助力。”

“您设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让我能撑起焦家,甚至是默许阿姐用这一味让您痛不欲生的药,延续您的寿命,让您的残魂,能够再多看顾我一会儿。”

焦玄鸣语带哽咽:“可是父亲,您太累了。今日,儿子要真正为自己做主一回,儿子要让您舍下这一副拖累您的红尘皮囊,让您得到安息。至于阿姐……她是罪人,儿子会代您惩戒她,将她除名,驱逐出家族。”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满满都是焦玄鸣的私心。

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这样做。

是焦莲先残害他人种下了恶因,结出了罪孽之果。

他要让此事有个了断。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到时候,皇位只能有裴凌来传承。

裴凌是个好兄长,他会保证裴君琅能够被风光大葬,弟弟死后哀荣鼎盛。

裴凌,感谢他的仁慈吧。

屏息间,裴凌曲掌成爪,以一招“猿猴抢珠”,腾身而起,杀向弟弟的双目。

兄长骤然出手,甚至想要戳瞎裴君琅的双目。

裴君琅只消一眼便知兄长来意。

已是身有残疾,兄长竟贼心未死,还想毁了他的眼睛,将他永久囚于一方木轮椅上。

呵,可恨!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学府还没发各个班级的学服,她今日仍旧是穿自家带来的华贵衣裳,盛装出席。

谢芙年后长大了一岁,也长高了不少,只比叶薇矮半个头。

她还是爱穿黑色衣裳,可能这次被家人耳提面命过了,玄色衣裙上绣了一点玫红色的桃花。就连背上的小棺材,也换了个金丝楠木的。

可能是为了喜庆。两侧棺材板上的过年春联还没揭下,棺材盖子上也贴了一张红纸横批:开棺发财。

她杏眼明亮,一直仰头看叶薇,让叶薇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讨食的可爱小狗。

叶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谢芙挂了铜钱的发髻。

唔,手感不错,毛茸茸的。

谢芙很受用,小声喊:“小薇姐姐?”

叶薇没有否认。

谢芙更确信心里的猜测了,她不顾一旁已经抬手捂脸的鲁沉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住了叶薇。

她搂住叶薇的腰,深深嗅一口气:“小薇姐姐,我好想你,你更漂亮了!”

“阿芙好乖。”叶薇亲昵地喊她。

鲁沉山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讨好地望向一旁的裴君琅,小声说:“我俩嘴严是出了名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二殿下,能不能把你那刀子似的眼神收回去,他真的很不经杀。

裴君琅没有叶薇那么好讲话。

他的目光依旧凛如霜雪,肘骨抵竹木扶手,单手撑着下颚,考虑利弊。

刚入学就死了嫡出子弟,的确麻烦。

但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孩子坏了他的大事,得不偿失。

只可惜,裴君琅也不是那种心软到会给外人机会的小郎君。

裴君琅同情鲁沉山,那谁又来同情他呢?

鲁沉山比谢芙敏锐多了,他明白自己命悬一线。

于是,鲁沉山只能转而去讨好歹人的同伙叶薇。

“小薇姑娘,许久不见,我们能一个班也是有缘。”

叶薇对谁都态度圆融,来者不拒。她笑眯眯地回答:“是啊,真的很有缘。”

像是想到了什么,叶薇问:“你们怎么会在丁班?我和二殿下,你们是知道的,自身有难言之隐,可你们应该是嫡出的孩子吧,不至于沦落到末级班?”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头疼欲裂。

“机关客焦家派来的授课老师……正是家父鲁浮舟。”

叶薇肃然起敬:“听说潜渊官学过几日开始实行学分制度,若是顽劣怠学者会扣除学分,直到零分被逐出官学。你既然是鲁浮舟老师的亲子,往后课业还请鲁公子多多照顾了。”

叶薇和谢芙一脸期盼地望向鲁沉山。

她们已经想好怎么混分了!

鲁沉山摆摆手,沉痛道:“别想了。我父亲对外人如亲子,视我如粪土。把我塞到丁级班的话,就是他亲口提的!”

说完,鲁沉山怕裴君琅误会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当然,我没有嫌弃丁班的意思。谁不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爬上去的呢?基础低一点没事,上限无穷尽就好。”

叶薇又看了一眼谢芙:“那阿芙呢?”

谢芙鼓了鼓腮帮子,把装妹妹的棺材抱到怀里:“老师们一个个瓜兮兮的(傻乎乎),说了妹妹不喜欢晒太阳,非要我拿出来操练傀儡牵尸术。我心疼妹妹,不想和他们说话。大姐生气了,就给我评了无级别。”

叶薇听说过谢家派来的授课老师。

是谢家少家主,也就是谢芙的长姐谢道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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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怜爱地看了几人一眼:“都是苦命人!”

被冷落许久的沈如意忍不住出声了:“你们都是上学前就认识的?搞特殊待遇是不是?把我一个人孤立了?苍天呐,我刚来官学听课就惨遭霸凌么?我要告老师了!”

听到这话,几人连忙拉住了沈如意:“你也不想挨打吧?既然不想,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吧?”

沈如意老老实实闭嘴:娘的,早知道他就和丙班几个周家小子挤一挤算了,非要意气用事来丁班,遇到这几个更不好惹的。

四个人打得火热,年纪也相当,很快便混熟了。

唯有变声期话少的裴君琅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如意甚至刺探敌情:“二皇子……有口疾否?”哑巴?

叶薇意味深长地答:“他不善言辞。”

“……哦。”

沈如意同情地看了裴君琅一眼,荣获一记杀人眼刀。

另一边,鲁沉山握拳,心中暗道:他和叶薇聊得热火朝天,已经打入敌军内部。

他终于有资格投敌,效忠裴君琅了!

怎料,小郎君兴致勃勃一回头,想和裴君琅卖个乖。

却见哑巴二皇子冷淡看来,周身都遍布戾气。

嗯……裴君琅的杀心好像更重了!嘤!

裴凌出招太快,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回过神来,无人能替裴君琅躲招。

这一次打斗,他势在必得!

