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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余党+番外
只见那柔软的藤蔓像一只灵活的手,迅速缠住了凌霄的马蹄疾力一拖。
好在凌霄非普通的战马,训练有素,前蹄一屈摔倒之际,萧暥借力纵身跃了出去,同时长剑出鞘,在空中化作银链千道,将席卷而来的藤蔓劈成一段段落下。
但是这林间最多的就是盘根错节的根须,和到处蜿蜒的藤蔓,置身林间,如同处于十面埋伏之中。
那张牙舞爪的藤蔓在空中交织出一张巨大的蛛网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
此时,魏瑄眼前的场景一个接着一个,就像走马灯一样混乱地交替着,目不暇接。
大殿上,年轻的皇帝神色凝重。
三天前,萧暥命陈英封锁了大梁的四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大梁全城随即进入戒严。
之后,他出大梁南门而去,从此音讯全无。
至于那一晚兵围撷芳阁的事,他更是没有一句解释,半点交待。
于是大梁城里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
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杨覆道,“上元夜,萧暥兵围圣驾和百官于撷芳阁,有何图谋?之后他又封锁大梁城,将陛下和诸位臣工都困在城中,又意欲何为?”
柳尚书也道,“他不仅威逼圣驾,还兵袭金吾卫。金吾卫是陛下的御前卫队,他这是形同谋逆!”
“何止,当时撷芳阁前都是观灯的百姓,他带兵入城,践踏百姓,死伤数千人,血流漂杵,简直是丧心病狂。”
武帝手指暗暗攥紧,脸色寒白,他的太阳穴又开始阵阵灼热的刺痛,那些大臣的声音在耳边如海潮撞向礁石,激起片片破碎的回响,在耳边余音不绝。
杨覆激动道,“陛下,绝不能再姑息下去了,萧暥如此跋扈,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啊!”
柳尚书道:“杨太宰稍安勿躁,目前,京城卫戍的羽林军掌握在陈英手上,连灞陵大营和北军也都只知道萧将军的将令,不知道陛下的君令,我们只有区区上千的金吾卫,能做什么?”
武帝沉默半晌,稳了稳心神,倦道:“朕以为萧将军还不至于存有异心,当时张充意图挟持朕,是萧将军一箭射死了他。”
“陛下如何知道,这一箭不是为了灭口?”一直冷眼旁观的薛司空阴沉沉道。
武帝心中一寒。他试图再次凝神跟他们辩驳,但是脑中的波涛撞击般的巨响更加剧烈。
他长吸了口气,勉强维持住表面神色如常。
就听杨覆立即接着道,“陛下,那一箭当时可是吓煞臣了,他可有半点顾及陛下的安危?”
箭尾的翎羽几乎掠到他高挺的鼻梁,鲜血溅了他一身。
这印象挥之不去,像一把刀攒入了他心头,冰冷而窒息。
柳尚书也道,“诸位言之有理,老臣看来,正因为萧暥早有预谋,所以满朝臣工都来赴宴,只有他不来参加。”
杨覆跟着嗤了声,“说什么不喜热闹,他分明是知道撷芳阁会起火,别有居心罢!”
柳尚书继续道,“诸位想想,撷芳阁火起之前,他又恰好带兵赶到,有那么巧的事情么?分明是早就布置好的。”
“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啊!”杨覆捶胸顿足道。
***
萧暥回到大梁城时,残雪未融,春寒料峭。
他将马鞭扔给云越,疾步进了府门:“让陈英来。”
片刻后,陈英进府。
萧暥劈头就道,“将大梁城内所有胡人全部捉拿审问。”
陈英一惊,“全抓了?”
大梁是九州之都城,有人口十万,光是在大梁的胡人,就有数千,全部抓起来这监舍都不够用啊。
萧暥似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神,简单道,“用胡人之法。”
陈英骇然,胡人把俘虏圈在露天,一直被中原士大夫斥为蛮夷途径,萧暥这是要辟地为牢,圈起来审,此举怕是又要被士人构弊。
萧暥冷冷道:“此番是北宫达残余势力勾结明华宗的余党所为。陛下任命的上造张充,是张缉的堂弟。”
陈英蓦然一怔,“明华宗余党?”
在回来的路上,萧暥去了一趟玄门,虽然谢映之仍在闭关清修中,但是卫宛给出的推断,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其实早在北伐期间,北宫达就暗中以重金援助明华宗的余党,企图让他们在大梁制造事端,让萧暥后院起火。只可惜这把火还没来得及烧起来,北宫达就已经败了。
但是明华宗那群□□分子得到了北宫达的资助,竟又死灰复燃。
如果此番皇帝和诸臣死于撷芳阁大火,必然会造成雍州的动乱。四方潜伏的大野龙蛇,就能借机蠢蠢欲动,再次崛起,搅弄天下局势。
萧暥厉色道,“凡是居处查出密文字样、神龛、经卷、图册等任何与明华宗相关的物品之人,皆统统抓起来。”
陈英心中凛然。这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云越低声提醒道,“主公,大梁百姓刚经历了一场灾难,紧接着就是满城风雨地抓人,怕是要怨声载道。”
萧暥不置一词,淡淡掠了眼陈英,“去罢。”
云越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这位主公向来做事的风格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从来都不留后路。
云渊对他说过:萧将军一往而无前,却不知给自己和他人留点余地。刚毅过甚,行事决绝,恐怕将来不得善果。你若的机会,当劝解他。
可是萧暥是个能听得劝的人吗?
陈英走后,堂上就剩他们两人,生着炉火,将军府里依旧冷得像个冰窟。
萧暥沉声问,“上元夜伤亡如何?”
云越道:“我锐士营阵亡二十七人,负伤六十余人,金吾卫阵亡三百余人,伤近千人。”
“百姓呢?”声音掺杂着一丝暗哑。
“观灯百姓伤亡五百余人。”
清寒的背影微微一震,双肩似被甲胄压得一沉,忽觉这些日子辗转奔波,往返千里的疲惫骤地涌了上来。
“主公!”云越赶紧上前。
萧暥蹙眉摆手,“没事。”
“是我疏忽了。”他压下一阵低咳,自语道。
他当时以为魏西陵在撷芳阁里,心急如焚,做事操切,虽然已尽力驱散长乐大街上的观灯百姓,不想依旧造成了如此的伤亡。
另一边,目睹了境中的一切的魏瑄紧皱着眉头,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焦灼。
不是这样的!
他分明看得清楚,当夜的那些百姓很多人都带着刀!
这分明是明华宗的老把戏了,乔装成百姓混在人群里,趁乱杀人,军队若跟他们作战,那就是屠杀百姓。萧暥更说不清楚了。
***
一道命令之下,满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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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来盘查近万人,逮捕上千。朝中哗然。
萧暥自从回来后,每天都忙着抓人审问以及重建被大火烧毁的街道房舍安置难民,没有工夫进宫,连给皇帝写的奏疏都是寥寥几笔,或者干脆由云越代劳。朝中又是一片轩然。
但是萧暥手握兵权,文官们也就是背地里干骂,或者煽动士林的儒生们口诛笔伐。
对于这些人,萧暥一直是,只要不妨碍他做事,就不去管他们。
二月初一,皇帝到太庙给先祖上香。
对武帝来说终于可以摆脱阴郁的宫廷和耳边没完没了的控诉与指责,暂时清净一下了。
马车驶过安乐坊,沿街望去,大火和兵灾过后,满目疮痍,地上血迹斑驳,到处是熏得焦黑的墙壁,街道上来往着披坚执锐的士兵。乱世的气象扑面而来。
不久前薛司空阴郁地对他道:“萧暥好乱乐祸,有他在,就是乱世。”
耳中阵阵尖锐的刺鸣又鼓荡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马车像是磕到了什么,车身颠了下,就听到曾贤尖着嗓子道,“哪来的野丫头,敢闯圣驾!”
武帝长声问道,“曾贤,何事?”
“是一个胡人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头撞上车驾。这会儿好像不行了。”
武帝掀起车帘看去,只见车轮边倒着一个衣裳单薄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蜷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他蹙眉道,“既是被朕的车驾所撞,就带回宫医治。”
紧接着,两名小宦官上前搀扶起了她。
魏瑄一看到凌乱的黑发间那明艳的脸容,顿时心中一震。
不,不要带她回去,这是贺紫湄!
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的毒蛇!
他心中骤然紧缩,以贺紫湄的狡诈,很可能她就是张充幕后的指使,萧暥在城内排查苍冥族人,贺紫湄很可能走投无路才来了这么一招!
带她入宫,这是引狼入室啊!
锁在手腕的链条忽然绷成一线,强烈的不安顿时使得魏瑄心绪大乱。
随着他情绪的剧烈起伏,林中刚才被劈斩开的藤蔓又如龙蛇狂舞地再次向萧暥袭来。
萧暥原本苦战了一夜,撑到这里本来就已筋疲力尽,冷不防被一根带刺的树藤卷住了腿。
顿时尖锐的藤刺扎入肌肤,他只觉得大腿一热,清晰的布料破碎声响,下裳被扯裂,连同皮肉被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痛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第252章心魔
剑光掠起一道犀利的风,一名金吾卫脖颈上浮现一丝薄浅的红线,他健壮的身躯剧烈颤了颤,顷刻间热血喷涌而出。
武帝第一次离战场那么近,浑身冰冷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漫天烟花绽放,映着刀光火影,喋血之夜。
萧暥横剑立马,一身玄甲反射着森冷的幽光,身后猩红的披风像燃烧的烈焰,更衬得容色苍俊凄清。
他眯起眼睛,挽弓搭箭,焰光照着眼梢一颗妖异的血点,晃得人眼迷心乱。
冰冷的箭簇对准了武帝。
“乱臣贼子!”
大臣低哑的嘶喊,伴随着一箭破风。
武帝感到喉咙一热。滚烫的血不停涌出,遏断他的呼吸。
武帝猛地惊醒,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天色如墨,他随意披了一件袍服,提着一盏宫灯出了寝殿。
皇宫后围有山,山不高,但是山势绵延,逶迤起伏,藏峰纳谷,气象万千。
山上有明华宗的观,早年就被查封了。但明华宗善察风水,那块地确实是块宝地,武帝继位后,就将其改为修行秘术的行宫。
上元灯会之后,他心绪波动起伏,抑郁不宁,玄火真气动荡鼓噪,使得每晚噩梦纠缠。
梦中全都是那人的影子。
那一夜,妄念已成心魔。
他沿着上山的小径走着,袍服不时擦到枯枝,纸灯笼照着残雪,是黎明前浓黑的夜。
乱世如行黑夜,心魔如坠梦魇。
他忽然想起以前和无相的一次对谈。
无相道:“人在乱世,如黑夜行路。”
他问:“那乱世结束后呢?”
无相答:“黑夜之后是混沌。”
“就没有长夜散去,拨云见日之时?”
