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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的发丝覆盖在身上,火光下流溢着锦缎般的光华。他的衣衫早就被火烧成灰烬,发丝遮掩下,新生的躯体皎洁如同火焰中萃炼出的清瓷。

那黑袍人阴寒的视线沿着他骨肉匀称充满生力的肌体一路游梭过去。最后停留在他修长手指间那一枚纯银色的戒指上。

玄门?

他眼神幽深地注视片刻,手中瞬息间凝起一股寒雾。

四周的火焰忽然冻结了,反射出幽冷的光芒,冰霜迅速蔓延,魏瑄的脸色变得苍白,发丝睫毛上也结上了冰花。

随着冰雪的侵蚀,戒身上隐隐浮现出一圈细小的银光,似纤细的文字乍然一闪。顿时四周冰霜崩裂,化作无数细碎的水晶炸开,霜雾腾起。

那黑袍人骤然收手。周围的火焰又恢复如常。

他冷冷地想,这指环居然施有玄门秘法,谢映之果然料事如神。竟无法摘除这枚指环。

接着,一件纯黑色的斗篷覆盖在了魏瑄身上。

黑袍人抱着魏瑄出来的时候,贺紫湄正不安地等在冰湖上,虽然知道四周都已经布下障眼法阵,看不见他们,但是今晚的屡屡失利还是让她非常挫败。

“主君。”她看到魏瑄,敌意暗生,“为何不杀了他?”

当时魏瑄对她说的那句‘我不杀女人’,她现在想来还心惊胆战。此人竟然能透过人傀,看出幕后的操纵者?

黑袍人淡然道,“这个少年能使用玄火,秘术天赋极高。我要带他回去。”

贺紫湄低声吸气道,“属下斗胆,他戴着玄门指环,会把玄门的人引来,曝露我们的行踪。”

“如果我就是要让玄门的人找上来?”黑袍人泰然道。

贺紫湄一惊,“主君是想用他为饵?”

黑袍人冷道,“一个谢映之抵得上十个北狄部落。”

***

因为忽然降落的霜雪,火势稍稍减弱了,魏西陵率军开始清理火场。

萧暥刚站起身来,想要过去探看,忽然不远处的草坡上蹿过一个毛都被烧焦了的灰色绒球。速度还奇快。

“苏苏!”

苏苏撒腿跑得飞快。

萧暥回头一看,凌霄就在不远处的草坡上。来不及想,翻身上马,疾追而去。

另一边,魏西陵在清理了神庙废墟后,士卒在灰烬中找了几遍,也没有魏瑄的影子。

“不会是烧化了罢?”丙南面色苍白道。

魏西陵蹙眉,即使是那些被火烧化的尸胎也至少还留下痕迹。但神殿里连痕迹都没有。

而且玄门指环水火不避,此刻玄门指环也不翼而飞。

魏西陵凝眉思索着。

就在这时,云越急匆匆进来,“将军,主公不见了。”

魏西陵立即回到刚才的草坡上,只见才片刻功夫,草地上只剩下萧暥披在肩上的鹿皮毯。上面飘了些许霜花,还没积起来。

魏西陵略一思索,“凌霄何在?”

云越这才发现,萧暥的坐骑也不见了。

魏西陵心中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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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查看草地上的马蹄印,然后利落道,“云越,调一百亲兵随我去。”

……

一路跟随着马蹄印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已是薄暮,飞雪茫茫中,眼前出现一片寒雾袅绕的林子。

云越观察片刻道,“将军,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魏西陵早就发现了,林间没有鸟鸣声,草原上常见的野鼠黄羊也不见踪迹,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朽草腐藤的气息。

这是个死地。

他立即取出地图一看。

果然,望鹄岭到了。

“将军,主公进岭了。”云越查看了马蹄印。

魏西陵剑眉紧蹙,望鹄岭,溯回地。

谢映之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以进入望鹄岭。否则一切莫可知。

萧暥仓促间没有地图,不知道此间是望鹄岭,看来已经进去了。

他断然道,“云越,率军在此等候接应,并速派人回营地送消息。”

然后他翻身上马,“余下的人,随我进岭。”

***

野芒城

刘武昨晚没睡好,半夜里被谢映之拽起来上城墙放鸽子,呃不,放鹞鹰。

于是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才想起来谢大名士还在城里,不能怠慢了,赶紧抓来个士兵问道,“先生呢?”

“谢先生昨天半夜里就出城了。”士兵道。

什么?刘武一愣,算是明白了,谢先生真是神仙,都不用睡觉。

北狄草原。

阿迦罗回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的焦土。

一场大灾过后,尸横遍地,到处都是血肉模糊、垂死挣扎的士兵,他们有的拖着残肢断腿在等待巫医的救治,有的肚子上还插着刀剑,在霜冻的土地上等死。

中原人不仅杀戮而且打劫,就像北狄人每年对中原的边郡所做的事一样,现在一股脑儿全都倒回到他们头上。

劫后余生的部众,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满面焦黑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

一名巫医拿起手中的药匣刚要上前,阿迦罗摆摆手表示不用。

他穿过血流漂杵的狼火市,回到营帐里,才一天功夫他的大帐已经满地狼藉,面目全非。

胡桌掀开,箱子翻倒,那些他精心为萧暥置办的珠宝首饰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绫罗绸缎的华丽衣裙,被潦草地扔在地上,上面还有军士的战靴踩出的泥脚印。

其中萧暥大婚当日穿的那件锦衣,劫匪们粗暴地用刀撬下镶嵌在衣襟袖口裙摆上的珠玉黄金。刀还没擦净,斑驳血迹染在了蜜合色的裙上。

阿迦罗忍着背后的伤痛俯身捡起那罗裙,凑近鼻端,轻柔的锦缎间依稀留着他发间兰芷般的浅香,更揪得阿迦罗心中一阵抽搐,阵痛与暗恨交错纠缠。

心痛的是,他大婚穿的衣裙被如此粗暴作践,憎恨的是,践踏它们的,却正是他的士兵!

阿迦罗一件件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物什,这是他们新婚的大帐,一起生活了七天的地方。他在这里抵着一刀穿心也要探幽觅香,在这里抱着他耳鬓厮磨,夜夜缱绻达旦。最终,没想到同床异梦,萧暥要的竟是这个结局!

大帐中央,古琴还在,琴弦已断,琴骨已裂。

他的手指抚过琴弦,发出铮的清响,不知萧暥最后给他弹奏的那一曲,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

琴案下藏着一支发簪。

藏得很好,才免遭劫难。

看来萧暥对他手下那帮匪兵的脾性是摸得很透了。

他握着那簪子,上面还缠绕几缕青丝。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最后狠狠一刀剜入他心底。

他不在乎被车犁背后捅了一刀,却在乎那只递刀的手,修长秀劲,几曾入梦。

这个结局,萧暥终于满意了罢?

萧暥把戒指还给了他,把他母亲留给的发簪藏在了琴案下,把宝刀递给了大单于,引他们父子相杀。

他给他的一切,萧暥一件都没有带走。不是留在帐中,就是扎在他心里。

做得真够绝的!

除了那八角盒里空空如也,他喜欢吃的小松子和甘果蜜饯颗粒不剩,居然还记得吃完了走。

阿迦罗收拾了一下大帐,胡乱找了水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等他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世子!”栾祺满身是血,踉跄着上前,

“真的是世子!我还以为你死了!”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只有一对眸子清亮照人。

阿迦罗二话不说,几步上前狠狠抱住了栾祺。

“好兄弟!”

在狼火市时,铁托和穆硕的混战中,栾祺受伤昏厥,反倒侥幸没有中术变成傀儡。

“世子,洛兰部还有人,还能为你去战!”栾祺哑声道,

他说话间,周围陆陆续续聚拢过来一些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人,有士兵也有牧民。

天空冻云密布,霰雪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

下雪了,草原上的第一场冬雪。

他们的营地被摧毁了,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物资,牛羊都被劫掠一空,广原岭的山匪如同一群蝗虫,所到之处颗粒不剩,留给他们的只有呼啸的朔风,和草原上严酷的冬。

没有食物和皮袄,一场大雪后,他们都会被冻死在这漫长难熬的朔北雪原上。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相处了那么多天,他了解那只狡猾的狐狸。

萧暥放过了他们的部众,并没有搞屠杀,因为他知道屠杀会激起剧烈的反抗,徒增伤亡,他不会费这个劲的。

所以,他让手下的匪军劫掠了粮食和御寒物资,捣毁他们的帐篷,这是要困死耗死他们!让他们即使幸存下来,也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风雪中惶惶不安的族人,阿迦罗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件东西,“勇士们,单于铁鞭在此,我们依旧是驰狼神眷顾的子民!草原上的驰狼是不会死在严寒、饥饿和伤病中!”

所有人的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铁鞭上,全场肃然。

他们相信那是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无论草原上的儿郎散落在何方,只见见到这铁鞭就会最终凝聚成一股疾风,横扫脚下的大地,所向披靡!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里渐渐燃烧起燎原的野火,“中原人劫走了我们的牛羊,捣毁了我们的帐篷,想让我们冻死饿死死在这朔北漫长的严冬里,但是我们不会死!更不会让他们如愿,驰狼的子孙,我们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夺回一切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大单于!”“大单于!”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回旋在北狄营地里,响彻云霄。

阿迦罗站在猎猎朔风中,割开手掌以血抹额,“我发誓,今后永远不会让你们忍受寒冷和饥饿,我会带你们重新成为驰骋于草原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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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伤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严酷的寒冬,恶劣的环境,短缺的食物,他会带领他们活下去,带领他们重新赢得胜利!

