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视了他一眼,答:“太后召见肃卿。”
张四维惊讶:“太后为何有召?”
张居正蘸墨,继续落笔:“我如何知晓,侍郎若有惑,自去问肃卿。”
“不敢不敢。”张四维连声喏喏,“下官多有叨扰,冒犯之处望相公海涵,下官此即告辞。”
他心中早升起隐约不安,掀帘而出时,却见几个内宦匆匆跑入。
张四维忙退后伫立原处,听得内宦向里间奏报:“张相公!太后有旨要罢了高相公!”
张四维大惊。
高拱若罢去,他身为其心腹,必定也逃不脱牵连。
一颗心骤然下沉,他只觉浑身如临冰窖,带着这股恐惧又听里厢继续道:“太后直指高大人有不臣之心,意欲废圣上另立新帝,下旨逐高大人即日返回新郑原籍,尽黜其官,眼下高大人正在朝门外跌坐,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去搀扶!”混乱中,张四维只听张居正一声斥责,随之内宦们一溜烟应声遵命跑出门。
他失魂落魄步回吏部官署,一众同僚瞅着他青白相间的面色,纷纷凑上前关怀:“侍郎可是打听到了甚么,何不来与我等讲讲?”
张四维颓唐坐回原位,疲惫阖目,吐出一口浊气:“内阁不日将姓张。”
“啊?”
同僚面面相觑,有人探身来问:“那高大人呢?”
“自然是被逐了!”见张四维闭口不言,另一人接话。
“啊?”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走入,宣告道:“我已打听得来!”
众人忙趋至他身旁,无数双眼迫不及待地盯住他面容:“莫卖关子,快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来人得意一笑,迎着他们追问的目光,一五一十道:“高大人这回可是棋差一着,做梦都想不到自个儿曾阻了司礼监秉笔冯保升迁之路,那冯公公如何能不怀恨在心?他在太后和皇贵妃面前举劾,高相公不独跋扈,背地里还抱怨了句十岁孩童如何治天下,两宫娘娘怎么会不惊惧?他若是真扶立了藩王做皇帝,凭他地位能力还真能让大明改朝换代,两宫慌得当即面斥了他一通,将其太子太师、柱国、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一并罢去,明日早朝会极门应有旨意下来了。”
同僚不信,再次确认:“消息可属实?”
来人嫌弃地皱眉,甩袖便走:“还愣着做甚?我等快准备准备,去文渊阁贺那位新首辅罢!”
吏部众人顿觉天翻地覆,初时震惊过后,复又接受现实。
“我等收拾着去恭贺罢。”半晌,皆四散而去.
接踵而至的大事令张居正生出疲倦,他闭了闭目,面前成堆的章奏题本早已化作模糊不清的墨痕,缠绕着趋近混沌的脑海。
“相公,已近酉时一刻了。”宫人提醒。
意指您该歇息用食了。
张居正并不抬头,淡道:“待我将这份拟完。”
宫人识趣退下。
须臾,又有内宦前来。
俯身在他鬓侧耳语了甚么,方才的宫人眼见着他随后搁下笔,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
“相公,外头下着大雨。”宫人瞧见他撩帘欲出,忙递上一把雨具。
张居正接过,快步朝门外走去。
行至一间角门,遥望见一女子在廊檐下招着手朝他笑。
“七娘。”他唤。
顾清稚扬了扬食盒:“我来给太岳送饭。”
她将食盒递给他,笑眯眯道:“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张居正犹豫了会儿方答:“午间食过。”
“那就是还未用晚膳。”
“……是。”他承认。
他垂首视着手中食盒,一层一层以绒布包裹住保温,顾清稚解释:“我是瞧外头下着大雨,冷了就不好吃了。太岳快拿回阁中去食罢,怕你胃不好给你熬的软米粥。”
倏而,胸腔间溢出一股难言的发胀感,他恍惚只觉外厢再风起云涌大雨倾盆又如何,此间仍有一方江南屋檐在等他。
这股情感驱使他抬眼凝视她,见那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间,她的眸中亦有遮掩不去的疲累,此刻正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
“太岳瘦了。”顾清稚道,“看来做这首辅着实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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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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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娘子留步。”
顾清稚方自侧门离去,蓦地被身后宫女叫住。
她诧异回首,宫女弯腰躬礼:“娘子慢行,陛下和两宫娘娘有请。”
被引至乾清宫前,她整了整墨绿色上衫的褶皱,撩裙拾级而上,随侍从行至熏香扑鼻的殿中。
龙椅上幼帝身量尚小,戴了顶金冠,自她踏入殿中时便睁着双乌黑大眼盯着她瞧。
“师娘来了。”他甩了甩小手,命宫人端软凳来给顾清稚坐。
顾清稚忙谢过:“臣妇叩谢圣恩。”
“顾娘子何必这般恭谨。”上首陈氏笑道,“好些时候没见过娘子了,快来我身旁坐。”
顾清稚心有犹豫,不料宫女奉命已来挪她软凳,无奈之下只得趋至这一家三口之侧坐下,手随即被陈氏拉去握在掌心之间,面容也被细细审视了一圈。
“顾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陈氏发觉她的腕有些削薄,蹙起眉梢,关切问,“可是这段时日过于辛苦?”
顾清稚接过她热情眼神,微笑道:“劳娘娘关心,近来京中感染风寒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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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妇难得忙碌了些,并无大碍,不过是换季时常有之事。”
“噢。”陈氏颔首,“那顾娘子也要小心身体才是,皇帝还时常念叨你呢,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务繁忙,便一直忍着未让宫人去传召,今日听闻你来给张先生送晚膳,终于得了时机把你给叫了过来。”
话音未落,顾清稚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臣妇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和陛下千金玉体这般惦记着,那臣妇可真是罪过不浅了!”
陈氏被逗乐,唇边笑容更深:“娘子还是这般爱说笑,倒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语至此,忽然忆及亡夫之妹亦是这般明媚灵秀的女子,不免敛了唇畔,黯然唏嘘:“可惜了素媜,若她还在世,也好在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个伴,谁知她竟是随先帝一并去了。”
月余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绝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顾清稚亦为此神伤多日,只觉世事无常,竟连皇家中难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夺取。
陈氏见她眼眸已红,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开话题道:“如今张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这等费心劳力的,你们二人皆当保重身子,不过我想着娘子自身即是女医,我这些叮嘱只怕也是多此一举。”
朱翊钧听了半日,自己却插不上话,心里一急,视向顾清稚脱口而出:“师娘是女医,为何不来问问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说!整日无病呻吟,哪像个皇帝样子。”
朱翊钧噘起嘴,终是打心眼儿里惧怕李妃,垂了垂脑袋:“圣母又指责朕。”
眼见着家庭闹剧要上演,顾清稚弯唇与皇帝对视,笑盈盈道:“臣妇斗胆询问陛下得了甚么病?”
“朕得了读书太用功病。”朱翊钧拉下小脸,苦巴巴道,“张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读书既是阅览政事,朝中大臣每月还有休沐日呢,朕竟然连大臣都不如了。”
顾清稚聆听得相当认真,朱翊钧见她神情诚恳,心里一感动,正欲再向她倾吐一番苦水却骤然被李妃喝断:“皇帝!”
朱翊钧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铁青的面色。
虽说儿子已经是条龙,李妃犹然望子成龙,怒其不争道:“张先生皆是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后非议人张先生待你的一片诚意,岂不是让他心寒?”