无相朝山下灯火连绵的宫殿一指,道,“这世道,没有日光,只有暗夜里的灯火。”
误把灯火以为是阳光,就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
……
无相这个人喜欢打禅机,说一些似是而非的高深的话。乍一听颇有玄奥深理,再一想,又觉得如同诡辩,想多了思绪混乱,更是雾里看花,又看花非花,看叶非叶。
原本了然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是相比卫夫子的严苛与皇兄的刻薄,有一段时间,无相这个□□分子,却是深宫里唯一可以跟他说几句话的人。
***
“无相该死,除夕夜蚀火之事,他把我们埋在大梁的人手搞得全军覆没。”贺紫湄愤然道,
“紫湄,你看到什么了?”那声音带着彻骨的冰寒之气,让人顿时神智一清。
“我看到他提着灯上了山,和无相在说话。”贺紫湄道。
随即她骤然惊觉,看向被锁链扣住手腕的魏瑄,顿时到抽了口冷气。
“你刚才被他的意念卷到入了境中,我把你拉出来了。你的秘术修为太浅,此处已不适合你留下来。”
贺紫湄环顾四周,才发现冰墙外已经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树藤狂乱飞舞,连刚才一潭死水的湖都涌起了狂澜。
她惊道:“这都是他干的?”
黑袍人道,“他的秘术天赋极高,可以操.控这里的一切,这林间的树藤枝蔓,都是他的翻涌情绪的延续。他的执念越深,他的心绪只会越来越狂乱,他在境中感受到的痛苦,挣扎,愤怒,无奈都会投射到周围,这林间的一枝一蔓都是愁绪所结,这里将会非常危险。”
他顿了顿,阴郁道,“正好,萧暥已经进林了。”
贺紫湄道,“主君莫非是想让那小子无意识中杀了他?”
“如果他醒来,发现自己杀了萧暥,杀了他们,他会如何?”
贺紫湄惊道:“还有人进来?”
“紫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黑袍人忽然道。
贺紫湄道,“溯回之地。”
“也是埋骨之地。”
***
在冷寂的行宫里打坐了小半个时辰后,武帝才觉得心绪再次平复下来。
他走出行宫,天色微明,山风吹来,刚才那如被无穷业火炙烧的燥郁顿时散去,背后的虚汗一收,方才感觉到一缕早春料峭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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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贤赶紧把裘皮披风盖到他肩上。
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不容易,几乎是游刃于夹缝之中。一边是萧暥手握兵权,咄咄逼人。一边是朝堂上一群倚老卖老的朝臣,这些人背后都是各大门阀世家。
萧暥把这些大家族得罪光了没关系,但是作为君王,武帝必须稳住他们。
所以皇帝在两者之间如履薄冰,何其之难。
天空阴沉沉的,站在山巅举目远眺,隐约可以看到大梁城中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那是撷芳阁起火后殃及的附近街市和里坊,被烧毁的民居乌泱泱的一片。
武帝叹道:“是朕之过。”
“陛下。”曾贤刚要说话,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婉的女子的声音,“陛下既知,就该弥补。”
曾贤嗔道:“放肆,敢妄议陛下!”
武帝回头,只见一个小宦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这位姑娘醒来,说要感谢陛下。”
旁边一名衣裳素朴,姿容秀丽的女子款款下拜道:“民女紫湄感激陛下搭救之恩。”
武帝道,“你胆子很大,也很聪明。”
贺紫湄道,“民女识字不多,但是也听说,只有明君才知自省,陛下是明君,民女斗胆求陛下皇恩浩荡,泽被万民。”
武帝道,“你想让朕下诏赦免大梁的胡人。”
“民女的父亲,姊妹,兄长都是老实地生意人,如今音讯全无……”她蹙眉幽声道,“明华宗余党该杀,这大梁城里数千胡人,大多数都是良民百姓。中原不该迁怒无辜的胡人。”
皇帝冷道,“除恶务尽,将军处置无错。”
贺紫湄眉心一簇,目光快速一闪,赶紧识趣下跪道,“是民女胡言了,请陛下责罚。”
武帝道,“朕既救你,便能保你平安,你不用忧心。”
说完信步下山。
曾贤赶紧跟上前,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陛下,紫湄姑娘只是急于寻找家人,也是可怜。如果刚才冲撞了陛下,陛下以后可以好好教导。”
武帝脚步一顿,“曾贤,你话里有话。”
曾贤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这两年来,虽然皇帝每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一心修炼,搞得坊间传闻皇帝清心寡欲。皇后不得帝心,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曾贤朝夕伺候,就琢磨着皇帝的心思。
皇帝血气方刚,并非入定的老僧,只是这险恶的环境让他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和隐忍,他在狠狠克制着自己,如同压抑着一团火焰。
他能感到皇帝心中的抑郁和痛苦。来自朝政的压力,来自宫廷的清冷孤寂。长期压抑着,得不到纾解,会憋坏的。所以武帝神情抑郁,总是夜里惊醒。
前日皇帝将这女子带回宫时,曾贤就妄自揣测,皇帝是不是对这姑娘有心。
皇帝有一半的西域血统,如雕琢般深刻的五官,长眉如黛,眼睛如深郁的湖水,带着一种蕴藏着异域神秘的俊美。而那个西域女子高鼻深目,比中原女子更为浓丽,和陛下在一起倒是般配。
他暗自想,是不是中原女子容色太温婉恬淡,不合皇帝的意。
再加上皇帝一向待人甚宽和,老太监也胆子大了。
“陛下,紫湄姑娘模样端秀,可以留在御书房当个端茶倒水的宫女,总比对着我这老奴更为养眼。”
武帝一言不发,信步往山下走。
曾贤见皇帝没有驳斥,胆子就更大了几分,跟着道,“若陛下觉得当侍婢委屈她了,有填充后宫的意思,皇后向来通情达理……”
“曾贤,带她上山的小宦官叫什么?”武帝忽然问。
曾贤心中一喜,奉迎道,“叫如意。”
他以为暗合了皇帝心意,皇帝要赏,赶紧又道,“这孩子一直机灵……”
“杖三十。若再犯,逐出宫去。”
曾贤猛得倒抽了一口寒气。
这是敲山震虎,打的是如意的板子,却是扇了曾贤的耳光。但又给曾贤留了面子。
他伺候三代君王,一辈子都在琢磨皇帝的心思,他想把贺紫湄敬献给皇帝,但又有些没把握,所以这事儿他做了一局。让他的小徒弟如意来献美。皇帝收了,若赏赐如意,如意当然都拿来孝敬他。
看来武帝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他恼火的不是献美,而是揣度他的心思。
看着曾贤战战兢兢的样子,武帝道,“罢了,你去传旨,招诸位臣工去御书房。”
***
撷芳阁大火,风助火势,烧毁商铺民居数千户。
武帝问:“京中灾民安置得如何了?”
杨太宰面有难色道,“库房拨下的帐篷还不大够,粮食也不足。所以……”
言外之意,不是他办事拖沓,是物资跟不上。
赈灾的事,他们几个臣僚商议过了,慢慢来,拖得越久,灾民饿死冻伤的越多,越是怨声载道,到头来,这些账都会算到萧暥头上。
武帝问,“还差多少?”
杨太宰道:“粮米三万石,帐篷五百顶,还有棉衣被褥等御寒物资。”
武帝想了想道,“既然钱粮物资不济,朕想请各位臣工筹集钱资,应一时之急。”
杨覆闻言立即黯然道:“陛下,非臣不愿为国分忧,只是臣的俸禄微薄,家里仅有的存粮上回为支持萧将军北伐也捐了五千石,若再捐粮,臣府中十来口人就难以为炊了,还望陛下垂怜。”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堂上一片凄凄戚戚之声。
众臣齐声,“陛下啊,臣等俸禄低微……”
武帝沉着脸,不置一词。
柳尚书上前道,“陛下,臣有一策可救燃眉之急,前番萧将军征北宫达不是收缴了五万石军粮吗?”
武帝蹙眉,这些军粮是萧暥充作军资,开春后征广原岭所用。
萧暥护食得很,绝对不允许别人把主意打到他的碗里。
柳尚书这样说,相当于是把难题抛给萧暥。让他把军粮吐出来赈灾。
杨太宰颤巍巍道,“臣认为,柳尚书之法可行,先借用军粮救燃眉之急。”
柳尚书漫声道:“萧将军当然不会坐视大梁灾民饿死冻毙。”
言外之意,萧暥不借,天下人都会知道,大梁灾民饿死冻毙,是因为萧暥吝啬军粮,坐视不理。
“陛下,此法可行。”薛司空道,
“扣其军粮,还可以制衡萧暥。”
“陛下,萧暥飞扬跋扈,目无君上,此番正好再借粮草之事削弱他的实力,他若给,那么征广原岭军粮不足,要受制于朝廷,他若不给,天下人共声讨之。”
杨覆道,“司空之计甚好,对待这种乱臣贼子,就该……”
“太宰说的乱臣贼子是谁?”
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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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
杨覆浑身一颤,顿时面如土色。
萧暥一身轻甲,疾步上殿,刀锋一样的目光刮过每个人脸上。
御书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噤若寒蝉。
萧暥微微挑起眼梢。
杨覆赶紧唾道,“张充,当然是张充那个乱臣贼子!”
萧暥冷笑:“那就好,我也是为张充之事而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萧暥道,“张允能进入御前,必有人层层举荐。他很可能与官宦世家联系密切,所以我以为,不仅要搜查寻常百姓,还要着重排查所有世家大族的府邸,他们的舍人家仆中有没有西域胡人。”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众臣皆骇然失色。
柳尚书脸色铁青,“萧将军要派人搜老夫的府邸不成?”
萧暥断然道,“庶民百姓要搜,官宦大户也不姑息。”
“你……!”柳尚书嘴角的肌肉阵阵抽搐,“难道小女的闺阁你也要搜?”那是当朝皇后的闺房。
萧暥道:“无一例外。”
群臣愕然片刻,纷纷涌到御前。
杨覆老泪纵横,“陛下,萧将军没有陛下御令,就要查抄我们的府邸,史无前例,还请陛下为臣等做主啊。”
武帝正想如何两头安抚。
就听萧暥道,“陛下不必为难,我令出立行,属下办事利落,快的很。”
杨覆脸色一变,“那老臣请告老还乡。”
他说着取下印绶置于案上,急匆匆就要走,
萧暥道,“杨太宰别忙着,你即使此刻回去,府邸也查完了。”
杨覆的背影晃了晃。
他还先行后奏?!
萧暥拿出一本册子,念道,“太宰杨覆,家中有门客二十人,其中胡人三名,仆从五十人,胡人七人。”
杨覆眉头狂跳,赶紧道,“陛下,老臣年迈,体力不支,所以服侍的人多了些”
“伶人倡优十人,其中三名胡人,还有一名新纳的胡女姬妾,年方二八。”萧暥微微勾起嘴角。
顿时堂上一片咋舌。
杨太宰老当益壮,竟还能弄花狎香,引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啧啧不绝。
杨覆脸色青红交错,气急道,“你……一派胡言!”
