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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密境

“殿下说什么?”

贺紫湄眼中浮现危险的笑意如毒蛇斑斓的花纹。

“早在襄州时我就听说皇兄纳了位夫人。”魏瑄不紧不慢道。

门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的手指暗暗勾住蛛丝,随着细韧的蛛丝切入皮肤,尖锐的刺痛从指端传来,他微笑如常,“

没想到夫人还是熟人。我如今该如何称呼?贺夫人?还是皇嫂?”

贺紫湄见身份曝露,柳眉一皱,猛得收紧蛛丝就要将他手脚经脉割断。

但魏瑄动作更快,他手腕微转,手指如同翻花绳般灵活地绕住了蛛丝一抽,同时一脚踢翻了榻上的矮案。

案台灯烛抛起一道明亮的弧线,火花四下飞溅,落到纤细的蛛丝上,瞬间将蛛丝烧成一截截。

同时,牢门哐当地打开了,两名士兵站在门口,只看到监室内桌案翻倒,茶水泼溅,蜡烛滑落,一片狼藉。

“殿下,出什么事了?”一名士兵道。

“不要进来!”魏瑄急斥。

那士兵刚迈出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被魏瑄这一斥又缩了回去。

“无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蜡烛。”魏瑄道。

说罢他缓缓弯腰捡拾茶杯烛台,悄然藏起手上刚才被蛛丝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来帮殿下。”贺紫湄巧笑着盈盈上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各怀心思地收回。

就在刚才烛火在空中抛起的一刻,明亮的烛光照见了牢门口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蛛丝!

那士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进来,恐怕会被血溅当场!

“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那士兵疑惑地看了看两人,关上了牢门。

他们刚走,几道蛛丝迅速无声地紧紧缠上魏瑄的手腕脚踝,将他狠狠地贯倒在地。

“你一个废人心眼还挺多。我差点大意了!”贺紫湄一脚踏在魏瑄鲜血淋漓的手上,“但你刚才为什么放弃了?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门口都是蛛丝,那士兵进来,就死了。”

“不过是一个小卒,死了就死了。”贺紫湄轻蔑地一笑,俯身一把揪起魏瑄的发髻,“我真不明白,主君怎么会看重你?”

“因为你不了解他。”魏瑄吃力地牵动嘴角。

此刻他的身上捆满锋利的蛛丝,如万刃加身。

“哦?跟我说说。”贺紫湄来了兴趣,蹲下身,“告诉我,在江南,主君对你都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魏瑄惨然一笑,

那笑意薄凉刺骨,“看来你也不怎么得他信任。”

“你找死!”贺紫湄大怒,锋利的蛛丝顷刻间勒紧了魏瑄的脖颈,苍白的肤色上顿时切出鲜艳的血花。

“你还不能杀我。”魏瑄仰头吃力道,

“没有他的命令,擅自行事,想过后果吗?”

贺紫湄眼皮微微跳动。

“你们主君不是个宽仁的人。”

贺紫湄心中一怵,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确实完全不了解主君。

那个人在她眼里永远就像一道虚影,像月夜诡艳浓丽的靡荼之花,又像凛冽冰原上浩瀚的风雪,有时候觉她得他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耄耋老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俊雅清癯的年轻人。

“你说得对。”她收了蛛丝,道,“杀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杀你。”她眉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

魏瑄认得,那是深宫里装钗环的盒子。

贺紫湄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的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本古卷是残本,只记载了九种禁术,连名称都不全。

可供选择余地也不多。而且很多禁术对容器要求苛刻,贺紫湄一时间也难以收集齐全。

只有这一种禁术,她能找到材料,也容易实施。

因为古卷缺失,她不知道此术的名称,但是在她看来,这种禁术类似于移魂术,能让人在识海中重返过去,重温曾经的所爱,或者让人穿越至将来,映射出未来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甚至还可以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来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经历,他所见,皆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求,他所感,皆人生最深沉的痛苦挣扎。

不管此世彼世,亦或是执念幻境,中术者将感同身受地在极致的快乐满足和痛苦渴求交替里,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经历灵魂的跌宕起落。

在极乐与痛苦的双重冲击下,一个人的精神能支撑多久?

贺紫湄用骨针的尖端刺破手指,沾血立咒,经过一番仪式,绵绵黑气渐渐渗出。

魏瑄心中猛的一沉,他约摸知道这是什么术了。可是他现在秘术被封,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他徒劳得挣扎了下,只能让蛛丝更深地嵌入肌肤。

“撷芳阁之事已过去数年,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贺紫湄轻蔑地一笑,“怕了吗?”

“因为你天疯了或者死了,主君就会彻底放弃你。这对主君的大业来说,只有好处。”

她费尽心机,不惜动用禁术,是要扫除苍冥族的复兴大业上的障碍。

说罢,她拿起了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入魏瑄眉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骨针刺入眉心的一刻,魏瑄额头的焰芒骤然亮起,骨针上的黑气瞬间以那焰芒为中心形成了漩涡,滚滚流入。

尖锐的骨针仿佛是深深扎入他的脑海,魏瑄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节修长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蛛丝深入皮肉,鲜血骤然涌出。

***

魏瑄觉得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进去。就如同当年在溯回地时一样。

……

等他醒来时,眉心的刺痛感已经消失,身体上被蛛丝割裂的伤痛渐渐模糊,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暗淡的灯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依旧是在寒狱里。

贺紫湄不是说禁术之下,他会被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三千世界的极乐与苦难席卷吗?

可他现在还是在寒狱里?

难道她施术失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不仅身处牢门外,还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他的视角也变得有些漂移。

他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黑暗中逐渐传来了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下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脸,是杨拓!

杨拓嘴里咀嚼着鸡舌香,身后跟着几名狱卒,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但在魏瑄看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因为他驻足在那间守备森严的牢房门口足足有半刻之久。久到身后的狱卒都开始心里打起鼓来,互相暗暗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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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色:杨司察此次提审人犯,该不会是公报私仇?他到底有没有皇帝的御令?

察觉到部下的不安情绪,杨拓这才整顿了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道:“开锁。”

魏瑄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袍服,还精心修过鬓角,脸上甚至扑过粉,火把下显得有些惨白,倒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要通过修饰外表来增加底气。其实是心虚。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照进幽暗的监室内。

当看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背影,魏瑄的心猛地收紧了!

而此时此刻,御书房里,武帝正悬笔作画,笔下万里山川冰河雪原,一匹骏马在漫天风雪中奔驰,却不见人影。

柳徽发现,皇帝笔下的山河从来没有春暖花开之际,仿佛总是浓云密布,风雪欲来。他暗暗揣度,皇帝心中还有忧患未除。

这让他又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展开手中的奏表,“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罢。”武帝漫不经心道。

柳徽抬头慎重地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奏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他以为皇帝正沉浸于笔墨丹青中时,皇帝却又冷不丁地挑明他的意图,让他胆战心惊。

譬如上次锐士营解散,以往跟随萧暥南征北战的将领,或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瞿钢等都提出了辞呈,于是,很多军职就空了下来,皇帝让各部举荐人才。柳徽就想乘机安插进一批门生故吏入军。

结果他正说得头头是道,武帝随手一搁笔,赞道,“柳尚书真是桃李满天下,可朕也还有几个人想用。”

柳徽顿时哑然。

余下的名单也就赶紧收回袖中。

等他转身离开御书房,隐约听到书房里皇帝对曾贤意味深长道:“人人都想当第二个萧暥,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统军的本事。”

柳徽知道这话是皇帝说给他听的,冷汗涔涔的躬身离开皇宫,回去后闭门不出大病一场,适时正逢渭河泛滥,他表示为君分忧,捐了一大笔银钱才算了此事。

最后武帝又很卖面子地提拔了他的侄子柳行为羽林郎中。

在柳徽违背圣心,柳氏举族如履薄冰时,柳行得皇帝钦点提拔军职,还不感激涕零,拼命为皇帝效力。

这件事让柳徽深深地认识到,这个皇帝不比先帝,先帝只有一碗水的深浅,而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君主,却让他感到了什么叫做君心深似海。

“这是诸位臣工联名上书,列举萧暥十大罪状,还请陛下过目。”柳徽毕恭毕敬地将一份书简交给曾贤。

武帝只侧目瞥了眼,便轻描淡写道,“杨拓已经去审问他了。那么快就审完了?”

“萧暥弑君祸国,迫害忠良,勾结夷狄,戕害士人,其罪行罄竹难书,此乃海内所共知,不知陛下还要让杨拓去审什么?”柳徽一口气说完,情绪都有些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明白萧暥当年跋扈至此,如今锒铛入狱,可皇帝为何还迟迟不处决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留着萧暥,就像是在他们心底留着一根刺,只要人还活着,皇帝随时可以一道御令放他出来,或者西北有什么战事,皇帝也可以随时启用他。

到时候,如果让萧暥出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皇帝却淡漫道,“萧暥纵是虎狼,在锐士营解散后,他也是拔了牙、囚于笼中之虎,柳尚书还有什么可担忧?”

“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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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

地上铺着漆黑的砖石,壁上绘有狰狞的神兽獬豸,靠东面有一层阶台,阶台上铺席,席上放置有凭几坐垫。

阶台正中赫然有一张云雷纹大案,由整块的铁力木所制,漆黑光亮,厚重犹如青铜,极为显眼,大案上搁着竹简卷宗和一些刑训用具。

作为寒狱的官署,有时候兼带审问人犯,这些刑具是为了起到威慑人犯的作用。

杨拓平时就在此办公,大案后有一排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历年的卷宗,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和公务繁忙,杨拓还常常把竹简卷宗铺叠在铁力木大案上。

当杨拓急匆匆进来见驾时,大案旁的青铜熏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武帝正站于案前,低头翻阅着案头的卷宗文书。

“萧暥呢?”他问,

“就要带到了。”杨拓恭敬道,“卑职这就让人去催……”

“不急,朕等他。”皇帝道。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等了萧暥八年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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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萧暥手脚都箍着沉重的镣铐锁链,他走不快。从监舍到官署短短的七八百步路,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寒狱里阴冷幽暗,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了。

庭院里,落叶飘零,秋风起,拂动他单薄的囚衣。

他走得很慢。他想趁机晒晒太阳,祛一去狱里阴潮透骨的寒气,也再看一看阳光下大梁城清爽的凉秋。

今后又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了,又或许看不到了。

铁镣拖拽过青石地面发出冷硬的声响,阳光耀眼,他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北雁南归。

他忽然想起来,多年的戎马倥偬,他都记不清永安城的秋是什么样子了。

江南的秋不似北方般凛冽肃杀,几阵连绵的秋雨后,湖面波光粼粼,斜阳照着残荷,长堤上秋风渐起,黄叶飘零,风中传来卖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日落城门关闭前,他纵马踏过长堤,总会驻马柳下,俯身从姑娘的竹篓里买一份香甜的藕花糕。

如今秋风又起,湖畔残荷冷落,长堤上依旧传来卖藕糕姑娘清甜的嗓音,只是当初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犀金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玄衣上。

萧暥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地将它摘下。

和他同行,终究是一条前途莫测的险路。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就行了。

***

武帝看书很快,大案上的数十份卷宗他片刻就看完了,而且极有效率地指出哪几件案子办得草率,哪几件尚有疑点,以及哪几件是陈年旧案,何必要翻出来?

