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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信步出营。

正是秋日,营地里银杏落叶缤纷,在片片金色的叶子飘零中,那萧瑟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要去找一个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大帐里,北宫达回过神来,脸色铁青:“他是说三十六路诸侯都不敌一个魏旷吗?”

各路诸侯面面相觑,皆不做声。

沉默许久,豫州牧虞策犹豫道:“风先生虽然说话狂放,但他提出的下策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虽然今年因为改种香料作物,使得粮食不足,但是历年的存粮还是可以支持一阵的,而大军虽然不能战胜魏西陵,但围住都阙关,切断其与雍襄各州郡的联系,断其粮道还是能做到的。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既然不能战胜,就围而不战,彼此消耗,以观其变。

北宫达叹气道:“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第436章竞斗

萧暥只带了两名亲卫,一来,本来大梁城内防守巡逻的人手就不够,二来,他担心人多会增加魏瑄心底的压力。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换上了布衣,尽着一身利落的劲装。

竹冰虫极为灵活,钻墙翻瓦如履平地,萧暥他们跟随得颇有些费劲。

到了丰邑坊的一家酒肆后,竹冰虫就停下来打着转,说明到了这里,气味就淡了。

天下着细雨,萧暥环顾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饭庄酒肆伎馆赌坊林立,人口密集鱼龙混杂。

萧暥看天色已迟,便道:“分头寻找,若有情况立即放冷焰报信。”

说罢他便踏入一条阴暗的窄巷,此间岔路纵横,遍地泥泞,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商铺,正是傍晚时分,秋寒薄暮里,店铺前弥漫起热腾腾的白汽,喷香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雨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仿佛看到很多年前,深秋的暮色里下着小雨,他个子还没有柜台高,用采了一天的野山菇换一个薄饼,然后在店铺门口的房檐下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闻着灶台上蒸笼里肉香,美滋滋地啃着干巴巴的胡饼。好心的伙计常常塞给他个包子,有时候见下雨地上湿潮,还会给他垫些干草。

胡饼他总是吃小半个藏大半个,和伙计给他的包子一同带回去,给他那个四面漏风的‘家’里的弟弟妹妹吃。

后来镇上闹灾荒,很多人都逃荒去了外郡,店铺也关门了,别说是野山菇,就连树皮都被人削了吃光了。

那会儿小六和小十生了病,没有力气逃荒,他主意多,大家都听他的,他决定留下来,听说魏淙将军的军队到了附近郡县驻扎,他打算去参军,挣军粮。

结果不出所料,百夫长看着他瘦小的个头,毫不犹豫地打发他走,别来捣乱。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部部满载的粮车驶进军营。他灵机一动,或许病中的小六和小十能吃顿粟米饭……

暮色四沉,长巷里袅绕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早年的记忆就在这迷蒙的白烟里,在周遭的喧嚷声中袅绕不去,点滴锱铢都纤毫毕现,冷暖自知。

萧暥扶着泥墙,皱着眉头抚胸低咳。

这时,一条人影悄悄地从背后贴近,萧暥眸光一厉,擒住对方手腕就是一个反摔。

背后那人猝不及防,四仰八叉地被摔在地上,狼狈不堪道:“小、小哥,有话好好说。我是看你一个人……”

“好欺?”萧暥眼梢一挑。

“不不”赵五连忙道,“我看你身体不适,刚好我的铺子就在旁边,客官不如进去休息片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萧暥一诧,莫非这古代的商家也上街揽客?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雨越下越大,就不推辞了。

“适才得罪了。我这人不习惯别人靠太近。”他说着伸出手去,想拉那人起来。

赵五刚才被他摔的那一下骨头都散架了,哪里还敢碰他,连声道:“不打紧,不打紧。”

铺子里光线昏暗,正是饭点却不见其他食客,仅有一个伙计,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肌肉敦实,他一进去,就用饿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看,喉结明显地滑动了下——这利落的劲装将他身上的线条修拔得极为漂亮。

赵五转身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才反应过来,走进了后厨。

赵五赔笑道:“我外甥,刚从乡下来的,有点楞。”

萧暥也笑了下:“大梁城最近都戒严了,怎么进来的?”

赵五一愣,尴尬地笑道:“这不是招兵嘛,本来是想混口饭吃。”

大梁城戒严的这段日子,谢映之又在城南门设岗招募民兵,以弥补大梁守军的兵力不足。

萧暥转头向后厨的方向看了眼,随口道:“体格不错,怎么没去?”

赵五被他问得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如果不是瞧着他这副顶值钱的模样和身段,才不愿意铤而走险。

他赶紧敷衍道:“这孩子心眼实,被军爷嫌木讷了。”

“哦?我倒是不嫌。”萧暥笑笑。

那伙计正端着一碗羊汤和馍走出来,撞到他的笑眼顿时步子都迈不开了,憨道:“客官久等了。”贪婪的目光却好像要当场吃了他。

连赵五都觉得这眼神太直白,赶紧打发那伙计到一边去,道:“刚出炉的羊汤,客官暖暖身子。”

萧暥毫不介意地拿起碗喝了一口,味道很浓……

然后,他抬手抚着额角,斜倒在了桌案上。

赵五大喜,搓着手怪怨道:“你小子下了多少药,那么劲烈儿,别把人药傻了卖不出价钱。你我下半辈子的富贵全指着他了!”

“舅爷,我就不求富贵了。”那黑脸汉子挠头扭捏道:“你看这天色也晚了,不如明天再卖给花姐,今晚先给我舒坦一回,这辈子死也值了!”

“你就这点出息!”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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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踹了他一脚,

黑脸汉子以为他答应了,乐呵呵地去关店门。

赵五骂骂咧咧地弯下腰,伸手穿过萧暥腋下,想要抱起他,忽然一只冰冷的手利落地扣住腕子就是错骨一拧。

只听咔的清响,赵五惨叫一声,右手就脱了臼。

那伙计正在关铺门,闻声刚要回头,萧暥已经飞起一脚将桌案上的海碗凌空踢飞,哐地在那汉子脑门上砸地四分五裂,那汉子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赵五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拖着一条手臂连滚带爬地求饶:“大侠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冒犯了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回罢!”说着砰砰地磕头如捣蒜。

萧暥揪住他后领一把提起扔在地上,接着随手拖过一张桌案,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伏下身逼视着赵五:“人牙子?”

