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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皇孙五岁半(清穿) 沉坞 29700 字 10个月前

跳窗而出的瞬间,小灰眼神一凌,用剑尖指着他:“放开贵人!”

小灰身后跟着一半灰衣侍从,还有手持火.铳之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没说话。

就如定贵人所说,因着人质是膝下有子的妃嫔,抓捕刺客的侍卫投鼠忌器,踟蹰着不敢上前。黑衣人一边挟持一边撤退,如落单的蚂蚁,被天敌紧紧包围着,还未闯进中央厢房,便在一处拐角遇上了八贝勒,还有八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爷眉心紧皱,十二阿哥满眼通红,大喊一声:“额娘!”

“胤祹……”定贵人流下眼泪,神色似绝望似焦急,“你快走。别管额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么仪态,什么涵养全不见了,一时间没有发现周围的不对劲之处。眼看局面陷入僵持,定贵人眼睛一闭,微微倾身,匕首在脖颈划出一条血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抢过八爷手中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向黑衣人刺去——实则是恐惧之下计算好的、最为刁钻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额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松开!

他怕,却也一往无前。

像是拉长的慢镜头,实则不过霎那间,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败了。

黑衣人手一松,定贵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虏的成了胤祹。

众人大惊失色,八爷惊怒地喊了一声十二弟,就见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嘶哑道:“弟兄们全军覆没,是我之过!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拉个皇阿哥陪葬,值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骤然僵住的定贵人,双目满是不舍与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盼我挟持十二阿哥脱险,助我演了一场戏,可事到临头反悔,是我对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脉,我断不容许他存活,下辈子,黎郎再同你做双宿双栖的鸳鸯。”

定贵人瞳孔紧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的悲鸣,伸出手却是徒劳,眼睁睁望着黑衣人挟持十二冲破重围,跌入茫茫水中.

黑衣人沉入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十二阿哥浑浑噩噩,只沾湿些许衣裳,便被一队青蛙人接住,转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人目不暇接,胤祹却是双目茫然,半晌未动。

望着头戴明黄铁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泪,他是死了么?这是佛家说的另一个世界么?

若是另一个世界……

他泪流满面地哽咽道:“汗阿玛,您别赶我走,我是您的儿子……”

皇上复杂地看他半晌,沉声说:“朕知道。”

126.鸳鸯一更

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像是天籁之音,绝望却被渐渐抚平,他抽噎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汗阿玛听见了他的话,汗阿玛还认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处极乐世界了,还在乎其他做什么!胤祹絮絮叨叨说起定贵人的转变,说起额娘近来对他的好,竟都是一场幻梦,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泪眼朦胧间,他抬起头,没有半分怀疑地将皇上认成佛祖,只因小黄帽散发着明黄圣光。他挣扎着起身,攥住‘佛祖’的衣摆,继而虔诚地问他:“佛祖在上,可能给予信徒一二指点?”

皇上:“……”

太子四爷身负皇命,前去安抚人心,侍卫们各有扫尾的要事在身,面前的方寸之地,唯有皇上一人,还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轻了呼吸,真是作孽。

龙船缓缓开动,破开平静的湖面,两岸忽然现出江南大营的旗帜,还有震天的喊杀声,皇上侧头望了一眼,那儿有漕帮暗中潜伏的人手,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正四处奔逃。

皇上知道漕帮的心思。蠢蠢欲动,却又足够审时度势,刺杀成功跟着补刀,见势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没有撤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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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热闹,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营,已经好些年没见血了。埋在漕帮内部的钉子,虽没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绎,重来一次‘大闹贼窝’却是绰绰有余,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思绪不过一瞬,皇上负起手看向胤祹,这个存在感向来不高,近来读书越发用功的儿子。

江流送来潮湿的冷风,捎来隐隐的血腥气,止不住他的满心复杂,眼见胤祹连皇父都不认得,皇上揉揉眉心,终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将你抱给苏麻抚养,承欢太皇太后膝下,只因定贵人,万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摆的手蓦然一僵,皇上温和了面色,缓缓道:“你的生母,是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同定贵人一道小选入宫,与她情同姐妹。只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临行前央求于朕,将你的玉牒记在定贵人名下,想要多个人照顾你,朕应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这哪来的真正生母,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亲生,故而远着些,你不必怀疑自己。朕万万没有料到,定贵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贼,罔顾皇阿哥的性命,更想着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脸,凤眼酝酿着滔天风暴,那毒妇竟还打过元宝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谢罪!

想到此处,皇上只觉头上泛着绿光,顿了顿,把小黄帽摘了下来。他同胤祹讲述‘生母’的事,讲着讲着像是说服了自己,驱散了心底的别扭复杂,倒对这个儿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怜爱与耐心。

十二阿哥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极乐,不是梦境,面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玛。水声风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的泪珠霎时凝结,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开手,面上苍白与红晕交织。

还没来得及惊慌,没来得及恐惧,伤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绪冲淡了。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梦想博得皇父的喜欢,皇上是他们最为崇拜,最为信任的人。

半晌,他红着眼,极小声地问:“儿子的亲生额娘,姓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皇上难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绞尽脑汁,在脑中飞速搜寻着有效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闪,躬身说:“小主也姓万琉哈,与定贵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

回头将万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来灭门之祸,需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按他说的去做!

皇上赞许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怅惘,道:“是,朕犹记得她。”

随即吩咐:“来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让太医煮碗安神汤,给阿哥压压惊。”.