杨拓伫在旁边冷汗涔涔地应答。其实他案上那些卷宗本来就是装个样子的,谁知道皇帝会来视察工作?不但来了,还一份份地看!

这谁扛得住?

果然,皇帝不仅高效地把这些卷宗都过了一遍,还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看得杨拓心里七上八下。

心中不由暗骂萧暥,走个路也能拖拖拉拉的,让皇帝在这里等他这么久。他这纯粹是故意的吧!

但紧接着,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百无聊赖地抬手要去打开书架上的一方彩绘漆匣。

“还有锁?”皇帝皱了眉。

杨拓简直头皮都要炸了,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卷宗啊。

因为寒狱这地方的工作环境太压抑,工作内容太枯燥,动不动还要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久而久之人都会抑郁。

杨拓就搞了些刺激又有趣的玩意儿藏在这漆匣内以为解压。但这些东西带到办公场所,如果被皇帝看到了还能了得!

他娘的萧暥!杨拓简直想把他全家都问候一遍,但又忽然发现,萧暥孑然一身,想要株连,都找不到个连坐的。

武帝凝眉道:“为何锁起?”

杨拓硬着头皮:“因为是紧要卷宗,卑职谨慎起见,故而锁起。”

果然,武帝又道:“钥匙何在?”

杨拓头皮都麻了,钥匙就在他身上,但他哪里敢交出来,只能拖延搪塞,“卑职,卑职这就去取。”

他说着仓惶退出,快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萧暥正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跟一个提着锦盒的小内侍说话。

杨拓简直比见了亲爷还激动!差点给他跪了!

某狐狸是自来熟,也太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更何况刚才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寒狱里尽是残羹冷炙,他已经太久没有闻到热菜的香气了,是熟悉的烟火味。

他喜欢闻这气味,就凑上去搭讪,却没发觉跟他说话的小内侍脸都红成了熟透的桃子,都不敢拿正眼看他。

萧暥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身肃杀的煞气,人人对他如避蛇蝎。所以他和小内侍说话时便尽量地和颜悦色。

可他越是轻言低语,那小内侍就越是紧张,越是不敢看他。

那低柔倦哑的声音,融入秋日午后氤氲的桂花香里,稍不留神就会坠入那人眉眼间的山河风月中,害得那小内侍都不知道该看哪里,走路手该怎么放,脚该怎么迈。

从来就没遇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他带着如此沉重的镣铐,也不见他沮丧。

“陛下等你半天了,快点走!”杨拓抢上一步催促道。

等到杨拓急匆匆回到室内,就见皇帝指间正托起一枚镂空鎏金的绣球。

——那漆匣的锁不知怎么打开了!

这是朱璧居容绪先生最新设计的趣玩,镂空的铜球有荔枝大小,四周雕琢精美的富贵牡丹,里头装着一枚凝香丸,受热后会一点点融化成油脂,散发出馥郁迷幻的香气。

不仅颇有情调,观赏性还很强。

金蕊牡丹是王氏家纹,雕琢在此物上面,可见这在容绪眼中是一件供玩赏的艺术品。除此之外,漆匣里还有一些如金钩,灯台之物,摊在桌案上可谓琳琅满目。

武帝扫了一眼那些五花八门的器具,明知故问道:“这就是杨司察的办刑用具?”

杨拓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卑职……卑职愚昧。”

武帝冷笑着把那金钩掷于案上,这么点场面就能让杨拓几欲崩溃,这鹰犬还缺乏历练。再看萧暥,面不改色。

只是月余不见,那人看起来更为清减瘦削了,显得囚服都过于宽大。武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在案前纸上执笔丹青,寸寸描摹。

这一个月来,他提笔画江山,画漫天风雪,画战马奔驰,画关山万里,却唯独画不出斯人,画不出斯人眉间风月眼底冰霜。

原来三千世界,万里山河,都不过是一人的陪衬。

武帝无心再理会杨拓:“你去门口守着罢,朕有几句话要问萧将军。”

既是鹰犬,便去守门。

杨拓如获大赦,赶紧招呼几名署吏都退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跪着候命。

刚才那名小内官端着漆盘进来,将饭食搁到大案上。

“将军先用膳。”皇帝道。

萧暥也不客气,但是脚上拴着铁链,坐下不便。

大雍朝士人要么正座,要么盘膝,萧暥脚踝上的铁镣就显得很是累赘,所以他干脆就坐在了巨案上。

那铁力木巨案还不及胡凳高,却是象征着帝国杀伐刑狱的大权,被他大咧咧坐在屁股底下,就颇有点藐视威权的意味了。

杨拓瞠目结舌,当着皇帝的面他还真敢坐。由此看来此人从前剑履上殿,嚣张跋扈的传闻不虚。

正是菊艳蟹肥的秋季,肥硕的蟹黄配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酿。武帝知道,萧暥吃饱了后好说话。

萧暥放开吃喝,边吃还边琢磨皇帝此来的意图,这应该不是断头饭吧?

好像是皇帝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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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

白花花的蟹肉沾着老陈醋,有点酸,醋里最好再放点儿糖,永安城的桂花糖最香甜了,只可惜再也尝不到了。

他心里遗憾地想,手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那个玲珑的金球。

结果不知碰触了什么机括,咔哒一声铜罩滑落,里头的凝香丸滚了出来,滑落到席上,兀自滴溜转着。

杨拓见状几欲气绝。此人吃个饭怎么还要作怪?

萧暥好奇地捡起那犹如羊脂般的金色膏丸,这莫不是古代帝王吞服的金丹?

谢映之说过,术士炼制的金丹很多有毒,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但是却能在短期内使得人神清体健。就相当于把人的体能激发出来。

他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如今已跨不上战马了。

但是,山河风雨,外患未歇。

当年横云岭走脱了赫连因,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摩挲着那雕琢精美的金丸,心里开始暗暗打起了盘算,这东西吃了真的能提振气力?

但怎么觉得有点油腻啊?

凝香丸触及肌肤开始软化,有金色的油脂溢出,顺着莹润的指尖淌下……

武帝顿时感到呼吸都不畅了,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问将军。”

他凝目注视着萧暥,“瞿钢,丙南率锐士营余部去向不明。萧将军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暥一诧:已经跑了?!

他简直想击掌而起,好小子,跑那么利索!

咳咳……

他心绪起伏牵动旧伤,加上刚才又嘴馋喝了酒,胸口阵阵隐痛,皱着眉一阵低咳,单薄的囚衣下勾勒出清削骨感的轮廓。

皇帝看他的目光霎时更深了几分,想伸手为他顺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在了空中,最后暗握成拳压下,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那一边,萧暥大概觉得皇帝此刻恼怒又无奈,忍着笑,眼梢微微勾起,答道,“陛下,锐士营不是已经裁撤了?如今他们都是布衣,也许结伙做生意去了,陛下想知道他们的下落,还不如去问容绪先生。”

他还有点得意,不留神狐狸尾巴漏了出来,被皇帝一把扣住了手腕。

皇帝的手烫得惊人,指腹缓缓地揉过那皓白手腕上的红痕,然后神色莫测地从他掌心取走了凝香丸,“融了就不好吃了。”

萧暥这才发现手心滑润都是油脂,心想这容绪先生不愧是九州首富,炼制的丹药也富得流油?于是他不讲究地把手在囚衣上擦了擦。

“瞿钢,丙南都是于国有功之臣。”武帝将那香丸再次置回金笼中,徐徐道:“

如今他们出门远道行商,朕是不是该派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不劳陛下费心。”萧暥当即道,

历代皇帝都会这一招,将士军前半生死,家人却被皇帝扣为人质。

况且瞿钢他们此番可不是出征,而是真的要干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既然打算干他这一票,他们的家人早就撤离了,还等皇帝来拿人?

“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大梁了?”武帝沉声道。

果然他看到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皇帝的心弦也随之被撩地一颤,说他城府深罢,他连伪装都不擅长,听到瞿钢他们失踪的消息后,他的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但说他心思率直吧,都把他关在牢狱里了,竟还能兴起风浪!

如果说是他只是悄悄豢养一些私兵,武帝也就随他去了,但锐士营不是一般的军队,而是在乱世烽火中千锤百炼,打下九州大半壁江山的百战精锐。即使只余下数千人,战力仍不可小觑。眼下皇帝迫切要弄明白的是,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萧暥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见上官朗推门禀报道,“陛下,尚书台送来的急件。”

皇帝看向萧暥,后者正专心吃饭。他不动声色道:“念”。

上官朗展开文书:“襄州太守报,瞿钢率部千余人抵江陵渡口,现已集结渡船顺江南下。”

萧暥目光一霎。不可能。瞿钢他们不可能去江南!

他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武帝指间把玩着绣丸,不疾不徐道:“看来朕当询问新任的江州牧魏曦了。”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魏曦当然不知瞿钢他们的下落,肯定交不出人,那么皇帝就可以抗旨不遵降罪魏曦,顺便裁撤了江州牧。

再看如今天下,诸侯皆俯首而去封地,唯有江州,依旧不在皇帝的直接管辖之下。

魏西陵已经不在了,魏曦没有魏西陵的威望,且继任江州牧不满半年,江州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也是皇帝收回江州大权的最好时机!

萧暥懊恼,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只想着自己时日无多,要乘早解决了赫连因这桩心病,以免日后养成大患,结果皇帝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萧将军有何提议?”武帝颇有深意地看向他。

萧暥明白了,现在皇帝给他两个选择,一,交待瞿钢等人的去向。二,如果他不交代,那么就要以此为借口裁撤江州了!

萧暥微垂的长睫下眸光幽然一闪。有点可惜地看了眼桌案上没吃多少的饭菜,果然皇帝的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他搁下木箸道,“他们去了西北凉州。”

“凉州?”武帝一惊,这倒是出乎预料,“去凉州作甚?”