幸好,裴君琅也不是兄长以为的那个废物草包。

他几乎是瞬间起了暴怒,他调动丹田内力,覆于掌心。一条长鞭游龙似的,舞得灵活。

嗖一声,长蛇飞出,势大力沉,细鞭一下缠住阴庙的断壁残垣,连带着裴君琅的木轮椅一齐凌空飞起,骤然躲闪。

一声巨响,木轮椅稳稳当当落地,恰到好处避开裴凌杀气腾腾的偷袭。

裴凌见状,惊愕:“你居然会武功?”

“怎么?大哥很惊讶么?”裴君琅迫不得已,暴露了底牌。他也不欲和裴凌再装,戏谑地勾唇,“弟弟在官学里潜心学习,总得习得些名堂出来。如此,才好不让父皇轻看。”

他巧舌如簧,裴凌却不蠢:“你这般功力,绝非短短一月能练就的。”

“哦,那就当弟弟天赋异禀……比大哥强悍吧。”裴君琅淡然开口。

他胆大妄为,竟敢嘲讽裴凌!

裴凌被废物弟弟的讽刺烧得头脑发昏,他怎么都不明白,眼中最无用的弟弟,其实是个全知全能的天才。

他废了一双腿,竟还能习得武艺,竟一直藏巧于拙。

裴凌早该杀了裴君琅,他太心慈手软了。

他看着眼前已有成熟郎君风貌的弟弟,眉心的冷色渐重。

裴君琅,该死!

不过,现在也不晚。

裴君琅有什么资格和他斗?裴凌会杀了他的。

“受死!”

裴凌火气上涌,卸下腰间缠绕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剑身立时变得锋锐。

裴凌跨步飞踢,朝裴君琅不住发动剑招。

也是此刻,裴凌瞅准时机,飞燕似的腾空而起,转身,抬腿斜劈向弟弟的肩臂。

他想以一记“泰山压顶”踢断裴君琅的肋骨!

只可惜,裴君琅并没有兄长想象中那么弱。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凌的袭击,手中细鞭奋力一挥。

长鞭犹如活物,顷刻间绞住了裴凌的长腿,卸下他强压来的力道。

“哗啦”一声,细鞭翻转,裴凌也随着鞭子的转向而凌空翻了几周身。

杀招废除!

就在裴凌招解的时刻,他忽然转动腕骨,身法极快地朝下斜刺过去。

长剑不偏不倚,陡然刺向裴君琅的眉心。

原来,裴凌抬腿高踢的那一招不过虚晃一枪,为的就是刺出绝杀的一剑。

剑花晃动,剑锋锐利,裴君琅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刺啦”一声。

破肉裂骨的响动,撼动人心。

明明破开了皮肉,裴凌却没有嗅到血腥味。

怎么回事?

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并不是裴君琅,而是叶薇召出的尸人小王!

叶薇即便和周溯他们缠斗,也在一旁观战,及时用尸人肉身,替裴君琅挡下一剑。

裴凌哪里料到这样的大乱斗,叶薇还能分心帮裴君琅挡刀。

他心烦意乱,高喊:“心月,留住叶薇!”

“好。”

叶心月把谢芙交给了周溯来斗,自己摇铃召唤山兽,袭上了叶薇。

叶薇有难,不敢轻敌。她只能再度喊回小王,和自家嫡姐斗招。

这一次,无人帮裴君琅躲招。

裴君琅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如何能躲过兄长的出招。

他腿骨无力,衣袍被割破了好几处,只能步步后撤,竭力格挡。

焦刑的指骨似乎在儿子的掌心里微微一颤,意味不明。

焦玄鸣没有理会,他只是径直伸手,取出了焦刑口中的药丸。

药丸离体的一瞬间,焦刑的胸腔微鼓,整个人朝前轻仰,而后咽喉滚动,口鼻张开,重重呼出一口气。

带着清冽药香的风,掠过焦玄鸣的耳侧,他的乌黑碎发也随之漾起,仿佛父亲的魂魄被堵在躯壳里许久,今日,终于能自在地飘走,回到天上去了。

屋内的烛光颤动,飞蛾扑火,不断地撞击玻璃灯罩,自取灭亡。

焦玄鸣亲眼看着父亲的皮肉一寸寸变皱,不过一刻钟,老者便没了呼吸。

焦玄鸣泪流满面,他咬牙,对屋外高呼:“老家主……去了!”

老家主辞世了。

很快,哀乐充盈整个焦家,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仆妇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没多久,佛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间隙夹杂焦莲震怒的声音:“阿鸣,是不是你取出父亲的寿丸了?你疯了!你竟敢这样做!没有父亲撑起家族的威名,你是想被人手撕活吃了吗?!”

焦玄鸣拉开门,厉声呵斥长姐:“够了!你不该为了自己在叶家的主母地位,而利用父亲的寿元,让他死不瞑目!父亲活得够累了,让他安心赴死吧!”

确实,焦莲担心焦玄鸣的名望不足以支撑起偌大的焦家,她害怕改变,害怕手上得到的一切功亏一篑。

父亲可以死,但得死在她的女儿叶心月嫁入东宫之后。

焦莲有了新的倚仗,才能安心让父亲离开。

父亲疼爱儿女,他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焦莲搡开焦玄鸣,撩裙急切地跑向冰棺。在看到父亲迅速衰老的脸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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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妇人的心凉了一大截,面如死灰。

焦莲手忙脚乱,用力掰开父亲的嘴,把那一枚落地沾了尘的寿丸塞进去。

“爹会好的,爹会没事的……”焦莲不住暖着焦刑的冰冷手指,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老家主死了,没气儿了。

焦莲对于弟弟焦玄鸣的自作主张感到生气,她上前,伸手给了焦玄鸣一巴掌,泪如雨下。

“你疯了吗?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想掌家了是不是?”

“是!”焦玄鸣擦干唇角的血,一把扣住焦莲的腕骨,“阿姐,别忘记,谁才是占天者焦家真正的掌权人。”

“我是你长姐!”

“但很快不是了。”

焦莲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你、阿鸣,你什么意思?”

