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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人心

两日后,丙南所率的五千大军抵达黄龙城下。

当初北宫皓和东方冉袭取黄龙城时,萧暥率军五千军队浩浩荡荡南下救火,实际上刚出大梁他就让丙南代为率军,自己则悄悄脱离大军,只带云越和十数名锐士昼夜兼程赶往黄龙城,给了北宫皓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大战结束,丙南率领的五千将士也正好赶到,可以交接城防了。

随后萧暥启程返回大梁,魏西陵南下江州。

相逢不过三日,又是离别,这便是乱世。

入夜,黄龙城里街巷纵横,灯火阑珊。

“西陵,我想上城楼走走。”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他都喜欢繁华热闹的市井,这点和原主倒很相似。

原主小时流离于穷乡僻壤,入夜点不起灯,在一片漆黑里躺在陋榻上,望着漏屋一角天空,稀落的几颗星辰。

后来,他到了永安城,才知道世间的烟火是如此绚烂繁华,永安城的夜色,满城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得他眼花缭乱。

大雍的大部分城市日暮宵禁,永安城因江南气候温润,游人众多,商业繁盛,往往要晚一个时辰左右才宵禁,而且,分为冬令和夏令,尤其是夏日,要到亥时才行宵禁。

那是他最自在逍遥的日子。

等到太阳下山,就跳到湖中消暑,捉鱼摸蚌逮虾采莲蓬,入夜后湿漉漉地上岸,在河边吹着杨柳风,生火烤鱼,江南的米酒最是醉人。

夏日里,夜市繁盛,河边游人络绎不绝,他光着膀子,敞着个小褂,裈袴耷在腰间,弯腰拨火堆时,露出少年清瘦的背和精窄柔韧的腰,脖子上悬着驱蚊的香囊悠悠地荡着。

偶尔柳荫下有晚游的姑娘走过,纷纷回头掩扇悄笑……

他嘴里叼着鱼,还不忘眼神乱飞,眼梢冷不丁撞见一截如江月霜白色的袍摆。

他蓦地抬起头,“西……”

一松口,鱼掉了。

被魏西陵抬手稳稳接住。

萧暥看着他手中烤得金黄的鱼,咽了下口水,大方地表示:“见者有份,分你一半吃。”

……

回忆戛然而止,夜晚的长风掠过城头,他们默默并肩走在城楼上,月光洒落魏西陵衣袍似雪,一如当年。

自从兰台之变后,中原分崩,诸侯割据,百姓流离,一晃眼已经九年了。这些他们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聚少离多。

鹿鸣山前,安阳城下,戈壁雪原,江陵渡口,无数次离别,各赴征程。如今终于剩下最后一场、也是最艰巨的一场决战。结束乱世,一统中原,还天下以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到那时,他想看一眼那个盛世是否和记忆里的相同……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他遥望着黄龙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西陵,明日你出南门,我出北门。”

魏西陵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明天,就不告别了。

“好。”他道。

乱世里,各赴征程,无须告别。

***

从黄龙城往北,两天后抵达望都郡。

时近傍晚,离郡城还有五十余里地,进城已来不及了,萧暥见城南有一片高坡,便下令背靠高坡,安营扎寨,明早再进城修整补充粮草。

正是春日,山野间一片离离青草,山风吹过,草丛里有荧荧野花随风摇曳。

每到一个地方,萧暥都习惯先登高勘察周围的地形。

夕阳下长剑披开野草勾藤,萧暥走在前面,云越率两名锐士跟在他身后。

山并不算很高,但是突出于平原之上,四周视野开阔。

站在山巅遥望,广阔的平原如苍莽的画卷铺展开去,云溪渠像一条长龙逶迤而过,灌溉着两岸的千亩良田。等到秋熟时节,军粮就指望这里了。

山风吹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飞,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以前也曾站在这里极目远眺。

但彼时,放眼望去,唯有满目荒凉,被战火夷平的土地贫瘠而辽阔。早春残雪未融,他目送着魏西陵驰马远去,长风落日,山河苍茫。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和魏将军说句话吗?’

‘不必了,回罢。’

……

日暮山风寒凉入骨,掠起他鬓边几缕长发飘洒飞扬,他心中忽涌起一阵苍凉的孤独感。

云越见他容色寒白,关切地上前,“主公,怎么了?”

萧暥有些恍惚,“云越,我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云越不假思索道:“不曾。”

“哦,没事了。”萧暥掐了掐眉心,他这是长途赶路太累了吗?

还是说前日他没有和魏西陵作别就各赴征程,没过两天,他就思之念之萦萦于怀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主公是想起什么了?”云越见他面色几变,又问,

萧暥低咳了声,赶紧指着山下一行驱车赶路的人道:“云越,你说这些人要去何处?”

云越顺着他所指看去,看到见高坡下不远处,有一支七八人的队伍,随行有两部驴车,车里似乎装着货物,正匆匆地往南而去。

一般来说,日暮不远行。太阳都快下山了,就算是商贾也要找客栈落脚休息,可这些人却行色匆匆,颇为不寻常,不知要到哪里去?

而且这些人男女老幼参差不齐,也不像是商贾。

“云越,去打听一下。”

云越道:“主公,不必了,你看。”

***

驴车颠簸,魏瑄勤快地帮他们把散落的货物搬上车,码严实了。

一个青年把竹筒递给魏瑄,“小兄弟,刚才多谢你了,歇口气。”

魏瑄也不客气,接过来灌了几口,大咧咧抹了把嘴坐在路边。根本看不出是个王孙,倒像是山野间的游侠剑客。才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已经和这些人熟络了。

“老伯,我瞧这田中庄稼长势正好,你们为何要走?”

一个看似族长的老者长叹了口气道:“孩子,我们也不想走,再不逃就没命喽!”

“又闹山匪了吗?”魏瑄问。

“比山匪更凶,是兵祸啊!”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山贼也就打家劫舍,但这兵祸一来,那是屠城屠村!”

“乡里都传遍了,北宫达的儿子死在了襄州,北宫达手里有百万军队,早晚要血洗襄州,给儿子报仇!”

老者扶着拄杖站起身,“天都快黑了,走罢!”

旁边的青年牵过驴,不舍地望向远处的青青稻田,“这地里的春苗刚种上不久,等过上半月,地里都长满草了。”

老爷子急得用拄杖狠狠顿地:“你懂什么,再不跑,北宫达屠了襄州,你坟头的草都几尺高了,哪还管田头的草!”

魏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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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了老者,道:“老伯,我就是从南边来的,知道一些消息。”

“北宫皓是因私仇被皇帝的弟弟魏瑄所杀,和萧将军无关,更和襄州百姓将士无关。萧将军已经押解魏瑄上京了,由陛下亲自处置,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会连累雍襄百姓。”

老者听后连连摇头,“就算是皇帝的弟弟又怎样?北宫皓还是北宫达的长子!杀子之仇,匹夫尚不能忍,何况是诸侯!”

魏瑄心中一沉,知道不必再劝。

北宫达虽恼怒长子被杀,其实却并不会真的发兵。

一旦出兵就等于剑指天子,北宫达不愿担这骂名,他境内的世家大族也不会支持他打这场仗。

而且,王侯之家,亲情本就淡漠。北宫皓的死也为北宫敏成为世子扫除了障碍,正中了俞珪等谋士的下怀,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北宫敏推上世子位,也不会建议北宫达出兵。

所以,此事的处理结果,很可能就是天子重责晋王,让北宫达全了面子,再加封北宫氏一族,萧暥从北境退兵,割让一两座城池,虚荣加上实际的好处,此事就这样了结。

这是皇室、诸侯、世族、谋士之间博弈的结果。

但老百姓不会理解这些。

他们的的想法很质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岂有不报的道理?北宫达拥兵百万,萧暥是挡不住的。

到时候襄州血流漂杵,还不如趁着北宫达大军未到,赶紧逃离。

残阳照着陇间一片青青稻田,车声已辚辚远去。

魏瑄站在田埂间,望着他们扶老携幼又一次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乱世漂泊,日暮途远。

一只渡鸦掠翅飞过稻田上空,漆黑的羽翼遮住了稀薄的斜阳,在田间投下一道怪影。

***

营帐中

云越道:“主公,谣言再传播下去,逃离襄州的人怕是会更多。主公需立即下令,任何胆敢传谣者立斩。”

“没用的。”魏瑄道,“这不是谣言。谣言可以澄清,但北宫皓确实死于襄州。至于北宫达会不会因此发兵南下,云副将,你能保证一定不会吗?”

