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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医纪事 乔小懒懒 4507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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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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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长安花,恰逢俊才登第时。

今日殿试放榜,礼部贡院前早已熙熙攘攘等候了一大片人,多少赴试的士子惴惴不安地聚拢过来,屏息凝神,一颗心悬于喉头,视线迫切移过,待阅完后又是神态各异。

“我归去了。”

“蔡兄何处去?”

“自然是老家。愚兄才不及贤弟,已是名落孙山。”

“我亦未中,你我不若相携而行,途中也好作伴。”

徐时行立于人群之外,路过二人失望言语传送至耳,他依旧面色不改,挤过喧嚣人群走至榜前。

其中除却士子,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市民,却也不乏达官贵人的仆从,前来为主家打探即将巴结的新科进士——这些都是未来冉冉升起的官场星斗,难保有人能从中脱颖而出登堂拜相,自此平步青云。

“汝默!”身旁忽然有人喊。

徐时行偏转过首,见是一灰袍士子,衣袖摩挲过身边挤得水泄不通的看客,拱手问候同乡:“锡爵。”

“汝默可中了?”王锡爵道。

“不曾看。”

“我也不曾。”

语罢,徐时行自下而上望去,然而已至最上几行,仍未能见自己名姓。

他面色如常,继续览过。

“第二名,王锡爵。”这时有人轻声念着,顿而引得王锡爵心神俱晃。

有人已认出他,高叫道:“新科榜眼,这厢有礼了!”

顷刻,周边人面露惊异,视向他的眼神无不艳羡,凑近来贺他:“恭喜这位相公,高中榜眼!”

“大喜大喜!”

徐时行亦贺道:“锡爵这回金榜题名,得偿所愿,可以衣锦还乡了。”

王锡爵视他波澜不惊,以为这位同乡是落了第,心生惋惜之余又敛去喜色。

他正思忖着如何出言劝慰,目光掠过间,赫然瞧见了一甲第一名那一行字。

刚好徐时行视线亦触及那最顶端。

“贺喜汝默,高中状元!”王锡爵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拱手作礼。

纵然身为会试会元,但殿试上输给这位同乡才子,王锡爵为人坦坦荡荡,此刻也是心服口服。

徐时行弯腰回礼,躬身时两人额前不慎相碰,不禁俱对视一笑。

二人不约而同退出人群,站在道旁相互寒暄,平复着心中如潮水涌来的欣喜。

路人瞧来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子,虽然都生得风度不凡,但皆是衣着朴素,不似别家子弟腰挂金玉身配香囊,他们看似平平无奇,谈论的也尽是家长里短。

“汝默还说我可衣锦还乡,如今最受瞩目的可是新科状元你。”王锡爵揶揄,“这回苏州府都将以你为荣,想来汝默祖父也能扬眉吐气了。”

徐时行抿唇:“能告慰祖父,也算徐某尽孝。”

王锡爵心中突然有一疑问,却被路过的小厮打断:“郎君,可要这时令的瓜果,可是香得很。”

“多少钱一两?”王锡爵却待要拒,徐时行取出袖中荷包,似乎是要买。

小厮比了个五:“十文钱。”

徐时行在心中算了算总计要几两,稍顷,为难之色爬上眉梢:“可否再便宜些?”

小厮有些不悦,脸一放,眼眸微眯:“已经贱卖得很了,这可是自家地里才收的,别处哪里买去?一斤七十文,最低了,郎君要还是不要?”

“我替他付罢,我请客。“王锡爵知他父亲经商,家中颇具钱财,今日想必是钱币未带够,于是他抢先将一把碎银子塞给小厮,也不细数几何,自他手中接过那一篮子瓜果,不由分说递给陷入窘迫的徐时行:“此为王某赠状元之礼,汝默若是不收,就是不认王某与你的同乡之谊。”

徐时行坚辞不受,推开他手道:“王公盛情徐某已领,只是这礼万万不敢收。”

一面快步追上已然走远的小厮,重又拿袖中玉佩换了数斤杏和梅子,小厮惊愕之余,索性将所有瓜果一并予了他。

回来时王锡爵笑道:“汝默这是心里馋果子,又不肯假手以他人,饱口腹之欲也要图个心安理得,教我评价你什么好。”

徐时行摇头,看向篮中一颗颗诱人黄杏:“此非为我贪嘴,却是为了拜访座师有可提之物。”

王锡爵了然,皆是心怀抱负之人,个中人情关窍如何能不领会?

大明科举分为五经,为《诗经》、《书经》、《春秋》、《礼记》、《易经》。科考士子需择一经赴考,阅卷时该经主考官即为“座师“。

而各经又分数房,如阅《诗经》《易经》卷的各有五房,考官称为同考官,又被学生呼作“门师”。每年科考毕,登科士子依据惯例皆应去拜访自家座师、门师,既是符合尊师重教的儒家伦理,亦是希望以求日后朝堂有个庇护,保自己仕途平顺。

王锡爵也欲拜访其门师马自强,却不知徐时行要去拜望的是哪位。

“王某还不识汝默座师,可否告知一二?”他拈起一粒杏子,去皮放入口中,闲问道。

徐时行答道:“礼部张居正张大人。”

“哦?”王锡爵含着口中杏,话音有些不清,“听闻这位张学士颇为年轻,少时即有神童之名,汝默这般聪慧,他必定是能赏识你的。”

“但愿如此罢。”

这时王锡爵方问出适才被打断的心头疑惑,收起一瞬间的犹疑,看似若无其事地相问:“汝默这番状元及第,可谓是光耀门楣,不知你是否欲归于申氏?”

徐时行身世坎坷,生母身份存疑,祖父又曾被过继于徐氏舅家,因此自申改姓为徐,故而王锡爵心中早有此疑问。

当日徐时行乡试中举时,同乡人皆猜测他会认祖归宗,如今更是高中状元,如何还能不改回去?

视着王锡爵探问双眼,徐时行一顿,语气淡然:“寒窗苦读二十余年,正是为了此刻。”

王锡爵明白其意,两人道中辞别,留下身后士子源源不绝的喧嚷.

“晚辈申时行,拜见张大人。”

玄衣缊袍的青年郑重朝门房通禀,后者点头,半晌回来后躬身指引:“请郎君随老奴这边来。”

申时行撩袍跨入,一路梨花开得好,他却紧盯地面,不敢抬头多视。

“时行不必多礼。”走至正厅,他才欲曲身行礼,耳畔男子沉稳声音阻道。

又唤了仆从替他将凳子摆好,他推辞数三,终是在仆人的多次相邀下坐了,又赧然地朝上首的男子扯出一个微笑。

“学生携了些许瓜果来与您。”申时行将手中篮子递给闻声而来的仆役,“如若座师不嫌,还请收下这份薄礼。”

“学生见师何须携礼?”他听得张居正话中笑意,却是温雅宽和,如沐春风,“但你既然带了来,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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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却之不恭了,不好辜负了时行的一片心意。”

声音如玉石相迸,清朗中含几分沉邃,令他缓缓卸下拘束,微仰起面来视张居正。

甫一眼,愣怔之色蔓至眉梢。

“时行?”