萧暥道,“排查府中胡人时,我还有个发现,杨府中藏金十万,珍珠两百斛……”
杨覆脸色陡变,“陛下,我在朝三十年,门生故吏何止百人,这些都是他们多年来送的。”
“绢帛三千匹,并名贵药材,绮香丸、月罗果、销魂散等各数十斗。”
月罗果是年老体虚者滋补体力以强阳气之用。绮香丸等则是增晴趣之用。
这一来,堂上众人窃窃低语,神色五彩纷呈。
杨覆须发凌乱,顿足道,“将军如此咄咄逼人,到底意欲何为!”
萧暥转着手中的卷轴,“赈灾之事如何?”
“这两日就可备齐。”杨覆几欲吐血。
“甚好。”萧暥表示满意,
他顺手把文书塞在杨覆怀里,眼梢忽然勾了勾,露出小狐狸般狡猾的神色,低声道,“杨太宰怕是被容绪先生欺了,绮香丸月罗果没什么大用,久之还会伤身。”
杨太宰浑浊的目光迟疑地看向他,嗡声道,“莫非……将军也懂得养生之道?”
萧暥眨眨眼,“本帅身经百战,如太宰有兴趣,我这里有几本书,比这绮香丸管用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武帝修炼秘术,大殿上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丝丝入耳。顿时心脏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萧暥很有经验?还身经百战?
但其实这也正常,萧暥是个男人,虽然戎马倥偬,没有娶妻,但他生得这副模样,难道就没有交好的女子?
萧暥吹完牛皮,敲诈了一笔军资,开春后广原岭剿匪,给将士们买酒肉!然后扬长而去。
柳尚书气得发抖,“陛下,你看看他!当朝携私勒索臣工,他剿匪?他就是本朝最大的山匪!”
武帝静默不语,沉寂的黑眸如宁静的海面下翻涌着狂澜巨浪。
这激烈又压抑的情绪使得另一边的魏瑄如临其境。
***
林间,风雪纷纷。
藤蔓席卷起凌厉的鞭风向萧暥横扫而来,力度摧筋断骨,林间腾起碎雪纷纷。
萧暥纵身跃起,在空中轻巧一个转身,穿过几根藤蔓的围堵,一剑飞挑,扫去一片枝蔓急落如雨。
但他原本就腹部有伤,这会儿腿上又多一道口子,这一连窜动作牵连起伤口血流如注。
强韧的藤蔓堪堪席卷着风雪再次扑面击来,他咬紧牙关,那身形清寒料峭,仿佛是被山风吹得一记飘摇。
藤蔓扑了个空,狠狠撞到树干上,竟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缝。
多大仇?!
草!怎么觉得这东西发怒了?敢情刚才只是陪他练练?这会儿才动杀机?
***
深宫里,夜色沉寂。黯淡的香气弥漫四周。
武帝打开一本画册。这是两年间曾贤暗地里塞在书案上的,也不知道是又出自老太监妄自揣测圣意,还是出自朝臣或者柳家的授意。皇帝清心寡欲,后宫无子,朝臣们各种揣度。有人猜度皇帝太过年轻,是否不懂晴事,于是暗中给他塞这些册子画本。
今晚,翻了几分奏折后,他心绪焦灼,胸气滞塞。
他按捺不住地想,萧暥怎么个身经百战?这个念头让他既痛苦不已,又隐隐生出一缕不该有的妄念。像一小簇火苗,住在心尖上微灼着,痛痒难耐。
他听说过,乱世烽烟,黑暗中看不到天明,沙场生死搏命,需要压力的宣泄和情绪的纾解。所以萧暥身经百战是这个意思?
妄念心魔灼烧着他。他感觉到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痛不欲生,一半暗生妄臆。就像黑夜里结出甜美又酸涩的果实。
他头脑昏沉,心绪不宁间,隐隐闻到一股馥郁的暗香。
晓月初升,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那人一袭雪青色的衣袍,绰然立于花树下,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似有暗香盈袖。
一挑花枝映着眉眼如画,萧暥冷道,“陛下新婚,应陪伴皇后。”
“朕不喜欢她。”皇帝乌黑的眼眸深郁幽沉。
萧暥颇不耐烦地皱了下眉,“陛下可选心悦的女子纳妃。”
“朕心悦你。”皇帝道。
萧暥怒极反笑,嘴角微微挽起,“陛下太年轻,不懂什么是心悦。”
武帝倾身上前,“朕不懂,将军能教?”
萧暥背靠着树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年轻的皇帝就像初生之犊,不畏虎狼。
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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蜓点水地试探了一下后,那人唇齿间铁血的滋味就让他欲罢不能。
“朕听说将军身经百战……”
轻盈纤细的腰身,飘摇如流风舞雪,不禁一握。
花枝乱颤,雪白的杏花簌簌落下。
片刻间,两人发间衣上已积了一层碎雪般的落花。
萧暥白皙的脸容似冰玉清冷,眼尾一抹烟霞却愈染愈深,修长清劲的手指用力地扣进粗糙的树干。
暗香中夹着一缕说不清的靡丽酸涩的气息。
***
林中几番缠斗下来,萧暥一手按着按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藤蔓的枝条如劲风疾扫,又像无数的长蛇弹跳而起,尖锐的刺如同毒牙,向他扑咬而来。
萧暥长剑掠过,寒光扫去一片枝蔓纷飞,同时凌空急旋,引得十几支藤蔓跟着狂舞,眼看着就要缠住他纤细的腰身。
电光火石之际及,他身形矫捷如飞燕惊起,柔韧的腰身以惊人的角度凌空一掠,倏然从藤蔓卷起的漩涡中穿身而过,片叶不沾。
那藤蔓扑了个空,顿时相互绞成了一根粗大的麻花。
萧暥堪堪落地,但还没机会让他嘚瑟一下,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拖一拽,他后背狠狠撞上石壁,顿时胸中一阵激痛,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草,这鬼地方真是防不胜防。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刚想忍痛用提剑砍断脚上的藤蔓,背后的石缝里忽然生出数十根树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缚住了他。
***
魏瑄手腕上纤细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境中所见所感让他欲生欲死,他紧皱着眉头,又痛苦又畅快。
境中之象,都是三千世界的投影。
“魏瑄,你开始越陷越深了,你快醒来!”苍青的声音微弱地传来。
境中,弄花香满衣。初识滋味,让他流连忘返……
那一头,萧暥惊了,草!这藤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这回身上要被藤蔓的尖刺戳上十几个血洞了,正打算咬咬牙挺过去,一边想法子脱身,希望不要失血过多就此挂掉。
可这会儿是什么情况?
那张牙舞爪的藤蔓一接触到他的肌肤,忽然收起嗜血的獠牙,青绿色的枝蔓犹如万条碧玉丝绦,风情无边,柔和又有力地缚住他的行动。
一根根青翠欲滴的藤蔓蜿蜒缠绕,如行云细雨随风潜入夜般,倏然滑入了他褴褛的衣底。
萧暥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卧槽!这藤蔓什么毛病!
刚才气势汹汹地要杀他,这会儿又要耍牛氓?或者是还打算边杀边耍牛氓?太特么丧病了吧?
更让他无语的是,那枝蔓似乎还认路,它们精确地沿着他肌肤上曾经浮现过花神绣纹的部位游走缠绕。
难不成和邪神那狗尾巴花还是同一个品种?
萧暥被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一搭没一搭想着:那花神就算品味清奇了点,怎么还有那么骚的操作?
等等,照那么说……
一念骤然闪过,他心道大事不妙。
果然那碧玉般的藤蔓如柔韧的丝线,蜿蜒缚上了含苞欲放的花蕊。徘徊缠绕,如花间嬉戏。
萧暥雪白的两颊云霞渐染,手指用力抠进了岩缝,骨节突兀,双膝颤个不停。
他简直疯了,去泥煤的邪神,居然这么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行吗?
他可怜巴巴地仰着脸,觉得自己此刻简直是只被撸地掉了毛的狐狸。
让他更不忍直视的是,这藤蔓居然还忘乎所以地开出了炽焰般嫣丽的花朵,与他身上的绣纹如出一辙,能更没节操一点吗?
馥郁的清香弥漫开来,萧暥此刻靠着岩壁,已经是半身酥麻,站都站不稳。
魏西陵找到他的时候,萧暥已经浑身冷汗淋漓,仰着一张雪白清致的脸,眼中水光潋滟,烟色迷濛,眼尾残红飞渡,落霞如妆。
他立即斩断作怪的藤蔓,把那只捆着的狐狸松了下来。
萧暥攀着他的肩膀,低弱地虚喘着。一边自暴自弃,为什么每次遇到魏西陵,他都那么狼狈,能风光一次吗?
也好在魏西陵永远是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处变不惊。换是云越来,这会儿给他脑补出十几部色彩纷呈的小剧本。
“你腿上有伤。”魏西陵凝眉道。
“没有!”萧暥跳起来,赶紧去拽下裳。伤的地方比较尴尬。
大腿内侧偏上……
只可惜他那身褴褛的衣衫早就已经千疮百孔。
“在流血。”魏西陵说道,然后转身。
战马的马鞍边配有携行袋,会放一些战场上的急需品,如绑带和止血药物。
魏西陵让萧暥坐在岩石上,然后蹲下身,认真地解开他的下裳,检查伤口。
只见右腿内侧,靠近腿根部细致的肌肤上斜贯着一道血红的口子,颇为触目惊心。
魏西陵目光掠过,非礼勿视地微侧过首,容色紧绷着如被严霜。
萧暥望天……
真特么尴尬。
他想数星星罢,又是白天。绝望。
环顾四周,所有的士兵都被魏西陵下令转身,背对他们,还真照顾他面子……
因为伤的位置比上次中箭还一言难尽。魏西陵全程偏着脸,目不斜视。清理,上药,取出绑带。他的呼吸很轻,像是刻意抑制着。
那覆着薄茧的指腹拂过光洁的肌肤,激起一阵颤栗。
萧暥顿时老脸一红,为转移注意力道,“西陵,你怎么找到我的?”
魏西陵言简意赅,“凌霄。”
然后蹙起剑眉,颇有些难以启齿,握着他的膝盖,含蓄道,“你……分开点。”
萧暥:……
扎完绑带,某狐狸又就着雪水吃了点魏西陵带来的干粮,终于觉得自己又开始活过来了。
紧接着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西陵,这些东西怎么这么安静?”
从魏西陵来这里开始,这些藤蔓就偃旗息鼓了。林中忽然静得诡异。
只有空中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落下。
这一刻的宁静,更是像在酝酿着什么。
***
窗户轻轻阖动,一阵夜风穿堂入殿,年轻的帝王骤然惊觉。
就见灯烛下,贺紫湄站在案前,正挽袖给檀木炉里添香。
武帝拧了拧眉心,“谁让你进来的?”