赵五被他看得心惊肉跳,点点头,大气都不敢出。

“我要找个人,你最好老实交代。”

***

沉重的狼牙棒狠狠抡下,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凉州勇士的胸膛被砸地凹陷了下去,锋利的长钉深深扎进了他的胸甲,鲜血激溅在墙壁上狰狞的青铜兽首上。

他突兀地瞪着眼睛,被凶狠的蛮人一把提了起来。

“好!”看台上有人兴奋地击掌。

“唉——”有人捶胸顿足满脸沮丧。

这是一个井状的地下搏技场,四周的看台上黑黝黝地坐满了看客,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看客,而是赌徒。他们在格斗中豪掷金钱,压其中一方的胜负。

这里的比赛血腥而暴力,生死有命。

那铁塔般的北狄勇士狼嚎一声,扔下失败者的尸体,猛地向前跨出几步,像野兽般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咚咚的响声。引起看台上一阵狂热的呼声。

沉重的木门再次缓缓地打开,魏瑄戴着头盔,迎着火光眯起眼睛。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中,他麻木地往上走去。

第437章冤家路窄

魏瑄站在角斗场中心,闭上眼睛,眼前就是血光激溅、黑雾冲天、蚀骨的冰雪和燃烧的宫闱。他强压住胸中腾起的混乱和暴戾,抬眼扫视四周,昏暗的火光照在众人的脸上,光怪陆离一片。

看台上的赌客们见他清瘦的身形,热烈的喧闹声顿时变成了一片嘘声,他们失望地大叫,“这是糊弄谁?我们要看真正的格斗!”

“他太瘦了,这不是送死吗?”

“看来赫连图是今天的魁首了。”在视野最好的高阁里,风雷堂堂主封铁城洋洋得意道,“蒙兄在兴业坊的宅邸看来得归我了。这么好的地段,不知道蒙兄舍不舍得啊?”

“那也未必。”蒙仲看向角斗场,“这个打奴我花了两千贯。”

封铁城笑道:“蒙兄这比买卖可要亏本了。”

“我押蛮人胜!”赌客中有人叫道。

这话一说,众人也忽然反应过来,这场比赛虽然不精彩,几乎毫无悬念,但这是送分题啊,于是众人跟着纷纷押注,不到片刻,盘中差距悬殊的筹码,似乎预定了魏瑄的失败和伤亡。

魏瑄的对手是一个像小山一样的北狄人,粗壮的手臂肌肉虬实,脸上带着狰狞的兽面头盔。他咆哮一声挥舞着狼牙锤就向魏瑄奔来,沉重的脚步连地面都跟着震动。

下了注的看客们顿时热血喷张。

“杀—杀——杀了他——”他们亢奋地振臂叫嚷起来。

那一边,魏瑄紧皱着眉头,耳膜隐隐作痛,铺天盖地的嚷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烦躁混乱,意识也变得更加炽热不清。

当硕大的狼牙锤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他勉力抬起手中的钝剑格挡,当——地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狼牙锤与钝剑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中,魏瑄被震得虎口开裂,整个人连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手中的钝剑更是被磕飞了出去。

见他根本无招架之力,蛮人仰天长嚎了声,干脆卸下了沉重的皮甲,露出厚实的胸膛和黑森森的胸毛,肌肉虬实的手臂青筋梗起,一把卡住魏瑄的脖颈将他拎了起来。

魏瑄双脚离地,迷糊的视线中看到他肌肉鼓起的胸膛上刺青的奔狼图腾,刹那间像一根针扎入眼底,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更强壮的胡人——阿迦罗。

随即一幅场景猝不及防地杀入脑海:大帐中火光闪烁,粗粝的胡榻摇得咯吱直响,起伏的兽皮毯下,健硕的古铜色和莹白修长的雪藕交错叠合在一起。

他紧皱起眉,针刺般的疼痛钻入脑海,仿佛要把他仅剩的理智灼干。

他痛苦的神色激起了蛮人的凌虐之性,干脆扔了狼牙锤,铁钳般的大手一点点收紧,想要慢慢折断他细嫩的脖子。

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利刃破空之声。

在看客们的惊呼声中,魏瑄刚才磕飞的钝剑旋转如风般掠过角斗场上空,剑刃反射的火光刺进了蛮人的双眼,就在他眯眼躲避的一刻,魏瑄握住他的手腕,就着半空中的姿势,腰间用力右腿猛地弹起,以一个超高的飞踢一脚磕落了蛮人的下巴。

那蛮人嗷地痛嚎了声,扔下魏瑄捂住下巴,几乎同时,魏瑄飞转身拔.出插.入廊柱上的钝剑,反手就是一剑砍下了蛮人的头颅!

看台上的人又掠起一片惊呼。

蒙仲得意地看向封铁城,笑容可掬:“封堂主朱雀街的酒楼归我了。”

他话音刚落,看台后忽然有人惊叫道:“走水了!”

他立即循声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看台后方腾起了白烟,呛人的烟雾在密闭的角斗场上快速弥漫。

看台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群蜂拥向门廊的方向挤去,一时间推搡叫嚷,狼奔猪突。

混乱中,萧暥一把抓住魏瑄的手,“阿季,跟我来!”

说罢挥剑利落地砍翻了冲上来阻拦的打手,很快钻进拥挤的人群。

地下竞技场的暗道直通赌坊的侧门,出了门是一条阴暗的巷子。他们在雨中一刻不停地奔出数个街口,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暗巷方才停下来休息。

这里是店铺的后房仓库或是下厨所在,满地腌臜污水横流。雨落得很大,他们浑身都湿透了,捡了一处低矮的房檐勉强躲雨。

不过才十数日不见,魏瑄形容颓倦,衣衫邋遢,脸上身上有不少伤口。

萧暥不由心疼道,“阿季,你皇兄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跟我回去吧。”

“但还有很多与此事无关的臣工,都是我杀的。”魏瑄道:“我会承担起来。”

“不可。”萧暥想都不想就道:“你若担上弑君之名就无法继位,如今的局势……”

不料魏瑄一听到继位两字如遭雷击,“我不当皇帝!”