张居正见他面有异样,出言提醒。

申时行回过神,谢罪道:“初识恩师面容,恕学生失态。”

张居正失笑,未接过这话,问以他事:“时行姓徐,为何又自称为申?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不瞒恩师,学生乃申氏血裔,祖父过继而改姓徐,如今学生欲三代归宗,即日便上禀皇帝奏请改姓。”

张居正观其言语谦谨,衣不浮华,早就心生欣赏:“此乃时行家事,你自有主张便可,只是改姓事关伦理纲常,你如今夺了天下之魁,一举一动必然牵系四方百姓目光,多思量此中关节再上疏也不迟。”

“学生也是有此考虑,谢恩师提点。”

“我也未曾提点甚么,日后走的路皆出于你。但你既为状元,依照惯例当授翰林院修撰之职,你尽心编史,秉笔直书即可,其余俗事烦忧无需牵挂,适当春秋笔法,亦可见你正直。”

申时行听张居正话语中肯,忙起身启唇欲答谢,这时门外走来一年轻女子,双眸往屋里一瞥,展眉笑了声:“贵客来拜访,夫君也不教人坐下,这是甚么待客之礼?”

申时行善察言观色,闻得这声称呼,立时弯下腰问候:“学生申时行,见过师母。”

“原来是状元郎!京城人尽知郎君蟾宫折桂,恭喜恭喜!”女子挽袖,亲自为其斟了盏茶,暗香随白烟袅袅飘出,笑语道,“今日看了放榜,又思及你与夫君的师生缘分,猜着你这两日便会来,便特意从府库中寻出此茶来招待你,申郎君来品品这茶好还是不好?”

申时行暗思,这娘子应是客套,自己一介商户出身的读书人,如何能让人家夫人这等看重?

他下意识推拒,拗不过她热情相邀,只得从她盘中接过一盏,甫入喉,眼中倏而放出惊喜神色。

茶叶秀丽带曲,容毫泛白,汤色也清澈透明,尝来鲜爽清香,却是似曾相识。

他抬目讶道:“这……是苏州府特产的贡山茶?”

顾清稚又替他斟上大半,语调柔和:“看来申郎君还识得故乡的味道。”

申时行心中骤然泛起无限思绪,他素来因为家世饱受指摘,自幼所受关爱不多,眼前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能待自己细心至此。

“谢师母。”那万千感慨流经喉咙化作了简短的三字。

“时行此次是第一回登门,不妨在我家用了晚膳再走,我也是吴人,夫君也爱吃吴地菜,家里的膳食想你应该也能吃得惯。”

申时行刚欲推辞,仆役又来报:“大人,夫人,有一行登科士子求见。”

顾清稚闻言,含笑视向张居正:“又来了门生拜访你这座师,这回家里可热闹了。”

申时行忙又起身:“恩师、师母,学生先告辞,来日定当再行叨扰。”

“哎。”顾清稚眼神制止他欲离去的脚步,“时行何必急着走,提早结识未来共事的同僚不好么?”

迟疑之间,外客已至。

“学生拜见老师!”

“问张大人好!”

“师母安!”

数位风采照人的士子共同踏入,齐齐问礼,望之皆华服翩然,烨然若神人,足见家境之殷实。

张居正一并唤仆役来搬椅子安排坐了,一时门庭喧闹,谈论之声不绝.

“相公观今日登门的列位进士,可有些感慨?”

“皆为社稷之臣,饱读诗书,精于庶务之学。”

“也是,都是蒙相公评卷拔擢,当然都得往实干之才里挑,只是相公觉得其中哪位最为出众?”

“受七娘赠家乡茶的那位,想你必也是看重他。”

顾清稚抱臂坐于花树之下,看天外阴云忽现,一时也不急于躲避,气定神闲道:“我看他穿着与另外那几个恍如不是一个时代,但又耳闻他家境富裕并不缺财,尚能如此俭朴,应该是能脚踏实地做实事的。”

“我正是如此思虑,当日评卷时,也是相中其文章切合实际,有利于民生,而非一味讲求文采,但愿其人如其文,合我期许。”

“公子怎么还在庭前坐着?”乳娘谢氏提着木桶路过,一见张居正与娘子仍在花荫下对坐闲侃,顿时老脸泛出急色,“你才伤了风,马上都快落雨了,怎么还不回屋里去?”

“相公伤风了?”顾清稚惊道。

她趋前去端详,却被张居正起身避开,似乎不愿让她瞧见:“晨起觉得有些头重,已是饮了碗汤药驱散寒气,并无什么大碍。”

顾清稚回想今日一早即赴裕王府为朱翊钧诊积食病,又看罢礼部放榜方才归家,连他的身体如何也疏忽了。

一忆及他从前因病告假离开翰林院,在荆楚之地留了数年方才回京,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担忧。越思脸色越发不佳,她敛起眉目,正色道:“相公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连生病也不肯从实说来?”

张居正不以为意,仍是神色自若,从庭前步回屋中:“七娘无需为我挂心,偶感微恙也是难免。”

“不行。”这态度让顾清稚心里愈加着慌,加快步子追上前,“微恙久拖即成大病,太岳这般讳疾忌医,到时病入膏肓了别说我,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治。”

“那七娘说该如何?”张居正神色颇为无奈,但仍望向她。

顾清稚认真道:“太岳不想和我白发满头么?”

“何须问。”

她笑起来:“那你这般忽视身体,是不想和我共度一辈子了么?”

“你又胡言。”

他竟失神了片刻,沉黑的眼眸陷入一瞬的迷惘。

——原来自己是如此恐惧与她中道相别。

未发觉他的异样,顾清稚攥住他的手腕贴近自己:“让顾大夫来给张先生诊诊脉,这儿有个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张先生却不知充分利用。”

张居正视着她手指按压住自己的脉搏,仿佛握住了他那根连通心脏的经络,沉浮起落皆由她掌控。

“相公想学吗?”顾清稚忽而问道,打破其出神。

“你肯教么?”

“只要是相公有心,我愿倾囊相授。”顾清稚粲然露齿,指点道,“其实,无论是诊哪边手都没有妨碍,只需寸关尺对准即可。”

“顾大夫可否先告知,我这是甚么脉?”

“张先生这是……”

她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张居正以为她必要说些高深晦涩的脉象言辞,不想她忽然扬起脸,语出惊人:“滑脉。”——

其实小顾最难过的是明知道申时行并不认同张老师的主张,但只有他能做个帮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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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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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卿独断专行,才入阁就拿爹不放入眼里,爹再如何说也是朝中老臣,怎好被他一个后辈如此欺侮!”徐璠怒气如火,甫归家便朝徐阶抱怨。

徐阶眼一横,不应他,却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发酒疯,大娘子就坐视不管吗?”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后,请来的却是急匆匆赶来的张氏。

“大郎还不快回去安寝?杵在这等着你老子发火么?”张氏立定喝道。

徐璠却不依,仍横眉冷对:“爹一辈子忍让惯了,先前被严嵩骇得发不出脾气,如今好容易翻了身,遇上高拱这等气势凌人还是一味退避,这朝中谁还当爹是阁老重臣?他高拱还是爹举荐入的阁,倒端了副首辅做派,真是反了!”

