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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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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
顾清稚向来讨老一辈叔公姨母的喜欢,才第一面就让王老夫人喜上眉梢,抚着她手腕笑道:“姑娘一番话说得老身心里头都舒坦了,我就说一点小风寒不碍事,那群男大夫们只管哄骗老身灌那又苦又难喝得紧的汤药,一天天这么下去哪里承受得住,怎能怪老身讳疾忌医。”
张四维母王氏出身大族,兄弟王崇古为当朝边防大将,更兼丈夫又是个经商豪户,平日里过的何止是钟鸣鼎食的富足生活,说享不完的福气在身亦毫不夸张。
清稚任她抚摩,嘴上接话:“老夫人福泽深厚,吃得好身体底子也实,只需平日多出去走动走动,顺便也当是散散心,要不然这点凉风哪能吹得倒您呢。”
“我呀,再给老夫人开些药膳方子,您唤膳房对照着做,包您又有口福又能保身体安康。”她又取过仆役递来的麻纸,微倾了首,借着窗扉外透进来的日光提笔书写,“想着您牙齿咬不动坚劲之物,我便给您开一道枸杞薏仁糙米甜汤,您一定爱喝,若是喝多嫌甜腻了,还可以食些石斛麦冬鸡脚汤调味。”
王老夫人欢心大悦,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连这都给老身想到了,真是个细心的。”
她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长子,指着清稚问他:“子维是从何处寻来这位女大夫?甚合老身之意,你也是费心了。”
张四维一滞,稍后回过神,躬身谦谨地回话:“这位是宫中女御医,贵人亦多仰仗于她。”
王氏欣然:“怪道技艺如此精湛,一眼便知老身哪儿出了问题,能请到顾大夫这样的高手,也是难为了你。”
“哪里哪里,老太君着实谬赞,拙技如何能称得上是高手。”
“哎,休要过谦。”王氏笑着视她,复半是责备地瞪了张四维一眼,斜起眼尾,“顾大夫治好了你老娘的病,你还不快谢过人家。”
张四维曲下腰,作揖道:“劳顾大夫妙手仁心,张某感激不尽。”
仆从随之端来一盘金银,清稚一向不敢收重金酬报,本欲推辞,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张四维的面孔,立时就转了心意,扬唇轻笑一声:“既是张侍郎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张四维视着她命侍女收了酬劳,方拱手相请:“大夫既光临敝府,不如暂且留下至晚宴开席,也省得大夫来回车马劳顿。”
王氏亦应和:“我儿说的是,顾大夫是我张府座上宾,还盼您日后常来做客,也好给老身解解闷儿。”
“得老夫人青眼相待,我哪能不听您的吩咐呢?”顾清稚似是只回王氏一人的话,含笑注视她双目.
张家巨富,张四维又有意结交朝野各势力,所设晚宴邀请宾客众多,席间玉醅佳肴教人目不暇接,一时觥筹交错,喧嚷赞誉此起彼伏。
顾清稚与女眷们待一处,有意寻了个高拱老妻旁的黄杨木交椅坐了,不等高夫人为着那事避嫌起身欲离,便温和止住她动作,笑眯眯道:“高夫人好。”
高夫人虽心有龃龉,但碍不过顾清稚坦坦荡荡的笑容,于是也扯出一个笑,略有些不自然地躲避她目光,低声回应:“顾娘子好。”
“我能和高夫人坐一块儿吗?”
眼前素白小脸像只示弱的兔,高夫人年长她许多,怎好意思与这姑娘计较,略略颔首应下:“顾娘子想坐,随意便是。”
顾清稚见仆役将一道菜端来,掀开盖时是碗直冒热气的莼鲈羹,她起身替高夫人拿银匙盛了一小碗,双手捧至她面前:“高夫人请慢用。”
“谢过顾娘子。”清稚如此热情,高夫人如何不知她必有所求,接过瓷碗搁于案上,索性摊开来问:“娘子可是有甚么话要同我说的么?”
“有。”顾清稚亦利落答,“高夫人可愿听我说么?”
高夫人将她清澈眸底瞧了又瞧,一面道:“娘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
“我想去府上拜谒您的夫君,高夫人能否为我引见?”清稚从不拐弯抹角。
“不怕娘子见怪,拙夫并不愿见徐氏之人。”高夫人语气相当委婉,“这数日他已让许多徐阁老的学生吃了闭门羹,更休提娘子您,您毕竟是徐阁老亲外孙,我恐怕拙夫更不会答应。”
“我正是有一模一样的顾虑。”顾清稚直白地视着她,神情诚恳,“所以我才来求您呀,我想着您与高大人妇唱夫随比翼双飞,爱比金坚鹣鲽情深,您说黑他绝不会说是白,所以才大着胆子过来找您。而且我向夫人您保证,我此番拜见不会提及求情之辞触怒高大人,这个请您放心。”
“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张江陵大人。”高夫人被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吹捧逗乐,忍俊不禁道,“拙夫与张大人自翰林院起即是莫逆之交,他听张大人的话可比听我的多。”
“可是张江陵跟他关系再好,也做不了高府的女主人呀!我这帖子送过去要是没有夫人您接引,可不是石沉大海白费功夫吗?”
这话又逗得高夫人弯腰直笑,半晌方回:“那我也只好尽力一试,顾娘子可千万别吐出教拙夫暴怒的字眼,他这脾气一点就着,连我也不好把控。”
二人议论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唤:“七娘!”
清稚下意识应了声,随即转头,见是一个不认得面目的陌生士子,方欲回您是哪位,眼眸再细细打量其依稀可辨认出的眉目形貌,倏而,旧日回忆顿时涌上心口,刹那惊醒:“三郎?”
来人生得倜傥风流,长眉入鬓,一袭天青色圆领袍,活脱脱书香门第的如玉公子打扮。
“七娘认得此人?”高夫人见两人似乎相识,又看他发间簪了朵彰显身份的新花,惊异道,“难不成你与这新科进士是故旧?”
顾清稚立时从座中直起身,杏目中满含惊喜之色,听了高夫人言语,一面应着:“何止是故旧”,一面快步趋向那青年士子,回头添上一句:“他是我哥!”
来人正是顾清稚叔父之子,从兄顾三郎顾渊亭。
“自你幼时随你外公徐阁老入京,咱们顾家兄弟姐妹已近二十年未见了。”顾渊亭接住清稚,抬手搭上她双肩,在白亮月色下端详堂妹多年未见的面容,“我刚蒙万岁和祖上的恩德春闱有名,中了二甲第三十,朝廷授我以宝应知县一职,等正式诏令下来我便上扬州打马赴任去了。幸好方才席上听人提到你名字,否则咱们两个又得错过,一得知你也在此间,这不抛下席面就来女眷这厢寻你来了。”
清稚甫听闻幼时一块儿斗蛐蛐的兄长今日能如此有出息,亦兴奋道:“三郎阿兄两榜进士,可喜可贺!我最近事务缠身,竟不知阿兄不声不响做得好大事!恕罪恕罪。”
一面说,还不忘煞有介事朝他拱手。
“你这丫头说的哪里话?”顾渊亭笑着拦住她手,又视向她脸,“哪个做哥哥的能怪罪自家妹妹?只是想不到七娘越来越漂亮了,比小时候那模样可出挑得多,可惜有些瘦削,想来是挑食毛病还未改。”
一语至此,他思及近来耳闻的徐家遭难事,忽而意识到妹妹清减定与之有关,顿觉失言,忙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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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了口,又道:“七娘难处我都知晓,你若有什么需要阿兄帮忙随意提便是,不论是甚么,阿兄定当尽力而为。”
“阿兄尽管放心,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妹妹?”