贺紫湄道,“曾公公让我来侍茶。”
武帝道,“行了,你退下罢。”
适才花树下的一幕让他尤自魂牵梦绕,分不清身在何处。
是梦境吗?但梦境怎么逼真到连那人的发丝穿过指间清凉的触感都纤微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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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在梦境中见到了什么人?”贺紫湄轻声问。
武帝看向她,忽然眸光一冷,“你会魅心术。”
“你也想学曾贤,揣度朕的心思么?”
第253章燃烛照影
面对皇帝的质疑,贺紫湄赶紧伏身道:“听曾公公说,陛下自从上元夜撷芳阁之事后,经常耳鸣头痛,奴婢就斗胆向他自荐了祖上传的香道之术,这香叫照影香。”
武帝才隐约感觉殿内弥漫着一缕缠绵悱恻的暗香,他凝眉道,“燃烛照影?”
贺紫湄眉眼低回,“陛下明察,照影香在西域又叫相思蛊,乃一位女子思念远征不归的情郎,思之忧惧,乃成执念,执念生痴妄,夜夜无法入眠,于是制作了这种照影香,这香气味柔暖缠绵,平时燃于炉中可定气安神,若被噩梦纠缠,则取一点置于烛火中,就能……”
“如何?”皇帝问。
“就能如陛下所说,燃烛照影,在梦中见想见之人,遂心中之思念。”
武帝沉默片刻,只道,“朕用不着,你下去罢。”
烛火下,他一双黑眸如无底的深渊。
***
林间霰雪纷纷。
黑袍人峭然立于风雪中,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沉声道,“紫湄,你知道为何你的秘术修炼止步不前吗?”
贺紫湄赶紧道,“是紫湄天赋低微。”
“你的底子比无相好多了,但是你复国的执念还不够深。”
贺紫湄略一思索,“请主君点拨。”
“修行秘术和玄术不同,玄术讲究清静无为,心无杂念,循序渐进。而秘术相反,执念越深,情绪越激烈,甚至痛苦、愤怒、渴望,热切的爱恋,心底强烈的欲.望,都能提升秘术修为,乃至突飞猛进。若说修玄之道在于清宁守序,那秘术,则在于混乱和动荡。”
“所以修秘术到极致都会发疯?”贺紫湄抬眉道。
黑袍人冷笑了下,“玄门之人毁谤秘术的话你也信?玄门一直以修秘术有损心智为由,对秘术封堵截杀,凡是修行秘术者皆为邪魔外道,押于断云崖下,终生不见天日,与其说他们以正道自居,不如说他们在恐惧。”
“他们怕什么?”
“比起玄术修行要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秘术修行可达到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修为提升要快得多,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要扼杀秘术修炼。”
“但玄门之人说,修行秘术影响心智。”贺紫湄道,
“这也是玄门一面之词,其实大多数修炼秘术者不会失智入魔,这就好比赤藤子可以活血化瘀,只有用药太猛,又遇到本身燥热体质的人,才会导致血气喷涌,筋脉暴裂,而大多数人本来就不是天赋异禀者,他们的秘术修为皆徘徊在低阶到中阶之间,连修炼入门都难,谈什么修炼入魔?”
“但还是有天赋异禀者。”
黑袍人道,“这就看个人把控,执念生痴妄。大凡高阶秘术者都知道日中则昃,月满将亏的道理,不会做到极致。”
***
清早,辰时,曾贤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武帝一向勤政,往往天刚亮就已经起身读书或者打坐,今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曾贤心里暗暗地思忖着,昨天让紫湄姑娘还给皇帝添香,莫非此刻还在眠香栖玉了?
曾贤不免生出一丝窃喜,陛下终于不当和尚了。
毕竟两年了,后宫无所出,皇帝不近女色,就是他们这些侍从没有伺候好。
曾贤蹑手蹑脚走进寝宫,一股冷寂的宫香扑面而来。
武帝倦然倚着榻,一缕乌黑的发丝被冷汗浸透,贴着苍白的脸颊,眉峰骤敛,长眉入鬓,如用墨一笔挥就。
曾贤低声道,“陛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
一夜混乱的梦,他此刻心绪动荡,体内紊乱的玄火真气几欲喷薄欲出。
曾贤一触之下也吓了一跳,“呦,陛下的手那么烫!”
烫得就像烧红的烙铁。
“太医,传太医!”曾贤尖着嗓子仓惶道,
“不必了。”武帝低沉道。
他站起身,披散着长发,光着脚走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径直大步往门外走去。吓得曾贤提着鞋子在后面追。
打开门,一股烈烈风雪气扑面而来,碎雪飞舞,单薄的中衣在风中翻滚,显出青年料峭又坚实的骨骼轮廓。
早春的天气,残雪未融。
武帝抓起一把雪,仰起头,就往脸上抹去。
冰凉的雪让他如烈火焚身的灼热稍微收敛了下去。
昨夜又做了梦,撷芳阁连天的烈焰,烧断倒塌的梁柱不时发出惨烈的声响。
火焰噼啪爆裂声,激越的兵戈交鸣声,冲天的喊杀声,沉重的撞击声,马嘶声响成一片。
阁楼外传来大臣们歇斯底里地叫道,“陛下,他可是半点没顾及你的安危啊!”
“萧暥兵围撷芳阁,图谋不轨!”
重重包围之中,火光映着萧暥眼角的那点血痣几欲燃烧,一缕鲜血沿着他手中长剑的血槽挂下。森寒的杀机扑面而来。
果然是乱臣贼子么?
长剑穿透了皇帝的胸膛,热血喷涌,他趁势一把握住剑刃,将萧暥拉近。
他们就像两头充满野性的猛兽,狠狠撕咬在一起,在地上翻腾起伏。
那人身上竟是甜美的血腥气,让他开始分不清是生死搏命,还是相互纠缠。
最后两人都战至力竭,武帝终于将他制住,漆黑的眼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将军身经百战,也包括围楼逼宫?”
萧暥仰面躺在被烈焰炙烤发烫的地面,竟笑了,“陛下是想赢过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有些难受地微蹙起秀眉。
骨感纤细的脚踝绷紧了。
热梦,混乱又无序,痛苦又快乐。
即将坍塌的撷芳阁内,他们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像一场极乐的盛宴,万劫不复。
武帝渐渐清醒过来时,宫墙上的雪都被扒完了,他的衣衫湿了大半,冰凉地贴在身上。
……
而更加不巧的是,今天萧暥居然破天荒来上朝了。
他一袭深紫的朝服,按剑而立,可能是刚敲诈了朝臣们一笔,他心情不错,一双藏峰含锐的眼睛左顾右看,搞得众臣都被他看得很是紧张。
平时有事没事参几本的杨太宰也安静如鸡。薛司空一脸高深。旁边的柳尚书则面色沉郁。
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他清越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修整几天,三日后粮草筹齐,就前往广原岭剿匪。”
武帝脱口道,“将军回京才不到半月,又要出征,过于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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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其他大臣连连叫苦,不停向武帝暗递眼色。心道皇帝什么毛病,这瘟神能赶紧送走就送走。萧暥留在京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萧暥道:“兵贵神速,广原岭的山匪绝对想不到我才过了上元,就找他们收年货。”
他穿着朝服,说话间,神采飞扬的匪气跃然而出。
大臣们暗暗互递了个眼色,颇为不耻同朝。
萧暥在,整个朝会效率极高。原本吵吵闹闹要持续一个时辰的议事,才半个时辰,该议的都说完了。
散朝后,萧暥却没有走。
武帝心中一沉,此人做事没有规则可循,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此时皇帝正襟端坐端御案前,萧暥按剑而立,这一站一坐之间,就成了无形的威压。
“听说陛下在初五上香时,收留了一名胡人女子?”
曾贤吓得手一哆嗦,一摞奏疏啪地摔落在地,他赶紧弯下腰,战战兢兢看向武帝。
武帝从容道:“不过是一名宫中侍婢,为何引将军关注。”
“臣在大梁搜捕所有胡人。”萧暥寒芒一现,按剑上前几步。
逼近的距离让武帝骤感窒息,他沉声道,“朕答应这女子会给她栖身之所,君无戏言。”
他话音未落,就听萧暥朝后微一偏首,“带上来。”
只见贺紫湄一身素裙,面容憔悴,被一名披坚执锐的士兵押了上来。
“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冷笑,看向贺紫湄,“冲撞圣驾,勇气可嘉。何人指使?进宫有何目的?”
贺紫湄一副柔弱女儿家之态,嘤声啜泣道,“奴婢一家是西域来的胡商,家人都被抓进了监狱,奴婢也被追捕,无处可去……”
萧暥罕见地耐心听她说完,一挑眉,“带走!”
两名强壮的士兵立即架住了贺紫湄的双臂,她回头凄声叫道,“陛下,陛下答应过奴婢,会保护奴婢!”
武帝霍然起身道,“将军说过,朕若有心仪之人,可以纳妃?”
萧暥微微一愕,“陛下心悦她?”
武帝盯着他,目光深沉又炙热,一字一顿道,“我心悦他。”
萧暥危险地眯起眼睛,“此女是胡人。”
“朕的母妃也是番妃。”他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听说萧暥对胡人恨意很深,他原以为只是对发动兰台之变的北狄蛮族,原来是对所有的胡人?
他身上也有一半西域血统。他是否不配做王?只是萧暥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血液在太阳穴汹涌悸动,他喉中像吞着一块铅石,又沉又冷。
他唇角颤动了下,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朕想起来,七年前,也是此处,将军当着我皇兄的面,押走了他的皇后。将军今日又要带走朕心悦之人?”
萧暥眸色顿时一沉,冷道,“随你!”
说罢转身离去。
***
次日,含章宫。
“陛下,萧暥如此目无君上。陛下要保全一宫女,竟然要纳妃?”
“萧暥简直目无君上,连宫闱之事他都要管。”
其实经历了搜府事件,这些人本来就是满心怨气。
萧暥接着审查胡人,把他们的资产全盘了一遍。这一查真是平日愁眉苦脸,说着俸禄微薄的,越是藏富不露。那些兢兢业业,老成谋国者,家里却是堆金积玉,富可敌国。
萧将军很贴心地表示,这数额与他们的俸禄太不匹配,要花三天重新核算各位的资产。也就是给他们三天时间,赶紧把多占收受的财物统统交出来给他。
这三天萧暥的将军府难得热闹了一回。
这种做法,云渊觉得颇为不可取,容易授人以柄。
萧暥这就像在圈养猪豚,平时对这些官员收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他要用钱时,一网打尽,年后宰杀。这操作实在是太骚。
而这些官员的家私,原本就是来自盘剥大梁的商户百姓,萧暥平时放任他们,在这里等着做二道贩子。
云渊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评价了句,枭雄手腕。
大殿上,
杨太宰道:“萧暥此番疯狂敛财,光黄金就装了七八车,粮食十万石,他不过是去一个广原岭剿灭山匪,这银钱和军粮消耗却比征北宫达时还要多。他居心何在?”
柳尚书冷声道:“陛下,萧将军可曾说过,这么多银钱军粮,他有何其他用途?”