张氏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于是悄声问身旁一语不发的徐阿四,后者见是主母问起,犹豫了会儿方才道出缘由:起因是今日内阁因为黄河水患议论对策,高拱意见与徐阶相佐,李春芳等辈素来应和徐阶,他要往东李决不会往西,奈何这高拱是个刺儿头,硬是和老前辈杠上了,非要争个高低之分。

徐阶平日素来谦和待下,面对高拱争强好胜也未多言语,甚至一切皆顺其意。

然阁中谁不议论高拱性情急躁,以下犯上,这徐阁老也是温文惯了,面对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话传进徐璠耳朵里,做儿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里最是寡言少语的稳重性子,现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阶打抱不平。

“朝中谁不替爹委屈?谁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态!那张居正竟还与这忘恩负义之辈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师是谁,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气之下,竟牵连至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身上来。

张氏眉头一皱,厉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嘴闭上!来人,扶大郎下去歇着。”

候着徐璠被几个小厮半推半拽地拖走,张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头沉思不语的徐阶身边,蹙眉道:“老爷当真没有法子么?我想着这般任由那高拱占尽上风也不好,再怎么说老爷也是首辅之尊,若无威严,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阶以指揉捏眉心,显然也是头痛至极:“我何尝不知?起初推荐高拱入阁也是看中其确实有才干,且原先待我还算恭敬,我想着自己是无心志担当大明中兴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许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阁即这般情态,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若不退让半步,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

张氏亦叹气:“老爷难处我也明白,内阁里有他在,只怕你是难顺心了。”

“罢了罢了。”徐阶长吁一声,复又躺回榻上,疲倦闭目,“我将近七十的人了,还能坐几天首辅的位置?这天下终归是他们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这副老骨头若是能终老在松江,也是我徐阶的福气。”

张氏伤感,望着这一家之主白须横生,斜斜倚在颈侧,心内无端涌起一阵酸楚。

“夫君年轻时何等志向,如今却只盼着能乞骸骨回乡,当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年何月是个头呢。”

“只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着猜到明日还能否卧在这张榻上。”徐阶透过窗户纸遥看月夜清辉,那浅淡银色悄然撒在面颊褶痕之间,“人心都易变,能坚守的有几个?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圣人。”.

裕王府内,宣城公主朱素媜正与顾清稚同逗小皇孙玩。

“侄儿越长越发伶俐了。”朱素媜捏着朱翊钧柔嫩小脸,哪管他不满地反抗扑腾,“还好生得不像我兄长整日愁眉苦脸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个漂亮孩子。”

“钧儿,叫姑母。”李氏抱着儿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钧不认得这陌生面庞,只圆瞪大眼盯着她看,小嘴却不肯张,硬是倔强地不愿喊人。

“噢哟,还有脾气!”公主大乐,“小小年纪就知道甩人脸色瞧了,长大了还得了?”

“还有这位,钧儿师娘会唤了吗?”李氏又指向顾清稚。

清稚大惊,嘴角挂上惶恐,拦道:“使不得!我担当不起皇孙如此称呼。”

不想这回,朱翊钧竟是口齿清晰,张开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声:“师,师……娘。”

“皇孙都这么叫了,七娘就受着罢。”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钧的脸,“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连他亲姑母也不认,却独独认你。”

李氏亦笑:“皇孙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顾大夫帮着照看,这些不独我们记在心里,皇孙也都晓得呢。”

顾清稚心中不知是甚滋味,又瞧着李氏轻抚朱翊钧发顶,似是随口提起:“待皇孙再大些,就该发蒙了。前日听王爷说,欲寻张先生给这孩子讲学,张先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想必对幼童读书颇有心得,有他来教导皇孙,皇孙想不成才也难。”

“皇孙天资聪颖,无论谁教都必成大器。”

李氏知是客套话,便不再提,招手唤人端来一盆果子,告退后自个儿给朱翊钧织衣裳去了。

朱素媜终于逮着机会把小侄子抱在膝头耍玩,从盘中拈起一颗花生悬他鼻尖:“钧儿想不想吃?”

朱翊钧虽听不懂,可仍是使劲儿点头。

“不可,皇孙一食花生即过敏。”顾清稚来阻,“公主莫害了他。”

朱素媜方才想起,立即把花生扔回去,歉疚一笑:“我都忘了,还是七娘细致。这要真给皇孙吃进肚里,我今儿是走不出这裕王府的门了。”

她抚上微隆小腹,目光中含着期待,又道:“这以后还得劳烦七娘多多提点我,瞧我这般粗心大意的,可怎么做好母亲。”

顾清稚应道:“那是自然,不过依我看,最该操心这些事儿的人是驸马。他平日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太舒坦了些,必须得找点活计让他干干,怎好让公主一个人受苦。”

朱素媜俏容不禁笑起来:“还是你会说,到时若他不愿,我得把你搬去和他论理。”

细细端详公主面容,观其肌肤丰润,白里透红,看着在夫家也还顺意。

顾清稚放下心来,不忘打趣:“我可不敢,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我一个外人介入其间恐怕不好吧?”

“我本也以为驸马待我还算过得去,一见了姑父,我才知那才是人间少有!他待我姑母永淳公主那可是如珠似宝,虽说外貌上差了些,起初姑母对他也是颇为不满,一心念着那个高拱高大学士,后来还不是发现了驸马的好,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么。”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好奇追问:“高学士?”

脑海里冒出高拱那并不敢恭维的脸孔,她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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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她的满腹疑惑,朱素媜又重回闺中女儿心性,来了劲儿,噙着笑拍她:“可别瞧那高大学士现在这副模样,二十岁上时端的是英俊潇洒仪容秀丽,直把我姑母盯得五迷三道的,一门心思就想嫁给他。”

“那后来呢?”

“当然是没嫁成,不然如何嫁给我姑父谢诏?”

“那永淳公主不遗憾么?”

“本来是难过了好些年,我那姑父虽与高大学士是同乡,但两人当年的颜容着实是无法相比,这位头顶甚是稀疏,为此还被乡人笑话说秃顶也能做驸马。姑母天天对着那张脸,心里更是放不下她的高大学士,驸马待她再好也无用,后来姑父想出了个法子,把高大学士请来家中用食,姑母隔帘相望,一看待字闺中时心心念念的俊雅少年如今成了个将军肚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立刻释怀,没多久就和姑父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了。”

话音未落,顾清稚顿时捂唇大笑,差点儿没自椅上摔下来:“乐坏我了!”.

辞别裕王府,顾清稚还不欲归家。

近来听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携家小至京任吏部主事,李时珍与此同时寄了封信过来,言道其与海瑞相识,他家妻女体弱多病,尤其是妻子思虑甚重而伤了身子,如能看看是最好。

他在信中未提及原因,但顾清稚亦能猜到,传闻中海瑞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心系于百姓,势必对妻儿就少了关爱,平日疏忽是在所难免。

打听得海家赁一小屋于南锣鼓巷居住,顾清稚便唤了辆马车过去,行至半道时,前方忽然有人群聚集,似乎是在围观甚么。

“这位娘子,前头有个疯汉阻路,不若换道罢?”车夫道。

“依你。”

车马掉头回转间,数个行人议论飘至:“这汉子真是失心疯了,拿铁钉贯自个儿耳朵,不是疯子是甚么?”