不等他说下去就冲入了茫茫雨幕中。

“阿季!”萧暥忍着心口的隐痛,跟着急追入大雨中。

雨中巷子幽暗狭长,满地泥泞,蜿蜒曲折,萧暥追了一阵筋疲力尽,只觉得胸口似被烙铁灼烧般痛,他实在跑不动了,靠着潮湿的泥墙上喘着气。只能眼睁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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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魏瑄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

稍为喘息后,他咬着牙,扶着土墙,沿着雨中幽暗的长巷向前走去。

走出长巷不远,就到了一条喧嚣的街上,路边酒肆的风灯在雨中氤氲起朦胧的光雾,两边的小楼上挂着各色的招牌,堂门大开,时不时传出琵琶声和妓子的娇笑。

“公子,进来避避雨吧。”“喝壶酒暖暖身子。”

他推开拉扯他的妖媚女子,秋雨中他浑身冻得冰凉。刚转身就被几条强壮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当先一人穿金戴银衣着很华丽,他推了萧暥一把:“怎么?不给我们花姐面子?”

萧暥不想跟他们纠缠,道:“我有事,借过。”

说罢就要走。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满嘴的酒气凑到他耳边,“小子,你是不懂这里的规矩罢,打这畅春楼的大堂前过,要么钱留下,要么人留下。”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暗中握住了拳。

“我看花姐更想要人?”那男人揉着萧暥的肩讪讪道,

萧暥刚想掰开他的手,那妖艳女子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朝那男子的胸前一戳,“死冤家,不是我想要,是楼里头的豪客想要。”

她说完回头看去,就见灯火煌煌的大堂上走出一个魁梧的男人,目光又亮又凶狠,正打量着他。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卧槽,这货不是碧游山庄的蒙仲吗?

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里遇上了?

一年前,他闯入山庄猎场,不仅打了蒙仲的金鳞貂烤了吃,还纵马拆了他的山庄,喝了他窖藏的紫金醇。这笔账还没算呢!

蒙仲显然也认出了他,事实上也很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能忘记的。

只见蒙仲一摆手,十几条壮汉就将他包围了。

蒙仲豪爽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不如进楼喝一杯叙叙旧。”

萧暥不知道蒙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架势,就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更得去。

但现在魏瑄不知所踪,他心急如焚,哪里有工夫多做考虑,脱口而出道:“多谢兄台好意,但今晚我还有事,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推开一名壮汉就想走入雨中。

“拦住他!”蒙仲一声令下。

锵、锵、锵——十几条壮汉同时拔刀,刀光夹着风雨直扑而来。

大雨中,萧暥敏捷地闪身避开刀锋,长剑如虹贯出,迅如流星,疾扫三人面门。

激战。

在撂倒了五六人后,萧暥已经手臂酸麻,胸中血气翻涌,正当他使尽全力,一剑荡开一条大汉,忽觉得背后一凉,惊回首时就见一大汉举刀劈来,但那寒光闪闪的刀却没有真的劈下来,只见那大汉楞着眼睛,僵在雨中一动不动,背心插着一跟木箸。

阿季!

萧暥心中大震。

只见魏瑄夺下那大汉手中的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反身又闪电般击杀一人。

此时,蒙仲也认出了魏瑄就是他两千贯买来的打奴,大声道,“活捉他们!”

楼中更多的打手蜂拥而出。

哗哗的雨声遮盖了刀剑的金戈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都是死伤的打手,萧暥也已经战至力竭,大雨中手脚冻得麻木,他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奋力一剑横扫,逼退几条围上来的大汉。

就在这时,长街那头传来了马蹄声。大雨中,云越率军飞驰而来,马蹄踏起水花飞溅。

“主公!”云越一马当先,冲入人群。

近百名持戟执剑的锐士紧随其后,将畅春楼团团包围。

蒙仲见势不妙,立即通过畅春楼的暗道离开。

花姐赶紧赔笑道:“军爷,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多了,怎么劳动了军爷亲自来了?”

云越不与她废话,厉声道,“全部拿下!”

所有的打手都被缴械,拿获。

云越翻身下马,单膝下拜:“主公,殿下,云越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花姐一听,脸色顿时铁青,那么说……他是?

她惊惧地看向萧暥。

此刻萧暥以剑支地,冷雨中面色煞白,“无事,云越……”

他话没说完,身形一晃,一口殷红的鲜血终于溢出了嘴角。

“彦昭!”

魏瑄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

将军府

谢映之坐在榻前正给萧暥把脉,许久沉默不语。

“先生,怎么样?”秦羽焦急道。

“前番宫闱之变时小宇的噬心咒已有复发之迹,被他用意志力强压下去,此后,不能受寒,不可劳损。”他垂眸看着萧暥,眼中有怜惜之意,“但此番他心绪动荡,损耗过度,又在雨中冻了半宿,恐怕药石难医,除非……”

“除非什么?”秦羽急问。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行非常之法。”

魏瑄眸光一闪。

“但在此之前,殿下,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说罢谢映之站起身来,“可否借一步谈?”

第438章登基

夜雨笼罩下的庭院静谧无声,风灯黯淡的光影照着潇潇冷雨。

谢映之长身立于廊下,被夜雨濡湿的袍摆随风轻轻荡起,他缓声道,“目前的局势殿下想必也知晓了罢?”

魏瑄点头。北宫达联合二十八路诸侯,起一百三十万大军,以名将左袭为联军主帅,打着为国除奸讨逆的旗号,在都阙关外猛攻了五天,现在战事已经转入僵持阶段。

“先生想让我做什么?”魏瑄直截了当地问。

谢映之转身,空濛的眸色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倘若殿下登基,便可以天子之名令诸侯退兵。北宫达也失去了兴兵讨伐主公的口实。”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魏瑄还是心中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道:“先生在溯回地里,已知道我将会是个怎么样的皇帝了。难道你还认为我适合继位?”