武帝道:“不曾。”
萧暥做事从不解释,连虚与委蛇的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群臣说他‘跋扈而目无君上’不是没有理由。
武帝回头道:“司空怎么看?”
薛司空高深莫测道,“臣就问陛下一句,月前萧将军和北宫达决战,陛下不惜以天子身份向大梁城中的世家大户筹钱借款,保障他的军需粮秣,他获胜之后,缴获北宫达钱粮无数,可有分毫上缴国库?”
武帝沉默。
薛司空又道:“这就罢了,将士辛苦,就当他用这巨资劳军了。”
杨太宰哼了声,“这么多钱,劳军用得完吗?”
薛司空道:“太宰错了,银钱是个好东西,不仅是劳军,还可收买人心,他有钱又有军队,下一步要做什么?”
***
群臣口中敛足了财,赚得盆满钵满的萧将军,府邸里却空寂地像个冰窟。
萧暥大概把生活所需之物简化到了极致,寝居里寥寥几件家具,线条生硬,简单实用。床头不远处是一个搁剑的屏风,大概是屋里唯一有点装饰作用的东西,旁边一套森然的甲胄。
除了剑和酒,他身无长物。这一生戎马倥偬,府邸就像一个军营。
萧暥也不知道,哪次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除了一摞陈年的信,收在一个素朴古拙的漆盒里。漆色黯淡,脆弱泛黄的信纸,字迹已旧,故人已杳。
徐翁给萧暥收拾行装,边道,“主公,还在元月,主公不妨在京中多休息几天。”
他知道萧暥彪悍,中了寒毒,还跑去东北的雪地林海和北宫达决战。冰天雪地里,寒毒和噬心咒一起发作,若不是谢映之用了非常之法,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此番北伐回来,萧暥的旧疾反反复复,发作得更频繁,深夜常听到他寝居中的咳嗽声,直到天明。
天一亮,又不见他人影,多半去军营了。
云越进门道:“徐翁,这京城里喧嚷不休的,事端也多,休息不好,倒不如军营里清净。”
这两天,大梁城里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萧暥飞扬跋扈,兵围撷芳阁,践踏百姓,大肆抓人,劫掠钱财。
不用说,都是士林那些人散播出去的。
大梁的百姓只看到萧暥兵围撷芳阁,撷芳阁起火,之后满街抓人,查抄府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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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便是雨,又听说三天里,萧暥打着剿匪的旗号明目张胆敛财。更是沸沸然一片骂声。
萧暥倒是毫不在意,钱粮都有了,得了实惠,要虚名做什么?
某狐狸表示虚名能吃吗?不能吃的他才不管。
萧暥倒是豁达:“他们想赶我出京城,我留在这里他们不自在,我倒不是怕了他们,反正我呆在京城也就是找灞陵大营和北军的弟兄喝酒,闲得骨头都松了。”
在云越看来,他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萧暥此番回京几乎都消停过,查封千家坊,平叛撷芳阁,马不停蹄往返襄州千里,之后又要处理撷芳阁的善后事宜,筹集银钱,安置灾民,顺手将明华宗的余孽一网打尽。
萧暥的这个年,过得基本上没消停几天。
“钱粮物资都备齐了吗?”
云越道:“都备好了。但是区区广原岭山匪,主公为何要筹那么多银钱军粮?这都够吃两三个月了。”
搞得士林众人以这个为把柄,指责萧暥借着出征敛财。
萧暥眨眨眼,“到时你就知道。”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进门,“主公,刚收到的玄门的消息。”
萧暥欣然道:“莫非是谢先生?”
上次谢映之在燕州为他治病后,就连夜离开了,连句辞别都未及说。
信写在质地细腻的绢纸上,却是江南的消息。
云越注意到萧暥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颤。
他长长吸了口气,默然把信折好。走到窗前。
太奶奶病故了。
庭前一棵枯瘦的老槐,残雪还挂在枝头,映着他清寒的身形更显孤峭。
=剧情番外在作话里(#^.^#)=
第254章相望
天色阴寒,映着屋脊上残雪未融。
出征之前,忽闻悲讯。剑未出鞘,平生意已折。
萧暥峭然孤立庭前,忽觉半生的苍凉都涌上心头。
“主公!”云越见他清寒的身形微微晃了下,正欲上前。
萧暥摆了摆手,“我无事。”
又回头对徐翁道,“置办些香烛。”
徐翁应了声,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劝道,“主公,休息几天再出征罢。”
他跟着萧暥多年,看得出他此刻完全是强撑着。
这半个月来大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暥一身伤病东奔西走,本就是强弩之末,这回又经此打击,恐怕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苇草。
“我为太奶奶守孝一天。”萧暥脸色如坚冰寒雪,“云越,传令三军,明日卯时,大军出城。”
云越担忧道,“主公,徐翁说的没错,区区广原岭的山匪,等到三四月天气转暖了,再去围剿不迟。”
他比徐翁考虑得更多,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至亲之人过世,弭兵一年。萧暥虽然已离开公侯府,但他曾经是魏淙的义子。
如今太夫人刚刚过世,他非但不弭兵,还大兴甲胄,必然引起天下斥责。朝廷里那帮子文臣本来就拼命地毁谤他,这么大个把柄,怎么会放过。
到时候怕又成为萧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罪证,被人口诛笔伐,传得满城风雨。
萧暥道,“兵贵神速,军令已出,断无延期之理。”
入夜,大梁下起了雨。早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冷寂的堂屋里,萧暥一身缟素,独自坐在火盆前,纸灰飞舞。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一般。
义父,姑姑,太奶奶都走了。
迢迢江南路,故人尽别离。
出征前,他一夜未眠,吐血如崩。
如果是魏西陵给他写的信,兴许还能有一丝的慰籍。
隔着纸,那人清劲的字迹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但魏西陵已多年没有来信了……
次日,蒙蒙雨色,映着大梁城苍凉的城廓,大军出城。
***
天色微明,武帝打坐片刻,只觉得胸中郁结,耳边尖锐的刺鸣声音又渐次响起。
他狠狠地掐住太阳穴,但是那声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马蹄声、兵戈声、脚步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的手胡乱地攀扶着什么,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烛台。
烛火滚落在地,眼看就要点燃帐幔,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莹莹火光映着雪白的手指宛如透明。
“陛下,臣在。”那声音清澈的,如夜里幽凉的水波漾过心头。
皇帝心中怦然轻颤,一把握住了那手,触之宛如冰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曾贤尖声的惊叫,“陛下,陛下小心啊,火烛烧到手了!”
武帝猛然惊觉,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截燃烧的蜡烛,竟不觉得灼烫。
曾贤赶紧找来了药膏。但皇帝的手心除了沾上点凝固的蜡油外,安然无恙。
武帝衣袖一掩,“朕没事。”
他修炼的就是玄火,火焰伤不到他。
只是刚才神智混乱之时,他竟不知不觉点燃了照影香。燃烛照影,温柔闪逝。魂牵梦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曾贤,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陛下,众臣工有事启奏,在殿外候着呢。”
片刻后,众臣鱼贯而入。
柳尚书道:“陛下,尚书台刚收到的奏报,萧将军今天一早就率军出大梁南门而去。”
走了?武帝蓦然一怔,“他不是说五日后出兵吗?”
“萧将军必是没说实话了。”
接着他冷笑了声,“也许在他眼里,这军中之事,陛下和我等众臣都不必过问罢。”
杨太宰愤然道:“天下之事,就是陛下之事,陛下如何不能过问?而且他谎报出兵日期,这已经不是目无君上了,他这是欺君!”
……
武帝本来心气烦乱,又看他们在御前喧闹,眉心微跳:“空谈无用,诸位有对策吗?”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一脸老成谋国的深邃。
武帝道:“看来司空已经成竹在胸。”
薛司空抬起一双三角眼,浑浊中透出隐隐精光:“萧暥出征在外,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
广原岭,斗方谷。
天色已晚,山里积着厚厚的雪。积雪将树枝压成拱形,下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伏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骂道,“他娘的,老子在这里等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禄铮那老玩意儿在耍我们!”
黄龙寨,各大匪首齐聚,
寨主张朝坐在虎皮椅子里,隆起眉头,“禄铮老兄,你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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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消息可靠吗?萧暥要来围剿我们,可是等了三天,怎么还没来?我的人都在山谷里吃冰渣子。”
禄铮也疑道:“不会错啊,这是尚书台里传出的消息,我花了重金买通的,都是御前的要臣。”
黑云寨主裴元说了句大白话,“御前?这小皇帝管用吗?”
***
山势峥嵘,道路崎岖,远处的山巅积着皑皑的白雪。
此处离开广原岭已近百里,云越其实早就发现这次的行军路线不对。只是这几天萧暥神色冷肃,眼神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越不大敢打扰他。
但是看到这里和中原迥异的地貌,云越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打哪里?”
萧暥静静道:“巴蜀。”
闻言云越心中猛震。
这是要去打巴蜀的赵崇?难怪要准备那么多军资粮草!
赵崇被称为西南之獐。獐者,体型短小,警觉而机敏。
赵崇的实力远不及北宫达,但是他警觉多疑,善于埋伏,手下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铁岭军,非常难缠。
再加上蜀中天堑,崇山峻岭,蜀道艰难,易守难攻,拿下赵崇绝对不比拿下北宫达容易。
云越不解道:“但赵崇不是已经归顺朝廷了吗?”
萧暥道:“赵崇归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他极为警觉,知道继虞策、北宫达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此番归顺不过权宜之计,我准了他的奏请,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觉,年后立即动兵围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云越心中暗惊,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放出消息,打着广原岭剿匪的旗号出征。然后忽然兵锋一转,直入蜀中。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前番我借口搜查胡人,查抄了在京官员的家宅,其中就搜出不少赵崇勾结大梁官员的证据。赵崇重金收买朝臣,以获得军情。”
而赵崇处心积虑,获得的消息是:萧暥正月二十六日从大梁出兵。却不知道萧暥忽然提前了五天出兵。
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广原岭,直抵蜀中。
广原岭群匪因萧暥的征讨惶惶不安,年后开山礼都不敢收了。
另一边的赵崇还在梦中,他们就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萧暥这一招声东击西,把两头都耍了!
云越心中大骇,难怪萧暥说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入蜀第二天,萧暥率军翻过大峪山,奇袭广柔府,歼敌五千,收降数万,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入蜀第五天,萧暥暗度陈仓,断郓城之粮,逼守将皇埔成投降。
第十天,萧暥深入不毛,绕到青羊岭,从背后奇袭平夷府。
第十五天,萧暥终于遇到了赵崇的精锐铁岭军。
这些人身材矮小,身穿轻便又坚韧的藤甲,翻山越岭极为灵活,鸟道纵横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丛林作战,有一个外号铁岭穿山甲。
萧暥入蜀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硬骨头,一时陷入苦战。
直到三月初,春雷乍响。
萧暥于峡谷中设伏,火烧铁岭军。一时间满目焦土,萧暥酷烈的手段闻名蜀中,彻底歼灭了赵崇的这支主力。
紧接着他一口气连下数十城,势如破竹。
到了三月中旬,赵崇已被迫退入蜀中的十万大山,与当地的南夷部落联合。萧暥陈兵临关道修整,届时蜀中山河已占大半,赵崇大势已去。
直到这时,萧暥入蜀的消息才传出,天下骇然。
这一波前脚受降,后脚出兵的骚操作震惊了九州的衮衮诸公。一时间舆情汹汹,尘嚣顿起,骂声一片。
“萧暥背信弃义,赵崇已降,他却大肆攻伐?”