“好大一滩血!教我都不忍见。”

“那可是徐文长!有名的才子,谁知道他经历了甚么变作这般疯样。”

“最赏识他的胡宗宪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击,一并随他去了。”

“徐兄!”纷纭唏嘘中,几个穿着考究的官人迅速寻来,扶起地上男子,眼中无不涌出哀怜。

“徐兄为何将自己折磨至此?”

“你这是何苦?”

“有事与我们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尽?”

徐渭早陷入癫狂,哪里听得进友人劝慰,撑起身体自血泊中爬起,瞪大双眼高叫:“何必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喊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须臾,四肢却是不动弹了。

友人惊怔,忙摇晃其双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见他晕厥不醒,仓皇抬首朝四下扫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我是。”顾清稚应声挤开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子,眉头拢起:“娘子确信么?”

顾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与他视,官人见那女医署字样,方宽心:“劳烦娘子。”

她往徐渭双耳受伤处查看,见那伤口狰狞可怖,猩红血迹仍源源不断涌出,搅得她心头一阵颤栗。

“此间环境简陋,麻烦官人们将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说.

顾清稚收起白布绷带,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扎完毕,凑上前去关切问询:“这回徐兄可是性命无忧了么?”

语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断:“如何能就此无忧了?徐兄疯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齐哪一日又去自尽,到时候我们如何能拦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卧榻呆坐,幸而不似适才那般疯魔,总算是平静了些。

“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这疯病?”友人低声问道。

又有人回:“这病如何治?吃药喝汤皆不管用,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哪,徐兄是飘零了半世仍不得志,这股郁闷积在心里化解不开,堵那儿就成了疾。”

徐渭闭目听着友人言语,心中凄风苦雨早无限瓢泼,然如被无形中的白纱罩住,惶惶然不得倾泻。

“我有一法。”顾清稚略一思索,取过一张黄麻纸,垂首书写几笔,口中道,“我给徐先生开个方子,或可有些用处。”

众人半信半疑,悄无声息地凝视她落笔,吹干墨痕后以手折好,递往徐渭。

“我这便告辞了,徐先生待会儿打开也无妨。”她躬身作别,回身离去,却是一两诊金也未收。

众人忙追上前去,身后徐渭勉力撑开双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内一空,枯瘦的手揭开那药方,垂眼视去。

稍顷,两滴浊泪忽挂于颊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微风卷入,吹起桌上画纸一角,那大片泼墨青藤瑟瑟而动,悄然摇落一腔愁绪。

时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进京,胡宗宪逝于狱中。

严世蕃论罪处死。

皇帝在多年丹药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来,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尽头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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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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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尽春又了,雨后翠色与轻烟并作一缕,随杨柳袅袅而飘。

海宅一间小院,总共三处厢房,屋内摆设简陋,四面墙上阴雨痕迹连绵,一方小榻上躺着个不足十岁的女儿,阖目沉睡着。

“劳大夫远来,我实在不知该招待您什么,这壶茶是夫君自浙江带来的叶子所泡,翻遍了箱屉上下好容易找到这一点,大夫不嫌弃就好。”

海妻许氏赧然,端来把椅子请顾清稚坐了,理了理发鬓,视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体弱,又随着她父亲四处徙居,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横飞发了病,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疼,幸好有大夫您过来,若您能治好囡囡,我是倾全家之力也要报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纪,脸色微黄,油烟之气熏黑了她素手指尖,拢起乱发时显然颇为局促。

顾清稚接过她递来的陶碗,饮罢大半,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倾家之力我却是不需要,只要您的一样东西。”

“什么?”许氏探过身子,“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当全力奉上。”

“现在还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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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许氏将碗洗毕,前门倏然开了。

“官人回来了。”许氏应声上前迎去,为来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过碗底,这时一老妪也从门外走进,许氏又回转身,道了声母亲,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妪拭汗。

老妪将手中一提肉给她:“老身走了好几里路去城北的肉铺里买,方才拿到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点肉星子也没了。”

许氏接过,回答:“劳烦母亲一大早就过去,想必也费了不少钱罢,下回媳妇去买就是了。”

老妪点头,扯过墙边一把藤椅坐下,看着媳妇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禄终归是比从前高些,难得吃些肉也没甚么。只是这么点也只够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补偿她,咱们两个就看着他们吃罢。”

许氏应是,又端来一木盆的热水给海母濯足,海瑞见状,忙撩起袖口弯下腰:”我来替母亲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余光里瞥见院内多了个客人,她抬眼张望去,面露疑色:“这位是……”

许氏忙放下手中活计,拭了拭手,道:“这是来给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闻言,拱手行了个礼:“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请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说,我担当不起。”顾清稚一一行过礼,“见过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扫过海瑞,见他清瘦身体,面颊无肉,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暗想这便是大明利剑,今日算是见识了。

海母闻言自座中起身,眯起眼端详她面容,瞧着颇为亲切,摇手又让许氏来添茶:“媳妇怎的一点儿不识礼数,快去给这姑娘倒碗茶来。”

“已经饮过了,谢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时我家常与李太医有往来,他曾提过在京中收了个徒弟,说你是能继承他衣钵的,把你好一顿赞誉。”

“惭愧,我才疏学浅,怎好让老师这般夸我。”

顾清稚大汗,在跟前时李老师三日里有两回是责备的,不想出了外头倒拿她夸出花来。

“李太医医术超群,能得他称赞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当时没让他给我家囡囡看看这病,心里本是遗憾着,偏巧有姑娘来,老身这颗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师近来可好?”自别后顾清稚一直挂念老师,唯恐他在异乡劳累过度折腾坏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个江南四处跑也没见歇过,多少百姓一听他李太医之名,都说活神仙来了。上回还听他说要是有你在,那些妇人姑娘们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来日我是定当要再去拜望老师的。”

顾清稚一面说,自榻中抬起那小姑娘的腕,又注视了她眼底、面色以及舌苔,问向一旁紧张观着的许氏:“令千金前几日可有得过风寒?”

许氏摇首:“不曾。”

“那应当不是风寒闭肺。”顾清稚再三视去,偏头思了会儿,“我看她面色淡白、肢体倦怠,像是肺气虚证,喝些补肺汤或是玉屏风散补肺益气是最好。”

许氏追问:“那可有事么?”

“娘子勿忧,虽说令千金先天禀赋不足,但只需多多调养便可,这药记着按时服用,不可缺了一顿。”

许氏见独女性命无碍,宽下心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海母复问:“方才姑娘说什么药?老身耳聋眼花,未曾听得。”

许氏道:“母亲,是补肺汤和玉屏风散。”

“可有甚么说法?”