定贵人当场晕了过去,被简简单单包扎了脖颈。等她昏迷着醒来,怔怔地一动不动,浑身弥漫着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边场景,忽略了自始至终存在的不对劲,忽略了她的贴身宫女尖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忽略了八爷脸上,并没有丧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声,门蓦然打开。明黄身影映入定贵人的眼帘,在她面前缓缓站定,皇上平静道:“说吧。”

声音却不是对着她。

定贵人稍稍有了反应。只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将她被挟持时说过的话,完完整整,不错一字地重复一遍,这声音刻骨铭心,声音的主人,刚刚抱着胤祹跳下龙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定贵人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汇报,紧接着道:“奴才搜寻了整座龙船,再无漏网之鱼。反贼头领乃是天地会仅剩的坛主,伏首之后葬身鱼腹,奴才以为,他们是逃往江南的最后势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气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易容之术,朕瞧着有进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谢皇上赞誉。”

如晴天霹雳般,定贵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颤抖,浑身失去了力气。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喉咙发出一道破碎的嘶鸣,皇上却是看也没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审问。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也就不必顾及什么,若撬不出来,自行处置了罢。”

……

什么叫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什么叫自行处置?!

没等定贵人哭喊,兜头一个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刺客□□脆利落地解决。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窗户不能伸头去看,连热闹的影子都见不着,顿时觉得人生苦短,乐趣不再。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四爷领着七爷和十三阿哥匆匆前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脑袋被高高的书本拦起,那坐姿,看着可挺拔,可认真!

——唯有凑近聆听,才能发现秘密的小呼噜。

七爷震惊了,十三震惊了,四爷早有预料,见此感触颇深,欣慰不已。他在门口望了一望,见侄儿完好无损,当即放下心,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哪知弘晏察觉到动静,晃了晃脑袋,眨眨眼叫住他,圆脸蛋嵌着小梨涡:“四叔,刺客都伏诛了?龙船安全了?”

四爷软和了面色,点点头。

弘晏驱散睡意,朝满屋子的灰衣侍从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从:“……”

他们的小心肝有点受伤,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撤去。转眼厢房变得空旷,弘晏呼出一口气,撒娇般地询问四叔‘热闹’的始末。

四爷斟酌着说了几句,不过是皇上领导英明,满船无人伤亡,至于定贵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抚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于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与知己告别。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吨重的偶像包袱,万一被人抓包可怎么好?如今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生怕两位师傅魔鬼般地现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带上三喜临门,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围寂静无人,弘晏的阿玛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过长长的门廊,恰恰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干的小黑和小灰,他们换了崭新的衣裳,罕见地光明正大,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像是衣锦还乡!

“那儿有八爷带人去审……皇上拍我的肩,赏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边好好休息。”

说话的是小黑,闻言,小灰眼神波动了一瞬:“嗯。我也有赏赐。”

小黑:“皇上还夸了我。”

小灰脚步微顿,转而平静地说:“哦。”

小黑锲而不舍:“皇上夸我的易容之术有进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说,要和她来世做一对鸳鸯,还摸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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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宽广,必丢你进湖里喂鱼。实话实说,我以为能换个同僚做搭档,皇上,不愧是当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毕的手开始痒。忽然觉得头领说得对,皇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他开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给你,有没有保命的办法。”

小灰矜持地没说话,忽而耳朵一动,抬头望去,发现弘晏站在不远处,震惊看着他们。

弘晏望向小黑,面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玛法的手,抱了汗玛法的腰,还要和汗玛法……来世做一对鸳鸯??”

127.佛法一更

弘晏高高竖起耳朵,捕捉到后半场对话,呆头鹅似的愣在原地。细细回味无数遍,自以为听力没有问题,整个人都惊呆了,这是他六岁以来,听到过的最刺激的墙脚!

小黑他……真野啊。

连汗玛法的手都敢摸,过后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真乃奇迹中的奇迹,弘晏霎时肃然起敬。除了那句鸳鸯他不太理解,也不敢细想下去,毕竟人生在世,嗯,难得糊涂。

震惊的问话脱口而出,他轻咳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努力回归淡然之态,真诚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们继续。”

小灰:“……”

小黑:“……”

这断章取义恍若神来之笔,断得小黑腿都软了,差点扑通一声跪下来哭诉,“主子,不是您想的这样!皇上龙躯何等尊贵,奴才万万不敢冒犯啊。”

小灰面色空白了几秒,跟着点点头,见小黑拿死鱼眼看他,动动嘴唇,终是凭着良心附和一句:“不是这样的。”

弘晏眨眨眼,一下来了好奇,“那是怎样?”

小黑顿时陷入百口莫辩,左右为难的境地。想他堂堂间谍之王,演技一流,有天居然会栽在任务上头。要是不解释,让误会加深下去,他焉有小命在?

要是解释……虽然皇上没有勒令,但这一桩宫闱秘事,好像不宜让主子知晓。

瞧他半晌憋不出一句话,小灰再也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为今之计,唯有主子可以救你的命,让你安然无恙,而不是丢进湖里喂鱼。”

此话如听符咒,令人震耳欲聋,醍醐灌顶!

小黑冷汗唰地下来:“……说,我说。”

……

等摸清楚来龙去脉,弘晏来不及忏悔方才大大的误会,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他如何也没料到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拍肩——踮脚才发现够不着,没等他说话,小黑十分有眼力地弯腰,弘晏欣慰地点点头,深沉道:“有我在,你的命,谁也夺不走。”

反贼当前,没有性别,不正是任务需要吗!只可惜敢绿汗玛法的那位勇士,早就死得透透的,否则晚一点没命,吸足仇恨值该多好。

安慰了几句,又夸赞了几句,承诺给小黑打造一个奥斯卡小铜人,弘晏没有忘记武力值天花板小灰,准备赠他一块牌匾,上写“独孤求败”四个字,听着就是一股苍茫气势!