话音未落,男客那厢有人哄闹:“顾三郎怎的在那儿逮着一女子讲话,也不害臊,还不快回席与我们吃酒!”
顾渊亭瞥了眼清稚面色,瞅其并无不悦,于是大方朝众人介绍:“诸位莫急着催,好容易见着我小妹,这可不得多叙叙旧?”
“小妹?莫非也是我南直隶人乎?老乡,老乡!”一群同乡闻言瞬时起了劲,片刻间尽皆站起,端起酒盏朝清稚敬去。
“阿兄可否替我挡挡?”清稚低声向他耳语。
顾渊亭会意,忙捧起自个儿的青瓷酒盏,挨个儿回敬一圈:“小妹不胜酒力,就由顾某来替。”
高拱这桌自是达官显贵盈座,见不远处新科进士那桌喝得正热闹,不免好奇视去。
目光所至,只见顾清稚恰被众人围拥至中间,身旁站着一年纪相仿的青袍士子,甚至还伸袖替她挡去多少酒盏,举止相当亲昵。
“那不是令正么?”高拱笑视身旁张居正,“太岳可认得令正身旁那位?”
“不曾认识。”张居正道。
高拱见他意兴阑珊,便不作打扰,又问向张四维:“子维邀请的那位青袍进士,唤作甚么?”
张四维早对那厢关注多时,一问便知高拱指的哪位,答道:“回禀高大人,那位是新科二甲三十名的顾渊亭,授了扬州府宝应知县。”
“哪里人氏?”
“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张四维道,“与江陵相公夫人正是同乡。”
高拱抚掌:“又一个华亭,那当真是有缘。”
张居正却面不改色,仍与座旁同僚言谈。
近来朝野上下为鞑靼俺答封贡一事争吵不休,论者以为鞑靼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俺答更是骁勇善战,答应封贡互市后若是再生反悔,定遗祸边关,为害不浅。
朝中唯大学士高拱张居正力排众议,与宣大总督王崇古并大同巡抚方逢时共同策划,务求与鞑靼达成彻底和议,结束这困扰大明二百年的西患之苦,自此或可高枕无忧,边境安宁。
为此事张居正一旬皆于宫中直庐办公,不曾归府,诸同僚只当是张相公恪尽职守连家也不愿回,张四维却已自两人漠然态度间觉出端倪。
“容某去敬顾夫人。”他将玉盏斟满,待要走向顾清稚时,却被后者发觉,竟立即携了身旁男子一道过来,满面春风道,“诸位大人原来躲在这儿,真是好雅兴。”
张四维视她:“夫人与渊亭可是旧相识?”
顾清稚摆出理所当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竖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关系亲密多了。”
张四维眸色顿深。
他复问:“那可是幼时玩伴?”
就差将“青梅竹马”四字明白道出。
顾清稚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也不打哑谜,与顾渊亭对视着笑起来:“你们这都想不到么?——我们是兄妹呀,这是我亲叔父的长子,我的从兄,顾家三郎。”
座中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视向沉默不言的张居正,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如常,问道:“太岳为何自一开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测。”张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么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儿,这分明是两张毫无相似度的面庞,若非事先声明了兄妹,这靠着一双眼谁能认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释:“张某听觉还算敏锐,闻得内子唤那进士三郎,张某即知晓。”
高拱顿悟,他张居正看着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现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会心大笑,拍其后背:“那你还不去和舅兄饮一杯?”
“夫君不来,从兄和我来。”顾清稚一候他话音刚落,抢白道。
她朝顾渊亭抛了个眼神,两人怎么说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声令下当即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居正亦对饮,手落下时指尖蓦地被顾清稚抓住,立即回握,将她手心包进掌中。
“夫君今晚还是寝在直庐吗?”她望着他笑。
“……”张居正一怔,而后迎向她目光,“此间非议事地。”
顾清稚眨动眼睫:“夫君说个是或否都不肯吗?”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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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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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终于回来了。”张居正夤夜至家中,即有人来迎。
一闻此称呼,他下意识朝来人视去,却见是府中一洒扫侍女。
他沉下眉,举目往庭中眺望,然终是未见那熟悉身影,倒是等来了乳母谢媪,一瞧是自家郎君,眼中立时发出惊异光芒,抬手就来替他脱去大氅。
“大郎竟还知道回来!”嘴上埋怨,心中早大乐,“一直住在宫里头,老妪我只当你是把这个家给忘了。”
张居谦在自个儿卧房内听着这厢动静,仅裹了件中衣就出来:“我都多少天没见着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面向他身旁打量去,脸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没和哥一道回来吗?”
谢媪亦生了疑:“老妪许久不见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蹙眉:“七娘未回来么?”
“你问我们!”张居谦不满,“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该一同坐马车回家?”
语罢他方觉出语气冲了,垂下脑袋低声补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张居正淡道了声:“她今晚会回。”
居谦迅速仰起脸问:“大哥怎么如此笃定?”
张居正:“她与我有约。”
张居谦半信半疑:“真的么?”
“她从未虚言。”
言罢,即缓步踏入卧房,解下犀带垂于架上,复褪去外袍,仅着亵衣侧躺于榻。
连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脑不甚明晰,今日终得归家,疲累之下他闭了闭目,却难以入眠。
除却为鞑靼俺答封贡事烧灯续昼,老师徐阶之困亦令他摧心劳苦,他一连致《答应天巡抚朱东园》《答松江兵宪蔡春台》《答河南巡抚梁鸣泉》《答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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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云岩》《答徐仰斋》等诸封书信一力营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况此次是从当朝权臣手中虎口夺食,高拱及门生恨不能置其于死地,张居正欲相救,也只得委婉周旋其间,却又要受高拱不满,怀疑之火已在瞧不见的心底暗暗滋生。
泪从肠落,心内苦闷更与何人说。
烛下蜡灰随夜深寸寸堆积,脑海思绪大乱,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无一人的庭中静候。
独步于月影之下,耳畔万籁俱寂,墙下映出几道隐隐绰绰的竹枝,落了几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骤响,顾清稚犹然未归。
秋风忽起,摇曳墨云斜坠,他往天外遥遥望去,偌大夜间唯余一轮空月,几点星斗。
蓦地,难以排遣的孤独似翻江倒海侵袭而来,搅得他身躯空空荡荡,却浑然寻不见可寄之处。
若她在旁,定会轻声温语:“莫急,我信太岳。”
她会抚他脸侧视进他眸底,窥见这张不动声色的面目之下强行敛藏的脆弱,那是不会向他人袒露的软肋与伤痕,却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间得到濯洗。
他每时所思的民生艰难己饥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忧虑,他写予下僚的每一封书信,她尽能读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笔之每道策论奏疏,她亦是心有灵犀。
她是这叶飘荡小舟的寄托,是他悬于心口的那轮明月,若无她,前路甚或渺渺茫茫,雾霭沉沉。
他倏而意识到,从来是自己离不开她。
然而她还是未归。
张居正踱步于庭前,更漏早敲了数声,深秋的漫漫长夜,始终未见那一点光亮透入风底。
她终究是食了言。
那阵若隐若现的落寞化作的懊悔刹那间笼罩了他,教他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头钝痛的滋味.