焦玄鸣那双锋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焦莲,仿佛能看到人灵魂深处。他气定神闲地开口:“父亲辞世,我将会成为新一任家主。阿姐,你罔顾父亲意愿,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我为了替父亲报仇,必须惩罚你。从今日起,褫夺占天者焦家嫡长女焦莲的家姓,我作为新一任家主,决意将长女莲,驱逐出焦家!”

焦莲茫然回头,洞开的院门外,早已占满了家族的长者与晚辈。

这一句刑罚,大家有目共睹,人尽皆知。

焦莲恨得切齿:“你这是过河拆桥!若非我想出此等计谋,保住焦家的昌盛,尔等怎会有今日?!待日后,心月步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焦玄鸣叹气,“阿姐,你执迷不悟至此地步。你有攀高的野心,不该拉一大家子共沉沦。即便不招惹天家,我们占天者焦家本就是共享皇权的八大世家之一,没必要东宫的恩宠来添彩。阿姐,你承认吧,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勃勃野心在作祟。”

焦莲瘫坐在地。

不得不承认,焦玄鸣说得确实不错。

占天者焦家未必需要她来锦上添花,但焦莲却很需要焦家嫡长女的名头,为自己巩固当家主母的地位。

她的夫君叶瑾看重的,不就是她尊贵的身份吗?如果她不再是世家女……焦莲不敢想,她会遇到什么事。

焦莲抹干了眼泪,眼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而红龙谷外的老师们一听到春鹰报信,各个面色凝重。孩子们的厮杀竟这样激烈么?这才入山谷半个时辰吧?

唯有培育春鹰的叶舟一眼便知真相。

那一只趾高气昂报信的春鹰,压根不是他们评委团的鹰隼啊!他养的报信小鸟他能不知道吗?!那分明是叶薇这丫头的春鹰!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吧?她就想嫁祸同窗了?谁有她心思脏啊!

第三十九章

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叶老夫人沉吟道:“我记得小薇院子还缺个丫鬟与婆子。这样,你挑几个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听她差遣,两院来回看顾。”

箬叶是叶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姑姑,说是奴婢,其实还沾着点远亲。这么多年,两人风雨同舟,情分早比血亲深厚。

箬叶一听叶老夫人的安排便知,主子是要自己全力保护叶薇。有她镇院,就连大夫人焦莲也不敢肆意窥伺。

看来这个小丫头确实很得主子的眼缘。

箬叶规矩地躬身:“是,奴婢全听老夫人安排。”

叶薇领受祖母的恩情,但她又怕箬叶在旁,往后再也不好擅自出府行动……要不要拒绝祖母的好意呢?

叶薇一筹莫展,忍不住轻撩眼皮,细细打量祖母。

孙女鬼鬼祟祟的的眼神,自然逃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者法眼。叶老夫人睨她:“怎么?你不乐意?”

叶薇抿唇:“祖母,实不相瞒,小薇也并非性格乖顺的孩子……”

没等她说更多,叶老夫人已摆摆手:“我明白,你与二皇子走得近。”

叶薇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祖母当面挑出,她不免战战兢兢,生怕站位一事,闹得祖母不喜。毕竟叶心月选的是大皇子裴凌,和周皇后同仇敌忾,也是父亲叶瑾的意思。

她还没有重要到,可以摆布叶家的站队。

怎料,叶老夫人却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比起心月,祖母更看重你。”

叶薇一怔,呆若木鸡。她端坐高台,看着眼前的屠杀,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死了的人,有朝堂阁臣,有幼时抱过她的世家长者。不止对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长辈,甚至对从前还是质子的裴望山也温声软语礼待有加,涉足朝堂争斗,彼此有了利益冲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设计借势将他们一个个铲除。

她的丈夫不念旧情,心真狠,手真辣啊。所有的世家长辈都被吓住了,一个个胆战心惊,舌头像是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是,他们能说什么?提醒裴望山,他们还没死,也要补一刀吗?

最可怕的是,裴君琅和裴望山父子俩一唱一和,竟把这出折子戏唱圆满了。

周婉如似笑似哭,果然,老怪物生出的就是小怪物!

她绝不会让裴望山得逞,她不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周婉如催促飞燕:“大殿下还不曾来吗?”

八字山水屏风外的飞燕端来新鲜的神佛供品,低声道:“听送茶的德顺说,已经到西宫夹道了,很快就来了,娘娘稍待片刻。”

周婉如闻言,放了心,又懒倦地窝回了圈椅里。

没多时,门板微启,朔风裹挟雪絮涌入,裴凌披着一头银霜入内,给周婉如见礼:“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了。”

周婉如摆摆手:“虚礼便不必讲了。”

她给飞燕递了个眼神,催人离开。

门再次合上,屋内的阴翳笼下来,裴凌这才闻到周婉如身上浓重的香火味。

裴凌:“母后何时开始信佛了?”皇后是个从不服输的性子,世人只看到她明艳照人的一面,却从来不知,她也有避于人后的脆弱瞬息。

飞燕诚惶诚恐:“娘娘福寿泰宁,长乐永康。不止是奴婢,大皇子心里必定也是时刻惦念您的。”

周婉如笑而不语,指尖不断摩挲手炉。圆融的暖意一点点晕上她的指腹,似乎有暖流能顺着肌骨,一路浸透入她冰封的心。

车厢内,暗香拂拂,在颠来倒去的车厢里,周婉如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许多年以前,周婉如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父亲疼爱,兄长看护,既是本家嫡女,又生得妍姿艳质,自然受尽世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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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袒与荣宠。

彼时,大乾国时局混乱,各司各府拉帮结派,内斗不止。

寒族不满世家望族手握重权,操控朝政,意欲效仿别国,推翻八大世家掌权。他们病急乱投医,竟寻到百年前朝遗孤东洲裴家,以复兴君主圣脉一说,推裴家上位。

此举,并非东洲裴氏治国有方,不过是想底下人期盼变革,渴望君主登基后,不忘寒族恩情,能够广揽门生,扶持寒门后生出仕。然而,世家豪族掌权多年,又怎肯让位于人。

彼时,贵族与百姓势同水火,内斗不止。而边境城郭,又有当地豪族通敌外国,蛮族铁骑与白莲教同心戮力,以江湖术法辅助数万铁骑大军,破开城岗关隘,致使边关藩镇沦陷。

一时间,外忧内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八大世家的家主为求家国安宁,于红龙殿共商计策,他们决定先安内再攘外。