统一十八部落,横扫中原,饮马江河,如果说从前是为了雄心,那么今后,就是为了复仇和掠夺!为了这喋血的一夜,为了这万千勇士的亡灵!

阴云密布的长空,掠过一声北雁的哀鸣。

荆草编的王冠戴在他头顶,他在废墟中加冕为王。

北狄的惯例,加冕仪式上要有酒。

栾祺振色道:“大单于,我洛兰部的营地里还留着几坛马奶酒,我这就去拿来。”

***

片刻后,

栾祺提着酒坛走在满目疮痍的营地间,朔风呼啸却吹不散鼻间弥漫的浓重血腥味。

空中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茫茫旷野只余一片寂寥的苍寒。

辽阔荒莽的草原上,狼烟未散,一道身影如轻云白鹤,惊尘而出。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中的酒坛幡然坠地,酒水汩汩,浑然不觉。

猎猎烽烟映着一袭白衣胜雪。

战火夷尽的土地上,那人一骑飞扬,袍袂翩然,和周围血腥、肮脏、残酷的疆场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更显得惊心动魄。

栾祺只觉得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先……先生?

人生就像一场梦,跌宕起伏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又会遇见谁?

谢映之策马疾驰间,感受到了有人在注视他。但是他无暇驻马,北狄草原上几轮大战后,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忍猝睹。想必萧暥和魏西陵已获大胜。

然而这一战,对局者远远不止是北狄人,北狄人甚至只是两方试探中争夺的棋子。

更让谢映之忧心的是,萧暥当年中的噬心咒,恐怕已撑不过去了。

以往萧暥的病,除了劳累体虚,急火攻心就会发作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原因,谢映之没有说。

他不提,是因为当时没必要给萧暥增加负担。

一方面,他能用草药和施针就把萧暥的噬心咒压制住。另一方面,不知什么原因,萧暥自从京城流血夜一场大病后,就记不得以往的事情了。

这对萧暥来说其实是好事。

痛苦、悲伤、悔恨这些深重的情绪都会引发噬心咒,尤其是经年累月积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其实这两年,几乎每一次萧暥记起过往的只鳞片爪,都会伴随噬心咒发作。

只有他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他才能松快地活着。但是如果他都想起来了……

谢映之心中隐约不安。

这两年萧暥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从最初遇到他时,那个抢小孩的猫、在雅集上被容绪下药都不知道、有点傻的青年,到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夕之间就把北狄王庭给屠了。

萧暥这把剑越来越刚强,越来越锋利,就离折断不远了。

第246章跋扈

魏瑄从一片漆黑中渐渐醒来,眼前逐渐热闹起来。

他听到雅乐庄严的声音。

自从兰台之变以后,很久没有听到钟鼓雅乐之声了,再一听,所奏的好像是《鹿鸣》,这里是在举行婚礼吗?

他睁开眼睛,那是一座陌生的宫殿,大概是暮春时节,他能闻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

黄昏,华灯初上,黯淡的宫室被十八盏连枝灯照得煌煌通亮,朝臣们分座两席。

年轻的帝王面色凝重,脸上没有半点大婚的喜庆。

魏瑄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似乎……就是自己的脸?只是看起来年长几岁,线条更为刚毅,眉目也更为深邃。

一道枯槁般的声音在武帝耳边道,“北宫达在东北欲另立天子,若成功了,九州就会有两个朝廷,两位天子。届时人心浮动,大乱在即,也会动摇陛下的正统之位。”

当时北宫达发现手中有个天子,做什么事都可名正言顺,打谁都可以说是替皇帝出气,特别好用,非常后悔当年兰台之变没有早点出手勤王抢皇帝。

他的谋士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萧暥可以立个天子,他也可以立啊。

但是魏氏皇族人丁凋敝,找不出合龄的。挑来捡去,就找到了流落冀北的魏氏族人里,只有五岁的魏涵。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招太狠,顿时两个朝廷,两位天子,这大乱就要来了。

“萧暥很聪明,他让陛下成婚大典,等于是昭告天下,皇帝已经成年。国赖长君。有一位已经成婚了的皇帝在,还有人会去拥护一个五岁的小娃娃为帝,北宫达想在燕州再立朝廷的企图不攻自破。”薛司空对武帝道,

“老臣以为,对陛下来说,这是也个机会。”

武帝问,“什么机会?”

“柳氏世代公卿,若得他们的支持,陛下就获得了大半士族的支持。”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政治联姻。

十八岁的武帝看着面前秀美端方的皇后。心中弥漫起苦涩。经书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是他执手相看的那个人在哪里?

他生于乱世,长于深宫,本来不该奢望什么。

但是宫闱深锁,禁苑重重中,却生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妄念。

只是还来不及冒出枝芽,就要被这些人掐灭了。

北宫达,萧暥,还有在座的元老公卿。他们把他的大婚当做了一场政治博弈。

“陛下大婚后,等于昭告天下,陛下已经成年,可以亲政。”那苍老的声音道。

年轻的皇帝想挣破这个牢笼,就必须得到权力。

但是萧暥肯交出权力吗?

就冲他今天佩剑上殿的跋扈?

武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大殿上,忽然被什么灼了一下,一时收不回来。

今天是皇帝大婚的日子,萧暥罕见地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锦袍,衬着他容色俊雅,风神秀异,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泉深涧,隐隐反射出刀光来。

武帝看得暗暗心惊,忽然想起来,以往萧暥除了朝服和带甲外,总一身肃杀,从没见过他穿其他的衣裳。

其实武帝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萧暥了。

自从京城流血夜,萧暥大病一场后。那场病就像把他又锻造了一遍,变得更加冷冽肃杀,犹如出鞘之剑,只要靠近一点,都会被那犀利的剑风割破。

朝臣们见到他,几乎都是绕着走的。

而这几年萧暥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在自己府中堂而皇之开府议事,很少上朝,大概萧暥觉得,上朝听那些文官腐儒们扯皮是浪费他的时间,当然,萧暥戎马倥偬,常年四处征战,在大梁的时间很少,且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府中养病。来宫中就更少了。

这些年的铁马金戈,这把剑锻造地肃杀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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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炽烈的气息竟然是如此美妙,那种危险的气息,让深宫里的少年血脉喷涨。

武帝注意到,萧暥端起酒樽的时候,袖摆上隐隐显出了暗纹的朝霞玄鸟纹。

在大雍,玄鸟也有雏凤之称。

就在他走神之际,耳边想起司礼官的声音。

“今择吉日,鸾凤从龙……”

一丝妄念,这一刻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陛下?”执事抬着彩绘漆盘,上面是两尊酒。

武帝正在出神。

梦里挑灯看剑,花落满席,拥剑而眠。

这个念头让他心动不已。

“陛下?该喝合卺酒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

……

大典结束是宫宴。觥筹交错,众官员相互敬酒,推杯换盏间。

萧暥倒满了一杯,向主持酒席的太宰杨覆走去。

顿时周围的官员如避蛇蝎般,默然退开了去。

杨覆赶紧赔笑道,“怎么敢劳萧将军来……”

“不是来敬酒的。”萧暥毫不客气道,

杨覆面红耳赤,“不敢,不敢。”

“我问你,今秋调配的军粮,粟米中为何杂有沙泥?”

杨覆暗暗心惊,只是掺了一点点,想萧暥事务繁杂,这些细节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萧暥那么仔细。

他瑟缩道,“怕是收谷物的时候没有留神,掉进去了些许。”

萧暥冷笑。

十斤谷子里,半斤泥沙,掉进去的,还是掺进去的?他早就知道这些人平时暗中都在搞什么鬼,大斗进小斗出也是惯常,但是主意打到军粮上,胆子不小。

杨覆战战兢兢推说道,“今年各郡县的收成不好,大梁的米市价格也上浮了。”

“很好,告诉那些商户,我要征用一万石粟米,三天筹齐。”

“三……三天?”杨覆瞠目结舌。

“你嫌太长?”萧暥挑眉,“你要明天也可以!”

“不、不,不长不长,三天刚好,三天,就三天”杨覆冷汗涔涔。

萧暥表示满意,“趁这颗头还在,好好喝酒。”

说罢他把酒杯静静顿在案上,走了。

余下的人面如土色,这句话撂着,这酒谁还喝得下去……

直到萧暥的背影消失在宫宇间,许久才有人徐徐出了口冷气,“你们……你们看看他,竟如此跋扈!”

这话一说立即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这可是陛下的喜宴!”

有人道,“司空大人,这事儿得让陛下知晓。”

薛司空斥道,“陛下正和皇后已入殿,行餕余设袵之礼,你们闹什么,不想喝酒就都散了。”

晓月初升,宫墙上,一株杏花开得正好。

萧暥穿过重重宫门,就听身后一道清澈的声音道:“将军又要出征吗?”

萧暥驻足,淡淡道,“陛下新婚,此刻当陪皇后。”

“我不想大婚。”武帝追上前几步,又被那人身上肃杀的气息逼退。

“柳尚书的女儿端方贤惠。但我不喜欢她。”

萧暥的眉头微微一蹙。

夜风拂过,月摇花影,年轻的皇帝一时心动。

“我其实……”

“陛下若有心仪的女子,便纳为妃。”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蓦然怔了怔。他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辨的滋味,脱口道,“将军可曾记得,当年兰台之变,将军从废墟中救驾之时说过的话?”

另一边的魏瑄闻言心中猛地一颤,当年萧暥想迁都大梁,对他说,‘大梁的上元夜,三天三夜灯火不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

萧暥还记得吗?

