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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灯大人 65736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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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幸好,裴君琅的冷待没被任何人注意,叶薇也不算没面子。

大家都忙着和族中兄弟姐妹说话,抑或是亲近大皇子裴凌,一群孩子讲话叽叽喳喳,吵都吵死人。

马车里的箱笼陆陆续续被搬到潜渊官学的庭院里,累积成一摞。

叶薇下意识跟着叶舟走。

看到那些豆腐块儿似的行李,叶薇扯了扯他的衣角,问:“老师,我们的箱笼不搬到宿舍里,就这样摆在外面吗?”

叶舟一回头,叶家另外三个孩子也一脸孺慕,仰望他这个二叔。

“我想确认祖父还有没有活着。”

若是周崇丘早死了,那他又怎可能答应这一笔交易?

周婉如微微眯眸,不悦地说:“乖孩子,现在可不是你有资格讨价还价的时候。别惹怒我,否则以我的狠心,杀一个父亲算什么?”

周溯愈发笃定皇后只是在虚张声势,他的祖父可能凶多吉少。

“我要确认祖父的安全,否则我不会出手。”今年是叶薇这一批学生在潜渊官学修习的最后一年。

他们出师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家子女进入潜渊官学学习传家术。在不远的将来,所有孩子都会被培养成全知全能的精英子弟,七大世家的格局兴许会慢慢改变,这将是一个让人心潮澎湃,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慢慢入了秋,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叶薇一意孤行把母亲徐灵雨的尸骨从遥远的乡下镇子,请回了叶家远在京城的祖墓。

一个出身卑微的姨娘,原本没有葬在祖陵的机会。但徐灵雨是新一任少家主叶薇的生母,叶薇非要为母亲破坏规矩,世家人规劝不得,只能默许。

毕竟……能孕育出红龙神主的娘亲,兴许也不是普通人?长辈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不再干涉叶薇的事。

叶老夫人倒是怜惜这个可怜的女子,特地在叶薇的院子里设下一间小型的佛堂,供孙女怀念母亲。

这日,叶薇采撷了一把尚且青翠的荷叶,抱到母亲的灵前,小心放好。

徐灵雨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爱浓艳的牡丹,也不爱清雅的荷花,唯独爱荷叶。

叶薇少时问起她原因。徐说,荷叶包鸡再用红泥焙烤,这样做出来的叫花鸡好吃。所以,荷叶是大宝贝,我很喜欢。

想起这事,叶薇忍俊不禁,唇角弯弯。

除了荷叶,灵位的案上还摆了许多糕点,都是小时候徐灵雨给她蒸过的糕。

这么多年,叶薇其实早该吃腻了,但她每次想母亲,就会去吃甜糕。这一份慰藉,也由她传递给了裴君琅,她每次都给裴君琅带糕,其实是希望母亲的温暖,同样也能关怀到身世悲惨的小郎君。

叶薇在蒲团上老老实实跪好,点香,敬献香火。

小姑娘娇婉的眉眼,隐于袅袅升腾的烟火之中,她望着徐灵雨的灵位,杏眸眨巴眨巴,忽然有一瞬湿润。

“阿娘,我定亲啦,未婚夫是个很喜欢摆着一张冷脸的小郎君。”

“虽然他嘴巴坏,脾气差,却总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我受他的庇护好多,也多亏了他,平安长到这么大,再过几个月,我都要十八岁了,是阿娘口中的大姑娘了。”

“我很想阿娘,虽然阿娘说过,人死魂灭,不会下地府,也不会上你所说的天堂,但我还是希望阿娘能够听见。”

叶薇朝灵位微笑:“阿娘,我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香烛的火焰噗嗤一颤,供香上的烟灰齐齐断裂,落到紫檀木桌上,码成一排。

母亲显灵了吗?

叶薇的眼睫毛轻颤,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地,鼻尖酸酸。

她抬起袖子,胡乱地抹去眼睛里的湿意。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委屈,她已经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叶薇再也不会哭了-

“不好意思,孤就是他上头的人。”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抚了抚腕上佩的一串菩提手持珠,冷笑,“给我砸,砸得不够碎,孤会亲手摘了尔等的脑袋。”

掌柜哑口无言:“……”

他忽然也不急着拦了,双手对抄在袖子里,看着御林军砸个尽兴,反正要急也是沈老板急。

沈如意的店被砸个稀碎,他得到消息后,立马风风火火赶来。

听说是裴君琅亲自带人来砸的,沈如意的气势霎时间蔫巴了,还小声问掌柜:“太、太子爷还有没有说其他地方不规范的?咱们一块儿整顿整顿,总不能碍太子殿下的眼,你说对不?”

掌柜翻个白眼。

嚯,敢情他们老板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幸好他没和太子对着干!不然脑袋落地的定然是他了!

沈如意要是听到掌柜的心声,一定会反驳一句:这不是废话么?放眼整个大乾国,谁不怕裴君琅啊?-

叶薇去世以后,裴君琅担任起照顾叶老夫人的职责,时常来叶府探望她。

叶心月亲眼见到裴凌死在裴君琅的鞭子下,又知道叶薇召出了红龙,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时不时会惊恐地喊叫、躲藏,像是在怕什么人。

瞧她的样子不对劲,叶老夫人命人将叶心月带到乡下的庄子休养,也算是看在她还是叶家子孙的份上,保住叶心月一条性命。

今日,裴君琅带了很多点心、上等的茶叶,还有一些织造署上贡的绮罗绸缎来见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看着花树底下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想到裴君琅每个月都雷打不动来叶府做客,再在叶薇的院子里待上小半日,她心里泛起无尽的唏嘘。

小郎君清风朗月,自家孙女月貌花容,真是天羡的一对璧人。

只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天道偏要这样折磨一双可怜的孩子。

裴君琅送完了礼物,推动木轮椅,行至叶薇的院子。

叶薇的丫鬟桐花在上个月被叶老夫人放回了故乡,裴君琅从桐花那里知道了许多叶薇小时候的事。

原来叶薇从出生开始就不受宠,叶瑾想要一个男孩,偏偏叶薇是个女儿。

叶薇小时候也不是每日都笑,她也爱哭。但无论她受了委屈而哭,还是挨了打而哭,都没有人会心疼她。久而久之,叶薇便不再哭了。幸好,她的母亲徐灵雨后来也很怜惜她,有了母亲的陪伴,叶薇不再难过。

裴君琅还知道,叶薇喜欢吃甜糕,是因为徐灵雨常常给她蒸糕。叶薇最讨厌喝苦药,每次喝完了就要徐灵雨喂她吃甜糕。

所以,她给裴君琅送糕,也是希望他能获得这一份开心。

裴君琅一次又一次追问叶薇的过往,企图从桐花、叶老夫人、叶舟……所有认识叶薇的人口中,得到更多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用这些记忆拼凑叶薇,听得越多,心里越难受。

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叶薇。

他多想拥有一次机会,能够和叶薇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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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机会。

裴君琅不会冷待叶薇,即便再不爱讲话,也至少会和她说几句话。

裴君琅仰头,望向庭院里生出花叶的苦楝树。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太阳透过稀稀疏疏的枝桠,落下灼目的光斑。

他最厌恶晒太阳,不喜欢被日光笼罩。

而叶薇最爱在庭院里跑跳,树下看书,虽然小姑娘没看一会儿就会把书册盖在脸上午睡。

但托她的福,裴君琅也改了一些习惯。至少他不畏惧阳光,也会偶尔出房门吹风,天气晴朗的时候沿着廊庑转转。

裴君琅翻动很多叶薇留下的遗物,看过她的衣橱,知道她用来熏衣的香粉有芙蕖、桂花、桃子等等气味。

他知道叶薇除了芋头糕,还爱吃辛夷花糕,知道她赏不来花花草草,房间里斥巨资买的几幅草木画全是赝品,她还特地命人小心裱装,挂在墙上欣赏。

裴君琅瞥了一眼画像,记住了古玩铺的铺子名,他凝神思考,欺骗他亡妻的店家,是断手好还是断脚好。

裴君琅独自一人待在叶薇的屋里小睡了一会儿。

这天下午,他似乎又梦到叶薇了。

小姑娘蹲坐在他身旁,伸出手指戳了戳裴君琅的脸颊,嘟囔:“小琅你怎么都不笑了?你怎么天天板着一张脸啊,难怪你笑起来没有可爱的梨涡。”

裴君琅抿唇:“叶薇,我天生就没有梨涡……”

他难得见到她,他伸手想要抓住叶薇。抬袖的一瞬间,他捞了一手空。

“叶薇!!”裴君琅睁开眼,他从梦中苏醒。

朦胧的黄昏,夕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叶薇不见了。

空空的房间,空空的院子,连带着裴君琅的心也变得空旷。

裴君琅其实有许多不明白的事。

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为什么偏偏叶薇不嫌弃,执意要和他相处。

他明明这样不好,却独独得到世上最好的姑娘的偏疼。

然而裴君琅是个灾星,他把叶薇弄丢了。

裴君琅看着满屋子都是叶薇生前用过的东西,看着她在榻上小睡、梳妆、吃饭、更衣……他忽然再次想念叶薇了。

也是这一刻,他如梦初醒。

叶薇已经去世很久了。

在这个世上,无论裴君琅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她了。

裴君琅无法忍受失去叶薇的生活-

回到东宫以后,青竹给裴君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初秋之后,凛冬来临。

去年冬天,塞外苦寒,草场的马草因天气寒冷,并不丰茂,收成锐减。加之绿洲的河流冻结,风化的沙漠、戈壁地带又没有植被与水源,气候恶劣,一时间死了不少牛、羊、马等家畜。

游牧族人冬天取暖,大多用晒干的梭梭草、沙枣木、可燃的绒草,又或者是晒干的牛粪、马粪,偏偏家畜冻死不少,食物少了,取不了暖,寒冬又漫长,部族的生活苦不堪言,他们缩衣减食,只为熬过隆冬。

那些不事生产的羯人,为了带着部落里的老人孩子与女人活下去,必须杀进物阜民丰的大乾国掠夺物资、粮食与钱财。唯有准备好充足的物资,他们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这也是一开春,边境战事频繁的原因。

又一场苦冬来临,今年的天气会比往年更为恶劣,才初秋就刮起了寒冷彻骨的朔风。外域部族害怕寒冬来临会死更多的人,发了狠地入侵藩镇关隘。不是战死,就是饿死,他们只能胆大妄为赌前者。

秋季来临,前线战事不断。几百封由春鹰带回来的战报送进各个世家家主、皇城君王的手中,数不胜数的军令立时下达,各个州府严阵以待,调遣骁勇善战的军将,押送粮草、甲衣、武器,无数军需辎重源源不断送往边关。

气氛剑拔弩张,战役一触即发。

为了保住大乾国的长治久安,世家与皇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边塞城池,大乾国不可分割,军士们寸土不让!