“这……”云越看向萧暥,“主公?”

萧暥凝眉,魏瑄说的没错,纸包不住火,北宫皓之死早晚会传遍襄州。

他只是奇怪,黄龙城之战结束不到五天,连他的军报都还没送到大梁,民间的消息怎么就传播得那么快?竟比他的军报都要快!

难道是有人在刻意散布消息?同时还顺便释放出一个信号:北宫达要屠襄州为子复仇。以引起百姓恐慌。

襄州百姓原本都是避乱而来,他们历经过无数兵祸与屠杀,早就是惊弓之鸟。禁不起惊吓。

“主公,现在正是四月农忙,百姓都跑了,田地谁来种?”瞿钢心急火燎道,“撇下半个月,地里就长满草了!”

“咳咳……”萧暥止不住侧首低咳,烛火下容色苍白,眉目间有沉沉的倦色。

“主公!”云越赶紧给他抚背,又掠了一眼瞿钢,让他闭嘴。

萧暥此番昼夜兼程、不顾劳病赶往黄龙城,力求一场快仗,就是为了不耽误农忙春耕。

如今敌军败退,百姓却纷纷离乡避难,不出多久,襄州千顷良田就要成为千顷荒地。错过了四月春耕,囤粮新□□诸东流,一年之内筹足军粮的备战计划也成泡影。

就在这时,伏虎大步进帐:“大统领,高刺史有急报。”

萧暥霍然抬首,“呈上来!”

这一看之下,众人心中更是拔凉。

高严在报告中写道:襄州各地百姓闻北宫皓死,深惧北宫达举兵复仇,纷纷弃家抛业南逃。他贴出告示安民,苦劝无效,这几日田地无人耕种,有些郡县十室九空。

云越断然道:“主公,不能再等了,立即在各州郡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

萧暥道:“当年我在安阳城屯田,招募流民耕种,禄铮怕百姓前来投我,就让其妻弟田瑁在道路设卡,阻止百姓离境。如今我若也那么做,和当年的禄铮何异?”

“不一样,禄铮设卡是为了盘剥百姓,主公是救百姓!”

魏瑄道,“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乃饮鸩止渴之法,虽能阻止百姓外逃,却会使得人人自危,更加无心耕作。最后人虽留下了,但田地依旧荒芜了,云副将难道还能驱使士兵拿刀逼着他们种地吗?”

“你……!”云越一愣,咬了咬薄唇。

瞿钢恼恨地骨节咯咯直响:“这、这就没办法了吗?”

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束手无策。流言不是刀戟,却是射向人心的毒箭!

烛火下魏瑄目光幽沉,他已经猜到了这是谁人手笔。

不动一兵一卒,只要利用人们心中的恐慌,就足以摧毁襄州的屯田新政。

难怪北宫皓必须死,还必须要千里迢迢赶来襄州送死!

之前,他还单纯地以为黑袍人是想提前挑起萧暥和北宫达之间的决战,他错了,黑袍人想要的不是战火燎原,而是不战而胜。

用不了多久,流言传遍雍襄两州,北宫达都不需要真的出兵,只需配合在边境做出一些调兵的假象,便可使得雍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外逃。

这就像一柄高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落下,反倒失去了威慑力。

如果说谢映之谋的是大势,那么黑袍人算的是人心。

摇曳的烛火在帐幕上投下的重重阴影,在魏瑄心中生出一阵窒息之感。

看来他的手腕、智计、格局和黑袍人相比还差得远,根本就不是对手。当初黑袍人在枕霞湖畔草堂,还真是跟他闲聊罢了。

暮春的傍晚,外头传来鸟雀归林的喧声。显得帐中分外寂静。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宛忽然道:“他怎么说?”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眸中精光一闪又瞬息沉入了幽寂的眼神中。

这句话,卫宛看似问萧暥,其实又不是问萧暥。

萧暥的指间正拈着一颗青梅,最后几颗了,他舍不得吃。

魏瑄已心中了然。

谢映之道:唯有魏将军北上。

“这一战至此,已是人心之战了,百姓相信谁能赢,谁能庇护他们,他们才会回来。”

“他们相信唯有魏将军能战胜北宫达的百万雄兵,也可以托付举族性命。”

萧暥明白,他不仅是帝国的东南屏障,也是大雍百姓心中的屏障。

谢映之道:“小宇,目前不要再北上了,原地驻扎,并即刻派人去追赶魏将军,请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沿途便可安定民心。”

可是,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萧暥心中无端地就涌起一阵不安。

历史上,坐镇一方的诸侯被召进京都没好事,皇帝忌惮谁,就会召他进京。因为诸侯一旦调离封地,和他的下属军队分开,就处于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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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甚至危险之中。

虽然如今的皇帝只是个傀儡,中书台建立后,大梁城的军政大权基本都掌控在他手中,他当然不会做出对魏西陵不利的事情。

但是尽管如此,朝堂局势波诡云谲。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之辈周旋。

他也不希望魏西陵离开江州。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这个地方,有他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门再次掀起,伏虎匆匆入内道:“大统领,远处道上烟尘滚滚,似有骑兵。”

萧暥一惊,立即出帐,云越匆忙取下披风跟上。

此刻,天色已暗,寥落的星辰散落在旷野上,天空一片墨蓝。

萧暥站在刚才高坡上,再次迎风远眺,只见在广袤的平原上席卷起滚滚烟尘,由远及近而来。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山梁,他看到了暮风中猎猎飞扬的魏字战旗!

这一刻,他伫立在高坡上,忽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千军万马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着魏西陵一袭银甲,炫目的轻寒。

这一次,他回头了,他追上来了。

第382章连营

萧暥急步下山坡,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长风席卷,脚下大地震荡,耳边尽是如潮的马蹄声,腾起的烟尘迷乱了他的眼。

战马嘶鸣,晃动的火光间,魏西陵疾驰至辕门外,勒住马缰飞身跃下,火光反射在银甲上寒光流溢。

“西陵,你怎么来了?”萧暥还是有些恍然,原本这会儿魏西陵应该已经到江陵渡口了吧。

“萧将军,还不是为了追你!”刘武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不吐不快地嚷道,“我们吃了一路沙子啊,连马都累坏了。”

魏西陵目光冷冷一掠。

刘武:“那啥……我……我去牵马。”

魏西陵把马鞭扔给刘武,转向萧暥,“路上听到了些消息。”

两人并肩向营地走去。

两天前,魏西陵出城南下,行了不到百里,就遇到了从黄龙城南逃的士族百姓,车马辚辚,扶老携幼,举家带口,惊惶南逃,景象好不凄惶。他派人询问后,立即感到了不同寻常。黄龙城一带到处流传着屠城的流言,襄州士族百姓的恐慌南逃。

他担心其中另有阴谋,更担心萧暥,当即下令全军北上,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终于在此处追上了萧暥。

此刻,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际。高坡下的营地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一片。

火光映照得魏西陵战袍如雪。

这一次,魏西陵追了他两天两夜。

纵然隔了一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他们都想拼命地追赶上彼此的背影。

……

“小宇,既然魏将军已经做出了决断,就不要再犹豫了。”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明白,大雍士族百姓视魏西陵为战神,如今,北宫达举大兵南下复仇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唯有魏西陵入京,雍襄百姓才能心中安定,屯田强兵备战的新政也才能顺利推行。

“可是西陵进京,先生就不怕引起各方的警觉么?”

此前谢映之一直让他和魏西陵避嫌,严防死守,连封信都不能写啊!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襄州一战,北宫皓死,已经拉开了主公和北宫达决战的序幕。长风不息,狼烟已起。”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

他明白了,如果说之前,他和北宫达之间还是暗斗,那么襄州一战落幕,不仅是他和北宫达之间隔着血仇,而且,中原二虎相争之势已成。他们谁都清楚,将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双方都会拼尽全力地准备战争。

谢映之道:“魏将军进京,也方便我们共同筹谋北伐之战略。”

“至于陛下和王氏之猜忌。”他淡淡道:“此番晋王击杀北宫皓,自然会让人联想到乃陛下暗中授意。”

“北宫皓死,北宫达为子复仇兴兵南下,值此流言四起之时,魏将军身为皇室宗亲,北上勤王,护卫京畿,名正言顺。”

他语调清缓,态度从容,似乎一切已了然于胸。

“晋王尚未加冠,此前一度居于公侯府,魏将军作为皇叔,说是其监护者也不为过,值此局势动荡之际,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也合情合理。”

萧暥听得心折,但还有个问题。

“阿季在公侯府只住了一个多月,年后就去了玄门。要说是监护人,玄门才是……”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夫子?!

