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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阖处挂着一枚青铜锁。

谢映之抬起手,指尖在青铜锁面上随意地勾画了几笔,锁芯咔嗒一声自动解开了。

萧暥看傻眼了,卧槽,古代的密码锁?

匣子里的物品分类杂陈,有卷轴、锦袋、帛书,摆放地极为工整,一丝不苟。

谢映之道:“这是玄门这段时间收集到的所有的证据,记录画押的口供,还有证物。”

萧暥发现其中居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接过来,徐徐打开,“这是当年曹满收到的。”

萧暥记得,在野芒城时,魏西陵曾去审问过曹满关于当年魏淙在葬马坡遇伏之事,但那曹满老奸巨猾,跟魏西陵要足了保障才开的口。但是也只限于曹满的一面之词。

再细想来,曹满如此狡猾,怎么会仅凭绣衣使者的一句话,就放弃原来的进兵路线,按兵不动,果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道:“此番我去往北狄王庭时,在野芒城停留过一晚,跟曹将军深谈过。”

这个深字就颇有意味了。

一旦把这份密诏交出来,就等于举发了皇帝,曹满这老滑头是不想担这个臣子举发皇帝的名声,同时,曹满也应该想留着这个当做最后的筹码。却不知被谢映之用什么法子,给唬了出来。

有了这份密诏,桓帝利用胡人之手暗害魏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除此以外,匣中还有各种猛料,比如王家给北狄单于的礼单,其中还包括:只要北狄退兵,王家可以让皇帝签署国书,承认北狄对沧州的占领,这是从法理上把沧州彻底割让出去了,同时王氏表示还愿意再奉上凉州以北的十三座城池和数万百姓,并赔上金银锦帛无数,这是什么?割地纳贡?

这些材料如果被士林那群人知道了,必然要闹得沸沸扬扬,大张挞伐。

谢映之眸色深如渊冰:“陛下退位之日,就是王氏清算之时。”

萧暥心中暗暗一震,谢映之这个人表面风轻云淡,骨子里却是孤怀皓皎,不容泥沙。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匣子,“既然主公选择了暂且保留陛下,这些文书也先封存于此。”

引而不发,以待来日。

“大司马受伤之事也到此为止,就按照陛下给的说辞,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朝局,整军备战。”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是一开始就做了了两手准备。

“眼下的朝廷,是无法支持主公打这场大战。”谢映之道。

萧暥清楚,这个朝廷是从盛京迁移来的,朝中老世族盘根错节,朝廷臃肿庞大,机构错综繁缛却都不理事,真要办点什么事,完全推不动。所以,以往他只能事事亲力亲为,累到吐血。

如今大战在即,萧暥必须在两年内完成北伐的前期准备,那就要让这个朝廷如臂使指般,有效地运转起来。

清除脓疮,替换新鲜的血液,势在必行。

“主公平定京城内乱,万民拥戴,眼下正是良机。”

萧暥道:“我也是这么想,借着这次京城动乱,严惩参与动乱的各家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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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贬去官职,削弱势力,处于罚金,再趁势推行科举,提拔一批新锐士子入朝为官,替代老世族。”

谢映之道:“主公这是军人做派,乱刀斩乱麻,但朝政之事不是乱麻,是柔棉、泥潭、深渊。”

萧暥蹙眉,意识到朝堂之事不是自己所擅长的,虚心求教道:“先生明言。”

谢映之道:“多年积弊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这些老世族历代公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不仅在朝中盘根错节,在地方上的势力亦不可小觑。主公的刀太快太利,把他们逼迫过甚,就会引发雍襄局势的再次动荡,甚至将他们推到北宫达那一边。而同时,新锐士子在朝中根基尚浅,缺乏磨砺,虽有任事之勇,却处事手段单薄稚嫩,不是老世族的对手。他们若要从中作梗,就太容易了。”

冬夜里,萧暥听得脊背一寒。谢映之说的没错,朝中如杨太宰柳尚书他们,不仅根基深厚,还在官场斗争中浸润大半辈子,处事圆滑老道。江浔等青年士子办事虽凌厉,正如谢映之所说,缺乏经验,手段还显单薄稚嫩。老世族只需要暗中使点袢子,就能使得他们事情办不成。

甚至老世族还可以顺手来一波栽赃陷害,掀起士林舆论,质疑寒门仕子出身低微,品行不端,以此为由头,进而怀疑科举取士的决策,最终导向舆论,来废除科举新政。

从前番文昌阁杨覆容绪暗中买通池铭等士子的伎俩来看,这一手他们做得很熟练。

“但不动老世族,就无法荡涤朝中浊气,如今这陈腐的朝廷,怎么支持一场大战?”萧暥问。

“打压世族,提拔新锐士子,势在必行。”谢映之目光明利,“主公的思路没错,只是不能这样做罢了。”

萧暥一听有戏,迫切地靠近了些,“该怎么做?”

“主公尽可提拔新锐士子,只要在任命的职务上稍作调整,增加一些品级低,却有实权、能办实事的官职。”

萧暥稍一细想,立即恍然。

那些世家大族看到新晋士子们每日如同牛马劳碌,职位和俸禄却如此低微,又没有晋升的机会,指不定在哪里沾沾自喜。对新晋士子的敌意就没那么大,也就懒得去暗中使袢子,妨碍他们做事了。

谢映之道:“我们要的是为国办事之人,此举还可剔除如池铭等冲着名利而来的人,留下真正能办实事的,当然,有些新科仕子家境贫寒,主公可以示下,让地方官署暗中补助他们家人。此事交给高太守去办,必然无虞。”

萧暥点头,接着道:“那么第二件事,朝中世族势力过大,将如何处置?”

这些世族都已经胆大妄为到趁他不在大梁之时,兴私兵助动乱。不惩,无法削弱他们的实力。但严惩,又会激起老世族的联合抗拒,使得朝局动荡。

谢映之淡然道:“不难,分化之即可。”

萧暥听出了一点端倪,“先生详说。”

“对于此次京城动乱的处理,主公就可以表现出明显的偏向性。”

谢映之的声音轻浅,雨夜里听,如娓娓道来。

“譬如此番赵氏参与动乱的私兵有五百余人,柳氏参与的私兵也有五百余人,主公严惩柳氏,贬官,削爵,罚金,彻查,一个不少。同时宽待赵氏,仅处罚金。主公觉得会如何?”

说到这里,萧暥顿时恍然,几乎有画面了。

柳尚书闻讯勃然大怒,凭什么做的同样的事,出同样的力,他老赵家就罚点钱就了事,轮到他柳家,就要贬官削爵彻查?当然,钱依旧还要罚。这特么太不公平了!

所以,是不是他老赵家暗中给将军府通风报信了?所以才宽大处理?

甚至有可能就是老赵家,把他们给攀咬出来当垫背的?老赵就太不是东西了!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细上挑,勾起一丝如烟似雾的狡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继续道:“如此几番处理下来,各大世家之间就会生出猜嫌,今后遇事,各家相互观望,裹足不前,甚至提前告密,再不会像这次这样团结一致。”

萧暥五体投地,这波操作比他还骚。这不是阴谋,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谢玄首真是坑人都能坑得堂堂正正。

“接下来该如何?”萧暥虚心求教。

“此番各家罚没的银钱也可为主公充为军饷。”谢映之道,

萧暥明白,他穷。这次西征已经把刚攒起来的家底掏空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此战打得不仅是战术,还是粮草辎重后勤。今后两年,不仅要推进屯田,还要广开商路,尚元城的财货南可下江州,向西可过凉州,通西域。”

萧暥乖巧点头,洗耳恭听。

“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文奉长于机谋,潘纡善于筹划,名将除左袭外,还有大将赵贲,庞岱等,皆是万人敌,且幽燕之地自古多慷慨侠义之士。主公也要早做准备。”

萧暥立即表示他也不差的,“谋士我有先生,打仗我有西陵。”

谢映之微微一笑,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冷如渊,道:“主公可以开府了。”

萧暥心中一动。

以前他名声不好,是孤家寡人,但如今不同了。

“主公平定北狄,正是人心大振之时,可开府纳士,广招天下贤才壮士。”说着他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招贤之文书,我已写好,主公过目。”

萧暥早在冬日雅集的诗会上就领教过谢映之的文采,所谓文如其人,旷达潇洒,意境空灵,字字禅机,句句深意。

他赶紧接过来,这一看之下,顿时愕然。

这是同一个人写的?

这也……太通俗了!

这书很短,不咬文嚼字,不卖弄辞章,别说是文人士子,连贩夫走卒都能看懂。

而且,通篇看下来,这简直就是一份招募共同创业企划书啊!别说是放在古代,就是放在当代也极其具有吸引力。

因为他穷,工资待遇没有竞争优势干脆不提,但这贯穿全书的激扬意气,看得人心潮起伏,字里行间透露出共铸河山的豪情和雄心,哪一个心怀热血的青年受得住啊。

萧暥以前大学里学过的一点广告学,这份书通俗易懂,就使得受众面广。言简意赅,则随便一张简报都能登载完,容易传播。

萧暥不得不佩服,谢玄首,谢老师,厉害,太厉害了。

而且通篇看下来,没有任何华丽的辞章,但字字句句都能直击他心中所念,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

江山如画,共赴前程。

这企划书写的,连萧暥都被深深地触动了。

……

窗外冷雨潇潇,已是夜半,案头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两人秉烛夜谈。

接下来,谢映之又从各方面比较了他和北宫达之间的优劣,并做出相应的布局,提出改善的要求。

烛火摇曳中,他白衣如云娴静清雅,坐在榻前侃侃而谈,音容兼美。

萧暥听得着了迷,鼻间还萦绕着他衣衫上清冷幽玄的淡香。

他恍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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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感觉,谢映之不像是他的谋士,而是,如师如友如知己。

“还有盛京王氏。”谢映之放下茶盏,漫不经心提醒道,“主公……”

萧暥这才发现他听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就倾身靠了上去,手中咬了一小口的糯米团子,漏出的豆沙馅儿都快蹭到谢映之雪白的衣衫上。

尴尬。

萧暥赶紧往后退了退,他脸皮还挺厚的,干脆问,“吃吗?”