潜渊官学出师的最后一场试炼也开始了。

想要完美完成学业,学生便和世家长辈们一同上战场应敌。八大世家各怀传家术,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精学技艺,这是世家子女们的风骨,也是世家长久的节气。

子女们如有惧怕,可以拒绝试炼,留守在安全的京城里,但是这样一来,少年人们也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只会享受百姓赋税的好处,却不为守护社稷做出牺牲的纨绔子弟,这样胆怯与懦弱的孩子,将不受到世家的重视,永远作为被边缘化的旁支孩子,领一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少年人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一个退缩的,况且和他们一起应敌的人,是他们的亲戚、兄姐、父母亲族,和家人在一起,他们无所畏惧。等长辈下达了试炼任务,孩子们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远征行军。

边境徒生变故,那些逗留京城已久的部族蕃国也开始收拾行装,陆陆续续回到外域故国。

西坞富庶,比那些羯人早早掌握了碾织毡毯、治炼武器、甚至是制作陶器的技艺,本来他们西域小国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偏偏羯人和大乾打战,战火纷飞,殃及池鱼。

羯人王庭特地分出一支骑兵,攻打西坞,要西坞国王用金银珠宝以及御冬的衣物、武器,来换取和平。多罗王子收到消息,他唯恐那些被外族势力分化的贵族亲眷会对父亲下手,当即率领部曲,打算回西坞主持大局。

临行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骑马赶到潜渊官学。

多罗想见叶薇一面。

今日潜渊官学有世家子女们的誓师大会,叶薇他们都在学舍里听长辈们絮絮叨叨的叮咛。

多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头卷发被阳光照得金黄。强壮的少年勒紧缰绳,吩咐看门的哑奴。

“劳烦你把小薇姑娘喊出来,本王子有话对她说。”-

潜渊官学。

肃穆庄严的红龙神像前,叶薇被一群世家孩子们团团围住。

众人争先恐后拿出册子,递上沾了墨迹的毛笔,小心翼翼恳求——

“小薇大人,您、您能不能给我题个名?”

“我也是,我也是!”

“写在这儿,衣裳上、折扇上都行!”

“等一下,拿黄表纸来!咱写个‘一路平安’当护身符挂脖子上不是更有用?”

“啊对对对。”

叶薇没有拒绝热情洋溢的学生们,她清了清嗓子,摆出宝相庄严的神女表情,又偷偷掐了一下。

周婉如叹气:“既然你冥顽不灵……好啊,那我就让你确认一下。”

美艳的妇人击掌,很快,栖身于梁柱上的影卫便从天而降。

她耳语一番,影卫面无表情地领命,身姿兔起凫举,利落地翻窗离开。

留下的周溯和周婉如无话可讲,殿内霎时间变得静谧,落针可闻。

周溯肩背笔直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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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有很多的耐心可以消耗,用于等待。

周婉如也倚靠梨花木小榻上,一杯接一杯,心无旁骛地饮酒。

紫铜色吉祥八宝亭塔香炉里,香烟袅袅,混淆着异域美酒的浓香,一时间,西庭殿内异香扑鼻,芬芳馥郁。

周溯直觉周婉如的目光重若千钧,她在审视他。

但周溯不服输,他决不能胆怯,即便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心智未丰的少年郎。

没多久,影卫一身淋漓湿意,回到殿内复命。

京城冬日苦寒,开了春,雨雪还不消停,时有冻人。

殿内,孔雀铜盏上烛光昏黄,被漏入的冷风吹得摇曳。灯火照亮大殿内所有黑咕隆咚的角落,也让周溯看到了那一滩蜿蜒在地的血迹。

滴答、滴答。

无数腥臭的血液从影卫捧来的匣子溢出。

周溯呆若木鸡,脑子空白一片。

周婉如接过匣子,摔在周溯面前。

木匣子碎裂,一根断指滚出,还有一张用血写了“快逃”的布条在地上铺陈。

指骨鲜血淋漓,但指节生有一颗小痣,布条是祖父最喜欢穿的松枝锦绸,字迹也是祖父亲手所写。

血液新鲜,说明是刚下手的,并非死人僵冷的尸骨。

周崇丘知道他落到皇姑姑手里,受苦时,还劝他快逃。

周溯茫然无措。

他咄咄逼人,和周婉如索要祖父活着的证据,结果成了伤害周崇丘的屠刀……是他害得周崇丘吃苦了。

周婉如面不改色,她走近周溯,以硕大的南珠绣鞋尖端,抬起侄儿的下巴,啧啧叹道。

“你看看,因为你的不听话和任性,你的祖父又吃苦了呢。”

周溯咬住下唇,脸上笑容荡然无存。

周婉如勾唇:“乖孩子,你好好听我吩咐,我不至于赶尽杀绝。”

闻言,周溯缄默很久很久。

他想起祖父的疼爱,想起小时候沉疴缠身,族人们都惋惜他没能继承周家杀神儿郎们的强健体魄。唯有祖父不畏人言,私下里探望他,喂他喝药,喂他吃糖。

周崇丘没有一次,觉得周溯辱没了周家,他待周溯很好。

周溯垂下纤长的雪睫,最终还是对姑姑俯首称臣。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成为周皇后掌中傀儡,低喃一句:“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听您的差遣、吩咐。”

“这就对了。”周婉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你我之间,是有牵绊的。家人,又怎会害家人呢?”-

假的周崇丘死了,三法司以及各个家族的长老都在着手调查死因,最终得知,老家主是死于上等的蛊毒。

谢芙偷偷同大姐谢道玄旁敲侧击,得知消息,致死的蛊毒,不是他们下的那种。

既然是死于高阶蛊,擅长用蛊的谢家人定是值得怀疑的对象。可所有人都知道,世家之间命脉相连,唇亡齿寒,没有利益纠葛,谁又会狠下杀心?

况且,现在传家术互通,不止谢家人会制蛊了。

既如此,每个家族都有动手的可能啊。

思及至此,诸位长老不免想到了创办潜渊官学的君王裴望山……

他是不是早就算准了这一点,所以要国家改革变制,不遗余力推行新政?他们不免想到了赫连家的事、沈家的事……混乱的时局,才能再出枭雄。

皇帝也极有可能对周崇丘下手。

谁都有杀人嫌疑……这桩案子,很可能最后会变成悬案,没个结果。

时局波云诡谲,庙堂动荡。

老家主周崇丘一死,家主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周溯身上。

只是他尚且年幼,还要为祖父守孝一年。

一年后,潜渊官学第一批学生也该结束学业,到时候各自奔赴前程,也算是功德圆满。

因此,周溯如今,还只是个少家主而已。

大乾国声名赫奕的杀神周家老家主仙逝,万国来朝,四塞吊唁。趁此机会,西域诸国、边境游牧部族,纷纷派出人数稀少的使团来京城祭奠致哀,其中也有不少的蕃国部族想趁此机会来京城观光,试探一下大乾的国力。

毕竟边境羯族最大的格图部落,吃了几次败战,老单于也死于周家儿郎的刀下,草原羯人贼心不死,又拉拢阿姆河旁的月氏、韩氏等游牧部族,集结了数万军士,意图再次进攻大乾国。

听闻杀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死于非命,格图部落新一任可汗大喜过望,然而他营帐底下的谋士却深谙汉人的狡诈,疑心这是一场军事阴谋。

第一次,叶薇在他眼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仓皇。

很快,裴君琅辩驳:“没有。”

又是低沉的一声。

果然!这小子进入变声期了。

与从前的清润嗓音不同,但听习惯了还好,并不难听。

叶薇忍俊不禁,背过身,肩膀抖得厉害。

她还以为他突然冷淡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只是男孩子好面子,害怕声音难听啊!

“别笑了……”裴君琅皱眉,警告意味十足,当众喊她的名字,“小薇!”

第二十二章

他蓦地喊了她的小名。

如石子凿碎了隆冬天里薄薄的河冰,震荡一圈又一圈涟漪。

叶薇的笑声,戛然而止。

裴君琅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尽褪。

他不再看小姑娘,而是脊骨僵直地靠在椅背,指骨勉力推动木轮椅,挪到角落。

不过一瞬之间。

裴君琅和叶薇拉开了一段距离,咫尺,天涯。

叶薇明白了,他在躲她。

“漳州军救驾来迟,请殿下们、世家公子小姐赎罪!”

“弟兄们,开阵围杀。凡我异党,诛尽杀绝,片甲不留!”

“杀——!”

骑兵先开阵,步兵紧跟其后。坚甲利兵,骑着最悍勇的战马,操着最锋利的刀枪,带着最先进的军器,布阵列队,杀向敌军。

军士们英勇无畏,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很快,白莲教的残兵溃不成军,凡是被军士擒住的敌军,无一例外,咬碎藏于齿间的秘药,在受刑之前服毒自尽。

白莲教将死伤人数也算得很准,不多不少,足够压制山庄里的师生,又不必正面和赶来支援的大军发生太大的冲突,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

刘都统再蠢笨也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同清醒过来的叶舟说:“这是出了内鬼……那我们的武器与军情,岂不是早被异教徒掌握?”

如此一来,可能会再次发生战事冲突。

而他们落于下风。但其实,苏瑶也会担心,也会畏惧,她也是第一次当娘亲,会出很多纰漏。

她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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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不能。

幸好,还有哥哥在。

她不再是流浪的孩子了,她回家了。

夜里,苏武帮苏瑶重新搭建了帐篷,她和兄长住在一起,往后的生活,兄长都会帮衬她的。

他们如同儿时一般,围在篝火旁,煮粗盐奶茶喝,烤羊腿肉吃。

苏瑶问起苏武,怎么会这么巧,找到了这里。

苏武沉默许久,说:“其实是有鹰隼指引我来的。”

几乎是瞬间,苏瑶想到焦玄鸣养的那只能引路送信的春鹰。

她想到之前自己独住的时候,时不时会有游牧商人来帐篷前卖皮袍、柴薪,以及各类生活用物。

一想到海岛上的虚假村落,苏瑶不难想到,这是焦玄鸣的手笔。

他没死吗?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边关沙场要给学生们上的一课。

在战场上,孩子们的坏毛病改了许多,不再好逸恶劳,不再穷奢极欲。

济世医白家的孩子跟着白杏一同为伤员残兵医治;

杀神周家的小子姑娘们则跟着周跋集结援军,四处协助藩镇的守军,击退入侵大乾边境的羯人;

千面郎沈家的小子则制作了许多易容面皮,他们打扮成形形色色的草原部落人,潜伏于西域各个小国境内,策应旁支的斥候队伍,打探战场的消息,再接二连三把这些信息送到大乾国的主将手里;

百蛊君谢家的孩子们研发了许多新的蛊,虽然效用及不上白莲教的嗜蛊,但用来为边城军士的战马提升一下皮肉韧性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他们还将傀丝术学得更为精湛,跟着父母兄姐一齐上战场,作为先锋步兵,斩杀羯人;

占天者焦家的孩子将卦阵运用于行军布阵中,只要不打游击战,他们的卦阵用于守城,或是壕沟战,再搭配上星象地理,能发挥出巨大的效果,时常以寡敌众,取得战役的胜利;

机关客鲁家则会和焦家的子女一块儿打配合,他们研发的火器与军械,结合卦阵,杀伤力直接提升了不少;

驯山将叶家由叶舟领头,骨血驯化草原上的孤狼,由狼王带领狼群一同协助兵丁应战,偶尔为了扰乱敌情,遇到重大的战役,他们会请叶薇出山,用骨血干扰那些羯人座下的战马。不过叶薇的血肉金贵,而敌军来势汹汹,她顶多为众人挡下第一波敌袭,扰乱一番视听,旁的还得看军人们真刀真枪去打、去斗。

世家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在抵御外敌时,所有人抛开了所有的不合与成见,守望互助,就连远在京城的天家,也全权交付兵力,配合军令与计策的兵将调动,没有过多使绊子,虽然裴望山疑心病重,怕世家长辈们拥兵自重,偶尔会派出心腹朝臣来边境监军,但确实过消息后,他还是会听从官吏们的谏言,大开国库,将军需辎重送往资源匮乏的边城。