他着实怔了一下,“等等,卫夫子不是来抓阿季的?”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卫宛和魏西陵同时进京,那么桓帝和王氏就不会认为魏西陵是为了他萧暥而北上。

萧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谢先生真是滴水不漏。

谢映之微笑:小宇,天色不早,该吃饭了。

萧暥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

“具体事宜回京再说。”他轻道,“我在京城等你。”

倏然间,萧暥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魏西陵身边,语调忽有些扑朔迷离,“等你们…”

他微笑:“给你们接风。”

那声音清雅柔和,纵使相隔千里听来,也宛如春风过耳。

沙场百战归来,有人在等着他,为他接风……

萧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在自己贫乏的词语中搜索了一遍,结果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他可真是贤惠啊!

谢映之笑问:那小宇娶吗?

啥……!?

萧暥一摔,脚下踏空。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阿暥,怎么了?”

萧暥靠在他身上,眼神飘闪:“没事,就是饿得有点虚。”

一边心中暗道:“谢先生!”

谢映之含笑:“小宇,去吃饭罢。云溪渠里有桂鱼,正是肥美之时。”

片刻后,萧暥服了,谢玄首真的可以出一张大雍美食地图,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云溪渠就在营地边不远,正是年初谢映之下令开凿的。渠水清冽,水中多桂鱼,这个季节正是肥美的时候,军士们逮了不少,便在营间生火烤鱼。

萧暥没想到,他几日前正馋烤鱼,这会儿便吃到了。

萧暥唯有烤鱼最是拿手,还有魏瑄帮他拾掇好鱼肉,配上小葱茴香等佐料,比他当年还要讲究。

入夜,月光照在河面上,流水潺潺。河岸边亮着星星点点的篝火。不知道何处吹起了芦管,和着营中时不时传来的战马嘶鸣,苍凉而悠远。

鱼只吃了一半,魏西陵便感到肩头一沉,某人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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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手里烤鱼的竹签滑落在地。

这一阵萧暥实在太疲惫了。昼夜兼程,辗转安阳、都昌、黄龙城,攻城夺地,这两天来又是相逢、离别、再重逢,他的心境跟着起起落落,身心俱疲,一旦松弛下来,浑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

那人的肩膀宽阔,沉稳如山,他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

温热的气息轻缓地拂到魏西陵颈侧,撩起细腻入微的酥痒感,他正襟而坐的身影不禁僵直了下。

然后他默然俯下身,手臂穿过萧暥腋下,轻轻揽腰抱起了他。

“云越,去寝帐,带路。”

河岸边,十里连营,夜深千帐灯。

芦管声悠悠中,魏瑄默然俯身捡起案上的竹签,火光点点落在他幽深的眸底,竹签上还窜着被某人咬了一口的烤鱼。

就在这时,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声。

“何事?”他问道。

瞿钢小跑过来道:“回殿下,道上有几个老乡的驴车陷坑里了,我招呼几个兄弟去帮忙。”

魏瑄抬眼望去,发现这不正是傍晚时遇到的南下逃难的一族人吗?

他于是快步走去,只见军士们已经把驴车推了出来。

“老伯,你们怎么回来了?”魏瑄道。

老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拄杖坐在路边,没有做声。

那青年朗声道:“嗨,魏将军的军队来了,我们还逃个啥,回家种地去!”

他说着就要搀扶老爷子上车,老爷子却迟钝地摆了摆手。然后竟突兀地指了指魏瑄签在手中的鱼,有气无力道:“老夫行路半日,饥渴难耐,可否讨一口鱼吃?”

这就有点唐突了。

那青年赶紧道:“阿翁,车上有饼。”

老爷子充耳不闻,浑浊的眼睛似乎饿得虚浮一般微微眯起,目光又似乎空邈不知看向何处。

别说是萧暥吃过的鱼,即便他碰触过的物品,魏瑄都不想给予外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老先生,我刚在河边烤鱼,那里有新鲜的,你可愿随我过去。”

老爷子也不客气,当即嘱咐青年在道旁等他。

已过戌时,军士们早已回营休息,河畔的篝火大多也熄了,只剩下寥寥的三五堆余火,将熄不熄地照着黑沉沉的河畔。

魏瑄蹲下身稍微拨亮了火堆,照出那老者脸上纵横的沟壑,他抬手拿起架子上的烤鱼,皱了皱眉,“你不该干这些事。”

“九州大战将起,你只打算给人做庖厨吗?”

魏瑄冷笑:“不牢主君费心,我这庖厨做不久。”

话音未落,匣中短剑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咽喉。

“回京后,我就要入掖庭狱了。但在此之前,不妨除害。”

黑袍人流露出些许失望,“难道你以为这样一幅垂垂老矣的躯体,会是我的真身?”

果然,魏瑄心中一沉,人傀术。

“此人吃了我给的一块饼,我借他的身躯半个时辰,很公平。”黑袍人从容不迫看了看四周,“此处乃军营,我会来自投罗网么?”

魏瑄嘲讽地收剑入鞘,“我忘了,你忌惮我皇叔。”

“秘术再厉害,在千军万马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没有胜算的。”黑袍人坦然道,

魏瑄戒备道:“你来此何干?”

黑袍人负手立于河边,“长空晓月,星垂四野,十里连营,羌管悠悠,我想来一睹这军旅风光,不过没想到…”

营间的灯火照着他脸上舒展的纹路,他意味深长道:“夜深千帐灯,戎马倥偬间,竟也有如此良辰美景。”

他回头,“殿下,你说是不是?”

就见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了下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果然,你心悦他。”

***

入夜,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呈上御书房。桓帝看完,把御案上能砸的东西几乎全砸了。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他们杀了北宫皓,暗示是朕下的旨!”

这真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殿下,官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桓帝举起手中一枚玉如意,这是容绪进献的,以容绪的品味必然价值不菲。

桓帝有点舍不得砸,但满案都光秃秃了就剩这一个也挺突兀的,于是就朝着中散大夫田嵩飞了出去。他胖,肉多,摔不坏。

可田嵩偏不识趣,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闪,玉如意啪地在盘龙柱上砸得粉碎。

桓帝心里大骂: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你他娘就不能接一下!

但他又不能流露出来,正脸色铁青要找茬,就听有人惊道,“这好像是瓷的?”

那碎成几段的玉如意里面露出了简陋的瓷胚。

桓帝气得嘴都歪了:“他还给朕献假货?!”

曾贤躬身就前道,“容绪先生说过,陛下迟早要砸,假的砸坏了不心疼。别伤了龙体。”

桓帝嘴角不停抽搐,

“既然朕的二舅如此关心朕,那么理当为朕分忧,朕的弟弟闯祸,让朕的二舅去善后,也不算慢待”

“使不得啊陛下!”杨覆脸色一白,“北宫达盛怒之下,容绪先生若去,恐怕有不测!”

“这倒是不至于。”柳徽慢条斯理道,“容绪先生乃国舅,亲自前往正体现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容绪先生又手握盛京商会,前往燕州也方便上下打点。”

言外之意,现在是皇帝的弟弟杀了北宫达的儿子,赔款是肯定要的,容绪握着盛京商会,让容绪去当使节,钱就不用皇帝出了。钱到位气就消了一半。

“至于北宫达心中的余怒,我们只需再给容绪先生配一名能言善辩的副使。”

言外之意,要打要杀要剐要扣留,也只会是对副使。

“老臣举荐京兆尹江浔。一来他之前调查平壶谷之事,熟悉北境情况,二来,他素来辩才无双,可担大任。这三么,他出身寒门…”

他身后没有士族势力,任凭北宫达处置。

杨覆恍然,江浔这小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这是要借北宫达的刀,宰了这小子!至少也让他被扣在燕州坐牢。

他赶紧道:“臣附议!”

第383章合欢

“你心悦他。”句子的尾音被夜风吹得绵长。

“你不是来谈风月的。”魏瑄道。

黑袍人无声地笑了笑:“我为何就不能谈风月?”

魏瑄不想听他诡辩,于是便抬手指了指。

他对面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人,由于长期颠沛流离,饱历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几乎把五官都挤压进了皱纹的缝隙里。

所以,让他跟一个苍髯老汉谈论风月?

“你还以貌取人?”黑袍人轻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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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颇为不以为然,“听说你们中原人将司姻缘的神仙叫做月下老人。”

他说着抬首望了望月亮,再指了指自己。

月下,老人。

魏瑄一时无语。

夜已深,营地的灯光映着潺潺的渠水。

黑袍人站在河岸边道:“我曾跟你说过,求而不得,始成心魔。你既心悦之,何不求之?”