“顾娘子若是来替徐华亭说情,那恕高某不能待客。”高拱语气冷硬,然毕竟留了几分面子,同意让仆役引清稚一见。
侍女来递茶,顾清稚婉言谢绝,俄而朝高拱弯腰一礼,不卑不亢道:“高大人,妾此番来不是为了外祖父,而是为了夫君。”
“为了太岳?”高拱初显诧异。
“我知晓夫君这些时日里为其恩师屡次与您求情,您虽不说,但心中必然生出了不悦。”顾清稚道,“夫君所为之举,皆是为了践行知恩图报四字,徐阁老赏识他的才华,将他自翰林院中拔擢至如今相位,试问哪位诗书立身之人不会心存感激?他如今施以援手,绝非是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儒家讲求的国士以报,请您体谅夫君的心志和苦衷,莫要怪罪于他。”
语调温和,娓娓似春风化雨,令高拱纵是一腹怨气也化了不少。
他想起晨间徐家另一门客吕光来自家府上长跪不起,为其师境遇哀哭号泣,捶胸顿足之状令旁人无不感慨。
或许此即为古人所云,士为知己者死。
高拱不觉眉目松动,冷凝的面色融了少许,视向顾清稚道:“老夫何尝不明太岳为难?只是恐他一味纵容,误了我与他今后大事。”
“您与夫君二十年相交,岂会不知他的坚定?高大人当年一句陈明心迹之语我至今不忘,您说,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兴,非若向者可苟然而为也。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可,以付后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您心怀天下,只盼有人能跟随您拯民于水火之中,而这随您踵而行之人,其中便有夫君呀。”
教她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高拱神情中竟含了几分打趣:“顾娘子倒深知太岳。”
顾清稚接道:“哪里及得上您懂呢。”
高拱大笑.
自高拱府中出来,顾清稚即沿原路返回徐阶旧宅。
门口恭候的饶儿见她下了马车,连忙趋上前接过脱下的外衫,不忘问:“那高相公可有松口?”
顾清稚又卸去发髻上箍着的簪子,一面往卧房处歇息:“我哪里能直接求情,但他高肃卿毕竟不是那等小人,必能知晓我意思。”
行至屋前,她欲推门进去,却见饶儿面色倏然一变。
“怎么了?”顾清稚向来心思敏感,松了推门的手,立在门口问她。
“无甚,娘子进去歇着便是。”饶儿立刻低下头,让她看不见自己的嘴角。
顾清稚已意识到异常,退后半步,正视她:“你不说,我便不进去。”
“啊?”饶儿方抬起脑袋,眼神有些游移,吞吐道,“娘子……不是倦了么?”
顾清稚哼出一个笑,重又披回外袍,往大门走去:“我想起白日里看的一个六岁小儿痘疹未退,我不放心,再去视看视看,你不必等我了,自个儿睡去罢。”
饶儿目瞪口呆.
“顾大夫辛劳!”巷中,那户人家的娘子将顾清稚送出,口中仍不住言谢,连连躬身道,“没有您,我家虎儿还不知该如何,还要劳您这么晚了过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娘子前前后后衣不解带照顾,令郎的痘疹也不会消得如此迅速。”
妇人闻言,思及一事,眉间不由得覆上薄怒:“若非他老子爱当甩手掌柜一概不管,哪需我三日三夜不合眼!我那家里人其他事一概无能,吃喝赌戏倒是无一不全,儿子生了重病在家也不来过问,若是虎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无非我和他拼命便是。”
愤懑话一出,妇人自知失言,赧然地提了提唇畔,视着顾清稚干笑道:“大夫您瞧,我一生气即口不择言,外扬了家丑,您只当我无知便是。”
“哪里是娘子之过。”顾清稚身体却贴她更紧,揉上妇人的肩,“娘子肯跟我说这些,那便恕我直言,您就只当家中唯有您和令郎两个人,平日绝不做第三碗饭,不烧三个人的水,全然无视他,再瞧瞧您夫君急不急。”
“何尝不是呢!”妇人笑着应她,“明儿我便让他饿一日肚子。”
“娘子就送至这儿即可。”顾清稚止住妇人还欲走出巷子口的脚步,微笑着望她憔悴面庞,“令郎是您亲生骨肉,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为他如此焦灼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目今他已安然无恙,您看您的眼圈都熬红了,娘子也当为自己多作考虑才是,快回去歇息罢,莫要熬坏了身子。”
“大夫也是。”妇人感念地盯着她诚恳神情,“瞧您这般瘦弱,女医这行定是劳心费神,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娘子关切,我这便告辞。来日再有状况,随时寻我便是。”顾清稚弯了弯腰,与妇人辞别后转身出巷。
孰料,视线甫触及巷子外,即见一人迎风而立,仿佛等待多时。
眉梢微蹙,她侧过身子,全然作没瞧见,径直绕路。
“七娘。”张居正唤住她。
顾清稚继续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清稚。”
眼见她将行至大路,张居正心头一灼,拦她身前:“小稚。”
“……我饿了。”顾清稚道。
“我带你去夜市买。”
“我自个儿去。”
“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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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有钱。”
“……”张居正道,“我之错。”
“可不敢教张相公认错。”顾清稚悠悠视他。
“我是错了,无甚可否认。”
“你前一句话是甚么?”
“我之错。”
顾清稚嘴角一撇:“再前。”
“我请你。”张居正欲去牵她,“食多少皆依你。”
她躲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你记着付钱。”
烧鸡铺、甜水肆、便宜坊烤鸭、糖果子行……
喧嚣的烟袋斜街,张居正目睹顾清稚在一刻钟内从各铺行进进出出,无不满载而归。
“我未带随从。”他怀中捧了沉甸甸一大包吃食,不禁出言提醒。
顾清稚瞥他:“张相公不是有气力么?”
可这让他如何再能够挽她手。
但这终不能明言,张居正将话咽回,道:“七娘欢喜即可。”
她嘴上说是饿了,实则全程拈着一袋蜜饯细嚼慢咽,足下极其悠闲,大有在此消磨时间之态。
“张相公为何不食?”咬完一颗,顾清稚眯眼问。
……哪里能腾得出手。
“我已用过晚膳,不饿。”
顾清稚唔了一声,旋即锁住他眉目:“我累了。”
“要我背么?”
顾清稚却将目光移开:“不劳烦您。”
张居正却随即叫了名脚夫,雇他把物什送回府中,又走至她身前,折下腰:“我背你回去。”
顾清稚也不推脱,顺势跳上去,展臂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颊侧蹭着她呼出的热气,拂得他心底细密作痒。
心绪纷飞之际,耳旁她的话音飘至:“张先生能快些吗?”
他仿佛在思索别事,未立时回应她。
片刻的缄默后,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稚。”
“嗯?”
“我向你道歉。”
她似是未听清,复问一遍:“张先生说甚么?”
“都是我的错处,无论你原谅与否,我都必须向你道歉。”
顾清稚却未开口。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失望瞬间袭入眸底,昨夜反复徘徊下思虑出的那番措辞竟不知如何启齿。
良久,顾清稚忽然道:“张先生,是我不够幸运。”
他一僵:“为何如此说?”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缓缓道:“我遇到张先生的时候太晚,没能在荆州见一见少年时的先生。”
“少年时的我轻狂气盛,恐愈发出言不逊惹得你不悦,你不见也罢。”张居正万万未想到她会如此说,微笑道。
顾清稚截住他:“可我也很喜欢那样的张先生,打马桥上过,满楼红袖招,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再骄傲轻狂又如何,肯定什么话都会和我说,而现在的张太岳浮沉朝堂多年,为相者须有相骨、相度、相才,御下之道需沉毅寡言,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你又为何不肯将全身心向我袒露呢?我是甚么外人吗?”