萧暥道:“收购皮货。”

凉州和北狄交界一直有民间的边市,胆子大的商贾,便去边市跟胡人做买卖。

边市上能买到上好的胡马,皮甲,胡刀等等,还有大雍境内各种违禁的物品,边市就是个法外之地,胆大手黑的人能赚得盆满钵满,混得风生水起。

武帝疑道:“他率锐士营上千人都去边市行商了?是何营生需要那么大的商队?”

萧暥道:“雍凉边境混乱,蛮人洗劫商贩乃家常便饭,出关做生意唯有人多势众,才不至于被欺凌掠夺。”

不等皇帝再问,他站起身,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多谢陛下的酒菜,我吃饱了,该回去了。”

说罢他径直走向门口。

官署外秋高气爽,阳光明净,那孤峭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融入秋日的阳光中消失不见了。

“慢着。”武帝沉声道,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关了一个多月,以为他会对皇权多少生出一点点敬畏,结果,这森然大狱对他来说还是形同虚设吗?

萧暥感觉到脚踝上的铁链被人一脚踏住,沉重地一拽,冷硬的铁镣抠进细薄的皮肤,让他暗暗嘶了口凉气。这玩意儿真是累赘。

“陛下还有何吩咐?”他没有回头,鼻间闻到一缕幽寂沉郁的宫香。

武帝的声音在他后颈上方响起,温热的气息含着隐忍的低沉,像故意压住声线吐露两人之间的秘密,“他们不是去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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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而是去投敌的罢?”

萧暥眸中暗芒一闪。

当年横云岭之役后,萧暥就想着手除去赫连因这个隐患。但是一来他一身伤病,已经跨不上战马,北狄王庭千里迢迢,没有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打不下来,二来,皇帝和朝臣对他忌惮日深,步步紧逼,先是解散锐士营,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入狱了。

可就在内忧外患间,他却在其中敏锐地嗅到了干掉赫连因的机会。

锐士营是他的嫡系,萧暥身陷囹圄,瞿钢和丙南便可以皇帝轻信奸佞,主帅蒙冤入狱为由,

率锐士营余部投靠赫连因。赫连因必然深信不疑。

这是一次大胆的赌博。

他要设计用锐士营这三千余部诈降赫连因,深入敌营,扫除中原最后的隐患。

没想到这点心思竟然被皇帝察觉了。

但是瞿钢他们大事未成,大梁城乃至于皇帝身边也不乏有北狄的耳目,只要稍微走漏消息,就会将瞿钢他们置于极度危险中。

所以他绝不能说出他们的诈降计划,哪怕面对皇帝的猜忌。

于是,萧暥干脆利落道,“锐士营解散后兄弟们没了去处,便去草原混个出路罢了。陛下不用多心。”

武帝心中猛的一沉。

其实,皇帝刚才的话原本是情急之下的激将之计,拖延时间罢了,总不能直说朕还想跟你一叙,吃完饭再走不迟,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竟听他亲口承认了通敌?

尽管如此,他以为萧暥应该会给他一个解释,结果他说出路?

他的出路在北狄?

他竟把投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武帝不由又想到了横云岭那一夜,赫连因偷袭天子行辕,萧暥矫诏调兵,到底他们是事先约好的里应外合逼宫围驾,还是后来萧暥见事不成,才临时改为救驾?

这些念头不可遏制地涌入脑海,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武帝只觉得心念浮乱,神色也变得莫测起来:“赫连因和你有何关系?”

萧暥心想,有什么关系,射瞎了他一只眼睛的关系?

但他还未及回答,武帝立即又问,“飞鹰峡暗算皇叔,也是为了协助赫连因?”

这句话猝不及防,像一柄冰刀扎入他心底,

萧暥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

那天,林间繁花似雪,缤纷如雨落,暮春斑驳的阳光落在锐利的箭镞上,反射出森凉的幽芒。

一箭离弦去,此生恩义绝。

室外阳光雪亮,萧暥站在背光的幽暗中,脸色苍白寒凉。

“陛下说的对,这是赫连因与我合作的条件。”

“赫连因于横云岭袭击不成,对我猜忌,想要再取得他的信任,只有送他一份大礼,而他最忌惮的就是魏将军。”

武帝神色一沉:“所以你就折了朕的利剑?”

横云岭之事后,他想让魏西陵率军远征王庭,剿灭赫连因,同时乘这个机会收回江州大权。

等魏西陵平定西北回京复命时,江州早已易主。

只可惜如此一举两得之计,被萧暥破坏了!

萧暥深知帝王算计,心中冷笑,毫不客气道,“陛下错了,魏将军这人死板得很,就算他活着也不会如陛下所愿。陛下忌惮他,臣也是,所以臣就替陛下分忧了。”

武帝闻言面色深寒。

此时此刻就算是候在门口的杨拓等人都能看出皇帝压制着怒气,皆噤若寒蝉。

可某人却还没完,“陛下久居深宫,也不是善使剑之人。”

杨拓差点把下巴磕在地上。他这画什么意思?是觉得皇帝不能驭人?还是讽刺皇帝没打过仗?

萧暥还瞥了眼皇帝腰间的帝王剑,“陛下这剑太长,实战中不大好使。”

说完丢下脸色沉郁的武帝,想像以前一样扬长而去,只可惜脚上拖着铁链,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将军且慢”他身后传来武帝低沉的嗓音,“朕的话还没问完。”

可萧暥不想再说下去了,今日屡屡言及故人往事,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于皇帝的问话,他只当没听到。

径直往门口走去,却突然感到脚下的铁链似乎更沉重了。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铁链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小腿。

萧暥心中一惊,这东西还会自己动?

紧接着那冰冷的铁链就像某种充满韧性的藤蔓般席地一卷,掀起一股不可阻挡的劲力,拽住他的小腿猛地将他甩向大案。

萧暥本来就没什么力气,顿时重心失衡,重重跌在铁力木大案上。大案上雕刻的云雷纹硌得他脊背生疼。

武帝一掀袍服,就像他刚才一样在大案上坐下。

武帝的脸上不见喜怒,语调平静地几乎让人毛骨悚然,“朕还有一个问题。”

他单手撑在萧暥颈侧,压下身问,“告诉朕,瞿钢他们的家人在哪里?”

瞿钢他们千里迢迢前往草原,前途未卜,不可能带上家人,而且带着家人也妨碍行军速度。

所以,瞿钢他们的家人还在中原。

武帝目光幽沉,眸中有一种萧暥从未见过的莫测之色,“告诉朕,他们在哪里?朕不会为难他们。”

“朕会赦免他们。”

武帝抬手细细整理起他被铁链弄乱的囚衣,“也不计较你勾结北狄之事。你想一想。”

皇帝的指尖烫得惊人,不留神碰触到萧暥腰间清凉的肌肤,激得他腰身一颤,随即推开了皇帝的手。

他不习惯跟人过于贴近。

武帝不以为忤,优雅地收回手,问道:“将军想好了?”

“只要你说出一个地点,朕当即放你出去。”

“君无戏言。”

萧暥仰躺在大案上,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刑台,躺着实在不怎么舒服,他知道,今天不给皇帝一个地名让他死心,这得聊到天黑了。

“广原岭。”萧暥道,

“何处?”武帝一诧。

“广原岭,一百零八寨。”他眼角微勾,眼梢不自觉地细细拉长撩起,藏不住的飞扬之色。

广原岭,山匪窝。

朝廷纵有千军万马,也拿广原岭山脉绵延百里,四通八达的寨子毫无办法。这就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武帝脸色猛沉:竟然落草!

“你不仅勾结夷狄,还暗通贼寇?”

武帝愕然,这真是越审惊喜越多。

萧暥忍住笑,心道什么叫暗通,他就是贼寇!不然他的军费哪里来?

这时,武帝也想起,这两年来,广原岭贼寇更为嚣张。再不打劫商贾百姓,专挑豪强世家官员下手,甚至连给皇帝进贡的宝物都劫掠。原来如此!

看来萧暥把瞿钢他们家人藏到广原岭是吃定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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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拿他们没办法。

武帝眸中掠过一丝寒流,“朕若要御驾亲征。将军认为有几成胜算?”

萧暥不假思索道:“广原岭百年匪患,臣打了半辈子仗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何况陛下尚无实战经验,还是不要去送……”

他这才发现武帝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想到还有不少臣署狱吏等在场,要给皇帝留点面子,他算是把送装备几个字咽了下去。

“朕没有打过仗,是否能统兵尚待实战,但是……”武帝深吸一口气,长久的隐忍使得他嗓音都有些暗哑,“朕是不是善于使剑之人,这就能让将军知道。”

他说罢优雅地抬起手,拾起案上的绣珠,动作精确地拨开机括取出金丹。

萧暥一愣,这就要处决他了?莫非这是毒药?

等等,皇帝刚才不是说要让他试剑吗?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腰间骤凉,伴随棉帛清晰的撕裂声中,冷风透膝而来,金丸凝脂破蕊而入。

萧暥猝不及防,难受得猛地弓起腰腹,他沙场征战半生没吃过这种苦头,这到底是什么酷刑?

另一头,魏瑄声嘶力竭地大声道:“不!住手!”

他试图喊醒境中的那个自己,绝望的眼泪夺眶而出。

寒狱中,贺紫湄看着魏瑄紧皱的眉头,握拳的手,指甲用力掐进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已经开始了吗?

“让我看看,你能撑住多久?”

……小可爱们,本章有删减,为补足字数以便提交,这里写个说明……

第392章试剑

大梁城郊,天气晴好,碧浪湖边熏风阵阵。

萧暥懒洋洋靠在草垛子上晒着春日的暖阳,身边围着一群聚精会神的孩子听他讲故事,容绪给他设计的遮阳纱帽被他放风筝似的晾在了一边的树梢上。

那玩意儿虽然看起来挺有逼格的,设计有点江湖豪侠的风格,就是那纱幕为啥是粉色的?女侠?