水中时而有鱼跃起,溅起了轻轻的水花声,落在人心底,徐荡漾开去。

魏瑄却不动声色道:“与阁下无关罢。”

“怎能说是无关?”黑袍人道,“我若早知道你心悦他,枕霞湖畔又何须将千叶冰蓝之配方告诉你,多此一举。”

“什么意思?”

“你有大夏皇族血统,秘术天赋也颇高。”黑袍人转头看向他,月光下,老人浑浊眼睛从沟壑纵横的纹路间射出了幽沉的光,“只要你跟他交好,你就是良药。”

“休要胡言!”魏瑄道,脸上因羞怒浮现轻红。

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方法,你想到什么了?”

魏瑄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当然知道黑袍人指什么。

如果说秘术和玄法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那么举一反三,就可以套用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过的池塘和水理论……

“以双修之法行合欢之事,他身上的噬心咒自解,受损的心脉也会逐渐痊愈。岂不是比千叶冰蓝好用,何必舍近求远?”黑袍人的语调幽晦迷离,仿佛河畔的薄雾无形无迹地缭绕上来,如游丝般缠着住他的心。

魏瑄薄唇紧绷成一线,艰涩问:“行事之后,一定能治愈他?”

“这倒未必。”黑袍人坦言,“萧暥中的是噬心咒,当年又强行拔出造成心脉俱损,之后他又不待恢复,就千里行军转战,风刀霜剑……换是寻常人,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个废人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用钝刀狠狠铰入魏瑄心头。他虽然面色不改,但暗暗紧扣的手指,指节青白突兀。

黑袍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是一般中术,只要和苍冥族人成婚,便可解除,但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非与秘术高修交好不得解之。”

“秘术修为越高,对他的治愈力就越强。”

“这就好比……”黑袍人略一迟疑。

“池塘和水。”魏瑄接道。

黑袍人罕见地一怔,表示:说下去。

魏瑄道:“把修为比作流水,那么两人修为不等,就如同山间地势高低不同的两个池塘,两个池塘连通之后,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的池塘蓄水越满盈,那么就越能充满位于低处的池塘……”

渐渐的,黑袍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惊愕之色。第一次听人将双修合欢说得那么惟妙惟肖!

“你悟性如此强。”黑袍人刮目相看,“莫非有人教过你?”

魏瑄没有否认。

“谢先生。”

“难怪……”他幽深一笑,“谢先生博闻强识,让人自叹弗如。其实玄门之结契同修,我也略有所知,不妨一说。”

“玄门结契后需循序渐进,达到心念互通,感官互通,两人默契犹如一人,方可真正结为伉俪,行云雨之事时,两人身心交融,体肤交感,知对方之所想,感对方之所感,如登仙宫妙境,凡夫俗子不可企及也……”

“若达此境界,不仅不会折损修为,双方皆有增益,这和我苍冥族的合欢双修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殿下可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我没说要学!”魏瑄脸一红,什么融会贯通?

“不学怎么行?”

“若不提升修为,你自己就只有半池水,如何注满他?”

什……什么注满?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声,

“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只有和高修者交好,才能治愈他。”他语调幽然一转,“你既修秘术,须知如今世上的秘术高修不超过三个人,我算一个,断云崖底关着一个,还有一个……”

他看向魏瑄,如关怀后辈般一只手慈柔地搭在魏瑄肩头,“你现在修为大损,怎么救他?”

那语调轻似游离,“你总不能行合欢之事时,也要舅公来代劳罢?”

魏瑄勃然色变:“你敢动他!”

黑袍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太年轻。魏瑄毕竟不是谢映之,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循循深入,把今晚的成果再巩固一下。

“你若追求他,与他一世欢好,不仅你自己心魔尽除,也可以治愈他的噬心咒。岂不两全其美?”

“而且当今乱世虎狼环伺,你习得高阶秘术,也能辅助他,保全他,又岂非一举三得之妙?”

“萧将军和北宫达大战将起,难道你要躲在掖庭狱里,隔岸观火?”

“天下大势如滔滔洪流,若不激流勇进,就会被洪流席卷,吞没。”

“殿下,为他,为己,为天下,都不要再逃避了。”

他眼看着魏瑄的目光变幻不定,心知他今晚提出的:雄心、爱情、自由、总有一个能打动魏瑄。

黑袍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无异于画蛇添足。魏瑄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

月色西斜,河水沉沉如墨,黑袍人走后,魏瑄独自坐在河畔,波光月影倒映在墨澈的深瞳里,在暗处幽幽地闪光。

***

五天后,大军抵达临阳郡。

连日奔波,风吹日晒,萧暥腰酸背痛。魏西陵见他骑在马上蔫头耷脑的,遂下令大军缓行。

临阳郡并不大,但却是大梁南面的门户,往来商贾云集,人口也不少。

两年前,魏瑄就是在这里追捕在逃的东方冉,如今他自己却成了囚徒。

只不过碍于他皇子的身份,魏瑄没有坐囚车,而是马车。卫宛安排了一个叫砚秋的玄门弟子看管他。

车声辚辚中,魏瑄还在琢磨着那晚黑袍人的话。

黑袍人说提升秘术修为后,交好合欢就能解萧暥的噬心咒,应该不会有假。因为这可以查证,以黑袍人的缜密,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么黑袍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他有何目的?

如果说黑袍人亲入军营,是为解他的心魔,为治好萧暥的噬心咒,并且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一举三得之法,那简直就是个善人了。魏瑄觉得荒唐。

黑袍人越是看似处处都为他着想,就越让魏瑄觉得他所谋甚大。

黑袍人告诉他这些,动机绝不单纯,背后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但他还不知道确切是什么……

他正凝眉细想着,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喧声。

他掀起车帘举目看去,只见城门口人头涌动,百姓们见大军进城,纷纷拿着水甘果食物前来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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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城,魏西陵发现某老弱病残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背还挺得特别直。

沿街两边都是夹道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以及闻讯赶来一睹战神风仪的外乡士子妇孺老叟,一时间人潮涌动。

萧暥猜测,这就是谢映之想要的效果。对方散布流言,让百姓外逃。他们也可以放出风声,引得沿途百姓围观,这一路走来,自然就安定了民心。

这一次,萧暥终于有机会和魏西陵并驾齐驱,体验了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满楼红袖招的感觉。

他冲着沿街两侧楼上的姑娘们招手致意,一双眼睛左顾右盼,隽妙神飞,忙的不亦乐乎。

对比之下,魏西陵神容冷峻,面若冰霜,目不斜视。

空中飘着花瓣和甘果的清香。

片片飞花随风落在他如雪的战袍上。银甲寒烈,落不尽繁花似雨,隔不断春风十里的柔情。

看得萧暥晃了下眼,不留心落下半个马身。

魏西陵放缓缰绳,回头看向他。

萧暥赶紧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嬉皮笑脸道:“西陵,我就是那么受姑娘欢迎,你不要嫉妒。”

午后阳光灿然,照着那一双眸子流光潋滟,乌黑的发丝间缀着几点粉色的桃花,仿佛又见当年永安城里最耀眼的少年。

魏西陵似被那明亮的笑容灼到了,他目光沉敛,转头轻夹马腹,战马纵跃了出去。

“喂,等等我!”萧暥扬鞭直追,对刘武道,“你主公这就是嫉妒,我跟你说!”

……

出城好几里,萧暥跨在马背上,手指上还转着那枚香囊,生怕人不知道有姑娘送他似得。

云越拍马跟上:“主公,你刚才跟魏将军走得那么近,你确定那姑娘不是打算把香囊抛给魏将军,结果砸偏了,才落到你手里?”

萧暥忽然觉得手中的香囊不香了。

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结果云越还没说完,“主公,这香囊还是我替你保管罢?”

“如果那姑娘回头发现扔错人了,追上找你要回来,这多不好意思啊。”

周围的军士纷纷转头闷笑。

萧暥头大:“好好,云越,既然如此,你给我去断后!”

“主公,并无敌军追击啊?”

断什么后?

萧暥恨不得照他屁股上踹一脚。

“还不明白吗?”刘武撞了云越一下,“萧将军的意思是,如果有什么仰慕者追上来,让你去挡下。”

云越猛地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策马扬鞭一溜烟没影了。

这一闹腾,到达大梁城郊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

远处,大梁城巍峨的城廓隐隐可见,远山浮云间,斜阳冉冉,倒显得几分寂寥。

百里长亭外,野烟漫漫,谢映之亲自为他们接风,他站在漫天晚霞中,衣衫淡飞,一线余晖载于袖间。

萧暥遥看得一怔,等等,他今天是什么画风?