“何止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方太夫人过世,永安城举城缟素,萧暥曾是魏淙将军义子,他非但不弭兵,反而变本加厉穷兵黩武,果真当得起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
江州,汉北大营。
魏燮额头上扎着白巾,跨上战马道,“随我前往蜀中,清理门户,为国除贼!”
数百家兵纷纷上马:“追随将军,为国除贼!”
他们刚刚驰出营地。迎面就遇上了一队森然静默的铁骑。
人不多,只有十骑,却是清一色的银甲。
魏燮心中猛震,那是魏西陵的亲兵!
“西陵,你跟我一起去征讨反贼清理门户吗?”
魏西陵反问:“太奶奶过世,你不知弭兵?”
“你让我弭兵?那萧暥呢?”
魏西陵神色冷然。
魏燮见他不答,大声道,“萧暥这个白眼狼,小时候太奶奶最疼他,你看他现在干的是人事吗?那乱臣贼子丧心病狂,不守孝,不弭兵,还在这个时候穷兵黩武大肆征讨,坏我公侯府的名声!他是欺我江州无人了吗?”
魏西陵断然道:“萧暥早与我绝义,他做什么,与公侯府无关,太奶奶去世,也轮不到他来守孝。”
魏燮愕然,这会儿魏西陵倒是提绝义这事儿了。
他耿直道:“西陵,你当初北上驰援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魏西陵挑起眉峰:“北宫达勾结外夷狄,坏中原大防不容忍姑息。我北上驰援,勤王天子,有何不妥?”
魏燮哑然,这话没毛病,他一时间答不上来,挠了挠头。
魏西陵又道:“萧暥非我魏氏族人,我不管他,但你,今天出这军营一步,就不用回江州了。”
魏燮瞪大双眼,“西陵,你要逐我出家族?”
刚才还意气勃勃跟着他的众家将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魏燮知道,别说只带了十骑,就算魏西陵只带了一骑,只要他在,谁都不敢动一动。
“都散了,散了!”他沮丧地抄家将们吼了声,
魏西陵静道:“魏燮弭兵期间擅动兵马,罚禁闭宗庙,守孝三年,不得踏出一步。”
“西陵,你让我守灵?!”
***
南安大营。
“不管赵崇真心归顺与否,都必须拿下。”萧暥站在地图前,眸中掠起一抹冷冽的寒意,“九州之大患,不在东北,而在西北。”
云越道,“莫非北狄人?”
萧暥道:“前番北宫达勾结乌赫,骑兵入境尚要绕过凉州,但如果是赵崇勾结北狄,其害甚大。”
他说着锵然拔出长剑,在图上一掠,
云越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蜀中最北面的西秦城,紧邻凉州的夏阳郡,南面的青帝城,则与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如果赵崇勾结北狄,向南可渡江直入江州境内,兵锋最快半月可达永安城!
萧暥凝眉,这个大患必须铲除!兰台之变的烽火绝不能蔓延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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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回不去,江州依旧是他的故土。有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戎马一生,初心未改。
江声拍岸,梦里依旧是桃花渡的少年。
最后的一战极其艰苦。
由于赵崇躲藏入了崇山峻岭,又有当地的南夷族掩护。丛林里,气候闷热潮湿,毒蛇瘴气肆虐,粮草也难以运输入崇山峻岭中。
这种地方任何的军事谋略都不上用处,为打这一仗,萧暥几乎是率军披荆斩棘,深入烟瘴之地。
半个月后,终于平定蜀地,活捉赵崇。
此时萧暥已经是大病不起,滞留青帝城养病。
大军驻扎在江边。与江州梅花坞隔江相望。
四月初,清明时节,夹岸烟柳依依,细雨霏霏。
江南流行放河灯。
傍晚,薄暮冥冥,云越搀扶他到江边。
四月的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裘袍,容色似冰雪一样薄寒剔透。
军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花巧,萧暥现在是闲下来了,折了几叶扁舟,载着莹莹烛火,在江水中载沉载浮。
青帝城和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他站在江边,江风拂起他鬓角几缕零落的长发,苍凉潇飒。
河灯在沉沉暮色中远去。
顺流而下,就是永安。
--羽曦犊+Q
梦魂归故里。
云越喉头一哽:“主公还在病中,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萧暥浅笑了下,江岸烟柳依依,映着那容色清媚秀致。
江边有一片梅林。
“再过两个月,到了初夏,梅子就熟了。”他轻声道。
云越欣然道:“主公,那我们再呆两个月。”
他从没有见过萧暥这般模样,周身的肃杀敛去了,眉宇间寒意渐消,只剩下秀美绝伦的容颜,如隔年的春色,让人魂牵梦绕。
萧暥笑道:“你去找一处住所。我不想再住军营了。”
云越脱口道:“我在江边修个草庐。”
萧暥清楚,这一战之后,他再也打不动仗了。余生残年,忽生出退隐之意,不想再回龙争虎斗之地。
天下战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给陈英他们。
他就留在这里养病,此处气候温暖,离江南又近。他这一身支离的病骨也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时。
将来若葬在这江边,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归。
***
含章殿上。
杨太宰火急火燎地拉着曾贤问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书房绘画。”
“什么?”杨太宰顿足,这会儿皇帝还有这雅兴?
“陛下最近痴迷绘画。”曾贤道。
杨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萧暥灭了赵崇后,迟迟滞留蜀中,拥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陛下还有心思画画?”
柳尚书道:“我早就预料到了,他有钱又有军队,坐拥蜀中天府之国。说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声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备了。”
御书房里,武帝笔尖轻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中人隽秀的眉目。
果然如贺紫湄说的,照影香能让他梦中见思念之人。
随着他修为的提高,梦境也越来越随心所愿。
梦中之人温柔可亲。犹如一点烛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经离不开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连修炼导致的头痛耳鸣心悸之症也好了。
这段时间,皇帝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清早的曦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容,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
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间一晃就到了暮春。
萧暥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棉纸,云越略带不安地看着他。
他还在病中,那声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暥笑道:“你还会写诗,以前我倒没有发现。”
云越脸上掠过一线薄红,如山抹微阳,“小时候经史子集都读过。主公喜欢诗,我就天天给你写。”
萧暥心里失笑,别以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这似乎是情诗罢?
怎么着?这里的姑娘漂亮,这小子是动心了?
江畔的日子过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给他梳头,更衣,煎药,搀扶着他到江边散步,晚上,在草庐里煮上茶,给他念诗。
“云越,你诗写得好,庶务能力也应该不错。”有一日萧暥忽然道。
云越正在给他揉肩,手微微一顿,“主公何意?”
萧暥缓声道,“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定,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了。你既有文才,将来在朝中也可为你父亲的助力……”
跟着他,没有前途。
他这病残之躯,就像一柄锤炼得纤薄又锋利无匹的剑,以往南征北战,全靠一口杀伐利气撑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却不知剑身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如今收剑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
一双臂倏然穿过他腋下,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适应和人贴那么近,。
也许是这些日子,萧暥的变化给了云越胆气。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躯拥入怀里,下颌抵着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发间淡香。
云越的声音有些波动,“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让我离开主公,何况如今。”
萧暥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没想到这孩子对他的依赖那么深。
江头月底,草庐蕃篱。
他本想在这里隔江相望,度过残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次日,萧暥收到玄门的消息:陈英被撤换到京兆尹,吴铄接任灞陵大营,柳行接手北军。
朝中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京畿大防尽被撤换。
同时,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萧暥驻军蜀中,迟迟不归,有西南称王之意。
萧暥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罢,省得他们多想。”
***
没有一名将军得胜还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门市紧闭,空空荡荡,如临大敌,百姓如避蛇蝎。
萧暥没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进宫。
含章宫的大殿上,萧暥单刀直入,问吴铄道:“若有贼寇混入大梁城,图谋不轨,当如何处置?”
吴铄愣了下:“捉贼之事,应该交给京兆府罢?”
萧暥断然道:“陈英,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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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道:“封锁四门,在街道枢纽处设障盘查,并调集十天内进出大梁城人员之档案。”
萧暥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兰台之变,北狄来犯,该当如何?”
吴铄倒吸了口冷气,不敢跟他对视,支吾道:“据城固守。”
萧暥无语偏首。
陈英立即道,“灞陵大营驻守京郊,就是为了拱卫京城,若把军队调入城内,成了瓮中捉鳖,自缚手脚。将军当趁蛮人攻城之际,从后面包抄,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杨太宰赶紧道:“吴将军刚刚赴任,还需要熟悉。”
萧暥冷笑,紧接着又问了他几名新任将领,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书的侄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打过仗,都是纸上谈兵。资历太浅。
加上萧暥积威之下,气势所慑,他们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
萧暥看向武帝,毫不客气道:“大梁防务岂能当儿戏?”
杨太宰抖着嗓子道,“萧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是生来会打仗的?”