转眼催促道:“快快领路,带我十二叔的房里。”.

太子奉命安抚重臣,待走访完毕,额间出了微微的汗,这才有闲暇询问儿子如何。何柱儿跟着主子东奔西走,罕见地不甚清楚,忙叫人递来巾帕,说:“奴才这就前去瞧瞧。”

太子颔首接过巾帕,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船脊,在拐角处撞上八爷。八爷一身团纹玄色衣裳,不似往日低调,光明正大显现在人前,见此停下脚步,朝太子拱手笑道:“二哥。”

伺候的人大吃一惊,唯独太子没有讶然,挑眉看他,“差事办好了?”

“都办好了。”八爷贴心地道,“二哥可是要寻侄儿?十二弟水土不服,刚刚请了太医,弟弟方才瞧见元宝往十二弟的房中去,手中捧着一本佛法,想来不在寝卧。”

太子:“……”

太子万万没有料到,离刺杀才过去一个时辰,弘晏便找上往来不多的十二弟。没听说十二水土不服,难不成见到刺客的脸,或被血腥气冲撞……还有,什么叫捧着佛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而记起八爷知己的身份,这张俊秀带笑的脸蛋杵在跟前,仿佛也变得碍眼了起来。

“往日住在狭小的梢间,怕是委屈了你。”太子清朗一笑,颇为关怀地道,“既然差事已了,住去船中罢。四弟住的邻侧还有空房,与七弟隔着过道,屋内宽敞明亮,摆设都是你喜欢的,如何?”

八爷:“……”

八爷委婉的拒绝并不管用,一个时辰之后,打包住进了四爷的隔壁。

他叹了口气,望向随行的何焯,这个皇上幼时给他安排的伴读,幽幽道:“我原本想住侄儿旁边。”

何焯素有才思敏捷的赞誉,虽为八阿哥的伴读,只陪他习字一段时日,很快跟随父亲外放,成亲之后在一地府城的衙门做了师爷,如今回京不过半年。

哪想风云变幻,如今的局势,连他都看不懂了。只因陪伴了两年的八爷……竟为皇长孙的知己之位争破头脑,还要向他这个智囊请教。

何焯实在不懂,但身为主子最信任的军师,须得出谋划策,面面俱全,于是僵硬地安慰:“您住在这,便能盯着四贝勒的行踪,遏止他与皇长孙殿下多多相处。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算一记奇招!”.

另一边。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锦被,净面之后,再也不见面颊的泪痕。他出神地望向窗外,舌根满是苦涩的药味,半晌,摇头拒绝递来的蜜饯,只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屋里变得静静悄悄,胤祹闭起眼睛,遮住对反贼奸贼,对天地会与漕帮的滔天恨意,却听木门吱呀一声响,弘晏从屏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十二叔。”

胤祹尚未反应过来,手中被塞了一本《法华经》,弘晏求知若渴地道:“十二叔,你为我讲一讲佛法吧。”

说着掏出纸笔,准备画一幅洗涤心灵的佛祖图像,普度众生,感化伤心的人。

侄儿白嫩嫩的圆脸凑到跟前,仿佛一个皮薄馅嫩的奶包子,胤祹愣愣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一页,不期然忆起少时苏麻喇姑同他讲述经义的画面,缓缓坐直身子。

读经之前,他忍不住戳了戳弘晏的脸蛋。

真软!

……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三喜临门听从主子的话,兢兢业业在外头把风。

把着把着觉得不对劲儿,小爷不是说探病送礼么?怎的要这么久?

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犹豫,踟蹰着,踟蹰着,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长廊忽而传来阵阵声响,紧跟着沉沉的脚步声,皇上大步而来,李德全紧随其侧,还有前来探看十二,顺便寻人的太子。

乌泱泱一群浩浩荡荡,三喜吓得咽了咽嗓子,临门当即就要跪拜下去,皇上一摆手,制止了他。

“弘晏在里头?”

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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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说:“回皇上的话,在。”十二阿哥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补充:“只是、只是老半天没动静了。”

皇上眼神微凌,吱呀一声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入眼一副梵音袅袅,六根清净的场面,就差配上一曲仙乐,贡上一尊佛像——

活似大型宗教活动现场。

榻上铺着一副金光灿灿的画。胤祹时不时瞧一眼画像,脸上挂着超脱尘世、不再忧愁的微笑,轻轻念着《法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佛说,诸多磨难都是磨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额娘还有嬷嬷,都在天上看着他。

弘晏靠在十二叔身上,享受着心灵的宁静,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念:“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其中哲理万千,写得真好。”

能让十二叔想通的佛经,都是好佛经!

皇上:“……”

太子:“…………”

李德全呆若木鸡,何柱儿张大嘴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这,这,这……

弘晏察觉动静,恍然抬起头,悠悠道:“汗玛法,阿玛,你们来了。”连语气都带了沉静的味道。

胤祹黑眼珠动了一动,慢悠悠地下榻行礼,浅浅笑道:“儿子给汗阿玛请安,给二哥请安。”

竟是完全挣脱了悲伤的笼罩,变得积极向上起来,哪还有躺在甲板之上,对着小黄帽流泪的模样?

皇上嘴角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免礼。你这是做什么?”

弘晏终于回味过来,把领悟的哲学道理放在一边,闻言抢着回答:“孙儿在同十二叔作佛法探讨。”说罢捧起榻上的佛像画,给他爹和祖父展示,“您瞧瞧,画得如何?”