说话间,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宁静的雨幕,看到了曾经那雪舞江山如血的场景。

“我心魔难抑,若为帝王掌天下之权,不仅会害死萧将军,也会让国家分崩离析生民涂炭,这就是先生想要看到的?”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现在已是凶多吉少,若殿下不登基,国家眼下就有分崩离析之忧。”

魏瑄嘴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谢映之又道:“将来之事,往后自有应对,眼下之事,望殿下速决。”

沉默良久,魏瑄道:“既如此,我暂行君王之任,但我尚有一个请求,需皇叔答应,也请先生为证。”

……

***

次日雨歇,宫城。

云渊等中书台官员陪同魏瑄走在一片断壁残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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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敞环顾满目焦土,忧心道,“宫室殿宇均已烧毁,如何举办大典?”

上官朗说:“尚有宣政殿、承明殿、永延殿等未被火势波及。只是,要在一片废墟中举行登基大典,太委屈晋王了。”

“无妨。”魏瑄道,“天下战事纷扰,诸侯云集关外,一切从简罢。”

“殿下此言差矣。”云渊驻足道,“正因为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拥兵自重,殿下的登基大典才更应该庄严隆重,以彰显天子威仪和皇室正统。”

他痛心地望着那一片废墟,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登基大典不是殿下之私事,而乃国家之大事,倘若殿下草率登基,又如何树立威信,如何服众?如何震慑诸侯?”

“云中书提醒的是,是我思虑不周。”魏瑄谦逊道,“但是修缮宫殿不仅颇废时日,且耗损民力,如今前线战局僵持,恐怕拖延不起。”

这也是云渊忧心的,现在不是修缮宫殿之时,但没有恢弘的殿宇,又如何办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

魏瑄又问:“参与大典官员还有多少人?”

云渊叹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比起宫室殿宇,如今臣工寥落,朝廷更是一副日薄西山之相。

“此番劫后余生,朝中官员只余下二十三人。”上官朗轻声道。

——就算是宫室严整,只有二十三名官员,都不及一个县太爷的下属多。

但是官员任命关乎社稷民生,又不能为了登基的排面,不分良莠地临时任命一大批未经考核的官员。

所以魏瑄这个登基大典是既没有宫殿,也没有群臣。想当年萧暥在广原岭当山大王,排面还比这足!

但如果新君登基如此含糊草率,又如何服众,甚至就算魏瑄登基了,北宫达也会指道萧暥又立了一个傀儡。

如此,他这个皇帝的诏书依旧如同一张废纸,如何能号令得动这些拥兵自重的诸侯?他的话又如何能让天下人信服?

魏瑄站在遍地废墟间陷入了深思,沉默许久,他道:“云中书,我有一个想法。”

***

都阙关,薄暮。

魏西陵登上关城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连营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绵延一片。

城楼上,风灯照着魏西陵战袍如雪,他神色严峻道:“刘武,整修城防,准备迎敌。”

迎敌?刘武吃了一惊:“主公,北宫达不时消停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要攻城了?”

两军已经僵持了六天,北宫达明显是想打消耗战,怎么会突然铤而走险攻城?

魏西陵道:“斥候来报,联军营中粮草不济。”

刘武道:“北宫达让虞策负责军粮押运,豫州紧邻雍州,如果日夜兼程,不下五天军粮就能抵达。”

魏西陵道:“虞策是不会运粮来的。”

“哈?”刘武蓦然怔了怔,“主公你怎么知道?”

“虞策此人利而忘义,忌而无信,进则分一杯羹,退则隔岸观火,又如何会为联军提供军粮?”

魏西陵望着城前夕阳下连绵的营地,“他们军粮不济,必定急于求战。”

就在这时,茫茫旷野间,一只鹞鹰掠过苍茫暮色,急停到了女墙上。

立即有小校上前解下信筒交给魏西陵。

一看之下,魏西陵神色微变。

***

果然不出魏西陵所料,三天后,北宫达率领联军攻城。

清早,都阙关下,长风席卷,旌旗猎猎。

随着隆隆战鼓声起,诸侯大军列阵排开,形成乌泱泱一片铁甲的汪洋。前排士兵手中森然的戈矛直刺长空,朝阳的辉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中军一杆纛旗上书‘讨逆锄奸’四个醒目的大字。

北宫达身着明光甲威风凛凛地立于战车之上,两边分别是北宫梁、虞策、赵崇、张鹞等诸侯及各自的军队,皆严阵以待。

北宫达看了前锋大将朱贺一眼,朱贺会意,一夹马腹,坐骑往前迈出,马蹄重重踏在深秋枯黄的地上,溅起一片草屑。

朱贺行至城下,仰望城头。就见魏西陵扶剑巍然屹立,神色如霜。

他放声道:“魏将军,你乃皇室宗亲,何苦与弑君逆贼为伍?”

“今北宫将军率诸侯联军前来征讨逆贼,为国锄奸,将军若尚有忠义之心,当立即打开关城,放勤王之军入城。”

魏西陵冷道:“臣奉旨守卫在此,不敢懈怠。”

什么?圣旨?

城下众人面面相觑,北宫达脸色铁青,忍不住道:“天子已经为萧暥所弑,何来圣旨?”

旁边的虞珩也跟着喝道:“魏旷,你休要矫诏!”

他话音未落,就听城楼上响起嘹亮悠长的牛角号声。

众人抬头遥望去,就见城楼上旌旗招展,仪仗俨然。

“臣等恭迎陛下!”云渊率领诸臣工肃立两侧。

魏瑄头戴冕旒,玄衣纁裳,徐徐步上城楼。朝阳照着年轻的帝王挺拔的身形,秋风拂起他面前的垂旒,明亮的晖光照进幽沉如夜色般的眼眸中。

魏西陵立即上前迎驾,恭身拜道:“臣参见陛下。”

魏瑄抬手虚扶道:“皇叔免礼。”

然后在魏西陵和云渊的陪同下,他走到登上宣楼,静静扫视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阵,从容道:“曾贤,颁旨。”

曾贤手捧御诏,走到女墙前,站立风中,白发飘扬,高声宣读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然神器不可以久旷,四海不可以无主,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1]

此诏一颁,城下顿时一片寂静。

北宫达脸色铁青,诸侯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按照法理而言,魏瑄确实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就在诸侯不知所可之际,虞珩举起长戟指着城楼高喊道:“魏旷,这是你立的傀儡吗?你和萧暥狼狈为奸,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此言一出,三军哗然。

云渊正要上前,却见魏瑄微微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抬手让曾贤退下,迈步走向女墙边。面对数十万诸侯联军,用清越的声音道:“朕自今日于都阙关登基,无论你们是否拥立,从今往后,这大雍朝的天子,他的名字是魏瑄!诸侯若是前来朝贺,朕甚欣慰,并设飨劳军,但若是兴兵犯上,朕也决不姑息!”