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耳背,顾清稚贴近老妇人的耳畔,耐心解释:“令孙是由于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观她舌质淡,苔薄白,脉虚细弱,所以我开了这补肺汤喝玉屏风散,以熟地黄、人参、黄芪扶助正气,以五味子酸温敛肺,桑白皮甘寒泄肺,紫菀辛能润肺,补虚、宣敛并用,祛痰而不伤正,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为令孙择此汤药,价钱也算合适,本来还有别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过贵重,于是开了个便宜见效又快的,只望老夫人您能满意。”

海母听她与自己详述这一番,脸上也不见丝毫倦色,虽说那药理听不大懂,但这姑娘态度极佳是瞧得真切,心里顿时一阵热气涌上来。

待她说罢,忍不住一下下抚着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医对你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了,这京城束缚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广阔的天地行医,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气,说不准成个大名医,老身往后也有了个吹嘘的本儿。”

手背本就细嫩,这回却被老妇人的粗粝手掌给搓得发红,顾清稚也无暇去瞧,对着她诚恳神情道:“我也不为名利,只要能帮上老夫人,我这一趟就算未白来。”

海母连声:“好好好,姑娘大义。”又扭头瞪向海瑞:“我儿还不谢过人家姑娘。”

海瑞忙从袖中翻找银两,又将腰间荷包掏个干净,只余稀稀落落的几颗碎银,一下尽数递来:“海某家贫,些许诊金还望莫嫌,若是不够,海某再去邻舍借来。”

顾清稚后退几步表示拒绝,坚辞:“我来本就是受老师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里迢迢也要追过来骂的。”

海母笑:“那姑娘总不好教我全家于心不安。”

顾清稚歪头想了想,思索出一个主意,目光直视海母,郑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说便是。”

“请拿这些银子给许娘子也抓一副。许娘子操劳过度,也是常咳不止,只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见。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搁治疗。”

“哪有哪有。”许氏摆手,垂目视向地面:“给囡囡治便好了,我这老毛病何须费那钱,还是省下来给官人和母亲买些肉吃罢。”

可怜这妇人像是半辈子都不曾为自个儿考虑过,一时脸上全是红晕,却被婆母立时拉住。

“媳妇为何不肯说!”海母厉声,止住他话头,扭头吩咐海瑞,“听这位姑娘的,每样药都来两副,你也是的,媳妇生了病也浑然不知,整日扑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务上,也不瞧瞧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媳妇成何体统!”

海瑞喏喏,退下抓药去了。

顾清稚见状亦告辞,海母与许氏俱送她出街,许氏口中千恩万谢,将一篮才做的青团塞她手中。

“娘子还是收着自家吃吧,糯米价贵,娘子做这些也不容易。”

顾清稚才推开,却被海母制止,攥住她伸来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还不肯给面子么?姑娘若是执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着你收不可。”

顾清稚忙赔笑,将篮子拢回身前,又听得许氏轻声:”今日谢谢大夫了,只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样?”

话音刚落,二妇人忽见面前女子敛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静候她言语。

顾清稚蓦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锋刃,然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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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有剑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对我的回礼。”.

海母初听时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海瑞被囚入狱后始明白。

“圣上召见阁老。”徐阶正埋首票拟,一内监来禀。

嘉靖久病不愈,已经数月闭门不出,除了司礼监几个内侍一概不见,朝中事务一切交由内阁六部打理。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点名要召阁臣?

徐阶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随之而去,阁中众人见了好奇:“不知所为何事?”

李春芳道:“应是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圣上之过,言辞犀利,恐性命难保。”

“六品小官,胆子何来这般大?”

高拱冷语:“在座皆为二品以上大员,胆量却不如一个六品。”

殿中帷幕之后,传来嘉靖怒声:“反了!反了!”

他拨开黄帘,从背后露出真容,眼中血丝满布,将手中奏折往徐阶掷去。

徐阶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当得好首辅!”

“让这奏章呈到朕御前,你徐阶安的什么心?”他眉目高耸,胸膛起伏难平,“来人,念给朕的好阁老听。”

内监躬身,奉命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

…………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住口!”内监方硬下头皮诵至此处,龙椅上骤然起了一声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个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皇帝疾步走下玉阶,于徐阶身前立住,弓下身躯,“天下人都是这般视朕的罢!”

徐阶颤栗,磕首道:“海瑞胡乱妄语,污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阶,你告诉朕,诽谤圣上该当何罪。”

“本属十恶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徐阶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恳请万岁听之。”

“奏。”

“臣启万岁:海瑞不过为沽名钓誉之辈,故而薄有官声。闻得民间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惊。若杀之则正中他贪求名利之诡计,圣上细思,这岂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临下视他,“开脱之词。”

“臣不敢,皆出于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阁老试为朕言之,如何裁处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请圣上,您万金之躯,不可再为此腐儒恼怒伤身。臣请将海瑞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待刑部大理寺论罪后再治不迟。”

皇帝倚坐龙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将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准。”.

“阁老怎生满头是汗,可是圣上不悦?”见徐阶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宫监们迎上去搀住他。

徐阶摆手示意不用:“无事,老夫先归家。”

“阁老慢行,奴婢为阁老备轿。”宫监答应着,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阶仍旧惊魂未定。

张氏头一回见到丈夫这般失措,才欲问起,徐阶倏而呼出一口浊气。

“今日之险,徐氏全族几欲不保!”

张氏为他换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湿汗,心下已是惊疑。

乍然听得徐阶此语,浑如平地里一声响雷,慌忙问:“怎么回事?可是老爷直言犯上了?”

“非我,却如是我。”

张氏立时领悟:“可是老爷哪个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阶不答,已是默认。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龙,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软枕望笼中金雀,听其啁啾鸟鸣,面上褶纹始得宽缓。

“去请太岳来。”他侧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时,张居正即被仆役引领而至。

内室其余人等早被徐阶屏退,偌大一间屋子,只留师生二人对坐。

徐阶灰黑瞳孔视去,三尺外身着青黛外袍的学生沉稳合度,凤眼如星子,却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锐利,饶是阅尽千帆如他,也难测其眸底深渊几何。

“太岳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尽知。”张居正道,“闻听圣上龙颜大怒,阁老御前奏对请求宽免海瑞,如今朝中无人不敬服阁老仁爱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并非老夫仁爱。”

徐阶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顷刻涩了一嘴,他却也顾不上吐出,视他道:“太岳可知老夫夤夜请你来是为何?”

“望阁老赐教。”

“我大明不日将辍朝矣。”

张居正大惊,自座中离位,俯身道:“阁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面见天颜,圣上龙体沉疴难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阶低声,“今后诸事,皆要劳烦太岳。”.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

内阁首辅徐阶请裕王入宫主丧,召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共拟世宗遗诏,将嘉靖土木、珠宝、织作事皆罢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与严嵩者均复任用,朝野为之庆贺。

张居正迁礼部右侍郎。

月余,裕王登位,改元隆庆。

又擢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年初又迁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半年不到自从五品学士连升至正二品尚书,此速度近乎平步青云,朝中无人不惊叹皇家恩宠竟然至此。

“谁不知是徐阁老爱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遗诏又是荐他入阁,官升这么快不是该有的么?”

“你我惜乎时运不济,未能进裕王邸任职,这要是做了帝师,入阁拜相的岂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这张江陵看着沉默寡言,究竟有无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静看罢。”

一时之间,多少双灼热的眼睛都在背后紧紧盯着,等着看这位圣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礼部尚书如何让人信服——

每次都想感叹徐老师你真的好爱。

ps:我这周每次更这么多其实是为了补没更的,所以我也算日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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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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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张居正的府中却是门庭若市。

朝廷诏书一下,许多交好官员皆偕家眷前来祝贺,又因张居正人缘极好,到场宾客一时来者如云,险些没将院子坐满。

高拱对多年好友如今共事内阁最为欢喜,酒过一巡即上了头,攀住至交左肩,醺醺然道:“太岳……你我当年在翰林院做同僚时,你说高某将来必为相,还不知有无那一日哪。”

“肃卿胸怀抱负,如池中金鳞,必有腾跃一日。”张居正示意仆役来将高拱搀起,后者转眼视向一旁坐着的张四维,“子维不来祝贺尚书么?”