胤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眼底藏着丝丝高兴。

太子嘴角一抽,生怕十二弟自封一个‘佛学知音’的名号,看向胤祹的眼神变了,犹如看着拐带儿子的不轨之人!

皇上的眼神也变了。这三月之期还没过呢,从前元宝再怎么胡闹,都会闹成利国利民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可要闹着出家?

“朕同你十二叔说说话。饿了吧?”他和蔼地摸摸弘晏的脑袋,接着叫住太子,“你领元宝回房,这个时辰,也该叫膳了。”

太子镇定地应了是,暗道汗阿玛这法子好,心下大松了一口气。他牵着弘晏的小手,边走边低语说:“饭吃了,阿灵阿师傅就要到了,孤特意叫人请了他,走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弘晏:“……?”

今儿不是放假吗?

瞧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太子不由有些自得,既有了世俗的欲望,便不会沉迷佛法,十二更拐不了他!.

弘晏与十二阿哥……被隔开了。

有皇上太子轮流使劲,直到离开龙船,入驻江宁织造府,叔侄俩再也没能见到一面。

弘晏百思不得其解,等圣驾到达曹府门前,这才稍稍放下困惑。

系统的馈赠起了作用,这儿藏着大贪官,弘晏从马车探出一个脑袋,四处搜寻四爷的身影,半晌终于瞧见胤禛,他骑在马上,手里似握着一本书籍。

弘晏心头一动,趁皇上不在,君臣叙旧的时候,让三喜悄悄请四叔过来,四爷调转马头,沐浴着八爷复杂的目光,面上微微带笑,迅速来到侄儿面前。

就见弘晏朝他眨眨眼,小模样别提多可爱,四爷心神一个恍惚,只觉心都化了,缓缓展开手里的《法华经》,温声问道:“探讨佛法么?”

128.明悟一更

弘晏的目光缓缓下移,挪到四爷宽大的掌心,还有那本熟悉至极的佛经,佛经拥有浅蓝的表皮,他前些天还和十二叔探讨过。

弘晏:“……”

恍惚想起历史上,四叔也是佛法的爱好者。只是如今尚且年轻,意气风发,还不到老谋深算修身养性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几回佛串,怎么就忽然?

弘晏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男子。他摇摇头看向四爷,带着微微的恨铁不成钢,都说知己心有灵犀,你站在曹家的大门口,惦记佛学做什么?

瞧见侄儿的圆脸蛋带了抗拒,四爷从善如流地合上书,朝他温和一笑,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像上回内务府那般……”

说着,不复风轻云淡,微微皱起眉,转头望了望织造府的牌匾。

弘晏没说话,只惊喜地眨巴着眼睛。

四爷当即领悟,沉凝半晌,紧绷的面色忽而松了一松。他从马上倾过身,摸了摸弘晏的脑袋,“慢慢来。”

不远处,八爷挪开目光,噙着春风般的笑容,轻飘飘落在十二的马车帘上。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四哥为人一向板正,什么时候学会的花招?.

那厢,织造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以及曹府众人跪在府前迎驾,苏州织造李煦也在其列。

李煦身为江宁织造曹寅的大舅哥,本在苏州挑选春日贡缎,听闻刺杀大惊失色,叫人连夜递上一封奏折,得经皇上允准之后,快马奔腾而来,如今面上是掩不住的惭愧。

他有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生得眉目端正,短须精心打理,居于身侧的曹寅不逞多让,长相斐然,唯独五官多了几分儒雅。

曹寅面色沉重,深深匍匐下去,“奴才护驾不力,任由反贼惊扰龙船,万死不足赎罪!”

消息传到江宁的时候,曹寅的冷汗当即冒出额间。两府织造看似官职不高,却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睛,掌握着诸多密报,其中自然包括漕帮。他隐约知道漕帮的异动,只等探明白些再上奏,谁知刺杀猝不及防,一个失察之罪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若皇上有个万一,天将倾覆,曹家安有宁静之日?

曹寅怕的不仅如此。皇上什么时候调动的江南大营,什么时候秘密捎带的八贝勒,他竟浑然不知;过后惊得意欲面君,皇上让他在江宁等着,说不必劳师动众,图增一二开销。此番请罪,也有试探的意味在,皇上信任是他最大的依仗,容不得半点差错。

下一瞬,曹寅和李煦皆松了一口气。皇上摆摆手,搀扶起跟着请罪的老太君,和声道:“都起来。此回朕有意瞒着,爱卿何错之有?”随即笑问孙氏:“嬷嬷近来吃的可好,用的可好?”

只这单单一句,算得上天大的关怀与荣耀,老太君高兴得眼眶通红,连声说道:“好,好。只要皇上龙体安康……”说着声音颤抖不已,皇上亦是动容,握住了她的手。

阖府女眷都要抹眼泪了,大夫人李氏牵着幼女曹芸,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婆母自小奶大皇上,宫里头年年记着,身为诰命圣眷至此,堪称天上地下独一份,谁能相比?

激动之余,悄悄望一眼太子,这个夫君时常挂念的人物。

太子胤礽立在皇上身后,唇角含笑,端得是龙章凤姿,清朗如玉。有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脸,被旁人一拧才回过神来,慌张至极地低下头,心砰砰砰地跳。

殊不知太子爷在心里啧了一声,同皇上做了个对比。同样是奶嬷嬷,同样出宫荣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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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就没这么粘糊?