隔着一丛海棠,萧暥侧过脸,冷冷道,“当初陛下还是个孩子,陛下现在还是孩子吗?”

“当然不是。”武帝愕然道,

“那就不要再提孩子的问题!”

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哑然。

宫墙下,落花似雪。

魏瑄的心中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萧暥不认账了,还不认账地如此霸气。

***

“主君,他怎么了?”贺紫湄问那黑袍人。

只见魏瑄紧闭着眼,面无血色,他指间的玄门指环隐隐闪烁着幽光。

“紫湄,你知道河流吗?”那黑袍人不紧不慢道,

“河流?”

他们正站在一滩死水前,水底沉寂着腐草朽木,水面上落叶遍布。

黑袍人道,“一条河的水流时深时浅,时急时缓,水中的浮草漂蓬,会在某些地方沉积下来,光阴也是如此,这溯回地就因为百年前的一些原因,成为了这么个沉积之所,他应该是入境了。”

落叶遮蔽间留出的一小片湖面。水中有倒影。

“他一旦入境,凭自己是挣不脱的。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贺紫湄看着魏瑄骨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不禁问:“主君,他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道,“你想知道,除非进入他的意识,但是这非常危险,就看对方的执念有多深了,执念越深,入境越深,越难走出来,搞不好自己都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贺紫湄倒吸一口冷气,“主君是想把谢映之困在境中?但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这小子能困住他?”

“不,他能控制千人祭的煞气,秘术天赋非同一般,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中住着一头猛兽,我要把那笼子打开,把这头猛兽放出来,余下的就看谢玄首怎么应对了。”

第247章玉玦

两年后,幽州阵前。

风雪交加。

入夜,云越掀开帐门,火光照着几点雪沫飞舞。

大帐内也不见暖和,就见萧暥秉烛站在地图前。先前给他煎好了的药,依旧搁置在案上纹丝未动,都已经凉透了。

烛火映出他脸颊更为清减。

乌黑的发,没有竖冠,随意插了一根木簪。显得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云越赶紧取来披风给他罩在肩上。又为火盆里添了火。

“军粮还能支持几天?”萧暥问道。

“主公,还有七天。”云越道,“前往京城催粮的信使已经出发了。”

“这几日雨雪不断,前往京城一个来回怕是要十天,大军等不及。”萧暥凝眉道。

他接着略一思索,决然道,“不等京城了,就近先去高唐郡募集过冬的粮草和物资。”

云越心想这倒是个办法,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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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燃眉之急,但是有个问题。

“主公,高唐郡守军一万,还有城里的七万百姓,如果征调了他们的粮草,他们过冬怎么办?”

萧暥道:“无妨,高唐郡之南是蘅水郡,把蘅水郡的存粮调拨给高唐郡,至于蘅水郡,离开大梁就只剩下六百多里地,大梁的军粮北上运输,先到蘅水郡,补充他们的存粮物资。”

云越是明白了,萧暥这是要玩层层接力传递粮食,一来大大缩短军粮的供给线,二来争取了时间。

“只是京城,怕是吃紧,毕竟……”萧暥忽然秀眉紧蹙,一阵低咳打断了他的话,

云越赶紧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铜灯,然后搀扶着他坐下。

萧暥使劲压抑着咳嗽,无力地摆摆手,“我没事。”

云越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只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癯了,几乎能触到匀称的骨骼。心中一阵酸涩。

这场仗打了两个多月,气候越来越寒冷,前线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时刻都要精神紧绷着,萧暥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经常连夜地咳嗽。

“北宫达实力雄厚,我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却力有不逮,陷入僵持。”萧暥用巾帕抵着唇咳喘了片刻,慢慢缓过来,脸色依旧薄寒如冰。

“这仗从九月打到现在,大梁的国库都要被我耗空了,京城怕是已经怨言四起,北宫达再若煽风点火……”他凝起眉,将军出外征战,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

如果不是他大权在握,积威已久,这会儿皇帝案头参他的折子都收不完了罢。

“主公放心,京城有父亲在,玄门此次也是站在主公这边。”云越道。

萧暥明白,他和北宫达这一场大战举世瞩目,各方都已经站队了。他若输了,输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所有支持他的人。

这一战,只有一个人没有表态。

那人早就跟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且他远在江南,这北方的战事对江南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据萧暥收到的秘报,北宫达还派使节,欲交好魏西陵。

最后送去的珍宝美人原封不动全部退回,北宫达想了想,又厚着脸皮为自己小妹求亲,结果也被婉拒了。颇有点灰头土脸。

但是魏西陵也表明了态度,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战事,他不参与。两不相帮。

这引得举世哗然,各方势力都看不懂了。

魏西陵和萧暥之间有旧怨,旧怨还颇深,北宫达原本以为魏西陵会和自己合兵,南北夹击,不料魏西陵却没有报仇的念头。难道还对萧暥念及旧情?

当然也有人说,魏西陵是看不惯北宫达的作为。实在不屑与北宫达为伍罢了。

“我本不想牵扯到他,结果还是……”萧暥微叹了口气,接过云越温好的药,

药很苦,但他习惯了,眉头都不带皱便喝下,就像喝酒一样自然。

一旦成为习惯后,酒再浓也醉不了,药再苦也不觉得难忍。

萧暥不吃甜食,以往云越给他准备了一大罐甘果蜜饯下药,他也不吃。

他自嘲早就已经过了贪嘴的年纪。

少年的时候好吃零嘴,把一生的甜都吃完了。

后来他明白了,糖越是甜,回味却是苦的。

短暂的甜,却要苦很久。苦得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最后一大罐子的蜜饯,云越灰溜溜自个儿吃完,吃得一段时间里满嘴都是甜腻味。

云越觉得,糖的回味不是苦,是齁。

天气很冷,灯光下,萧暥的脸容像冰雪一样,近乎透明。

喝了药,晚上就吃一碗清粥。

云越见他容色越来越清减,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低声道,“主公,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东北苦寒,北宫达还可以躲在城里,而我们只能在驻扎营寨,等到天降大雪,于我们非常不利,要不我们先退兵,等到来年开春再战。”

萧暥摇头,不能等。

“乌赫正在北狄招兵买马,只是上次被我们打败后,实力一时没有恢复,如果此番不拿下东北,等到北宫达和乌赫勾结就更难对付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萧暥没说,这两年南征北战,他伤病交加,身体与日俱下,这次他总算在大梁休养了半年多,才积蓄起一点力气,只求此战一鼓作气,与北宫达一决胜负。

虽然他知道,此时和北宫达决战,其实时机还不成熟,但他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东北严寒,若这一次打不下来,再过两年,他怕自己连剑都拿不动了。

今生想统一这山河,就成了一场泡影。

这一战是他的一场赌博。

“等到军粮一到,就和北宫达开战。”他静静道。

帐外北风呼啸。

***

御书房里,门前挂着厚厚的暖帘,炭火烧得很旺。

皇帝夜召几位辅政大臣,商讨为前线筹粮之事。

结果这不商讨还好,一商讨就成了诉苦大会了。这些官员当然不敢直接把矛头针对萧暥,所以都一个劲儿地向年轻的皇帝倒苦水。

这仗都打了两个多月了,朝廷各部都难啊,再这样打下去,国库打空,年都没法过了。言外之意,要求前线退兵。

太宰杨覆道,“陛下,东北的战事一拖再拖,国库虚耗,上次的那一万石军粮,都是臣七拼八凑来的,还向大梁米商强征了部分,搞得商户颇有怨言,现今又要征调十万石的粮草,老臣委实为难啊,求陛下给老臣想想办法。”

武帝不动声色,并不急于表态,问,“诸位臣工有什么看法?”

薛司空慢条斯理道,“北宫氏在东北经营三代,实力雄厚盘根错节,萧将军想要一战图之,过于操切,实不可取,我们应该劝导,而不是一味地迁就,予取予求。耗空了整个雍州的底子。”

柳尚书跟着道:“依臣之见,陛下在回信里可以适当暗示一下这大梁城的困境,让萧将军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也就不会……”

“就不会来催军粮了是吗?”武帝凝眉道,“前线未分胜负,你们已经想着如何退兵了?”

“这……”众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面有尴尬之色。

薛司空打圆场道,“陛下年轻气盛,更看重沙场兵胜,但战争不仅是调兵遣将,更是粮草物资综合国力之较量,我们的实力不及北宫达,消耗不起。”

杨覆跟着一摊手,“陛下,眼下大梁实在是征集不了那么多军粮啊。”

武帝长眉微敛,骨节清劲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暗暗攥紧,“如果诸位觉得为难,粮草朕亲自督办。”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天子亲自督办粮草的,要朝臣做什么?

云渊上前道,“陛下,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燃眉之急。”

武帝立即道:“大学士请讲。”

云渊道:“大梁城中多有世家大族,光是拥有土地田产千倾的就不下百户,朝廷可征集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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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族的余粮,以供前线。”

武帝首肯,“可行。”

杨覆道,“陛下三思,我们还要倚赖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若强行征粮会引起他们的强烈抵触,造成大梁城局势不稳。”

武帝明白,九州千百年来的门阀制使得各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略一沉思,道:“这不是强行征粮,这是借。”

众人俱是一怔,看向这年轻的君王。

武帝道:“这些粮食是朕向各大世族借的,也是各大世族顾全大局体察国家的艰难,年后朕会按照市面的红利还给他们。”

“陛下谨慎。”薛司空提醒道,“若萧将军这仗一直打下去,年后陛下若还不出怎么办?”