他说罢目光炯然眺望城下,萧瑟的秋风卷起纯黑的袍袖猎猎飞扬。

没有辉煌的宫殿,没有钟鼓齐鸣,只有雄关险隘,号角苍凉。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于兵临城下之际,在三军阵前,登基为帝。

城下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的窒息的肃静。三军将士抬头遥望他们的天子,目光中有疑惑、有猜测。而在阵列中军的各位诸侯,眼中则流露出阴鸷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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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瑄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朗声道:“朕十四岁从军,讨逆臣平胡虏,连年东征西战,数回出生入死,朕没有金殿之上坐而论道的雅量高致,只有腥风血雨里敲打出来的钢筋铁骨。朕跟你们说这些,就是要你们记住,朕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也不需要谁来清君侧!”

他威严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城下,诸侯噤声,三军肃然。

“如果你们有谁还记不住的,朕就用铁和血让他记住!”说罢,他一伸手,立即有羽林卫将一张劲弓交到他手上。

魏瑄张弓搭箭,侧首微微眯起眼,一箭破风而出,正中联军中央的大旗。上书‘讨逆锄奸’的大旗在哗啦在一声巨响中幡然倒地。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直到有人高呼了声:“陛下万年!”

这一声喊似乎点醒了城下的众人,顿时三军跟着齐声跪拜道,“陛下万年!”

此刻,北宫达见军心已定,再战只会徒留个逆臣反贼的恶名。而且至此他也已经明白了,这位皇帝与先帝不同,更不是深宫中的傀儡,他是血与火种历练出来的铁腕君王。别说是他北宫达,就算是拥立他登基的魏西陵和萧暥,将来恐怕都要受制于他。

想到这里北宫达眼中掠过一丝阴冷,他翻身下马,恭敬道,“臣等恭贺陛下登基!”

其他诸侯见北宫达已经承认了新帝,虽然不甘,也都纷纷下马,“臣等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年!”

傍晚,各路诸侯纷纷撤军,大军如海潮般退去。

第439章执剑

都阙关,暮色四沉。

宣楼里,宫灯的光影照在年轻的君王脸上,映得神容清俊而威严,偶尔流转的眸光中,已有了几分君心似海的难测,却无人发现他眼中深沉的寂寥。

“臣参见陛下。”

“皇叔免礼。赐座。”

“谢陛下。”

魏瑄开门见山道:“朕今日请皇叔来,是有家国要事相托。”

魏西陵俯首道:“臣必当全力以赴。”

“在此之前,朕还想问皇叔一个问题。”魏瑄说着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是关于彦昭的……”

魏西陵蓦地一怔,眉宇微不可查的一蹙。

此时,魏瑄已走到他的座前,他立即站起身来,恪守着臣子的礼节。

魏瑄又走近几步,近到超乎君臣之间谈话的距离。

他的身形尚比魏西陵略矮了一些,两人鼻尖相距已不足一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绷起来。

魏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皇叔是否恋慕他?”

魏西陵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但他没多做犹豫,坦然道:“是。”

魏瑄眸光一闪。

然后他默默地抬了下手。

曾贤会意,立即双手捧来了一个狭长的檀木匣。

魏瑄只手打开匣子,里面赫然是帝王剑!

魏西陵一惊,不知皇帝何意。

“帝王之剑,上诛昏君,下斩佞臣。”魏瑄说着拿起帝王剑:“朕望皇叔持此剑,为我朝执剑之人。若将来朕暴虐无道,祸及社稷,危及于他,皇叔便持此王剑,起天下之兵征讨之!”

魏西陵心中大震,从来没有一位天子刚登基就发布这样的诏令。

魏瑄又道:“此外,朕还会给皇叔一道诏书,予以机变之权。”

魏西陵不由暗吸了一口冷气——执此诏书和帝王剑就可以号令天下,就可以发动合法的兵变!

从来没有天子给臣下这样的诏书!

“臣不敢领受。”魏西陵断然道。

魏瑄道:“皇叔若不答应,朕便宣布退位。”

魏西陵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魏瑄目光深沉而寂定。他早在登基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

如果今后自己疯了,危害到萧暥,祸及到社稷,那么就由魏西陵执诏书和王剑起兵推翻暴君,由谢映之辅佐执政,魏西陵自己登基也罢,扶植宗室登基也罢。只要魏西陵和谢映之都是深爱着萧暥的,他们一定会保那人周全。而以他们的能力和人望,将来也可与丧失理智而变得暴戾无度的自己抗衡。

皇帝恳切道:“皇叔既心系于他,朕就把他今后的安危,也将大雍的江山社稷托付于皇叔,皇叔勿负朕望。”

魏西陵心中慨然,遂单膝下拜接过王剑:“臣领旨。”

***

萧暥昏昏沉沉间只觉得眼前有暖融融的微光浮动,勉强地睁开眼,就见谢映之正坐在灯下为他施针,神态清宁专注,半边脸沉在静谧的灯影中,半明半昧间更显肤白如玉,仿佛有莹莹光华。

他看得微微一出神。秦羽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惊喜道:“彦昭醒了!”

萧暥动了动唇想说话,才发觉嗓子干灼欲裂。

云越赶紧端来温水,喂他喝下。

谢映之收了针道,长出了口气:“此番凶险,好在小宇意志顽强,得以勉强挺过。只是此后身体衰惫,需长期卧床修养……”

秦羽知道,谢映之是往轻了说,以免让他们徒劳地担忧。

他急道:“那映之先前说的非常之法,能不能治好彦昭?”

谢映之看向萧暥,道:“那要看小宇自己的意愿了。”

此刻,萧暥浑身虚冷乏力,四肢软若无骨,手连一个茶杯都端不起,更别说想提得动剑了。他这个样子,恐怕从此卧床不起,和瘫痪也差不多了,又如何北伐?