对于曹家,对于曹寅,太子谈不上恶感,也谈不上多少好感,今岁过于丰厚的年礼不过让他感慨一番织造府财力强劲罢了,说不定从哪搜刮了来。前些年收到曹寅递来的二十万两,索额图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直至明珠的拥趸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知道明珠那儿也有,这是递给两家的孝敬。

索额图那铁青的脸色,太子至今都想笑。

随即微微一叹,有汗阿玛盯着,银两挨不到他手里,别说二十万两,就算五万现银,何年何月才能攒下来。

慢慢的,思绪飘到弘晏那边,心想元宝有没有安分待着,有没有和知己眉来眼去?

皇上忽而停下叙旧,唤了一声:“太子。”

太子脱离开小差的状态,半点不露端倪,仪态无懈可击:“儿臣在。”

“去把弘晏叫来,进府罢。”.

府前耽搁得有些久,本以为见不着皇长孙殿下,哪知峰回路转,李氏心下一喜,捏了捏小女儿的掌心。织造府官员皆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皇上特意唤来小爷,用意是什么?

曹寅隐隐有些明悟,同李煦对视一眼,掩住内心震动,刹那间定下家族日后的道路。面上愈发恭谨起来,眼底暗藏慎重,待会太子爷院里的人,再加一个层级才好。

万众瞩目之下,皇长孙牵着太子的手缓步走来,细细看去,太子爷的面庞有些黑。曹寅只敢看上几眼,就见一个湛蓝衣袍的男孩儿凤眼沉静,五官极为出色,小小年纪已有威仪雏形。

那气度,别说同龄的孩子,就算颙哥儿十二三岁的时候,与之相比也是萤火与皓月之辉!

殊不知‘皓月’此时正后悔,与四叔嘀咕的被阿玛发现了,那本佛经也没有逃过一劫。也不知为什么,他爹脸色骤变,生怕他逃跑似的,牵他牵的不得了的紧,于是顾不得观察四周,亦步亦趋地走着,就当弘晏故作镇定,水深火热的时候,皇上解救了他。

皇上伸手的时候,弘晏仿佛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聚在身上的视线灼热起来!

弘晏的小手换人牵了,弘晏感恩汗玛法,终于有空打量前方候着的人群。他们行礼的时候露出一条空隙,女眷堆里冒出一个同龄的小姑娘,无他,身高实在是太过显眼。

刚瞅了一眼,好似和明岚姨姨她们同龄,便察觉到一束夹在炽热中的、奇怪的目光。

弘晏没有去探寻,因为系统馈赠再一次起了效用,直觉告诉他,这儿站着好多大贪官,超过‘国之蛀虫’雅尔江阿的那种。

简亲王世子威逼利诱不想归还五十万两,继承权火速转让,织造府坐拥江南,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可比老赖行为严重多了。没有【抄家我在行】的加持,又有汗玛法的信任,这回该如何整治?

皇上仿佛就是让他露个脸,打个照面,弘晏还在沉思,便被皇上牵进了正门。

织造府坐落在极为清幽的宽巷,整条街都是它的地儿,从府门到花园,洒扫得光鉴如新——或是换上新的木料,安安静静,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手艺,不比简亲王府的装饰差,弘晏瞧得眼花缭乱,半晌作了个对比,大伯的府邸比不上,三叔四叔的府邸也比不上。

这是专为接驾修葺的,一次比一次华美。尚未开春,花园里姹紫嫣红,足够办一场赏菊宴,还有各色稀奇花草,垂拱门后拔地而起一座行宫,规模只能算中等,却尤为绮丽精致,外头雕刻,里头摆件无一不是珍品,像是汇聚江南的所有财气与灵气,即便看惯了好东西,依旧为之目眩神迷。

难怪汗玛法喜欢南巡,弘晏恍悟了。

很快就有训练有素的婢女进来,加上原先伺候的宫人,给主子们安排住处。皇上太子的住处自不用说,皇阿哥住在东边,女眷住在西边,唯独定贵人水土不服,皇上体恤,准许她返程留在德州行宫休养,故而曹府没有分配侍人。

太子对这儿称得上熟悉,方才没有露脸的四爷,七爷,八爷,还有十二十三跟在后头,只听胤祥同胤祹小声道:“十二哥,上回我来的时候,那儿没有横柱,这儿也没有雕花,修缮了好些。”

十二收回望向弘晏的目光,温和地点点头,十三见他如此,欲言又止,南巡一趟,怎的气质都变了?就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般!

想了想,他放低声音:“十二哥……难不成也想做侄儿的知己?”

十二疑惑一瞬,不赞同地说:“你如何会这样想?我只想给侄儿念一念佛经,他的画儿还在我这里。”

随即语速渐缓,转为若有所思,最后化为明悟,对十三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透出前所未有的少年气,“十三弟所言有理,哥哥要好好谢谢你。”

十三:“……?”

十三大惊,脑中浮现到四哥找他算账的场景,霎时间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

知己误我!

129.织布一更

经过胤祥的一番点醒,胤裪醍醐灌顶,在旁人看来平静无比,实则出神地琢磨起来,眼睛盛着点点亮光。然后不得不面对一个惨淡的现实,他没有机会来到大侄子面前,更没有机会探讨佛学,为他讲解,遑论像几位哥哥一般成为知己。

因为弘晏又又又开始读书了。

只逛了一小会儿美轮美奂的花园,欣赏了一小会儿居住的卧房,卧房同太子一个院落,离皇上的寝宫不远。行宫建有缩小版的御书房,乃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地,说不出的清幽雅致,藏书万千,从窗外探出,入目便是寒风中茂盛挺立的竹林,送来一片绿意。

沐浴洗尘,小憩一番,大略安顿好之后,皇上把弘晏召到身边。弘晏绕了御书房一圈,小声感叹道:“这儿的竹子长得好生笔直。”

皇上瞥了眼屏风旁的桌椅,颔首道:“曹寅有心了。这儿也是你读书的地方,元宝可喜欢?”