张居正心不心寒不晓得,不过朱翊钧此刻应该颇为心惧。
座上李妃仍在训斥兀自观察地板不敢吭声的万历,陈氏向来对人家生母教训儿子也不插话,而软凳上的顾清稚看似平静,思绪早已飘至远处。
张居正为了万历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极其上心,又是开日讲又是御经筵,日讲每三天一回,经筵则是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参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钧皆须视朝,其余时间都被老老实实关在文华殿里听一群侍讲给他上课。
下了朝还得继续习字,早午课间看奏章,一天从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觉,即是学习、处理政事,再对着一群学士听讲课。
……
万历痛苦她何尝不知,毕竟无论是谁,整日得不到休息都相当煎熬。
但张居正更是累极,除却文渊阁那永无停歇的票拟批答,万象更新之时朝堂内外皆须他一力维持,虽是刚引了老臣吕调阳入阁协理,但以他事必躬亲的性子,如何能放心交予他人。
此外,他从未缺席每次日讲与经筵,万历读书时他皆侍旁,岂止是万历一人受苦,张居正比之愈加疲乏。
但她只恐他这般摧心劳神也是无用,徒教万历心底怨恨堆积,长此以往终有发泄一日。
顾清稚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甚么?”朱翊钧瞧着她将那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精巧的铁锡小人儿。
顾清稚道:“此乃臣妇从泰西国人那里讨来的玩具士兵,陛下想看么?”
“想,谢师娘。”朱翊钧头点成拨浪鼓。
顾清稚便将其奉上,他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上接过,捧在掌心把玩起来。
顾清稚指着那模型帽子背后的一个旋钮提醒:“这里是它的机关,陛下只要扭一扭,就会有新发现。”
朱翊钧好奇依言,果见那兵人的腿竟随之动起来,放在地上还能自己走路,昂首阔步,甚是滑稽。
双眼顿时放了光,紧紧盯着这件对他来说极其新奇的物事,目光一寸也舍不得离了。
“皇帝怎能如此贪玩,该适可而止。”李妃瞅着儿子逐渐沉溺于此,眉头一皱,不由出言阻拦。
朱翊钧小嘴一瘪,恋恋不舍地望着顾清稚:“谢谢师娘。”
她心知小皇帝不敢在母亲面前开口要,牵起唇角问:“陛下喜欢么?”
朱翊钧刚想答喜欢,余光里李妃凌厉眼风掷来,话至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挤出一个不甘心的“嗯”。
顾清稚笑了:“那臣妇将这西洋玩具送给陛下。”
这本是她晚上回去给敬修的,眼下为了皇帝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朱翊钧顿时喜上眉梢,将那兵人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有了一疑问:“他们西洋人地处偏远,还都是些蛮夷之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物什呢?”
“因为大明有大明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的长处呀。”顾清稚抿唇,“西洋人很会做生意,船队遍布整个海洋,积蓄的白银可比我们多得多,他们又能在世界各地到处游历,脑海里自然全都是新奇的东西了。”
这话触及了朱翊钧的伤心事,瞳孔里蒙上灰雾,黯然道:“我们偌大一个天下,竟然还不如西洋人……听张先生说大明现在很穷,朕想看正月十五灯会的鳌山,不过仅是几千两银子的数目,户部都说拿不出钱来。”
你皇帝看个鳌山灯,便足够施舍广东流民一月的水粥。
顾清稚暗想着,却也没给他讲大道理,而是换了委婉语气循循善诱:“他们泰西国正是因为银子储备丰厚了,百姓有了余钱,才足以有那心思琢磨些奇技淫巧。反观我们,今年湖广之地大起旱灾,蝗虫遍野,百姓们连饭都没得吃,臣妇听说甚至还有卖儿女维生的,陛下想想,他们都还是些和您差不多大的稚童,这么小就要离开娘亲多可怜呀!不说这些受灾地,就连江南沿海都有许多流浪饥民,他们填不饱肚子,怎么会有闲工夫去钻研除了活命以外的事儿呢?”
朱翊钧连连称是,十岁的孩子心中毕竟同情心未泯,赧然道:“那我们大明……如何才能像泰西国他们那样国库充盈呢?”
“这正是陛下的臣子们近来所思之事呀。”顾清稚道,“陛下现在听不懂,所以圣母才希望您能潜心向学,如此臣子们议事之时可以一锤定音,表达出您独到之见解,不然如何展现陛下您的英明聪慧呢?”
“师娘的话,朕都记住了。只是课业实在繁重,朕觉着都快生出病来了,师娘能不能……”朱翊钧用期待眼神视她,“替朕向先生说说情?”
其实他也不抱希望,张居正于学业上向来严厉,从来不肯通融,这师娘说不准和先生也是一条心。
“可以啊。”出乎他意料,顾清稚答应得很爽快,“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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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妇有一言,陛下可否愿意一听?”
“师娘请讲。”
顾清稚道:“臣妇家中还有许多西洋人的小玩意儿,可谓是琳琅满目,您只要熟读罢《尚书》一篇,臣妇便赠您一样,可好?”
“师娘今日如此说了,可就不许言而无信。”朱翊钧笑眯眯道.
已入夜时,朱翊钧被宫女迎去安歇。
李妃转身亦欲离去时,顾清稚忽然在背后唤住她。
“圣母娘娘。”
她又回首:“顾娘子还有何事么?”
“臣妇欲斗胆恳求您。”顾清稚掀起裙角,倏然下拜。
李妃眼中一惊,忙俯身扶她手搀起来:“娘子有甚话直言便可,何须行如此大礼。”
看似纤弱的女子却强硬着不肯直身,李妃也难拽起她,目光中顾清稚埋首跪伏于地,声音圆润:“臣妇有一请求,生怕触怒圣母。”
李妃无奈道:“我哪里会怪娘子,您但说无妨。”
“臣妇请圣母毋以外子之名戒谕陛下。”素手交拜于额前,顾清稚诚挚道,“外子虽蒙恩位居首揆,亦是臣,而陛下是君,纵陛下才值冲龄之年,然君臣之礼始终不可废,否则纲常颠倒何益于社稷,望圣母纳之。”
平日只要朱翊钧有所懈怠,李妃常搬出张居正以告诫,在她看来自是一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往往能够骇得朱翊钧生怕张先生会来责罚,于是在恐惧中收敛了行止。
但李妃料想不到皇帝此刻的忌惮将引发如何恶果,那将是臣子的倾家之祸。
果然,李妃沉下秀眉:“娘子不知,我亦是无计可施,皇帝时而脾气顽劣不守训教,只有张先生能教他消停些,若非实在无奈何,我哪里肯如此。”
“圣母心中苦楚,臣妇皆明白。”顾清稚应道,一语挑动李妃心弦。
缓缓抬首,她凝望李妃双眸:“主少国疑之时,圣母以弱质身躯肩挑先帝嘱托之重担,时有隐忧思虑,迫切盼望陛下独当大任承担重器,您方得以宽心撤帘还政于帝。只是陛下再幼也是君,自古儒家即讲究君臣尊卑上下之道,您以臣吓之,岂非将臣子置于不忠不义之地乎?您对外子的倚重信任,臣妇一家皆感激涕零,愈不敢居功自傲,外子更是整日惶恐惴惴,所思者唯虽殒身不足以报皇恩万一。”
李妃沉默不答。
垂目与身前女子对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下女子素白却坚定的脸孔。
不知为何,她望着顾清稚忽而生了几分羡慕意,想她能自由出入民间门庭行她所悦之事,同是女子,自己余生却已困囿于这深宫之中。
借着深沉夜色,李妃唇角不由苦涩挽起。
“张先生与顾娘子能如此同心合意,实在教人欢喜。”她上前,复又握住顾清稚手腕,柔柔将她搀起,“我虽读书不多,可也不是那等壅蔽无知之辈,娘子一说,我便知晓了你们的难处,日后再不提便罢。只是娘子能为着张先生来当面进言,这份心我瞧着也感动,哪里会再教娘子为难。”
闻言,心始稍宽,顾清稚又行一躬礼:“臣妇拜谢圣母,拜谢陛下,拜谢皇恩。”
“快起身罢。”.
趁着年节刚过,顾清稚操办了场家宴,专程宴请与张府素有往来的友人、门生以及家眷们。
门生多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举进士,个个神态谦谨,前来作揖称“见过师母”。
顾清稚皆笑应,座中忽见一暌违已久的面容,立即端了钧瓷杯盏迎上前去:“今日招待之酒可还勉强合王先生之意?”