于是,家主们顺从民意,选了一个东洲裴家的孩子为大乾国储君,借以告知天下人,世家并非一手遮天,他们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愿意听从民心,分权治国。

八大世家听劝,一部分被鼓动的百姓没了“造反”的由头,士气大衰。可聪慧的寒族子弟知道,这不过是世家人为了安抚民心的权宜之策。

这个裴家的孩子,注定是个傀儡皇帝,无法真正手掌重权,他们要被八大世家糊弄了。

只可惜,这时再吵嚷、撺掇民众闹事的寒族子弟,便是露出马脚的幕后主使,任他有天大的冤屈,也能被诛锄异己的八大世家,以叛国罪名,血腥镇压。

就此,国内的时局趋于稳定,擅战的杀神周家,便调兵遣将,传召八大世家的精英子弟,屯戍边防,专心御敌。

而那个被推上高台的牺牲品,便是裴家送来安抚、讨好八大世家的“质子”——裴望山。

在裴望山登基称帝之前,周崇丘安排小郎君暂住杀神周家。

周家人嘴上说悉心照顾未来少帝,实则是故意寻个理由,将其软禁在府邸,隔绝他与皇脉裴家联系。这般就能监管、看守小郎君。

裴望山一条性命不值钱,他的身份也并没有很珍贵。

留他不死,不过是为了哄一哄百姓。

没人想过,这个傀儡皇帝能够还能有活到长大的那一日。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死无疑。

只可惜,裴望山也很聪明,他装作顺从的模样,不在外暴露自己的才智与谋略,又蓄意对周崇丘展现一副孺慕的模样,一心将其视作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靠山。

裴望山讨好周家嫡女周婉如,几乎是人人都能预料到的事。

这是裴望山唯一的出路。

但是,令人没想到,这个艳冠京都的周家嫡女周婉如,也会被裴望山的花言巧语蛊惑,竟接受这个质子的示好。

说起来,周婉如都忘记了那时候的裴望山究竟如何讨好她。

仔细想来,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望山受制于人,手上也没有钱财。他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能给周婉如的无非是府里司空见惯的甜糕,抑或是亲手打磨的、成色很一般的玉簪。

周婉如聪慧狡黠,并不好骗,她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偏偏裴望山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些笨拙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给周婉如送礼。

小姑娘觉得有趣。

绝大多时候,高傲的贵女对此都不屑一顾,只有寥寥几次,她收下了这些“破烂货”,十样会接个三样。

周婉如性格张扬、恶劣,她故意欺他、辱他、骂他,又看裴望山无可奈何地讨好她。

那一刻,周婉如竟然猜不到,裴望山是天生的泥人性子,任人捏扁搓圆,还是他一直在隐忍怒火。

直到周婉如遇到白莲教的杀手伏击时,裴望山挺身而出,以身为盾,为她拦下来势汹汹的一箭。

箭矢传来贯穿身体的钝响,血液涌出,兜头淋了周婉如一身。

她抬眸,漂亮的美眸里,倒映裴望山坚毅的身躯,一缕日光照来,他高大如山。

随后,裴望山跪倒。

他气若游丝,躺在周婉如的怀里。

少女的双手满是温热的、浓稠的鲜血,一时间,周婉如的思维有点混乱,也很迷茫。

她一直很机敏,对裴望山目的心知肚明。

小质子巴结周家子女,一定是蓄意韬光养晦,企图苟活。那么想要活下去的人,为何见她遇袭便失了分寸,甚至是献出生命呢?

但在这一刻,周婉如的认知崩塌。

她甚至起了一点侥幸心理:或许,周婉如一直错怪裴望山了,其实他对她真的有情谊。

他爱她。

周婉如得意,又觉得好笑。

他爱她到能献出生命的地步,真好哄啊,小郎君。

半个月后,裴望山苏醒,他侥幸活下来了。

周婉如虽然照旧对裴望山刻薄,但她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苛待小郎君了。

周婉如特地造了一个精美华贵的红木匣子,将裴望山赠的东西悉数珍藏。当然,她为了颜面,对外还是一副厌恶裴望山的模样,假意将他送的东西,弃如敝履,丢掉,再背着人,逐一捡回。

周婉如偶尔也会照看一下小郎君的身体。

譬如,她谎称害怕裴望山受寒受冻生病,将病气过给自己,要下人给他的居所多送一些无烟的炭,再裁几身厚实的冬衣。

后来,周婉如顺理成章成为了尊贵的皇后,皇帝裴望山不忘初心,仍是一如既往对周崇丘恭敬有加。

周婉如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人力不足之事,自然是祈求神佛垂怜。”

“母后是一国之母,手掌天下,又怎会有力所难及的事?”

周婉如不语,也没有接裴凌想要她安心的奉承话。她抚着紫檀木椅背,意味深长地说:“凌儿,你能如此傲气,不过是依仗天家嫡长子的身份,依仗周家的权。可你在红龙殿也看到了,那些曾经对皇帝颐指气使的世家长辈,犹如猪狗一样任人宰割,一刀子下去,连叫喊声都发不出。你真的以为,当你父亲再变得更强大一些,不需要隐藏喜怒,抑或讨好世家的时候,他依旧重视你,会将你立为储君吗?你是世家的孩子,他理应憎厌你。”

周婉如的话如雷贯耳,压低了裴凌的肩脊,他颓丧下去,良久无言。

“母后,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周婉如讽刺一笑,“你为何一出事便想着问我支招,你为什么不能像裴君琅一样,没有母亲帮衬也能自己拿主意?裴凌,母后想一直把你当成孩子照看,但你不该是个孩子,明白吗?”