光他一个人吃独食多不好。

谢映之淡道:“我已辟谷。”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食物会沉积浊气,譬如一盘肉食沉积的浊气,需要打坐一刻钟到半个时辰才能除去。虽然素食尚不至于如此,但是谢映之这样的修为,早就不食人间烟火之物,也没口腹之欲,

“今天是冬月。”萧暥道。

在大雍,冬月相当于冬至前后,吃米团、汤圆,有圆满甜蜜之意。

萧暥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地看着谢映之,“很甜的。”

谢映之倒也不介意,悠然抬手取下某人手中的糯米团子,微微偏开首,衣袖轻掩,耳畔的发丝滑落如细雨拂过,不经意间漏出衣缘阴影下小片落玉凝雪般的肩颈。

萧暥看得愣了下。谢玄首吃个东西都那么讲究,上回清颐阁他就觉得优雅,再看更是赏心悦目。他似发觉了新的乐趣,以后骗他吃东西。

谢映之丝毫没留神他的小心思,继续道:“至于王氏,容绪有合作的意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诉求和主公是一样的,他自视甚高,并认为王戎没这个能力稳定天下,搞不好会再来一次兰台之变,他更倾向于主公才能安定天下。”

对于容绪来说,天下太平他才更好做生意。容绪要经营的是他的商业帝国,有时候萧暥觉得,容绪这个人有点现代思维,他不相信任何王朝可以千秋万代,但是相信他的商业帝国可以长存,毕竟有多少老字号绵延千百年,传承下来。

谢映之道:“我猜得不错,几天后的潜龙局,容绪一方面是想讨好主公以弥补前番王戎的鲁莽举措,一方面是想再探一探主公的心意。”

萧暥听到这里有点不懂了,那天他看谢映之的态度,怎么觉得容绪似乎没安好心啊?

谢映之冷道:“是没安好心。”

他说着挽袖捡起了地上摔成了两截的白玉灯柱,“主公不知道这是什么?”

容绪喜欢夹带私货,但这个灯台萧暥检查过,似乎没问题,汉白玉的灯柱上浮雕着王家的富贵牡丹,做工还颇为精美。

“这是何时送给主公的?”谢映之又问。

萧暥道:“三天前。”

谢映之微一挑眉,果然容绪已怀疑上次花间的人不是萧暥了。他送这东西意在试探。试探萧暥到底懂不懂风情。

容绪喜欢在情.趣之物上卖弄奇巧。看这尺寸长度,再看萧暥西征回来更显清修的身段,果真是不怀好意。

也就萧暥什么都不懂,才会拿着容绪给的玉器,傻乎乎地填满灯油,置上灯芯,还真当做灯台用了。

萧暥看着谢映之蹙起的眉心,终于察觉好像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忽然有点心虚怎么办?

所以这白玉灯台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谢映之道,那东西被他拿捏在手中,指尖拨过玉器的断口,才发现居然是层层嵌套结构,设计得颇为隐晦,尺寸大小随君选择。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厌嫌,他衣袖轻轻拂过,那玉器随之化为齑粉浮尘。

萧暥看得瞠目结舌,怎么觉得谢玄首好像有一丝生气?

但他这念头还未转过,谢映之侧首微微一笑,“主公,以后别人送的礼,由我先查看一番。”

萧暥一动不敢动:所以他还是在生气……

“这灯柱到底是什么?”

谢玄首笑而不语。

摇曳的烛火下,他的容颜笼在背光的阴影里,黯柔清幽,几缕长发散落下来,荡在颊边,如暗香浮动。

萧暥看得一时都忘了收回目光:好看,但为什么瘆得慌,有种雨夜聊斋的既视感?

谢映之闲闲抬起手,拨去他唇边沾着的几粒糖酥,似不经意道,“既然我是主簿,往来信笺也当包括在内。”

萧暥:等等……什么?

“主公身体有恙,就不要为府中往来信札劳心费神了。”

草!要查他的信!萧暥顿时反应过来,那他以后还怎么写凤求凰?

“先生,信我还是自己查收。”萧暥立即道。

谢映之忽然倾身靠近:“主公有所不便?”

“没有。”萧暥后背靠在榻上,已经退无可退。心想有哪个主公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的?还是在床上?

谢映之淡然道:“主公放心,我只查阅往来机要,主公私人信件我概不过问。”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就听他道,“若有青鸟传书,也是佳话。”

“没!”萧暥斩钉截铁道。

“哦。”谢映之所有所思道:“主公大可放心,我已跟魏将军说过了。”

什么?他怎么更加不放心了。

“你们说什么了?”

“主公早些休息罢,天快亮了。”谢映之替他拽了拽被褥,就要起身。

卧槽,说话说一半!

萧暥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雪白的衣袖。又觉得拽袖子太娘了,转而干脆就扣住手腕顺势将他压回。

谢映之倚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不困,先生把话说完。”萧暥终于抓回了一次主动权,他居高临下看着谢映之,“你跟西陵说了什么?”

谢映之坦言道,“主公不会再收到江州的信了。”

萧暥心中一沉,“为什么?”

“如今的局势,若让陛下知道你和魏将军一直有信笺来往,会如何?”

萧暥心中陡然一寒:“怀疑我和他有”这说勾结不合适,这不把自己连魏西陵一起搭着骂了?萧暥正琢磨合适的措辞,“有……”

“有情。”谢映之一语道破。

靠!“没有。”萧暥惊地脸颊一热,赶紧否认。

“主公。”谢映之微笑,清若琉璃的眸中闪过洞悉天机的眼神,“我说的是情义。”

萧暥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所以谢玄首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话说一半?

谢映之见他卷着被褥,两颊若烟霞映雪,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四下飘忽不定,霎是有趣。不过想到今天还有事,先不逗他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正色道:“既然主公选择这两年内保留陛下,那么就不能再与魏将军有来往。信笺也不能。至于江州与大梁之间往来机要,都由玄门处理,我会择紧要的转告主公。”

萧暥心中狠狠戳痛了下,西陵的信收不到了?两年内都收不到了?就算有信,谨慎起见,也要由玄门来转达。

看着他一双清隽的眼睛顿时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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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映之有点恻怜地抬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主公,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儿。”

萧暥没反应过来,长睫凋然像垂翅的蝶,寥落失神。

谢映之见他不动,莞尔道,“还是……你要跟我睡?”

萧暥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不是,我没有。”

谢映之神清气爽地起身,飘然走了。

清早的曦光中,萧暥卷回被褥中,特么的,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

谢映之走出寝居,刚回身轻轻合上门,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怀玉。”谢映之头也不回静静道。

苏钰顿时像背后中了一箭,猛地站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谢映之让苏钰今晨来将军府,但谢映之和萧暥的居室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苏钰一大早踱到这里,就看到谢映之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

不但如此,谢玄首只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垂到腰际,还有点凌乱,像是刚刚起身。

苏钰从来都没有看到谢映之这幅模样,当即脸憋得通红,转头就跑。结果谢映之还是察觉了。

此刻,苏钰硬着头皮走过来,手中的文书都拿不稳了,迎面拂来的晨风中有玄首身上孤冷幽玄的清香,怡人肺腑,却让苏钰更不敢抬头看他。

谢映之眸中的慵意早就烟消云散,一双眼睛寒如冰魄,“跟我来。”

第277章痴妄

昏晓初分,寒雨方歇。

天光幽昧,廊下的石龛里余烛将熄未熄,轻薄如云的白衣掠过,晦明不定的幽光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俊逸的身形,晨风拂起青丝如墨,飘洒风流。

苏钰不敢亵渎似的赶紧压低视线,非礼勿视。

却禁不住脑子里的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值此寒冬,他怎么只穿着单衣,还没束发,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玄首向来洒脱不羁,萧暥又生得那个模样,更兼行事偏邪,肆无忌惮,莫非他们有什么悖离礼法的行为……

想到这里他暗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没留神前方的谢映之忽然停下脚步,苏钰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门。

居室里没有点灯,清净幽暗,案头隔夜的茶水已冷,书架上散落着一些卷册。

谢映之随意道,“坐。”

苏钰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挑了个背光的角落,藏起自己的浮思游念。

谢映之转身到屏风后,随手取了件烟青色素纱大氅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束起。

他这简简单单地一拾掇,青衫白衣,自是一派霜天月洗出尘入画的清雅高华。

苏钰赶紧收起杂念,生怕那些窃窃的心思被谢映之察觉。

谢映之开门见山道:“怀玉,前番你去了鹿鸣山,为何?”