而且这东西遮了他阳光。他自觉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打仗皮糙肉厚的,怕什么风吹日晒。

容绪见他不愿戴帏帽,便让小彘和几个少年用竹架和纱幔搭了遮阳又透风的凉棚,道:“孩子们怕晒。”

这理由萧暥无法拒绝。

而且他注意到围着他听故事的孩子里还有两个扎着双鬟的小姑娘。萧暥便让小彘帮忙找了些竹叶来,编了个竹帽儿遮阳,碧绿的竹叶衬着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煞是好看。

萧暥到这个世界快三年了,从鹿鸣山秋狩到广原岭剿匪,再到西征凉州,横扫王庭等等,他可以吹的料着实不少。

如今大梁城的说书馆里最火爆的当属萧将军与君侯联手大破北狄王庭,迎回嘉宁公主的传奇故事。

当然说书馆里的故事都是经过润色的,比如嘉宁公主不是追阿迦罗去的北狄,而是为了报兰台之变之仇刺杀穆硕。

萧暥知道这些故事都是谢玄首嘱意让人写的,谢映之在抓住舆潮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西征大破单于王庭,十八部落被屠一半,赫连因被迫率残部远遁戈壁沙漠,从此戈壁以南无王庭,边郡百姓再也不用受蛮夷威胁。期间诸多战役被编成话本,大大提振了朝野民间慷慨奋烈之志,连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也学着佩起剑来。

芦园这些孩子们都是兰台之变的遗孤。西征之战便是替他们的亲人报了血海深仇。所以他们最想听的是大战单于王庭的故事。

但平时他们进城的机会不多,只有小彘这样十多岁的孩子去城里铺子帮工才有机会进城,听书就更别想了。

萧暥本来就喜欢热闹,从陇上郡的酸甜可口杏子茶讲到草原上香喷喷的烤肥羊。

讲故事萧暥在行啊,不就是吹牛吗?

从春日明媚到日色西斜,郊外的暮风里渐渐染上料峭春寒。

容绪见萧暥面有倦色,正想说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听说阿迦罗身高九尺有余,状如铁塔,是真的吗?”一个男孩子意犹未尽地问。

斜阳下萧暥微微眯起眼睛,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竟已经渐渐地在记忆里模糊了形象。

他记得见阿迦罗的最后一面是在火光冲天的月神庙。纸灰纷飞中他把那枚戒指放在了阿迦罗血迹斑斑的掌心。

……

其实事后萧暥回想王庭之战,阿迦罗不是没有机会,即使他赢不了,至少不会败得那么惨烈。

当年很多人都劝他利用嘉宁。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萧暥投鼠忌器,情况会危险很多。

阿迦罗却对着三军大喝一声:草原的勇士们,你们打仗会躲在女人身后吗?

这一句话让多少北狄战士血染沙场。

“阿迦罗是条汉子。”萧暥道。

“我听说他眼睛像太阳一样的金色。”一个女孩问。

萧暥仔细想了想,确切说是琥珀色,像猛兽的眼睛,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在火光下仿佛会灼灼折射出金色的烈焰。

萧暥点头。

“那他成亲了吗?”

萧暥一愣:啥?

“没有”他斩钉截铁道。假结婚不算的嗷!

“可是我商社中有商队从西域归来”容绪慢条斯理道,“听说阿迦罗在月神庙成婚了?”

萧暥一个激灵。

容绪:“当时很多牧民都去看热闹,他们也去了,还分到了杯马奶酒。”

“他的王妃漂亮吗?”有孩子问。

“说是草原第一美人。”容绪颇有意味地看向萧暥,“子衿,你没有见过?”

萧暥心虚道:“好像有点映像,那姑娘叫阿碧达,草原之花。”

他东拉西扯,说的煞有介事。“我去草原贩皮货时远远瞅到过一眼,能歌善舞的。”

“好像和我听闻的有所不同?”容绪若有所思道,“我听说阿迦罗的妻子性格刚烈,可能武艺也不错,新婚夜差点将大帐拆了。”

云越眉心一跳,骤然看向萧暥。

“老单于觊觎阿迦罗的妻子美貌,软禁至王帐欲行不轨,阿迦罗冲冠一怒血屠王庭。”

云越愕然:“这是阿迦罗弑父的原因?老单于要霸占他妻子?”

“当然不是了!”萧暥脑阔疼,这剧情也太狗血了!

算了,这话题聊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忽然看到远处一骑正穿越原野飞奔而来,看方向是大梁城方位来的。

萧暥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才出城半天,大梁不会出了什么事罢?

等那快马驰近,一名小校飞跃下马,“主公,晋王殿下他出事了!”

***

寒狱

萧暥急匆匆推门而入,就见魏瑄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薄唇紧抿,眼皮时不时微微跳动,像是在噩梦中挣扎。还是春天,但他浑身的衣衫却被汗水浸透,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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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捞出来一样,面容苍白,两腮却绯红,嘴唇鲜艳如血。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谢映之正坐在榻前,细心给他的手掌上敷药,缠上棉纱。

萧暥不敢打扰,就踱到一边。他注意到,灯下案台、地上均血迹斑驳,几根极细的蛛丝被拾取后,盛放在漆盘里。

这是什么?萧暥刚抬起手。

“别碰。”谢映之出声道,“此物极锋利,触之伤人。”

萧暥再看魏瑄手上的棉纱,心中恍然,“阿季伤势如何?”

谢映之道:“伤口共有十七处。好在都只触及表皮,唯有手上的几道,再深些许手指就没了,想必是殿下与贼人搏斗时攥紧蛛丝所致。”

萧暥心中猛得一抽,十七处刀伤?!

他一掀衣袍在榻边坐下,探手掀开魏瑄的衣襟查看,触及肌肤只觉得炽热烫手。

萧暥一惊,发那么高的烧,五脏六腑都要煮熟了吧?

谢映之道:“主公勿忧,殿下的体温本就较常人高,现在昏迷不醒,是因中了秘术之故。”

萧暥一听到秘术就头皮发麻,赶紧道:“这秘术好解吗?”

谢映之道:“此为秘术中最为诡谲莫测之禁术,好在施术之人修为不高,且时间仓促,也许未能功成,应是可解,只是……”

“只是什么?”

“无事。”谢映之淡淡笑了笑,

禁术不可控,会导致什么情况连施术者都无法估量。

但是这些萧暥没必要知道,他身体本就尚需恢复,知道后徒增焦虑罢了。

于是谢映之道,“殿下可能会昏睡几天。并无大碍。”

萧暥这才松了口气,放心下来,紧接着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寒狱戒备森严,是如何让贼人潜入的?”

而且还有魏西陵在。魏西陵一向靠得住,这次怎么会有这种疏忽?等等,该不会西陵也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骤紧,急问:“西陵呢?”

“是我的失误。”谢映之道,“我要和殿下说几句话,就请魏将军先行回避了。”

萧暥不懂了,什么话不能当着西陵的面说?

谢映之道:“情感指导。”

萧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当着魏西陵那张严若寒霜的脸。确实没法展开感情指导……

“其实先生也可以两个一起指导一下?”萧暥道,魏西陵这冰山心如木石不解风情,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

谢映之一诧:这个观点倒挺新颖的?

他饶有趣味地看向萧暥,“其实三个人也可以。”

萧暥没反应过来:“啥?”

云越小声提醒:“主公也未婚配。”

萧暥:所以他也需要感情辅导?

谢映之微笑:“云副将要不要也来旁听?”

云越脸一红,道:“大司马也无妻。”

萧暥一摔,赶紧摆手表示算了算了,他们这算啥?光棍培训班?

现在小魏瑄还昏迷不醒,他们几个长辈就在病榻前张罗着组团相亲,太特么不靠谱了。

此刻,魏瑄只觉得灵魂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水中,一半在火里。

水中的一半痛彻心扉地垂死挣扎,火里的一半却如烈焰焚身般煎熬,叫嚣着渴望着,激动不已。

他的意识深处在境中,视野却出奇地清晰。森然仿佛身临其境,纤毫毕现的地步。森然的官署内一幕幕景象不可回避地撞入他的眼底,如同狂风卷起巨浪狠狠地撞向礁石,猛烈冲击着他的内心。

武帝的手常年执笔作画,手指修长,精确灵巧又不失劲力。

萧暥几乎能感到那突兀的骨节在柔韧的□□里有力地屈伸旋转,搅得他膛中如翻江倒海般。指尖抵住深处玉窍着力一戳,顿时激得他双膝猛地曲起,像寒风中瑟瑟的落叶般颤抖起来。

这不对劲?这是什么刑罚!

他的关节早就被冷硬的铁镣磨破了,越是挣扎那铁链就像毒蛇般越缠越紧。

皇帝重重吸了口气抽回手,目光灼烫逼人又冷静地可怕,“将军自称身经百战,朕现在有些怀疑了。”

揄系正利……

萧暥忽然想起他说过这话,但他来不及回想,皇帝已毫无预兆地撞开了他的膝盖猛地一沉。

束住脚踝的锁链瞬间绷到了极致,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曾经在盛京城外的废墟中被他抱上马背的孩子,在杏花树下追问着他的少年,在烈焰包围的撷芳阁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青年,都已经消失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在这一刻让他觉得全然陌生。

在狂风暴雨的冲撞中,他望着晃动颠簸的屋顶,黑暗森然的官署,如雪崩般翻落的竹简,狰狞的獬豸壁画扑面而来,这森然的刑狱官署和眼下缭乱的一幕,都使得一切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这次真正触怒了皇帝,或者说皇帝多年来对他的积恨都爆发了出来,只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恨意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加诸到他身上!

幽暗森然的官署内,铁力木大案被撞击得不断发出沉重的闷响,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在门口,后颈像压着千钧巨石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抽一声。

从午后到傍晚,夕阳斜斜地照进森然的官署,杨拓跪得脖子僵硬,腿都失去知觉了,他口干舌燥,心脏却狂跳不已。

他偷偷抬起半寸视线,看到一截清瘦白皙的脚踝,足弓紧绷着,足尖在大幅震荡中勉强踮着桌面,又被皇帝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猛得拉起。杨拓立即像犯了重罪一样赶紧埋下头,冷汗迅速浸透脊背,连呼吸也放到最轻,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时刻担心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陛下,襄州急件!”

上官朗急匆匆跨过门槛,一进门见杨拓等人皆跪伏余地,脸色骤变,立即谨慎地低头退至门外。

“念!”武帝猛地一个挺刺低沉道。

上官朗深吸一口气:“羽林中郎将柳行部在酸枣沟一带被伏击。”

什么!?

武帝心中猛地一震。

羽林新军是他仿照锐士营的规制打造的一支劲旅。士兵多世家子弟出身,配备的都是最好的武器装备,光是一套明光铠就价值不菲。皇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他要让天下人看到,即使没有锐士营,他也能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帝国王师,即使没有萧暥和他手下的旧部,他也能提拔一批新锐将领,在皇帝看来,锐士营经历了乱世烽火,再锋利的剑也已磨损,而皇帝需要一柄更称手的剑。他要的不仅是一个清平世道,更是一个繁华鼎盛的时代,他要开创千秋帝业,俯揽万国衣冠来朝,萧暥不会明白一个帝王的雄心和抱负。

此次有一批新制成的连弩铁箭,共十万余支,从黄龙城运抵盛京,武帝便将这护送军械的任务交给了新军,由羽林中郎将柳行亲自护送。

但被皇帝视为珍宝的这支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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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军,竟在第一次征程就折翼了?!