这是第一次,周婉如正视裴君琅,讽刺裴凌的软弱无能。

裴凌羞愧难当,心中对于二弟的仇恨的火焰汹涌,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

“儿子知错。”

“凌儿,如今你知错,还能寻一寻对的路,往后等母后走了,周家倒台了,你又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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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去哭求,去哪里寻人帮你?找那个对我恨之入骨的父亲吗?裴凌,你会死的。”

周婉如蹲下身子,一如幼时那般温柔,温热的指尖撩开裴凌汗湿的鬓发,“不想死的话,下手就狠一些。你如今要反省的事,应该是你当初没有对裴君琅赶尽杀绝,你废了他的腿,却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这是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周婉如怎会不知自己孩子的玩闹心理呢?他故意留下残疾的裴君琅,让父君日日夜夜看着两个孩子之间的对比,大儿子身体康健、魁梧挺拔,二儿子体弱多病,终日缠绵木轮椅之上。

那么裴望山就会视裴君琅为耻辱,厌恶次子,着重培养长子。

说裴凌愚蠢,又没有到那种无可救药的地步;说他聪慧,又偏偏志得意满,轻了敌,给二弟再一次爬起来的机会。裴君琅身残后还能卧薪尝胆数年,卷土重来复仇,他该有多玲珑的心肝,多强悍的意志力?裴凌和这样的小怪物对上,没有胜算。

“你若想登顶,只靠一个周家襄助是不够的,还需要拉拢其他世家。你与叶家联姻一事迫在眉睫,叶薇已入裴君琅的阵营,与其费心拉拢她,倒不如选择叶心月。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耽搁,叶家必须牢牢捏在手里。”

周婉如亲眼见过皇帝的雷厉风行,她不敢再浪费时间从长计议,“至于叶薇……若是她在世家里话语权渐重,与其留下隐患,不如杀了她,如此也算斩断裴君琅一只臂膀。”

裴凌对于女色都毫不上心,于他而言,叶薇和叶心月都是同样的女子。可直到上一次在山庄里,他亲眼目睹裴君琅幻化御敌大阵。

这个处事谨小慎微的弟弟,竟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底牌尽数暴露。

叶薇究竟有什么蛊惑人的魔力?又或者说,她很有魅力?

裴凌仔细回想,叶薇的确丰姿冶丽,皮相上乘,说句是官学里最漂亮的姑娘都不为过。

她看着脾气乖顺,实则利爪全藏在柔软的肉垫下,冷不防挥出一爪,击中要害。他被她挠过许多次,可平心而论,裴凌倒也没有讨厌她。

叶薇是比叶心月还要能激起儿郎占有欲的女子。

只可惜,她心有所属。

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样,打心眼里觉得他不如二弟?

裴凌指骨紧攥。

早晚,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裴君琅不过是蝼蚁,是给他擦鞋都不配的废物。

喜欢裴君琅,不值得-

远离大乾京城的崇山峻岭,一座巍峨的高楼建于半山腰。

原来是披上山色大棚的飞蓬楼。整座楼宇插花戴草,佯装成一座荒废已久的空宅,潜伏于此。

飞蓬楼的楼主,正是白莲教的教主白泽。

白泽明明年近五十岁,可不知修炼了什么邪术,头发依旧乌黑柔顺,眉骨清隽,好似二三十岁俊俏的郎君。山里的寒风卷入屋舍,过了年,山林最先知春意,耐寒的绿植悄然绽芽,生机勃勃。

白泽端着一盏茶啜饮,欣赏壮美的山间暮色。

“大乾国的山色,果真比戈壁沙丘要美丽得多,难怪红龙只肯生养于这片土壤,连我也这般贪恋这片土地。”白泽喟叹一声。

很快,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白泽蹙眉:“进来。”

大门洞开,下属跪地,战战兢兢禀报:“教主,我们藏匿于大乾国境里的几个窝点被当地官兵歼灭了,手下人虽乖觉,知道服毒闭嘴,可眼下一批人马消亡,教众又得重新布线了。”

白泽气定神闲地道:“急什么?不过是几个蚁穴,大水淹了便淹了,何必咋咋呼呼的。”

“是,属下明白了。”

白泽又想到那日山庄围剿之时,他远在山巅,俯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兽斗,原以为会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兽潮忽然被一股血气吸引,蠢蠢欲动。

这样的骨血力量,他只在叶尘夜身上见过。

祖母居然说,比起即将接任驯山将少家主的叶心月,她更看好叶薇的资质吗?

叶老夫人:“放心,祖母老了,不会干涉小辈的事。只一点,你是叶家的孩子,一切以叶家的峥嵘为重。只要你能把叶家的家业掮起来,祖母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

叶薇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了句:“包括……为母报仇吗?”

闻言,叶老夫人微微眯眸。她明白了,这是要开始拿捏世家了。

老妇人既想重用叶薇,自然不会争这些毫厘斤末,她叹气:“你们这些孩子,心大了啊。祖母老了,又怎么管得住年轻人。”

这句便是放权的意思了。

叶薇讶然,她实在没想到,叶老夫人居然连这个都答应了。

或许她也明白,想要真正守住家业,肯定是要有巨大变革的。至少叶家不是叶瑾一家独大,叶薇也有祖母撑腰,不再腹背受敌。

叶薇放下书籍,撩起裙摆,跪地磕头,虔诚地许诺:“小薇定不会令叶家蒙羞的。”

既然祖母愿意信赖她,那她也会真正把自己看成叶家的一份子。

至少,她不会允许叶家毁于一旦。

“好孩子,下去吧。”

叶老夫人宽舒地笑了,任由叶薇带着书,同箬叶一起回了寝院。

内院又恢复一派寂静无声。

屋内,老夫人藏匿于昏黑的暗处,夕阳西下,只斜斜照进一片暖黄,屋舍的犄角旮旯漆黑一片。

霉湿气重的佛堂里,叶老夫人坐在主座上,低垂眼眸,脸皮松耷耷的,已是老态龙钟。

安静了许久。

不远处,一条硕大的黑鳞蛟蛇,缓慢沿着地砖爬来。

黑蛇如今是家主叶瑾的本命兽了,可它依旧记得叶老夫人。

体态硕大的黑蛇依恋地缠绕叶老夫人的腕骨,亲昵地挨蹭女主人的脸颊,一如当初它还是一条稚嫩小黑蛇的时候,曾跟着叶尘夜以及他的妻子,悠闲度日。

很多时候,叶尘夜身负皇权,南征北战。家宅后院只留着怀有身孕的叶老夫人,以及这条黑鳞蛟蛇。

叶老夫人眼眶含泪:“我知道,你也很记挂他。”

黑鳞蛟蛇缓慢退下,低下蛇头,四处嗅味。

最终,它伸出蛇信子,不住试探叶薇跪过的一片地砖。

似是难以置信,黑鳞蛟蛇高高扬起了蛇首,口中不住发出“斯斯”的蛇啸。

见状,叶老夫人笑了:“你也觉得她像,是不是?”