武帝道:“朕会想办法。”

薛司空闻言,眼皮微微一抬,知道此事不用再议,武帝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甚至有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这年轻的君王倾举国之力,助萧暥打这一仗,为什么?

他还不到二十岁,今日议事却表现得沉稳冷静,颇有明君的风范,任何方面都无可指摘,除了一点。

薛司空别有意味的目光投向了武帝。

皇帝和皇后大婚已有两年,至今却没有一男半女。甚至也不见皇帝有任何纳妃的意思。

坊间连陛下不近女色,简直如同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

但是今日议事来看,陛下血气方刚极有主见,并非心性寡淡之人,薛司空沉下眉,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三天后,粮草筹齐,发往前线。

云渊看着运粮的车马驶出大梁城,道,“陛下,这场战争短时间内看来是结束不了,陛下要做长远打算。”

言外之意,现在就要考虑各世家大族的粮秣怎么还的问题了,无论是拆东补西,还是别的什么途径。

武帝静静道,“朕已有办法。”

五天后,大梁城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曾贤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了御书房,面有喜色,“陛下,江南的粮到了!”

武帝豁然起身,“走,去看看!”

方宁冻得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西陵哥说好了两不相帮,结果让我们大冷天跑那么远送粮。”

魏曦笑道:“西陵哥为的是社稷,陛下亲自给西陵哥写信,能不借粮吗?”

方宁哼了声:“是么?我可是看着,陛下的信刚到,这粮草当日就发了,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吧?”

***

风雪漫天,大地一片苍茫。

大帐内。

萧暥喝了药,发了一身汗,听闻粮草到了,挣扎着起身。

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暗哑,“云越,备甲!”

又冷又重的甲胄穿在身上,寒透骨髓,激得他牙关一紧。

这是让三军安心。他没事,他还能战。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召集诸将来中军议事。”

大帐里,萧暥一身玄甲,神色清冷,目光掠过肃然而立的诸军将领。

这场雪后,等待已久的决战时机到了。

“陈英,你率军两万取道扶柳,袭击北宫达的重甲营。”

“是!”

“程牧,你率军八千截断成平道,阻止幽州援军。”

“是!”

……

这时帐门掀起,带进了一股风雪气。

云越匆匆进帐,“主公,新收到玄门的消息。”

萧暥一看之下,顿时心中一沉。

乌赫派巴图为前锋将军率兵三万,绕过凉州千里奔袭,直插冀北腹地,与北宫达合兵,成东西夹击之势。

他知道北宫达和乌赫早晚会勾结,但没想到这么快!

萧暥心中一急,胸口顿时血气翻腾,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们只有五万人马,北宫达在此地驻军十万,本来就众寡悬殊,如今再加上乌赫的三万草原骑兵,一旦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领闻讯都脸色骇然。纷纷看向萧暥。

是进是退,萧暥眸中寒光一闪。

天寒地冻,粮草不足时,他尚且咬牙坚守,如今粮草和御寒物资都到了,哪有不进反退之理!

退兵?萧暥冷笑,不可能!

他偏过身掩唇低咳了几声,手一翻将染血的棉帕藏起,一双眸子里燃起烈烈的冷焰。

“我本想让北宫达安心把年过了,既然他那么急于就擒,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各营准备,今晚好生休息,明晨出击。”

云越心中大震。

他明白了萧暥这是要抢在乌赫的骑兵赶到之前,把北宫达给灭了!

太疯狂了。

这绝对是赌徒行径!这是打时间差,如果在北狄骑兵到达前,没有灭掉北宫达,他们势必陷入腹背受敌,两线作战!

但是,就算是歼灭了北宫达,大战之后,他们以疲惫之师,还要回头迎击上万汹汹而来的北狄骑兵,又是一场苦战。

云越不是担心萧暥会打败,依照他主公战场上的彪悍,他不会输。

他担心的是萧暥的身体,鏖战之后又是苦战,还能撑得住吗?

就在这时,卫兵进帐来报,“主公,有信使到,江南来的。”

萧暥蓦然怔了怔。

这冰天雪里,他居然收到了江南的消息。

信使带来了一个素朴的沉香木匣,无任何纹饰。

没有信,魏西陵一个字也没给他。就像是根本不屑与他再言语。

匣子里是一块玉玦。

莹润的玉握在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玦者,诀也。

萧暥苦笑,魏西陵不愧是世家子弟,传一句话都那么含蓄。也不怕他这老兵痞子看不懂。

云越也是世家子弟,一看就明白了。

“魏将军不是早就和主公恩断义绝了吗?现在大战在即,他再送主公这个石头,这什么意思,想落井下石?”

“云越,住嘴!”萧暥低声斥道,

萧暥知道这小子平日待人刻薄惯了。没想到惯得这么牙尖嘴利,一时间被他气得有点呼吸有点不稳。

云越见他脸色苍白,赶紧道,“主公,是我胡言乱语。”

然后乖巧地替他卸了肩甲,绕到他身后,殷勤地给他揉按肩颈,一边悄悄观察他的脸色道,“我一直挺佩服魏将军的,只是他以前就说过和主公断义的话,大战之际,他又旧事重提,这举动实在是不怎么地道。”

萧暥微微叹了口气,“云越,你不懂他。”

次日一早,大军出击。

在鏖战三天三夜后,当洪流般的军队终于攻入了北宫达的大营,拔下中军帅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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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云越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北狄骑兵呢?”

***

雪后初晴,茫茫原野上,一支骑兵正在悄悄疾行。

为首的一个虎背熊腰的草原汉子正是乌赫手下的大将巴图,和他并骑的是一个中原将领,那人名叫王蓦,是北宫达麾下偏将。

从北狄入中原要经过凉州境内,凉州当时被萧暥拿下,所以北宫达派王蓦为使,引导乌赫大军绕过凉州,走朔方以北的广袤荒原,直接进入冀北平原。

风雪中,隐隐传来了马蹄声,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

王蓦一惊,莫非主公还派了军队接应?但是他没接到命令啊?

他骑在马上,眯起眼睛望去。

只见远处茫茫的雪原之上,隐约出现了一道银白的波浪,那是阳光照在铠甲上折射出的寒芒!

“是骑兵!敌袭!”王蓦骇然色变道。

巴图满面阴霾,“王将军,你不是说这路上畅通无阻吗?”

“拒敌!快!快拒敌!”王蓦都结巴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根本没法阻挡。

茫茫雪原上,那支骑兵席卷起一道银白色的波浪冲击而来势不可挡,无数纷乱的铁蹄踏起荒原上雪沫横飞。

苍寒的冀北冰原上,九州最锋利的剑已经出鞘,迸射出耀眼的寒芒,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巴图奋然拔出刀,还没来得及让他组织起抵抗,接下来,他就知道了什么是让人窒息的战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穿插、分割、歼灭,鲜血激溅的雪原上,是一场精确的杀戮和严密的配合。

王蓦心胆俱裂。

当他看到寒风中绣着魏字的战旗时,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战意顿时土崩瓦解,“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西陵不是说好的中立吗?他从来一诺千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雪后的骄阳,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散发着炫目的寒芒。

“你们和萧暥的战争我不插手,但是引蛮夷入境,枉顾中原大防,不可饶恕。”

***

“报——,主公,北狄将领巴图所部被魏将军尽数歼灭,巴图战死,王蓦被俘虏。”

“魏将军?”云越着实怔了一下,“他不是不出兵吗?怎么会?”

纵是聪明机敏的云小公子也搞不懂了,不解道,“那魏将军送主公玉玦又是什么意思?”

萧暥容色深沉,“云越,那不是绝义,他是让我决断。”

“他让我跟北宫达放开一战。”

“他让我知道,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他一直都在。”

萧暥凝目望向南方,夕阳下,唯见一片茫茫雪原。

云越喉中哽了一下,又想起自己之前说魏西陵‘落井下石’的话,有点愧色,小声嘀咕道:“魏将军也不怕主公误会。”

魏西陵向来寡言语,而重实行,话只说一次,惜字如金,断不重提,除非有别的用意。

萧暥淡然一笑,“我知他,他也知我。何来误会。”

***

战后,

魏燮擦了把脸上的血,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闷声问道,“西陵,你是为了家国大防,还是为了他!”

“问得好。”魏西陵收剑入鞘,

冰天雪地里,映得他一身银甲炫目,面如冰霜。

“没错,我是为他北上。”为国,也是为他。

魏燮而安宁,他以前只是怀疑,没想到魏西陵竟然直言不讳,他激动道:“西陵,你忘了萧暥干过些什么了吗?他自己都已经认了!”

魏西陵静静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魏燮恍然,原来魏西陵说的从此互不相干是这个意思!