毕竟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想要内斗,也得先解决外敌,守住这一亩三分田地。

国都没了,老窝都被掏空了,还为几块破瓦破屋,勾心斗角个什么劲儿?实在没意思。

叶薇积极参与战役,她要以身涉险犯蠢,裴君琅自然会跟,很快,鸡腿饭队也被世家长辈们委以重任,领了一支一千人的主力中军队伍。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边关境外的草原行军,集结溃兵以及游说一些遭受羯人摧残的小国部族,以及被炮火毁掉家园从而流离失所的草原牧民,以裴君琅的皇子身份,许诺他们归顺大乾国后必有封赏,并同时要求他们展现忠心,派出勇士追随大军,一同抵御羯人。

边城之战比想象中还要久。

恐怕这个冬天,世家的孩子们都没办法回到京城了。

夜里,一摞摞军务公文堆放在裴君琅的案前。

帐篷里,烛火颤动,火光映上少年郎低垂的眉眼,落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提笔蘸墨,细思片刻,落下盘算好的计策以及军令调度。

裴君琅做事专心,帐子忽然被卷起,挟带进一阵雪絮冷风,灯火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扑得明灭,他不悦地抬手去护。

“下次入帐动静小些。”

裴君琅连看都不用看,便知身后的人是叶薇。

叶薇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没有在意裴君琅的抱怨。

她伸手解开身上沉甸甸的甲胄,打量手脚上的细微伤疤。

叶薇身上全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幸好自己没有负伤。

今日,他们派出去刺探敌情的斥候队伍被羯人王庭的营地发现,幸好军士们及时燃了黄烟,叶薇等人闻讯及时赶来,解救下队伍。

逃跑的途中,叶薇从斥候的口中得知,羯人私下里偷偷运送一只只高大的铁铸笼子。

笼子里时不时传出野兽的嗥叫,不知藏着什么。

这个消息由春鹰送到叶舟那处,二叔猜测他们定是寻了什么山兽帮手,下次如遇战役险情,恐怕还要叶薇前往前线应援。

叶薇思索这些事,手里的动作一顿一顿,变得悠长。

裴君琅本来在专心处理公务,偏偏叶薇换衣动作很慢,隔着屏风,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传来,伴随她无意识的几句俏皮嘟囔,让人很难静下心。

裴君琅指骨微紧,如芒在背。他垂下眼帘,余光不敢有一丝乱动。

心欲静,而风不止。

裴君琅忍不住问:“叶薇,为何你每次都要在我帐中换甲衣?”

叶薇抽来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窄袖武袍换上,她一面打水洗脸,一面嘀咕:“因为小琅这里有炭盆啊,我回自己帐里还要等兵卒生火、端水、寻找衣物,干站着受冻半天,那可太遭罪了。”

她总有理由。

但其实,叶薇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穿着厚重的军甲赶路都赶了一个多时辰,又怎会在意多出的一刻钟?她无非是想第一时间见到裴君琅,无非是想待在他身边。

叶薇换了衣,还是觉得自己身上腥臭无比。

她丧气地道:“算了,我回自己的帐篷里洗洗,好歹今晚吃饭不要再带怪味了。”

“嗯。”

裴君琅目送叶薇远去,直到帐篷的帘子落下,很久没有再撩开,他才缓慢收回视线,专注于文书上。

裴君琅做事一贯专心,鲜少有被外物打扰的时刻,没料到今日倒很容易分神。似乎每次叶薇的一点动静,都会让他有一瞬的心绪不宁。

谢芙近日跟着叶薇外出作战,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军营里吃饭的时候,她怎么看裴君琅怎么不顺眼。谢芙抱着妹妹,故意刺激裴君琅:“今日小薇姐姐差点被长枪袭中,是我召出妹妹保护了她!”

谢芙洋洋得意开口,她其实是想让裴君琅知道,唯有她这样武艺高强的人,才能随时随地护住叶薇,她要裴君琅自愧不如!

裴君琅听到这话,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帮叶薇烤了两个馕饼装在陶碗中,又对谢芙淡淡道:“多谢你,往后如有危险,也烦请你多看顾叶薇。”

谢芙听到裴君琅的道谢,瞠目结舌,她忍不住拉扯鲁沉山的衣袖,大喊:“裴君琅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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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刚换好衣,趁着夜色渐深之前,急匆匆赶来,幸好裴君琅心细,还给她热了吃食。

她听到方才阿芙咋咋呼呼的大声叫嚷,忍不住问:“什么疯了?”

鲁沉山给谢芙使眼色。

谢芙再傻也知,如今裴君琅是小薇姐姐的未婚夫,算是她的家人,谢芙不好当众说叶薇家人的坏话。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恶狠狠瞪了裴君琅一眼,说:“没事,我说起昨晚做的噩梦而已。”

叶薇揉了揉女孩的头:“如果下次再做噩梦,就来找我。”

谢芙那双猫儿似的瞳仁顷刻间亮起,她满心的郁闷都被叶薇轻飘飘一句话吹散。

裴君琅侧头,视线冷若冰霜,落在叶薇抚摸谢芙的那只手上。

他隐隐有些不满。

苏瑶脸色发黑,没有再说话。

不管怎样,她已经成功逃出了边关,活在生养她的草原,不再是那个狭小的牢笼了。

苏武看到自己还是小姑娘的妹妹,转眼都要成为母亲了,心疼极了:“你孩子的父亲呢?是不是那个大乾国的焦将军?”

苏瑶吃惊:“哥哥,你怎么会猜到……”

苏武冷笑:“哼,早在他把我放跑那日,我便知他定是狼子野心。这个畜生,原来看中了我的妹子!如今算什么?喜新厌旧?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哥哥,是我的问题,我想哥哥了,不想回大乾国了……”苏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苏武明白了,他闷头吃肉,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无声安慰她。

以后有他这个做兄长的陪在身边便好了,男人可有可无。

苏瑶生产那日格外艰难,女人的哀嚎声响彻帐篷,即使有稳婆帮忙接生,苏武还是在帐篷外焦急地踱步,担心妹妹安危。

直到这时,忽然有一名身材颀长的男人跪倒在苏武跟前。

他穿着胡商的衣袍,脸上尽是憔悴的神色。男人单手撕下脸上的易容面皮,露出真容,正是焦玄鸣。

他卑微地恳求苏武:“瑶瑶生产艰难,我心里实在担心,烦请兄长给我一个进帐篷的机会,让我陪着瑶瑶度过这一鬼门关。”

苏武被焦玄鸣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一惯交好的胡商兄弟,竟是撬他家墙角的内鬼。

苏武怒不可遏,当即上前,给了焦玄鸣重重一拳,打得他嘴角溢血,皮开肉绽。

焦玄鸣任他殴打泄愤,泥人似的,全无脾气。

焦玄鸣没能死在苏瑶那一记刺杀之下,是老天助他一臂之力,要他再续前缘。

焦玄鸣真的知错了。

他舍下所有荣华富贵,所有家族责任。

他放弃了占天者焦家,选择了苏瑶,千里迢迢追妻。

从今往后,他只是普通的郎君,只想陪着他的妻儿度日。

如果挨一顿打,能够让他见到苏瑶,他心甘情愿。

焦玄鸣像一滩软肉,任人搓扁搓圆。

苏武想起前尘往事,他当然知道,若非焦玄鸣竭力保全他的部落,兴许他也要和格桑王子一样,全族丧命。

也可能是苏武并未纵容麾下的勇士欺凌大乾国的女人和老人,也就此种下善因,死伤不算惨重。

苏武记得他的施恩,也不好真的把人打死了。

不然他外甥一出生不就没爹了吗?

苏武松了手,冷哼一声:“滚进去。”

“多谢大舅兄。”焦玄鸣欢喜地起身,撩帘入帐篷。

稳婆看到陌生男人进产房,皆被吓了一跳。

幸好焦玄鸣很快澄清:“我是她夫君。”

随后,他单膝跪地,手足无措靠向苏瑶。

焦玄鸣低头,怜爱地轻蹭苏瑶的脸:“瑶瑶别怕,我在这里。”

苏瑶迷迷茫茫地抬眼,忽然看到了这张时常入她梦的脸。

说老实话,苏瑶很高兴,尽管她不该如此。

苏瑶没有讲话,她靠在焦玄鸣怀里,气若游丝。

许是有了力量,她咬紧牙关,竭力帮助孩子出世。

天快破晓的时候,苏瑶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焦玄鸣眼眶潮红,颤巍巍亲吻妻子的额头,夸赞他的孩子一定会是草原的小明珠。

苏瑶累得很,本不想和他讲话,但她好奇,实在没忍住,问:“为什么是小明珠?”

焦玄鸣笑而不语。

他当然没说,大明珠就在他的怀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鸣厚颜留在了苏瑶的身边,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偶尔表现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苏瑶的火气没有消除,对焦玄鸣依旧很话少。

刘都统咬牙:“一定要找出叛徒……”

叶舟唇色苍白,脸上忧虑深深:“可恨,孩子们差点死于非命!”

一直在内照看学生的沈柳老师,撩帘入内,他带着几把刻有“沈家”家徽的箭矢上前。

“这是敌袭时,弓兵射来的箭矢。你们漳州军所储藏的军械辎重可有减少?”

刘都统闻言,大惊失色:“沈公子怀疑内鬼出自当地守军?可是想要调度漳州军械,除非有京中世家内阁大臣抑或君主下令,否则谁敢谋算粮草?守仓的军官也不会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擅离职守啊。”

他顿了顿,神情复杂地说:“除非有另一种情况。”

叶舟:“刘都统但说无妨。”

“漳州本就是千面郎沈家治下,早年还未与天家分权共治时,一直是沈家家主亲自调令统筹兵将与粮草、上阵督军。若有沈家主的私令,军仓的守官不敢不从命……”

这是疑心沈追命勾结外邦,意图分裂大乾。

但这话太重,无人敢应。

就在几人脸色凝重的时候,沈柳抬臂,一只皇帝裴望山专饲的春鹰落袖。

刘都统明白,皇家的鹰隼传讯军令,需要喂养秘药,才能让春鹰开口。

他递去一颗药丸。

春鹰服下以后,抖擞精神,朗声高呼:“咕咕,君上有令,沈追命不服皇权,有心勾结外教,设局屠戮世家子弟。”

鹰隼像是记不清那么多话,想了好久,又摇头晃脑。

“咕咕,君上暂时褫革沈追命家主之位,即刻将罪人,押送,上京!”

“不得延误!咕咕!不得延误!”

……

另一只迟来的春鹰抛下皇帝亲自草拟的讨贼檄文。

军士们齐齐上阵,制住了沈家闻讯赶来的私兵,擒拿沈追命。

沈柳还在沈追命的房中搜出通敌的书信,如此,证据确凿,他无从抵赖。

沈追命蓬头垢面,厉声斥责:“这是污蔑,放开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押我上京?”

沈追命的儿子也来求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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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哪家的父亲会狠到连自家孩子也杀?

叶舟皱眉:“若他有心,大可用这个借口洗脱自己的嫌疑。证据确凿,有事咱们上京,御前慢慢辩论!”

沈追命自知大势已去,他负隅顽抗:“尔等放肆!漳州归沈家主管,你们仅凭一封天家递来的诏令,便敢忤逆沈家?你们何时成了天家的犬马?!”

世家与皇权并重,若是十年前,沈家主的话还有威慑之力。

可近年,皇权声势赫奕,再有周家、叶家投诚,余下的几个世家,处境尴尬。

眼下,是其他几个世家联合天家追缉沈追命,对外还保全了沈家的颜面,将他的“家主”之位褫夺再缉拿上京,刘都统自然敢从命。

刘都统抱拳:“得罪了。”

说完,他亲自将沈追命拷上枷锁铁链,限制沈追命出入山庄。

一时间,世家大人们心里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何时起,皇权也能越俎代庖,插手世家的家事了?