老妇人指尖拂掠念珠,眉眼一片温柔。

“夫君既然选了她,那我便要完成夫君的夙愿。”

“我会好生看顾这个孩子的。”-

第二天,叶薇和小伙伴们开始上潜渊官学的授课。

叶薇昨晚看了一整夜祖父留下的手札,她才知道,原来驯兽术博大精深,不止能驯服山兽,甚至还能用特殊的技法,教会山兽技能,譬如辨味寻路、学舌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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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在潜渊官学里学的知识都太片面,一下子得了老前辈的指点,真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脑子豁然开朗。叶薇求知若渴,这一求,昨夜就只睡了两个时辰,当天早上顶了两个乌溜溜的黑眼圈。

裴君琅吃饱喝足,气色很好。官学里一撞见叶薇,讥讽挑眉:“你昨晚被人打了?”

叶薇打了哈欠:“我可是好学生,从来不滋事斗殴的。昨晚看书看太迟了。”

“呵,你倒是好学。”裴君琅说风凉话,“既如此,下回济世医白家的测验,别喊我给你答案提示。”

“那不成。”叶薇揉了揉脸,“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药材名字,除了医科,旁的学科,我不都学得蛮好么?过两天我们还要出门,再考低分,白杏老师又要给差生补课,我就溜不出去了。”

裴君琅啧一声:“你什么时候能把临时抱佛腿的习惯改改。”

叶薇理直气壮地鼓腮:“可我就爱抱小琅啊。”

裴君琅耳根一红,被她话里的歧义吓一跳。

“……算了。”女孩家怎么脸皮厚似滚刀肉?他拿她没辙,不再开腔了。

为了两天后去飞蓬楼有空闲,丁班全员调动课业,近日每个人都十分好学,上课上到深更半夜,累得简直想死。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第四十章

“小琅……”叶薇垂死挣扎。

裴君琅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周溯爽朗的笑声渐渐休止。

他苦恼地说:“可我走了,阿铭怎么办呢?这世上,只能留下一个周家嫡长孙了。”

叶薇大大方方给他提建议:“你大可顶替周铭,夺舍他的人生啊,反正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很恨阿铭吗?”周溯勾唇,“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你们怎知,我不是比他更危险的人物呢?”

“有道理。”叶薇深以为然地点头,转而望向裴君琅,“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控制手下人的毒.药?在救他之前,先给他下毒,这样即便周溯得救后反水,我们也可以立时让他毙命。”

裴君琅眉心一蹙:“你好像……比我狠?”

“瞎说什么呢!”叶薇羞赧地道,“我都是倚仗公子的指点呀!”

“没在夸你。”裴君琅嘴上这样说,还是给叶薇递去一颗药丸,“这是碎心丹,每半个月要服用少量解药,方能缓解药毒,否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直至七窍流血而亡。”

叶薇嫌弃地说:“这毒看起来好老土……”

裴君琅冷笑:“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要不也逼你服药,让你少说点没用的话?”

叶薇自觉闭嘴,又朝裴君琅伸手:“我想借公子的火铳一用。”

在要挟人这一点上,两人之间的默契十足。

裴君琅想也没想,递过去火铳,还细心教叶薇如何将子弹上膛、开火。

随着“砰”的一声,一枚子弹射向天花板,霎时间尘土四扬,砂石落下。

裴君琅皱眉:“你想杀的人,不止周溯吧?”她肯定还想杀他。

“真的只是失误。”

叶薇明明见识过火铳的威力,却半点都没有畏惧。

她气定神闲地将火铳上膛,食指轻抵扳机,挨近周溯。

小姑娘的身量比挺拔的少年矮小,冰冷的火铳口抵在周溯削瘦的下颚,慢条斯理地说:“周溯公子,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吗?”

周溯没想到叶薇贼心不死,还是要追问他的事。

他无奈叹一口气,话里有暧昧不明的宠溺:“这位小姐,你既然这么想了解我,那么我也对你说几句实话。因为阿铭需要我的身体。”

“为什么?”

“我天生便是练武的奇才,内力无穷尽,也是周家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

叶薇没明白,但裴君琅懂了。

他挑眉:“难怪周铭分明是无级别的资质,却有那样高深的武艺。是你一直在供养他,任由他汲取内力?”

“是。”周溯莞尔,“幸好,我的内力只能供给周家还未进入巅峰期的儿郎,对于阿铭来说,我很合适他速成,但于我祖父而言,我这点力量便不够看的了。不过,能帮到弟弟,也是一桩美差事,不对吗?”

“你不想出去吗?”叶薇问,“你甘心被他囚禁在暗不见天日的老宅子里,一生做他的禁脔吗?”

“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周溯难得有一瞬茫然,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叶薇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你可以选择继续被困在这里,还是离开老宅……出门晒晒太阳?”

周溯本以为她会用各种话术循循善诱,怎料,叶薇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呆板。

他忍俊不禁,低下头,对叶薇说:“给我服药吧,小姐,再帮我解开一点镣铐。”

“好啊。”叶心月一把撕下符箓,心头火熊熊缭烧。

她正要晃动脖颈上的璎珞,召唤山兽。

可没等小姑娘伸手,一根细软的长鞭迅疾如风,瞬息之间缠住叶心月的腕骨。

女子的皮肉细软,不过使劲儿一勒,便勾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叶心月疼得冷汗直冒,她循着细鞭递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罪魁祸首。

竟是裴君琅出的招!