苏钰蓦地一怔,被问得猝不及防。

几个月前,谢映之安排江浔辅助秦羽,全权筹划鹿鸣山秋狩之事,把苏钰留在了京城。

苏钰心底虽有些微词,也遵照值守了,但后来一次在尚元城酒后,听到的流言飞语让他在京城实在坐不住了。

苏钰目光有些漂移,低声道:“我担心江浔会辜负先生所托,所以就去了鹿鸣山。”

谢映之淡淡道:“你不放心他。”

苏钰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的双关意味。

他咬了咬下唇,谨慎地回道:“玄首,要留心江浔。”

“为何。”

“江浔出身低微,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没有家族门第的约束,贫窭日久,急功近利,行事会无所顾忌。”这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了,趁着今次没有旁人,干脆不吐不快,“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不怕五鼎烹,他若乱行逆施,搭上的却是玄门的声誉。”

“所以你去鹿鸣山是提防江浔。”谢映之不动声色道。

“是。”苏钰道,“鹿鸣山秋狩之时,他就差点把诸侯大夫们都得罪了。”

当时天已入冬,下起了大雪。雪天狩猎比赛,意味着更多变数和隐患。

所以江浔下令,非比赛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各自的营地,各诸侯大夫们的营地四周都有羽林防卫,严防死守,当时北宫皓和几个诸侯子弟闹得很厉害,直呼‘名为防守,实为监视!’‘来这里的都是世家贵胄,不是囚犯!’

但江浔谁的面子都不给,依旧我行我素严令峻法,苏钰只能四方安抚,又悄悄地趁江浔不注意,放开一点门路,暗中给与通融,外紧内松,以平抚心怀不满的贵胄诸侯。

……

谢映之听完他的陈述,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首,江浔此人出身寒门,行事肆无忌惮。就像。”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想到了萧暥。

一样的出身寒微,一样地行事毫无顾忌,在苏钰看来,这些人都抱着赌徒心态,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得精光,所以行事无所忌惮。不像他们世家出身,进退都要顾及家族和师门的方方面面。所以,决不能被这些人拉下水。

他私以为,谢映之和他们走得太近,本来就不妥。但萧暥至少是在公侯府长大的,多少耳濡目染受到影响,那个江浔……

“江浔还有野心,文昌阁策论那天,他对玄首咄咄相逼,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玄首把他留在身边,还要栽培他,若他今后得势,难保不会再这样对你!”

苏钰把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气息都有些不稳。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

“玄首!”苏钰忍不住追问:“是否有收江浔为弟子之意?”

“你听谁说的。”谢映之淡漫道。

苏钰心中猛地一沉,果然被他说中了?

他当然不能说是酒肆中听来的闲言,“士林都那么说。”

说罢他紧张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却似毫不当回事般,那身影若流水,似浮云,在眼前飘忽不定,态度更是不可捉摸。

苏钰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脱口道,“玄首记得当年薛潜吗?”

果然,谢映之静静站住,回头看向他。

薛潜就是东方冉,自从他当年暗自修炼秘术,叛出师门,这个名字在玄门里就是禁忌。

苏钰深吸一口气道:“江浔和薛潜不是很像吗?都是寒门出身,天资聪颖,都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

他的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这些话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在卫宛面前说,也就谢映之向来放达无束,他才敢姑且一说。

“玄首,恕我妄言,当年师祖破格收薛潜为弟子,才使得他有了继承玄门的妄念,最终酿成一场大祸,玄首若收江浔为弟子,岂不是当年之事的重演?”

谢映之眸光清冷,不见喜怒,提醒道,“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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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钰这才注意到,由于过于激动,竟拽住了他的袖摆。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手。

谢映之一拂衣袖,“我除了伯恭没有收过弟子,也不会收弟子。”

苏钰心中暗暗一震,追问道:“所以你不会收江浔……”

他容色清冷,语气严正,“江浔也不是薛潜。”

苏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紧道:“我擅自揣测玄首的意图,请玄首处罚。”

“言者无罪,我要罚你的,不是这件事。”谢映之道。

当时他离开鹿鸣山前留下的布局,如果严格执行,就算卫宛不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他之所以选择江浔全权负责,正是因为鹿鸣山秋狩诸侯贵胄云集,只有江浔这样的寒门士子,只任事,不认人,不管诸侯公卿,谁都敢得罪,才能够严格地保证猎场的安全。

恐怕正是苏钰这自作聪明的暗中通融,外紧内松,才给了别有用心的人机会,导致了秦羽的出事。但事情已经过去,鹿鸣山一场大雪淹没了一切证据,而且,为了稳定京城局势,谢映之也和萧暥说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

但是苏钰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会受人利用。

谢映之道,“你私自离开大梁,前往鹿鸣山,可是过失?”

苏钰咬唇承认,“是。”

谢映之道:“既如此,你回颍州罢。”

苏钰愕然抬头,要让他走?

***

天蒙蒙亮,门轻微地响了声,一道轻盈的身影倏然掠进屋内。

那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案头时常有人擦拭,不见积灰,窗前的陶瓶里还插着几支寒梅,幽香萦绕。

魏瑄的目光锐利清亮,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倦意。

自从西征之后,魏瑄发现了一件事,他不需要睡眠。

不仅不需要睡眠,不知是不是由于秘术属于幽晦诡暗之术,越是到了深夜,他越是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一双眼睛精光聚敛。

他觉得自己就像昼伏夜出的野兽,但野兽白天还要伏在草丛里打盹,魏瑄不需要。他如果感到疲倦,只要凝神调息片刻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不能够单纯用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知疲倦来解释,他隐约能感受到蛰伏在体内的那股陌生的力量。

不知是因为月神庙他吸收了杀阵的冲天煞气,还是溯回地里前世幻境所激发的强烈情绪,使得他的秘术修为突飞猛进。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感官变得无比犀利,比如寂静中方圆数丈之内的细微声息,他都能觉察到。

之前,在卫宛的临时封印下,那股不可测之力就像远古的巨兽在他体内休眠。但封印解除以后,这股力量就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起伏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魏瑄不断用谢映之教给他的玄门的静气凝神心诀,制衡那股力量的增长。

魏瑄原本以为从此远走江南,和那人永不相见,就能在岁月蹉跎中,就能渐渐地把他忘记了,能无欲无求地渡过余生。

可是住进公侯府的第一天,他知道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间都留着那人的气息,哪怕隔着时空,思念就像廖原的火,在沉默中寂寂燃烧。

他握紧手中的三生石,如余生微凉。

***

春意阑珊的五月暮,魏西陵正在修习兵书。

“西陵,西陵。”门外传来清稚的童音,萧暥一路叫着跑进来。

魏西陵抬起头,就看到他抱着一卷书,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晶莹的细汗。

“西陵,这两个字不认识。”他一双清隽的大眼睛眨巴地看着魏西陵,充满期待,“念给我听。”

魏西陵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上次萧暥为了吃酒酿丸子,用这招骗他叫了哥哥。现在又故技重施。

而且那只细嫩的小手点着的两个字是‘府君’,

乍一看没什么,但在江南雅言念来,府和夫,谐音极为接近。

魏西陵心知肚明地合上书。

片刻后,萧暥蔫头耷脑地从屋子里出来。

扒在窗前的四个同族孩子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哈哈哈,果然在吹牛。”

魏燮最起劲,“萧大王,我们在外头等着那声夫君,蹲得腿都快断了。你这不耍我们吗?哈哈”

“他知道你们在窗外偷听,才不叫了。”萧暥气鼓鼓瞪他一眼。

他走在前面,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起哄。

方宁讥笑道:“得了吧阿暥,你们天天一起睡,还说你不是他媳妇。”

魏燮伸着手指讪讪地去戳萧暥脑袋上的小丸子,“萧大王,你也不在池水里照照自己,我们当中,你最矮,最小。西陵叫你夫君,那我还比他大两岁,他该叫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霜雪似的声音,冷道,“你想让我叫什么?”

魏燮脑子里轰然一响,浑身被冻得打了个冷战,后脚跟退了步,突然踏空,手舞足蹈一番眼看就掉到池塘里,被魏西陵一手提住前襟,拎了上来。

周围几个孩子都不敢闹了,以前只觉得魏西陵个子高,没想到手劲还那么大。

……

隔着时空,魏瑄看得有些出神。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年,早些遇到他。否则是不是也能从小就将他揽入怀中,少年作伴青春并肩。

这个念头让他不禁心动不已。

欹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书卷简册,透着陈年的墨香,诗书是君子六艺中必修课程。

随便拿起一卷,纸上的字迹刚劲,笔走龙蛇,硬朗中透着潇洒,唯一的败笔在于,几乎每一卷字上都被都被歪歪斜斜写着萧大王。

看那稚嫩的笔迹,应该是刚刚学会写字,最喜欢涂涂画画的年纪。

再仔细一番看,很多魏西陵早年的书法文辞都遭到过同样的破坏,被某只小狐狸按了爪印盖了戳。

魏瑄猜测,彼时萧暥习字就是照着魏西陵的书法练的,笔画转折之中也透着剑气。

除了这些,书柜里还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小儿的玩具,木马、泥偶、弹弓,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苍青道:“这里原本是魏将军少时的寝居。后来他十五岁就去了军营,这屋子就萧暥住了。”

看得出,虽然萧暥离开的那些年,他用过的东西,魏西陵一样不落都收好,连他以前住的屋子也原封不动保留下来。

魏瑄蓦然怔了怔,那人和他的皇叔之间,那些细微的默契,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分不清是羡慕还是不甘,在寂静的清晨,骤然变得强烈而清晰。

空气中聚集起不安的躁动,像是裂开了一条细缝,他听到咯地一声响。

“魏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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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青低声惊叫道。

窗前的陶瓶骤然爆裂,花枝瞬间枯蔫,瓶中的水瞬间熄干,丝丝缕缕诡谲的黑雾从裂缝中渗出。

魏瑄方才猛然惊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破的花瓶碎片,他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妄念如霾风再起。

他的手指狠狠掐入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

当初是谁逼着萧暥写悔过书,是谁将他打入寒狱,又是谁让杨拓肆意动刑?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不相见,就不能再心生痴妄。

魏瑄抓起案头的三生石,走出门去。

院子里天光幽淡,清早的池塘上结着薄冰。

隔着时空,他看到池水碧波荡漾,那小狐狸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枝端扎着一个网兜,正目不转睛盯着在池塘里游动的几尾鲤鱼。

明知道他看不到,魏瑄还是在他身边坐下,轻柔地抬手抚摸那小脑袋,手指随之一松,三生石滑入池水中。

那小小的身影,就连同池面激起的层层涟漪一起消失了。

魏瑄面色沉静,心如刀绞。

这一次,终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无论是现实,或是幻境里,此生,永不相见。

“你何必对自己做得那么绝,留着那三生石也是个念想。”苍青道。

“妄念罢了。”他站起身来,“苍青,我不能再住在公侯府了。”

侯府中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住在这里,即使没有三生石,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我想去玄门。”魏瑄道。

“魏瑄,你这是自投罗网!你会被关在断云崖,永远不见天日。现在只有公侯府才能保你。”

自从解开封印后,魏瑄就发现,一旦情绪有所起伏,体内那股不可测的力量就会蠢蠢欲动,影响他的心智,这次碎裂的只是一个花瓶,那么下次会是什么?