这无疑给了皇帝当头一棒!

“伤亡损失如何?”武帝气息粗重问。

“十万余弩\箭尽数被劫。”

什么!武帝两颊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随即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萧暥。

果然那双眼睛里暗芒一闪。

武帝恍然。又是广原岭劫匪!他强压怒气身下猛地一沉,顿时陷入了让他神魂颠倒的温热柔软中不可自拔,什么怒气都消去了大半,他情不自禁地咬上那人下颌苍白.精致的线条,沉声道,“朕要亲征广原岭,顺便捉拿叛贼瞿钢余党。”

叛贼两个字刺入萧暥心中,他的眼梢微微挑起,双眸流丽的线条仿佛一笔勾出。

他争锋相对道,“陛下还有弩\箭可送?”

皇帝被他问得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言外之意,以新军的实力,皇帝这是要亲自去送装备?

武帝刚平复的怒气又被他撩起,额角眉间清朗的线条顿时锋利起来,心中就像被一团野火炙烤,“方才将军说朕的王剑太长,在实战中不好使。”

“那将军就试一试!”

说罢骤然发力,沉甸甸的王剑带着惊人的热度一掼到底,捣入让他难以忍受的深度。

萧暥的双眸失神般猛地大睁,有种被撑破的恐怖感觉。

署邸鸦雀无声,上官朗手中的帛书已经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继续念!”皇帝低喝道。

上官朗咬了咬唇:“柳行部全军覆没。”

“五百羽林军被俘虏。”

“柳行本人不知去向。”

上官朗每念一句,滚烫的王剑席卷着帝王之怒力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将他撕裂捣碎。铁力木大案发出让人害怕的声响。萧暥的手指死死抠进桌案边缘的云雷纹里,指甲抠得发白。

入夜,小内官端来了晚膳。

萧暥仰面躺着,长发如流水落花般铺在桌案上,幽幽烛火映着他容色苍白如雪,纤长的睫毛凝着汗水,乌若沉羽,眼尾余红未褪,眸光流转间便是摄人的寒与艳。

之后的日子,皇帝给了他一定的自由。萧暥可以不戴镣铐,活动的范围也从牢狱扩展到庭院里。

萧暥终于可以花整个下午在庭院里的老梅树下晒着秋天干燥的阳光,抬头看清朗的晴空里白云悠悠飘过。秋风起时,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

杨拓因为擅动私刑,以及署内私藏那些不正经的玩趣,被皇帝流放于辽州苦寒之地,新任的清察司长官是个耿直的人,叫做闻正。

正如他的名字,爽朗清举,一身正气。

而让萧暥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连皇帝都当面硬刚上去。

就在萧暥回寒狱的次日黄昏,皇帝带着医官亲来寒狱,他知道闻正的脾气硬正,不想惊动他,也就没有借调官署,微服出行极为低调。一番诊治后,武帝便屏退了医官想要独处片刻,结果医官刚退走,闻正就赶到了。

闻正不是杨拓,不会战战兢兢跪在门口。而是目不斜视,搬出大雍律令,有理有据当面斥责皇帝行事荒银,放纵无度,骚扰人犯。

武帝勃然,差点当场将他处决,但闻正毫无惧色,依旧痛陈武帝作风荒诞。士不畏死,又如何以死惧之?最后武帝非但没有降罪闻正,还褒奖了他。并要提拔他为廷尉署官,那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算是平步青云了。却被闻正以初到寒狱,还没做出任何政绩,无功不受升迁为由拒绝,臣子做到这份上,头是真的铁。

但是武帝拿他没办法。闻正在士林以刚正闻名,如果真的杀了他,必然会引起舆潮汹汹。所以皇帝很多时候不喜欢用这些忠直之士。因为他们做不得鹰犬,也不会体察君心。办事虽有效率,但用起来扎手。

之后的几天,皇帝没有再来,大概也是不想跟闻正硬刚。

萧暥难得几天修养,便颇有意思地看着闻正重整寒狱的规矩,裁撤治办了一批人,整得一群狱吏都战战兢兢的。从此再不见敲诈勒索之事,也不再闻鬼哭狼嚎之声。

午后,萧暥坐在院子里蜷着毡毯晒着太阳嗑着小松子,饶有兴趣地看一群狱吏忙忙碌碌跑进跑出。他也不知道让个道。

结果,啪的一声,一卷简册掉落在他脚前。

他拢着毡毯弯腰捡起,看到简册上工整地写着大雍刑律条陈修正草稿,不由微讶,好一个勤勉的小吏。

想他戎马半生扫平诸侯一统海内,不就为了换这海清河晏的清平世道。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之后,重建这天下秩序的就是这些以笔代剑的书吏。

乱世已经过去,而他们这些人也在战火狼烟中耗尽一生,今后的天下要看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看着眼前腼腆的小吏,忽然很想看他成长起来,只可惜此身已如枝头凋零的寒叶,经不住几场秋雨了。

他笑了笑,把竹简递给那小吏。那文书小吏一时看得失了神。

“颜翊。”身后传来了闻正严厉的声音,那小吏一个激灵,仓促地向他道了谢,快步走了。

萧暥知道闻正嫌他碍眼。他坐在这里晒太阳,已经严重妨碍公务了,搞得署吏们干活老是走神,不是打翻墨案就是放错简册。

闻正踱着方步过来,客气道,“萧将军,有客来访。”

萧暥想起来,这些日子皇帝允许人来探访他了。

他当然知道皇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放长线钓大鱼。

皇帝从他口中得不到什么有效的信息,而瞿钢他们早已远赴西北,也鞭长莫及。至于广原岭,皇帝就更没办法了。新训练的羽林军刚出山就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跟头,之后,皇帝的治军能力也在受到质疑。

此刻皇帝可能正焦头烂额。所以才想出这个欲擒故纵之计。

萧暥琢磨着,如今瞿钢丙南已经帅军出关,云越在青帝城等他,程牧守蜀中也是千里迢迢,还能有谁?

老梅树下,日光斜斜映出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

“陈英。”萧暥静静道。

单单是两个字,陈英的眼眶刹那就红了。

他看着那人薄毯下清癯瘦削的轮廓,哽声道:“主公,我宁在乱世里跟着你打一辈子仗,也不要这狗屁的盛世!”

“一辈子颠沛流离吗?”萧暥笑看着他,仿佛一株病梅,却经霜雪而愈艳。

“这里有吃有喝,人来人往的还比我以前的府邸热闹些。”

他这么一说,陈英的眼眶更红了,“都是朝中那些卑鄙小人暗害主公!”

萧暥阻止了他的话。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时间不多,萧暥问:“外面情况如何?”

陈英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潜安插了一大批亲信入军中。如今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他的人。”

“吴铄替代柳行成了羽林中郎将。”

萧暥皱眉,这人比柳行还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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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无治军之能,但皇帝需要的是听话的鹰犬。帝王心术罢了。

但是想到他们戎马半生,多少将士血染疆场,浴血守护的山河却要交到这么些人手中,胸中不由气涌。

当陈英说到“昨天有三道诏令发往陇上。”时,萧暥抑不住拢袖一阵低咳。

“主公!”陈英赶紧上前给他顺气,触手几乎能隔着片薄的衣衫摸到那清癯峭拔的骨格线条。

萧暥抵着他的肩缓过气来,尤暗暗心惊,陇上郡毗邻北狄,难道皇帝要就近调陇上郡的兵追击瞿钢部?

如今正好入秋,田间作物成熟,秋收之际正是北狄扰边频繁之时,皇帝抽调边郡军力去围瞿钢,陇上郡谁来守?

看来在皇帝眼里,外患远不及他们这些内忧?

……

傍晚时,闻正见他还独坐在廊下,便找人给他端来个炭盆。这些日子闻正也看出来了,这人经不起冻。

晚风渐凉,他拢着毡毯静静凝视着炭盆里幽幽的火光,忽然沉声道:“闻司察,有笔墨吗?”

他想上一封书。

趁他还有一息余力。

只要让他离开这个牢笼,死灰也能复燃。

第393章枭雄

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沮县。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只有百来户人口的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商贾用中原的黍米、茶叶、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还有西域华丽的壁毯和精美的银器。

秋日午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喧腾起来,扬起一阵烟尘,紧跟着脚下的大地震荡起来。

一阵‘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弯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商贾行客夺路而逃。一时间物资倾翻财货四散,一片狼藉。

“男人杀光!女人抓走!哈哈哈!”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看到这狼狈的一幕肆意大笑。

北狄骑兵迅速从两头包抄,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堵截了过去。锋利的弯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刺出雪亮的弧光,斩劈而下,血光崩溅,惨嚎一片。

***

“月初,北狄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率五百骑袭击沮县,屠杀掳掠边民商贾千余人,财货无计。臣举荐陈英前往沮县安抚百姓,抵御贼寇,陈英身经百战,定能击败蛮夷,震慑贼人。”

“原清察司长杨拓于前往辽州途中于燕云溺亡,其弟杨启恳请前往收骸。”

“卫骏拒不服从调令,臣请收回其北大营领兵之权。”

“鹿鸣山秋狩将至,需要一名得力的统筹官,草拟各项流程事宜及预算开支,统筹官的人选,老臣举荐……”

武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他岂不知朝中这些大臣各怀鬼胎。

陈英是萧暥旧部,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将他打发去边关,如果在和北狄交战中阵亡则再好不过。

杨拓死了,杨启前往燕州收骸,乃是兄弟至义,盛京系希望皇帝给与一定的官职和安抚,使杨氏有机会重入朝堂,以壮羽翼。

至于卫骏领北大营,早就让薛潜如芒刺在背,卫骏是卫宛的亲弟,谢映之闭关期间卫宛领玄门大任,薛潜又是前玄门弟子,据说叛出师门,其中的关系微妙……

至于秋狩的统筹安排,那是个肥差,又能好好捞上一把油水。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

这些利害关系皇帝心里门清,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他们贪赃舞弊,鹰犬么,该喂的时候要喂,该放的时候要放,该收网的时候再收,该弃的时候则弃,斩草除根也不手软,对皇帝来说,驭人之术,就在收放自如。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他却始终看不明白。

此时,皇帝的神思寄在一只敏捷的黑猫身上,它轻巧地纵身上树,隔着高墙,看到萧暥坐在寒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怀里揣着一盒酥糖,正含笑和一个刀笔小吏说话。

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清煦温宁,他甚至能顺着那如吟的风声间听到那人轻言软语。字字句句,酥怀入骨。

秋风拂乱了他耳畔几缕乌黑的长发,如飞墨流丝般映衬着皎如白玉的颈侧,哪怕透过猫的视线来看,皇帝都不由呼吸骤紧……不由又想起那天午后,他怒欲攻心下将那人压在桌案上,在激烈的交缠中,意乱情迷地沿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一路啃吮……

灼热的气息在胸中郁结不散,皇帝的神色也变幻莫测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心绪缭乱,魂不守舍,诸事皆废。

然而反观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竟和一个刀笔小吏谈笑风生。

这让武帝深感痛挫。

他宁可让萧暥从此后深深地恨上自己,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可结果萧暥却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豁达不羁地和一个小吏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的手暗暗锤在御案上,难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在那人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吗?