小郎君安安静静坐于木轮椅上。

他今日着一身云峰白春衫,乌发仅用一根翠竹簪固定于发顶。淡漠的凤眸微抬,偏了一眼叶心月,冷笑:“你很多事。”

“你……”叶心月一直是家族嫡长女,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奚落的经验。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口无遮拦骂二皇子是个废物。

幸好,她记起君臣尊卑,即使收住了声儿。

叶心月话语里寒意逼人:“叶薇代表我们叶家的颜面,她在外丢人了,自然该我这位长姐教训!”

“是吗?”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戾气毕露,“既如此,本殿下是否代表天家的颜面,那我要杀你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女,想来也不会有人怪罪吧?”

“你怎么敢?!”叶心月万万没想到,她往后还可能成为裴君琅的皇嫂,他竟然对自己一点都不客气。

她咬了下唇:“二公子慎言,你出言不逊,难道就不怕你兄长……”

“哦,抱歉抱歉,我倒是忘了,你和我兄长私交甚密。”裴君琅懒洋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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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下颚,讥讽地说,“若是我这个皇弟言语无状,开罪了未来小嫂嫂,往后大哥恐怕要迁怒于我了。”

裴君琅这句“小嫂嫂”喊得可真是意味深长,毕竟叶心月嫁到东宫是要为正妃的,不可能于人做小。

但周婉如嘴上攀亲,私下里也没有旁的动作,不免引人深思——若是叶心月往后不能被聘为正妃,只是封为侧妃呢?那可丢大人了。

裴君琅蔫儿坏,故意利用信息差营造“叶心月可能为妾”的假象,臊得她脸色发白。

叶心月不敢再和裴君琅这个疯子纠缠,恶狠狠瞪了一眼丁班的学生们,怒气冲冲跑到练武院操练尸人去了。

庭院里的叶星路一点一点取高粱酒擦缸子,一点都不敢浪费。

这次的酒,是让四个班里满十六岁的大孩子合力向膳堂讨来的,存货不多,得留神省着点用。

叶星路刚擦完一个缸子,抬头看一眼:“大姐呢?”

叶薇也没在意叶心月,她嫌聒噪,敷衍回答:“可能走了吧。”

“哦。”偏偏手脚被束缚,她动不了兰铃镯,也无法用鲜血策反山兽。

即便山谷中,无数山兽嗅到叶薇兽主的血气蠢蠢欲动,但在红豆与黑鳞蛟蛇的蛇啸恐吓之下,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胆敢靠近。

这是王权之战,叶薇输得很彻底。

叶瑾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目的达成,取出匕首,递上叶薇的脖颈。

临死之前,叶瑾问她:“你我好歹父女一场,有什么遗言吗?”

叶薇笑了下,她轻声说:“我其实梦见过祖父。祖父说,他真后悔生了你这个逆子。”

“你找死!”

叶瑾再也忍不了,蓬勃雄厚的内力涌上指骨,加剧了薄刃的锋锐。

叶薇紧紧闭上眼,等待喉间传来尖细的痛感。

然而,死亡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

忽然,那一柄匕首咣当一声落地,血浆在叶薇脸上爆开,淋了她一头湿热的血液。

叶薇睁开眼,看到叶瑾持刀的臂骨被迅猛袭来的细鞭斩断,断手落在地上。

“是谁?!”叶瑾凄厉地嘶吼,怒不可遏地回头。

叶薇也顺着长鞭的方向望去。

夜风飒飒,花叶稀疏。暮色冥冥的远处,小郎君肩披一件松霜绿的外裳,推车行来。

皎洁的月亮拨开铅云,月华普照,本该修罗凶面的裴君琅,眉眼轮廓鲜明,如镀佛光,一双凤眸无喜无悲,格外沉静。

染血的细鞭又缠回裴君琅的臂骨,他坚定地朝叶薇挪动木轮椅,没有畏惧发狂的叶瑾,以及近乎暴虐的黑鳞蛟蛇。

裴君琅平静地望向叶薇,低语。

“叶薇,别怕。”

叶薇承认,她本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听到小郎君清清浅浅的一句呼唤,哄她“别怕”,又看他跋山涉水赶来,发髻未梳,衣冠不整,小郎君出行从未如此潦草……

叶薇还是霎时间红了眼眶,潮意浓烈,鼻尖发酸,像是被挨了一拳,闷闷发疼。

叶薇垂首,眼泪摇摇欲坠。原来,她早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没等裴君琅说再多的话,叶瑾已如兔起凫举,用完好的那只手,带着雷霆万钧的掌力,朝裴君琅袭去。

趁着黑鳞蛟蛇分神,伤痕累累的红豆也再次暴起,白刃顺势跟上,与成年的蛟蛇缠斗。

林中飞鸟窜出,争斗又起。

叶薇焦心不已,只能大声提醒:“小琅,小心!”

她与裴君琅冰释前嫌,知他冒死搭救,又肯唤他小琅。

小郎君听到了,在他推车后撤,避开致命一击的瞬间,薄唇轻扬,笑意很浅。

叶薇也明白,如若一个小郎君对她不理不睬,毫不上心,又怎会明知危险,还要赌上性命前来搭救,叶瑾可没有那么好对付。

裴君琅一定有苦衷,他不曾抛下过她。

叶薇有了生欲,鼓足勇气。少女强忍住筋骨碎裂的痛楚,强行驱动丹田内力。

叶薇疼得鼻翼沁出热汗,疼到面红耳赤,但她要忍,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说。

她要破开手上绳索,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裴君琅来救。

她知道他的反噬有多痛苦,知道裴君琅痛疾复发,其实不能动用内力应敌。

他不顾性命,为她争一条坦途,叶薇不能辜负。

夜幕里,人影晃动。

裴君琅在确认叶薇安危以后,便从袖中取出召集军士的烟雾弹,他吹燃了火折子,浓郁的黄烟袅袅升腾。

叶瑾看到升天的烟雾,知道他的罪行暴露。

待会儿群臣与君王赶来,他一个重伤皇裔的罪人,必然会被押进红龙殿进行审判。比起同叶家结姻亲,皇帝裴望山一定更渴望毁去叶家。

叶瑾不能坐以待毙,为今之计,便是杀了叶薇,再用新的骨血束缚小蛇王,逃出山林,以图日后。

只要叶瑾培育出红龙,他就能卷土重来,血洗世家。到时候,别说是君王,就是剩余的几个世家,也只能对叶瑾俯首称臣!