张四维闻言,即撩袍而起,举杯与张居正换盏:“卑职贺张尚书擢升。”

此人为高拱心腹,在他面前自是无所不从。

张居正淡淡瞥其谦谨模样,仰首饮下盏中醅酒,闲道:“张学士所修撰的那一部分《永乐大典》旁征博引,鞭辟入里,足见学士治学广博,览书甚众,我亦自愧不如。”

张四维低垂双目,语调颇恭敬:“张尚书谬赞,卑职才疏学浅,哪里及得上尚书大人少年中举,才华超群。”

方欲答言,又被一行熟人唤住,三三两两凑上来劝:“太岳怎的不和我们对饮?只知和高大学士在一块儿,终日在文渊阁里一道办事还不够多么?也该来照拂照拂我等了。”

高拱笑:“看来太岳可是大红人了。”

“令正如何不在?”张居正应付间,高拱眯眼问了声,“我那老妻早想见识令正名医风采,今日终于逮着你办宴的功夫来拜访,却寻不见令正踪影。怎的你府中这么大热闹,女主人却缺席?”

张居正道:“早起便出外了,找了人递话来晚些方回。”

“令正当真是大忙人。”高拱似笑非笑评道。

“大人,小世子来了,就候在门外要来见您。”忽地,府前看门的仆役慌张来禀报,立时滞住张居正为客斟酒的手。

他忙放下杯盏,拱手向人群道了声“失陪”,即随仆役匆匆而去。

门口挤满宾客带来的马车轿子,张居正前后视去,一道浅黄色小身影拽着一个内监朝他兴奋高喊:“张先生!”

“世子怎生来了。”张居正快步迎向他,蹲下身,与个头不及他腰间的朱翊钧平视,“这里全是酒气,世子闻了不好,快回宫去罢。”

被紧紧拽住袖子的冯保也曲起身子,满脸无奈:“张大人不知,奴婢不合多嘴说了句您今日府中有宴,世子爷非得命奴婢带着来瞧热闹,非说要见见您,奴婢哪里敢坏了规矩,上禀李妃娘娘后经允准方才敢带世子爷出来。”

张居正不由得思忖。

这时朱翊钧撅起小嘴,作生气状:“我求了母亲半日才被放出来,张先生却急着赶我,这是什么道理?”

张居正不禁微笑,抚了抚朱翊钧顺滑软绒的发顶:“臣不敢驱赶世子,只是酒气闻多了伤世子的身体,您若是病了,那臣的罪过便大了。”

朱翊钧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瞬间被失望覆盖,不过仍是不甘心,指尖忍不住在袖中蜷起又缩回。

他挣扎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抬首说:“那先生能带我去您府里看看吗?就一眼,我还没有见过先生的家。”

“既然世子执意如此,臣也只好从命。”

张居正牵起唇角,朱翊钧仰起小脸凝视他的面容,灯火疏淡,映得他的先生眼眸更为盈亮。

他小步跟上前去,软乎手指扯住张居正的腰带,奶音道:“先生等我。”

张居正放慢脚步,令弟弟居谦替自己待客:“你言我身子不适稍作失陪即可,一会儿好了我便来。”

居谦本来在和一群年纪相当的少年饮得尽兴,才要开始推桌子斗蛐蛐,就被兄长安排了这差事,心里头哪里愿意。

蹙眉瞟过去,视线定在那亮黄色幼童身上,他眼睛唰得瞪大,当下认命,欲言又止地执行任务去了。

张居正见弟弟奉命离去,牵住朱翊钧的小手,领他走遍那一排厢房,最后步至书房时,张居正停下,携他走进去。

朱翊钧好奇地探出脑袋,立时被那满室密密麻麻的藏书惊呆,种类繁多,汗牛充栋,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张先生竟然有这么多书吗?”

“世子宫中藏书更丰,只待你去探索。”

朱翊钧悻悻然垂下脑袋:“我都没进去过。”

“世子还年幼,长大些自然会去的。”

朱翊钧见他又提起自己学业,忙把话题带过,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张先生购了这些书都会看吗?”

张居正显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神情:“臣皆阅过,只是或精或泛罢了。”

朱翊钧便自书架上随手取下一部,翻开扉页,其上竟是小字密布,入目全是注解,他虽瞧不懂,但仍知这书的主人下功夫之深。

翻回来,书封上竟是《孙子兵法》。

“张先生对用兵之道也有研习吗?”朱翊钧惊问。

“为臣者自是要遍览群书,落笔担着天下山河,不可不慎重。”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张先生似乎无所不能。

他瞳孔中由衷地发出崇拜的光芒,夸道:“先生真厉害。”

张居正笑了。

他轻拍朱翊钧的脸颊,温言:“只要世子潜心学习,未来必定胜过臣十倍。”

朱翊钧鼓起脸:“张先生什么都懂,我再怎么用心苦学都不会超过您了。”

“臣年幼家贫,请不起师傅讲习,只能跟着去学塾里听教书先生授课,夜晚回来后还要继续习读,如此艰难臣尚能蒙圣恩登第中进士。世子如今有数个师傅侍讲,除了臣,其余几位皆是满腹经纶之大儒,宫中藏书之多更是冠绝全国,世子何愁未来不会胜过臣呢?“

“可是张先生在我眼里,是天下第一了。”

张居正眼中映出他真诚的神色,复微笑:“得世子如此信任,臣情何以堪。”

朱翊钧伸开短小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先生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好。”张居正道,“臣敢不效命。”.

“太岳无事罢?”众宾客见主人过了这半个时辰才回来,皆围拥过来,关切地打量他。

“无事,张某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宾客见其声音清朗面色如常,料想是无碍,于是都放下心来,抚掌笑道:“令弟居谦酒量不及太岳半分,一刻前已经醉倒,我等见状不妙,就将他扶到卧室里睡去了。”

“幸好令正来了,正好替太岳待客,可真是不让须眉!这饮酒比令弟爽快多了,想来太岳在家也没少和令正享赌酒泼茶的闺房之趣。”高拱调侃道。

这时一众后至的官员过来敬酒,不料徐璠一见高拱在旁,当即耷拉下脸色,眉梢一竖,“哐”地把酒往地上泼去。

“这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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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故?”

众人忙劝:“今日难得相聚,徐大人何必和高阁老闹不愉快。”

徐璠冷笑,将酒盏甩给凑来的小厮:“下官不配和高阁老对饮。”

高拱也是躁脾气,立时怒了,反唇相讥:“徐公子要替首辅大人打抱不平,高某随时奉陪。”

“我家老爷子可不敢称首辅!”徐璠抱臂视他暴怒颜色,“如今发号施令俨然比家父更端首辅做派的是哪位,在座的有谁人不知!”