只有把他关在玄门断云崖,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过被关禁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苍青,我不会马上去玄门。我要先处理一个人。”

苍青忽然在魏瑄眼中看到一丝幽冷莫测的光。

第278章控制

案牍文书摆满了两面的书架,这是这段时间里积累下来的庶务公文。

魏瑄见魏西陵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感觉到有多大压力,想必这些年军务庶务一手抓,这种情况应该司空见惯了。

魏瑄也不动声色地默默统算手头的清单简册,包括马匹、皮具、军帐、武器等均需用品,前阵子他在凉州,跟曹璋学了不少筹算方面的技能,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江州包括江州和楚州,共七十二郡,各郡县往来事务繁杂,包括农桑、水利、漕运、商业等等。

魏西陵不仅善战,善于治军,还精通庶务。魏瑄发现,还能学到很多军政事务的处理技巧。

“你既然要去玄门了,也没机会继位,你学这些作甚?”苍青不解道。

魏瑄知道,他去玄门,等于自首,大抵是要被关在断云崖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处理一个人。方宁。

方宁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不介意,但仅凭方宁以往做派来看,此人今后也会对萧暥不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方家和公侯府的方方面面,魏西陵和萧暥都会非常棘手,不如他趁这个机会把方宁收拾了。他是要被押进断云崖的人,也不怕增加一条罪名。

确定目标后,魏瑄并不着急。他初来江州,对这里的一切还缺乏了解,他先平心静气地做事,慢慢琢磨着计划,他就像一头耐心地守候猎物的野兽。

而且,渐渐地在任事中,他还发现和魏西陵在一起的好处了。魏西陵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一起,什么浮思游念都没有了,能让人收敛心思,专注办事。

“也不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苍青撇了撇嘴,看向魏西陵的案头。

桌案上搁着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放在那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一看这做工就知道出自谁手。

他听刘武说过,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喝酒嗑松子玩跳蛙,嚣张得很。之后魏西陵也没说什么,反倒用凌霄和萧暥换了这一对小跳蛙。

魏西陵的凌霄和北宫达的骊骝齐名,都是这世上乘风千里的宝马。

魏瑄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滑稽的小跳蛙上挪开,心莫名起了点儿酸意,抬头悄悄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将文书递给刘武道,“把这几道军令发下去。”

魏瑄瞥了一眼,都是关于军需物资的调配。魏西陵果然高效,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其熊豹营的重甲骑兵在雪原上更是所向披靡。而且东北的寒冷远胜于北狄。

朔北气候恶劣在于凛冽的朔风和漫天飞扬的风沙,而东北的严寒是真正的渊冰三尺,士兵如果没有最好的保暖,手上容易生冻疮,甚至手脚冻伤,严重降低战力。

若要北上作战,御寒的装备就显得极为重要。

“皇叔,褚先生处可有进展?”魏瑄问。

魏西陵展开一张绢纸,“这是褚先生近日所得的一种密棉。”

“此物密不透风,只是制作不易,造价很高。”

魏瑄眉心微蹙,江南富庶,有鱼米之利,但是,对战北宫达,这种规模的大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依旧是难以估计的。

魏西陵道:“钱粮之事,我会和江州各世家商议筹措。”

***

午后,方胤回府心事重重,满面阴霾。

自从魏西陵拒婚之后,方胤这两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方宁赶紧奉上茶,试探道:“父亲今日去公侯府议事,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方胤沉着脸道:“魏西陵不仅要调拨二十万金,还要让江州的世家大族们出钱出力。恐怕这回他又要有什么新的军事部署,搞不好就得打仗。”

方宁骇诧道:“才刚打完北狄,他又要打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军中用度,都是军机他怎么会说,但我估摸着,西北都打完了,余下的就是中原了,中原诸侯割据,他莫非是要参与中原的战局。”

方胤说着放下茶盏,叹道,“这一打仗,花钱如流水啊。”

方宁面色紧张:“我们那以后江南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方胤冷声道:“你就别指望太平日子了,他今天一开口就是二十万金,这还只是开宴前的小菜罢了,以后各世家的日子不好过了。江南能如此富庶,就是因为有着长江天险,又远离中原战场,这平安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方宁道:“父亲既然掌管江州一半的钱粮,为何不劝阻他?”

方胤哼道:“劝阻?他根本就不是找我去商量的,他军政大权都在手中,就算江州所有的世家大族全都不答应,对他也毫无妨碍。你忘了他出兵北狄的事情了吗?”

方宁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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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胤郁郁道:“仗都打完了我们才知道,这回若不是他还要打大仗,这耗费钱粮不菲,需要各世家大族支持,否则他也不会通知我们。”

方宁低声道:“西陵哥这一年多来,好像确实越来越好战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现在翅膀硬了,了不起,他是东南屏障,兵权在他手上,江州七十二郡都仰仗他庇护。”方胤面色不悦,没好气道,“而且……”

说道这里他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而且,他还拒绝了贵府的联姻。”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花梨木多宝架后传来,淡淡的影子虚虚实实地浮现出来。

方胤猝不及防,惊出了冷汗:“你是何人?你一直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那人戴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声调道倒是显得从容:“我一直在此处观赏明公的收藏,你没有留意到我。”

“父亲,这位冉先生是玄门之人,足智多谋,不如听听他的意见。”方宁见机道。

方胤狐疑道:“先生既然是玄门高士,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东方冉不紧不慢反问:“明公可见过玄首的真容?”

他这一问倒是把方胤问住了。

确实,天下人大多都没见过谢映之的真面目,他出门必戴幕篱,行踪又飘忽不定,即使方家和谢家同为江南大族,方胤也曾经去谢府拜访,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谢映之。

东方冉坦然道:“不瞒明公,我倒是有幸见过玄首,风神秀逸,雍容美仪,见之怕是会引得士人百姓争相聚拢围观,造成混乱,所以玄首才出门必遮掩容貌,而我相反,容貌丑陋,不便见人,所以也必须遮掩。”

在九州,门第品貌最为世人看重,重美不重才,方胤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坦荡承认自己貌丑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东方冉的话与其说自嘲,不如说但这尖锐的暗讽。似乎在影射谢映之凭的是出身名门和容色,并没有真才实学。

方胤心想,谢映之到底有什么本事却不好说,单看景帝年间,玄门还曾掌国之重器。而如今,玄门出世已愈百年,在谢映之手里,更是无声无息。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也毫无作为,偏安江南,销声匿迹。

这就不得不怀疑谢映之的能力。说不定当真只是一张好看的脸罢了。如今的玄门,也只剩下‘品貌天下第一’这个可以说道的了。

想起上回方宁和魏燮因闹市中揭了谢映之的幕篱,受到惩罚,此事方胤心中也不大舒服。如今东方冉这么暗藏机锋地讽刺谢映之,他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意,不由对东方冉的态度也好了些。

“先生请坐。”他和颜悦色道,摆出一副颇有雅量的大儒气派,“既然先生刚才都听到了,有什么建议?”

东方冉道:“诚如明公所说,君候穷兵黩武,耗费财力,还会将江州卷入中原战事的泥潭,江州的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同时,魏方两姓联姻看来是不成了,那么恕我直言,方太夫人年岁已高,等她老人家仙去,君候还会卖方家的颜面吗?”

方胤摆出聆听之态,“先生可有良策。”

东方冉道:“控制他。”

方胤摇头道:“他翅膀早就硬了,老太太都拿他没办法,他如今掌握军政大权,江州还有谁能奈何他?”

“先控制他,然后迫使他联姻。”

方胤摆手:“先生在说笑罢。”

东方冉阴恻恻道:“我玄门有秘法,称为人傀术,一旦中了此术,保准他以后都会乖乖听话。”

方胤脊背一阵发寒,道:“不可,西陵若真的成了傀儡,岂不是废人一个,他如何再率军作战,再拱卫江州?”

这点大局观方胤还是有的,他心里很清楚,中原诸侯割据,战火纷飞,他们能够在江南偏安一隅,坐享荣华,还要仰仗魏西陵的战力。

东方冉笃定道:“明公放心,控制术对君候平时处理庶务,还是带兵打仗都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被控制了。”

方胤捋着柳须,凝思不语。

方宁催促道:“父亲,魏西陵又是拒婚,又要打仗,让我们没得安生日子过,不能再犹豫了,控制了他,就控制了江州。”

方胤看向东方冉,眼中带着将信将疑之色,问:“若行此术,需要什么?”