就像当年他追萧暥至宫墙下,杏花如雨间,他问萧暥是否记得曾答应他去上元夜看灯……

结果却被狠狠地忽略了。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少年,作为一朝天子,他仍旧被忽略了!

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秋日斑斓的阳光照射下,萧暥眯起眼睛,眼梢便习惯性微微撩起,笑看着那小吏,那小吏心慌意乱地压低视线,一不留神却撞见他雪白颈侧一朵落樱般的香痕,一时间红了脸。

皇帝见状面色顿沉。

“寒狱是不是有个文书小吏?”他突然阴声问。

旁边的曾贤被他话语间冷不丁腾起的杀机吓得一颤。

一个小吏怎么有机会得罪天子?

他察言观色道:“寒狱中有诸多文书小吏,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薛潜道,“闻司察领职寒狱之后,大刀阔斧地替换了不少原狱中属员,多是其亲眷故署……”

虽然他尚不知皇帝为何对一刀笔吏恼怒,但弹劾闻正的机会不可放过。

他咳了声清了下嗓子,观察着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条斯理道:“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熟人亲信么,好办事,省去了上下级磨合的工夫,但其中难免有庸碌之辈,是该整顿。陛下不妨召他前来御政殿,当面训问。”

话音刚落,黄门侍郎上官朗快步入殿,躬身道:“陛下,闻司察上书。”

薛潜眉心一簇。闻正这小子属狗的吗?嗅觉那么灵,知道要趁机整治他了,赶着上书。

皇帝心不在焉地一抬手。

曾贤立即上前接过奏匣,取出上书。

一看其上清劲的字迹,他霎时一愣,立即悄身上前:“陛下,是萧将军请闻司察递上的奏疏。”

皇帝猛地从坐椅中撑起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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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一场秋雨。次日清早,空气中有桂花清润的甜香。

秋阳照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泛着微凉的天光,一部马车悄然停在了寒狱门口……

闻正看着寒狱外等候多时的绣衣使者,皱眉道:“你若不愿意去,我让他们回去。”

萧暥正凭窗观察着那个年轻的绣衣使者。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绣衣使者乃皇帝直使,官阶不高却可督察百僚,甚至执虎符节仗,代行天子事。

皇帝亲派绣衣使者前来,可见此行没有余地。

“他叫什么名字?”萧暥问。

“江浔,字寄云。是陛下破格提拔的绣衣使者。”

“果然是目光如炬。”萧暥赞道。

闻正一时不知他在赞谁,是赞皇帝知人善任,还是赞这名绣衣使者年轻有为。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这番心思?

“这段时日多谢闻司察关照。”萧暥忽然看向闻正。清早阳光耀眼如燃,照他眉间霜雪寒而烈。

闻正心中一沉,隐隐觉得他是下定了决心。

想到他在这里修养还不足十天,又要去那龙争虎斗之地。罕见地踌躇道:“这狱中若有不舒心之处,可告知我……”

萧暥微微一诧,闻正这是想挽留他?

其实他这一阵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每天窝在院子里嗑松子晒太阳。有时候还能听到寒狱的高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让他想起很多陈年往事。

闻正这个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满脸看不上他,其实却很照顾他。自从那次皇帝微服来访后,还给他调换了监舍,以免皇帝再来逼扰囚犯。

萧暥倒是无所谓住哪个牢房,寒狱的高墙深院下,无论哪个牢房都阴暗潮湿,呆久了寒入骨缝,他一身伤病,扛得住刀山剑林,却经不起这阴暗狱中蚀骨寒意,阵阵秋凉,余生残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庭院里晒太阳。只有阴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监舍。有时候他和文书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两小酒聊得兴起,趁机就不回监舍了。裹着薄毯蜷在书卷堆里听夜雨敲窗淅淅沥沥一宿,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来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才进的寒狱,他就信口胡诌,什么折花偷酒多看了邻家俏丽小媳妇一眼,穷得吃不起饭到寒狱混口牢饭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闻正也不会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几口小酒胡说八道露馅时,还会帮他圆场。

他甚至有种感觉,闻正在护着他。

有时候,闻正严肃的样子会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日斑斓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涛拍岸,已是梦中。

“我没什么不舒心的,只是该走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狱的门槛,闻正一时心急,几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绣衣使者亲至,你可知此去乃龙潭虎穴?”

“陛下对你有亵幸之心,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萧暥背影微微一振。

闻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处,被天子逼幸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萧暥曾是势倾朝野的权臣。

“我一时心急,冒犯了。”闻正赶紧道,

他又看向寒狱森然的大门,黯然叹气:“只是出了这扇门,我就无能为力了。”

“闻司察多虑了。”萧暥默默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事,萧暥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这是他和他们这些文人的不同之处。

他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十三岁从军,亲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曾顶风冒雪驰援义父,待他赶到却只有葬马坡下一片碧血,凛冽寒风。

他也曾目送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长夜尽头,落花如雪,故人书来,字字诀别……

这十年,山河雨打风吹间,一场场连天浩劫,一个个故人离去,锻造出他一副铁血心肠。

比起万姓生死,家国破碎,这些文人所谓的忠贞节烈轻如鸿毛。

乱世需要的是不择手段,敢为天下先,能担万世骂名的枭臣,而他本也不是一个忠臣。

他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穷水尽处,生死荣辱皆可抛,没有什么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养足精神,完成这件大事。扫除中原最后的心腹大患。这样才不负乱世中血染疆场的万千将士。

如果将来天下人说他兴风作浪,霍乱朝纲,那算是说对了!

“闻司察,后会有期。”他说罢洒然跨出门槛。

***

登舆上车,挑起车帘,萧暥看到了大梁城久违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直使,此去何处?”他问。

“当然是入宫了。”江浔大大方方地观察他秀美的眉目。

萧暥问:“可否绕道东市?”

秋天的大梁东市,让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尝尝。

江浔扬声道,“驭手,取道东市”

片刻后,车内的叠案上放着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饼,无花果干等,还有一壶桂花酿。

市集熙熙攘攘,马车行不快。

萧暥抬手斟上两盏桂花酿:“还有半个时辰,我们聊聊。”

***

十日后,陇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苍黄,风和日丽的午后,山梁上的白桦林里,斑驳的日影落在一道锋利的弯刀上。

赫连因勒住马缰,手搭眉间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望去,就见陇上郡的城门前,商贾行人络绎不绝,有三五个老兵正持帚箕清扫道面。

“左大都尉,我说的没错吧。陇上郡的守军都撤空了。”扎木托道。

“我前日亲眼看到钟逾率军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边的前锋大将巴图忍不住道:“大都尉,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赫连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报,瞿钢部叛逃,皇帝大怒,连发三道谕旨督促陇上郡守率军出塞,追击瞿钢。

所以现在陇上郡兵力空虚。

但他还是很谨慎:“巴图,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边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陇上郡里成堆的粮食美酒,无数肌肤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发现陇上郡城防空虚的,这第一波肥水该有我一口罢!”

赫连因厌烦地看着他贪婪的嘴脸,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老单于不在了,继位的乌赫单于威望不足,号令不动这些个这些部落首领,更何况他这个左大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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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为陇上郡是一座大城,扎木托没把握一口吞下,所以才报知王庭。

大单于就派了他和扎木托一起狩猎。

今天不管他是否首肯,都拦不住扎木托。

“去吧。”赫连因道。

扎木托大喜,“拓尔图部的勇士们,跟我冲!”

那一头,城门前商贾行客们还在等候检查照身贴进城,只听到山梁那边传来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关城门!准备弩.箭!”一个步兵校尉试图指挥几个老兵拼命地试图拉起吊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嗖的一支铁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直直落入了护城河里。

巴图所率的五百草原铁骑踏过吊桥长驱直入。

“杀!”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血色四溅,有些老兵还来不及扔掉扫帚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赫连因驻马在远处的山梁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被眼前的杀戮点燃了。

陇上郡空虚,看来钟逾果真领旨去追击叛逃的瞿钢等部了!

机不可失。

“勇士们,冲!”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下了山坡。

但仿佛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一过吊桥,猛地感到脊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紧接着,左前方一道犀利的尖啸刮起一股利风扑面而来,他手中弯刀发力一甩,锵地一声羽箭被凌空弹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陡然惊一身冷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眼上的旧疤,心中侥幸,好在这一箭和当年横云岭的那一箭不能相比,否则他现在已经横尸城头了!

“有埋伏!撤!快撤!”赫连因立即调转马头。

但是已经迟了,扎木托等部已经深入瓮城。城墙上,钟逾举起手臂果断地落下,无数铁箭如蝗雨般倾泻而下。

一时间瓮城里人仰马翻。

紧接着又是两箭随风而来,擦着赫连因的后肩飞过。赫连因心惊胆战,也顾不上扎木托和巴图部了,逃得一骑绝尘。

江浔放下弓,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萧将军,刚才已经取了那敌将首级。”

钟逾道:“直使过谦了,这么远的距离,直使的箭术已经了得。”

“比他还差得远。”江浔说罢又挽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一名北狄骑兵,“不过好在……”

一箭破风而出,那北狄骑兵应声落马。

“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请教箭术。”

钟逾闻言一惊,试探道:“直使这话何意?”

江浔是绣衣使者,天子近臣,江浔要向萧暥讨教箭术,这意味着,难道说萧暥已经被从寒狱释放出来了?