“徐公子休要血口喷人,令尊年事已高,票拟之事难免力不从心,高某为其代劳有何不妥?”

“代劳?我看你高拱是想取而代之了罢!”

高拱正好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得红白交杂,恼恨之下,随手拿起桌上一青铜摆件就欲掷往他身上。

“肃卿不可!”张居正攥住其手腕,以目示之,“朝中臣子于大庭广众下仪态尽失,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我倒要看看真打起来,谁才是最大的笑话!”徐璠也不惧,冷哼道,“张大人休要帮着他,谁不知你张太岳是高拱旧交,你只知一味袒护,对得起家父如此待你么?”

“大舅舅!”顾清稚从小厮口中得知这厢乱象,旋即向女眷们告辞,急匆匆赶过来。

甫一至就见自家舅舅和人高阁老针锋相对,甚至有拳脚相加之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一把拽住徐璠:“舅舅糊涂!您要是再和高阁老起争执,外公若知,必定要让您面壁思过的。”

徐璠扯开被她拽住的外衫,怒气冲冲:“干七娘甚事?我爹怕他,我可不怕他!我又不仰仗着他给这口俸禄吃饭!你和你夫君都莫要拦我,我今日非得和他争个是非对错。”

“舅舅!”顾清稚眼风一扔,几个小厮齐齐拖住他,她眼眶一红,几乎要声泪俱下跪他跟前,“您是长辈,您就卖我这个面子,莫在我家和人闹了,外甥求您了!”

她说话这神情极是痛心疾首,徐璠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正当这时,外头闯进一行人来拖他:“大郎,老爷命你速速回去。”

不等徐璠挣扎,即捂住他嘴死命往外拖,稍顷就不见了人影。

顾清稚忙向众人道:“我家舅舅不懂事,被我外公派家丁过来带回去了,诸位莫要放在心上,稍后即有杂剧班子来为列位大人取乐,大人们且候着便是。”

言毕,又来朝高拱连连躬身道歉,态度极其诚恳:“高大人勿怪,我家舅舅不胜酒力,冲着您发酒疯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就宽恕他这一回罢。”一面说,又来亲自给高拱斟酒。

“徐大郎说话这般讥诮,任谁听了都不会不起火。顾娘子回去和你家阁老讲,让他好好管教自家大郎,高某不会多计较,别人就未必了。”

即便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他也会就这个坡下驴,更别提人家夫人主动来求和了。

接过顾清稚递来的酒盏,高拱随即饮干,拭净胡须上沾留的余渍,重回座中,又跟没事人一般继续夹菜,一面与周围客人闲谈。

顾清稚心知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摇了摇头,自去看视不省人事的张居谦。

刚推开门,却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本该醉卧榻中的张居谦端坐案前,正对着一盏烛火发呆,似是在想什么心事。

“怎么了?”顾清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开心么?”

张居谦闻听她声音,侧首望去,顾清稚发觉他面上果然抑郁不乐。

“究竟怎么了?我以为你醉了。”她复问。

张居谦摇首,眸中火光跳跃,低道:“我只是讨厌和那群官僚应酬交际,懒得装下去罢了。”

顾清稚道:“你兄长何尝不是,他最厌恶夸夸其谈之辈,但他亦能进退从容,活在世上有几个是能顺意而为的。”

张居谦鄙夷:“我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只知这弹劾那攻讦的言官!大明朝堂的水皆被这群蠹虫搅成如今这般浑浊,我要是秉政,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清个干净。”

“所以你秉不了政呀。”顾清稚弯了弯眼。

见张居谦双唇一启还欲发话,顾清稚推他后背:“快去看杂剧罢,马上要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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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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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已启幕,顾清稚方姗姗来迟。

见她落座,张居正道:“是有事么?”

顾清稚摇头:“没甚么,把弟弟叫了过来。”

他望了一声不吭的居谦一眼,道:“他不是喝醉了么?”

顾清稚将适才插曲隐去不提,只随口答:“一听说有戏看,这不就醒了。”

“还是孩子心性,秋闱如何能中。”

顾清稚觉得这话不对,不咸不淡作思考状:“我记得有哪位十二岁就中举来着?”

“正德首辅杨廷和。”

“夫君这不是记得吗?”顾清稚抿唇笑,“我不信杨大人能成熟得这般早,十二岁就能不再是孩子心性了。”

张居正:“……你有理。”

顾清稚及时闭嘴。

“这出剧目是你点的么?”张居正见这情节似曾相识,侧首问她。

“是呀。”顾清稚拾起盘中一颗洗得鲜红透亮的李子,咬起来,“点了部夫君最爱的萧何月下追韩信。”

“……”

“太岳看腻了?”

“我恐你会不喜,以后不用顾及我。”

“我也没有专注在看呀。”

张居正视了眼她,敏锐发觉她看似平淡,然而眸底忧思重重的双目,心知是在为徐氏与高拱之争而郁郁不乐。

他说:“我明白你的为难。”

“夫君不必挂心。”

“我不愿见你忧虑。”他拢住顾清稚手心,“……肃卿一向是这般脾性,年轻时即如此,你不是不知。”

“我知晓,夫君好好看戏罢。”顾清稚反过来宽慰他,目光视向堂前伶人,又欲扯远话题,放低声响近乎耳语,“夫君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许多贺礼?”

“是。皆依你从前说的做便可。”

顾清稚问:“可有书画?”

张居正显然未料到她会提这个问题,微微一怔,道:“不多,但王世贞寄来予我一幅赵孟頫的字。”

顾清稚眼睛一亮:“赵孟頫的?”

张居正察觉到她的兴趣所在,看向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顾清稚弯了弯唇:“夫君都未收我送的礼,怎好白拿夫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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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言道,一面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抽出那捆住宣纸的红绳,展开来予他细观。

张居正视去,只见其上以泼墨画法绘了一幅石下墨竹图,虽是写意,然劲节之气跃于笔端。

他心口已是微滞,又见旁边还以柳体题了首诗。

他细细观之,小字挺拔疏朗,但锋尾隐约流露女子清丽: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心海顷时翻覆。

“这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所做之诗,我觉得这是他写得寓意最好的一首,就作了幅题诗画赠给你,张先生喜欢吗?”顾清稚笑盈盈道。

“诗文是你的字迹。”张居正道,“我颇喜欢。”

言下之意为,这画不是你作的。

顾清稚并未因他夸自己的字而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鼓起脸颊作可怜状:“夫君不喜欢画吗?”

他沉吟,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猜测:“视此画法……莫非是徐文长手笔?”

“夫君聪明。”

她心道,果然是清楚她不会绘画这类高级的艺术。

“你如何能说动他作画?”

顾清稚眨眨眼睫:“夫君猜猜。”

“我猜不中。”

真无趣。

顾清稚在心底表示遗憾,回握住他的手掌,轻笑道:“那我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她又捏他的指腹:“难道我不说张先生就不会收藏了么?”

张居正道:“即便是七娘所画,收藏价值亦极高。”

顾清稚若有所悟,指尖抵在自己颊边揉了揉:“听着像是好话,但怎么就不像是在夸我呢?”