弘晏:“……”

紧接着,皇上面目和蔼地告诉乖孙好消息,已经到了江宁,便无需似坐船那般,只要功课做得好,半日听讲半日出游也是可以的。皇上没说的是,同游名单绝不包括十二,叔侄俩一有风吹草动,都在李德全的严密监控之中。

听闻好消息,弘晏并没有感动,也并没有觉得快乐,他惆怅地想,下江南又有什么乐趣呢?

不如佛经读得畅快。

惆怅着惆怅着,便来到了第二日,两位师傅奉旨出现,马不停蹄地开始授课。弘晏虽然有意见,还是把皇上的话记在了心底,聚精会神勤奋描红,态度远超前日的认真,由此效率飞快,本该两个时辰的临摹课提早完成。

按汗玛法的意思,明儿他有半日的出游时间……弘晏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旁敲侧击,问一脸欣慰看着他的王大人:“老师可曾来过江宁?”

王士禛祖籍杭州,与江宁同属江南傍水的繁华府城,都是风景如画,文风鼎盛之地。对于弘晏的提问,王大人向来无有不应,小爷每每叫他一回老师,心里都要美一次,感动一次,出门的步伐飘飘然,恨不得让做梦的同僚听听!

说起这个,他捋了捋长须,颇有感触地说道:“老臣少时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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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游历,来的正是江宁,于此待过五六年光景。如今虽与从前不同,倒还很是熟悉,沧海桑田,都是来时的模样啊。”

见弘晏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王士禛渐渐明白了,小爷这是要他介绍介绍。

作为博闻强识的文臣才子,王大人乐意之至,笑眯眯回忆有关江宁的古籍典籍,书中记载的地形地貌,准备同学生好好叙说历史,再即兴吟诵一首秦淮河的诗篇,“小爷对江宁感兴趣,尽管问臣便是。”

弘晏当即顺杆爬,求知若渴地问:“织布怎么织?织机怎么运作?”

王大人:“……”

这儿的织布指的是织机,纺线织出布匹绸缎,至于成衣,那是织布基础上的裁剪缝合再加工。织布是什么,这个他懂,但织布怎么织,其详细的步骤与方法,实在触及到了王大人的知识盲区——他不知道。

弘晏若无其事,贴心地换了个话题,“老师可知织造府平日的差事,曹家可有豢养绣娘?”

王大人迅速脱离尴尬的境地,面色淡然地开口,很有一片翰林风范,详细而又清晰地同弘晏说起,只当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奇心。

江宁苏州两处,汇聚天下七成的珍贵布料,两府织造管的就是这一行。或是采购,或是定价,或是买卖,向宫里头供应织品,行事与皇商没什么不同,地位却远胜皇商,甚至诸多官员。譬如曹家,养的绣娘数不胜数,为踩织机,为纺布缎,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御书房寂静无人,王大人说着越发深入,一时间没有刹住车,字里行间的意思,便是曹李两家深得皇上信任,与几家豪强皇商一道,掌控江南近乎九成的布匹买卖。说到最后收了音,面色稍显复杂,随即一笑,扯到了别处去。

从前他虽厌恶官场,无欲无求,也知不该说的别说,凡事把握一个度,否则招了皇上的眼,哪能蹦跶到最后?

王大人说得很是中肯,弘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瞅了眼衣裳,这指不定就是织造府上贡的。

有垄断就有暴利,就会滋生金钱的温床,他的瑞凤眼深了一深。九叔曾和他无意间提过,开在江南的毛衣分店,生意不若北方红火。纵然有气候的原因,掌柜拓展人脉稍显艰难,可有垄断者从中作梗?

天高皇帝远,怀有聚宝盆的人,向来不容许他人分一杯羹。

王大人见他想得出神,不由问了一句,弘晏也不瞒他,露出颊边的小梨涡:“我想试试织机。”

王士禛:“……”

王大人要心肌梗塞了。试试?怎么试??

眼瞧老师捂住胸口,就要挥泪劝谏,弘晏义正言辞地解释:“汗玛法说过,为君者当心怀天下,体察民情。我身为皇室子孙,不及汗玛法为江山负责,肩上同样扛有责任,应当深入学习民贵思想,体会百姓织布不易,跟随汗玛法的脚步坚定前进!此回来到江宁,就是最好的试炼场!”

王大人身躯巨震,那厢,皇上迈入御书房的脚步一顿。

半晌,他低声问李德全:“朕什么时候同他说过?”

李德全收回瞠目结舌,绞尽脑汁地回想:“是……是……”

皇上摆摆手制止了他,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浑身如喝了蜜水那样舒坦,恨不能把乖孙抱进怀里好好搓揉。接着大步走进,欣慰地朗声道:“好!朕应你。如何体会百姓织布不易?”

弘晏反应极快,甜甜叫了声‘汗玛法’,想了想,引用陆游的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生怕皇上听不懂,弘晏贴心地加了句注释,“这话的意思是,雄辩不如实践。”

“……”伴随王大人的欲言又止,皇上的欣慰消散得无影无踪,“朕学过。”

随即换了个姿势,把双手负在身后,凤眼睨着他:“你要亲自上手?”