“抱歉。”遭她这番话抢白,他一时乱了思绪,刹那间,芜杂的头脑迫得他立即作出解释,“我是恐你不愿听……你若要怪责,尽管怨我便是,但日后我决然不会再如此,我向你保证。”
他停了停,终于将深埋心底的那句话吐出:“我想你。”
“你说甚么?”顾清稚故技重施。
“我很想你。”他提高了声音,“寤寐思之。”
她弯了弯唇,尽管他看不见:“我也是呀。”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畔,悄悄低语:“如今还有个小小张也在想你。”——
关于矩阵的性格:我觉得有必要做出一点说明,因为抠了这么久史料,发现除了对白月光顾氏,矩阵似乎一直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后期为了夺情和改革被骂声逼到跪着说“公饶我”“尔杀我”,还对着万历有史记载的哭了至少三次,如果不是实在被迫到无法了,很难有鲜明的情感外露,当然,对发妻是例外。
ps:1.亵衣入园见老高不知道算不算(高拱你好大的福气)
2.明天请个假,改个论文,想把封面和文名换一换
感谢在2024-04-1719:34:46~2024-04-1819:4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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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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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张居正长子随初夏的日光降生,为之取名敬修。
早在其出生之前,顾清稚打算在院中栽一株梧桐树。
“你怎可如此辛苦?”
张居正欲寻仆役来帮忙,却被清稚阻止,边拿铁锹铲了一捧土:“太岳可晓得梧桐的寓意?”
张居正端详着她笑意盈盈的脸,脑中陷入思索,须臾诚实摇首:“七娘请赐教。”
顾清稚用你怎么会连这也不懂的眼神瞥他,道:“梧桐象征夫妇同心至死不渝,怎好叫他人代劳?”
张居正一思确是如此,但不忍见她这般跑前跑后费心累神,随即抛下一应案牍公务,换上便衣与她一道劳作。
如今长子百日,那株小树也已初具规模,枝叶绿绿葱葱,瞧着像模像样。
“但愿敬修也能随这株梧桐一并成才。”张居正注视怀中睡得正香的幼子,小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莫要辜负我们期望才好。”
“他会的。”顾清稚伸出手,揉了揉敬修发丝还未长全的脑袋,眼底满溢温柔,“小修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他。”
张居正笑视她侧脸一眼:“即便你不说,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亲子。”
“那和太子比呢?夫君可不许偏心,太子有的小修也得有,你怎么教的他,就该怎么教小修。”
张居正:“……敬修似乎毋须学帝王之道罢?除却这个,我都会悉数教给敬修。”
顾清稚将小修抱给身旁饶儿,瞅着她退去后忽然踮起脚,在他唇畔轻啄一口:“夫君,我爱你。”
眸中刹那有光拂过,他不觉一怔。
而后迅速回道:“我待七娘亦如是。”
她笑起来:“夫君说这类话的时候最好看了。”
纵知是油嘴滑舌,张居正亦应她:“我何时不好看?”
“皱眉的时候,还有难过的时候。”顾清稚不假思索,眸光在他脸上逡巡,“我不想看见夫君烦恼,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么?”
“是。”他坦然言道,“李春芳相公已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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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归乡,高肃卿继任首辅,他脾气太躁而难与同僚和平共事,时常与殷士儋争吵不休,我恐内阁将不日生乱。”
“方今内阁总共三位阁臣,怎么这么点人都能吵起来?”
先前赵贞吉受高拱倾轧,一怒之下乞休归去,随着李春芳也致仕,窥伺相位已久的尚书殷士儋终于得以入阁,可这还未过去多少时日,竟又起了波澜。
张居正道:“高肃卿欲引其学生张四维入阁,不想四维之父因经商事遭人弹劾,肃卿和四维皆将矛头直指殷阁老,认为此乃其为阻四维入阁之路而指使,故此有隙。”
一闻那名,顾清稚喉中哼出一声:“高相公倒是挺喜欢张四维。”
“四维公事上颇为勤勉,能力出众而堪为辅佐,俺答封贡事多有其从中相助,高肃卿引为心腹也是欣赏之意。”
他目光敏锐,一眼即发觉顾清稚眸中冷笑,随即视向她面容:“七娘似乎对四维深为不悦。”
岂止是不悦。
但张四维舅父王崇古就连高拱也须忌惮三分,父亲为晋陕巨商,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对掌权者也多有助力,她此时也断然不好将嫌恶表露。
她便将这关节撇远,扯到李春芳身上:“太岳觉得他能做个辅佐便好,只是白白便宜了春芳相公,他倒是乐得逍遥自在,自去隐居乡里一概不管了。”
“李相公何止过的是神仙般生活,他家中高堂尚在,回去既能侍奉父母,帮着那射阳居士吴承恩撰写他们的《西游记》,还能时常饮宴接待乡人,通宵欢饮达旦,这佳话甚或已传至京城中了。”
顾清稚觉出他语调异常,不禁正色,眼睛紧紧地定在他脸上:“太岳也羡慕他,是吗?”
他方察觉自己一瞬的失神,旋即收敛目光,牵唇答:“纵我有此意,七娘会支持我么?”
“怎么会不支持!”顾清稚倏然抬高声音,“太岳做的所有决定里,我最支持这个。”
“为何?”
顾清稚压下心中黯然,面上仍对他微笑:“因我知道太岳学不了李春芳,你不会走的。”
碧云蓝天里,头顶一行白鹤萧萧飞过,拂落得绿叶沙沙作响。
张居正苦笑,凝视她强作欢颜的脸庞,倾身去拥她:“会有那么一日。七娘愿意等我么?”
“好呀。”她也回抱他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些,轻声耳语,“太岳说过从来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太岳。”.
张四维奉高拱命将一叠题本送至张居正.家中时,正值女主人在花阴下逗着小郎君玩。
“在下见过顾夫人。”他走上前去,拱手作礼,望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又添了一句,“也恭贺令郎百日之喜。”
顾清稚闻言把头抬起,将儿子递给侍女,瞥着他双目笑道:“劳张侍郎记得小儿生辰,也是难为了您的记性。”
“此等大事,张某如何不知。”张四维望向她,“只是不知令郎大名,张某冒昧一问。”
“敬修。”
“张相公果然取得好名。”
顾清稚不置可否,视着他曲身去逗张敬修,手尚未碰着这小郎君的脸颊,敬修即小嘴一张,呜哇大哭起来,明摆着不愿接受他的亲近。
侍女顿时手忙脚乱,立时摇晃他身子轻声哄着,张四维扬了扬唇,转首视向顾清稚:“看来张某于公子而言是生人了。”
“张侍郎是不是没怎么带过小孩子?他们的反应可比虚伪的大人真实多了。”顾清稚似是无意,并不看他,“小孩子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同那人亲昵。”
张四维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倏而脸颊生热,忙错开了眼神,见小桌上搁置的几张宣纸页角被风吹起,他心中一动,将压在其上的砚台移开,细观纸中内容。
“这皆为张相公所写么?”