王世贞循声抬目,瞳孔定在她的脸上,忙撩袍起身一躬,亦展唇笑道:“多年未见顾娘子,顾娘子还是这般活泼。”
“活泼不好么?”张居正蓦地开口。
王世贞一愣,旋即失笑,向他指了指顾清稚:“太岳眼中顾娘子还能哪里不好?”
那双清澈眼眸在她身上详视了片刻,旋即回道:“元美欲过问我之家事?”
多年不见,此人还是这般嘴硬。
王世贞勾唇,爽快将杯中玉醅一饮而尽,俄而放下瓷盏予了侍女再添,朝着顾清稚拱手:“前月王某入京时途经南直隶拜访了徐阁老,他老人家身体近来颇为康健,言笑奕奕,还托王某来向娘子带话,问娘子何时归去探视。”
自退田风波,徐阶历了数年的颠簸动荡,终于在高拱罢去后始得太平时日,安心在乡里养老。其间多有门生故旧谒见,他接待时亦常向众人探问朝中动静,观阅邸报,对大事关注不减往日。
顾清稚自然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其中多对平生最得意弟子张居正不吝夸赞,尤其是后者寄予他信中那句“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更令他击节称赏,连声言道自己老迈不堪只愿求田问舍,如若再见了这学生,该是怕应羞见张郎才气,和羞遁走了。
但他晚年康泰是不假,却从未有过殷切盼自己回乡的言语表露。
“外公真是如此说?”她试探着问王世贞。
王世贞已近酡红的面上顿然露出大为受伤的神情,向后一仰:“王某还能谎报诓娘子不成?娘子宽心,王某乃正人君子,平生最不好信口胡诌。”
顾清稚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您还不爱信口胡诌?”
“……顾娘子何以如此评价王某?”
“王先生有前科。”
“何为前科?”王世贞困惑。
顾清稚眼瞳转了转,答:“您从前就爱编排人。”
还爱造谣人风月故事。
王世贞受伤神情更深,锁住眉头辩解:“做文章哪里能叫编排?王某又不是翰林院编史的修撰,何必要拘泥于所谓事实真相,若字字句句皆须按信史排列,只怕不仅讨不了阅者的喜爱,自己做了也徒然心闷,那做文章有甚意义?”
他一面小口啜饮着佳酿,一面振振有词,顾清稚一时竟被他这通理论驳倒了,须臾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来。
或许此即为明人笔记有趣处,虽观者心知其中必有许多添油加醋不实之语,然那股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亦令人神往。
他浑然不觉对面女子心思已飘至不知何处,继续接过侍女斟满的瓷盏,往桌案上那盘盐焗酥鸡下箸。
脑海掠过上月徐阶于家中接待自己场面,着实问了好些关于时局的政事,末了又摆手笑道不提也罢。
又指着这位顾七娘少时临摹的一幅字,称赞其近年已大有长进,可惜自乞休以来,再未能得见亲孙一眼。
王世贞如何不晓他意,当年他与严嵩有杀父之仇,自个儿又实在管不住那张嘴和那杆笔,多蒙徐阶一力维持,他才免遭严嵩报复。
他心中自是感激,著书时对他人皆是有褒有贬,唯独对徐阶外貌品行政绩不惜誉美之词,又怎么会骗他外孙。
“顾娘子不信王某。”他深感被冤枉,歪了歪脑袋,“看来王某就不该来贵府讨您嫌。”
顾清稚忙抚平他伤痕:“我哪能不信您呢?听闻朝廷提了王先生湖广按察使,我恭喜王先生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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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一闻此语陡然舒心不少,当即面露春风,视向张居正:“王某沉居下僚多年,幸蒙元辅拔擢之恩,王某必肝脑涂地恪尽职守,断然不教元辅失望。”
张居正对嘉靖二十六年的那届同科进士皆相当眷顾,有意委之以重任,多有累年困顿者至此仕途终于平顺,为此朝野又有多人鼓噪不平。
“王先生一口一个元辅相公,不说夫君,我听了都尚觉见外,那这样,”她拾起张居正的手,“我替夫君做个主张,王先生还是依原先旧例,唤他太岳罢。”
顾清稚笑语,然心头忽而掠过感伤。
日后亲故寥落,若是好友旧朋尽皆远去,她不敢再思他的心境会如何。
望了眼庭中圆月,那抹清辉堪堪挂上疏桐梢头,满庭觥筹交错下却是难掩寂寞沙洲冷。
“顾娘子!”女眷那桌又来唤她,她忙回到座中应酬,微笑又重回了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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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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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顾娘子也是南直隶人,那可巧了,我有幸竟能和娘子是同乡。”唤她的是申时行妻子吴芸,鸦青色的乌发盘于脑后,小脸白皙可人,出身苏州名门,谈吐亦是开朗而不乏知书达理。
“吴娘子当着大家的面就和人家顾娘子攀起亲来了,就欺辱我等不是江南人,我们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有女眷笑谑,一面争相来与顾清稚把盏,“娘子可不能只饮她吴娘子的酒,也得卖我们个面子。”
吴芸细致,见顾清稚一盏接一盏下去,面颊上已悄然蔓上红晕,生怕她醉了不好说话,忙去扯了她解围,冲众人笑道:“明明是我先叫了顾娘子来,诸位可不许和我抢。”
言罢,吴芸拽过顾清稚粉紫云锦褂子的衣袖,牵着她坐下,语气热切:“拙夫常在家中感叹顾娘子待人用心,常有家乡风味送来,我与拙夫故土之思都宽解了不少,若非顾娘子,旁人哪里能及得上您半分细心呢?”
顾清稚为作应酬已是酒意醺然,但终究尚算清醒,听她如此说,当即弯唇覆上她的臂膊,道:“南人多不惯于背井离乡,闺中女子也皆舍不得远嫁,我想着吴娘子随时行一道客居京中必定会想家,就择了些苏州一带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只要娘子喜欢,那我就高兴了。”
吴芸眨了眨睫羽,立即应:“顾娘子明明都摸透了我心思,却还要这般谦虚,我猜呀,顾阿姊是在有意试探我呢,我要是说不喜欢,阿姊就会不高兴,但我要说喜欢了,阿姊又知道我是过于想家,这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
坐于一旁的王锡爵妻子朱氏闻言,含着笑视向她:“咱们这群人里就属你嘴甜,莫在这耍滑取巧忘了正事,快把赠礼拿出予顾娘子罢。”
“哪劳你提醒,我都记着呢。”吴芸摇手唤来侍女,耳语了数句,那侍女点头去了,俄而返回时手上捧了一束卷轴。
吴芸接过,几个同为南直隶的娘子一道拥过来,七嘴八舌解释道:“这幅画是我们几个共同聘请苏州一画师所作,多少人求着都不一定能购得。我们猜着顾娘子您一定会喜欢,您可千万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顾清稚忙婉言推辞:“诸位娘子对我的一片冰心我都知晓,但这么贵重,我实在不敢收。”
“哎!”吴芸道,“顾阿姊都不瞧一眼这画,连画师都不知是哪位,如何就先说不要了?您先看了再谢绝也不迟呀。”
她眼神扫过,侍女会意,当即解去卷轴捆带将其展开,俄而一幅绢本图画映入众人眼帘。
仆役取来一盏灯烛照明,顾清稚借着光细观,见其上青郁树林花丛间,亭台楼阁错落杂间,数位姿态婀娜的仕女或坐或立,皆是神态如生,明丽端雅。
她不由心中一动,问道:“画师为何人?”