第248章上元

东北的战事结束已经一月有余。

这一年,大梁的冬天尤其寒冷,渊冰三尺,风雪很紧,屋檐下挂着比手指还粗的冰棱。

萧暥拥衾而卧,火光映着他清减的侧颜,酒已冷,小酌慢饮,微醺的时候,他想起儿时在永安城,江南的冬天,也是白雪皑皑。

他灵活地像只小野狐狸,顶风冒雪爬到树上,费劲地把屋檐下的冰棱攀下来,当剑使。

冰在手心握得久了,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魏西陵知道后,就给他削了柄木头剑。

萧暥记得当时他坐在廊下,院中皑皑冰雪映着他清俊的脸容,剔透如玉。

他一丝不苟专注的样子。引人看得出神。

屋外大雪纷飞,萧暥抱膝坐在他身边,期待地等着自己平生第一柄剑。

说真的,萧暥觉得魏西陵如果不当将军,可以当个木匠,他那修长的手指竟是那么灵巧。

这把剑用的是南疆的香木,质地略硬很难雕琢,魏西陵手工没得挑,还精心上了漆,乌亮的剑鞘上还细致描上了朱红的云雷纹。比真剑还威风气派。

萧暥欢喜得不行,视若至宝。

这事儿还让魏燮和方宁他们眼红了很久。

但魏西陵毕竟不是真的木匠,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最后方宁只能缠着襄远伯给他去京城订了一把名家所制的木剑,但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如。

……

他的唇角微微挽起,只有忆起往事的时候,寒锐的眸中才乍现一丝柔暖。就像是数九严寒的天里,幽淡的梅香。

云越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掩着唇低咳着。

他赶紧在塌边坐下,一边给萧暥拽好被褥,一边手探进里衣给他抚背顺气。

“主公这病不要多想,才能好起来。”

谢映之说过,思虑愈重,病势愈沉。

萧暥何尝不知道。

但是以往东奔西战、戎马倥偬间无瑕顾及的念想,这会儿休沐期间,却全涌上了心头,重病又逢严冬,雪上加霜,对他来说就更为难熬了。

这病反反复复,不见起色,每天都在和药罐子打交道。

他咳了片刻,微微缓过气来道,皱眉道,“不是休沐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越在家里哪里呆得住。

逢年过节,他那将军府有多冷清。下属都回家了,只有徐翁和他两个人,还有几个没有家人的仆从。

萧暥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恐怕又被家里的老爷子唠叨了。来他这里避难的?

转而问,“陛下这几天在忙什么?”

“撷芳阁就要建好了。”云越道,

萧暥一诧,“那么快?”

萧暥本来并不支持这样大兴土木,但是天下初定,又逢新年。撷芳阁之名寓意着寒冬将尽,春暖花开。九州将迎来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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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

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还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江南的魏西陵和巴蜀的赵崇,魏西陵自然不必说,他本来就是魏氏皇族,而赵崇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表示愿意尊奉天子,于是天下局势已定,还有些个零零散散的小诸侯,也跟着纷纷表示愿尊天子。

乱世的终结,盛世的开启,皇帝需要一座宏伟的建筑来为这一次北伐的全胜庆功,彰显即将到来的盛世气象。

这时,徐翁进来道,“主公,宫里来的曾公公传陛下的话,陛下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大梁举行灯会,届时大梁城华灯满街,三天不宵禁,陛下想请主公一同上撷芳阁赏灯观烟火。”

萧暥眉头一蹙,当年为了骗魏瑄来大梁答应的事儿,他早就霸气地赖账了。这皇帝怎么还揪着不放?

他一个老兵痞子,实在没什么雅兴观灯赏烟火,更不喜欢搞这些虚的盛大仪式。

“回陛下的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

新年初始。大雪纷飞。

武帝接受完了群臣的朝贺后,回到宫中,又想起萧暥那句冷冰冰的话,还真是他的做派,直截了当,半点都不含蓄,拒绝地毫无余地,一如两年前那晚。

他站在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他道,‘陛下还是孩子吗?”“那就不要问孩子的问题!’

这两句话一直在武帝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这两年来,武帝几乎比大雍朝任何一代先王都要勤政。可是萧暥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过。

午后,武帝画了一副江山暮雪图。

柳皇后前来朝贺时,悄悄瞥了一眼,顿感惊心动魄。

天空阴云密布,疾风暴雪。大地惊涛拍岸,洪波涌起。这是天子心中的盛世江山。不是风和日丽,而是狂风暴雪。

坊间传闻,皇帝温雅淡泊,清心寡欲,但是她知道,陛下的心中有狂澜大海。

她是大家闺秀,自小就懂得书画,字,写得是胸意,画,画的是人心。

皇帝的心从来都不平静,热血、雄心,还有一种她看不透的、藏得很深的情绪。压抑着,隐忍着,等待着。

那种情绪只有透过他的画才能隐隐流露出只鳞片爪。就像江山的峥嵘与秀美,既让人陶醉,又让人恐惧。

“陛下,臣妾为陛下制了一套新春的冕服。”她轻声上前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好。”武帝搁笔道。

她款款走上前,纤纤玉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封。

武帝微微一侧身,“不劳皇后,朕自己来。”

说罢旋即彬彬有礼地避去屏风后让内侍伺候更衣。

柳皇后蓦然怔了怔,完婚两年,还是这样相敬如宾。至今不仅没有同寝过,每次武帝去皇后寝宫,都是小坐一会儿,谈说片刻便走,连半点肌肤相亲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密切程度,还不如嘉宁公主。

片刻后,武帝一身玄色袍服,上绣着日月星辰龙游九霄。

华丽的袍服显得年轻的帝王丰神俊朗,气宇轩然,日月周天仿佛在他身边轮转。

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也是最不可捉摸的帝王。

斟酌再三,柳皇后终于道:“陛下若不喜我,臣妾请陛下纳妃。”

两年了,后宫没有所出,无论朝野还是民间,私底下议论纷纷。

武帝长眉微微一凝,道,“皇后记得明华宗的无相大师吗?”

柳皇后一怔。

“朕这两年修习无相法师给的秘籍卷册,颇有心得。”

两年前,他被心底的妄念所纠缠,明华宗的法师无相就给了他一本清心的秘籍。说修行此秘法可以化解心中的执念。

“如同玄门的修行吗?”柳皇后问。

所以修炼必须禁.欲?

“你可以那么想。”武帝道。

玄门修行要清心寡欲,可是修行秘术却恰恰相反,各种奇怪的法门,包罗万象。

武帝发现,他修炼秘术,在用秘术压制住心底的妄念的同时,仿佛也在一点一滴地将那妄念慢慢地养大。

***

“执念越深,陷得越深。”黑袍人道,

“主君说什么?”贺紫湄倏地收回目光,

“这林子里,最危险的就是自己的心。执念太深,就走不出这个境。最终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主君是说,这小子他自己想呆在这个境里?”

林中落叶簌簌,她边说着边大着胆子悄悄瞥向那水中的影子。

她从来没见过主君的模样,他的声音像黑夜里馥郁的暗香,低沉浓丽,引人遐想。

湖水倒影出那黑色的斗篷,她看到如刀削般的下颌,再往上看…

一张腐烂了半边的脸赫然映入她眼帘!

肌肉生虮虱,空洞的眼窝里仿佛凝聚着深邃的漩涡。

“啊!”她仓皇地退了半步。

“妄念。”一道冰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贺紫湄顿时明白了,她刚才是入境了?

她浑身冰凉,赶紧伏拜在地,双眼中竟流出了两行血泪,“属下万死!属下僭越了!”

“只是小惩,下次再犯……”

“属下再也不敢窥看主君!”

“紫湄,你很聪明,就是小心思多了点,起来罢。”黑袍人道。

贺紫湄战战兢兢起身,再也不敢抬起头。

那黑袍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问道,“紫湄,你知道为什么最高阶的秘术修行者寥寥?”

“请主君赐教。”贺紫湄道。

“因为越强越疯。”

***

大年初五,武帝设宫宴,群臣朝贺。

璋合殿里灯火通明,丝竹雅乐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武帝端坐御座,一眼扫去,不出所料,萧暥依旧缺席。

萧暥回话道,“臣不去,诸位可以尽兴。”

言外之意,大过年的,他就不来扫众人的兴了。

众人一番‘如此目无君上’后,心底里却偷着乐,不来最好,这人简直是煞星,上一回皇帝大婚,婚宴上就被他搞得人心惶惶,酒都喝不好。

萧暥知道,他去不去都会被人暗中指着脊背骂,倒也无所谓,反正他不想去。

休养了一阵子后,身体略略缓过来些,趁着雪停,带着几坛子酒就去了城南老营。

萧暥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口,把酒坛扔给旁边的云越,云越虽然在一群大老粗里混久了,但是毕竟改不了世家小公子的习惯,接过来酒坛子,心中怦怦直跳,他把酒坛凑到唇边,仔细闻,萧暥嘴唇落下过的地方,竟还有一点点清苦的药香,云越还没喝酒,觉似半醉般透不过气来。

他如尝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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馐般,饮香啜蜜地喝了几口,白皙的脸都红透了。

旁边的士兵见他占着酒坛不撒手了,等得口干舌燥,嚷嚷道,“云副将,敢情这酒坛是你家媳妇,都不愿让给别人亲一口。”

这些大老粗说起话来没羞没臊,气得云小公子差点一坛子酒扣他脑门上。

萧暥淡淡掠了他一眼,云越无奈,还是猛擦了擦酒坛口子,又故意调了个方向,才扔给他们。

“嘿,他还嫌弃我们!”

“主公都不嫌弃我们。哈哈哈!果然是大名士家的小公子!”

士兵们起哄地笑了起来。

云越一双桃花眼左挑又嗔,但是与萧暥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集体噤声相比,云越眼睛都爆出血丝也不见得会让这群老兵油子的笑声低下半分。

陈英回营的时候,萧暥这酒都喝了三轮了。

他走出大帐,清致的脸容映着雪更显剔透,“陈英,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个月来,清点北宫达在燕州的府库,总觉得库存的财货和兵器数额和玄门的消息不大对的上。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

这些财货,兵器,北宫达都用到了哪里?

萧暥深深凝眉。

***

天气阴沉沉的,看样子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武帝在大梁城给北宫达辟了座府邸,名燕侯府。府中一应仆从和用度都按照诸侯之礼。

此刻,北宫达倨坐堂上,旁边陪着蔡庸等几个以前的谋士。

北宫达颇为不满,“我北宫氏历代三公九卿,我现在依旧是燕州牧,陛下设御宴,怎么不请我?”