以往谢映之不是白衣胜雪,孤高俊逸,便是一袭青衫烟雨色,清雅出尘。今天却是罕见的一身霞色烟染般的绯色衣袍。

他长身伫立于春草离离、碧柳悠悠间,如春风入怀,似云霞万里。

除了好看,萧暥贫瘠的词汇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莫名让他联想到如佩霞帔。

等等,几天前谢映之还问他娶不娶……所以这到底是接风还是接亲?

打住!

他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还未转过,就感到背后一道目光如同有实质般射了过来。

萧暥赶紧往魏西陵身边挪了挪,都是兄弟,分担一点啊。

卫宛见他如此,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他转头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然后他举盏上前,洒然道:“魏将军,主公,师兄,几位此番辛苦,清茶代酒,以洗征程。”

萧暥正口渴,一口饮尽,“晚上还有事?”

谢映之道:“陛下有旨,晋王一回大梁即刻前往建章宫。”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

这么晚了,桓帝还要召见魏瑄?这准没好事!

“我想有劳魏将军和师兄一同进宫。”

萧暥明白,让魏西陵和卫宛一同进宫,明显是为了保护魏瑄。皇叔和玄门的面子,桓帝还是要看的。

“至于主公。”他回头,“我还有件事要禀报,我们回府叙谈。”

因为军队不能进城,所以谢映之安排刘武率军前往大梁城西北的兰溪驻扎。

三言两语间,他已经把几人的任务都安排好了。萧暥望向初升的晓月,今夜又会是一个长夜。

回府的路上,萧暥缓缓琢磨过来一件事。

刚才谢映之让魏西陵护魏瑄进宫,也许不仅仅是保护魏瑄。

皇宫靠近大梁北门,他的将军府靠近东门,很自然地,这样安排,他和魏西陵就要分开进城。

果然,还是为了避嫌吗?

***

回府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一进书房,谢映之就将一封文书递给萧暥:“主公过目。”

萧暥接过来,蓦然怔了怔,这不就前几天他发到大梁的襄州之战的战报吗?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有错别字?

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这不是他批准的那份!

这份书辞藻犀利,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简直是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啊!

“云越!”他当即道。

他的所有文书都是云越执笔。

他知道云越和魏瑄素来不睦。

但无论是宛陵云氏的百年家风,还是他跟随自己数年戎马,军旅风霜一身铁骨,云越也不会使这样的阴招去加害魏瑄啊。

他要亲口问清楚。

片刻后,云越进入书房,一看到搁在案头的文书,脸色刹地白了。

萧暥见他这个反应,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越没有辩解,他当即单膝下跪,甲胄和冷硬的地面磕出清冷的声响。

他全部都承认。

包括替换文书,骗取萧暥的签字和盖章,除了这是魏瑄让他这么做的。

“任凭主公惩处!”云越薄唇紧绷,低下了头。

萧暥心叹,这小子倒是硬气。

“既如此,将军府里的事你不要干了。”

云越的心骤地抽搐了一下,跪地的身形竟是一晃,但又倔强地挺直了。

他是锐士营的人,即使犯错被罚、被驱逐,铁骨不能折,不能给主公丢脸。

“你给我喂猫去罢。”萧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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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云越猛地抬头,愣了片刻,喂猫?不是赶他走?!

萧暥见他还发愣,一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你小子铲屎总不能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罢?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狂喜,“谢主公!”

随即,萧暥想起来一件事,“苏苏去哪里了?”

***

朱璧居

春夜廊下花开如云,香雾阵阵。

容绪身边跟着两名华服丽人,正在耐心地教她们栽培花道,“这是朝颜,卧雪,清隐,皆是今春新栽,平日要濯以泉水……”

名花如美人,在容绪看来,给花浇水锄草,就像为美人梳妆打扮。

“还有,不要让苏苏靠近花圃……”

他话音未落,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戎大步走进庭院,身后几个家仆慌慌张张追着他,徒劳道,“先生已经休息了…”

容绪见他靴子上沾着春泥,皱了下眉,“兄长踩到姑娘们的裙摆了。”

王戎没心情跟他绕弯,单刀直入道,“陛下让你去燕州,你答应了?”

“陛下口谕,我还能抗旨吗?”容绪漫不经心道,挥手让左右退下。

王戎道:“魏瑄杀了北宫皓,北宫达此时正在气头上,你这是去送死!”

他怒道:“柳徽这个老匹夫,竟然敢给陛下出这种主意。算计到我王家头上来了?”

“兄长勿忧,柳尚书并非让我去送死,而是让我去送钱。”容绪淡然道,“他们要害的是江浔。”

王戎将信将疑。

“兄长,里面说话。”他一延手。

进了厅堂,容绪简单地将柳徽的图谋说了一遍。

“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长子,此事没那么容易了结,陛下派我去,意在让我花钱去上下疏通,譬如北宫达的左膀右臂钟纬、俞珪,又譬如他的兄弟北宫梁……金玉铺路,这些人都会为我说话,兄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至于北宫达要迁怒,会找副使江浔。”

他说到这里,不由叹道:“当年文昌阁之辩,诸公恨透了江浔。即使北宫达不杀他,江浔此去也凶多吉少。”

王戎见他竟有惋惜之色,“你还替他担忧?你就不恨江浔?”

“我和他既无私怨,立场不同罢了。”容绪道,

王戎依旧铁青着脸,“即便如此,魏瑄杀了北宫皓,却由我们王氏出面花钱疏通,岂有此理!”

容绪道,“兄长以为是我为晋王,为陛下花金子?不,我花的每一锭金子,收买的每一个人,将来都会为王家所用。”

王戎不耐烦道:“花这个钱,还不如招兵买马来的爽快!”

“兄长,能用金钱解决的,就不要动刀兵。”

“这是乱世!”

容绪无奈,问:“兄长若要装备十万军队,需要花多少银钱?退一步说,若再装备十万甲兵,盛京离大梁咫尺之遥,萧暥会没有警觉?”

王戎面色阴沉。

容绪道:“而我若买通几个关键之人,数十万甲兵尽数为我所用。还不用我们自己养兵,何乐而不为?”

王戎皱眉:“你不能把政事兵事都拿买卖来衡量。”

容绪道:“天下事归根结底就是利益。”

就在谁都无法说服谁时,管家匆匆进来,低声向容绪禀报了一个消息。

容绪当即神色一变。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回京了。”

王戎冷笑了声,“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讥道:“这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我看你这些天莺莺燕燕都看腻了吧,都侍弄起花草来了。”他说着抬手就去拽廊下绽放的朝颜。

这让容绪皱了眉,“陛下此刻正召见晋王。”

王戎不屑道,“这小崽子毛都没长全,祸倒是闯地不小。”

“魏西陵进京了。”容绪道。

咔地一下,枝折叶断,鲜花被揉碎在了掌心,王戎手上顿时如染满了鲜血般怵目惊心。

第384章共感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无穷的石阶在眼前展开。在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里,魏瑄简直能闻到无处不在的陈腐气息,从四面八方,无形的枷锁绞紧他的脚步。

他恍然想起当年出征时的那个傍晚,他离开这阴郁的宫廷,追逐着那人的身影,奔向铁马西风的疆场。终有热血,不负少年。

可嘲讽的是,他怀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却没有战死沙场,兜兜转转,他终究又回到这牢笼中来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又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溯回地里的风雪,前世回忆的摧折。纵然一腔碧血不改,眼底已是冷雨秋风,少年心已老,就如这暮气沉沉的宫殿。

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越来越狭窄,这不是去建章宫的路,倒像是去听钟巷的。

进了那条巷子,除了渺远的钟声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那是处罚犯罪宫人的地方,也是这宫中最阴森腌臜之处。果然,皇兄待他不薄。

宫灯映得老内监的脸泛着行将就木般的青色,恭敬道:“陛下只召见了晋王,君侯,卫夫子,两位请留步。”

然后转向魏瑄,“殿下请随老奴来。”

***

将军府

萧暥以回家铲屎为由打发云越回府了。这孩子跟他去襄州打仗那么多天,家人必然牵挂,早点回家报个平安。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令人心折。”

“先生其实都知道罢。”萧暥道。

刚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云越伪造文书后,大概是用了什么巧伎让他签字盖章。

但这种伎俩,他看不出来,处于连线中的谢映之会看不出来?