他仗着大梁兵权收回,本来想硬气一次。
萧暥冷然侧目,目光如刀。
杨太宰不禁打了个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飘闪地趋向柳尚书。
柳尚书不冷不热道:“萧将军,难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几个官员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听武帝道:“此事是朕思虑欠妥。”
众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打算。
武帝恳切道:“吴铄资历不足,朕意,让他去西京的曲阳营任职,军中历练。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门户,防务不能疏失,当然,萧将军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向朕推荐,朕求贤若渴。”
萧暥微微一诧,忽然发现这次回来,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不仅‘知错就改’地把灞陵大营和北军的指挥权退回,又委婉提出让大臣们推荐的吴铄柳行等新人将领去西京带兵历练,两头都能兼顾。
萧暥隐约感觉到,皇帝努力在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之中斡旋调和。青年帝王已开始懂得为君之道了。
此时萧暥手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西京赴任,多年征战,袍泽故人都越来越少了。
皇帝见他答应,便道,“吴铄等人缺少带兵经验,朕想请将军派人协助曲阳营的训练。”
皇帝这话说得非常恳切。而西京是大梁门户,对于巩固大梁防务有利无害。
次日,萧暥便让瞿钢率一万锐士,随吴铄等一起前往西京。协同驻守的同时,帮助训练新军。
此后萧暥一直在府中养病。每天与药罐子打交道。
皇帝派绣衣使来探望过他好多次,都被云越以去营地巡视,京郊打猎,或者干脆一句军务繁忙给顶了回去。
萧暥吩咐过,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病势。
九月,广原岭匪患又起。萧暥早已无力再战。于是令瞿钢带兵出征。
皇帝则顺水推舟提出让吴铄为平叛的副将。正好沙场历练。战后吴铄升任骁骑将军,瞿钢则留在襄州训练当地的军队。皇帝开始培养新锐的将领的意图逐渐明显。
转眼又是半年,天气入冬,萧暥的病情渐沉,药用得越来越重,效果却越来越微。
好在九州平安无事,广原岭的山匪也算老实。朝中竟然也出奇地平静。
唯有一条消息让萧暥心中隐隐不安。
乌赫死了,北狄又出了一个彪悍的统治者,才十九岁的赫连因,年少骁勇,半年里兼并了五个部落,手下精锐骑兵十万骑。
但是他已经无力再战了。
这些游牧部落居无定所,在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中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都非常困难,而且打下北狄人的地盘是没有用处的,这些都是不可守之地,茫茫草原,无法耕种,不能驻军,等到大军撤退了,他们就又卷土重来。
所以历来中原王朝对待这些草原部落,只能是严防死守。
次年,皇帝提出了将西京铸造为一座军镇的想法,如此北狄入侵,西京则可以和大梁互为呼应。
萧暥觉得可行。调丙南等将领率数万锐士协助守护西京,训练军队,
很快到了年尾,又是一年的新春。
武帝在重置西京防务的时候,也重新了景阳宫。并减免税负来吸引百姓商贾重返西京。
既然要将西京建造成大梁的门户要塞,光有军队是不行的,要有居民住户,商户,以扩充后备。
在一年多的经营下来,西京城已重现当年的繁华。
城中人口数十万,商贾如流,财货充沛,军力雄厚。
武帝更是打算在新年之际,前往西京巡视,朝中的大臣也一同随行。
萧暥照例回答皇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正月,圣驾及众朝臣前往西京。大梁城骤然冷清了下来。
除夕夜,没有烟火,没有喧声,街上万籁俱寂。这回不但是将军府,整个大梁城都冷得像个冰窟。
皇帝似乎在隐约告诉他,既然你不喜欢热闹,那就让你冷静一下。
大年初一,武帝下令将西京改为盛京。成为西都,大梁为东都,两都并存。
皇帝仿佛是暗示,当年你说大梁城上元夜三天三夜的灯火,车如流水马如龙,骗一个孩子来大梁。如今你食言了。那么这大梁城,你自个儿呆着去!
大年初二,紧接着几道调令。大梁城的军营炸了锅。
陈英道,“主公,皇上下令,调我为盛京府的京兆府,即日赴任!”
程牧道:“主公,陛下调我去安阳任司马!”
武帝在西京建大司马府,统辖天下兵马,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接到调令。
到此时,萧暥已经很清楚了。
这两年间,为防御北狄,加强西京的军备,萧暥手中的锐士营已经大半都调拨到外地驻防。
皇帝又借着训练新军,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将他手中的兵权削去。
“主公,他们想分割锐士营,我们不走!”陈英抖着嗓子道。
“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八万军队,就算是起兵,谁怕他!”
萧暥知道,他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沙场百战归来的,只要他一道军令,刀山火海都不带眨眼,反了也就反了。
但他是反了,魏西陵怎么办?是北上平叛还是按兵不动?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魏西陵闻讯后,那眉间的冰霜。
若北上平叛,他们就要刀兵相见,若按兵不动,轻则包庇,重则同谋,公侯府的声誉从此尽毁。
而且,他若抗旨不遵,起兵造反,必酿成两京之间的一场大战。
倘若这时北狄入侵,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兰台之变战火滔天。那么多年来他们四处征战换来的清平世道,将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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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生戎马,为了家国永安。这是义父的愿望,也是西陵的愿望。
永安城,他回不去了,但愿这一身铁血,能换来海内平靖。
他想起少年时穿过的每一条街巷,江南的细雨里有栀子花的清香。
初夏,柳荫下系舟,河里抓鱼摸虾。大街小巷的卖的酸梅糕,一入口是整个夏天甜蜜的味道。
他一生最快乐恣意的那几年,值得他后半生的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再次换来天下清平。
他断然道,“执行君令,后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两天后,萧暥峭立城楼,望着大军远去,留给他的,是一片孤城。
***
盛京,景阳宫。又是一年春早。
弥漫的香雾中,燃烛照影,梦中缱绻达旦,纸上笔走丹青。
但是梦中与他缱绻的终究是幻影,武帝不禁停笔,又开始想,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人被晾在大梁半年,居然连服个软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果真是死硬啊。
“陛下,车驾准备好了。”曾贤低声道。
盛京往西北去,有一处横云岭,和蜀中一样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横云岭为界,以北就是若羌、北卢人的地盘。
武帝此番北上就是要亲自查看横云岭的地形,在此处建一个军镇,天下战事平定后,他想要开疆扩土。
一旦得到横云岭以北的沃土,不仅可以消灭若羌、北卢等北狄人的同盟,还可以彻底切断北狄对盛京的威胁,甚至对北狄形成包围之势。战略意义非常重大。
虽然赫连因还没有壮大起来,但武帝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同类的威胁,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但是兴建横云岭军镇为大后方,还只是武帝的一个设想,所以他此番北上,借口要在横云岭冬狩游猎,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狩猎,就要像狩猎的样子,除了朝中大臣外,他所带的军队也不多。以免引起北狄怀疑。
***
这几日大梁下着雨,连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摧折人的心思,消磨英雄意气。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梦里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乍然惊醒,汗湿薄衫,俯榻低咳。
云越听到动静,轻步进屋,坐在塌边给他抚背顺气,见他气色舒缓些了,才将刚收到的军报交给他。
“主公,西北的消息。”
萧暥立即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他强压住胸口剧烈涌动的血腥气,吃力问道,“谁让陛下去横云岭的?该杀!”
“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萧暥脸色清惨,要糟了。
横云岭沟壑纵横,四通八达,难以据守,如果若羌等蛮族和北狄勾结,只要出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急行一昼夜,就能一举拿下天子行辕!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如霜,赶紧宽声道,“但是北狄人也未必会想到取道横云岭袭击天子行辕。”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是玄门的鹞鹰。
鹞鹰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
萧暥一看之下,断然道,“备甲!”
玄门信中道:横云岭西边的离石谷出现了北狄骑兵,形迹可疑。
果然赫连因这人不简单,战机捕捉敏锐,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
云越简直要急疯了,萧暥还在病中,骑马都困难,怎么带甲出征?
更要命的是。萧暥的锐士营被分割瓦解了,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可调?
萧暥决然道:“云越,挑五名精锐,即刻随我出发!”
云越愕然,只带五个人去横云岭?疯了吗?
***
离开横云岭最近的是宣武大营,这里有数千名虎贲锐士驻守。
入夜,萧暥风尘仆仆,直入大营。将士们一见到他,满身的热血顿时都燃烧起来。
“丙南,你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丙南眼中热意灼灼:“三千精锐。”
“够用了。”萧暥道。
旁边的监军费锺阴恻恻道,“萧将军,可有调兵的虎符或陛下的君令?”
萧暥快速道,“赫连因带兵欲袭击横云岭,来不及请虎符了。”
“将军该不会再来一次撷芳阁之……”他话没说完,后勃颈狠狠挨了一下,眼白一翻颓然倒地。
丙南收刀,“主公,精锐三千,听候主公调遣!”
这一次,他没有军令,没有调兵的虎符,什么都没有。
完全是多年的信任,这些人跟着他赴汤蹈火。
跟着他,打这最后一战!
***
月光照在山谷间,一队鬼魅般的骑兵沿着峡谷悄悄潜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北狄首领,精干清瘦,有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首领,我们在这峡谷里都走了那么久,这消息可靠吗?”
一阵山风吹过,赫连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野兽的本能让他似乎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他噌得拔出弯刀,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锐利的疾风迎面刺来,寒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赫连因只觉左眼角一阵灼热的痛,紧跟着眼前一片血红。
他心胆俱裂。如果不是用刀背一挡,那一箭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紧跟着,林间火光亮起,杀声震天,空中箭雨如蝗。
“上当了!撤!”赫连因大叫。
他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挡开密集的箭雨,一边心怀震慑地,又向那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火光映出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让他胸中的战意灼灼燃烧。
他孤注一掷的这一次赌博,遇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
山崖上,萧暥垂下手中的弓,刚才他蓄足了力的一箭,终究因为臂力不济,被震偏了。
但他也再没有余力拉开这张弓,只能抱恨看着赫连因带着残部仓皇逃出山谷。
***
横云岭天子行辕。
武帝疑道:“你是说,萧暥要逼宫?”
杨太宰赶紧道:“陛下,萧暥无诏率军直入横云岭,救驾还是逼宫,谁知道啊。陛下不得不防。”
柳尚书沉着脸道:“老臣倒是觉得,他没有陛下的君令居然能调动宣威大营的兵马,在军中威望让人震惊啊。”
武帝面色深沉。
没有君令和虎符,萧暥就能调动宣武大营的军队,那人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么?
皇帝沉声道:“你们说的没错,他的胆子和能耐也太大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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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萧暥无令擅自调动军队,让他立即回大梁闭门思过,思完了,给朕写一份书简。另派绣衣使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杨太宰焦急道:“陛下,赫连因偷袭横云岭,如此机密之事,萧暥怎么会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给他送消息,这也要查一查。”
“你是说他还窜通外夷狄?”武帝的眼中显出一抹阴郁。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不察啊。”
“朕还确实查了一下。”武帝的目光忽然一暗,回头道,“杨太宰,朕的行踪可换多少钱?是不是也该分给朕一份?”
杨覆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明察,臣从来没有……”
“朕原以为撷芳阁之事后,你会收敛。”武帝冷然道,
杨覆面色如蜡,磕首道,“臣只是告诉了几位富商好友陛下要出巡,因为陛下所到之处,庶民百姓纷涌而来求睹天颜,生意就特别好,臣、臣断不敢把陛下的行踪卖给胡人啊!”
“所以你还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武帝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杨太宰,如今这市面上的棺椁多少钱?”
杨覆吓得腿一软,
“你这一阵收的银钱,够买不少了。”武帝厌弃道,“拖下去,杖六十。”
杨覆失声大叫:“陛下饶命!”
旁边的柳尚书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杨太宰已年过半百,这六十杖形同杖毙啊!”
武帝的目光淡淡掠过,“你们是在想,萧暥无令调军,形同谋反,朕只罚他在家反省,杨覆不过是透露了朕的行踪,被朕杖毙。你们不服。”
柳尚书脸色一惨:“臣不敢妄猜圣意。”
武帝冷道:“他是朕的臣子,杨覆是朕的鹰犬。”
“朕的大臣让朕不快乐,朕最多把他关起来,但朕的鹰犬让朕不快乐,就拖出去杖毙!”
众臣闻言鸦雀无声。薛司空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挑,他明白了,这些年武帝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和萧暥周旋,借力打力。如今他朝堂上运筹自如,军权也逐步收拢,他羽翼已丰。
今天他这一手,两头都敲打,两头都落不着好。
他想了想,试探道,“杨覆透露陛下行踪,使陛下遇险,当灭三族,陛下为何不降罪其子杨拓?”