他话音刚落,门被一把推开,

萧暥径直入内,“你想喝酒?我给你送来!”

见他这一副找事的模样,蔡庸几个赶紧都避走了。

萧暥顺势把门一关。

北宫达立即感觉到了,来者不善。

他漫不经心道:“大年初五,萧将军好兴致来给老夫拜年。不过说起来,你的年岁跟犬子差不多,给老夫拜年也亏不了你。”

萧暥把酒坛往案上一搁,毫不客气地坐在案上,道,“既然北宫将军这么说了,我就认这个小,毕竟名义比不上实利,拜年的礼金呢?”

北宫达简直被这人的无耻程度震撼了,他沉下脸,愠怒道,“老夫现在一文不名,燕州财货不都被你抄剿了吗?”

“库房少了三万金,并刀剑千余。”萧暥眼梢微微挑了起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北宫将军放哪儿了?”

北宫达心中一紧,没想到萧暥这账目算得那么仔细。

他道:“萧将军怕是筹算不大好,还是被吓得草木皆兵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北宫将军,你既然败了,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给自己换一个平安富贵。”

“我在这里过的很好,陛下赐给我锦衣玉食,依旧是诸侯的待遇,吃得好也睡得安稳,倒是你,萧将军。”他得意道,

“你剑下有多少亡灵阴魂不散,你杀孽太重,全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乃至于几千刀剑都能让你紧张成这样,老夫真是同情你!哈哈哈!”

萧暥的眸中掠过一丝阴冷。

北宫达继续道,“还有魏将军,老夫劝他好自为之,莫坏了一世英明,最后死于小人之手。”

萧暥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看来这酒你是不用喝了。”

他霍然站起身,走到门口,厉声道,“把他关寒狱!”

北宫达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勃然色变,“萧暥,你敢关我!”

“我堂堂一方诸侯,北宫氏世代三公九卿,你敢将我关进牢里!九州惯例刑不上大夫,你倒行逆施必遭诸侯讨伐!”

“关起来,审!”萧暥道。

***

御书房。

武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中抬起头时,就见杨覆等人鱼贯而入,个个面色阴郁。

“陛下,听说萧将军将北宫达关进了寒狱里。”

武帝静静道:“朕已知晓。”

杨覆摇头道:“陛下为北宫达建府是想给天下诸侯做个表率,皇恩浩荡,让他们知道归顺朝廷,陛下必然会厚待他们,可现在这样一来,余下的各路诸侯就要对朝廷心怀揣测了。”

柳尚书也道:“尤其是蜀中赵崇,本来就是摇摆不定。”

杨覆愤然道:“萧将军此举不顾大局,全然行伍做派,他倒是出气了,可陛下怎么办?”

武帝道:“诸位不必忧虑,朕诏皇叔进京了。”

薛司空抬起耷拉的眼皮,眸中精光一烁,“陛下召魏将军进京了?”

武帝道:“此番战事,皇叔援大梁军粮十万石,蛮夷袭我冀北,又是皇叔及时出兵,朕甚为感慰,此其一,其二,如今天下诸侯以皇叔坐拥东南实力最强,皇叔在此时进京,足以安定天下诸侯之心。”

“陛下。”薛司空上前一步,沉声道,“老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武帝道:“司空请讲。”

“既然魏将军来了京城,陛下就不要放他再回去了。”

第249章围楼+番外

撷芳阁在大梁城东,楼高五层,朱阁紫阙,廊腰缦回,飞檐重宇,气象恢弘。

登上重楼,可以俯瞰大半个大梁城,正是新春休沐期间,街市繁华,川流不息,让人叹为观止。

没想到这样一座城楼竟然在一个月里拔地而起。

“张充,你有功。”武帝道。

这个张充是他新提拔的大匠,主持修建撷芳阁。

“小人不敢居功。”张充赶紧俯首道。

“朕要赏你,封你为五品上造,今晚随众臣一起登楼赴宴。”

张充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据说你这层楼里设计机巧,都有哪些?”武帝兴致盎然。

“陛下,撷芳阁的每一层均设有华灯和烟火,等到华灯亮起之时,四周的焰气将如流火般围绕着撷芳阁,远处看来,如同金光流溢,火云环绕,寓意九州风雷涌动,祝我大雍开朝盛世。”

武帝道:“甚好,上造用心了。”

上元节那天,武帝会率群臣和各朝觐的胡人首领登楼,庆贺一个盛世的开启。

虽然萧暥早就说了不会来,但有这五层宝阁和这风火云雷之楼在,无论他在大梁城的哪里,都能看到这撷芳阁华灯焰火,风雷浩荡的气势。

萧暥曾经说过的话,答应的事,他不记得了。也许他当年承诺带他去看华灯焰火,不过是戎马倥偬间哄一个小孩子开心。

那么今晚,他就把这盛世的烟火带到他面前。

想到这里,武帝心绪翻涌,接着,隐约地太阳穴就传来传来针扎般的灼烧感。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倦了?”旁边的宦者令曾贤赶紧上前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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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

武帝摆手道:“没什么,可能是第一次登楼那么高,不习惯,有点晕眩。”

这阵子老是这样,他心绪紊乱或者思虑过深时,这玄火真气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游走。

***

“他在说什么?”贺紫湄疑惑道。

只见魏瑄的眉头紧蹙,指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低声喃喃,“不要造那座楼。会出事!”

除夕夜蚀火撷芳阁,这个名字隐隐透出不祥的气息……

几天后,正月十五。

雪后初晴,阳光照着冰雪,映出一片晶莹。

魏西陵一袭月白色绣着蛟龙的朝服,临风绰立,轩然清举,若月射寒江。

武帝初见心中不由暗暗一凛。

接着他就想到几天前薛司空的话,原本清朗的心境浮现一缕阴霾。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道:“陛下是君,就要从全局之利益衡量,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诸侯中有实力的就剩下魏将军和巴蜀的赵将军,此番借着魏将军进京,陛下不如将他扣在京城,不让他回去。这江南富庶之地自然也就属于中央所辖了。”

武帝凝眉道:“皇叔于社稷有功,且是东南之屏障,司空此举不妥。”

薛司空道,“魏将军人中龙凤,乃帝国之战神,正因为如此,这柄利剑只能为天子所用,陛下就不想留下他吗?”

武帝深吸一口气。这一句话让他内心起了波澜。

如今天下初定,但要用兵之处却还很多,襄州一带匪患未平,萧暥年后还要出征,如果能留下魏西陵,也许他就可以稍稍歇一口气了。

君臣见礼后。

武帝亲自执手延请魏西陵到御案前,两人同席而坐。

武帝表明,“今日上元佳节,朕与皇叔只叙叔侄,不道君臣。”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魏西陵的话是真的少,不仅话少,还言简意赅,绝不赘述。

武帝本想从江南的物产民风开始闲谈,可是魏西陵三言两语就悉数道尽,片刻间,就相顾无言了。

武帝是发现了,他这位皇叔过于严肃,就算拉家常也像是聊公务。

武帝想了想,忽而道,“萧将军也曾跟朕说起江南之事……”

魏西陵的剑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

武帝继续道,“他说在江南,上元佳节之际,满城华灯,道路上车水马龙,灯火三天不熄……”

魏西陵道:“他说的是永安城,永安城的上元节有三天灯会。”

武帝好奇问:“永安城没有宵禁吗?”

魏西陵道:“过节都没有宵禁,他最喜欢热闹。”

武帝心中一沉,萧暥说,“臣不喜热闹,不来了。”

***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各家商铺正忙着准备夜市。

地上残雪未融,却并没有减少人们赏灯游玩的兴致,街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此时的将军府更显得更为空寂冷清。

萧暥喝了药,目光阴冷地听着陈英的报告。

北宫达招了。

不过相比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萧暥把北宫达下狱严刑逼供,事实上,并没有动刑,他是军人,不是狱吏,他只是用了一点手段。

北宫达最疼爱十三岁的幼子北宫敏。

萧暥也没做什么,听说北宫敏最害怕蛇,于是让士兵花了点功夫,到田野地头刨出了十几条蛇,这个季节的蛇已经冬眠,并不具有攻击性,蛇群在火光的照射下,懒洋洋地开始蠕动。

陈英指着笼子,让北宫敏钻进去,把这北宫家的小公子吓得支哇惨叫,比真被蛇咬了还痛不欲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对他动了什么惨无人道的酷刑,那叫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声震十里。

北宫达终于绷不住了。

“千家坊?”萧暥一挑眉。

“对,那地方在德顺里,据说有一个很大的暗市,这些武器都销往暗市了,属下妄自猜测一下,可能和广原岭有关系。”

萧暥激起一阵咳嗽。又是这些山匪。

前年他平定襄州,朱优虽降,但是禄铮这伙人躲进了广原岭。

他那时发病,没有斩草除根,才有机会让他们缓过气来,这会儿正在招兵买马。着实有些麻烦。

“主公,你没事罢?”陈英见他按着心口脸色发白,虚喘不已,想上前又手足无措,

“我、我这就去找云副将。”

“不必了,他另有事情。”萧暥道,

今天是上元夜,萧暥虽不想登楼和那些人虚与委蛇,但还是派云越去盯着了。

萧暥吃力地摆摆手,“痼疾而已,没事,你继续说。”

陈英担忧道:“如果这京城里的这群人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襄州离开大梁也只有五天路程,主公不得不防。”

“好啊,开春我要让他们挪挪窝,他们倒先来找我麻烦了。”

说不定还是北宫达的残余势力想要找一条出路,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上了。

他霍然起身,“备甲,去千家坊!”