吴芸抿唇:“猜到了阿姊会作如此问。”
朱氏性情单纯,见她还在卖关子,主动上前解答:“此乃我们吴中的有名女画师仇珠所作,其父正是大画师仇英,皆言仇珠之画颇得其父真传,渲染工笔都擅,常以号杜陵内史落款,着实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吴芸樱唇一勾,沉下柳眉故作愠色,轻撇她手背:“你怎生将我话都抢去了,明明是我说顾阿姊若是知晓了画师身份,必定会喜爱这画,你倒占了我话头。”
“可不是,当今世间女画师本就稀少,女子纵善画,往往也传不出深闺。昔日翰林陈沂之妻马闲卿娘子也精于山水白描,可惜每画后大多亲手裂之,说甚么此非妇人女子事也。然也怪不得她,不独画,女子诗文也难以于外界流传,皆是因世人固守偏见,认为男子无论在何处都要压上女子一头,如此一来却埋没了多少有才情的姑娘。”朱氏俏丽的面容露出不悦,以手抚膺,语气似是怨念。
时人亦叹,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
吴芸接话:“所以这仇珠实属幸运,其父并未打压她兴致所钟,反而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女儿,于她及笄礼上赠了一枚寿山石刻的杜陵内史印章,自此仇珠以之为号,以作画为业,不独于苏州城,名声甚或已传至他方,尽皆称赞其为女画师之魁首。”
朱氏遗憾,指腹抵着下颌呼出一口气:“可惜我竟无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否则留个名姓也好。”
“你还是消停罢,若无天赋,再有心又有何用,这般女子统共能出几个。”吴芸与朱氏自幼相识,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怕她恼,打趣罢,秀目又转向顾清稚,“阿姊已知这画来历,现在可喜欢了?”
“我很喜爱。”顾清稚指尖滑过绢本上浓淡相宜的水彩,仿佛触到一名女子跃然跳动之心,灵魂于其上熠熠耀目,“多谢诸位娘子。”
吴芸粲然露齿:“那娘子可愿收下?”
“是我之荣幸。”顾清稚珍重地将卷轴收起,唤饶儿藏入阁中。
“令正当真是外向性子,女宾那厢只闻得其调笑声,看来汝默只是瞧着温雅不作声,在家中自有闺房之乐。”张四维瞥一眼掩映于月色下的远处,侧首与申时行玩笑。
申时行遥望去,果闻妻子银铃样笑声飘出,牵了牵唇:“内子惯于如此,教张侍郎见笑。”
张四维以手支颐,并不打算放过他:“汝默羞了?”
申时行面颊一绯,本就脸色白皙,这回更如玉璧上泛了一抹红,忙起身借斟酒掩去不自在:“张侍郎慢饮,时行醉了。“
王锡爵见同乡被张四维三言两语拨得尴尬,插话道:“张侍郎也莫要贪杯,待会儿行酒令做诗时我等皆盼着张侍郎大展才气,孤篇压倒满座,若是醉得握不动笔,那我等可要失望而归了。”
“张侍郎文名我等早有耳闻,还无缘得见侍郎当面挥毫,今日总算逮着时机,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几位文士一听要做诗,无不面露兴奋,快步蜂拥而至,一面不忘吩咐仆役捧了笔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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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文章书法皆闻名于当朝,见众人不约而同来追捧,眼中不由掠过几分自得,略微推辞几句便取过紫毫。
“请汝默出一韵。”
申时行信口道:“不必步韵了,侍郎就以那庭前松树为题罢。”
张四维指腹抵住下颌思忖片刻,随即蘸墨落笔。
不过少顷,已洋洋洒洒写就,书童传阅予众门生士子细览,无移时引得赞誉与抚掌四起,望向他的目光里也多有钦佩之色。
女眷们见这厢热闹,亦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自座中走出:“让我等也来瞧瞧侍郎大人的文采。”
“汝默,枉你还是状元,竟连张侍郎一半诗才也不及,平日一道交游也不好好向侍郎取取经。”吴芸轻轻敲了申时行一记,又凑近将这纸页予顾清稚端详,“顾阿姊是个有学识的,你来瞧瞧,张侍郎这诗做得是好还是不好?”
“阿芸!”申时行蹙眉。
吴芸不以为意,无意中抬眼一瞥,望见张四维面色倏然一滞,隐约觉出异样来。
心头蓦地覆上不安,却见顾清稚笑眼盈盈,大大方方地念了出来:
“羡尔亭亭偃盖姿,孤高宁是路旁枝。不逢栢竹谁为伴,及遇风霜世自知。樛幹盘云龙卧处,乔柯挂月鹤归时。徂徕未必能相胜,立马高吟有所思。”
“好诗呀。”她放下手中宣纸搁于案上,走上前去,明眸里盛了汪清浅月光,“以松喻志,说道旁松树即便无人问津,依然沉静有力,自有一股不甘平庸与旷达豁然之气,这不正是侍郎的志向吗?”
张四维视她。
她时而语带讥讽,仿佛有意激他,时而又洒脱磊落不见龃龉,似乎那颗心本就敞亮清明,倒像是自己胸怀叵测,妄以己心度之了。
“看来顾娘子一眼即知张侍郎诗中深意,可称为侍郎知己了。”王锡爵笑道。
被申时行抛去一个眼色,立时又闭了口。
张四维扯了扯唇:“张某何德何能。”
“子维不用谦虚呀,您的才华是朝中公认的,理应多多展露才是,不然明珠蒙了尘,岂不是浪费您的满腹经纶?”
“夫人这话岂不是教张某难堪?”张四维抬首迎向她双眸,“座中哪位不是饱读诗书学贯古今,皆只是未有闲暇动笔而已,否则锦绣文章不是信手拈来?夫人如此偏私,张某自问不敢当。”
“我评诗皆是出于公心,从不凭交情刻意鼓吹,不信侍郎遍问满座公卿儒士,看看谁不说侍郎诗做得好?”顾清稚道。
“娘子!”管家游公忽然过来,附于顾清稚耳边低语。
“娘子,门外有个自称翁大立之子的男子闹事,相公正在与客宴饮,老奴先来请示您。”
顾清稚皱眉:“翁大立?可是刑部的侍郎?”
“正是,相公不日前将其贬黜迫他致仕,其子上门为父鸣不平。”
“劳烦游公先行安抚,勿要让他闯入府中。”
“是。”
“娘子不知翁大立那桩事么?”吴芸耳尖,问道。
顾清稚摇首:“这些时日忙,我竟一概不知。”
“啊呀,娘子必须得知晓,我还是听汝默告诉我的。”吴芸招手唤来申时行,后者立即搁下酒盏走来,向顾清稚拱了拱手,“夫人有何事?”
吴芸道:“方才翁大立儿子来闹事,汝默上回不是说错皆在翁大立身上,与元辅相公毫无干系么?这翁家脸皮竟能如此之厚,将怨气撒来阿姊家里了。”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忙追问:“可否将前因后果详细告知我?”
“自然。”申时行作揖,娓娓而谈,“娘子可知翁大立乃前任刑部侍郎?”
“这个我知。”
“娘子可知是师相亲自将其贬斥,令其解职归田?”