但谢映之并没说破。说明他默认了这种做法。

谢映之缓缓斟茶,神情凝定,“若对晋王惩处太轻,北宫达就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煽动世族舆情,只要世族都站在他这边,他发兵南下也并非不可能,那不是造反,而是兵谏。”

“主公即使有魏将军助战,但面对北宫达百万之众,我们赢了也将是惨胜。届时中原遍地疮痍,不仅会给苍冥族趁虚而入的机会,更无力远征漠北,只能看着赫连因再次做大。”

萧暥点头,“现在还不能跟北宫达开战。”

谢映之道:“其实此战打不打得起来,不在主公,也不在北宫达,而在于幽燕世族愿不愿意打。”

萧暥明白,他现在所处的大雍有点像汉末魏晋,虽然还没有形成门阀,但是世族的能量非常之大。

地方诸侯想要站稳,背后都要有世族的支持。譬如秦羽背后的雍襄世族集团,北宫达背后的幽燕世族。

原主就是因为没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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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的支持,一旦兵权旁落,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之前因为北宫达的限田令,使得幽燕世族人心浮动,多生怨言,所以北宫达没把握在这个时候开战。而如今,他若借着杀子之仇煽动舆情,就给了他用仇恨凝聚人心的机会,倘若朝廷此时再对晋王从轻发落,那么,这把火就能烧起来了。”

“先生所说,我懂。”萧暥道。

大局面前,他作为主帅必须心狠。

就像谢映之说的,阿季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少年瘦削的肩膀,迟早要在烽火狼烟里,磨砺成铁,淬炼成钢,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只是每当他脑海中回忆起魏瑄,就不由地想起那年秋狩猎场,向他奔跑,扑进他怀里的少年。

晨曦中,满山红叶霜染,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流淌着一夜星河。

***

幽长的听钟巷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魏瑄正要踏入,一只手静静按在他肩头。

“定罪以前,晋王仍是臣子,不是囚徒。”魏西陵的声音透过重重夜色传来,清寒冷冽,“一国之君召见臣子,岂在偏狭陋巷之中?”

卫宛也当即道:“陛下此举,不合礼法。摆驾听钟巷更是有失身份。大雍朝还没有天子在听钟巷召见臣子的先例。”

“这……”内监面色僵硬,“请两位稍等。容老奴先向陛下禀报。”

随后朝身后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飞奔而去。

魏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是瑶华宫。

他了解皇帝。果然,皇帝不在建章宫,也不在听钟巷,他这个兄长根本没想召见他,给他申辩的机会。

瑶华宫

“他们敢抗旨?岂有此理!”桓帝烦乱地一脚踢开木桶,洗脚水洒了一地。

几名宫女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奴婢该死,陛下恕罪!”

“他们一个个都要对朕指手画脚,还拿不拿朕当皇帝?朕处置不了那些乱臣贼子,连自己的弟弟都处置不了吗!?”

“陛下息怒。”贺紫湄款款上前,抬手屏退了宫女,

“晋王不仅是陛下的皇弟,也是君侯的侄儿,卫夫子的弟子。他们要维护晋王也在情理之中。这一年来晋王都在江州和玄门,此番他闯下大祸,他们也难辞其咎,他们这是一起来宫中请陛下宽宥的。”

桓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牵过她的素手,“还是你心思通达。”

“此刻君侯的三千军队正囤于兰溪,陛下也不宜过于严苛。”她悄声提醒道。

桓帝脸色又沉了下来,阴声道,“替朕更衣,摆驾建章宫。”

贺紫湄道:“陛下,臣妾还有几句话要说。”

***

廊下的药炉传来轻微的沸声。

谢映之挽袖提起药壶,“小宇且放宽心,魏将军陪晋王进宫,能保晋王无恙。”

对,有西陵在!萧暥心中忽然就有了安放之处。他一定会保阿季周全。

谢映之将一盏微苦的药端到他面前,“小宇一路劳累,喝完药先休息罢。”

“我不困,我路上睡过了。”

谢映之微笑,“马背上?”

萧暥:……忘了两人一直连线中。

谢映之监督他喝下了药,遂回到奏案前,展开竹简,“小宇休息罢,宫里有什么消息,我就叫醒你。”

萧暥哪里睡得着,他看到旁边的檀木案上有一棋盘,便就上前摆弄起棋子来。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等消息。”

相比干等,找点事做。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

片刻后,萧暥左手和右手正在棋盘上战得难解难分,他当五子棋玩了。忽一抬头就见谢映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陪小宇下一局。”

萧暥内心是拒绝的,谢映之棋力精深,他只会玩五子棋啊!

可就算是五子棋,那也是血洗杀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连输三局,还是在谢映之每每让他子的情况下。

萧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们换一个。”

他朝廊下道,“阿翁,有萝卜吗?”

片刻后,萧暥手指翻飞,拿着两个萝卜雕出十枚棋子。

这叫战国局,在现代很受欢迎的多人策略游戏。

这就是他主场了,他挑起眼梢看着谢映之,没玩过罢?主公带你出新手村嗷!

但这是多人在线游戏,他们只有两人,萧暥就做了简化,把战国七雄的地盘改了改,分为三晋,吴楚,燕赵,秦地,还画了简易的棋盘……

为了不欺负新人菜鸟,萧暥放弃了玩得顺手的秦,选择了三晋,谢映之则选了燕赵。

萧暥道:“先生这是要争夺天下啊,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是建功立业之地。”

谢映之回道:“若无三家分晋,何来秦之东出。小宇的三晋也大有可为。”

烛火幽幽照着檀案,历史在棋盘上星罗棋布,局势在人心中纵横交错。

……

转眼就到了亥时,徐翁煮了宵夜。漆盘里一碗红豆粥。

萧暥琢磨着,难道是他打仗回来,谢映之要给他补补血?红豆好像还是相思豆啊?

念君如明月,千里寄相思。

他不由抬头向外看去,廊下月色如霜,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他去襄州后的每一个夜晚,谢映之都坐在这奏案前,处理将军府往来繁杂的事务。

夜深人静时,月照阑干,红尘万里。

萧暥的心弦好像被什么清冷地撩动了一下,余音微颤。他乍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刚才似乎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

他不由抬头看向谢映之。烛火下,他长睫微垂,容色清宁静谧。似乎正沉浸在对局中。显然这战国局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何现在他能体察到谢映之的心念?以前却不能?

难道说是因为现在谢映之的注意力被棋局吸引,才有机会让他潜入一窥?

萧暥懵逼了,所以平日里谢映之刻意屏蔽了自己?

这就过份了嗷!

亏得他还以为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结果他自己脑袋漏得跟筛子一样,谢映之的心思却滴水不漏……

说好的交心呢?如果是单方面的,那不叫交心,那叫坦白!

萧暥舀着碗里的粥,再香甜也没心思尝了。

他眼梢不甘地微微撩起瞟着谢映之,好奇心大气。

不如乘谢映之沉浸于战国局之中无暇他顾,悄悄潜入他的内心。看看到底有啥不让他知道的秘密!

可他方才动念,一阵隐痛自从肩头袭来,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唔!萧暥忍不住眉头一蹙。

谢映之抬起眼,眸中微光乍现,“小宇,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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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肚子饿了。”萧暥赶紧搪塞,一边懒洋洋去端案上的粥。

其实他刚才一潜入谢映之的意识,立即就感到右肩下传来阵阵隐痛。他还有伤?

等等,莫非是潜龙局的旧伤未愈?

当时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惊心动魄,他亲眼看到王剑贯入谢映之的身体,溅起温热的血花。但他事后查看谢映之的伤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当时他就觉得蹊跷。回头想来,谢映之是玄首,搞点障眼法不成问题。

所以他一直都瞒着所有人?

萧暥负伤是有经验了,不查验清楚他不放心。

他眼梢挑起微微瞭着谢映之,看来只能出其不意,搞点野路子了。

此刻,他正探身端起案头的粥碗,经过谢映之身侧时,手底下一滑。

谢映之蓦地抬头,一碗香甜温热的红豆粥正泼向他的衣襟。

萧暥台词都准备好了,“先生,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了浆洗嗷!”

但他没机会说出这电视剧里的经典色狼台词,鼻间便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幽香,还未及反应,腰间一软便被轻飘飘地卸了力,袍袖如烟霞拂过眼底,遮过了他的视线,只觉得周遭一片天旋地转,他们就神奇地调换了位置。

不对,不是的!