叶瑾想明白了,转身对叶薇发动奇袭。

裴君琅看出他的招数,脸色阴沉,忍住骨血里喷涌而出的阵痛,挥鞭跟上。

月华疏漏,银鞭在空中利落飞舞。

哪知,叶瑾本就是诱敌之策,他假意袭击叶薇,实则虚晃一枪。他纵身杀回,五指如凛冽钢刀,锐不可当,一下子埋入裴君琅的胸膛。

五指刺肉,破开肌骨。

“噗——!”

小郎君积郁肺腑的一口鲜血喷出,他迅速后撤,拨开叶瑾的骨刃。就此,长鞭也顺势卷上叶薇的臂骨,剜下血肉。

然而,终究太迟。

裴君琅关心则乱,追敌的瞬间,竟中了叶瑾的圈套。

小郎君机关算尽,竟也有被骗的一次。

裴君琅自嘲一笑。

看,和叶薇待久了,人都变笨了。

叶瑾这一爪,正好伤到了裴君琅的心腑,他本就是勉力应敌。重伤之后,内力涣散,再也无法动弹。

裴君琅垂着头,看着胸口流淌不止的鲜血。整洁干净的衣袍全是血污,他擦不干净,口鼻里也渐渐窒闷。

“别管她,我们干活,迟些时候,二姐姐请你吃烧鹅。”

“好呀!”

下午没课,本来是想放学生的半日假,结果全窝在四合院里干活了。

一时间,庭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有帮忙的,有来看热闹的,整个寝院挤满了人。

没多时,周溯拎着大包小包过来给老师与学生们分见面礼。

今日是周溯用杀神周家长子身份第一次出面,自然和所有人都打个交道。

学生们停下手里的事,纷纷接过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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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的包装精美的食盒。

周家真是财大气粗,竟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份食味斋里最精致的点心团子。

红漆荷花纹竹木食盒里,摆着一枚枚木刀雕刻成花型的玉带糕,染了蓝蝶豆花枝子与豆沙水,花瓣儿色泽艳丽,雕技巧夺天工。

众人看着这个和周铭完全无差别的周家兄长,心里五味杂陈。毕竟他们熟悉周铭多年,好好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真是世事无常。

但看在甜糕的面子上,他们还是很快接受了周溯,把周铭抛诸脑后。

周溯派完了糕,含笑扫了一圈在场的学子。

他要找的人,也恰好一瞬不瞬盯着他。

裴君琅眼神冷漠,挑衅地抬了抬下颚,似乎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周溯依旧仪态温文地走向带刺的小郎君。他拍了拍裴君琅旁侧的地面,擦去一层泥灰后,盘腿落座。

周溯以内力悄悄传音:“二公子,不必对我这么有敌意。”

裴君琅也用内力回敬他,音量很低,在喧闹的四合院内几乎不起眼。

“我对所有来路不明的人,都很有敌意。”

周溯:“唔……我们也算旧相识?”

裴君琅眼神讳莫如深,看了周溯一眼。

周溯无辜地说:“我可是在祖父面前下了军令状的,务必要把宝押在你这边。”

这话倒是让裴君琅感到惊讶。

他扬眉,不解:“哦?你们周家……不是站在后党那边的么?”

“鸡蛋哪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

裴君琅冷笑:“那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周溯:“二公子想如何看诚意?”

“不如,把你们周家的红龙血眼,交给我。”

周溯闻言,第一次产生了惊讶的情绪,原来裴君琅知道这么多啊,竟还了解每个世家都有一枚红龙血眼。

这可是关乎世家的命脉……

周溯笑而不语。

裴君琅漠然:“不给的话,那你我就没得谈了。”

“唔……或许,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叶薇喂周溯服用毒.药,又将火铳对准了长链的顶端,连开了几发子弹。

不知这些铁链是如何打造的,竟坚不可摧,叶薇耗尽了所有子弹,也不过是凿开了一小道裂缝。

但周溯说足够了。

他很爱笑,喜面人的样子,感激叶薇和裴君琅:“待我出去那日,我再来同两位要解药。”

叶薇好奇地问:“你知道怎么寻我们?”

他们可是乔装打扮易过容的。

周溯唇角微扬:“你们和阿铭相熟,还结了仇。那么,你们日常生活里……定有交集。我想,我们一定很快会再见面的。”

裴君琅懒洋洋地道:“好啊,恭迎大驾。”

叶薇事情办完了,打算走了。

她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朝屋外行去。

还没来得及把房门阖好如初,周溯的声音忽然回响在叶薇的耳畔,是他用内力传来的——“小姐,其实我不擅长攻击,但丹田内力深厚,却也足够抵御火铳的来袭。”

“啊?”叶薇一愣。

那他为什么还要装作被叶薇的火铳吓到的样子?

像是知道叶薇的困惑,周溯又笑了:“我方才,不过是见小姐可爱,卖你一个面子罢了。”

“多谢你的识相。”

叶薇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陌生人的示好,并不会上心。

谁知道周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毕竟,他看起来,可比周铭这个直肠子蠢货危险多了。

“走了。”裴君琅淡淡道了句。

叶薇没再管周溯,她听小琅吩咐,两人一道儿离开了此地。

赫连家的祖宅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屋里的风被叶薇临走前带起的风吹熄了好几盏,烟雾如同天梯,袅袅升腾,氤氲于天花板的屋脊梁枋间。

周溯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里。

其实,他并没有不想离开这里。

只是周溯知道,周家除了祖父周崇丘,没人希望他活着。

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薇只能无奈地递上福豆,心道:难道她的卑劣本性被裴君琅发现了?不对啊,他还没问她是如何藏好杀招暗算周峰的呢!

她没看错的话,小琅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应该是生气了吧。

叶薇叹一口气。

唉,原来还真有人正直如裴君琅,不喜欢旁人的殷勤讨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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