“闲笔,不是甚么反诗,侍郎随意看。”
冷不丁又被一刺,他垂着眼皮翻阅,发觉其中多为偈子之句,张四维不禁蹙下眉头。
顾清稚瞧出他心中疑惑,似漫不经心道:“夫君在学禅。”
“怪不得颇有佛家意味。”张四维仿佛对一偈语颇感兴趣,将那张纸页握于掌中详视,“在下最爱这句。”
“哪句?”
张四维念:“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己身求利益。足见相公心迹昭昭可鉴,为我辈所不及,想他必定能以举止来践行。”
顾清稚与他投来的目光撞至一处,露出一个笑容:“夫君绝非表里不一之人,既然说到便是能做到,张侍郎大可放心。”
“在下自是信得过相公品行,夫人莫生误会。”张四维作揖。
“我哪敢误会张侍郎,侍郎不要多心呀。”顾清稚浅躬,“不过我也最爱侍郎所念那句,看来您也并非是我以为的那样铁石心肠不易触动之人。”
“夫人说笑,张某亦是自幼苦读圣贤书,心中何尝不曾怀社稷百姓黎庶疾苦,哪敢顾念区区此身,而舍弃九州万方呢。”
“噢哟,侍郎这话豪气干云,当真是天下士子楷模!”顾清稚向他竖起一个拇指,“看来是我格局小了,以前竟然未曾看出您胸怀这般博大,不过今日知道也不算晚,不是吗?”
“夫人高看了,张某也有私心。”
顾清稚神色很有几分好奇:“甚么私心?”
“全力辅佐江陵相公之诚心。”
话音才落,她顿觉浑身都有蚁虫在爬,挠得她欲发笑而不得,忍住哂意:“夫君听了必定高兴。”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顾清稚不待他回言,遣饶儿将一只盒子捧来端给他,张四维垂首打开,里头卧了一包铁皮石斛。
顾清稚迎向他不解目光,展唇道:“王老夫人有肝亏之状,铁皮石斛可清热补阴,还可抗气血凝滞,宁心退热,这本是别人赠给夫君的,但对令堂更有用处,麻烦侍郎拿回予您的母亲,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张四维躬礼致谢:“家母不过小恙,还要劳夫人如此惦记,张某这便告辞,务必向家母转达夫人殷殷问候之意。”
辞别了顾清稚,出府时马夫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问他:“郎君这是怎么了?”
“载我回去。”张四维冷冷瞥他一眼。
马夫缩回脖子,讷讷应着:“是。”
待回了府,视线触及随从拎着的那只盒子,刹那眉目一凛,喝道:“谁让你拿来?”
随从愕然,挥汗如雨:“这不是……别人送给郎君的礼物么?”
“扔了。”
“啊?会不会奢靡太过?”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随从以为是听错,不禁再确认一遍。
“奢靡你个头!”张四维眯起眼睑,斥他,“我让你扔了,两只耳朵长那里是摆设?”
“啊,是是是,您消消气,小的谨遵大人吩咐。”随从见他一言不合竟起了愠怒,忙不迭小跑着去了。
步入内堂,母亲王氏正闲坐躺椅握了把便面乘凉,见了张四维进来,半阖的眼皮掀起:“我儿回来了。”
“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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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母亲。”
“休来这套,方才可是替高相公办事去了?”王氏问。
张四维答:“是。”
王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得高相公器重是天大的好事,这次虽然你没能入阁,经营好了日后总有时机。你切记侍奉高张二位相公恭谨些,万万不可违逆他们的意思,你若想擢升可都要靠着他们的青眼。”
攥着瓷杯的手骤然一抖,那水瞬时沿着边缘泼出来。
又是那人。
……凭甚么。
因有了那人,他张四维便成了影子。
他心中顿生恼恨,那人仅比自己年长一岁,却是少年天才,众人称颂,又能得元老徐阶赏识,恩师高拱还这般爱敬于他,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伴食!
“太岳年纪资历均属阁臣最微,然其为翰林编修时,即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当今朝臣又有几人能和其相比。”
“江陵博学多识,于朝章典故无不熟谙于心,子维应当多多请教他才是。”
“此次未能入阁,子维也莫要灰心。江陵拜相,以这年纪朝中却无人有所置喙,足见众人对他尽皆心服,子维亦不能忘锤炼自身,当效仿江陵内抱不群,谋而后动之志。”
溢美之辞无一日不充斥于他耳畔,谁还记得他张四维出身显贵豪富之家,比那人不知好上多少,且亦是年少成名,声誉远扬,以第一名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目今天之骄子却只有他张江陵一个,自己过往荣光竟在他耀目风采下被尽数抹去。
这教他如何不恨?这教他怎能不恨!
王氏早发现端倪,锐利双目锁住他阴沉沉的瞳孔底端,撑着扶手支起身躯:“子维怎么了?”
“无甚。”张四维回过神,收起那晦暗眼神,唇锋微抿,向母亲显出一抹淡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王氏不欲深究,随即扯了另一件事:“方才顾大夫派人送来一盒鹤年堂新进的铁皮石斛,对我调养肝肾极是难得,也是难为了她能一直这般上心。”
登时,头顶如有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张四维眸中暗流汹涌而出,指间瓷杯险些倾翻。
“子维又怎么了?”王氏诧异中难掩探究。
张四维嘴角肌肉抽动,浑身如被一股无形的强力控住,却不发一语。
那双瞳孔果然早将自己看透,原来自己的一切在她眼里皆无处遁形。
毋论是见得人的,亦或是见不得人的,他都休想能瞒得过她。
耳旁王氏继续道:“来日你再上门好好感谢人家,这东西纵是有钱也难买着呢,她必也是费了一番心……”
“母亲!”张四维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她,“儿子知道了,您好好休息,莫再操心他事,其余我自有分寸。”
语罢,他即转身推门出去,妻子吴氏见状忙追上去,扯住他手臂:“官人做甚么顶撞婆母?”
张四维并未放缓脚步:“与你又有何干系。”
吴氏面有犹豫,吞吐数息方开口:“官人一听见母亲说那铁皮石斛就变了色,可是对那顾娘子有成见?”
“住口!我与她顾七娘……大夫能有何怨仇,你休得胡言。”
吴氏撇了撇嘴,直觉教她断不能等闲视之。
她不禁深深视他一眼,道:“官人多心,我亦不过是随口一问,何苦要冲着我发这么大脾气。”
张四维目光一顿,甩袖而去——
这个位面里敬修活得会比张四维长(不排除4d会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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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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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
小雨淅淅沥沥,打湿窗外芭蕉,掩过院内一行年轻人意气方遒谈论之声。
几位不久前才选入的新科进士正闲侃嘉靖新编《问刑条例》的疏漏之处,因此地过于清闲,又无甚活计需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分担,若非自己主动揽事儿,可以说是拿着俸禄奉旨休养生息。
数人自《问刑条例》议到《大明律例》,将每个字眼都扒出来拆开涮洗了个遍,眼看时日充足,又发散至数目更为庞大的《永乐大典》,最后落回到时政身上。
编修吴中行道:“高相公上请圣上每岁特遣有才望之大臣四次出京阅视,察看当年钱谷盈利几何,兵马增添几何,军备整修几何,再据此或擢赏或治罪,依我看此法效率实低,个中太容易投机取巧,若我是西北某地大员,只需上贡黄白之物哄得那钦差眉开眼笑,当年绩效不早已圆满达成?”