“我亦知,不过我想夫君必有其缘由。”
张居正虽行事迅疾,不喜留人情面,然顾清稚知他从不会无故将人罢黜,这翁大立虽是治水功臣,于民间亦颇有声望,但既然被施以削职为民如此重罚,定不会冤枉了他。
申时行颔首:“此事得从起因讲起。”
原是隆庆末时,有名锦衣卫指挥叫周世臣,还是贵戚的苗裔。至他那一代时已接近败落,家贫无妻,独与一位名唤荷花儿的婢女居住。
不幸有一日盗入其室,将周世臣杀害后趁夜潜逃。这时恰逢把总张国维来捕盗,当时只有荷花儿和一个男仆王奎在,张国维当即将二人逮至府衙,强称是二人因奸.情而将主人弑杀。
此案上报给了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觉得大有疑点,出于谨慎不肯决断。然而时任刑部侍郎的翁大立见状,认定了是那婢女荷花儿杀害了主人,因急于立功,命令下僚速决,未经详细审查即将那荷花儿和王奎扭作杀人犯,竟从重除以凌迟之刑。
其后真凶落网,荷花儿冤情浮出水面,一条年轻如花的生命竟就此葬送于官僚的急功近利之下,张居正得知大怒,指令刑部尚书“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饰,且首饰者尤不可逭”,严查本案怠于职守的有关官吏们。
“彼时满朝官员皆为翁大立说情,言其毕竟是治水功臣造福过一方百姓,且已年迈,岂可因为几个小民的性命而受重罚。”申时行感叹,“唯独师相力排众议,坚持要严惩翁大立,顶着满朝压力尽罢其官,那翁大立之子自然不服,怕是日后朝中诽谤非议也难平息。”
“夫君从来不是惧怕诽谤之人。”顾清稚道,“若他会为这些声音而胆怯,便不会为了莲花儿主持公道,得罪耆老宿臣,他觉得对的事,不计毁誉也会去做。”
申时行望向她,见她那双杏眸在夜中愈发清透明亮,此刻如有溪流悄淌。
“那娘子不会有踟蹰的时刻么?”他问。
顾清稚回之以一个轻巧的笑容:“当然会咯,不过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初看到荷花儿案时我也惊讶过,矩阵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上位者不苟言笑,但会坚持为了一个在当时社会观念里性命微小的女子翻案,哪怕很多朝臣都反对,连李太后都说算了,我就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心怀百姓的人,是真的在为生民立命。
ps:我可能会因为改革线写得有点慢,不能日更勿怪,但很想看你们的评论,因为我很需要反馈和建议。
第58章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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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似是心有触动,不由垂下首去,顾清稚眼瞧着未开口,这时却听前厅一阵骚动。
庭前仆役侍女上前清出一片空位,一众宾客皆立于侧旁,似乎正翘首以盼着看好戏。
“这是做甚?”顾清稚拦住身边经过的一小厮,问道。
小厮曲身,晃了晃手心捧着的刻花鸟兽花草纹瓷瓶:“娘子不知,那群郎君们行完酒令,又玩罢一轮射覆,都嚷着要寻新的乐子,这不只好投壶为戏了?”
话音未落,女眷们来附和:“听闻顾娘子闺中时最擅投壶,那时无缘分一见,今日可否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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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们的愿,教我们眼界大开?”
“师相听,夫人们皆在劝娘子投壶,师相可愿过去观望?”远处张居正与几位学生把盏,不忘提起修《万历会计录》之事,才殷殷相嘱毕,学生傅应祯指了指那灯火阑珊处,引得张居正回眸望去。
傅应祯曾被顾清稚评价名字好听,初擢进士任零陵知县时斩杀洞庭盗贼,平当地叛乱,又因出众政绩被她一通夸赞,故此对她印象深刻。
“居谦。”张居正唤过幼弟,“去看看你嫂嫂。”
言罢又与一众翰林们示例《世宗实录》编撰事宜,学士们亦听得全神贯注,一刻也不敢神游天外,直将喧嚣宴席作了礼部官署公厅。
张居谦早觉浑身不自在,甫闻这声吩咐如蒙大赦,立时跃起去了。
不想,稍顷他又跑回,朝兄长耳语数声,众人便见张相公眉目一沉,道声失陪即撩袍离席。
人群中顾清稚已是酒意上颊,只觉头晕目眩,奈何周围女客皆推她臂肘,鼓动道:“娘子快去呀,千万别教他张侍郎一人出风头,您可是女主人,必得挫挫客人的锐气。”
几丈之外,张四维方才连中八箭投了个满贯,拂回卷起的衣袖,嘴边噙了抹笑立于下僚之间,众人自是恭维不已,皆言侍郎不独诗才拔群,就连投壶亦是神乎其技。
张四维少年时过惯大家公子生活,对游艺之事如何不通晓,甚或还因骑马时不慎坠落而摔断了腿,休养了好一段时日,至今一到寒冬尚有后遗症。
耳闻一众娘子们怂恿顾清稚上前,他也不阻,只抱臂候着她应答。
“师娘醉了,暂且让我来勉力一试罢。”申时行见状,打量着顾清稚似有醉态,主动请缨。
张四维蹙了蹙眉,瞥着他接过仆役递来的短箭,伫立于十步之外,曲臂一扬,却是掷偏。
立于壶旁的小童难堪摊手,尴尬道:“申郎君可否看准些,您刚险些砸小奴脚上去了!”
众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申侍郎一眼即知是江南郎君,那边想是不爱投壶,这手势生疏到一定境界了,竟连我等也不如,或许您家乡自有其他乐子罢。”
见申时行一声不吭,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娘子们笑得愈发厉害,纷纷以扇捂唇大乐。
“想不到圣上钦点的状元也有与我等不相上下之时。”
“可不是,申郎君为金榜题名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样样都会呢。”
申时行被你一言我一语嘲得赧颜,微倾下首,抱拳喏喏:“时行献丑,让列位见笑了。”
“汝默不必逞强。”张四维低道,目光投向人群,“总有人是个中高手。”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背手踱出,朗声笑道:“许久不露一手,这技艺怕是有些生疏,还望大家口下留情,莫教王某下不来台。”
众人抬眼望去,见是王世贞挽袖跃跃欲试,不禁会心一笑:“王先生素来风流,这名声我等谁人不知,您就连礼乐射御皆无不精通,这投壶哪里能难得倒您呢,您一来,我们可不敢再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也不一定,列位莫要将我捧杀,到时候投不中可怨不了王某。”王世贞挑了挑眉,小童忙奉上短箭,他略略屏息,凝神后两手轻巧一掷,即入了个双贯耳。
众人顿而齐声喝彩:“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刚好能同张侍郎打个擂台。”
张四维躬身:“晚辈不敢与王先生争竞,今日这局,算是王先生赢了。”
“哪里哪里。”王世贞哎了声,“王某一介小吏,哪敢越过朝廷大员前头忝居第一,这毕竟还是侍郎大人胜过王某一筹,折在您手里,王某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你谦我让间,有娘子从旁谑笑:“两位郎君皆是技艺超群,如今就算比试来比试去也分不出胜负,我看倒不如叫顾娘子上,她一来若是拔得了头筹,这第一不就无甚悬念了么?”
顾清稚只觉头脑昏沉沉,想着暂且应个景也无妨,才欲上前时,骤然听得张居正声音:“七娘。”
“嗯?”她回首疑惑望他。
众人忙退后一步行了躬礼,只见他面色冷然,语气中情绪难辨,唤其妻子:“敬修醒了。”
“小修不是睡下了么?”
“适才在哭闹。”
她虽是醉醺醺,脑内不甚清明,但要紧事还是挂念着,见她匆匆拨开人群而去,张居正深深视了申时行一眼,颇有斥责为何不看顾好你师娘的意味。
申时行讪讪,自觉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低眉避过老师目光,再抬眸时,张居正却已离去。
“了不得,相公似乎作恼了。”有人后知后觉,掌心一拍。
“这又是为何?”
那人懊悔跌足,指责道:“皆是汝等一味好事,顾娘子分明已醉得厉害,偏要人家投壶与你们看,这教相公如何不恼?”.
然而张居正的愠意在瞥见妻子摇摇晃晃身形后即刻褪去大半,伸手扶住她腰侧,蹙起眉心:“喝醉了还不好好躺着?”
顾清稚浑然不觉,只满院寻敬修:“小修呢?”
“睡下了。”
她蓦地杏眸瞪大:“不是在哭闹?”
“哭累了,便睡了。”
“你还欲做甚?”见她仍不肯消停,张居正不由出声呵她。
顾清稚揉了揉眼:“我睡觉去呀。”
他松口气,软下语调:“我送你回卧房。”
然而回了卧房还是不安稳,她脱去外面罩着的衫裙,只剩了件中衣,仍不肯乖乖裹进被衾。
“太岳。”她半倚着榻,突然唤。
“嗯。”他下意识应。
“江陵。”
“嗯。”
“伯端。”
“……嗯。”
“白圭。”
“……嗯?”他终于觉出不对,诧异视她。
“你哪来这许多名字?”顾清稚近似胡搅蛮缠了,嘴里含混不清道。
张居正无奈,却不与醉鬼计较,回道:“有些是长辈所取,有些是他人称呼,又非出于我,我又如何知晓?”