可偏偏沈追命沾染上“通敌”罪名,由皇家制裁他,合情合理。

甚至托皇帝的福,援军及时赶到,全员获救。

可是这样的先河一开,岂不是代表皇权,能够左右世家家主的更迭?

那么早晚有一日,世家会被架空吧?

世家人缄默不语,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裴望山运筹演谋的可怕。

皇帝的城府,真是比海要深-

东方将白,天光破晓,一场恶战告一段落。

白杏和叶舟接到了踉跄归来的谢道玄。

老师们对望一眼,纷纷松了一口气。此战虽险,但好歹世家子女们一个没少,都活下来了。

他们回京,可以向世家长辈们交差了。

众人在军士的护送中,连夜下山,准备回京。

青帷马车里,叶薇守在昏迷不醒的裴君琅身边。

小郎君用尽内力开阵,等同于把自己当作媒介,竭尽全力召出大阵。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第二十三章

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裴君琅花了三个月,做好了所有事,他终于能放下心去见叶薇了。

离宫之前,他考虑许久,还是给叶薇留了一封家书。

若他不能活着回来,好歹叶薇看到这封信,不至于那么慌张无措。

裴君琅知道叶薇不耐烦看那些既臭又长的书信,他只能尽量用家常的语气,给她留话。

“吾妻叶薇,亲启。

叶薇,距离你去世,已经两年整。

从前见你还算是柔善的女子,却不知你心肠歹毒,竟愿意舍我而去。我将你藏于冰棺之中,倒是想过将你挫骨扬灰,鞭尸数千,但念在你是召出红龙的英.烈,不好毁你尸身。若你醒了,请感念我的恩德,永远铭记于心。

我不似你那般聒噪、话多,提笔几句,也无非是怕你醒来以后孤独无望,手忙脚乱,丢尽我的脸面。

说老实话,你死去的两年,我过得并不算好。原来习惯一个人啰嗦,也如此可怕。不过想到日后我能多得清静,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高兴。

你既已得我恩赐,能够复生一场,那就好好惜命,别让我日后担心。

叶薇,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穿衣,不要忍饥挨饿,不要受冻,不要再让我担心。

叶薇,我允许你帮我立碑祭奠,允许你称我为亡夫。但你若是有了新欢,便将我的牌位抛远一些,少让我看到这些脏东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情郎。

当然,那些情郎没一个待你真心,你不要蠢笨到被人诓骗。嗯……如果你当真再嫁,死后也只能择我同穴,我会将此事告知你二叔与阁臣,你休想反悔。

叶薇,我没有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你若能活下来,我只会高兴。

叶薇,最后回答一次你信里的话。我喜欢你,如你信上所说的,我也很想念你。”

裴君琅搁笔,将信藏于勤殿枕下。

他披了一身玄色的长衫,推动木轮椅,离开皇宫。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缥缈,年轻的帝王顶风冒雪,驶向天池禁地。

裴君琅赶到的时候,红龙还宿在叶薇的身边。

听到轮椅碾雪的动静,它睁开一双赤红色的竖瞳。

红龙咆哮,不肯让出叶薇。

裴君琅淡淡道:“你想不想救她?”裴君琅失而复得,躁动不宁的心跳,逐渐趋于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叶薇要出事。

他很害怕,很不安,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少年郎怀抱住叶薇,凤眸长睫微垂,落到女孩脸上。

叶薇的发簪散落,乌黑鬓发被浇透了,湿漉漉的,紧贴上雪白的脸颊。

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骨,小心翼翼帮她捋开。

“叶薇,你很冷吗?”

裴君琅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音调稍微弱化,他也会为了迁就受惊的叶薇,而变得些许温柔。

叶薇没有回答,巨大的困意将她淹没,眼睫毛微颤,似乎是冷,小姑娘忍不住战栗,肩骨瑟缩。

裴君琅不再打扰她。

叶薇昏昏沉沉,她偶尔能听到裴君琅说话,偶尔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忍不住往旁侧挨蹭,缩到裴君琅的怀里打摆子。

小姑娘看起来很冷。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用坚实紧致的臂骨,将她搂到膝上。

小郎君弯曲脊骨,长长的黑发顺势跌下,像一汪春池水,又似羽毛尖儿,流淌于叶薇的脸上,撩起来,痒痒的。

叶薇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裴君琅在用棱棱的肩骨为她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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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他明明也很畏寒怕冷,好几次,她都给他抱了薄被御寒。

可是现在,裴君琅无惧风雨,他倾身,庇护叶薇,只盼着小姑娘不要被雨水浇湿,只盼着她能好受一点。

叶薇莫名觉得鼻尖酸涩,眼眶涩出泪意,嘴里咬了一口酸梅,舌苔都发苦。

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小郎君待她很好,特别好,好到她不知要如何回报。

冷雨潇潇不绝,天穹雷光炸裂。今日,皇帝的御林近卫特地在山上开辟出一片广袤的草坪,用来搭建击鞠的场地。世家子女虽说没有家里拘束,也算是弓马娴熟,但对比游牧部族以及外域小国那些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技艺还是相差甚远。

中原的击鞠,也就是多罗口中所说的打马球,两队十人,队员们上马争相击球,得分最多的便算赢。

由于是和胡族蛮人竞技,为了不堕大乾国的颜面,少年儿女们纷纷击掌鼓气,轮番上场。

球场上,鳄皮大鼓敲击,鼓乐喧天,声振屋瓦。

少年少女昂首挺胸,额上束着的色带随风飘扬。他们骑着高头骏马,身穿织金武袍,手持长杆球棍,严阵以待。世家孩子们最好脸面,这一场球赛,看似小打小闹,实则关乎国家的尊严,他们绝不退让!

然而,世家子弟还是天真,低估了游牧民族的跑马能力,关键时刻,还是杀神周家的儿郎们上场,才堪堪稳住局势,拉回了丢失的分数。

叶薇最后一个压轴上阵,偏偏和她对上的人,是马术精湛的多罗王子。

叶薇扬眉,想起昨日她给的下马威,笑道:“多罗王子是来一雪前耻的吗?”

多罗没想到叶薇一旦御兽,身上便带着一股如野草般坚韧滋长的劲儿,即便只是骑马击球,也意气风发。他爱极了女孩的恣意与张扬,扬唇一笑:“正是,你我好好比一场,我不会放水的。”

叶薇翘起唇角:“敢放水,我定让大王子好看!”

两人各自领着九人的队伍,驰骋球场。马蹄声声,比赛声势浩大,如火如荼。

盛况空前,各个世家的长辈,以及部族的酋长、皇亲都来了,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孩子们的战况。

为了今日的比赛,叶薇特地以骨血驯服了一匹骏马,健马俯首称臣,以叶薇为尊,两者配合默契,传球飞击、马蹄崩腾,如剑锋锐,游刃有余。

叶薇发挥得很好。

每当叶薇高举长杆击球得分,毡毯席面上退场的同窗们便会大声叫好,抱作一团。

马球比赛沸反盈天,裴君琅即便不想来看,也得卖面子出行。

等他推车抵达时,比赛已经将近尾声,两队只差一球之遥。

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叶薇和多罗的动作,生怕错过了关键时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日光下,骑马奔来的叶薇,梨涡浅浅,乌发间红绸飘扬,如春日一般绚丽鲜妍,夺人眼球。

裴君琅只瞥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就在小郎君刻意偏头的一瞬间,他忽然窥见一侧的人群里闪动乌沉沉的光泽。

有人抬臂架出藏于袖囊中的弓弩机关,箭镞微晃,正对叶薇骑马的方向……

不好,有人想趁着杂乱的球赛行刺!

裴君琅眉棱微蹙。

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下意识腾起丹田内力,如玉指骨翻飞,一枚浅薄的匕首破空而出。

“叮”的一声清响,破刃穿云裂石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薄刃入肉,雷霆万钧,就此削断刺客的手指。

一声惨叫刺破云霄,不远处,鲜血骤然喷涌,红梅点点,蜿蜒了一地。

刺客的手被打歪了,手里的暗器蓄势待发,朝其他方向,不受控地射出。

这么浓郁的血气。

人群瞬间喧哗不止,谁都没想到会有人在今日行凶。

禁卫军很快持刀追杀,刺客推开人流如织的包围,往荒山逃去。

裴君琅打了个响指,召来青竹。

“有人对叶薇下手,往西南方向逃了,去追。追到以后,先断四肢,再弃尸荒野,不必留活口套话。”

裴君琅知道,敢大庭广众对世家儿女出手,必定是死士,这种人问不出任何话,直接以牙还牙,折磨致死便是。

等青竹领命离去,裴君琅才定下心神。

他的指骨僵硬,不动声色地弯曲,肺腑里积郁的疼痛涌来,裴君琅看了一眼掌心,有一片湿濡的汗意。

原来,他在后怕。

危机暂除,裴君琅抬头,朝叶薇的方向望去。

球场上沙尘滚滚,健马嘶鸣,乱作一团。

擅长驯马的马奴纷纷出动,安抚受惊的赛马。

幸亏裴君琅及时出手,叶薇的坐骑不过是被箭镞刺到腿骨,并没有伤到人。

可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动荡,也足够赛马撒蹄扬鬃、四处奔逃,险些颠下马背上瘦小的女孩。

叶薇一时不察,差点要摔下马去,还好多罗一直注意叶薇的一举一动,他很警惕,电光石火间,少年郎于危难中,朝她伸出手。

一只健硕的臂骨牢牢困住叶薇的腰肢,如同救命稻草,轻巧地搂住了叶薇。

多罗把她抱到身前,勒马停下。

叶薇在多罗的马上坐稳,额头不小心磕在他的胸口,耳边响动的,是儿郎蓬勃不休的心跳声。

虚惊一场啊。

女孩拍了拍胸口,她朝多罗感激一笑。

“谢谢你,多罗王子。”

“小事一桩。”多罗朝她挑眉,一副得意的模样。

英雄救美,郎才女貌,人潮再次沸腾,夸赞多罗这充满友国善意的搭救,赞美皇帝与部族之间的深厚情谊。

裴君琅安静地望着这欢欣踊跃的一幕,什么话都没有说。

多罗扶住叶薇,骑马带她靠近观众的毡席。

叶薇脸上的笑容甜美、娇艳、耀目,也很熟悉。

她曾无数次对裴君琅这样笑,毫不设防,真心以待。

只是对象换成了多罗。

叶薇不觉得冷了。水雾浸透了槐花黄绿的衣裳,薄纱之下,雪峰鼓囊,腰身窄瘦。

她睁开眼,直勾勾盯着裴君琅,眼神带钩子。

守礼的小郎君见叶薇醒了,不再担忧她的身体,被她凝望,裴君琅也有错愕。

他下意识仰头,那一双淡泊的凤眼错开叶薇的目光。

叶薇还留在他怀里不肯走。

他也不去赶她。

平心而论,裴君琅没有不喜欢叶薇的亲近。

他们都在等,高手过招,你来我往,一言不发地煎熬。

城中的厮杀声,渐渐减弱,远处扬起大乾国的旗帜,叶薇知道,泉州守住了。

太好了。

她没有再挂心的事,整个人松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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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小姑娘朝裴君琅一笑,柳眉弯弯,杏眸里碎着星子。

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许是久违的枯木逢春,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在她心底扎根。

今日大获全胜,她总想庆祝,给自己一个礼物。

叶薇借着远处昏昏的火光,逡巡裴君琅线条冷硬的下颌骨,小郎君冷心冷面,就连单薄的唇峰也是冷的,如山嶙峋。

他什么都没做,却偏偏挑衅起叶薇的好胜心。

小姑娘不服输,执意一战。因此,她突然支起臂骨,跨坐于小郎君的腿上。

女孩低头,额头与俊俏的小郎君相抵,居高临下,任由寒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至裴君琅微仰的喉结,再滑入深不见底的衣襟。

裴君琅的指骨轻颤,眼尾晕开一片红,连带着那一颗焦茶色的小痣都勾人。

助兴的么?叶薇不知为何,脑子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叶薇蹑手蹑脚靠近,纤长的眼睫毛稍稍战栗,她俯身,尝了一下裴君琅的唇。

意料之中的寒冷,唇瓣上糅杂了冰凉的雨水味,还有她喜欢的草木香气,像是隆冬天的雪松。

她想要尝得更多,渐渐深入了,触碰到裴君琅的齿关,又怕触怒他,令他反感。动作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既害怕,又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欲心。

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逗得小郎君轻轻哼笑一声。

幸好,这次,裴君琅并未阻止她。

他眼波流转,尽数是撩人的暧昧。

他任叶薇予取予求。

甚至在叶薇体力不支的时候,还会好心扶住她的腰,助她使坏。

叶薇一阵心猿意马,她不免心虚,一方面觉得裴君琅善心肠,一方面又觉得她是不是被小郎君坑害,落到什么陷阱里去了?