“高相公本意毕竟是好,兵部也已依据圣上旨意制定详策,想来若以规章整治之,加以多层监管,定能避免该法弊端。”与他同榜的进士赵用贤已议论至口干舌燥,连忙呼宫人送壶茶来。
刘台虽被授为刑部主事,但今日借办差之机也来翰林院与同门谈天说地,听赵用贤如此说,答他:“高相公受圣眷极隆,先前赵贞吉相公与他倾轧,两人较劲似地争相上疏你弹我我劾你,圣上还不是护着高相公令赵贞吉致仕?如今圣上也不怎么出面,内外事不全倚仗着高相公的意思,他言一六部哪里敢说个二字,还不都得勤勤恳恳干活哄得他顺心如意?”
他兀自沉迷于针砭时弊品评朝政,忽见面前门帘掀起,随之一红袍犀带男子收了纸伞,携一身雨露缓步而入。
“是老师!”不知是谁低低喊了声。
几人骇得登时自座中弹跳起,不约而同垂下头,压抑住青白相间的面色,齐齐弯腰作揖:“学生拜见张相公。”
这几位新科进士殿试皆是受张居正选拔,却难得见这位大学士一回,不想今日偏巧在浑水摸鱼时被逮个正着,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瞬间,脑海里已然闪过无数次明日吏部一纸驱逐令灰溜溜撤回原籍的场面。
刘台略略抬目瞥他,眼前的老师身形瘦削颀长,拢起的眉间似聚有重重心事,官服的襟口上微微沾了雨滴的湿痕,将他骨骼贴近得愈发明晰。
传闻中这位相公对下最为倨傲,亲眼见时却也不尽然。
甚至待他们皆相当温和,唇角凝了一抹浅淡笑意,道:“我初入翰林院时,亦如你们终日无事闲坐,不必惊慌。”
“教老师失望,是我等学生的不是。”
“你们将将入仕,有些怠惰也是在所难免,我怎会过多怪责?但大好韶华怎可如此消磨,对你们日后仕途有害而无利。”
众人喏喏称是。
他自袖中取来一叠档册,望向几位学生,嘱道:“圣上派我主持编修《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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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今将此任务下达分配于汝等,务必潜心修订,切实考据,如有不解之处可来文渊阁寻我。”
赵用贤生出一疑惑,向他拱手:“老师,若是遇到需委婉处该如何?”
无怪他有此困扰,实在是嘉靖朝那些事很难详尽记载,难为他一介小翰林还要费心思量有哪些该写,哪些又该及时避讳,以免伤了朱家颜面。
“实录乃皇室唯一信史依据,不可曲笔,你但凡有为难便秉笔直书即可,既是我来主持,你无须有所顾虑。”张居正道。
他挽袖取笔,将纲目一一书于纸页,将一应宜忌、肯綮、本末耐心讲予众人听,话音令人如沐春风,直欲点头赞同。
两厢侍立的内宦虽是听不懂他们在言谈甚么,但亦见张相公谆谆教导之态谦和从容,风骨秀拔,教人无不倾心折服,心里暗暗盘算回去必须跟着大太监识几个字,好能多得他两分注视。
待张居正告辞而去,吴中行盯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摇首叹道:“都说老师冷面寡言,看来也是片面之词。”
赵用贤接话:“说不准老师只是待学生和善,毕竟待下僚哪能同门生一样,但听闻那高相公脾气才是真的躁,一瞪眼就能吓得人肝胆俱裂,还好我等的座师不是那位。”
刘台却早已发觉出哪里不对,未理会同门的七嘴八舌,自顾自皱起眉咝了一口气,问向众人:“你们不觉得方才张相公行止有些异常么?”
“我哪里敢细详,却是瞧不出。”
刘台眯眼,回忆道:“张相公说话时额间有汗,落笔时手腕亦在发颤,似乎是强忍着哪里不适,莫非是病痛在身,我等却没察觉?”
众人闻言震惊:“那我等可真是罪过!”.
“相公无事罢?”见张居正扶着廊柱强自喘息,额前细汗涔涔而落,惊慌之下宫监忙撑伞凑上前去,“看您这般不适,不若奴才送您回家歇息?”
张居正只觉腹中有刃在搅,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竟是一步路也行不得,却强撑着摆手拒绝:“无事,送我回文渊阁罢。”
宫监见他坚持,只得依言办事,临近阁前,骤听一道凌厉叱骂破空传出:“高拱!正是你指使的韩楫寻衅弹劾我,莫要以为我蒙在鼓里不知你居心何在!”
正是近来时常与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蓦地一顿,立在台阶之下,隔着簌簌而落的雨帘视向阁中剑拔弩张诸人。
高拱哪里是甘于示弱的性子,当即冷语:“殷大人这话无凭无据,恕高拱无法苟同。”
殷士儋却不视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楫:“韩给事中当真是高阁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心做人门下走狗,罕见罕见!”
指桑骂槐来了。
高拱不悦道:“殷大人说话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喷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喷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陈公,再逐赵贞吉,又把李相公气得自请致仕,现在又为了个张四维入阁弹劾我!你高拱明摆着是想把大明中枢搅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继续专横跋扈下去罢,等到内阁乱了套,咱们大明索性亡了才算干净!”
光骂还不解气,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顾,旋即扬手挥袖冲向高拱,眼见着那道掌风将落下,高拱怒眼圆睁也欲抬手相迎,关键处张居正忍住腹中剧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劝:“这又是何必?二位皆为我大明股肱重臣,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岂不伤国体乎?”
“你又是甚么好东西!”殷士儋骂红了眼,一见张居正来介入,瞪着他啐道,“少来惺惺作态,谁不知你和高拱两人蛇鼠一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论虚伪,两面三刀,谁又能及得上你张太岳!”
看他还欲动手,事态只怕越发控制不住,张居正变了面色,斥向一侧内监:“还不快来!”
内监本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大明两百年以来就没这阁臣公然殴斗的先例,战况还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开了眼。
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张居正这么一喝,立时又回过神,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去拉架:“阁老……阁老!莫打莫打,有话日后再说!”
高拱被强硬拽开,犹然不解气,指着同样愤愤不平的殷士儋骂道:“有胆随我去圣上御前理论,可敢来么?”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对。”
殷士儋虽如此说,然亦知高拱身为帝师在隆庆心中的分量,这杆天平的偏向显而易见,当晚回去彻夜左思右想,深感内阁再容不下他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请罢职归乡。
自此,高拱为首辅,张居正任为次辅,偌大一个帝国内阁,一时只余二位相公尽力维持。
但这件内阁相殴的公案早已声名远播,甚或传至民间说书话本里经一通加工润色,无不言大明国体已失,身为堂堂权力中心的内阁竟能有如此前所未闻之事发生,可见圣上待臣子过于宽容,权臣也过于武德充沛,君臣两相契合,天时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闹剧。
更有人口口相传,隆庆皇帝朱载坖不仅是不爱管事,还陷入了嗑热药的瘾中,比之其父爱嗑草木丹丸愈发一言难尽。
这日上朝,朱载坖难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将近事奏报,忽地,龙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内侍慌忙搀扶住:“万岁爷?”
却见朱载坖满头大汗,双目半闭,口中喃喃自语:“唤国公来——阁臣来——”
侍御忙小跑奉命。
稍顷,几位国公匆匆趋至,高拱和张居正亦被召上前。
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尽皆跪伏于地,齐声奏:“臣等在此。”
朱载坖瞳孔迷离,恍惚步下玉阶,朦胧中窥见张居正面容,倏而脚下不稳,踉跄向他跌去,张居正迅疾扶住他倾倒的身体,焦灼视他:“圣上如何?”