东方冉道:“要行傀儡之术,要知道他的生辰。”

方胤道:“生辰我倒是知道。”

随后取来一张小笺,转身写下:广德年,冬月十六,辰初。

然后慎重地封好后,交给东方冉。

东方冉眼睛微微一眯,“我还需要画像,越像越好。”

方宁道:“这也不难。我去找最好的画工。”

人傀和他本人的容貌越接近,就越容易生效。

但是东方冉自己清楚,他的秘术是偷学的,加上这些年利用日月教搜集的一些散落的苍冥族卷宗。饶是他悟性极好,但这零零碎碎的所得,使他秘术造诣并不高。

而且人傀术是中低阶秘术,普通人心智不坚,容易被控制。但魏西陵身经百战,意志坚决,且从不信法术障力,人傀术怕是难以生效,得给他加点料。

东方冉心念一动,除非把两种秘术并用,相互糅合,双管齐下。

他阴郁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方宁迫切道:“先生请说。”

“他的血。”

方胤的眉头猛地抽搐了一下。

方宁脱口道:“他是战神,战场上都没受伤过,谁能伤到他?”

“正因为君候非同常人,若想要控制他,必须要用他本人的血脉,来供养傀儡。”

人傀不仅要和魏西陵有一样的容貌,还用他自己的血来供养,才能够真正起到作用。

方胤面有难色:“不可能。”

以魏西陵的剑术,别说伤到他,恐怕近他的身都很难。

东方冉建议:“当然不能强攻,偷袭如何?”

方胤道:“西陵的剑术我很清楚,就算是一顶一的技击高手都伤不了他,他身边的亲兵也都是沙场百战中历练出来的,派人偷袭,恐怕刺客连和他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拿下了。”

而且,派刺客袭击,此举本身非常冒险。

刺客袭击君候,属于大案,必然彻查到底,刺客若是落网,还会把他们招供出来,到时候公侯府和方家的关系就真的破裂了,甚至连老太太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只不过是想取血,又不想害魏西陵性命,派刺客去袭击他,得不偿失。

东方冉道:“我有一计。明公可以在家中设宴,邀请魏将军前来,既然是家宴,他必然不会带护卫。再于宴中……”

“住口。”方胤打断他,骇然道,“我在家中设宴,对魏西陵下手,先生想害死我们方家?”

东方冉继续道:“君候方才招明公议事,筹募军资,明公以此事为由头,请他来家中一叙,顺便吃一顿便宴,他必然不会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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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胤听得心惊胆战,“他若在我府上遇袭,你怕我摘不干净?”

东方冉道,“明公,这件事只有在府上做,才能把控全局,万无一失。”

“一派狂言,先生可以走了。”方胤拂袖起身,“来人,送客。”

“明公,如果是君候带来的人,伤了他呢?”东方冉长声道。

方胤忽然站住脚步,不解道:“他自己带的人?何意?”

东方冉不慌不忙道:“赴宴之时,明公只需请他带上一个人。”

方胤摆手让闻讯而来的家丁先退下,问道:“带谁?”

东方冉:“魏瑄。”

方宁色变道:“那小子是夷狄,会污了进我方家的门楣!”

东方冉阴冷一笑:“正因为他夷狄的身份,他来刺杀君候最为合适。”

方宁冷哼道:“但以西陵哥的剑术,那小子根本不是对手。”

东方冉神秘道:“未必,他修秘术。”

方胤闻言脸色骤沉:“修秘术者,都是邪魔外道,魏瑄怎么说也是晋王,先生没有凭据,不可妄言。”

东方冉很有把握:“前番我大师兄卫宛就数次要抓捕他,都被玄首保了下来。”

方胤问:“谢玄首为什么要保邪魔外道?”

东方冉颇为不屑:“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明公可听说过魏瑄出生时的流言。”

方宁抢道:“我知道,那小子是番妃所生,有蛮夷血统。”

东方冉点头道:“他母亲是苍冥族人,苍冥族擅长秘术,所以魏瑄也善于秘术。”

方胤闻言颇有犹豫:“魏瑄修炼邪魔外道,让他进我府上,我方氏上百口人的安全何以保障?”

“明公放心,魏瑄年纪尚小,秘术修炼还浅,而且不是还有我在吗?”东方冉胸有成竹道。

“先生是玄门高人,克制魏瑄这等妖孽不在话下。”方宁道,

东方冉道:“修炼秘术有损心智,魏瑄的心绪本来就不稳定,任何的怀疑、犹豫、焦虑、嫉妒、怨恨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心魔,我再以玄术催发他心中的妄念,到时候就是魏瑄的心魔发作,狂性大发,在大堂之上袭击君候,魏瑄修炼秘术,招式诡谲,君候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袭击来自身后的人,猝不及防间很有可能被魏瑄得手。君候虽是在府上遇袭,但袭击他的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这和方家有什么关系?”

方宁听得紧张,道:“那个蛮夷小子不会真杀了西陵哥罢?”

东方冉得意道:“以君候的身手还不至于被魏瑄所杀,但你最好巴望着他伤得重一点。”

方宁不解问道:“为何要重伤他?不是只要采血罢了吗?”

方胤却已经是心领神会:“先生高明,西陵若重伤,就只能在这里住下养伤。”

东方冉道:“正是,他至少要等伤情稳定才能走,这几天还不是由着诸位摆布了,不但是采血,还可以让方氏的千金照顾他,一来二去,他不想娶也得娶了,否则这名声传出去……”

方宁这才恍然:“先生神机妙算,以先生之才不当玄首可惜了。”

闻言东方冉惨白的面具下,阴森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光。

第279章恨生

还有几天就是小年,永安城中隐约传来鞭炮的声响。

方胤选了这个晴好的天气请魏西陵过府议事,顺便中午吃个便宴,魏西陵答应地很爽快。

刚过辰时,方宁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什么人?方宁嘀咕了声。

魏西陵向来守时,早到则失礼,迟到则失约。所以不会是他。

可是今天要办大事,若有闲杂人等这个时候来,就可谓是不速之客了。

方宁心想着往外走去,才到中庭,就看到方胤正和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在说话。

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从外郡赶回,他身披金鳞甲,腰系狮蛮宝带,更兼身量魁梧,倒是颇为威风。

这个人叫做方炀,是方宁的庶兄。方炀虽然比方宁年长三岁,但因为是姬妾所生,方宁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

方胤和方炀交代了片刻,方炀转身走了。

方宁这才踱步出来,颇为不屑:“父亲让他来做什么?”

方胤道:“我们方家都是学儒,炀儿是我们方家唯一掌兵的。”

方宁鼻子里哼了声。

方氏尚儒,家中颇有重文轻武之风,所以在方胤的诸子之中只有方炀是习武掌兵的。

方宁斜眼看向不远处的方炀,他生得广额阔面,浓眉大眼,只是眉弓上有一道刀伤,使得原本端正的脸添上几分狰狞。

方宁心里不屑道,都是掌兵,西陵哥就不一样,身经百战都没有负伤过。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恐怕今天过去,魏西陵身上就要多道伤痕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被他自己带回来的人袭击的。

方宁心中暗暗滋生出种奇异的快\感,当年魏西陵带回萧暥,最后,萧暥那白眼狼害死了叔父,如今,魏西陵还是不长记性,终于要被自己带回来的魏瑄袭击。不知道到时候他心里滋味如何?

方胤道:“虽说魏瑄袭击的目标是西陵,但他修的是苍冥邪术,发狂之后难以控制,届时,我们可都在宴席之上,还是要谨慎为妙。”

方宁明白了,说白了他这老爹是胆子小,怕魏瑄失控后伤及他们。

“父亲,不是还有冉先生吗,他是玄术大家,对付魏瑄这妖孽绰绰有余。”

方胤谨慎道:“冉先生就算会玄术,他也是个文士,看上去不会武艺,而且,我们方家又尚儒,那些家兵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行,真遇上事儿,还是要有甲兵,所以我招炀儿回来,全家就他一个掌兵的……”

这话里话外竟有仰赖之意,听得方宁非常不爽,他打断道:“不是还有西陵哥在么,万一魏瑄失控伤人,西陵哥必然会保我们。方炀怎么能跟他比。”

方胤颇为汗颜地看了方宁一眼,亏得他这种话还能说得出口,道:“如果魏瑄偷袭得手,西陵身负重伤,你还要指望他有余力来保护我们?”

方宁理所当然道:“以西陵哥的剑术,就算负伤,也能拿下魏瑄。若我们遇险,他也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给我闭嘴。”连方胤都感到无地自容,他摆摆手,不想再多言,道:“让炀儿率一百甲兵,伏于堂后护卫,以备不测。”

***

辰末,果然如同方胤所料,魏西陵只身前来,没有带护卫。因为是家宴,他也没有戴甲,身着翻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清飒爽利。

他身后的魏瑄,则是一身黑衣,映着苍俊的容颜。

上一回是晚上,方胤看不真切,只觉得魏瑄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现在看来,不禁心折老夫人确有眼光,这青年丰神如玉,望之朗朗如日月入怀。

但相比中原人,魏瑄五官深邃,眼睫浓密,有一种异域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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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让方胤不由得就想到了苍冥秘术是否真的那么诡谲可怖?待会儿这个俊雅的青年,真的会当众发狂吗?

冉先生并没有具体说会用何种方式催使魏瑄发狂。

方胤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有点故弄玄虚。

东方冉道:“明公可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方胤答道:“权力?”