裴君琅宽厚、滚沸的掌心抵在姑娘家的腰窝,在叶薇毫无章法的勾惹之下,也能纠缠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气。

少年郎的指骨渐渐收力。

他抓住了她。

叶薇还在采撷,软.舌微勾,舐.吻小郎君柔润的唇角,与他唇齿相融。薄凉的雪堆被热汤沃化,一池春意。

叶薇以为裴君琅永远不会主动,能半推半就顺从,已是万幸。

她感到餍足,打算鸣金收兵。

可是,当叶薇企图结束这一场暧昧的交织,裴君琅却用臂骨困住了她。

红龙犹豫一会儿,憋住口中酝酿的天火,不情不愿地游开了。

裴君琅从木轮椅挪到地面,他坐到深不见底的天池边上,双手托起叶薇。

他待她一贯温柔,手掌扶住叶薇的后颈,另一手锁住她的腰身。

叶薇死后变得好轻,抱起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池水太冷了,裴君琅的膝骨泡在其中,但他并没有什么受冻的反应。

时辰差不多了,裴君琅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腰侧,狠狠扎入皮肉,隔开一道血痕。

他的血肉是药引,能够开启天池之中的长生秘术。

裴君琅任由一团团朱红色的血液氤氲于深蓝色的天池之中。池面荡漾,血气凝聚成红线,沿着涟漪一圈圈漾开。

夜色昏暗,唯有雪地泛起银白色的尘芒。

裴君琅抱住叶薇,他抬手,将她重重压向自己滚烫的胸膛。

他抱着她,滑进池中。

冰冷刺骨的水潮顷刻涌来,将裴君琅淹没。

天池像是欢迎裴君琅的回归,不住卷向他。

裴君琅的衣袍变得沉重,他的发簪被水流冲散,一头乌黑顺滑的黑发在水里沉浮。

他仍是死死抱住叶薇,即便不断下沉也没有松手。

池水中,裴君琅睁着眼。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尸体复苏,等待奇迹降临。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关系,裴君琅活得够累了,他做不到孤独终老,像今日这般,他能和叶薇一起溺亡在此处,其实也很好。

裴君琅的双腿有疾,池水淹没他的口鼻,堵住他的呼吸,他闷得难受,却没有挣扎。

他俊美无俦的脸,在水下更显病容,皮肤苍白胜雪,没有一丝血气。

裴君琅凝望怀中紧拥的叶薇,他捏住她的下颚,吻上了她的唇,残存的气息被他渡入叶薇的口中,连带着细微的血液,也被他送入叶薇的体内。

秘术还是开启了。

裴君琅终是感到虚弱,他的身体在不断衰竭、破碎,他承受灭顶一般的痛楚。

可他能感受到叶薇的四肢变得愈发柔软,她的唇舌也变得热了。

裴君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

一轮皎洁的月拨开云雾,绚烂的光华照进清澈的天池之中。

裴君琅往下沉沦,他渐渐松开紧绷的手臂,看着叶薇的脸色渐渐有了血气,她晕在皎洁的月色中,犹如天女下凡。

这一幕似曾相识,裴君琅感到恍惚。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叶薇一如初见那日跳入池中。

这一次,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朝他游来。

叶薇终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裴君琅望着叶薇那双美丽的杏眸,忽然心脏酸涩,他有了泪意。

叶薇的脑子混沌不堪,漂浮于池中的衣物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她呛了不少的水,无数气泡从她口中涌出。

她茫然看着不住往下跌落的裴君琅,她的长发犹如群魔乱舞的海藻,和裴君琅的墨发纠缠成一团。

小琅?

叶薇伸手,她四肢无力,却仍旧想去救他。

只是这一次,裴君琅真正意识到肉身消亡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可能回到岸上了。

他看到叶薇复生,已经如愿。

他不想她再做无畏的牺牲。

小姑娘悄悄勾唇,帮裴君琅关好房门,撩裙追上——

“听说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鸡腿,拌饭简直一绝。小琅公子吃吗?”

她还是喜欢喊他“小琅”,决定让裴君琅听习惯到耳朵生茧。

“或者滚油煎的萝卜丝饼,这是民间小吃,也很香,尝尝吗?”

“哦,对了,小琅有没有带利是封红包?沈如意午膳的时候偷偷帮我们探过路了,说是打菜的大娘有颠勺的毛病,不给点红包收买,会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没钱,我帮你垫付了吧?不过你我是生死之交……这样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内还。”

裴君琅忍无可忍,手上力度变重,木头轱辘顿时滚出去好远。

叶薇紧追不舍。

少年沉声,骂人的声音也还算好听——

“闭嘴,你好吵。”

第二十四章

叶薇和裴君琅到膳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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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月上枝头的黑天。

潜渊官学的膳堂是一片开阔的排屋。

每一面墙都被打通了,两头都通了个门,大门敞开,如同里外抖风的殿宇。

叶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会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场景,直接让学子们同堂用饭了。

迈进膳堂,叶薇不动声色打量。

左边摆了数不胜数的坛子,油纸封口,有酱菜和美酒。干净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铁锅,有专门的御厨镇守,房梁挂着的点菜牌上,一应美味小炒与汤品应有尽有,标注了银钱,要额外加价付费,想来是为了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准备的;

如果他真的对尊贵的兰玛公主青睐有加,那说明他也只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叶薇不会再和他多接触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知道叶薇很擅长心里藏事,他们担心她有苦不对外说,纷纷凑到旁边给她端茶倒水,或是想笑话逗趣。他们视裴君琅为拈花惹草的多情货色,看白衡都慈眉善目了,就连谢芙,也在沈如意的劝说下,让出了叶薇左手边的位置,供白衡同心上人交谈。

院门外,马蹄声笃笃,雨停了,赵管事脱下沾满水珠的雨蓑,招呼哑奴搬来脚凳,搀扶西坞公主下马车。

叶薇咬糖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眼就看到远处的裴君琅。

小郎君是陪同兰玛公主游玩的礼官,因此他并没有穿官学里的荔枝白圆领袍,而是穿了一身妆蟒绣堆的朝服,英姿勃发,威风八面。

他平静睇来的一双狭长凤眼,正巧对上叶薇的视线。

小姑娘咬糖的动作放缓,她眯起杏眸,朝裴君琅微微一笑。少女烟波潋滟的眼睛仿佛有钩子,带点若有似无的调侃与逗弄。

叶薇不想自己太狼狈,她便以旁观者看戏的角度,故意起哄,看裴君琅陪同兰玛公主一道儿观摩官学的笑话。

小姑娘忽然对裴君琅弯唇,春山如笑。

小郎君轻皱了一下眉头。塞外蛮族契人的冬天不好过,草场凋零,牛羊冻死大半,部族的老弱没有粮食吃,生活难以为继。

契人勇士们为了生存,只能不停地掠夺,他们又招募青壮兵丁,顶风冒雪,孤注一掷不断地侵扰大乾边境,好在关隘守军守备森严,没能让那些山狼一般凶悍的野蛮胡人攻入国境。

源源不断的军需辎重又被送往边城,守城战役不可避免。

风雪仍在簌簌地下。

裴君琅看完击退契人的军情捷报,顺手将文书递于炭盆,任猩红色的火焰将纸张吞噬得一干二净。

夜风拂面,少年郎清隽的眉眼低垂,面上无喜无悲,神情平静,唯有白皙指骨停在炭盆上方,火光涌动,骨节上一枚油润的白玉扳指,染上黄澄澄的柔光。

“主子。”青竹在廊庑底下,轻轻敲动门扉。

裴君琅冷道:“说。”

“叶二小姐登门拜访了。”

小郎君剑眉轻拧:“放她进来。”

青竹尴尬:“已、已经进来了,都到内院门口了。”

裴君琅默然:“……”裴君琅平日里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多闷骚的事。

她玩味地翘起唇角,寻宝似的,继续观察寝殿的一桌一椅。

窗边置放了一个梳妆台,各式各样的匣子里摆满了她之前爱戴的珠花、发带、花钗。她甚至在床榻的枕边也发现了一条她最喜欢的桂花丝绦,不难想象,小郎君夜里睡不着,定是抱着她的旧物才能入眠。

不止这些琐碎的东西,叶薇还看到了她用过的被褥与枕套,蝴蝶、缠枝花等等绣纹的被罩,绸被的颜色也都是枇杷黄,或是锦葵红色。

叶薇嘴角一抽,忍不住问长寿:“你家陛下,是把叶家小院里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长寿哪里敢和红龙神主一块儿讲主子的坏话,他好歹是要给裴君琅留点颜面的,于是长寿小声说:“倒也不是全部,好歹、好歹没将您的衣物尽数搬来,还有您的陪睡玩物,那个叫狗什么的。”

“狗蛋。”

“对对!”

叶薇沉默:“……”她怎么从前不知道裴君琅是这么粘人的小郎君啊?

叶薇大概知道裴君琅都干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好歹要给他留点颜面,她不再问家具私事,开始搜罗裴君琅留下的书信以及一些御书房的卷册。

小郎君是个行事周到缜密的人,他给她留下很多官场与朝政的点拨文书,事无巨细,每一桩都说得明明白白。

叶薇甚至能想象到小郎君写下这些卷册时的表情,他一定嫌她蠢笨,这才事事从旁看顾。

最后,叶薇找到了那一封裴君琅的信。

她看到“亡夫”的字眼,纸张上陷下豆大的圆圈水渍,她睁着杏眼,任由眼泪滚落。

叶薇深吸气,嘟嘴,把泪意压回心里。

“我不喜欢你留下的东西。”

叶薇不喜欢这样的裴君琅。

“你说了很多话,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你忽然不骂我烦人,忽然改了性子,忽然这么温柔地教导我做好所有事。你不该这么有耐心,就仿佛你做足放心我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就好像……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薇每天都会去一趟天池,可是整个池子都被冰霜冻住了,用红龙的天火都融不开,她捞不到裴君琅。

叶薇害怕毁坏天池也会伤到裴君琅的根本,她没有再强行破开这个池子。

忽然有一天,叶薇决定不要每天来了,她每个月来瞧一次,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裴君琅就再次浮上水面,他就再次回来了。

这一日,叶薇带了许多好吃的糕点、喜饼,还有好喝的青梅酿。

她蹲坐在池边,抱住膝盖,对冰面说——

“小琅,你要是醒了,记得上岸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小琅,我们连婚礼都没办,你对外说是我夫君,也不嫌害臊么?”