「“娘子不必携礼来,徐某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受娘子恩惠。”

顾清稚将带来的一应粮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这不是给徐先生的恩惠,是给您的报酬。”

“报酬?”

她视着徐渭疑惑双眼,取出一册书卷递给他。

徐渭接过,见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游记。

“我无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触。”顾清稚迎向他的面孔,“先生言会稽一地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确,连户部的统计簿册都未必能有您细致,却不知这数目是从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对这他人不屑一顾的题目感兴趣,不禁眸色一沉,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问她:“这位娘子为何有此兴致?”

顾清稚答:“因为我要这数目有用处。”

徐渭闭目思索半晌,回忆写下此文时的情境,片刻后方回言:“经徐某实地探访,又于当地之前的县志察看而得。”

“那县志就一定是准确的吗?”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过为验证数目,徐某又寻至编撰县志的著者,再三询问后也不敢确认,复拜访各申明亭里正、乡贤等辈,从他们口中探知方圆十里丁口几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户部未能清算得当,否则我何必要费这番功夫。”

“若真要开动这工程,不知要耗资多少白银数额,朝廷本就国库空虚,财政堪堪只够前线交战,哪里来的余钱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儿。”

徐渭:“似这般推诿,算不清丁籍,摊派徭役、钱税也不清不楚,这会儿还算得上是五谷收成皆过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闹饥荒没粮填饱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顾清稚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瞟了眼四下,确信无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义愤填膺,眼下也实在掏不出钱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务即是扩大财政,充盈国库,有了白银才好做事。我等小民无钱也是寸步难行,朝廷又何尝不是?”

“顾娘子稳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亲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时为何焦虑难安。”

“我如何能不知?”顾清稚道,“我做女医都有数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贫苦百姓又少了?休说是天子脚下尚如此挣扎艰难,那外头连温饱亦不能做保证的民户又不知要以数千万计了!”

她又自囊箧中捧出一沓麻纸,然而全是空白,搁在徐渭屋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语气激动,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晓得徐先生素爱游历四方山川,也深能体会民间疾苦,故而请您为我探查一些县城的丁籍、人户、田亩等数,请务必要精确,我这有白银一百两,您随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劳力不值百两。”

“所以我还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么?”

她目光莹莹然:“徐先生的副业是什么?”

徐渭:“作画。”

眼底不无怅然,他又道:“如今乃谋生主业。”

只是有人求,他也未必愿意画。

顾清稚于是垂首,又往随身带来的囊箧里翻找一番,捧来一张空白的宣纸,递来一支紫毫:“劳烦徐先生为我作一张画,我这画要得很急,今晚酉时三刻前即需到手,还要以一首诗为题。因要求有些许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两。”

“既然是顾娘子所托,徐某当勉力完成。只是不知顾娘子要的题目是甚么?”

顾清稚瞧着他接过纸铺开,将诗念给他听。

又道:“这是我夫君少时做的诗,我相信徐先生的画功必能意会。”

徐渭听毕,颔首提笔,蘸墨:“我已知诗意,顾娘子静候便是。”」.

次日用晡食之时,顾清稚和弟弟张居谦两人对坐着品一条红焖鳜鱼。

居谦吐了口刺,张了张嘴想发言,被顾清稚以眼神制止:吃鱼不语。

待两人闷着头吃完一整条鱼,张居谦瞅完她面色,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顾清稚漱口,没看他。

“我不该出于小脾气一走了之,害七娘一个人应付。”张居谦垂着脑袋,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还要对七娘摆脸色。”

“还有呢?”

“……不该背后骂朝臣。”

顾清稚眯眼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居谦昨日有没有和哪个官家小姐对上眼呀?”

张居谦脸一红:“天太黑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那下回得给你点个灯提着好好照照。”

“……七娘就爱插科打诨。”张居谦继续脸红,但忆起昨日觥筹交错间看到一人,神情霎时变了。

“想到谁了,这么生气么?”顾清稚瞧见他面色变化,好奇问。

张居谦却忽然反问:“七娘信不信我直觉?”

“你说。”

“我觉得高大人虽然脾气躁,但对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谦皱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个学士,他自称叫张四维的,我一眼就觉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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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甚么好人。人前因为哥哥的缘故待我相当尊重,还与我对饮了一盏,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给我的感觉却极不舒服,心底总有一股他会在背后阴我的预感。”

你的预感确实不错。

然而顾清稚自然不好当面赞同,起身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中:“你兄长会注意的,先食罢。”

知她是个靠谱的,张居谦微微宽下心,咀嚼毕碗里清蒸牛肉丸子,拿帕子拭唇后自座中离开,报告:“七娘慢用,我先走了。”

顾清稚没看他,低头问了一句:“这么急,去哪儿呀?”

“去会同馆看热闹。”

“去那做甚?”

“圣上近来开关,允许洋人来大明国土内做生意,七娘要一道去瞧瞧么?”

“有洋人?”顾清稚敏捷地抬起头,盯他追问,“哪里过来的洋人?”

张居谦歪头想了想:“西洋过来的,有个人会一点汉话,说他们有泰西国人,还有从佛郎机过来的,远着呢,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儿过来,听说队伍里还有西医呢,倒和七娘是同行。”

顾清稚初时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片刻方回想起:“可是意大利和葡萄牙人?”

“甚么?”这回轮到张居谦不懂。

顾清稚没回他,心里暗笑: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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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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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隆庆皇帝下旨准许放开海禁,准许开关,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会同馆的一行人仍然相当不满,意欲逮着机会便和掌事理论。

盖因这些外事官员态度着实不佳,接待时面有轻鄙之色不说,言谈间处处要带个夷字以作称呼,不懂汉话的人是听不出甚么区别,奈何其中那个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国人说,此乃明人对西方人蔑视性称呼,和强盗、贼人等低劣人群并无差异。

若说这些歧视他们也预想过,但最难以忍耐的,是素闻来过东方的前辈称赞,中国菜味道绝佳,菜品之丰富,烹饪技巧之多样,为西方所拍马不能及。

然而这样的期待却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并糙米粥所打破,除此之外,还有两盘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想喝口热水也使唤不动驿站的小厮。

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问题,奈何语言不通,会些汉话的那位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承担发声之重任,其余人于是呜咿哇呀了半日,那些驿站小吏也只当他们是空气。

顾清稚入来屋内时,正值为首一人刚欲发作,一推门只见一暗红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浓眉倒竖,面色青白,似乎下一刻怒气即喷薄而出。

“先生莫气,要是想吃好的我们商量便是了。”清稚见气氛剑拔弩张,忙走至他身前,温和抚慰道。

瞧着来了个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脸相迎,男子脸色略缓和几分,扶起胸口弯腰行了个礼,待翻译讲毕,他也彬彬有礼回答:“劳夫人关心,我们素来听说东方之国是礼仪之邦,为何待我们却如此怠慢?敢问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来所传布的形象么?”

顾清稚赔个礼,解释道:“这群官吏们都是第一回见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难免的,我在此为他们的无礼向诸位道歉。”

须臾,两个仆役手捧几只宣德青花瓷盘,其中玉带虾仁、油发豆莛、酿茄丁烧鸡肉、白扒通天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直把座中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

待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尽皆起身道谢,虽说语言不一而足,然顾清稚知除了谢谢也别无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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