***

上元夜,永安城里火树银花不夜天。

武帝听得出神,难怪都说江南好,繁华富庶,物阜民丰。

“他那时候个子小,观灯的人多他看不到,总是要抱他起来看灯。”那小狐狸一边抬着头东张西望,手中的糖官人还蹭到他的衣襟上,又甜又黏人。

蜜饯甘果,茯苓饼,龙须糖一样样吃过去,看完灯还要去永和斋吃汤圆。

武帝吃惊,还真的是杂食啊,那会儿萧暥也就六七岁吧,一丁点大小的孩子能吃得下那么多?

魏西陵道:“他吃不下,就会屯着。”

小狐狸还喜欢藏粮食。

武帝饶有兴趣:“他还藏食?”

魏西陵解释道,“他幼年流浪,缺衣少吃。对食物有点执著。”

那小狐狸遇到特别喜欢吃的,还藏起来慢慢吃。

魏西陵从小爱干净,于是时不时会在枕头下发现鲜花饼、杏仁酥之类,颇为困扰,搞得他床榻上有一阵子总是香喷喷的。

魏西陵本来想告诉萧暥别这样。但是一看到他低着头小口咬着糕饼乖巧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随他去罢,长大后应该就不藏了。

还记得有一阵小狐狸换牙,屯了一大堆的零嘴作为补偿。

夜晚,魏西陵靠在床头看书。

某只奶唧唧的小狐狸就凑上来,嘴里还忙不停吧唧吧唧嚼着好吃的,“西陵,上面讲什么,念给我听。”

回忆一掠而过。

武帝发现一旦提及萧暥,他这位惜字如金的皇叔,居然愿意多说一些。甚至连那双寒光流溢的凤眼中,也隐隐浮现了一缕柔暖。

……

不知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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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天色已晚,湖面吹来的风已带着日暮的寒意。

曾贤躬身上来提醒道:“陛下,宫宴已经备好了。”

武帝道:“皇叔既然来了,今晚随朕一起登楼赏灯可好。”

***

暮色四沉,千家坊。

一处破败的堂屋,几条人影恰好映在昏暗的窗纸上。

一个黑脸汉子狞笑道,“皇帝刚颁布了限甲令,这武器铠甲交易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这点钱不够。除非……”

他话还没说完,一箭透窗而入,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肩胛,将他钉在了柱上!

屋内的数十名匪徒顿时骇然,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们拔刀出鞘。

大门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萧暥纵马跃入,长剑一指:“统统拿下!”

……

片刻后,萧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千家坊。拿获匪寇五百余人,甲胄兵器数千。

此时天色已晚,运送兵甲的车刚刚驶出千家坊。

萧暥抢了年货正想收兵回府,忽然旁边的陈英道,“主公,快看!”

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长乐大街上的华灯连成一片,如同一条绵延不熄的火龙。再往后望去,一座瑰丽的楼阁如座云端,火轮流动,金光环绕,华灯璀璨,如银河倾泻,散落人间。

连陈英这样的大老粗也不由看呆了,“这风火是怎么流转的?”

萧暥眯起眼睛,静静看了片刻,冷飕飕道,“谁建的这座楼,该扔进寒狱里审一审。”

“这是陛下要建的楼。”陈英咋舌,敢情这是抓人上瘾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街市卷起一阵喧嚣。

萧暥凝目望去,只见云越一骑飞奔穿过闹市。

他来不及勒住马缰,急道,“主公,魏将军今日入朝,陛下邀他登楼赏灯,现在正在撷芳阁。”

萧暥心中顿时一凛,魏西陵来京城了!

他之前倒是听到过消息皇帝有意召魏西陵进京,但是他认为以魏西陵的性格,必然会婉拒,再者,即使他要来,估计也要等到开春后,冰消雪融,断没料到会这么快!

当萧暥再次看向那撷芳阁之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战略的角度来说,撷芳阁危楼百尺,灯火通明,太像一个靶子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顿时让他心悸不已,千家坊之事不会是调虎离山罢!

他来不及细想,清点了一下军队,断然道,“随我去把撷芳阁围了!”

陈英闻言差点把下巴惊掉,“主公,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你兵围圣驾,这和造反无异啊!”

云越见状也赶紧道:“主公慎重,陈司察说的没错,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魏将军就算再相信你,亲眼目睹你率军围了撷芳阁,你就百口莫辩了!”

那一边,魏瑄紧皱着眉头,低声道:“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手腕此刻被扣着细细的铁链,随着他阵阵挣动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指间的玄门指环也再次隐隐浮现幽暗的红焰。

黑袍人颇有意味地道,“有意思,他的情绪波动竟然可以至此。”

***

望鹄岭里寒雾弥漫,霰雪纷纷,已经在草木间结起薄薄地一层。

“苏苏!”萧暥叫了声,那小猫崽子简直就像回了老家一样熟门熟路的。

在林中盘桓了大半日,他忽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大对劲,照理过了那么久,天应该早就黑了,可是这个地方,天空似乎一直灰蒙蒙的,似乎永远不会暗下来。

他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科幻片,难道这电影里常有的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第250章乱臣+情人节番外

入夜,晓月初升。撷芳阁上华灯照着残雪。

武帝率一众臣僚及外邦使节登上层楼。凭栏远眺,只见满城灯火辉煌,繁华鼎盛,街市间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张充,什么时辰了?”

“陛下,离燃灯还有三刻。”张充躬身趋奉道。

届时漫天焰火齐绽,围绕着矗立云端的撷芳阁,华光璀璨,气象万千。

“不知比永安城如何?”武帝沉吟道。

旁边一道低沉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永安城其实没有这样恢弘的灯楼,倒是有很多老字号的铺子和商业行会,他们每年上元节就会扎花灯,由于相互攀比,花灯就扎得越来越大,花式也越来越繁复,看得人眼花缭乱。”

武帝叹道:“闻说江南富庶,物阜民丰,民间尚且有如此财力啊。”

薛司空端持道:“陛下,永安城再富庶也是郡国之都城,和天子之都不能相比。”

旁边的杨覆也不甘落后,附和道,“司空所言在理,大梁集九州之繁华,陛下创万世之鼎盛,今海内来朝,盛世康隆,国祚绵长……”

这些歌功颂德的话武帝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回响着的只有那人一句,‘臣不喜热闹。’

逢年过节,他的将军府都冷地像个冰窟。也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喜好,除了长剑和烈酒。

剑斩荆棘,酒慰寒夜。一生简单得仿佛一眼望尽。

武帝心中叹了口气,问道,“萧将军去哪里了?”

薛司空道,“刚才接到的奏报,萧将军带兵去了千家坊。”

伴驾在旁的金吾卫统领李荿一诧,“千家坊是贫民窟,去那里做什么?”

薛司空咳了声,颇有些难以启齿,“说是去收年货。”

这话一出,周围的官员一片窃窃低语。

“莫非去贫民窟收岁礼,萧将军真是思路清奇。”有人啧道,

“千家坊里都是些穷苦人家,怎么挨着他了?”一名官员叹道。

有人拂袖,“大过年的,他也不想着做点好事。哎!”

那些人七嘴八舌,武帝听得有些厌烦。但他继位才两年,一向对臣下宽仁,于是只清了下嗓子,打断道,“张充,离燃灯还有多久?”

“回陛下,还有一刻。”

武帝回头道,“魏将军,随朕去摘星台观灯,朕想听你讲江州的事。”

“是,陛下。”

余下的官员们这才隐约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大概是扫了陛下的兴。他们面面相觑,真是没事儿提那萧暥做什么,扫兴。

亥时三刻。

曾贤恭身上前,笑道,“陛下看,火龙亮起来了。”

武帝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长街上,一条由花灯组成的巨龙沿着街蜿蜒游动,金色的鳞甲活灵活现,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喝彩。

武帝看了一眼,旋即望向千家坊。紧跟着眉头微微簇起。

“怎么是暗的?”武帝疑道,“花灯都派下去了?”

此次上元节,皇帝为了这一场繁华的盛会,特地调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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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千金制备灯笼,派发给每家每户。那人喜欢万家灯火,喜欢世俗的烟火气。

可是全城灯火通明,偏偏千家坊黑压压一片。像漏了个洞,有些丑陋。

曾贤无奈道,“陛下,花灯都派下去了,让百姓都挂起来,可那个贫民窟一根蜡烛都要掰成三段用,哪里点得起灯笼。花灯倒是都派下去了,他们舍不得蜡。”

武帝叹气,他还是不了解民生之多艰,竟然舍不得一点蜡头。乃至于他处心积虑地今晚想和那人看一场烟花的盛世,却没想萧暥临时调兵去了全城唯一漆黑一片的千家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等到亥时燃灯令下,漫天烟花绽开,全大梁城都能看到这盛世烟花,除了那个人么?

武帝心中泛起一缕苦涩。

就在这时,曾贤眼尖道,“陛下,你看那里。”

武帝极目望去,就见那绵延的火龙尽头,街上的人群如同波分浪涌般纷纷往两边避退开去。

仿佛一支利箭穿越起伏的灯海,急如星火,越过长街而来。火光下甲胄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武帝心中大震,是萧暥!他终究还是来了?

杀气腾腾地来了。

皇帝赶紧抚栏,眼中乍现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可随即他就发现萧暥带给来的惊永远是大过喜。

李荿立即觉得不对劲,“陛下,萧将军这可不像是来观灯的。”

后面几个字他就是不说,众人都会出了意思,倒像是逼宫!