“我记不清这许多名字,那我究竟叫你甚么?”
张居正失笑,眉梢略舒:“随七娘心意。”
反正明日也记不得了。
她忽然展唇,指尖抵他唇畔:“夫君笑起来真好看。”
张居正捉住她手,倾身过来替她掖好被角,呼吸交汇的一瞬间,倏地上唇教她一咬。
心跳顿漏,他与她迷蒙杏目交接,几欲陷入这片朦胧月色之中。
须臾,又反应过来甚么,微微退后。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顾清稚却不肯放过他,仍自榻上支起身子,伸臂搂住他双肩,他唇不知该落往何处,只得拂过她耳侧、脸颊,最后吻向她的脖颈。
“睡罢。”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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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面露温柔,安抚道。
本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开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
“何事?”
“《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贞写的?”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我如何知晓,你有疑问自去问他便是。”
闻言顾清稚真掀开被子起身。
“又做甚?”
顾清稚眨眨眼,无辜道:“我要去问他呀,不然我睡不着。”
张居正失语,抬手将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机会,眼下宾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归家,待明后日去他家拜访时再问不迟。”
“唔。”顾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觉着他所言甚是,这回终于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过脑袋,“那我明日便去。”
“好,我替你拟帖。”
才言罢,就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拂来,他不禁弯起唇角,离榻而去.
醒来时,月已至中庭,柔柔洗过梧桐树梢,透过绿叶缝隙洒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静。
顾清稚睁开睡眼,脑侧还有些闷痛,记忆中恍惚浮起昨日残影,身旁软枕却是空空荡荡。
她披衣下榻,揉按着额头寻至卧房隔壁书房处,却见一盏烛火犹亮,然而里头空无一人。
再四处扫视时,他仍不见踪影,唯有一封墨痕未干的奏疏搁放于案上。
顾清稚心弦一颤,被那股好奇心驱使走近细观,见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钦哉,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恐亦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脑海尚且不甚清醒间,她蓦然想起这句。
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传后世的考成法。
而承载着这著名条令的题本,此刻就静卧于案间。
“七娘醒了?”顾清稚兀自对着它发怔,试图从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象中努力回忆有关的细节,他已推门而入——
感谢在2024-04-2400:51:25~2024-04-2700: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3瓶;溯萱°2瓶;瓦青、空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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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入得屋门,顾清稚脸上立时笑逐颜开,并不加以掩饰那股欣悦,张开双臂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
“怎么了?”张居正心绪教她撩拨得大乱,下意识拥她入怀,手臂不觉用力将她腰间箍得更紧,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轻问。
“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顾清稚双眸如炽,亦将他盯得心底一热,“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这句话太好了。”
“你认为好在哪儿?”张居正不由得牵唇。
自任辅臣,身边即不缺美言颂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然唯独爱听她蜜语,也或许是顾清稚自有一种将假大空说成真心话的本事。
她歪过脑袋,似在思索,须臾即扬起笑脸:“太岳看透律法的本质,昔日商鞅为变法强秦,于咸阳立木为信,为的就是让他的秦法得到百姓与官吏共同的切实施行。古往今来律令条目繁于秋荼,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不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体系与工具去推动实施吗?故而我觉着太岳奏疏中那句话切中旨意,因为若无足够的动力去推行,连充当监督与实践作用的官僚们都是一味腐败难以成事,那么即便立法再完善,再科学,亦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认真地倾听着,一面颔首,任凭心底散发的满足感溢满全身。
她说罢,禁不住埋首入他怀中,兴奋道:“所以我才高兴,因我的夫君是个天才。”
她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与那些士子们对他的敬仰不同,她的爱是如此明显而直白,坦诚到他恨不能将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倾吐,好抚平她眸底时而泛出的不安。
顾清稚踮脚吻过他眼眉,张居正只觉如有一团火肆意在脸孔上蔓延,炙得面色一片滚烫,意识将欲涣散的那一瞬,顾清稚又立稳身形后退数步,将那折题本揽来。
“夫君可否把其中内容简化了与我讲讲,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面铜镜,照得他喉咙一窒,满心里只留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于她的欲望。
他静下心来,自案上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面在纸页上写画,沉隽眉目视向顾清稚:“简要说来,此道奏疏统共四项,第一,即为稽核的内容,书明要求复勘、议处、催督查核的事项,特别是关于钱粮及其他紧要之事。其二乃关于稽核的依据,我要求各衙门置备三本账簿,一本作为底册,记载对于皇帝批复的章奏,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以此定立完成的期限,而另外两本作为附簿,记载紧关略节和原定程期,一本送各科备注,一本送内阁查考。”
“稍等。”顾清稚蹙眉,细细咀嚼其中每个字眼,揉了揉额间,“这账簿可有定期查看的时限?”
张居正待她回过神,方继续详细道来:“这便是我上疏的第三条,也即稽查之时间与方式,每隔三旬各科需依据账本进行核查,实行罢一件方能注销一件,每半年各科要对应完却未完的事项进行通查,并提出处理之意见。”
“那最后一条我明白了。”
“甚么?”张居正微笑,“你来说说看。”
顾清稚再将那题本展开研究再三,又沉思了半晌,似有些为难。
张居正看出她犹豫,停了手中紫毫:“你直言便是。”
顾清稚伫立着,定定凝视他。
他恐她会因顾忌自己的心情而收敛,立即宽解她:“你固然常能左右我情绪,但于政事上,你知我向来尊重你意见,你所言我无有不听。”
顾清稚直接避重就轻,逮住前半句反问,“我如何左右了?”
“……”张居正只关注后半句,“我言你意见我皆听从,故你可以说了么?”
“……”
话只说半句可不是好习惯。
顾清稚悻悻地想,俄而正色道:“那我要说的话可千万不能让外人听了去,独太岳可以。”
他朝窗扉外视了一眼,唯有庭中梧桐萧萧作响,并几丛修竹绿叶投出浅淡疏影,寂静得恍如天地间只有这明灭灯花下的两人。
“你说罢。”
顾清稚方道:“我猜太岳用心良苦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将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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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奏的大权收拢进内阁手里。虽说奏疏里明文规定的是六部对各抚按官、六科对六部的监督,其实说到底,这是为了太岳一人能自上而下掌握所有的监察权。太岳欲通过控制六科以钳制各级衙门府署,让内阁,也即太岳成为大明名副其实之权力中枢,如此才能教法令朝下而夕奉行。”
温言时,他锁住她清亮瞳孔,那里沉静如水,此刻正毫不避讳地道出他的心志。
那是不为世人所容,无疑将受天下士大夫与儒生,甚或百姓们唾骂的心志。
她又如何不知,有明一代之内阁大学士均为参赞辅弼,所掌不过虚职而已,而张居正这番举动无异于明白宣告世人,他欲独揽大明权柄,天下政令将出于他一身。
他会成为传统儒家伦理教化下的士子们最不容的那一类。
顾清稚已语罢有顷,他却仍未开口,她便也缄默不语,陪他将这深夜光阴耗过。
良久,他嘴唇启阖数次,终于艰难出声:“……七娘。”
“嗯。”
她仰首望入他眼中。
这双眸子其间挣扎、矛盾乃至惶恐皆有,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会唾弃我么?”
“为何?”
“已有人斥我为权奸。”
“……”
顾清稚笑了。
“怎么会呢?”她轻轻摇首,“我只会担忧你。”
瞧出他的困惑,她挽紧他手臂,温声道:“因为那样我的太岳会很累……天下事皆要担在你一人的肩上,我见了会心疼。”
“抱歉,你不必……”
“太岳。”她打断他的愧意。
复又伸出手去,悄然扣住他的掌间,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么?”