烛火缭乱,天翻地倒后,他发现自己仰躺在了桌案的棋图上,他亲手雕的萝卜棋子滚落地到处都是,空空的粥碗滑落在地兀自转着圈。

一碗红豆粥全都泼在了他自己身上。还顺着衣襟往里流淌,温热粘腻地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着实苦煞萧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谢映之云淡风轻地俯下身,袍袖如一片柔软的云轻轻落下,如冰玉般的手指挑开他被洇湿的衣襟。殷红的豆汤便缓缓地流淌到那莹润如玉的胸膛上。

谢映之的声音如初雪细霰,“小宇,衣服脏了。”

萧暥欲哭无泪,这本来是他的台词啊!

为什么会这样!

萧暥躺在桌案上,像一只砧板上的狐狸,毛都湿了,“先生,我错了。”

妄图以梦里套路魏西陵的方法去套路谢映之,是他天真了!

“什么梦?”谢映之莞尔。

萧暥赶紧掐住念头,这还在连线中啊,别瞎想!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眸子里的目光莫测,忽然问,“精油好用么?”

“啥?”萧暥睁大眼睛。

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刮过他锁骨下方细腻的肌肤,激起细细的颤栗。

“今夏驱蚊的香囊还要么?”

萧暥想起了那个盛夏的梦境里,他好像把谢映之送他的香囊挂在了脖子上。

萧暥心里苦啊,现在他脑子漏的跟筛子似的,赶紧止住念头,那场盛夏梦境里,他套路魏西陵,结果反被揍,这可丢大人了。

谢映之秀如春山的长眉微微蹙起,“被打了啊,很疼罢?”

萧暥就不由就顺着他的话音往下想:被揍应该是疼的吧,但为什么好像还挺舒爽的,而且不但是疼,里头粘稠温热,就像现在,这柔滑软腻的红豆粥糊淌在身上一样。

“主公还挺会做梦。”谢映之声音淡淡道,

萧暥忽觉不妙:称呼换成主公了,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烛火映照着他剔透无尘的眸子。

经过这些个月的相处,终于在小别重逢后有一点成果了。

他和萧暥之间,除了心念相通外,开始步入了共感。

所谓交心共感,就是两人感觉相通。

自从北宫皓死,谢映之弦断之后,他思虑过甚,乃至右肩旧伤隐隐作痛,刚才竟然被萧暥感知到了。

为了将来若不得已,要用非常之法替他修复心脉,又不至修为折损,谢映之想到了一个折中两全的办法。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达到共感。

如果再加深一步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抬手勾起萧暥腰间革带轻轻一挑,便松落了。

“我替主公擦净罢。”

第385章夜会

建章宫

桓帝端坐在御座上,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魏瑄。

他忘了有多久没见魏瑄了,如今再见,魏瑄已俨然是一个俊朗英挺的青年。只是那深刻的轮廓,浓密的睫毛,过于俊美的脸庞,让桓帝不由就想到他那卑微的番妃母亲和他那一半低贱的血统,心中油然涌起一阵厌嫌,却不能表现出来。

贺紫湄临行前关照他,西征之战后,魏瑄有军功傍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随他处置的庶弟了。

西征后,魏瑄跟随魏西陵前往江州,学习政务军务,后又入玄门,修行玄法。可以说魏西陵和卫宛都是魏瑄的监护,等于魏瑄同时有公侯府和玄门庇护。

所以贺紫湄认为,即使皇帝再生气,在建章宫里也要忍下来,还要表现出一副宽宏大量兄弟情深的样子,才能让他们放心将魏瑄交给他处置。

贺紫湄巧笑嫣然:“只要晋王殿下最后进了掖庭狱,要打要罚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可是,桓帝没想到,魏瑄这小子的拱火能力半点不逊于萧暥。

此时,魏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将干柴扔进炉火里,把桓帝心中的怒火烧得劈啪作响。

“臣弟杀北宫皓是因为他其罪当诛。”魏瑄单膝跪在冷硬的地上,脊背笔挺。

“臣弟在玄门听说北宫达派铁鹞卫潜入京城挟持陛下,如此目无君上,他还有半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吗?”

桓帝最烦别人提起他的糗事,还是当着魏西陵和卫宛的面。

他心中颇不耐烦,又不得不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阿季,此事不已经过去了吗?都是妖人东方冉所为。”

“东方冉不过是北宫达的替罪羊罢了。”魏瑄毫不留情指出,“皇兄圣明,不要被蒙蔽了。”

桓帝被当场打脸,“你……!”

他习惯性抓起案角的茶盏要砸过去,抬头就撞见魏西陵端严的目光,遂心有不甘地顺势喝了口茶,干咳声道:“阿季啊,继续。”

魏瑄道:“此事之后,北宫达不仅不思悔改,还让北宫皓借着南下请罪之机袭取襄州,实乃大逆不道,故而臣弟将其诛杀。”

桓帝笑得难看,“阿季啊,你如此为朕着想,朕还要嘉奖你?”

“为陛下分忧,是臣弟该尽之责,不敢邀功。”

桓帝心中怒骂:分他娘的忧!

当年秋狩北宫皓嘲辱魏瑄,这小子睚眦必报,为报私仇杀人,竟说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他这个皇兄!想让他来背锅?

但桓帝不愧演技深厚,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案上的一份帛书掷了下去,道,“阿季为朕分忧,朕甚感欣慰,可是萧将军似乎不那么认为啊?”

***

轻软如云的衣袖拂过眼前,带着若有若无的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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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

萧暥还来不及反应,随即便感到双肩微凉,“不必了,先生,你不用那么周到。”

“这种小事让云越……唔”

想起来,云越早被他打发回府了。

……

粘腻的衣衫像薄而透的蝉翼般贴在身上,被谢映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露出肌肤莹润的胸膛,殷红的汤汁就像无瑕白玉上流淌的红玛瑙。

谢映之倏然抬手,指端细腻清凉,一点点轻抚揩抹。

温热的汤汁,微凉的指尖,轻若无物的触摸,交织成一种暧昧难辨的遐思,如春夜潺潺流水般,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窗外月色阑珊。有飞虫被屋内的灯光和香甜的气息吸引进来,蒙蒙地扑撞着灯台。

萧暥躺在桌案上东张西望,闻着红豆粥甜糯的气息,脑子又开始瞎想了。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浇着红豆奶油的蛋糕。

他记得小时候吃蛋糕,会先把上面香软的奶油先舔了吃,然后再干巴巴地啃蛋糕皮。

“啊?”谢映之轻讶了声,

“原来主公是想要舔.舐?”

不,不是!萧暥被一道雷击中了,

谢映之莞尔,“可属下从无经历,不知该如何…”

“我没有!”“先生你不要误会啊!!”萧暥急得毛又要炸了。

他难以想象谢映之低俯下身,在摇曳的烛火中秀美的唇微启含上……打住!不,他绝对没有那种癖好,他也不搞潜规则的嗷!

他只是觉得谢先生用手指一点点清理,这太费事了,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弄干净。

“先生你还是拿块抹布罢。”他当擦桌子了。

谢映之手指颇有意味地沿着那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勾勒游移,“可小宇你没有桌面那么平直啊?怎么办?”

萧暥懵逼:什么直不直的?

嫌他不够直吗?

他虽说是常年戎马,但平时只要有机会松懈下来,除了吃、喝、睡、玩、就是搞事,从来不锻炼,他是老弱病残啊,得悠着点。

所以他的肌肉不算坚硬,但却秀劲有力,线条流畅柔韧而有弹性。

但就这能当桌面?

某人努力绷紧起肚皮。表示:将就一下也能用的!

谢映之淡淡瞥了一眼,见他可怜兮兮饿着肚子硬撑,不由失笑,“难怪主公念着蛋糕,饿了罢?”

萧暥被他那么一说,惨兮兮地看着糊了一身的红豆汤,什么叫做自作自受。让你套路他!

本来有宵夜吃的,现在闻得到吃不到,呜……

谢映之淡淡道:虽说覆水难收,但也不是不可一试。

啥?还有这种玄法?让泼洒了的红豆粥重新回到碗里,玄首那么神通广大吗?

萧暥这念头还没闪过。谢映之已轻飘飘地抬手,指端如落羽飞花般在他光润的肌肤上轻轻辗转,一点一拨之间便巧妙地采撷了玲珑红豆半抹甜羹。

萧暥猝不及防地一颤,顿时泻了力,变成了一只放弃抵抗,一滩烂泥般躺平任收拾的狐狸。

烛火下,谢映之修长的手指上沾着一抹香甜的红豆粥,莞尔道,“张嘴。”

萧暥万没想到是这样吃:不,不要!不吃!