弘晏得寸进尺:“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

曹寅曹大人不知天降差事,正和李煦李大人为张罗夜宴而忙碌。对于织造府的人来说,能与皇上共进晚膳,哪怕居于末席也是天大的荣耀,莫说还能见到太子爷,以及诸位不常得见的皇阿哥。

要说最不常得见,还是来时露了一面,因读书深居简出的皇长孙殿下。这样的场合,光凭女眷操持还不够,有曹寅在,大夫人李氏的担子总算松了些,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有了片刻闲暇,给诸位妃嫔小主请安过后,念头一转,来到老太君所居的正堂。

自皇上在府前说了那样一番话,老太君孙氏的面上满是笑容,婢女犯错也不让人训斥,额间系着一道抹额,慈和得很。

李氏脚步生风,行礼的时候不失端庄,先是唤了一声母亲,“近日儿媳有所怠慢,是儿媳的不是。”老夫人便嗔她:“一来皇上驾临,二来你哥哥在,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净说一些胡话。”

“是,儿媳这不是嘴笨么。”李氏连忙告了声罪,直哄得老夫人开怀大笑,眼底透出一抹喜意,把藏在心里许久的一幕低低诉说出来,“您有所不知,皇长孙殿下到来的时候,只盯着我们芸姐儿看了眼。”

“那样出色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与太子爷像了五成,皇上像了三成!儿媳后来才想,殿下在宫中,莫说同龄的姐姐妹妹了,就是同龄的兄弟也没有。此番下江南,伴读也没就位,您说……”

老夫人直起脊背,霎时精神了,“你观察的,可是半分不差?”

李氏轻轻摇头,嗓音压得更低,“儿媳哪敢欺瞒与您!夫君的意思是不急,皇上驻跸,少说也有月余,总能找到机会。可殿下竟还要读书,成日见不着一面,也不出门赏景,儿媳这心,起起落落没个底儿,才想让您寻个主意。”

老夫人缓缓顺出一口气,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又一一否去。李氏在旁边殷殷瞧着她,半晌,便听老夫人当机立断道:“不能拖了。同芸姐儿说过没有?活泼一些,同时别忘了规矩。老身待会求见皇上,向皇上求一道恩典,明后容殿下到我曹氏族学参观一二,指点一二!”

130.默契一更

临近晚宴,太子以及诸位阿哥接连露面,风度卓然,各有千秋,叫地方官员们牢牢记住他们的面容,努力找寻着搭讪机会。

上呈的都是些简朴菜式,也没有名贵酒水,味道却是意外的不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菜,也能炒出格外鲜美的滋味。在座有皇上心腹,还有南巡的随驾京官,曹寅坐在下首,面带笑容地眯眼望去,依旧未见皇长孙的身影,不禁在心里感慨,殿下勤奋好学,倒比皇上还难见一些。

非但曹寅,皇阿哥们同样戚戚,特别是几个知己,还有意图跻身知己的半大少年,连饮酒饮水都没了滋味儿。

他们身为弘晏的叔叔,成日见不上大侄子一面,没那个胆儿询问汗阿玛,每每询问二哥,二哥只说元宝在读书。就连板正守矩的四爷都觉得过了些,这几日随着太子旁听政务,好容易得了空闲,思虑过后决定求见皇上,提上一提,就趁觥筹交错,晚宴结束的时间。

他记得承诺元宝的那句“慢慢来”。

……

待到宴席告一段落,轻瞥八爷一眼,四爷特地避开人群,哪知半路撞见行事匆匆的李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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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总管稍显惊喜地道:“巧了,皇上正要寻贝勒爷您呢,快随奴才走吧。”

四爷神色一愣,颔首加快脚程,心下多了些猜测。与他预料的完全相反,皇上坐在御书房,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朕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儿弘晏出府,你看着他,莫让他织……撒欢撒到了天边去,凡事约束着些。”

简而言之,皇上给弘晏找了个叔叔做随身保镖,首选挑中四爷。惊喜来得太快,四爷有些不敢相信,恭敬应了是,继而收敛笑容,微微放轻声音,“侄儿出府,为往何处?”

皇上顿了一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轻飘飘睨向李德全。

李德全忠实履行代言人职责,连忙躬身说:“回贝勒爷,小爷想去织布的地儿,或有曹大人李大人知晓。”

晌午王大人在时,那番祖孙对话,李大总管每每回忆,总有些唏嘘——

皇上问:“为何要曹寅李煦跟着?”

弘晏的理由无懈可击:“他们熟悉路。”

皇上:“……”皇上叫人把王士禛送回住处,威严道:“朕不同意。”

弘晏仰起头,眨眨眼,开辟一条有别于撒娇的新道路:“偷得半日闲,孙儿发现曹家有个占地极广的佛堂,是探寻佛法的好地方。汗玛法您忘了吗?织毛衣与织布无甚区别,念经却大了去了!”

皇上:“…………”

皇上恨不能拎来十二阿哥训斥一顿。左右张望一番,发现没有趁手的鸡毛掸子,曹家更不会准备此物,也是生怕乖孙一去不复返,日后沉迷五台山的风景,最终无奈妥协,瞬间定下了监督的人。

李德全瞧得目瞪口呆。

这一推一拉,真是说不出的智慧。每每观看皇上与小爷的交锋,他总能有所领悟,李大总管回过神来,神色愈发感慨。

织布,曹寅,李煦……四爷真真正正地诧异了,眼眸深了深。

告退回到自己住处,胤禛一路上都在思量,苏培盛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出声打搅。当晚,四贝勒房里的火烛亮了小半夜,才终于让人打水沐浴,洗漱安歇。

烛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唯有晕黄的月光透进窗。一手撑在榻上,四爷半闭着眼,出声问苏培盛:“爷同元宝的默契,如何?”