“行非常之法,映之你会不会折损修为?”萧暥不安地问。

他对非常之法的理解,就是谢映之把自己的修为渡到他体内,这跟武侠片里的吸星大法似的,会吸取对方的功力——即使此法有效,他也不能以折损谢映之的修为来给自己治疗。

谢映之淡然道:“若小宇你身心俱予,则不会折损。”

萧暥愣了愣:啥?

云越忍不住问:“先生何意?”

秦羽已经站起身来拉过云越,“他们小两口之间的私房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什么?小两口?他们?云越蓦然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秦羽拉拽出去了。

萧暥抚额:大哥……

他已经没力气解释了,只好看向谢映之。所以,究竟什么是非常之法?

谢映之在榻边坐下,用仿若闲谈般的口吻将非常之法给萧暥介绍了一遍。

萧暥听得老脸通红,差点蜷进被褥里去。

所以说前世,他和谢映之……卧槽!

那么前世他病得迷迷糊糊时怀抱中肌肤清润的温香美人竟是……这简直是五雷轰顶,那谢映之岂不就像言情片里舍身相救的女主角,为了给男主解毒,春宵一度之后悄然离去,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村落里,生下男主的孩子……

打住!萧暥赶紧制止自己不着调的想法,谢先生都已经舍身相救了,你还想怎么样?让他再给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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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娃?

萧暥心虚地觑向谢映之,正遇到上了谢映之含笑的眼神。他赶紧表示他对玄门大佬谪仙中人可是不敢有觊觎之心的嗷!

谢映之莞尔道:“小宇放心,此番我会用偷天之术,不会折损修为。”

见萧暥依旧不大好意思,谢映之似笑非笑道:“如果小宇觉得难为情,也可以请魏将军代劳,我在旁边指导。”

卧槽,还要三个人!

萧暥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连连表示:我相信映之你能搞定的!就不麻烦西陵了。

***

秋夜露白,金桂飘香,纱帘随风而动,影影绰绰间人淡如画。

朱案上的玉碗中盛着千叶冰蓝的凝露,空气里弥漫起一缕微凉的细香。伴随着谢映之衣上若有若无的清雅孤香,沁人肺腑。

丝帐后萧暥卷着条薄毯光溜溜地倚靠在榻上,灯光晕在光洁的肌肤上莹白如雪。他觉得罢,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洗剥干净后翻着白肚皮等待被料理的狐狸——

此处被审核删除几百字,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改了,字数不足,提交不了,这里补足一下字数。望小可爱们见谅——

门外,夜已阑珊。

魏西陵端坐案前,目光冷定。云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秦羽更是焦虑地来回踱步,晃得云越也跟着焦虑起来。

云越道:“大司马放心,谢先生技术娴熟”

“这么久了,这非常之法到底是什么?有没有风险啊?”秦羽自言自语道。

云越低声道:“风流倒是可能。”

魏西陵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云越赶紧闭了嘴。

就在这时,徐翁叩门来报:“大司马,宫里曾公公传出话来,陛下一会儿就过来探病。”

什么?皇帝怎么漏夜驾临,秦羽蓦地一惊,遂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眸色深沉。难怪谢映之让他护法,这要是让他拦驾。

***

御书房

魏瑄刚刚抵达京城,就听说萧暥已经醒了,谢映之正替他治疗。

他便顾不上休息,处理了宫中几件急事后,马不停蹄地就漏夜前往探望。也不知道他现在的病情如何?。

第440章沉酣

初秋之夜,冷月如霜。

一部素朴典雅的马车正行驶到玉带桥前,容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中,就听得前方朱雀大街上传来了车马辚辚之声。

两部马车在桥下相遇,车夫王晖一勒马缰,回头问道:“家主,前方有车马也要过桥,是否要避让?”

自从王戎兵败后,容绪一直极为低调,若遇到高门大户的车辆,就会退避三舍,或者绕路而行。

也许是因为他的低调,萧暥和皇帝都没有动他。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在王戎攻城之时,不仅没有做内应,而且在桓帝一把火烧毁宫廷,火势蔓延到附近街坊之后,盛京商会不仅出资修复宫殿,而且帮助朝廷还安置难民。

之后,诸侯兵围都阙关时,容绪便开仓放粮,为城中军民提供粮食。如此种种,他竭尽全力地表明王戎起兵反叛只是其个人的行为,和他与王家无关。

但他毕竟是王氏的人,王戎此番作乱,已将王家和盛京商会都推到了悬崖边上。更何况继位的晋王和王氏还有旧怨——王妁曾经因妒害死了晋王的养母。

此刻的局势对王家和盛京商会来说岌岌可危,屠刀在颈,每一天都有举族倾覆之祸。

王戎的罪足够诛灭九族,王家上下每日都战战兢兢。

但萧暥和皇帝现在还没有动他们,大概是因为外有诸侯联军重重围困,内有宫城事变后人心惶惶,且新君初立,立足未稳,值此人心动荡之际,不宜再大肆杀伐,——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但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王氏上下几百口人的头颅只是寄宿在他们脖颈上罢了。

至于容绪往日和萧暥之间那些或真或假的‘情谊’,尔虞我诈的关切,容绪很清醒,这是不可能让萧暥对他和王家手下留情的。

容绪知道萧暥的脾性,不管小狐狸平时多好说话,甚至有时候还傻呼呼的,但他发狠的时候,杀伐果决,绝不会留半点情面。不然他也无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生存了。

容绪并不敢指望萧暥能对他手下留情,但是在听说萧暥已经深闭府门几天不出了之后,他又忍不住想去探视。

他猜测萧暥经此大变,怕是旧疾又复发了。于是便备了些昂贵的滋补丹药给他送去,顺便,如果能见到萧暥,或许也能在察言观色间推测他的态度,探探他的口风。这事关系王氏举族上下数百口人的生死。

为了避人耳目,他选择月夜拜访,才刚驶到朱雀大街,就和一部马车迎面相遇。

在大梁,马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和风格,容绪是爱车之人,春风得意时,高调乘坐的永康年间的古董马车早就已经深藏院中,换成了这部不起眼的马车,但容绪毕竟是个雅人,这部马车虽然低调,但是低调中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流来。

容绪撩开车帘,夜路行车,相遇桥头,也是有缘。容绪是识车之人,不由打量起那部车来。

这部车马很是高大,但陈旧素简,透着一股拙意。看起来像是落魄高门所乘的车辆,——经此番宫廷事变,有多少重臣人头落地,又有多少高门从此没落。

“王晖,退后,让他们先过罢。”容绪道。

王晖对容绪这种谦让过度的态度有些不满,或者说颇为忿忿,白天出行要让,晚上也要让,遇到锦车白马要让,现在遇到这简朴的车马也要让,家主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今后是连见到个平民小吏也要让了吗?