张居正望着她,点头。
顾清稚含笑道:“太岳无须愧疚,我们本就是同命连枝,就像我的心正在为你而跳呀。”
他视她面容许久,喉头不由滚动,停了数息才道:“我明日即将此疏上呈陛下,你可还有何建议修正么?”
他向她现出的是一副诚挚求教的神情与姿态,顾清稚手指抵着鼻尖,直至沁出微红。
“那我可就说了。”
他握着笔,只候着她开口便记下:“不急,你慢思。”
“这考成法靠的是六部和地方官的全力配合,但又不好给予他们过大的权力。”顾清稚道,“那太岳就得给六科的给事中们多开些纠劾言路才行。“
“七娘继续讲。”
“我设想过,考成法主要是以各官吏的征赋情况作为考察官吏称职与否的首要标准,故此在执行时难免会出现官吏加逼小民之举。这幕情景,太岳可觉得似曾相识?”
“此即为我之忧虑。”
顾清稚知他晓自己意,接着侃侃而谈:“宋时荆公推行青苗法原意是好,奈何多有地方官吏为完成分派额量,催逼百姓借贷之行径,因而若有官僚不体恤子民之苦,强行征收赋税而将百姓推至深渊,或可鼓励给事中纠劾此不法举止,但又要防他们风闻弹事,反倒妨碍了太岳本意,如此,得上疏皇帝下道诏令对弹劾不实有所惩治。“
张居正落笔,而后复问:“可还有么?”
“夜深了。”顾清稚视着他,眼眸微眯。
他这才反应过来,搁笔,俯身吹灭了烛火:“是该睡了,你先回卧房罢。”
顾清稚望他犹然对着那道奏疏发怔,生怕他一时兴起又续灯改至清晨,由于前车之鉴太多,当即软下声音,上前抱他肩膀晃了晃:“夫君还欠我一样东西。”
“甚么?”他隐约觉出不是什么正经物事。
“我昨日睡前,你一直未吻我。”顾清稚耷下脑袋,“可否还回来。”
“你不是醉了么?”他愕然。
“我清醒了也没见你认账呀,你这不是……”
语未落,唇齿即被噙住。
余下的话音皆被吞回喉间,换作绵密细碎的呼吸,伴着天外弯月下的竹叶露水摇摇欲坠.
“所以七娘专程来敝府就是为了这事儿?”王世贞大惊失色,身旁来替顾清稚斟茶的妻子魏氏更是素腕一抖,那热水险些泼到手上。
“这……”魏氏是名门淑女,平生哪见过这等问法,又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忍不住亦侧眼觑向丈夫等着他回答。
“魏姐姐小心。”顾清稚忙取过帕子替她擦拭桌案上的水滴,又接过泛出缕缕白烟的紫砂壶,自个儿倒往茶盏中,一面不忘厚颜回答王世贞的惊问,无动于衷道,“王先生猜对了。”
王世贞面颊抽了抽,从鼻中呼出一声笑:“王某若是告诉了徐阁老,七娘猜猜,他会言些甚么呢?”
顾清稚皱眉:“您就直说罢,那兰陵笑笑生是不是您笔名,您只管说是或不是便了。”
王世贞自躺椅中后仰,闭了闭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即便不是,西门庆也变不成东门庆,潘金莲也改不了潘银莲。”
魏氏早已习惯丈夫这般颠三倒四,只是怕顾清稚不悦,忙来宽慰:“拙夫一贯如此,顾娘子莫要怪罪,你也不是不知他这人。”
果然不能指望文人正常说话。
顾清稚摇摇头,忽觉鼻子发痒,垂首捂唇打了个喷嚏。
“看来果真有人在说七娘。”王世贞抚掌大笑,“我猜——是徐阁老在千里之外遥听得七娘发言,在那隔空批判你呢!”——
参考文献:
陈国平《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新论》,载《中国法学》。
段颖惠《六科给事中与张居正改革探讨》,载《江苏科技大学学报》。
第60章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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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只猜中了一半。
彼时徐阶是提及了他外孙女,虽然谈的是他的外孙女婿。
江南春三月,烟雨绕堤柳。
檐下梁间拂过双双燕,呢喃软语满盈杏花桃李,田埂外远山连绵,白蒙蒙雾气遮掩了半边青黛。
“阁老,日中食您想用些甚么?”管家徐阿四见徐阶对着自家鱼塘钓了一上午,嘴唇嗫嚅了几番不敢打扰,一打眼瞅着日头逐渐移往正中,终是忍耐不住,出声打断了徐阶的静思。
被蓦地一叫,徐阶如梦初醒,又恐将快要上钩的小鱼惊跑,睁了睁半眯的眼,压低嗓音吩咐:“昨日剩的那半只鸡还未食完,搁竹蒸笼里头热一热罢,其余的添两道时蔬,炒个荠菜煸猪肉条,夫人爱食。”
徐阿四刚想应是,一旁给他打下手穿鱼饵的徐元颢听了,倏地抬起首,不满插话:“那鸡都快食了旬日了!祖父真不怕馊了?”
“嫌寒酸,自去寻你爹用饭,莫来蹭老夫的吃还挑三拣四。”徐阶睨他,直将徐元颢瞥得缩回脖子,喏喏道:“方才不过是发个牢骚,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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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和小孩子计较甚么。”
他复探头张望一眼,道:“祖父这半日可有钓着?便是条鲢鳙也好呀,那咱们也不用逮着那只鸡薅了。”
“……”若钓着了还能吃那只鸡?
这回反客为主了,徐阶默然,顿觉在孙儿跟前大失颜面,半晌不答只装城府莫测。
“徐老师!”一老一小正相顾无言,不远处田垄间飘来一道浑厚男声。
那人甫一至,即拱手弯腰:“春芳拜见老师。”
又转向徐元颢:“见过徐小郎君。”
徐元颢当即咧嘴笑起来,忙双手平举于前,屈身给李春芳行躬礼:“不敢不敢,元颢拜见李阁老。”
徐阶悠悠视着他惶恐中带着点自得的神情:“小子还知些礼数。”
冷笑罢,又满面笑容迎向李春芳:“今日哪阵风将子实吹来了我松江?”
李春芳提了提手中两尾鱼,笑道:“学生老家离松江统共一日不到车路,整日待府里也腻味,想着倒不如来拜访老师,顺道沿路瞧瞧江南春景,刚有农夫道旁叫卖松江鲈鱼,春芳不好空手,早闻此乃天下绝味,便购了两尾给老师充作日中食。”
徐元颢忙过来接了这串尚还活蹦乱跳的鱼,心想:得,早知有现成的,老爷子还白忙活个甚么。
李春芳见他举止殷勤,又打量着这年轻人虽是身形不高,继承了徐家人的传统,但光看脸孔生得着实绮年玉貌,不由向徐阶夸他:“令孙长相不凡,为人还孝顺恭谨,有这般子孙侍奉在旁,老师这日子过着也舒心哪。”
徐阶嫌弃地瞥了眼捂嘴偷乐的元颢,呼了口浊气:“绣花枕头一包草,相貌长得再好有何用,脑袋空空,半点功名也考不取,着实丢我徐家这脸。”
“哎。”李春芳道,“功名这事急不得,学生看令孙是寒窗苦读多年厚积薄发,指不定下一科名列前茅,直接教老师刮目相看。”
徐元颢忍不住投去一道感激目光。
徐阶哼了声,手里仍攥着那支鱼竿:“你们皆被他这张面孔蒙了,老夫见着他就堵心。”
李春芳素知他嘴硬心软,又饶有兴致地端详元颢,低声问:“可成家了不曾?”
徐元颢大窘:“……不曾。”
徐阶扬声:“多大了?”
元颢小声:“还没到而立呢。”末了,拉了个人来垫背:“居谦不也没成家?”