诸臣见状,无不面露惊愕,眼见着朱载坖骤然抱住张居正脖颈,倾身去咬啮他手臂,嘴中浑话径自脱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秽浪言辞,也不知是从宫外哪里学来。
“……”
“万岁这是……”
有人压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个眼色:“圣上怕不是服了热药,把张相公看作女子说起胡话来了。”
一些端方老臣只当充耳不闻,强忍着内心翻涌面不改色,但相互传递的眼神里无不意味深长:大明要亡了。
“万岁……万岁?”约摸过去半晌,朱载坖意识被周边人呼唤得清醒了少许,一睁眼即见自己如此失态,别过脸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声令身旁侍御:“散朝回宫。”
“太岳如何?”皇帝被簇拥着远去,高拱转目来问张居正。
张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皱,若无其事起身,沉着道:“我无碍,不过圣上既然身患小恙,肃卿当遣御医前去视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顿生悲凉,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绌也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垂首苦笑,长叹一声,与张居正并肩朝殿外行去.
“夫君可回来了?”顾清稚甫归家,即问向洒扫侍女。
“相公在卧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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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书房。
顾清稚隐隐嗅出异样气息,她轻手推开门,见他侧身半躺于榻,眸光专注,手中仍持一书卷翻看。
“太岳无事罢?”
张居正闻声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晓了?”
只消一个黄昏,这等难得的新奇秘闻京城谁人能不知。
她微点头,却察觉出他落寞眼神,顾清稚心知他此时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抱上他的肩而后环住:“太岳在想甚么?”
“圣上服热药日久,规劝也是无用,身为近臣又徒之奈何。”张居正放下书卷慨叹。
顾清稚掀起他的中衣袖口,细细端详他臂上伤痕,深浅不一,所幸并不碍事,但心上烙印应比身上更重。
“这是他皇家传统,圣上心甘情愿沉溺于此,做君主的自己不爱惜身体,为人臣子再干涉又有何用。”顾清稚道,“太岳所能做的,只有恪尽职守行好分内事,就已算对得起他朱家。”
今日朱载坖上朝都能如此荒唐,可见平日里也没少吃,明显已然是病入膏肓。
张居正面有忧色:“陛下正值壮年,我是恐圣躬不豫,太子冲龄之岁难以……”
顾清稚接过他话,伸手抚他眉间:“所以太岳才更不用担心呀,即便小太子年幼继位,有你做辅臣是他的福气!”
“七娘为何如此信我。”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胸口,让她能感知到自己灼热的心跳。
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张太岳。
顾清稚扬唇:“太岳莫再问我,还是将那折《陈六事疏》再斟酌斟酌罢,不日将是它大展宏图的时机了。”
她复又搂紧他脖颈:“你多抱抱我。”
张居正回拥她,任她乌发淌于掌间,下颌贴着她的鬓边,道:“近来阁中唯我与肃卿二人,正是多事之秋,以后我若是晚归,你自去休息便是。”
“休息事小,太岳胃病事大。”
“……你怎知?”
“太岳一直不爱按时用食,长此以往胃如何能不出毛病?”顾清稚盯他,“你是不是从小就不会好好吃饭?”
“……幼时寒窗苦读无心用食,便有了此习惯。”
“习惯?必须得改!听闻太岳少时父亲不给肉吃,可是真的?”
张居正唇角僵了僵,承认:“彼时年轻气盛,中了举不愿去拜谒乡贤士绅,终日只锁在屋内读书,父亲一怒之下断了我的肉食,终日便靠蔬菜维持。”
虽说是为了儿子的未来前途好,但这让一个还需长身体的少年失去营养来源,顾清稚还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她又问:“那你现在为何还是不愿食肉?”
自然是食不下。
帝国的中心仅靠两位大学士运转,这般通宵达旦的高强度办公,三餐颠倒是常事,胃病发作时一桌菜端他面前也无甚食欲下箸,其后毛病愈演愈烈,甚或连着数日也难以饱腹一顿。
不愿教她担心,张居正于是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以微笑遮过:“人各有所好,是我不爱食罢了,七娘毋须记挂这件小事。”
“不行,你必须得三餐规律。”顾清稚细思越恐,深感此事刻不容缓,“否则你就是存心挑衅我,我若是救得了别人,却偏偏救不了你,这让天下人怎么信服我的医术?”
“就算是为了我的职业声誉好不好?太岳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吃饭。”顾清稚晃了晃他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几分央求。
“我依你,都依你。”
张居正回答间,恰逢张居谦来寻兄长,书房里扑了个空,踱步至卧房门口时本是不抱希望,冷不丁却听得阵阵喁语笑声飘来。
他自觉不好搅扰,忙快步离去时,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居谦哪里去?”顾清稚立于门外笑吟吟唤住他,且穿戴整齐,连出门时的墨青色褙子也未脱。
“无事无事。”张居谦大汗,“不打扰七娘。”
“打扰我甚么?”她蹙起眉。
居谦愈发汗流浃背:“打扰七娘睡觉。”
“目今才几时?”顾清稚视着他羞惭面色,“才戊时罢?”
“我以为……七娘在诵书。”
顾清稚目光嫌弃:“我可没你这么好学。”
“居谦欲说何事?”
张居正自房中披衣踱出,只见弟弟脸上红得将要滴血,问道。
居谦嗫嚅半晌,方启齿:“我欲回老家赴乡试,可能……那里好中一些,顺天府人才济济,我考不过他们。”
顾清稚万万未想到他憋半天竟是为了这个,扑哧笑出声,视着他可怜巴巴的眼,捂唇道:“居谦不妨听我一言,湖广人多,会做文章的才子更多!你猜你哥在湖广乡试考了多少名?”
居谦老实摇头。
张居正微咳了声。
“他也就考了三十名。”顾清稚直乐,“但他殿试中了二甲第九,全国排行十二,就这在湖广也就是中上水准,你想想你去了那里能考第几?”
“但我哥那时才十六啊!”张居谦不服,头脑一热嚷道,“我现下早就满弱冠了。”
二十余岁还在考乡试,你自己听听这有无可比性。
顾清稚忍不住,再次嫌弃视他:“你很得意么?”
居谦再次羞愤绞手指,顾清稚也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宽慰道:“你就安心在顺天府应试,少想些另辟蹊径的路子,提升自身实力最要紧。”
“七娘说得是。”张居谦悻悻应道,鞠了一躬,“七娘,兄长,弟弟告辞。”
言罢一溜烟跑了。
“哎,等等!”张居谦被她蓦地一唤,双足钉在原地,尴尬转身,“七娘还有甚么事么?”
“有呀。”顾清稚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看你是该成家了。”——
其实自古以来皇帝在上朝时发病也有先例,比如说英宗赵曙发病也说胡话,但韩琦直接就给他按回去灌安眠药睡觉,只能说宋摄宗还是强势一点,明摄宗被抱着啃也只能啃就啃了,看来明代政治体制下的文臣比宋更受折磨(但为什么隆庆更喜欢高拱,发昏的时候还不对着高拱啃要对着矩阵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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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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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见廊下一道明黄小身影迈着小短腿跑来,张居正不禁弯下腰,唇畔挽出一抹笑:“怎么了太子?”
身后跟了气喘吁吁跑来的冯保,哪里追得上小鹿般一阵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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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口中犹自喊着“太子爷太子爷,您慢些!”