***

建章宫里,魏瑄俯首捡起金石地上的帛书,他不用看都知道写的什么,这是他让云越这样写的。

桓帝道:“萧将军在给朕的战报中说,你未经通报潜入军中,暗杀了北宫皓,乃是携私仇而杀人。你如何解释?”

魏瑄道:“我杀北宫皓却系私仇,但也是公愤。”

“北宫皓当年羞辱于我,如今又欺于陛下,于公于私,于家于国,我都要诛杀此贼!”他看向桓帝,“这也是臣弟体察了皇兄的心意。”

桓帝闻言愕然,“朕的意思?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魏瑄静道:“陛下确无明旨。”

言外之意,这是暗旨。

那就说不清了,可能只是一道口谕。

桓帝这会儿明白过来了,这小子为报私仇杀北宫皓后,又想推脱责任,便要拖自己下水,说成皇帝暗中授意,他这哪里是来请罪,他这是回令来了!

“胡言乱语!”桓帝额头青筋直跳,这幕兄友弟恭的戏演不下去了!

第386章套路

建章宫外有一片不大的庭院,平日里寂寥冷清,此时却站了不少各部官员。

几天前,襄州的战事就已经传到京城,如今晋王回京,君侯亲自护送,他们敏锐的嗅觉预感到要出大事。

见殿门缓缓打开,柳徽使了个眼色,杨覆立即挤上前问道:“听说晋王入宫了?”

曾贤答道:“这会儿陛下正在问话呢。”

“君侯和卫夫子也在?”

曾贤隐晦地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诸位臣工怎么都来了?陛下没有召见啊。”

云渊道:“我等不进殿,在此等候便是。”

曾贤知道,这一夜谁都睡不着,遂吩咐几名小宦官搬来一些坐具暖垫置于廊下。

朱璧居

王戎焦躁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去建章宫前等消息了。”

容绪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花叶:“兄长方才都说了,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我一介商贾,凑什么热闹。”

王戎气得一时无语,额头青筋梗了梗,转身就要大步出去。

“兄长,萧暥的人去了没有?”

王戎脚步一顿,“没有,怎么了?”

“他自己都没出面,我们王氏掺和什么。”容绪慢悠悠放下花剪,“有时候站得远一点,反倒看得更清楚。”

***

大殿内,桓帝面色面色晦暗:“朕从未下达任何旨意,让你诛杀北宫皓。”

“阿季,你还想加一条假传圣旨之罪吗?”

魏瑄反问:“月前陛下可曾下诏书申斥过北宫达?”

这道诏书天下皆知,桓帝当然不会否认。

他不耐烦道:“北宫达遣铁鹞卫屠仙弈阁,致士人死伤无数,海内震动,故而朕下诏斥之。”

魏瑄道:“北宫达自恃拥兵百万,挟持君上,屠杀士人,皇兄不以其忤逆,宽宏大量,仅下诏以申斥,然北宫达却不思悔改,枉顾天恩,反倒借此机会,遣北宫皓以南下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又以庞岱出兵雍北,妄图南北呼应,夹击雍襄,危及京畿,虎狼之心,昭然若揭。此天下士人所共见也!”

他声音清越,字字明晰,殿外正站立等候的众臣皆听得频频点头。连盛京系的官员们都觉得北宫达欺人太甚。毕竟仙弈阁血案中,盛京系折损过半,乃至于一蹶不振,现今处处受中书台打压。

士人被屠,骇人听闻,最后只一道诏书就过去了,别说是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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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系,雍襄世族们心里谁不憋着一口气。

“陛下曾教导臣弟‘为君者外不能据蛮夷于国门,内不能宾服诸侯。如何为天下士人之楷模,为万兆黎民之君父’。”

桓帝一愣:“等等,朕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彩!”殿外候着的涵清堂主廖原抚掌赞喝道。

魏瑄反应极快,立即顺势朗声道:“陛下英明。”

殿外众人闻言,跟着齐声道。“陛下英明!”

桓帝:“行罢,朕好像是说过这话……”

魏瑄又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无暇顾及平时对臣弟的只言片语,一时忘了也是正常。”

桓帝顺梯往下爬:“对,是朕一时忘了。”

“但陛下所说,字字句句,臣弟皆谨记在心。”

这话说得中听,桓帝还未来得及假模假式地自谦几句,就听魏瑄紧接着又道:“当年秋狩,皇兄也曾说过,北宫皓倨傲无礼,屡犯天颜,若再不惩处,则皇家天威何在?”

桓帝大惊:“朕何时说过这话?”

魏瑄静静道:“陛下大概也是记不清了,但臣弟都记得。”

桓帝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被套路了!

但既然刚才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过的话,自己会有‘日理万机’记不清之时。那么到底他曾经有没有流露出杀北宫皓的意思,时隔日久,这就说不清了。

君无戏言,皇帝出口即是口谕。

但魏瑄可是‘字字句句,谨记在心’的。

魏西陵和卫宛相视了一眼,明白了。

北宫皓的死事关系甚大,魏瑄不过是个未加冠的皇子,以他的身份担不住。幕后必有主使者。

所以魏瑄今晚当着皇帝,当着殿外的诸位臣工,先陈述北宫达忤逆不臣,轻慢皇室,屠杀士人,谋夺疆土之罪行,然后套了皇帝的话,使桓帝成为这幕后的主使。

如果有皇帝口谕,那么此事就是臣子犯上,君要臣死。

北宫达虽然愤怒,但于法理上有亏在先。他就更没有发兵的理由了。幽燕世族是不会支持他犯上作乱的。

但是这样明摆着坑了皇帝一把,对于这位心胸狭隘的陛下来说,必耿耿于怀。不知道会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来报复。

果然,桓帝阴恻恻道:“阿季,朕知道你是误杀北宫皓,但他毕竟是北宫达的世子,如今北宫达势大,朕若对你毫无处置,恐怕此事难以平息。”

“陛下,晋王乃玄门弟子,我作为师长,亦有疏于管教之责。”卫宛道。

魏瑄一诧,他没想到卫宛会出面维护他。

卫夫子怕是担心皇帝会来一句‘为平息事端,借你头颅一用’之类的话。看来卫夫子平时追捕他毫不留情,却并不想见他送了命。

桓帝皮笑肉不笑道:“卫夫子多虑了,朕只是碍于局势不得不委屈阿季在掖庭狱待一阵子。”

“掖庭狱是宫廷内狱,朕也方便照顾阿季。”他说得慢条斯理。只要魏瑄进了掖庭狱,想怎么处置还不他一句话。

掖庭狱历来关押的都是宗室皇子,自古皇权之争最为残酷,掖庭狱阴暗的铁监里有着数不清令人胆寒的刑罚。该让魏瑄长长规矩了。

桓帝阴郁地想,面上却和颜悦色:“依大雍律,宗室皇子犯罪,关押掖庭狱,北宫达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沾沾自喜地看向魏西陵,亲切道:“皇叔以为如何?”

魏西陵身为宗室,又是一方诸侯,无论哪个身份,桓帝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但这个处置于情于法都无懈可击。魏西陵也断挑不出毛病。

魏西陵道:“陛下如此惩处,有宽纵之嫌。”

什么?桓帝着实怔了一下。还嫌轻?

卫宛也愕然看向他。

魏西陵神容冷峻,不像是随口一说。

唯有魏瑄低眉不语,看来皇叔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若皇帝不重责于他,北宫达便可以皇室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发兵。此刻,许慈和庞泰还在高唐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打入宫廷内狱,以皇帝阴毒的个性,私刑是免不了,但既是私刑,外界便是不知晓。

魏西陵道:“此事并非陛下之家事,乃是国事。”

桓帝搞不懂了,他几乎要觉得莫非他们叔侄之间有什么隔阂?但魏西陵行事磊落,就算有私怨,也不是携私报复的人。

桓帝不禁问:“皇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魏西陵言简意赅:“寒狱。”

他答应过萧暥,护魏瑄周全。

***

春深夜半,烛火摇曳,光影间,那人修长的手指仿佛沾着花蜜,轻若无物地落到他的唇畔。

萧暥注意到,经过刚才一阵闹腾,谢映之也没能完全幸免,衣领微微松敞开了,一点红豆汤正溅在他线条清致的锁骨边,如一点红尘烟火落了在皑皑冰雪上,在衣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着。

萧暥忽然意识到,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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