……

十天前的午后,江浔前往寒狱接萧暥入宫,觐见皇帝。

只片刻后,皇帝下诏,令江浔持诏日夜兼程前往陇上郡,追回原发的三道诏书,并提前赶至陇上郡,和钟逾将计就计,佯装率军出关追击瞿钢,造成陇上郡空虚的假象,引北狄人来劫。并暗中和江浔在城中设了埋伏。

江浔微微一笑:“王师拿下北狄王庭之时,太守就知道了。”

第394章对弈

御书房

萧暥进去的时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云龙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晶莹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击着棋案,面色喜怒莫测。

见他进来,皇帝转身优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将军来的正好,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萧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问陛下。”

前日,寒狱文书吏颜翊写了一份《刑律修补条陈》,被人上报皇帝了。这书萧暥当时在寒狱时翻过一点,颇觉字字入理。

但这份书不知哪里触怒了皇帝,颜翊被革职拘禁。

随后闻正请见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个人好恶惩处奖罚臣子,处事独断专行。

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最后碍于闻正名声和清流们的求情,让他停职反省。

整整一天,宫廷里都静得出奇,连檐上落叶的簌簌声都侧耳可闻。宦官宫女们低头踮着脚走路,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无常,视臣子为鹰犬,何况他们这些奴婢。

“朕也知道,无事你便不会来找朕。”棋子落下发出清脆如冰裂般的声响。

萧暥怎么听着皇帝这话中有股孤寂的酸涩?

他还没回过味来,武帝又道:“既如此,那么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萧卿若赢了朕,今日任何条件,朕都答应。”

萧暥也不啰嗦,干脆地在案前坐下。

萧暥说不擅弈棋倒不是谦虚,他儿时翻墙上檐捉鱼打鸟,整天鸡飞狗跳,后来少年从军,马踏流星来去如风,哪里有工夫静下心来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宫中,时时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来些什么。

这些年,萧暥觉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莫测,身上的宫香也越来越幽沉浓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

萧暥原以为皇帝忌惮他军权,恨他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忌恨却如一坛剧毒的鸩酒,深埋在宫中无数个日夜的酝酿发酵后,最后竟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宣泄奔涌,充斥着他不能理解的强烈占有欲和征服欲,既痛苦又热烈,既绝望又渴望,几乎将他席卷吞噬。

皇帝眼中有种他看不懂的浓烈情愫,使他觉得这并非单纯发泄仇恨或者皇帝想用这种方式侮辱于他,都是男人,若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折辱他的同时岂不也是自辱?天子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除非皇帝本身就好此道……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微一摔,不由记起早两年就听说的传闻。

坊间传皇帝年轻力胜却如入定老僧般不近声色、无欲无求,乃至大婚三年无所出。与皇后之间相敬如宾,却从不留宿,也没有纳妃之意。

这不由引人猜测,皇帝和先帝兴许都有阳虚之症。倘真如此,魏氏皇族血脉堪忧。

萧暥当时一愣,魏氏遗传的阳虚?那西陵也是魏氏皇族?

他当即想写封信问魏西陵求证,破了这谣言,但是一想到魏西陵收到信后满脸的黑线,他自个儿在书房里笑得缭乱。

现在萧暥倒是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行,是行得很!

那日从午后到入夜,皇帝不仅毫无疲态越战越勇,当天夜里还雷厉风行地撤换了杨拓,次日午后,皇帝又带医官来过一次,查看了伤处后,三言两句间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撩起了皇帝的欲念,如果不是被闻正撞见严词直谏,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这让萧暥简直怀疑皇帝血气方刚这是憋久了?

所以他不是不近声色,而是只好男风?而且,越是曾经忌惮惧恨之人,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欲念?这不是臆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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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眉看向皇帝,宫灯明黄的光晕中,武帝的侧颜线条清朗刚致,鼻梁挺直,眉宇深邃,迥异于中原的俊美。举手落子间更是清贵矜雅,又哪里像一个臆妄之人?

白子是上好的蓝田玉,触感匀润宛如羊脂,黑子则是用乌金石,墨黑如夜空的色泽里折射出熠熠碎金来。再看沉香棋盘上的金蕊牡丹暗纹,萧暥便心知肚明。果然是集九州之精粹奢丽。

接下来你来我往连过了几手,萧暥就是瞎几把下,一通乱拳倒是让皇帝疑惑地凝了眉。

皇帝一边沉思,一边摆手让内侍奉上甜酒果品和点心。

酒是江南的桂花酿,晃动的烛火下,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碧玉盏里香气四溢,描金芙蓉盘里盛放着糖蒸酥酪、蟹黄饺、如意糕,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石榴。都是驿站马不停蹄送到大梁的。

萧暥注意到,那端着果盘的内侍就是那天在寒狱的庭院里跟他说话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恭顺地低头放下果品点心,正要躬身退走,袖子忽然被一道细细凉风带起,像是一只金龟子扑棱棱撞入他袖怀里。

他赶紧探手一摸,竟是颗饱满多汁的葡萄。随即就见某人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尝尝鲜?

那小内侍的脸顿时烧到了脖子根,手心里握着鲜美的葡萄,甜美诱人的果香几乎透过衣袖熏得他脸红耳热,脑子里更是嗡嗡一团鸣响,像无数只蜜蜂围绕着骚动不安,他赶紧快步退走宫门。

笃的一声,玉子清冷地落在棋盘上,皇帝不动声色地下了杀机暗藏的一步棋。

然后他森然抬眸,深邃的目光穿过火光下影影重重的宫门,看向那小内官离去的方向。一只锦靴跨过门槛。

就见上官朗快步进殿,看到萧暥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躬身道,“陛下,陇上郡军报。”

灯花乍起,萧暥眼角悄悄一勾。

皇帝道:“念。”

“臣钟逾叩首……本月初九,臣率军从北门出,佯装追击瞿钢叛兵,引诱北蛮趁虚劫城,此役全歼北狄两千余骑兵,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被俘虏,北狄前锋大将巴图为江直使一箭射杀!”

幽暗的灯影下,萧暥如蝶羽的长睫微微一振,眸色熠熠动人。

但当上官朗说到“唯左大都尉赫连因及部下数十骑逃逸。”时,那双明眸又迅速黯了下去。

萧暥骨节分明的手指暗暗捏紧了棋子。赫连因确实谨慎,这都能让他逃了。

看来要除掉此人还要下更大的饵。

大到能让他逐利而忘命……

一念至此,他倏地抬眸看向皇帝,眸中精光暗敛,正巧皇帝也看向他。

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在空中短促地交错,他病恹恹地收回眼神,就听皇帝问道:“将军以为这一仗打得如何?”

“此战乃陛下之功。”萧暥不假思索道。只有说皇帝的谋划,将士们才有赏,如果是他萧暥的策谋和主意,那将士们不被猜忌都不错了。

皇帝扬眉:“哦?你说说,朕想听。”

“陛下先下诏让钟逾追击瞿钢部,造成陇上空虚的假象,引诱北蛮入套,再一举歼之。”萧暥言简意赅道。

“这是将军之计,朕不可窃功。”皇帝道,这是那天萧暥上书给皇帝的将计就计之策。

“计出于臣,但若陛下不采纳,也无济于事。”萧暥道。即使不是皇帝之谋,反正是皇帝批准的,就算共谋的嗷。

“若不是陛下派江直使亲赴边郡,与钟太守一齐布下罗网,便无此番大胜。”

说到这里,萧暥心思渐沉,不仅无大胜,恐怕还要生灵涂炭。

皇帝之前盛怒之下斥三道谕旨,令钟逾追击瞿钢叛逃部,此举势必抽空陇上兵力,那么赫连因趁虚来袭时,陇上百姓又是一场浩劫。

但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天子一怒血流漂橹,陇上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在皇帝眼中也不重要。

“朕这是考验在钟逾心中,孰轻孰重了。”皇帝冷冷落下一子。

若君令重要,那么钟逾奉命追击瞿钢,就要弃陇上城防和百姓于不顾,若百姓重要,则要违抗君令。

但作为国君,还要利用百姓的性命来考验边关守将对自己的忠诚吗?

不,不是这样。

皇帝连下三道诏书敦促钟逾出兵追击瞿钢等部。如果钟逾奉命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兵力空虚,北狄乘虚而入洗劫城池杀害百姓,钟逾获罪。如果他不奉诏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是保住了,但是抗命也是获罪。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这不是考验,皇帝只是想降罪钟逾罢了。

钟逾是大哥旧部,大哥不在了,他也会奋力保钟逾的性命。

这不是冲着钟逾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所有他在意的人,袍泽故旧,哪怕有过短暂的交集之人,比如颜翊,比如闻正,都会受到牵连。

萧暥心事重重地拈捏着指间光滑的棋子。

武帝道:“将军为何举棋不定?”

萧暥:“君心似海,臣无法揣测陛下棋路。”

“你是觉得朕是有意刁难钟逾,想要给他定罪罢。”皇帝一语道破。

萧暥挑眉暗示:不是吗?

“钟逾确实有罪,朕并没有冤屈了他。”皇帝一字一句道,

“你知道朕为何独独让他去追击瞿钢?”

“那是因为,正是钟逾放瞿钢等部出关的。”

皇帝看向他,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萧暥暗嘶了口冷气。

为御北狄,边郡皆陈重兵防守。瞿钢等人不经历一场大战就悄无声息地出塞,只能是被人放走的。

钟逾是大哥旧部,纵然远在边郡,多年不与他联系,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非常仗义。

原来皇帝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且走一步算三步,这局棋已经没必要再下了。

指间的棋子已被萧暥捏得温热,但他还没有投子认输的习惯。

他反问,眸中机锋暗藏:“陛下认为臣这步棋应该走在哪里?”所以,怎样才能保住这一目子?

如何才能保住钟逾?

武帝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伸出了手掌。

萧暥明白了,这是让他放手。

他松开指端,棋子坠下,稳稳落入皇帝掌心——任何人,任何事,都在皇帝指掌之间。

“传旨,加封钟逾为征虏将军,其麾下将士凡有功者酌各升一级。”武帝当即道。

萧暥一诧。

钟逾故意放走瞿钢,哪怕拒敌有功,顶多是功过相抵。何来加封?

无缘无故的加封,就像不明所以的降罪,让人警觉。

皇帝看着他微微一跳的眉心,满足地细细摩挲着这枚带着他体温的棋子,意味深长的道:“朕加封他,因为今日萧卿陪朕下棋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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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暥恍然,随即他眼梢微微撩起,“那十多日前,臣陪陛下昼眠半宿,怎么算?”

武帝顿时愕然,“卿想如何算?”