却不提防朱翊钧已然扑入张居正怀中,年方十岁的他个头才至张居正肘间,蓦地勾住他犀带摇晃:“先生,他们说父皇要驾崩了,是真的吗?”
张居正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和道:“太子从何处听来?”
朱翊钧眼泪一时收不住,嚎啕大哭:“皇后和母亲都在流眼泪,问她们也不肯告诉我,我只好来问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会跟我说实话的。”
张居正轻抚他的颊侧,为他拭去晶莹泪痕:“皇后与贵妃娘娘不愿跟太子说出实情,正是因为怕太子伤心难过才隐瞒您,若您得知了真相前去哭闹,岂不是白费了她们的一片苦心了么?”
朱翊钧是个聪明的,哪里还不懂张居正的言外之意,闻言抱着他哭得愈发厉害,眼泪鼻涕转瞬间糊了他满身。
“先生——我没有父亲了——”朱翊钧抽噎道,“我还能依靠谁呢。”
“全天下的子民都是您的依靠。”张居正道,“但您也将是社稷的依靠。”
朱翊钧把脑袋抬起,仰面视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眼泪汪汪:“可我如今只能靠先生了……可以么?”
“可以啊。”张居正微笑,温热指腹揉他的发顶:“有臣在,请太子放心。”.
旬日,隆庆帝朱载坖一病不起,急召高拱、张居正入宫。
宫人跪于两侧悲泣不绝,榻上天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见二位辅臣终于被侍御引来,浑浊瞳孔中方现了抹亮光。
“臣叩见陛下。”二人伏地,声音中难掩颤意。
朱载坖似是恢复了些意识,衾被外的手略略挪了挪,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高……高先生,张先生。”
“臣等在。”
“天命不眷,纵为帝王,朕亦有将死一日。”皇帝幽幽喟叹。
“陛下不当如此……”
高拱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打断:“不当如何,妄自菲薄乎?”
“太子年幼……还望卿等辅弼,倾力相助……”他微顿,张居正抬起首,刚好遇上皇帝的眼。
干瘦的脸上仍是微笑:“众臣之中,唯卿二人皆属王佐之才,朕尚为裕王之时,曾想过日后与高先生张先生君臣相偕,效仿萧何陈平辅佐汉高祖安定汉室四百年江山,或许又成一代佳话。”
“臣等岂敢与萧陈相提并论。”二人惶恐答。
“朕亦及不上汉高祖,不过是期望罢了。”皇帝微咳数声,“然高祖崩时犹有萧陈可托付,实乃为君者之大幸。”
高张拜道:“臣等虽驽钝,必效死力,望陛下宽心。”
昏沉烛火下奄奄一息的君王,依稀可见旧日英挺眉目,过去亦是风度雍容的美男子。
但常年的放纵与恶习,已将他的俊秀面容与慷慨志向一并消磨,最后蹉跎为如今榻上的垂危病龙。
就连他自己亦不知,今日这副模样该去归咎于谁。
是父亲么?
长夜梦回之际,嘉靖时常进入至他混沌脑海,那一句如咒语般的“二龙不相见”,让他甚而十年未能见父亲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嘉靖面庞,想起他在那烟雾朦胧的大殿间高坐,头戴香叶冠,身披青蓝道袍,香炉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战战兢兢,被其拈于指间予取予夺,阁老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只得仰望圣上鼻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朱载坖纵是亲子,又何尝能逃得了?
嘉靖厌恶他,便将他弃之一旁忌讳提他名姓,害他蛰伏于邸内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末了自觉丹药无回天之力,是人终有一死,又为儿子培植亲信,开始替他铺起储君之路。
一颗心终日悬于喉咙之内,至继位之时亦未能放下,或许活在恐惧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忧惧煎熬,自此便背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活。
于是他想,朕倦了,做甚么明君,扶甚么天下,索性将朝政一概抛却,掷予他所信任的数位大学士,沉溺于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恨父亲的。
所以他很遗憾,若父亲不是嘉靖,他会不会就愿意做个明君呢?
臣子们亦抱憾,还未能在隆庆一朝大展抱负,皇帝竟已病体沉疴,命在旦夕。
但皇帝应该比任何臣下都更为遗憾。
“朕就这般去见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风拂过,不经意间吹斜他的鬓发,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良久,苦笑道,“也不知他该如何评价我。”
高拱眼底已湿:“陛下英明神武,怎可如此说。”
朱载坖轻笑堵塞在嗓间:“高先生对朕的期许,朕这辈子是及不上了,只能盼着太子可勉强追上一二。”
顿了顿,他艰难道出最后数语,“今朕嘱二位先生为顾命大臣,太子和大明……尽交付于卿等了。”
言罢,已是支支吾吾,再吐不出半个字。
陈皇后跪于榻前,攥紧他枯瘦的手忍泪凝望,咬唇视着那双手逐渐无力垂落,呼吸停止。
最后失了气息。
“陛下——”
殿内众人刹那匍匐拜倒,齐齐放声号泣.
隆庆六年,帝崩。
遗诏传位于太子朱翊钧,即日继承大统,高拱、张居正二位大学士为辅,定年号万历。
一时间,朝野内外沸沸扬扬,皆言今朝十岁孩童主一天下,那副细小脊背如何能撑起这大明山河。
文渊阁内,各项繁冗事务压于二位顾命大臣之肩,本应风雨同舟,先帝驾崩不过十日,争端却已渐萌。
两人皆是济世之才,于大事处多有自己主张,彼此难相妥协。
黄河又淤堵难行,高拱要开新河以通漕运,张居正却以为不可,一时间各执一词,内阁侍奉的宫监们眼见着二位宰辅争论不休,高拱脾气暴是由来已久,如今张居正亦尽显冷傲本色,互不相让,教人不知何所适从。
新帝登基,最受折腾的当属礼部僚属,好容易放松了稍顷,几位给事中从事便坐于一处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位相公之前不是来往颇为深厚么,听闻是在翰林院时便互为知己的交情,怎么会突然决裂?”
“朝堂争锋哪里能叫决裂?说不准两位仍有私交,只是舍不得自己那一腔志向罢了。”
“你懂甚么,一山不容二虎,都是心怀大志不甘心做伴食的人,如何能不生倾轧。”
“今时毕竟与往日不同了,正是施展抱负的绝佳时机,谁不想将大权独揽在自己一个人手里头呢。”礼部侍郎马自强恰好进来,闻言捻须微笑,“只看哪位能取胜了。”
“马侍郎以为呢?”从未参与谈论的申时行此时忽然发问。
马自强也是三朝老臣,一双清目早将世情看透,牵了牵唇:“为相者岂能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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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
申时行颔首。
礼部议得如火如荼,其余各部亦不遑多让。
“子维。”吏部尚书杨博乃张四维同乡,见侍郎张四维正立于梁柱旁思索甚么,唤住他,“可否为我将这沓题本送去文渊阁?”
杨博德高望重,素有名誉,张四维与他俱是山西蒲州人,平日也多受其关照,今既有命,当即拱手道:“下官这便去。”
他接过题本,内心仍在沉思近日阁中风云,不觉踱步至文渊阁殿前,见其间高拱不在,桌前只有张居正埋首批答。
他躬身行礼,温声道:“下官见过张相公。”
张居正抬眼,视线中男子眉目谦恭,手中携着一叠奏本。
“放至桌案即可。”张居正道,“侍郎辛苦。”
张四维敛去眸底沉色,又作一揖,似是无意问道:“请问相公,高大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