东方冉摇头:“不,是人心。”

他的眼中浮现一线阴晦,“我要让他发狂,只需要扰乱他的心智,此法无形无迹,事后也完全无从查验,明公放心,断不会怀疑到方家。”

家宴设在懿德堂,因为是便宴,所以与宴的人并不多。也就方氏嫡脉的几个子弟作陪。

家宴上,魏西陵依旧话很少,也不会寒暄闲谈,该说的事情交代完了,几乎就是冷场。

堂屋里陷入安静,方胤正有些尴尬,就听魏瑄温文道:“前日我读了《鸿论》,对其中第五章所说的治国之道在举重若轻之说尚有些不解。”

方胤不禁一讶,“你读过我的书?”

方胤是儒学大家,魏瑄这两天把这几年儒学大家的著书,包括方胤的《鸿论》在内,全部读了一遍,他本来就是过目不忘,不仅读了,都通篇背了下来。

“其中有一段,还颇有玄门之义理。”

方胤更加惊讶了,他的书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没几个看过的,魏瑄不仅看过,还记得那么细致。

接下来的交谈中,方胤更是刮目相看,这孩子对儒学不仅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而且,魏瑄似乎总是能猜中他心头所想,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里,让他非常舒服。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生出了这孩子博学广识,怎么会是番夷之后?而且他如此明事理,若能继承大统,说不定倒是国家之幸的叹谓来。

方宁在一边看得很是憋恼。

魏瑄这小子巧舌如簧,把父亲哄得团团转,而这老爷子就这毛病,一讨论学问,都快忘了今天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他起身道:“父亲,府中新来的乐师,收集到前朝失散的古谱雅乐。今日家宴,不妨让他们献技。”

他这一说提醒了方胤,这才收回思绪。

东方冉说过,唯一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备雅乐。

古谱的曲子有九首,这些前朝的古谱在战火中失散多年,如今已经没有人当真听过。

方胤客气道:“西陵,你选一曲罢。”

大雍的宴会雅乐分不同等级,帝王、诸侯、士大夫等不同身份,还根据婚礼、祭祀、宴饮等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乐曲。

到了幽帝年间,幽帝偏爱郑卫之音,修改了雅乐的范畴,还被当时的士人构弊。魏西陵是皇族,当然懂得其中的礼度,其实也并没什么可选。

魏西陵道,“云朝和九仪皆可。”

魏瑄从小在宫中长大,对音乐也是精通。可这云朝一响起,他心中就有点微妙的感觉,雅乐多为金石之声,鲜少有丝竹,难道是先帝修改过的版本?

他刚想询问,忽然耳边传来纤弱的如同虫子振翅飞行发出的声响。

这个季节已经入冬,江南的天气如此温暖,居然还有虫子?果然是节令风物和中原大不相同吗?

就在这一念未过之时,他忽然感到后颈传来细微的刺痛,这虫子居然还会蛰人。

紧接着后颈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麻热,就像酒醉般微醺的热意顺着脊柱一点点往上蔓延。

渐渐地耳边的乐声也变得诡谲起来。

那幽咽的洞箫声不像是从堂上的乐师吹奏而出的,倒像是从更远更幽深的地方传来。

箫声变化莫测,时而如海浪撞击着礁石,时而又如乱雪纷飞,时而如平地旋风急上九霄,时而又如夏日闷雷后雨声纷乱,繁音渐增。

那是雷霆后的一场大雨。

魏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雨点急急地敲打在寒狱斑驳的墙壁上,墙角下几只蚂蚁沿着缝隙往忙忙碌碌地往高处攀爬躲避急雨。

连天的雨声盖住了牢门打开的锁链声。

昏暗的狱中,案头一点豆灯照着破口的瓷碗,粥搁得久了有点馊。

年轻的帝王默不作声打了个手势,立即有狱卒躬身将那食物换去。

武帝看向简陋的榻上躺着的人。相比照影香的梦境里所见,眼前的人更清削,也更脆弱。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侧身卧着,如云的乌发随意铺洒,薄薄的囚衣勾勒出骨感突兀的轮廓。

他睡得并不踏实,眉心微蹙,一只手放在胸前,手指蜷曲紧握着什么,牵扯起一片不合身的衣衫,使得那衣摆显得更短了,深靛色的囚衣下露出了一截白皙柔韧的腰线。

此时已入寒秋,他倒是不羁,袒着肚子睡觉。

武帝忍不住想要给他扯下,当指尖落到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时,不自禁地将手掌覆了上去,只觉得入手柔滑,肌肤清润,线条流畅,他的手被牵引似的披开衣物向上抚去,褴褛的衣衫被推开,烛火影影绰绰照着光洁的胸膛上柔淡的落梅痕。

武帝不能自己地俯下身,埋首在那皎洁的细雪中流连忘返。

武帝修炼的是玄火真气,体温高得惊人。萧暥的身体却畏寒,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仿佛是滚烫的熔岩埋入了皎洁的冰雪,萧暥被激地猛得睁开眼睛,挑起的眼梢如同霜刃锋锐逼人,他病得浑浑噩噩间,抬起一只手就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人。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自肩头泻下,半遮半掩之下又一览无余,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毫不在乎,一手拽起滑落腰下的衣衫,冷笑道:“陛下居然好此道?怎么不早说?”

武帝道:“朕若早说,你会有意?”

“滚。”萧暥道。

跋扈依旧。

这时,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武帝这才站起身来,收拾好冠服。

门外站着的是绣衣使者的总使周唐,他低头上前,一眼都不敢看牢门里,用极细小的声音道,“陛下,北军的锐士营余部反了。”

武帝神色陡然一沉,匆匆就要离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萧暥,“朕改日再来,你……”

他目光落到萧暥置于榻沿的手上,没见他松开过。

“寒狱并非宫闱,陛下今后不要再来。”萧暥毫不留情道。

牢门再次关上,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雨声。

幽暗的灯光下,他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缕困惑,今天又是什么新的戏码?

直到皇帝那孤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阴森的廊道尽头,他才不紧不慢开始整理衣衫。

魏瑄这才发现,他手心里握着一枚玉玦。

他认得,那是当年北伐之时,魏西陵送给他这块玉玦,让他下定决心。

他的手松开了又握紧,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

魏瑄喉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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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的滋味。

接着,他听到耳边武帝威严的声音,“参与叛乱者,格杀。”

眼前画面一转,是大雨如注下的大梁城。

雨声掩盖了激烈的兵戈声,无数的锐士营士兵涌入大梁北门,与守军激战在一起,鲜血和着雨水潺潺流淌。

魏瑄的头脑开始混乱。

这不对,萧暥的锐士营当时已经解散了,不可能造反!

而且当时他在溯回地,已经把前世的林林总总反复看了无数遍,却没有这一幕,他原以为溯回地里的那几天,他已经把前世的景象看遍了,把所有的痛苦也尝遍了,没想到只是冰山一角吗?

他忽然觉得窒息。

还有,萧暥对他喝出的那一声滚。他是真的那么厌恶这种接近吗?

但是,他却把魏西陵送给他的玉玦紧紧握在手中……

一念及此,魏瑄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扎入血脉里,痛得他浑身发颤,他低着头,漆黑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暗深沉。

幻境中的景象真真假假,无法分辨,真假虚实混合在一起,他的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焦躁和忌恨,他无法克制地猛得站了起来。

***

宴席的另一头,方宁一直偷偷在观察魏瑄的神色。只见他垂头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化不定,随后霍然站了起身,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莫非这小子已经中术了?

魏西陵的坐席离开魏瑄只有几步的距离。

此时魏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阴鸷刻骨,深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什么。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魏西陵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蹙眉出声道:“阿季?”

这一刻方宁偏开头,忽然不敢看魏西陵。

他此时毫无防备,又没有带甲,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是避无可避。

魏瑄的神色纯然无害,嘴角甚至微微挽起,手很自然地抚向他后背,悄声贴近道,“皇叔,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袖中寒光一闪。

魏瑄的剑不是长剑,是短刃,是刺客的剑。

他的出手犹如鬼魅,秘术催动下,鱼肠短剑化作一道锐利的光疾射而出。

魏西陵霎时剑眉蹙紧,鲜血在苍蓝色的锦袍上涣开,衬得他面若寒霜。

方宁激动又害怕,可以了,这就可以了!

他大叫道:“来人,快来人!晋王疯了!晋王袭击了君候!”

但是四周却静得诡异,没有人来,方炀的甲士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魏瑄的脸容阴森,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伴随着嫉恨、不甘和怨恼。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皇叔,感觉到对方流出的血温热柔滑,宛如丝绸一般。

那么近的距离,即使隔着血腥气,依旧能闻到他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

魏瑄心中一沉,难怪萧暥这么喜欢他?

这个念头让他眼中的煞气加深了几分。

魏西陵抬起脸,苍白清俊如覆冰霜,殷红的鲜血不断涌出,给他的唇染上一抹昳丽。

魏瑄眼中一热,泪水忽然流了下来,脸上却毫无悔意:“对不起,皇叔。”

紧接着,锋利的刃再次没入了他的胸膛。方宁吓得大叫起来,“住手!”

方宁并没有想杀魏西陵,只要伤到他就行。

他歇斯底里大叫,“西陵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原本以为,就算魏瑄偷袭魏西陵得手,但是以魏西陵的身手,反应过来之后,魏瑄必然会被制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还手?