“小琅,我明日要和阿芙、如意、小山、阿溯他们去一趟西坞了,西坞带领西域许多小国归顺大乾国,我身为国君,亲自去一趟也代表我们结盟的诚心。”

“小琅,听说多罗王子还没成婚,他很可能对我情根深种,还在等我。你要是吃醋得紧就快快醒来吧,不然小心我给你纳一窝男嫔妃来分你的宠爱。好吧,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这个人还是很专情的。”

叶薇说了一些近日发生的事,譬如谢道玄成了谢家新一任家主,明明到了年纪,却对男色毫无兴趣;譬如沈如意如今很会做生意,自从叶薇复生,开始搞什么长生符,畅销得很,还让叶薇也帮着一起糊弄人,不过她要分四成利;譬如鲁沉山最近总觉得城门笨重,想要拆了重建,为此和户部闹得不可开交……

叶薇原本是笑着和裴君琅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她上扬的嘴角便渐渐耷拉下去。

没有裴君琅的日子,大家的生活也还是步入正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顺。

大家好像都把小郎君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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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把脸埋进腿间,心里酸酸涩涩的,唇舌也好似咬了一口青梅。

“小琅,你很自私啊。我前两年好歹还留了一具肉身给你,你能日日睹物思人,偏偏我连你的一片衣袖都捞不着。碰不到你,我晚上都很难入睡。”

“小琅,我又想你了。”

叶薇总是会无数次回想,裴君琅沉入天池是什么感觉。

他会窒息吗?会口鼻发闷吗?他会不会很难受……

但小郎君应该没有后悔吧。

毕竟叶薇看到他义无反顾朝她伸出手,濒死之人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够推她上岸。

他总是将生路留给她。

叶薇坐在天池边上。

说了要走,但久久没走。

她想陪陪裴君琅,她忽然也很想不管不顾,留在这里。

裴君琅沉入天池的第五个月,叶薇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他了。

她记得裴君琅不喜欢有奴仆近身伺候,偏偏他又很懒,嫌弃举着暖炉烘干头发,手会很酸,所以大冬天也湿着发。虽然沾了水的湿发,颜色会变得很黑,像一块柔滑的黑缎,很漂亮。

裴君琅总是自厌、自弃,他觉得自己双腿残疾,腿上还有燎疤,很丑陋。

他总是穿戴齐整,干净的衫袍盖住腿骨,遮得严严实实。

他怕叶薇嫌弃。

叶薇却觉得小郎君美而不自知,他分明是沉静的温玉,分明那样干净、好看,所以会诱惑她用指尖触碰他的喉结、用软唇去亲吻他的嘴角。

裴君琅明明很害怕叶薇离开,却一次次倔强地装作满不在乎。

他不是不想留住叶薇,他是怕留不住,怕自取其辱。

小郎君对外胆大妄为,对内怎么这么胆小啊。

叶薇的唇角上扬。

她好像没有告诉过裴君琅这些。

他抬眸,深邃的凤眸寒到几乎能冻死人。

叶薇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偏偏阖府纵容她来往,拦都不拦!

少年郎姿仪秀拔地端坐,扬声讽刺:“你究竟是叶薇的狗,还是我麾下的侍卫?”

青竹挠挠头:“反正、反正您也不拦,属下这不是想着多此一举么……”

“滚去值守。”

“是!属下这就走!”青竹为保小命,立马掠身上房,溜之大吉。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头痛欲裂。

算了,叶薇的胆大妄为,也有他御下不严的锅。

没等裴君琅多得几分清净,窗台上便探出一个圆润的脑袋。

叶薇梳着双环髻,乌黑发髻缠绕芦苇绿的绸带,长长的丝绦挨拢丰腴耳珠上的一粒翡翠耳坠,被风吹得轻翻,灵动可爱。

她朝他没心没肺一笑,杏眼弯弯,俏皮而热情地问:“小琅看到我来,有没有很惊喜?”

裴君琅被她灿烂的笑颜一刺,避开了眼。

“是惊吓。”

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无情,若非他没有闭门不见叶薇,她都要以为自己又惹到裴君琅哪里。

一想到上次她喝醉酒的狼狈,叶薇有点心虚。

她厚着脸皮推门入屋,四下打量。

屋舍里干净整洁,窗前只设了一张鸡翅木长案、黄花梨书柜、文房四宝诸样,高脚桌上摆一只细颈的琉璃瓶,斜斜插一枝清馨的白梅,糅杂衣上草木气泽,满室桂馥兰香。

叶薇朝着内室探头探脑,她摸到床边,驾轻就熟挪来一块落座的软垫,坐在裴君琅下首。

裴君琅对于叶薇三五不时的登门叨扰已经麻木。

即便小姑娘故意靠近他,裴君琅也熟视无睹,自顾自拿起书翻阅,眼风都没给她一记。

叶薇习以为常。

“咚咚。”没等她开口说话,屋外传来了既轻又缓的敲门声。

叶薇好奇地拉开门,竟是长寿亲自端来一个木制托盘,递给叶薇。

紫笋茶、黄蜂糕、枣泥饼……茶味香醇,糕饼松软微甜。

长寿怕小姑娘受怠慢,一听到做客的风声,立马端点心来了。

叶薇欢喜地接下,递去一小把金瓜子:“险些忘记给公公新年利是封红包了,您要是不嫌弃这瓜子重量轻,拿去换几斤茶吃也是不错。”

长寿的心都要软了,连声道:“哪里会嫌弃!能得小薇姑娘的赏赐,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福泽不能奴才一个人独享,这就去分点给青竹、明月,让他们兄弟俩也沾一沾小薇姑娘的善心肠。”

长寿太通透了,立马知道叶薇是想讨好府上的奴仆侍从。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不再多说。

叶薇关上门,美滋滋咬一口甜糕,转头问裴君琅:“小琅吃吗?”

裴君琅:“……不要总是拿我府上的点心借花献佛。”

“那也得是我献,佛才肯收嘛!”叶薇拍了拍指头上的粉屑,“小琅,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裴君琅嗤笑:“所以你平日找我来,都是无所事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算了,我们聊正事。今天的红龙神诞节,祖母让我穿戴礼冠献礼了。”

“嗯,我知道。”

毕竟是大节日,青竹会奉主子的命令,登高观望各个宅邸的动向。他看到庭院里翩翩起舞的叶薇,还特地回皇子府学给裴君琅听,说叶二姑娘穿礼服、戴宝冠的样子明艳照人,冠绝京华。

裴君琅出了一会儿神。

明明不甚在意,脑海中却勾勒出叶薇盛装起舞的模样。

裴君琅皱眉,他定是有病。

叶薇又戳了一下裴君琅的臂骨。

“祖母还用我的血试了红龙血眼石,石头动了,它有反应。祖母说我是神主转世,能驱动红龙。”

叶薇无所畏惧地说完这番话,她依旧笑得喜气,杏眸潋滟,如含一汪秋水。

裴君琅听完,清冷的凤眸骤然一缩,白净手骨攥紧了手中书,僵硬了很久。似是困惑,似是不解。

良久,小郎君的声音如同掺了冰爽渣子,硬邦邦地挤出一句:“叶薇,你就这么信赖我,敢把血脉的机密告诉我?”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没有过多的回应,冷漠的眼神很快收回,又瞥了一眼旁侧的马车。

天空放晴,遮雨的油棚被撤走,胡女小丫鬟推开附着雨露、湿漉漉的马车门,伸手搀出兰玛公主。

入眼的先是一只修长的手,腕骨叮当作响,挂满了镶玛瑙的金镯,随后是珍珠金枝冠,长长的炸金珠帘子垂在颊侧,纠缠卷曲的棕发,衬得那一张深目高鼻的异域美人脸,如同草原金莲花一般动人。

兰玛公主显然是马背上养出的女孩,腰肢纤细,脊背挺直,身材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高大。她利落地跳下马车,身上冷艳的珠串敲击、碰撞,窸窸窣窣作响。

许是没想到兰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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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容貌竟如此英气美丽,世家子弟们纷纷怔在原地。

他们不由看了一眼叶薇,乌发黑眸的娇柔小姑娘,浑身都是惹人怜爱的江南韵调,很有小家碧玉的雅气;而兰玛公主不同,她热情张扬,肌肤虽然没有叶薇那般肤光胜雪,却泛着莹润的蜜色,有种大漠戈壁的粗犷。

都是不同的风情与魅力,但比较家世,这些儿郎们自然更想去讨好兰玛公主。

于是,学子们一窝蜂地迎上去,簇拥住兰玛公主,和她闲聊起大乾国的民俗风貌。

叶薇打过招呼,正好手里的麻糖也吃完了,她转身,打算再去膳堂买一包。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这位小姐,等一等。”

蹩脚的口音,嗓音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婉约温柔。

叶薇转身,好奇地挑眉:“公主殿下,是在唤我吗?”

兰玛公主嘴角上翘,她点点头:“叶薇小姐,我听过你很多事。听说你以庶出次女的身份,在红龙谷大比中脱颖而出,甚至压制了许多世家本家的嫡出孩子一头。你的驯兽术极为精湛,厉害非常,我仰慕你许久了。”

兰玛公主的大乾语说得不算很好,磕磕绊绊,但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她想和叶薇多接触。

谢芙马上撅起小嘴,杀心毕露。

众人听到兰玛公主一来就挑衅叶薇,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不会是裴君琅惹出的风流债吧?兰玛公主没和叶薇接触过,全然不知叶薇就是个满腹黑水的黑心汤圆。小姑娘最擅长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和她作对,这不是找死么?!

可怜的兰玛公主完全不知道叶薇的心计,怜香惜玉的世家子弟哪里能看到草原美人吃亏,纷纷上去拉架:“算了算了,兰玛公主,我们带你去参观潜渊官学,去原上跑马,玩的东西可多了!”

“啊对对,我们走!”

然而,兰玛公主就像是要和叶薇杠上了,半点不肯退缩,她就要和叶薇玩。

叶薇也觉得有趣,她一贯热情好客,没有对兰玛表现出任何的敌意。甚至递出藏在掌心的一颗麻糖,问:“正好我要去膳堂买麻糖,公主吃吗?若是吃,咱俩一道。”

兰玛公主看了一眼叶薇掌心的糖块,想了很久,还是捡起来,咬了一口。

甜甜酥酥的口味,很好吃。

她点头:“吃。”

“好,那跟我来。”叶薇心平气和地充当那个向导,领着兰玛公主上膳堂。

贵客一走,其他世家子弟自然得跟啊。

路上,世家子女不放心叶薇、以为她要使出什么阴司损招,纷纷小声提醒:兰玛公主背靠西坞,是咱们大乾国的友国,要善待她,不可开罪她,更别想食物里下毒药死人!

叶薇朝天翻个白眼。

她很想说,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很会草菅人命的恶女吗?!他们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而且她要杀人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肯定会从长计议啊!

可是,没人相信叶薇所剩无多的良心,他们都心惊胆战地盯着两个女孩儿来往、接触,所有叶薇递去的茶水以及糕点,大家都要拿银针,或者喂赵管事一口,试试毒。

赵管事:“……”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

表面上看,叶薇和兰玛公主相处融洽,但沈如意还是觉得,她们背地里一定暗潮汹涌,定是为了裴君琅在争风吃醋。

灵感来了,沈如意抽出纸墨,奋笔疾书。

鲁沉山从人群里挤出来,看了一眼角落里单手支着下颌的裴君琅。

俩姑娘都要为他打起来了,裴君琅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啊?