正当他极不情愿地慢慢吞吞驱马绕道时,已经晚了。对面的车已驰到了近前。

驾车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着锦衣,他跳下马车,走路带风,一看就是身手不俗的人。

那人快步到车前,问:“何人车马,竟敢拦驾。”

王晖顿时就吓得傻了,一时竟哆嗦着没了动作。

还是容绪比较镇定,他赶紧下车道:“草民容绪不知天子驾到,冲撞銮驾,罪该万死!”

他心中暗苦:这些日子他一直如履薄冰,可是没想到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抵不过命运弄人,竟在这里撞上了圣驾。

他伏拜在地,静待发落。

秋风卷起片片枯黄的叶,纷纷扬扬洒落在他清瘦的肩背上。

片刻后,那绣衣侍卫快步走来,俯下身在他耳畔轻道:“陛下请先生车上叙话。”

容绪蓦然怔了怔,赶紧起身,跟着他向着那高大的马车走去。

那名绣衣侍卫撩起车帘,放下脚凳。

容绪深吸一口气,登上马车。

魏瑄正一手支颐假寐,淡淡道:“青霜,你退下罢。”

青霜是萧暥的剑名,魏瑄给自己金吾卫的侍卫长取名青霜,意为天子之剑。

青霜俯首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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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黄的灯火照着容绪两鬓繁霜。没有华服的掩衬,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显得儒雅。

魏瑄抬眼看向容绪,意味深长道:“半年未见,先生苍老不少。”

容绪俯首道:“草民已逾知命之年。”

“不必拘谨,抬起头来。”

容绪抬起头,正撞上魏瑄看过来的目光,年轻帝王墨澈的眼中闪烁睿智的光芒。

与此同时,魏瑄也打量着他,容绪的目光并不像他表现地那么低微谦恭,相反他的眼神沉稳冷定,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

魏瑄早就看出来了,他卑微的表现只是为了王氏几百口人的生存。

“容绪先生漏夜出门,是去何处?”

容绪不敢欺瞒皇帝:“听闻萧将军身体有恙,草民恰好炼制了一些补气的丹药,想给将军送去。”

魏瑄道:“这么说,我们还是同路,朕也是去看他的。”

闻言容绪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暗藏杀机,他一个罪臣之弟,怎敢跟皇帝同车同程?

“草民惶恐。”容绪立即伏拜道,然后他非常懂事地道:“既然陛下亲临探望,萧将军若身体微恙也会康复如初,草民就不去打扰将军休息了,草民备了些滋补丹药,草民斗胆,呈献陛下。”

“你要献给朕?”魏瑄颇有意味道。

容绪屏住呼吸,赶紧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漆盒,道:“不入天子之眼,若陛下不弃,草民幸甚。”

漆盒只有胭脂盒大小,上面绘着描金的并蒂花。

魏瑄眉微微一挑,这个容绪,把这些小心思把玩到不露痕迹。

在大雍朝,并蒂花象征夫妻之间的缠绵爱情。它还有一层寓意,传为男子之间的兄弟深情。

这个容绪狡猾得很,一意双关,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容绪先生费了不少心思。”他意味深长道,然后打开匣子,只见里面装了六颗丹药。

魏瑄轻轻嗅了嗅,“仙茅、杜仲、肉苁蓉,这三味药是补肾的罢?”

容绪没想到皇帝这鼻子连丹药的成份都能嗅出来,这不得赶上狗鼻子了?

他赶紧收住心里大不敬的想法,叩首道:“陛下,萧将军体弱,多有气虚之症,此药就是补肾养气之效。

然后又他非常懂事地道:“陛下亲临探望,萧将军身体必康复如初。草民就不打扰了。”

魏瑄靠在凭几上,一手支颐看向他。这个容绪不仅会来事,而且懂人心。

此番魏瑄漏夜忽然起意去将军府,微服出巡走得匆忙,确实没有带任何赐予,作为登基的新君,初次前往重臣府邸,没有任何赏赐是不大合理。

“好吧。这匣丹药朕就收下了。”然后魏瑄一摆袍袖道:“容绪先生,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罢。”

***

将军府

“臣等恭迎圣驾。”

“众卿平身。”魏瑄一进门就问道:“彦昭如何?”

魏西陵道:“回陛下,谢先生正在为他诊治。”

魏瑄急道:“朕去看看。”

“陛下且慢。”魏西陵上前一步道,“先生嘱咐过,诊治之时,切莫打扰。”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忽然想起谢映之曾说过的非常之法,问:“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魏西陵如实道:“是。”

云越抚额,君侯这也太实诚了!

***

昏黄的烛光透过轻软的丝袍,影影绰绰地勾勒出秀逸的身形。

“小宇,别急。”谢映之失笑道。

但萧暥能不急吗?他听到皇帝就在外边!

谢映之俯下身,凑近他鬓边轻道:“欲速则不达。”

那呼吸很轻,薄如落花,撩拨得人心神荡漾。

萧暥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下,问道:“怎样才能达?”

他只要恢复了点力气,那咄咄逼人之势就藏都藏不住了。

烛火将那双眼映照得极美,眸光流转时明采动人,却又用一种似懂非的目光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琉璃般的眸子含笑看着他,温柔抬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小宇,你不仅要对我有感觉,还要心神交融。”

怎么才能心神交融?