“释放颜翊,闻正官复原职。”他想起那日就心有不甘,眼梢飞挑间,凌厉的兵气跃然而出,“还有杨氏不得入朝堂,我这人记仇。”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姿态,竟和当年剑履上殿挟天子令群臣时无异。

眉间冰刀霜剑,眼底风月无边,既媚致又清烈,既病弱又刚强,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揉和在一起成为最劲烈的春.药。皇帝只觉得腹中一团燥火腾地烧了起来。

“还有……唔”萧暥话没说完,皇帝骤然伏下身,温热的唇压住他的唇瓣,叩开齿关。

桂花酿的甜香融化在了醉人的唇齿间,温软的舌如一尾灵巧游鱼,被皇帝绞紧含住,忘乎所以地吮吸不止,同时动作强硬地将他抵在了棋案上。

馥郁的宫香充斥在萧暥鼻间,霸道地包围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皇帝在纵情的绞缠中激动地吮着湿润的酒醇果香,舔舐撕咬又辗转缱绻,既像要把他吞到肚里,又像要把他融入血脉中。

萧暥被吻地一时喘不过气,憋恼地扣住对方手腕用力格开。

猝不及防的阵痛让皇帝闷哼了声被迫松手。痛感却像火油浇在了烈焰上。竟让他感到刺激不已。

萧暥还来不及撤身,一股惊骇的大力骤然将他掀倒在棋桌上。案上的棋子如水珠乱跳。他硌得脊背疼,紧接着皇帝有力的手拉起袍摆。

萧暥常年戎马肌肉紧实,触之宛如冰雪清瓷。皇帝抚掌在一片细润的清雪间摩挲,游走推进,掌心刚触到含苞的玉兰,就被萧暥一把扣住腕脉。

陌生的热度让萧暥暗暗打颤,他调整呼吸,腕力半分不松,“棋还没下完,未知输赢,陛下不要急着邀筹码。”

指掌间鲜嫩秀立的触感让武帝根本无法思考,他呼吸浓重,沉声道:“你要和朕谈条件?”

“吴铄非领兵之人。”萧暥果决道。

这句话就像在火炭上猝然浇了一盆冰水,武帝的脸色一沉,他竟然打起羽林新军的主意!

羽林新军是皇帝继锐士营之后创建的一支劲旅。属于天子亲军,皇帝要将其打造成所向披靡的天子之剑征伐四方不臣。

羽林军所有兵士都严加选拔,并配备着最精良的装备,武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萧暥居然想把爪子明目张胆地伸入羽林。他不仅想重掌兵权,还目光叼毒地看上了皇帝的羽林新军?那皇帝裁撤锐士营的意义何在?

但是震惊恼怒归恼怒,掌中尤物匀亭秀拔大小适中,轻揉浅握中更觉表皮滑嫩光洁,宛如亭亭玉笋,让皇帝心中激荡不已。但他的腕部被扣住,施不出力来,动作幅度也有限,只能暗恨咬牙道:“将军手下还有人选吗?”

“臣推荐陈英。”萧暥早有准备,

武帝深吸一口气,道:“陈英已经三十九岁了,朕要的是青年才俊。”

萧暥道:“陈英带队尚不至于败给一群山匪。”

“你!”武帝差点脱口而出,广原岭的这群山匪不就是你养的吗?!

皇帝眼底却烙上了欲.望的血丝,猛地收紧了手掌。

萧暥抵住牙关,拧紧了隽秀的眉,同时狠狠锁住皇帝的腕骨。

两相较力之下,萧暥弓身紧绷腰腹,额角起了层薄汗,连扣住皇帝腕骨的手都颤抖不已,却始终不肯放松丝毫。

燎原的野火烧上胸膛,手腕却疼痛地麻木,不能再动弹半寸,皇帝执掌天下的手竟然不能随心所欲!

“朕答应你。”最终皇帝声音暗哑道。

萧暥却还是不肯撤手,又道:“陛下拟旨。”

皇帝颇为无奈,遂下达了他登基以来的最简短的一道圣旨。

“传旨,调陈英为羽林中郎将。”

说明:本章多处被删除了几百字,导致部分剧情线不连贯,被删除的字数也补不齐,我也实在改不动了,只有在这里写一个说明,稍微补上一点字数,以为达到修改提交标准,还请小可爱们谅解。

第395章风浪

宫门外,起居郎宋敞轻步进殿,“微臣听闻陛下漏夜传旨,不知何事?”

在大雍朝,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平日的言行,原本也是近臣,但是武帝大权独揽又不喜拘束,只有在朝议国事,邦交往来,颁布诏书,或者召见重臣的时候,宋敞才会前来记注。

御书房的门关着,绢纱后透出朦胧的灯光来。

宋敞就见原本应该侍奉在书房内的曾贤此刻正恭敬地立于门外,旁边还坐着老尚书柳徽,大概也是听闻这道谕旨来的。

柳徽也算是皇帝的老丈人,所以曾贤给他搬了个坐席。

昏暗的灯烛下,柳徽正襟危坐,耷着眼袋一脸倦态,看来也是漏夜突闻消息入宫的。

宋敞想起,原羽林中郎将吴铄本是柳徽的外甥,心中便不由暗自揣度着起来,莫非这道谕旨是和吴铄有关?

他轻轻走过去,问候了声老尚书,然后便端着起居注,也站在旁边恭候。

介于上次之事情萧暥还没恢复,皇帝这回缓慢推进,深入碾磨,沉在温软的云朵间,情不自禁地道:“彦昭,朕心悦……”

你字还没说出口。

萧暥眼底流光一闪,脱力的手臂借势攀住他后颈,抽身而起,“就这样罢。”

皇帝如被电击,顿时懵了下。

还有这种操作?

但皇帝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从身后将他拽回,“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给羽林装备三千连弩。”

萧暥北伐的时候就接触过北宫达熊豹营的连弩,一发五支透甲箭,威力惊人。

这种连弩在杀伤高速冲击的骑兵时有不可估量的优势。

但连弩造价高,北宫达那么雄厚的实力,整个熊豹营也就装备了五千张,考虑到天下初定,萧暥打个折,三千张。

“可以。”皇帝从身后抱住了他,猛地伏身压紧,深沉地萧暥猝不及防溢出了声。

“还有……十万,透甲箭……”

“随你。”

“明年春、扩军,三万、唔……”

御书房外,朦胧的灯光透过纱窗照着宋敞的手中的笔,不知该如何落下。

此刻皇帝应该是在和朝臣议事,但不知召见的谁,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嗓音低柔暗哑,听得人心猿意马。

他悄悄看向旁边的柳徽,耷着眼皮坐得不动如钟,到底是老尚书的定力惊人。

直到曾贤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宋敞才幡然明白过来,老尚书耳背。

武帝在一番謿热后正要再来。

“不可。”

萧暥撑起手肘,“只一番。”

这船票只能上一次船,不是联票嗷!

皇帝简直能被他一口气憋疯过去,压低声道,“现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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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二更。”

“臣力有不逮。”

武帝只能暗恨磨牙,“如何才行?”

“陛下不如给一道特赦令。”

“瞿钢,丙南。”皇帝明白了,眉头紧蹙,这个时候,他还能想着他们!

“陛下英明。”说得敷衍而毫无诚意。

皇帝没法跟他计较:“已是深夜,朕明日给你写。”

萧暥提醒:“这里就是御书房。”

“你!”武帝无奈,

他明白了,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一道圣旨就能凌驾于萧暥。他和那人之间,不过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

皇帝奋笔疾书,然后扔下笔,狠狠地占据了他。

***

次日,陈英领旨前往了兰溪大营接手。

三天后,陈英按照锐士营旧制整编完羽林新军,并组建连弩营。随后回京述职。

这是陈英第一次进宫。

清早,漫天.朝霞映着宫门前漫漫台阶,放眼望去,殿宇恢宏,门庭雄广,重楼开阔,阙台巍峨。

陈英跟随一名内官沿着深邃的长廊缓步而行,沿途所见楼阁宫阙皆雄沉壮丽,气象不凡。

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烽火狼烟的乱世已经过去了,一个繁华殷盛的时代正如一匹富丽的锦缎在他的脚下徐徐展开。

可对此他并没有太多喜悦和期待,相反心中却空落落的,在这个萧瑟秋天的清晨,狼烟散尽后,是将军白发,英雄末途,热血渐凉,剑戟成灰。

七转八折后,陈英随内侍来到一处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陛下退朝了?”陈英问前来送膳食的内官。

“急什么,陛下还未上朝。”内官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召这种看起来就不大机敏的傻大个子进宫。

陈英一愣,还没上朝?

“这都已经午后未时了罢。”

内官皱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陈英,“早朝改午朝罢,又不是第一次。”

但陈英是第一次进宫,他满脸困惑,“陛下经常改午朝?”

那内侍懒得搭理他,“春宵苦短日高起,陛下的事,你管得着吗?”

午饭倒是丰盛,陈英饱食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由侍郎上官朗带他去御书房。

“我没什么事儿,就来给你带个路。”上官朗笑道。

陈英发现这位郎官非常健谈,为人又随和阔朗,一路上问了他好些新军整改的问题。

陈英以为是皇帝让问的,都一板一眼据实地回答。

这让上官朗觉得这位武官因为太过规矩显得有些木讷,和他们风采飞扬的主将完全不同。

为了让陈英轻松些,他笑了笑,说道:“陛下不在,将军不用拘谨。”

陈英才反应过来,“不是陛下召见我?”

***

上官朗送他到御书房门口,通报后,陈英谨慎跨过门槛。

幽沉馥郁的宫香袅绕在大殿里,宫灯明辉间他猛然看到了萧暥。

萧暥一身暗底云龙纹滚金黑衣立于御案前,正倦懒地翻阅案上的奏疏。

浸透夜色的黑衣勾勒出他清峭的身形,明艳的宫灯映着过于昳丽的容颜,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篡权夺位的错觉。

“主公!”陈英激动道。

“坐罢。”萧暥指了指御案边的坐席,然后一通翻找,颀长的手指从一叠奏疏中抽出了陈英三天前上奏的弩机营整编方略。

“羽林军陛下交给我了。”他道。

短短几个字,陈英暗惊。皇帝视为天子亲军的羽林居然交给了主公?

他再看向萧暥清减的容色,微垂的长睫下挑出虚淡的弧影,掩不住的倦色。陈英心中便狠狠一痛,有种感觉——不管主公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其代价必然不菲。

“陈英,接下来你要扩建骑兵,我在暮苍山下看中一片猎场,方圆百里……”他的嗓音有些暗哑的倦意,低柔沉丽中透着诱人的性感,“新军不仅有锐士营的战力,还要有锐士营目前尚达不到的长途奔袭。”

陈英不愧是老将,立即反应过来,“主公要对北狄王庭动手?”

长途远征,直捣王庭,彻底扫除边患!

他立即想到了‘叛逃北狄’的瞿钢等部,浓眉紧皱,“但是瞿钢他们就算取得单于信任,一旦俯首臣称,行动必然受王庭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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