武帝道:“既是鹰犬,杀大留小。”
薛司空暗暗倒吸冷气,看不透这帝王的心思。
第255章归去
自从那次夜晚兵变后,武帝这几天连日都用照影香才能安眠。
梦中之人温润如玉,情意缱绻。恍然梦醒后,御案上只放着一封言辞生硬的书信。
这悔过书只有寥寥三十几个字,字迹刚劲,运笔如剑。
在信中,萧暥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澄清了。
武帝原以为他这处境,怎么也该服一下软,折一回腰,至少学会说几句顺耳的话。譬如大臣们张口就来的臣有负君恩,痛改前非之类的辞色,在萧暥书里连半个字都看不到。
多年握剑的手,即使握着笔,笔下也带锋。
武帝端起茶盏浅啜,让曾贤把悔过书传给众人,“你们看看,萧将军是怎么写悔过书的。朕看他倒是硬气得很。”
柳尚书接过来,挑剔地耷着眼皮道,“萧将军悔倒是悔了,不过他似乎悔的不是私自调兵,他悔的是没有抓住赫连因。”
薛司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他哪里是悔没抓住赫连因,他这是抱怨陛下削他的兵权。”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武帝道:“无诏调兵,朕看他的权力大得很。”
“朕调走陈英、瞿钢,就是为折断他的羽翼,以为他会懂事些,他倒给朕来个无诏调兵,差点演一出逼宫,看来是防不胜防了。”
柳尚书察言观色道:“陛下,萧暥是猛虎,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拔掉他的长牙。”
武帝眉峰一敛,“继续说。”
“臣以为,要除去锐士营。”
武帝道:“朕已经将他手下十万锐士,调走了七万精壮。大梁城只剩下不到两万老兵。”
薛司空道:“仅分解兵力还不够。”
“能怎么办?”柳尚书不解道,“莫非……”
他手悄悄在袖中一横,做了个杀势。
“这倒不必。”薛司空道:“你我都是文官,不懂军中的袍泽之义,锐士营是萧暥一手创建,在乱世烽火磨炼出来的一支精兵劲旅,只要锐士营的军番犹在,军心就散不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陛下,这些年的南征北战,锐士营早已不仅是一个军番,它是一种象征。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是深入骨髓的铁血!”
武帝听到这里,手指的骨节不由微微屈起。
锐士营就是萧暥的牙齿,不仅要断其羽翼,还要拔掉他的牙齿,才会让萧暥学着听话。
武帝断然道:“传令,丙南等一干南安大营将领无诏私自动兵,一律下狱听候审讯,其麾下三千士兵全部解械,禁闭营中,等候发落。”
然后他手指轻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至于审问,就让杨拓来。”
薛司空暗吸一口冷气。杀父用子,杨拓会如同一条疯狗般撕咬任何关进笼子里的人。
“萧暥不是写不来悔过书么?”皇帝目光一掠,道,“柳徽。”
“在。”柳尚书赶紧躬身上前。
“你去写一份书,把萧暥及其锐士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流血夜,□□皇后,暗杀阿迦罗,引北狄入侵,火烧盛京城……这些年,你能想到的条条桩桩都写上去!写完之后,发往大梁。”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铁血,让他舞文弄墨是为难他了,既然他写不来,抄总会罢!”
***
风雨晦,关山远,案头酒残,梦里衾冷。
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萧暥一脸清冷的靠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小瓷瓶。
“谢先生送来的?”云越问道,
自从两年前,萧暥在北伐之际,冰天雪岭中寒毒侵入心肺,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映之屏退所有人,以非常之法为他治疗,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来过了?”
萧暥眸色深沉,静静道:“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抬起清瘦的手,指了指案上,那里搁着一封信。
信中,谢映之笔意洒脱,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也依旧旷达淡然,却还是被他看出了依稀的诀别之意。
也许到了萧暥这个时候,对于分别,已经格外地敏感。
“先生乃神仙中人,大约是去云游清修了,主公尚在病中,不要多想,还需放宽心。”云越说着,给他腰后放上软垫,又看向他手中的小瓷瓶,“这是什么药?”
萧暥沉声道:“假死之药。”
云越顿时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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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映之在信中道,冥火寒毒专吸人的生气,所以对于死者无效,一旦服下此药,呼吸心跳停止,体温骤失,寒毒就会自然消除。
萧暥现在多病缠身,不仅噬心咒反复摧折,所中的寒毒也深入肺腑,半夜咳嗽咯血,难以安睡,药石无医。
使用此法,至少能将寒毒除去,余下的噬心咒虽无治,但是今后天下太平,萧暥也不必再南征北战履历风霜,就可以好生修养,说不定还能拖延十年八载。
其实萧暥明白,谢玄首还存了另一个想法,假死避祸。
他这些年树敌太多,使用此法假死,三五年后就醒来。到时候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天下人都以为萧暥已死。
他就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与世无争地活着。
谢映之处心积虑,最后给他做的布局。只为了天下太平后,他也能过上几年平淡安逸的日子。
萧暥微叹,“先生用心良苦,我却无以为报。”
现在国家初定,朝局不稳,赫连因又走脱了,他还不能假死隐遁。
就在这时,徐翁推门进来道:“主公,陛下的旨意道了。”
洋洋洒洒十几页的悔过书,被云越一把扔在地上,“这是什么悔过书,这完全是陷害栽赃!”
“他们光提锐士营杀戮甚重,却对锐士营的将士们平天下,剿匪患,驱胡虏,浴血沙场的战绩闭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如此眼瞎之人。也从没见过如此偏颇之辞!”
“主公抱病千里北上,扶危救驾,没有功劳就算了,他们还让你抄这种东西!换是以往,早就……”他咬紧下唇,还是把大逆不道的话憋了回去。
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年就滞留在蜀中,裂土割据又怎样?再退一步,萧暥手握兵权,势力滔天时,就该自己……云越赶紧刹住自己脑中犯上作乱的念头,毕竟世家子弟出身,这种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就被压下去了。
萧暥静静道:“徐翁,把纸收起来。”
“主公,你不能抄,你若抄了,就是承认了啊。”
萧暥当然知道,这是个套,他一抄就是默认了这上面所写,英勇杀敌就成了屠戮无辜,为国奋战就成了图谋不轨。先是污名化锐士营,好下一步顺理成章的裁撤。
他不会抄这种东西,这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但是不抄,皇帝摆明了把丙南他们和几千士兵扣着了。无诏调军,是救驾还是谋反,全是皇帝一句话。
窗外阴沉沉的雨色,映着他清瘦的身形,他轻咳了声道:“徐翁,给我去买几坛好酒。”
两日后,雨停了,郊外离离青草,漠漠寒烟。
正是四月,营地旁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去了军营。
和以前相比,大营显得寥落,青壮士兵都被调走了,营中只余下一群老兵。征衣陈旧,兵器锈蚀,没有整修。看来上头没有调拨银钱。
但是尽管如此,老兵们一看到他,都分外激动。
还是和以前一样,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萧暥脸色愈寒。
“主公,你在病中,少喝点。”云越低声提醒道。
“不妨事。”萧暥摆手,这最后一顿酒只求尽兴。
酒过三巡,老兵油子们话多了起来。
“主公,他们毁你谤你,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啊。”
“横云岭若不是主公,小皇帝早就被胡人抓去了!”
“要我说,倒不如干脆让胡人再烧一次盛京!”
“主公,你只要放句话,兄弟们跟着你反了,大不了落草为寇!心里舒坦啊!”
萧暥干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坛,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主公你说,兄弟们刀山火海,咱们不是没见过!”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
“什么?”
顿时那些大老粗们都懵了。
萧暥沉声道:“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不再是锐士营的人了。”
他这话一出,营帐内顿时炸了窝。
“主公,是他们逼你吗?”“只要你发话,咱们揭竿而起,这四海九州锐士营的兄弟都会跟着你!”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都是战乱里没了家的,都把这里当成家了啊!”
沙场上刀斧加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一时嚎啕失色,恸哭如同孩童。
萧暥站起身,冷然道:“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他说完决然走出营门。不再去管身后的恸哭滔天。
多年的袍泽之情,一笔勾销。
但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马车停在树下。
这大半年来,萧暥身体日益不持,出行都改由马车。
他扶舆蹬车,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攀住横生的树枝,花瓣纷纷遥落,映着那一身肃杀,花雨中凄落的人影,一腔铁血,空怀惆怅。
“主公。”云越赶紧搀住他,“锐士营是你一生的心血。”
四月天里,他的手冷得像冰。
萧暥道,“锐士营本来就已经被分解地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
大梁城外。
一辆素朴的马车停在客舍旁,护送马车的只有数十人,皆外穿袍服,内藏甲胄,看起来像普通的商贾。
曾贤低声道,“陛下,刚才来的消息,萧暥把锐士营解散了。”
武帝道:“他这回倒是识趣了。传旨,放了丙南一干人等。”
“是。”
曾贤又道:“陛下,这就回宫吗?”
武帝掀开车帘,望向大梁城苍凉的城楼,新都繁华,这大梁城却日益寥落陈旧。
那人守着这座空城也快两年了。知道悔改了吗?
武帝道:“不要摆驾,朕微服进城。”
***
回到府邸,酒意未散,萧暥让徐翁备了笔墨,趁着醉意,在纸上奋笔疾书。将士军前半死生,戎马一世,他可以交出兵权,什么都不留,换这些士兵余生得到更好的安置。
寥落的军营和破败的兵器,为国血战的士兵,不该有如此寒凉的结局。
萧暥清楚,皇帝并非昏庸,相反,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时候该收买人心、军心。
他这头解散锐士营,皇帝紧接着就会犒劳三军,以显示皇恩浩荡。
不过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一场交易。
书写到一半,胸中窒郁隐痛,终是意难平,他仓皇捂住唇,鲜血已染红巾帕。
……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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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十三四岁初从军时,策马直入军营,意气飞扬。
“西陵,你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兴致勃勃提起两只羽毛艳丽的雉鸡。
魏西陵道,“军中禁止打猎。”
“喂,我记得没有这一条啊!”
魏西陵不动声色:“刚加的。”
“你!”萧暥没脾气了。
然后他微讶:“你把一百条军规都背出来了?”
萧暥心道:废话,不背出来,怎么对付你?
……
夕光下,萧暥的嘴角微微挽起:其实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哪怕是你定的那些无聊的军规。
门轻轻开了,有人进了屋。
逆光中,来人身影修长,面容冷峻又深沉。静静凝视着他。
萧暥酒醉未醒,脖颈柔顺地倚靠着桌案,不见往日的威压冷厉,显得苍白脆弱,脸颊上还沾着一点墨痕。
武帝看了一眼,那是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悔过书,心中不由一触:“朕不逼你了,不想写,就别写了。”
皇帝刚抬手想替他拭去脸上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