魏瑄目光幽暗迷离,他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剑刃上的血迹,极为享受地让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才不紧不慢补全了前面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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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要从你身边带走一个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魏瑄的双眼通红,手上已经染满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捡起了魏西陵的长剑。

“他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他话音未落,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方胤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倒毙在地。

血顺着剑脊滴落到地面上。

方宁吓得面无人色,“东方先生,你在哪里?”“东方先生,你也会秘术,你制止他啊”“他杀了西陵,他杀了父亲!”

他一边惨叫,一边夺路向后堂逃去。

魏瑄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唇边挂着一丝莫测的冷笑。

“方宁,你说我是夷狄,说我是妖孽,是邪魔外道。”他的神色幽沉,“很好,这回你说对了!”

第280章讹诈

四周挂着重重的青幔,上面用墨笔写满了符文。虽然是白天,屋里依旧密不透光,弥漫着一股沉郁的鲸油的气味。

青砖地面上点着油膏制的长明灯,排布成一个古怪的阵型,八个方位上都站立着持刀护法的家兵。

东方冉就像一只匍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他站在阵眼里,手中一杆洞箫,箫声幽咽,如泣如诉。

就在这时,方宁忽然掀开帘帷,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门口的几点烛火摇晃了下,让东方冉皱了下眉。

“公子不在堂上,来这里做什么?”

方宁来不及回答,帘幕紧接着被一股更强劲的阴风整个掀起,长明灯顿时灭了一半,残烛挣扎了下,半明半昧间,忽然化作了阴森的绿焰。

东方冉心道不妙,随后他就看到了魏瑄。

魏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有黑雾如浮烟波浪,从帘幕下飘荡进来,空中隐隐约约凝出一头张牙舞爪的妖兽模样。

魏瑄玩味似的手腕一翻,那妖兽又化作一条长蛇盘旋在他身边。

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重的邪戾煞气,才大半年不见,魏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瑄嘴角微微挽起,仪态优雅:“东方先生,别来无恙。”

清柔的嗓音掩不住他整个人鬼气森森,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充满邪意的眼神。

方宁吓得躲在角落里,带着哭腔道:“先生,这疯子杀了西陵哥!他还杀了父亲!”

魏瑄伸出舌尖,像一只小猫般舔了舔唇边的血迹,露出惬意的神情,目光一直看着东方冉。

“你想让我发狂,但我发狂后,你制得住么?”说着他漫不经心抬起了手。

东方冉见势不妙,立即拿起洞箫,才吹出一个暗哑的音节。一缕黑雾从魏瑄指间飘出,如灵蛇舞动席卷而来,东方冉手中的洞箫忽然脱手,稳稳落到魏瑄手中。

魏瑄把那洞箫灵活地在指间绕了几个圈,目光显得更加幽深,“箫声御敌,刚好,我也会。”

然后他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才不紧不慢地吹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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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调幽咽清寂如春山月夜,东方冉仿佛被一股凄冷的情绪席卷进去。

透过从记忆深处渐渐浮现的场景,他看到夜深人静,偏僻的山间,一个高瘦的青年沿着崎岖的崖壁疾走着,谷底的冷风刮起他的衣袍,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崖下粉身碎骨。

那青年是修行之人,脚步轻快,在崖壁上敏捷地像一只山猫。

山路一转,月光从乌云后撒落下来,照出了他的模样。那青年疏眉朗目,鼻梁细窄,嘴唇和下颌的线条有些单薄。

东方冉顿时楞了一下,那就是他自己原本的模样,只是他带着别人的面具太久,都快忘记了。

那青年沿着崖壁一路深入谷底,悄无声息地避开结界,潜入幽暗的岩洞里。

石壁前坐着一个须发如雪的老者,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东方冉顿时想起来了,此人是苍冥族的长老。

不知那青年上前悄声说了什么,一只手探向老者后背,那老者的脸忽然开始扭曲,如顽石般的皮肤上开始暴起错综的血脉,如同蔓延的熔岩般扩散。

洞中烈焰骤然腾起,青年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料身后被火焰包围的老者展开如枯藤似的长臂紧紧拖住了他的脚踝。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眼中掠起股凌厉的杀意,那个老鬼居然想同归于尽!

他一剑斩断老者的手臂,跌跌撞撞地逃出了熊熊燃烧的断云崖。

他跑到一处溪谷,月光下,溪水中出现了一张被烈火炙烤得血肉模糊的脸。

东方冉惊魂未定,冷汗涔涔。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当年的事!

当年卫宛调查门中弟子偷学秘术之事,东方冉为自保,诱使苍冥长老自爆修为,造成漫山雷火,烧毁断云崖。

他猛地站了起来,抬头就见魏瑄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寒。

他用箫声引魏瑄进入幻境,诱使他发狂,为什么魏瑄没事,他自己却陷入了幻境?

魏瑄扔了洞箫,幽幽道:“东方先生,你不知秘术是会反噬的吗?”

东方冉愕然,莫非魏瑄刚才是故意被他的毒虫蛰的?

为了让魏瑄发狂,东方冉做了两步,先把秘制的毒藏于蛊虫体内,让虫蛰咬魏瑄,然后再用箫声扰乱他的心绪,双管齐下。

魏瑄目光幽沉,“我若不中招,怎么能引出你?”

说着他不紧不慢抬起手,四周匍匐的黑雾忽然如潮水汹涌而起。

东方冉脸色骤紧,立即长袖一挥,近旁一名家兵被一股劲道带起,成了个盾牌挡在他面前。

那股黑雾来势不减,如巨蟒缠绕住那家兵的身躯一甩,就将那人抛飞到屋梁上撞出一片血雾。

随即黑雾再次腾起,魏瑄的长发被带起的劲风散开,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

东方冉脸色惨白,大叫道:“快杀了他!不然谁都没法活!”

周围的家兵也知道已没有退路,一咬牙抄着兵器扑砍上来。

腾起的黑雾凌空化作数头黑狼,露出森然的獠牙扑来,和家兵绞杀在一起。后堂里顿时血肉横飞。

魏瑄熟视无睹般,穿过与黑雾厮杀着的家兵,一步步往阵心走去。

于此同时,那黑雾围绕着他盘旋袅绕,如同一条妖龙,森森的鳞甲上反射出青粼粼的烛火。魏瑄手指成决,那妖龙就张开大口就扑向了东方冉。

东方冉急忙拿起法杖,口中念念,阵中竖起无数细丝凝成蛛网般的护罩,绵密的蛛丝堪堪接住这一击,但他的脚后跟却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地不断后退。

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魏瑄轻松的神情,他毫不费力地一步步逼近,黑雾杀气凛然。

“你们以为让我陷于痛苦、恐惧、嫉恨之中,就能催我发狂,你们错了,全错了!”清幽幽的火光下,他的长发在黑雾中狂舞,一双漆黑的眼睛邪厉非常。

“我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想陷害我、利用我的人。但你们越是害我、迫我、毁我,只会让我更为强韧。”

他的心智早就在一遍遍的磨砺中,在单于王庭、月神庙、溯回地一番番的锤炼里,心底的柔软早就磨尽,余下的只有如同精钢铁石一般的坚韧,难道还怕他们这藏头露尾、犹犹豫豫的一刀?

东方冉无处可退之际,捡起滚落在地的洞箫,不顾一切吹奏出一串不成调的诡异音律。

魏瑄眉心微微一蹙,随即面色如常,冷笑道,“你又想模仿谢玄首箫声御敌?”

趁此时机,方宁遁着角落,哆哆嗦嗦地逃了出去。

魏瑄头也不回,唇边却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那头,方宁逃出后堂,就看到方胤满身是血站在眼前,身后是方炀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

***

懿德堂上,端雅纯正的乐曲声中,隐隐夹杂着后堂传来的喧响。

魏西陵眉心微蹙,刚想询问。

方胤赶紧心虚地站起来道:“大概是宁儿在关照乐工演习新的曲目。”

刚才方宁匆忙离席而去,也没说句话,方胤以为是他想起了什么没有布置妥当,又不便当着魏西陵和魏瑄的面询问。

他道:“炀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后堂那些乐工怎么回事,让他们别吵了。”

魏西陵虽心疑,但毕竟来此是客,不便干涉。

方炀应声而去。

他们才刚走到厅堂门口,忽然一座铜灯台飞了出来,正中一名士兵的额面,当场砸得头破血流。

随后方宁夺过一柄原本放在架上观赏的陌刀,发疯似的见人就砍,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喊着,“妖孽!你们都是妖孽!”

方胤见状喝道:“宁儿!宁儿你做什么!?”

方宁恍然看向他,眼中更是惊恐万状。

此刻他眼前所见,是一群状貌狰狞的阴兵鬼卒,围绕着从肩膀到肋下劈开了一道裂口、血肉模糊的方胤。只见方胤伸出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手指蜷曲,像是要扑将上来抓住他。

方宁吓得尖叫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狠劲,发狂地挥舞手中的刀,一通乱砍之下,反倒是无招胜有招,把方炀手下几个士兵砍得东倒西歪。

方宁面容抽搐提刀逼近,方胤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间撞到了屏风。

方宁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正要劈下,一道锐利的剑风荡起,锵的一声金铁相击的清鸣,陌刀脱手而出。随即方宁的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长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剑身反射出阳光耀眼,映着魏西陵的面庞犹如冰霜,“拿下。”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方宁押在地上,方宁就像一头疯癫的野兽,好几个壮汉才把他制住。

方胤这才哆嗦着扶着屏风起来,“宁儿,宁儿你怎么回事?我是你爹。”

他颤巍巍上前,就要抬手去摸方宁的脸,不料方宁张嘴就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方胤惨叫一声,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偏偏方宁犹如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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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住了就不松口,方胤疼得额头青筋暴凸。

魏西陵立即掐住他的下颌骨,才迫使他张开嘴。

此时方胤的手背上竟硬生生撕下了一片皮肉。

魏西陵忽然发现,此刻方宁状如恶鬼,简直就跟他在月神庙里看到的穆硕等人被控制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魏瑄。

魏瑄端坐在席案前纹丝不动,神色幽沉,目光迷离,似乎处于离魂般的状态。

方胤捂着流血的手大叫道,“西陵,他是个妖孽,他会秘术,是他用秘术害了我的宁儿。”

他看向方炀等人,歇斯底里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他!宁儿就会恢复!”