只见萧暥率一千锐士,策马直入街市,来势汹汹,沿途行人纷纷避走。

杨覆骇然色变:“李统领,快,快!护卫陛下!”

武帝静静凝目片刻,道,“曾贤传旨,请萧将军登楼。朕想听他的解释。”

“陛下,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陛下和诸位公卿都在城楼上,他带兵前来围楼,不是图谋不轨还是什么?”杨覆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骑兵,眼皮子发跳,腿都有些软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催促道,“曾贤,楞着做什么,传旨。”

曾贤一个哆嗦,赶紧转身下楼。

撷芳阁里廊道回旋,灯火摇曳,曾贤走得又急,楼道错综回转,忽然膝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老太监腿一个打颤,顺着又高又窄的楼道翻滚了下去。

黑暗中一道暗哑的声音道,“陛下还太年轻,处事难免不周,李统领辛苦了。”

李荿提刀走下楼,跨过在地上申吟的曾贤,粗声“公公年纪大了,走楼梯还要小心。”

然后他噌地抽出钢刀,大喝一声道,“萧暥兵围圣驾,图谋不轨!随我护驾!”

四面八方的金吾卫如洪水汹涌而出,将撷芳阁围地犹如铁桶京城。

“李荿,闪开,撷芳阁有人设伏加害陛下!”萧暥纵马当先道,

李荿拔刀相向,“萧暥,陛下和群臣都在楼上,你兵围陛下,是何居心!”

萧暥望了眼灯火煌煌的撷芳阁,狠狠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没工夫再跟他废话,厉声道,“冲进去!”

激烈的金戈声中,萧暥所率的轻骑如同一股玄铁的洪流横冲直入。刹那间最前排的金吾卫被矫健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

这些都没有出过京城的金吾卫如何能和身经百战的锐士相比。

顿时,撷芳阁下血光激溅,连绵不断的劈砍声响起,锃亮的刀光映彻长空,马蹄滚滚,杀声震天。

火光落在萧暥一双墨玉般的寒眸中,映出幽暗的红。

李荿有点不敢看此时的萧暥,他的左眼下方溅到了一点嫣红的血迹,火光晃动下,就像一颗妖艳的小痣,邪媚异常。

城楼上,杨覆看得眼皮狂跳,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陛下,快快快,快调灞陵大营救驾啊!”

武帝冷然道,“慌什么,曾贤不是去传旨了吗?”

语希圕兌二

薛司空道,“陛下,目前的状况看,显然是萧将军并不领旨,臣请陛下赶紧调军,灞陵大营太远,可以调大梁北军前来护驾。再晚等他们攻上来,就来不及了。”

武帝走上前,骨节突兀的手按在栏杆的积雪上,寒意渗入心底,让他神智跟着一凛,萧暥真的会反吗?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响起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万千烟花绽放,如同绚烂的星辰,在大梁上空缤纷散开。

耀眼的焰色霎时间照亮了森然的铠甲,和士兵狰狞的面容。

这一宿,最烂漫的焰火,映出最血腥的夜晚。

武帝面色凝重,漆黑的眼眸如无底的深渊。

有些人命里总带着刀光剑影。

空中,烟花绽放,地上,血溅长街。

萧暥抬头望去,心道不妙。

散落的余焰落到了撷芳阁的檐角上,暗夜中火星闪烁。撷芳阁每一层都被张充设计嵌有一条槽口,内有火油,以催动流火。

刹那间,飞檐上的流火忽然腾起,顿时硝烟弥漫。

“不好了!走水了!”楼台上的人顿时陷入混乱。

张充趁乱几步抢到了皇帝身后,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焰光照着他的脸有些扭曲,“陛下,随我来。”

武帝心中一凛,斥道,“放肆,你想作甚?”

这撷芳阁就是张充设计建造的,莫非……

“陛下,那里的焰火更好看。”张充森然一笑,

武帝刚想叱问,就听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掠起。

电光火石间,冰冷的铁箭带着凌厉的杀意,迎面呼啸而来,武帝心头顿时一凉。

紧接着炙热的鲜血激溅到他衣袍上,咫尺之内,张充被一箭当场穿透了喉咙!

武帝只觉得寒意入骨,刚才箭尾的翎羽几乎刮到他英挺的鼻梁。

楼下,萧暥放下了弓。从容不迫地换上剑继续砍杀。

旁边的杨覆吓得膝盖一软跌倒在地,颤巍巍道,“陛下,他、他可是半点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啊!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

武帝看着那支兀自振颤不已的箭,心中如波翻浪涌。

他就像回到了兰台之变的那个夜晚,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他想给他一个盛世,竟是一个这样的开端。

他不禁想道:有些人也许本来就命里带风,过不了安定的日子。

此刻,撷芳阁下马蹄声、厮杀声、惨嚎声冲彻云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和痛苦,他为他倾心准备的华灯和焰火,最终被狠狠地踩在了马蹄下,踏成一片泥泞。

武帝捂住额头,忽然一阵剧烈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一股绝望的戾煞之气冲破了长期以来的防线,如滔滔洪水决堤而出。

***

“紫湄,后退!”

贺紫湄急行闪身,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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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一挥,带起一股寒冽的冰雪之气。竟瞬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堵晶莹剔透的冰壁。

紧接着,一股劲烈的力量狠狠撞上了冰墙,蛛网般的裂缝迅速扩散开来。

贺紫湄愕然之际,后襟被人利落地拽了一把。

那巨大的力量如同狂野的猛兽,再次贯入冰墙,连番冲击下,冰墙终于轰然碎裂成片片冰晶。如星辰的碎屑,被风雪吹散。

贺紫湄倒抽冷气,骇然道,“那小子怎么回事?”

再看魏瑄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蹙,指间银白的玄门指环凝起暗红的烈焰,灼灼燃烧,几欲破出指环的束缚。

“没想到他的情绪波动竟可以至此,我倒是小看他了。”黑袍人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树藤开始像蛇一样蠕动起来。

“紫湄,闪开。”

一根纤细的藤蔓飞卷而来,贺紫湄身如柳叶,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

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拂,周围的冰雪迅速凝聚,当空将那藤蔓冻成了一根铁棍,颓然坠落。

那黑袍人冷冷道,“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雪雾弥漫的林中,苏苏那小猫崽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凌霄的速度再快,可是林中树木参差藤蔓缠绕,萧暥就是马术再好,也不可能跟苏苏那样上蹿下跳。

他正想着,这会儿可好,魏瑄没找回来,他自己先迷路了。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射出了一道长鞭。

萧暥想都不想,寒光一闪长剑出鞘,一剑斩落。

一段藤蔓落在了雪地里。

草,怎么跟那狗尾巴花的藤蔓一样,敢情这里是它们老巢?

萧暥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周围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周围的藤蔓开始像蛇一样蜿蜒蠕动,瞬间缠住了凌霄的马蹄。

***

缤纷的焰火落下,撷芳阁每层的雷云流火都被点燃,阁内烟雾弥漫。

武帝拔出佩剑,手狠狠得在白刃上一抹,顿时鲜血淋漓。紧接着他抓起一把积雪,寒冷和激痛终于让他神智一清。

“陛下,陛下快走!”他感觉到有人要搀扶他,被他推开,“朕无事!”

皇帝踉跄地走出几步。

烟雾遮蔽的视线中,忽然映入一袭玄冷的甲胄,宽阔的革带将那纤细的腰身束到了极致,看得人透不过气。他手执长剑,刃尖上的鲜血不断滴落下来。

“带陛下撤离。”一道清越的声音道。

武帝循声看去,就见浓烟中那人一身煞气,眸中摄人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给他一场盛世的烟火,最终成了场血腥的杀戮。

原来他喜好这个吗?

武帝拼劲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体内几欲爆出的戾煞之气。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冕袍上灰迹斑驳,极为难堪。

萧暥大概是以为皇帝只是惊吓到了,一边命令锐士护送皇帝出去,一边自己往楼上寻去。

轰地一声,烧断的横梁幡然坠下,火星四溅。

萧暥敏捷地跃过燃烧的梁木,眼中寒光一闪,“怎么是你?西陵呢?”

魏燮抹了把脸上的焦灰,嚷道,“萧暥,你果然是乱臣贼子,竟敢兵围圣驾。”

萧暥没时间跟他废话,疾声道,“西陵去哪里了?”

魏燮道:“他不想见你,让我留下伴驾,一个时辰前就回江州了。”

萧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熊熊燃烧的撷芳阁映红了的夜空,火光下,萧暥跨上马背,一骑绝尘,向南而去。云越和数百名锐士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襄州境内。

萧暥追上魏西陵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他战袍染血来不及换下,马不停蹄狂奔了两天两夜,浑身的煞气,连广原岭的山匪都不敢惹他们。

两天前,也就是上元夜傍晚,魏西陵收到了魏燮快马带来的消息:庭院积雪未清,太奶奶不慎跌倒,重病卧榻。

魏西陵如遭雷击。他是至孝之人,想到太奶奶年岁已高,顿时心乱如麻,当即让魏燮留下伴驾,匆匆辞别皇帝,连夜赶回江州。

暮色冥冥中,萧暥驻马于一处高坡,晚风卷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腾。

举目旷野苍茫,天高地远。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跟魏将军说一句话吗?”云越忍不住上前道。

萧暥伫立风中,早春料峭的寒风拂起他鬓角几缕发丝凌乱飞扬。

“不必了。回罢。”——

情人节的竹马糖番外在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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