然而,小郎君还是没有反应。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静的凤眸紧紧盯着饭桌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个小姑娘。

就在兰玛公主想要挽住叶薇,约好一道儿去练武院看尸人交战的时刻。

一条来势汹汹的细鞭倏忽破空而来,迅猛发动袭击,一时间鞭声呼啸,罡风凌冽。

长鞭如蛇一般,顷刻间缠绕兰玛公主的腕骨,将她朝前猛然一带。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裴君琅并不适应外人的夸奖,他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食不言,专心用膳。”

“知道啦。”

清疏淡然的郎君不再看她,视线落向别处旁处。

只是,偏头的一瞬间。

裴君琅单薄而赤红的唇,还是于暗地里,无声勾了下。

叶薇果然是一碗饭就能收买的……傻子。

第二十五章

膳堂生意兴隆鼎盛。

叶薇吃饱喝足,还和几个学生们赖着不肯走。

甲、乙两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回屋里睡觉了,毕竟他们都有晨起练习传家术的习惯,家中人一贯管得很严格。

然而丙、丁两班的学生基本来自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父母亲管束就松懈许多。

还有半个时辰,叶薇就等到她点的下酒菜了。

是母亲徐灵雨最爱吃的大葱炒鸡胗,她年幼,吃不了酒,母亲就会用筷子头点一下,喂到她嘴里,母女俩一起尝尝鲜。

叶薇心神一动,对裴君琅说:“听说膳堂也卖酒……不过要年满十六岁。”

小郎君清冷的眉眼睇过来,语气不善地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知我者莫若小琅。”叶薇笑得人畜无害,“我问过了,鲁沉山和沈如意都是十五岁,年纪不够的。咱们丁班,你为尊长呀!”

四个孩子一听可以喝酒,眼睛顿时发亮,齐齐落在裴君琅身上。

一时间,军将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靠近叶薇半步。

世家长辈总不能用战马、用刀剑,对自己的子女儿孙动手吧?

鲁明看着自家的乖孙鲁沉山,气得大叫:“孽障,给我滚开!”

鲁沉山手持玲珑炮,一言不发。

沈如意与周溯趁机帮裴君琅扶上马车。

叶舟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叶薇,皱眉,骂了一句:“傻愣着做什么?你当我们能以一打十不成?赶紧上车,快滚!”

叶薇麻溜地钻上马车。

周溯放下马车帘子的时候,对叶薇说:“实不相瞒,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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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原本还想利用祖父的性命逼我对你们动粗,可是眼下,她的亲子裴凌都被杀了,她没了倚仗,想来此次祖父一定凶多吉少。反正周家难逃一劫,我倒不如随心而为。小薇,二殿下,今日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救你们的机会,请一定要跑远一些。如有下次,恐怕你我便是死别。”

叶薇看到那么多老师与同学为她护路,鼻腔酸涩,心脏又酸又胀。

她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一定!”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一定不会忘记他正是做好了所有被人奚落的准备,才在今日向叶薇提亲。

小郎君稳重地道:“老夫人应该猜出来了,晚辈私下拜见您,是想求您允我一番私心。晚辈欲求娶叶薇,还望老夫人成全。”

叶老夫人不说话,她低垂一双老态龙钟的眉眼,细细打量轮椅上的裴君琅。小郎君的确是人中龙凤,不止模样标致,为人处世也练达老成,光从品行与模样上看,裴君琅实乃世家佼佼英才。然而,叶老夫人要交出去的人,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叶薇,她舍不得小姑娘胡乱嫁人,在夫家受委屈。

叶老夫人道:“二殿下,老身明白,你洞悉庙堂时局,深知小薇暴露了骨血的秘密,往后必有大难,想用婚事拉拢小薇,让她成为皇家儿媳,归为天子党羽,也好保她一程。你的拳拳爱护之心,老身看在眼里,铭感于心。可你也知道,小薇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她幼时狠吃过苦头,回到本家又历尽艰辛,等我想庇护她的时候,她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孩子。”

“我既欣慰,又心疼,巴不得多留她在家宅一段时日,也好弥补这些失去的祖孙情谊。我们叶家本就是世家典范,家底不说富贵,倒也殷实,手中权势虽不及过去,但也已是勋贵之最,无人可欺。倘若没有出五竹山的事,老身并不打算将小薇外嫁。即便要为女孩家寻夫婿,最起码也得是身体康健的后生。”多罗王子掏了掏耳朵,半点没在意身后那一批学生们的痛苦哀嚎声,他只死死盯着裴君琅,唇角微扬,问:“你怎么发现的?”

裴君琅收回长鞭,慢条斯理将其一圈圈绕上结实的臂骨。

小郎君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说:“听闻兰玛公主自小体弱多病,父皇命我悉心看顾。常年吃药的病人,肌骨和衣袖都会沾满药涩味,然而我见你的第一眼,竟没在你身上嗅到任何药材的气息,而你腕骨还有细微的牛皮味,衣上也有健马的气味。我猜测,西坞外域,骑马的缰绳,应该是牦牛皮搓成的。试问,一个久病难愈的小姑娘,怎会成天在马背上玩耍?”

裴君琅多年服药,身上自带一股清苦的草木味,那不是特地熏的衣香,是他的隐疾。

“况且,即便你很擅长乔装打扮,虽然遮掩喉结与肌骨,但手上有耍刀弄枪积攒出的厚茧。习武之人下盘很稳当,走路时自有一番潇洒的仪态,外行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内行人。”

裴君琅将观察的一应事逐一道出,多罗王子心服口服。

他哈哈一笑:“不错,贵国的二殿下果然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妹妹不服大乾国的水土,在来朝的半道上生了急症,已送回西坞。我麾下部曲唯恐国书上写了公主来朝拜贺,人却未至,担心大乾皇帝知道了,定要不高兴,因此由我来假扮妹妹,从中斡旋。反正我俩是孪生兄妹,样貌相似。”

多罗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大家都挑不出错处。

唯有裴君琅意识到,这是西坞的傲慢。多罗知道,只有扮作将来可能会远嫁天朝的兰玛公主,才能混迹在一众世家儿郎与皇子里,打听大乾真实的国情,判断朝堂的混乱局势,然后选择倒戈羯人还是归顺大乾国。

多罗胸有成竹,也压根儿不担心自己的欺君之罪,会惹来皇帝裴望山的怒火,因为他深知近年大乾国的边境不稳,外患连连,中原很需要外援,没必要得罪一个可以拉拢的富裕小国。

而且,多罗和西坞国王一定很疼爱女儿,这个局是一早就设下的,他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让兰玛公主远嫁到中原。

裴君琅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多罗卸下伪装,他也不装了。少年拎起挂满佩玉、珍珠璎珞的裙摆,朝叶薇跑去。

吃糖看戏的小姑娘被徒然凑到面前的俊脸一吓,呆住了。

多罗满身热汗,脖颈上的肌肤是蜜色,泛着油润的光泽。他对叶薇一笑,皓齿白皙:“小薇姑娘,本王子这次来大乾,也是有联姻任务在身。我看你是世家儿女里长得最好看的,不如嫁到西坞来,做我的王妃吧?”

居然当众求婚?

叶薇吃惊,那一口麻糖含在嘴里,腮帮子鼓鼓,不知要咬还是不咬。

和叶薇关系算不上好的世家女孩儿,一看多罗一表人才,家底又殷实,听到求娶的事,心里艳羡不已。她们反正不是本家嫡出的女儿,继承不了家业,嫁到西坞去似乎也不错。毕竟多罗是国王的嫡长子,往后要接任王权,那么,他的王妃,岂不是就是未来王后?

可偏偏,什么好处都被叶薇占了。

就连叶心月也瞠目结舌,皱起眉头:……叶薇是什么狐狸精吗?怎么一个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众人眼中被馅饼砸到的叶薇却没什么反应,她轻轻眨了一下水灵灵的杏眼,慢条斯理咀嚼齿间的那口糖,似乎在思考。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裴君琅的方向。

不知为何,叶薇迫切想知道裴君琅的反应。

他会错愕吗?会不喜吗?会恼怒吗?

叶薇不笨,方才裴君琅明明是看到多罗王子要扮作亲昵的闺中好友,同她勾肩搭背,小郎君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触碰叶薇,这算不算对她的占有欲?

叶薇总能感受到小郎君流露出的一丝一缕侵占欲,可当她要去仔细分辨,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无。

他为什么总躲着她啊?

放手又放得不利落,想抓住她又瞻前顾后,胆小鬼一样不敢作为。

裴君琅居心不良,故意钓着她玩吗?他勾得心猿意马,撩得她心痒难耐,却连一口甜的都不给。真是手段高明的小郎君!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气得嘟嘴,脸颊微鼓。

然而,小郎君还是面无表情。

黄澄澄的烛光洒落他低垂的浓睫、微抿的冷硬唇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木轮椅上,白皙的腕骨,随着细鞭的把玩、缠绕,伶仃的臂骨偶尔露出袖缘,泛起雪色的光泽,如玉琳琅。

他无动于衷。

裴君琅没有推动木轮椅,他岿然不动,心平气和地整理那一条沾染无数鲜血的细鞭。

不厌其烦,整理了成千上万遍。

叶薇看不懂裴君琅,她悻悻然收回目光。

接着,她喝了一口清茶,冲刷口中那股甜甜的糖味。再抬头,叶薇对多罗说:“实在抱歉,多罗王子,我也同兰玛公主一样,自小体弱多病,对西坞的饮食与地貌水土不服,恕我身体羸弱,不能随你远行,嫁到塞外了。”

多罗一愣,接着哑然失笑。

“哈哈哈,你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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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非但生气,反倒对叶薇更感兴趣了。

先前,多罗借妹妹兰玛的病,给了大乾国一个下马威。叶薇反手就回了他这一巴掌,偏偏多罗还没有理由来反驳。

叶薇这招高啊,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几句就将多罗打了个措手不及。

世家的儿女们旁观半天,纷纷在心里头拍手叫好!

小薇厉害!咱们潜渊官学的场子,今儿算是被你找回来了!

听到叶薇的话,裴君琅手里的动作也恰逢其会地停顿。

叶薇拒绝了。

小郎君指骨微动,雪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在叶薇婉拒多罗的那一刻,裴君琅不可否认,他心生隐秘、几不可查的愉悦。

原来,他也不想她远嫁边塞-

没一会儿,福德奉皇帝口谕,风尘仆仆赶来潜渊官学宣旨。

皇帝裴望山远在禁庭之中,也知官学里发生的一场闹仗。

叶老夫人就差明晃晃说出,裴君琅不良于行,腿骨残疾,他与叶薇一点都不相称。

叶老夫人害怕叶薇婚后会受尽委屈,她瞧不上裴君琅。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身患残疾,即便叶薇不嫌,她的长辈又怎会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不过是看在天家的份上,不敢嘲讽皇裔,可真当裴君琅要与叶薇成婚,这些瑕疵又变得极难容忍,要另当别论。

“老夫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实配不上叶薇。”

叶老夫人没有和裴君琅来往推拉,而是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咄咄逼人质问:“既然知道自己不配,为何还要蓄意招惹?”