方炀手一挥,十几名甲兵就要冲上前。

“谁敢妄动。”魏西陵冷道。

虽然堂上只有他一人,但凭他在军中的威信,堂上的近百名甲兵,顿时无一人敢上前。

“君候。”方炀脸色惨白,在父亲和军令面前,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军令。

魏西陵收剑入鞘,走上前,俯身查看魏瑄,

“阿季?”他轻声道。

魏瑄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莫知莫觉,眉心隐约有幽暗的焰芒闪烁,唯有唇间含着一缕诡异的笑容。

魏西陵剑眉渐渐蹙起。

***

“晋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东方冉的声音似乎伴随着箫声,在心底魏瑄心底响起,“杀了他。”

魏西陵此刻就在他面前,没有戴甲,几乎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颈上隐隐跳动的淡青色经脉。

东方冉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蛊惑人心,他的话语像一条毒蛇滑入魏瑄的心底,“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是谢映之,但他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可是你有……”

魏瑄的眼前不由浮现起三生石中的一幕幕的景象。

萧暥抱着一卷书抬起粉嫩的小脸,“西陵,这两个字念什么?”

他睁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叫夫君,夫君……

“西陵,西陵,等等我。”魏西陵走在前面,那小团子跟在后面,拽着他的袖子。

魏西陵转过身,一言不发抱起他。

……

魏瑄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比任何人都早遇到他,保护他,怜惜他,拥他入怀。

东方冉一边小心翼翼揣测着魏瑄的心思:“我知道你的感受,譬如我当年,倾心向往、求而不得之物,别人却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欲\望和弱点。他似是而非的话语充满引诱,捕捉着魏瑄眼底每一丝骚动不安的波澜。

“我比不过谢映之,你也比不过你皇叔。他什么都先你一步……”

东方冉精心打磨着接下来的句子,他有种感觉,似乎他离目标很近了,就要将魏瑄心底的阴影勾出来,却又似乎总是切不准这个点。

“我们也算同病相怜,谢映之名门出身,无论我多么努力,在师尊眼里,我都不如谢映之。你是番妃所生,在天下人眼中,你远不如你皇叔。”

“但你比我幸运的是,你现在有个机会,除掉他。”

闻言,魏瑄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机。

接着后堂一股黑雾冲霄而起,撞上了横梁,屋子剧烈震荡。东方冉避之不及,被垮塌的梁柱砸中脊背,严严实实压在了下面。

他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喷在滚落在地的洞箫上。

魏瑄眼中似怒似笑,手指微微一勾,洞箫当场碎得四分五裂。

月前在溯回地的前世境中,谢映之曾随手撷取柳叶笛,以乐律稳定他的心神,刚才东方冉故技重施,想用箫声扰乱他的情绪激他杀人。其实都是同一路数。

“你没有他的襟怀,却总想模仿他,哪有不败的道理。”

东方冉抬在碎石尘土间起头,惨白的面具歪到一边。

***

“方炀,去后堂查看。”魏西陵道。

方炀不敢违抗,赶紧带兵进去查看,就见到处是翻到的烛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非死即残的家兵。硕大的横梁下压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片刻后,方炀带着几名士兵,将废墟中的东方冉刨了出来。

与此同时,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猛地收回了心神,目光再次恢复清明。

东方冉被几名士兵抬了上来,有气无力地趴在一扇卸下的漆木屏上。

魏西陵一见到这惨白的面具,立即认出了此人是大半年前被玄门拿回的叛逆。

他冷然看向方胤,问道:“叔伯,此人修炼秘术,为玄门叛逆,如何会在你的府上?”

方胤面如土色,叛逆?方宁跟他说是玄门高士?

他赶紧辩解道:“大概是混在乐师之中潜入府邸的。”

魏西陵看了眼旁边疯疯癫癫的方宁,知道其中还有蹊跷。便道,“都带走,交付玄门。”

“西陵。”方胤跌跌撞撞上前抓住他的衣袍涕泪横流,“宁儿是被这妖孽所害啊,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交付玄门罢。你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问问他。他如果依旧疯癫,再交给玄门也不迟。”

魏西陵凝眉。

“西陵,前日所说的军需用度,银钱粮秣我一定尽全力,二十万金这个月就能备齐。”方胤道。

魏西陵明白,他这是提出条件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备战,这一两年里,江州必须稳定,这个时候和方家因此事起了矛盾,有碍大计。而且带走方宁,在老太太这里也过不去,方胤必然会去哭诉。

片刻后,刘武带兵抵达。

东方冉被押走,魏西陵留下数百名士兵将府邸里里外外驻守,保护方家的安全。

方胤心知肚明,这既是保护,更是监看。魏西陵不动声色间就将方氏的族兵都裁撤了,换上了公侯府的亲卫。

回到公侯府已是入暮,冬月的天暗得很早。

晚风徐徐,院墙边一株老梅树苍劲古雅,走过有孤冷的暗香飘来。

“你们都下去罢。”魏西陵道,然后他看向魏瑄,“阿季,随我来。”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进了书房,魏西陵随手关上了门。

他面色沉冷,道:“阿季,你会秘术。”

魏瑄暗暗一惊,随即心下了然。

以魏西陵的刚正,今天没有当众指出这点,对他已经是种袒护了。

魏西陵等到现在,屏退所有人才问,这是给他一个私下里解释的机会。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隐瞒,“皇叔,这件事我本来也想跟你说,我想去玄门。”

接着他把自己修行秘术,谢映之答应用玄术为他化解秘术中的阴影面的事情说了。只是他把修炼秘术已经入心魔之事略去了,听起来就似乎只是去玄门修行学习。

但经此一役,魏瑄心里很清楚,他已经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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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使指般使唤那股幽暗之力化妖成魔。光凭这一点,卫宛是决然再不会让他踏出玄门半步。

如今东方冉已经被折了脊骨多半伤残。方家也已经被制服,他暂时后顾无忧。

他故作轻松道:“明天东方冉就要被押送去玄门,我就一起去罢。”

魏西陵眉心微凝,“阿季,还有十天就是除夕,过了年后再去。”

魏瑄蓦地一怔,不由点了点头。他不想在森冷的断云崖石狱里过年。

更何况,除夕是团圆之日。

唯有心中所念,相隔千里。

他神色黯然,抬眼间,不经意正好撞上魏西陵静默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错片刻,都快速移开。

沉默片刻,魏西陵道:“早点回去休息罢。”

魏瑄走后,魏西陵独立窗前。

庭院中冻云黯淡,晚来风起,凉州一别后,至今音讯杳无。

谢映之说过,值此非常之时,要避嫌。

回首案头还堆放着今天送来的各郡公文。

魏西陵坐下,刚要提笔批阅,刘武忽然急匆匆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冷风。

魏西陵问:“何事?”

刘武抖着嗓子道:“主公,什么时候去剿匪?”

魏西陵微一诧。这不寻常,凭他剿匪的经验,现今大雪封山,这时山匪一般窝着寨子里过冬,要到开春雪化后才开始打劫。

“主公你看,傍晚贼曹掾收到的,山贼太猖狂了!”刘武气得直眉瞪眼,“大半年没教训他们,骨头都散架了。”

魏西陵接过信来。

平时,江州的贼事情报都交给署官,只是这封信太过嚣张,署官看了后不敢妄断,就交给了刘武。

字写得龙飞凤舞,读起来颇为费劲,一眼看去就是不通文墨的山贼手笔。只是这口吻有点熟悉。

这是一封勒索信。

信中提了一大堆贪得无厌的要求,包括讨要吃的玩的用的,快赶上割地纳贡了,以及还顺带酸不拉几地遛了那么一嘴,听说公侯府要联姻?

魏西陵心道,他人在大梁,消息倒还挺灵通的。

再往下看,他剑眉微微一敛。

只见信中狂妄地写道:本大王正好缺一个压寨夫人。君候顺带帮忙解决一下?

君候这两个字出自他嘴里,怎么听都带着一股不大正经的挑衅意味。

刘武在一旁气不过道:“哪个胆儿肥的山贼讹诈到公侯府了?”

“确实胆大。”魏西陵面无表情放下信笺。

刘武愤然道:“主公,反正我过年闲着,我去襄州把他寨子踹了。”

魏西陵静静道:“都给他。”

啥?刘武以为听错了,挠了挠头:“那他还要压寨夫人怎么办?”

***

大梁城里,这几天谢映之全权接管了将军府的内外事务,萧暥顿时闲下来了。

他搓着爪子,一边做手工补贴家用(不是),一边在等魏西陵给他送吃的玩的,最好再送个……算了,肯定气疯了。

萧暥也觉得自己很欠,要说魏西陵这人平时冷冰冰无趣得很,可就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要作弄他。

这次的信,萧暥绕了个圈子,冒充山匪,就算被北宫达的探子截获了,也只会以为魏西陵剿匪多年,招惹了哪处不要脸又不要命的山匪,写了封气死人的勒索信。

至于谢先生这关,似乎也被他暗度陈仓混过去了?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有点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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