苏培盛靠在榻前,睡意不翼而飞:“……”

大半夜的,爷这是什么问题。

他暗嘶一声,从反应到开口只用了千分之一毫秒,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无人能比,远胜八爷!”

这话让人心里舒坦,四爷凤眼深邃地点点头,“安歇吧。”.

相比于四爷的当面通知,曹大人李大人就寝之前,双双得到皇上口谕,实乃出乎预料,大吃一惊。什么叫“精心伺候着,见弘晏如见朕”?

皇长孙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受宠,不,这已经脱离受宠的范畴。联想到圣驾来临的一幕幕,简直、简直就是皇上他指定的,隔一辈的继承人,就差册封皇太孙了!

口谕没说小爷出府的去处,他们也来不及关心这个,震惊过后,曹大人李大人如出一辙,从心底涌上丝丝喜意。

太子身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近来地位越发巩固,待他们的态度一直淡淡。不论送年礼,还是递请安折子,回复中规中矩不显亲切,虽不至于疏离,却让人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去。

从前,明珠索额图都得拉拢他们,现今可大不相同。形式天翻地覆,朝堂肃然一清,而他们是皇家的奴才,若新帝登基不用他们,就离家族覆灭不远了!

为家族计,为前途计,未免过犹不及招来厌烦,他们合计找寻另辟蹊径的法子,而南巡的这些时日,恰有另一条路摆在面前——皇长孙。

正愁没有接触皇长孙的机会,皇上便递给了他们。哪有比近距离相处的方式,更能了解小主子的性格喜好?

李煦嘴角带了一抹笑,便是天下奇珍,他们也能为小爷找来。

因着心里存了事,翻来覆去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来不及向老太君请安,他起了个大早候在正门外,亲自挑选侍卫车辆,势要护卫小爷周全,恰与曹寅碰上了面。

二人互相颔首,心照不宣地挪开眼,却见一个绛蓝衣裳的挺拔人影大步而来——

是四贝勒。

与此同时,老太君亲自端过早膳,意图向皇上求个恩典。皇上笑容温和,依旧如府前那般扶她起身,只是刚刚提起曹氏族学,皇上没有即刻答应,又一次睨向李德全。

难不成要朕解释,弘晏忙着织布,没空前往族学?

李德全赔笑着解释:“小爷出府去了,皇上吩咐曹大人李大人跟着,怕是明后都没有空闲。”

伴随着老太君吃惊、遗憾却不敢过问的神色,弘晏迎着朝露,精神抖擞地踏出织造府,“曹大人,李大人……四叔?”

四爷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间的冰霜消融看愣了曹寅,李煦恍惚想起,四贝勒是皇长孙最早传到江南的知己,叔侄俩的情分非同寻常,好似不应出现在你争我夺的皇家。

弘晏有些惊喜,高高兴兴牵起四叔的手,侧身问候二位大人。

小圆脸盛着亲切的笑,问候得曹寅李煦受宠若惊,也让他们的担忧不翼而飞,筹谋越发甘愿,不出一刻钟,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带上了慈爱,别提心中诸多感慨,皇长孙殿下,原来是这样的人物!

“……”四爷在旁看着,不发一言。

胤禛很是熟悉弘晏的笑容。亲切无比,灿烂无比,和催债索额图的时候一模一样,只那回转身拎出造假牌匾,这回呢?

终于,曹寅温声问起出府的去处,弘晏笑眯眯地道:“二位大人身为织造,自然懂得织造诸事。我想瞧瞧绣娘如何织布,织机如何运作,可否劳烦二位大人?”

分外礼貌的语气,足以让人忽略话间内容,曹寅正欲开口,李煦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待反应过来,面色显现丝丝愕然与为难。

绣娘待的织坊,光是江宁便足有上百个,管理权都下放给织坊管事,由织造府小吏统辖,他们最多过问几句,更不会轻易涉足。

换成现代的说法,一个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平日操纵走向,指点决策,除非视察,如何会去往加工厂,看工人生产服装?

对于弘晏的要求,他们一头雾水,并打心眼里抗拒。太突兀了,如若织坊颇为杂乱,绣娘不守规矩,冲撞了小爷该怎么好?!

何况这都是女子的活计!

只是有皇命在,曹寅不敢不从,遑论那句“见弘晏如见朕”,乃是不可违背的口谕。

李煦应了,曹寅却还没应。等到弘晏望向他,四爷神色莫名,曹寅心思急转,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儒雅带笑,躬身道:“小爷既想瞧瞧,论起织坊,就近便有一座,离这儿没几步路,二位爷随奴才来。”

说罢低声吩咐身旁的随从,语气稍显急切,随从连连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弘晏当做没看见,被四爷托着钻进马车。小黑小灰在暗中跟着,车夫是曹寅安排的人,叔侄俩默契地没有说话,不出一会便到了绣坊。

此处绣坊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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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都是铺面,环境宽敞明亮,织机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吱呀声与唧唧声传入耳中。绣娘低着头全神贯注,唯有管事急急迎上来,向弘晏四爷磕头行了大礼,继而诚惶诚恐,同曹寅汇报着什么。

弘晏稍稍打量,只见绣娘面颊红润,双手灵活,颇有精气神,唯有零星的几座织机面前无人,当即心下有了数。

他也没问,放开四爷的手凑近几步,在旁观察织布的步骤,以及统一样式的织机结构,在脑中勾勒着图纸,半晌,左手从衣襟掏出一截短短的炭笔,又恍若无意地塞了回去。

动作不过短短一瞬,下一秒,四爷撩起眼,淡淡问道:“这里可有隔墙的独立空间?爷的侄儿想要试试织布——我亦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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