萧暥覆上住那温软的唇,融化于那片清润的山林水泽中,触摸那世上风月,人间胜景。

谢映之被他弄得又痒又疼,笑着道:“小宇,轻点。”

***

门外,魏瑄眸色幽沉。他修秘术,感官远比常人敏锐

仿佛是暗夜里的一场霖雨,浇湿了一朵含苞的优昙,金露盈盈,花心轻颤。

魏瑄猛地攥紧拳,制止住自己不受控制的想象,感觉某种剧烈如海的痛苦就要爆体而出。

他眼底泛起血丝:“皇叔适才说谢先生正在为彦昭诊治,皇叔可知道是如何诊治?”

魏西陵道:“臣不便说。”

魏瑄眉心一蹙,“原来皇叔知道。”接着他顿了顿,意味不明道,“皇叔真是好大度啊。”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

“陛下恕罪。”魏西陵几步上前,挡在门口。

魏瑄眸光一闪:“皇叔要拦驾?”

云越见状也赶紧上前道:“陛下,治疗途中若被外人打扰,会使先生分心,影响疗效。”

“朕并非外人,也不会出声打扰。”

秦羽见状也急道:“陛下既为天子,天生尊贵,不该觑臣子之私。”

魏瑄闻言容色一沉:“大司马是说朕行为不当有损圣德?”

容绪见多识广,此刻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见状赶紧躬身圆场道:“我想大司马和云副将的意思是,陛下天威,即使不出声,谢先生也会颇感压力而分心。”

皇帝毫不在意地冷笑了下,“天威?谢先生放达出世,视王侯如尘土,何来天威之说?”

——谢映之算无遗策,必然也料到自己会来探病,所以安排了魏西陵在此拦驾,难道闱帐之间真有不可告人之事?谢映之莫不是以治病之名,行逾礼之事?也只有皇叔这样磊落的正人君子才会全盘相信!

魏瑄想到这里,心头仿佛被燎原的烈火灼烧般煎熬,片刻都无法等待,断然道:“青霜,开门。”

绣衣侍卫按剑上前,

“陛下恕罪!”魏西陵剑不出鞘,仅剑风掠过,便逼退了青霜。

“皇叔!”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魏瑄眼皮微微发跳,他并不是真要进去,他只是试探众人的反应。果然……

就在这时,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谢映之欣然步出。

烛光下他白衣似雪,微笑道,“不知陛下驾临,在下失迎。”

魏瑄见他神容风仪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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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毫无破绽,遂沉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彦昭如何了?”

***

灯光淡淡地晕开,纱帐里那人的睡颜沉静秀美,乌黑的鬓发映着肌肤水润光泽,白皙的脸颊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纤长的睫毛如落羽深垂,挺直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唇轻抿着,勾出诱人的弧度。仿佛是春深酒浓间一场沉酣的梦。

魏瑄见萧暥肌肤滋润,气色不错,遂放下心来,同时他也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洇湿了幽濡又暧昧的气息,那气息萦绕鼻间,仿佛夏末的一场霖雨后,山水林泽间蒸发出的氤氲香气,清润而馥郁。又仿佛江南的梅雨季,破开一颗饱满的梅子,青涩而鲜嫩的酸味……是那一场缠绵后留下的香露醉痕。

魏瑄的唇线紧绷,脸色苍白,眸光幽沉晦暗,但那燎天的烈焰却在见到那人的一刻平息下来,化作难言的苦楚暗暗地在心底萦绕,在黑暗中啃噬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无声地在榻前坐下,静静地握住萧暥的一只手,就像溺水的人捉住一根救命的苇草。

魏西陵站在榻前,剑眉微蹙眸色深沉,两人相对默然。

***

陇上郡,夜黑风高。

一名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站走到女墙边,一边嘘一边睡眼惺忪地望了眼城前黑茫茫的大地。这一看之下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只见幽暗的夜色下,数十条黑影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前空旷的荒漠上,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清楚些,嗖的一声,夜空中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射来,穿透了他的咽喉。那小卒双手捂住自己的咽喉,挣扎了几下,一声不响地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紧接着,咔哒的一声暗响,一个鹰爪钩牢牢扎入了墙垛中,阿迦罗迅速将沉重的绳索背在肩上,钢刀衔在口中,手脚并用,壮硕的身形敏捷如猿猴般地顺着绳索攀了上城墙。

“敌——”一名守城的士卒还来不及警示,阿迦罗手起刀落,血光崩溅。

随后他立即将绳索一端系在墙根下的旗杆上,另一端抛到城下。就这样,十几名北狄士兵先后迅速地攀上了城墙。

等到城中守军发现敌袭,乱哄哄地涌上城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阿迦罗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如龙蛇狂舞,守军士卒就像砍瓜切菜般纷纷倒下。

他迅速带领着数十名北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打开了城门。

城外,等候已久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

陇上郡府。

守将黑骛崔平在睡梦中,耳边传来隐约的喊杀声,他骤然惊醒,起身匆匆披挂。但是已经太迟了,只见窗外火光漫天,杀声四起。

他正要询问守卫的亲兵,门被哐当地撞开,十几名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崔平本能地就要拔剑,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道雄浑洪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元泰(崔平的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崔平心中猛然一震,不可思议道:“主……主公?”

火光下,曹满大步走进官邸,大马金刀地往座上一坐,“告诉你的兵,是我回来了,不要再抵抗了!”

***

凉州府

天蒙蒙亮,曹璋猛然地从噩梦中惊醒,只听得窗外寒风呼啸,门窗的缝隙里传来呜呜的尖啸,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旺,他却已经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梦中,他又回到了儿时,他的父亲曹满拿着马鞭,指责他胆小窝囊,子不类父。远不如他的兄长曹雄富有胆气和谋略,将来难担大任。

他原以为自己要在父兄的威压下唯唯诺诺地过一生,在这乱世里籍籍无名地老去,是主公发现了他的才能,初始委以主簿之任,让他得以在萧暥身边任职,使他学到了很多。如今,又被委以重任,成了一方诸侯。

这一年多来他每日礼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主公的信任。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自己魄力不足,没有震慑众人的威仪。如果没有程牧领兵驻扎在此地,以他的威望和才能,他根本压不住曹满那些彪悍的旧部和十几万的凉州狼。

尤其最近几天,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到心神不宁,夜不安寐。

这时,一名侍从躬身来报,“主公,府外有客求见。”

曹璋一惊,此时天色微明,这时求见不知是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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