裴君琅没有被老辈几句鄙薄的话吓退,他依旧不卑不亢地道:“若非叶薇性命攸关,晚辈本也不愿唐突叶薇。实不相瞒,晚辈求娶叶薇,确实存有权宜之策的心思。我深知父君的雷霆手段,知道他畏忌多疑,若知叶薇的骨血秘术,要么囚之,要么毁之。”

叶老夫人冷笑:“二殿下如今是在诋毁陛下吗?你说皇帝会对叶薇动杀心,我又怎知你们父子两人骨血相连,不是一丘之貉?小薇交到你的手上,难保不会死无全尸。”

裴君琅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我母亲并非胡族奴隶,而是赫连家嫡女赫连璃。当年裴望山屠尽赫连家,只为窃取红龙血眼石,又对我母亲生出歹心,将其易容,软禁后宫。您应该也有听说,我自小不得父君宠爱,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我的母亲死于帝后二人之手,我比任何人都要恨掌权的两位贵主。晚辈身负血海深仇,与父君不共戴天,绝不会与他同谋,伤害叶薇。”

叶老夫人猜到赫连家的惨案,定是皇帝裴望山一手造成。可真当裴君琅用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些残酷的往事,她又觉得小郎君可怜,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儿郎,她不该再拿长辈的身份压迫这个孩子。

“老夫人,晚辈既求娶叶薇,自当倾尽所能,体贴入微,保她最后一程。只是,晚辈身患绝症,命数短暂,或许护不了她太久。若有一日,晚辈不在人世,烦请老夫人接叶薇回家。届时,我会将手中所获的几枚红龙血眼石尽数赠予。有世家命脉在手,叶薇的倚仗更多,往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叶老夫人没想到,裴君琅为了求娶叶薇,竟把掌握几个世家的红龙血眼石这等辛秘都告知于她。他完完全全交了底,毫无保留,裴君琅即便再多心计,面对叶薇,也仍是满腔少年郎的坦率与赤忱。

叶老夫人无比动容。

裴君琅说完肺腑之言,他双手撑起木轮椅,缓缓挪动膝骨,瘫跪到地上。小郎君躬身,以额头轻轻磕碰冰冷的青石地。

裴君琅向叶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的大礼。

不良于行的少年郎,为了求娶心上人,竟肯舍下自尊心与颜面,把短处毕露于人前。

叶老夫人眼眶微热,长叹一声:“罢了,我知你待小薇的心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事,祖母不掺和!快别跪了,起来吧,祖母看着心疼呢!”

裴君琅终于得到了叶家长辈的认可,他有资格去请婚旨了。

……

等到叶薇再度看到裴君琅的时候,他已经没事人一般全须全尾从佛堂里出来了。

叶薇拽一拽小郎君的袖子,看看他的手臂与后脊,幸好,除了之前在五竹山受的伤,小郎君的肌肤胜雪,无瑕无垢,说明他没挨叶老夫人的打。

叶薇松一口气,问“小琅,你找祖母说什么了?”

裴君琅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没什么,无非是些家常话。”

“哦,好吧。”

裴君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叶薇一眼。

“叶薇,对于六礼纳征,你若有其他要求,可另列一份聘礼单子送去长寿手中,无论何物,我都会为你备齐,你不必有顾虑。”

说完,叶薇呆若木鸡。

嗯?等会儿,婚旨都还没下来,小郎君已经开始谈六礼大聘了……怎么感觉他比她还急啊??

翌日清晨,叶舟照例给叶老夫人请安,顺道从母亲口中得知,裴君琅来求娶叶薇,她已经答应了。

叶舟目瞪口呆,原本在他心目中乖乖巧巧又有点可怜的小皇子,立马变得眉目可憎,并且包藏祸心,竟然悄悄拐带他那同样讨人嫌的侄女。

叶舟猛灌下一口茶,抱怨:“不是我说,您怎能这么草率就应下?小薇及笄才两年吧?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学姑娘家兜搭情郎嫁人!家里是少她吃还是少她喝了?要是从前,儿子还理解,毕竟后娘不疼人,是个闺女就在家里待不住,如今焦莲死了,大哥……呃,大哥也殉情了,待得好好的,嫁什么嫁。”

叶舟不是不知道,叶薇在家主之争里获胜以后,驯山将叶家的家业会尽数交到她手里,这么大的一份陪嫁,带到裴君琅的宅子里,怎么想怎么亏。而且裴君琅还是个腿脚不好的,虽说身份高贵,出入家宅都是前呼后拥,奴仆环绕,但带出去赴宴叶薇也跌份儿啊。侄女现在脑子不清醒,天天情情爱爱的,往后她后悔了怎么办呢?

叶舟撂下茶盖子:“不成,我找小薇谈谈去。”

叶老夫人听次子唠叨个没完,比长辈的嘴还碎,一阵心浮气躁。昨儿她刚刁难完小郎君,今儿叶舟又打上门去,这不是显得他们叶家很不讲道理,惯会恃强凌弱吗?

叶老夫人抓住儿子的臂骨,呵斥:“回来!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成什么样子?”

别看叶老夫人平素慈祥和蔼,但早年教导儿子,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她冷脸一摆,叶舟顿感儿时挨过的打今日又回来了,膝骨一软,险些要跪下。

“娘……”

叶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你是要当打鸳鸯的大棒,还是怎么着?小孩子家家的事,你一个大人去插什么手?况且,你是不知道,小郎君患有腿疾,为了求娶小薇,还跪在为娘面前磕头,这么不容易的孩子,你去为难他做什么!”

叶舟知道叶老夫人的脾气,容易心软,几句话就能哄劝。

当年父亲嗜酒,每次沙场凯旋而归,总有世家长辈争相拉拢,设宴讨好。叶老夫人不让叶尘夜在外吃酒太晚,可父亲天天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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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深夜才回家。

有一次,叶尘夜到家的时候已是子时,叶老夫人直接把门窗都上锁,不让夫君进门。

叶老夫人叮嘱仆妇,谁敢给家主开门,领了卖身契回乡下去。

叶尘夜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看到妻子生气,全无二话,撩起袍子便跪,还跪在最显眼的庭院里。

隆冬天,积雪深厚,膝盖冻半个时辰就没知觉了,他在外镇守边关,本就风里来雨里去,身上刀伤无数,身子骨又亏空,叶老夫人心里煎熬,怎舍得夫君再受委屈,只能打开门窗,放叶尘夜回家,骂他没个大人样,在孩子面前丢人。

随后,叶薇甩开马鞭,鞭策战马,她探出头,对着越来越远的朋友们,大声呼喊:“谢谢你们!”

风雨不停,一辆油棚覆盖的青帷马车在荒野中跋涉,步履不停。

叶薇坐在马车里,马蹄隆隆,朝前狂奔,车帘被狂风卷得扬起。

她探窗去看,身后的追兵有叶舟和谢道玄断后,并没能及时追上来,他们暂时安全了。

叶薇明白,潜渊官学的师生也一定会活下来,因为虎毒不食子,对她这个外人当然可以獠牙相向。

叶薇心有余悸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半是庆幸,半是难过。她被逐出了故土,她没有家了。

但是一想到,往后她还有裴君琅,还能和坏脾气小郎君相依为命,叶薇的心情尚且开怀,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叶薇小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样算不算罔顾苍生,算不算坏事做尽?可是我很想活下来,一个人没有害人,只是单纯想活着,又算什么过错呢?小琅,我想好了。我们可以在草原流浪,山兽能听我的骨血召唤,饿了就猎一点野兔吃,或者圈养一些野生的牛羊,这样想要滋补身体,就有牛、羊乳可以喝了。”

想到裴君琅不喜欢喝这些膻味的乳饮,叶薇又说:“如果小琅不喜欢,那我们就剥羊皮做皮袄,拿给胡商卖,换点口粮。其实我和多罗王子关系还是挺好的,我用春鹰给他寄信,借一点钱,他总不会不给吧?不过这样一来,又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我不想小琅再涉险。”

“我们是未婚夫妻,往后总要成亲的,婚俗就随便办了吧,我不是那种很重排场的人,也不会嫌弃小琅清贫的。”

她想好了,她甚至不需要镶金线珠宝的嫁衣,只要红绸制成的袄裙就好了。

如果裴君琅都没有……那么一片红布当盖头也可以。她不挑剔,只要能和小郎君成亲,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听说,世家成亲,都是要在红龙神像下的古树见证,但我勉勉强强算个红龙神主嘛,咱们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不好。”

“小琅喜欢孩子吗?当然,咳咳,即便你不能生也没什么。我不是很庸俗的女子,不会因为你……体力不支而嫌你的,况且我也不喜欢小孩。”

叶薇渐渐从害怕的情绪里回过神,她一遍遍说日后的事情,安抚自己,也哄劝小郎君。叶薇知道裴君琅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不喜欢杂乱无章的生活,她想让他安心一些。

“小琅,王朝更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就当这一切都是大乾国的命数,我只是一个想活的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们不能厌弃我的时候,鄙薄我血脉,需要我的时候,赞颂我的风骨,我不想当什么伟人,我只想和你一起过粗茶淡饭的简单日子。”

叶薇有些羞怯,情到浓处,她也没说出什么爱或不爱的话。

她和裴君琅大抵都是这种不擅长将情愫溢于言表的人,但无声胜有声,小郎君能懂就很好。

马车行驶的速度变慢,雨雪都停了。叶薇撩开车帘,远眺荒原外云遮雾障的雪峰,山势高耸,云散星稀,天穹没了铅云遮蔽,变得开阔,山河浩大,仿佛往后的一路都是再无波折的坦途。

叶薇觉得这是很好的寓意,兴许她和裴君琅不会再有磨难,他们逃出生天,隐居关外,过上平凡而闲适的生活。

马车油棚上的积雨滴落,溅到叶薇的眼睫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叶薇见星夜灿烂,想邀裴君琅一起观赏。

“小琅,雨停了。”

她刚想转头,却听到裴君琅闷闷地喝止:“叶薇,不要回头!”

叶薇怔住,不明所以。但她听话地僵坐不动,继续观赏风景。

直到裴君琅的咳嗽声渐大,每一下都仿佛要咳出肺脏,听得人心情沉闷。他重重地抽气,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没一会儿,血腥味愈发浓郁,腥甜的血气弥漫在车厢之中。

叶薇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眼泪汇聚其中,雾气迷蒙,笼罩了视线。所有的美丽风景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她看不清了。

鼻子也在此刻变得好酸,不知为何心脏时而生热、时而发冷,她轻轻战栗,打着摆子。

叶薇强装若无其事,她问:“小琅,你还好吗?”

裴君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照常用清冷的嗓音开口:“叶薇,你就这样坐着,不要看我……与我说说话。”

“好。”叶薇没有拒绝,她绞尽脑汁想话题,希望能让裴君琅好受一些。

他是不是吐血了,他是不是痛症发作了?是不是为了护她一场,他又开启了自毁的杀阵与人搏命?她是不是拖累他了?

“小琅,我是不是很没用?”叶薇忍不住哽咽,她睁大眼睛,任由豆大的眼泪摇摇欲坠,她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叶薇。”裴君琅似乎在笑,很轻、很短促的一声笑,“我确实嫌过你麻烦。”

裴君琅坐在车厢的最里侧,他口中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前襟,他想忍住口鼻而出的鲜血,想往下咽,想装作若无其事,想要不吓着叶薇。

但他指骨痉挛,牙关紧绷,他没想到性命垂危的时候,手脚竟也会不听使唤。

裴君琅从来都不愿叶薇见到他的狼狈,所以他让叶薇背对着他,再给他一点体面。

袖子里抽出的那条兰草丝帕,裴君琅还扣在掌心里。是叶薇用过的,他洗过一次,并没有丢弃。

裴君琅颤抖着手骨,抬起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的血,他不大能控制四肢了,所以擦得很狼狈,下颌还是染了一道血迹。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无礼而冒失地,喊他:“小琅。

第二十六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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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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