“居谦是哪位郎君?”李春芳不识,奇道。
“姊夫的四弟,张居谦。”
“原是太岳的弟弟。”李春芳若有所思颔首,“估摸着太岳也无暇管幼弟家事。”
他望向徐阶:“学生近观邸报,闻得张太岳为改姑息之治,上疏陛下以诏敕之名颁了考成法,对原部、院、寺、司中的各级官员大贬大斥亦或大升调,此事老师必也有耳闻。”
徐阶捋须:“早有多人与老夫诉苦矣。言太岳扬人如掖,摧人如掷,天下从风而靡,比之从前严嵩专权更甚。老夫听了皆一笑了之,告知老夫又无甚用处,自个儿勤勉用事为官上心些,省得被言官纠劾,他张太岳还能无故贬斥你不成。”
李春芳听着徐阶话音似是赞成,不禁感叹:“春芳忝为老师门生,首辅位上庸碌无为,辜负了黔首君恩和老师殷切期望,幸而张太岳为相勇于任事,学生愈发觉着那道辞呈上晚了。”
“子实不可妄自菲薄。”徐阶视他,拈起胡须上飞来的小虫,轻弹开,“子实为相也有你的好处,臣下皆是如沐春风,满朝谁不赞誉你李相公忠厚笃实,居中持重,有长者之范?只是他张太岳自有他所选的路子,道不同而已,所谋者不皆是为了社稷国家?”
李春芳额间沁汗,赧然道:“学生哪里担得起,所求者不过为了内外和睦,朝野太平无事,全当作是学生的一点发心。”
“故此子实亦可称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阶扔下钓竿,扶起膝盖直身,“老夫是不掺和了,只愿做个乡野闲夫,坐这田垄上回想旧事过往,几十年前入仕时哪里想得到有今日。”
近来他独坐乡间树阴下,聆听野风掠过禾叶沙沙作响,常会忆起故人张璁,夏言甚至严嵩。
想起那文渊阁的方寸天地里,帝国多少风起云涌在其间粉墨铺陈,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无力阻滞大明这轮暮日垂垂西沉的颓势。
“你叛我。”彼时位高权重的首辅张璁怒目而视。
“叛生于附。”初出茅庐的徐阶平静与他对望,“而我从未依附过你。”
他因此被贬外放,为少年意气付出了代价。
过去他以为那是士子出于公义的抗争,时至近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张璁或许更为绝望。
因嘉靖的恩宠,张璁得以平步青云跃为首辅,然这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嘉靖为其父尊号之事与杨廷和等人为首的老臣爆发了激烈冲突,最后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张璁因主动迎合圣意博得嘉靖欢心,自此权柄在握,万人之上。
张璁因而被视作儒家异类,天下士子眼中的谗佞之臣,但他毕竟有颗丹心,也有足够强硬的手腕,为改弦更张挽救这疲惫喘息的帝国,他决意力排众议开始推行一条鞭法。
个中阻碍与沸沸扬扬的争议充斥朝野,徐阶无法设身处地领会张璁彼时所思,但如今张居正的心境,他又能因师生之谊略微感知一二。
不过这又有何用。
“老师?”李春芳见他愣怔,出声唤醒他。
徐阶回过神,自嘲地笑笑,俯身收拾一应钓鱼用具,另两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听得他轻松口吻:“春芳可愿留下用日中食?府里那新厨子乃老妻亲自选用,烹鱼技艺自不必说,断然不会教你送来的那鲈鱼白糟蹋去。”
李春芳抚掌:“老师盛情,学生却之不恭,只是学生本欲亲自下膳房为老师做羹,唯恐老师嫌弃。”
“子实消停罢,你这孝心且待留着回去对着高堂献去,老夫可不敢越俎代庖,喝着子实的鱼汤,心里头这愧疚都足够教老夫饱腹了。”
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远处有几位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闻得这边谈笑风生,细看除去那位年纪轻的,其余二人皆是身披蓑衣,头戴葛巾,然气质俱是温润不俗,不由低首问向身旁人:“那两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着不像农户。”
旁人应道:“你竟不识?那是嘉靖隆庆朝两位相公啊。”
“相公?”说话者不信,”那等人出门不该前呼后拥仆役如云地簇着,怎会这般随意出没于田间?还能教我等碰见?”
“怎么不能?”旁人笑,“那个头矮些的乃徐华亭相公,另一位高些的乃李石麓相公,两位首辅大人的名号,你再无知也总该听得罢?”
说话者不由大骇,复回首望了眼,然而人已走远不知往何处去,只余一行白鹭扑簌簌飞过清波,拂过水纹阵阵.
京城。
“大夫只须坐于此处静候,到时自有病人前来,您一一望闻问切开药便了。”掌柜亲自为顾清稚端了一壶茶来,又递上布巾、金银针、疝气托等物,却见她将榉木箱提放于桌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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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不必费心,我这都携来了。”
掌柜手背拭汗,虽是阳春三月仍觉遍体生热,脸上挂一捧热情笑容:“那顾大夫请自便,只须您坐诊这旬,待原先的大夫探亲归来便可歇息了。”
前日里顾清稚路过徐家在京中开的药堂时被掌柜拦住,面露为难之色,叹气道原先堂里坐诊的大夫思乡心切,心血来潮非得回去探望亲人,掌柜哪敢拦住人孝子,只是这样一来赖以招揽生意的招牌走了,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大夫顶替。
正苦恼之际,店中伙计一拍脑袋,当即献策分忧:“掌柜您贵人多忘事,咱们主人家外孙不是女医么?何不请她过来?”
“你有几个脑袋!”掌柜呵斥,“哪里敢叫主家小姐过来,你赚的这几个铜板还要不要?”
伙计挠了挠被拍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那总比咱生意招不来要好罢,眼见着对家新药铺成了业,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掌柜顿时如临大敌,那两家药铺自装潢以来便有如疥癞贴他脑门上,近来做的都是账簿全红的噩梦,经伙计一提醒,他又开始思量将人阁老爱孙唤来做劳工的可行性。
“掌柜的,咱们这姑娘可是宫里都传召的女医,那本事不必说,咱们将这名头传出去,那两家生药铺还如何是我们对手?”伙计见掌柜面色似有松动,继续怂恿,“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掌柜!”
“唔。”掌柜摸着下颌,“那也得求着她同意。”
于是顾清稚刚路过徐氏药堂门外,即被一行人拖住:“姑娘!”
出乎掌柜及伙计的意料,他们并未怎么死乞白赖地请,顾大夫一听她不来徐家药堂就要倒闭,立即爽快答应,但只有一条件:只给妇孺瞧病,其余人等勿来搅扰。
“恕我只对妇人儿科疾病上手,其余的着实看不来。”顾清稚表示歉意。
掌柜哪里敢提旁的要求,再者让人一姑娘家抛头露面和一群汉子大眼对小眼实在有损风化,略一思忖,立时点头应承:“说的是说的是。”.
“顾大夫您看,我这病还有救吗?”妇人抹泪,抽噎声满堂皆闻。
“劳烦娘子伸出手腕搁于这方脉枕。”
妇人睁大眼睛:“哪只手?”
“皆可。”
妇人依言。
“这位娘子,我说的是脉枕,您莫放熏蒸器上呀。”
“这是做何用的?”
“可熏蒸您的耳鼻。”
“那这是甚么?”
“这是药碾子,捣药用的。”
“这呢?”
“洗眼杯。”
“那这……”
“娘子,您回头瞧瞧后面。”顾清稚温和打断。
妇人依言。
转身望去,见一条长龙已然排至对面铺行,扯了扯唇,千呼万唤下终于肯将玉手搁放于脉枕。
眼睁睁看着面前女子眉梢蹙起,妇人顿然大惊,小心翼翼察看其眼中深意,提心吊胆问:“大夫……我尚有几年可活?”
顾清稚深深视她:“……娘子无事的话,可寻些活计做。”
“大夫这是何意?”
后面人早已不耐烦,高声插话:“便是你无病呻吟,没事找事。”
妇人悻悻折返而去,可惜随后而来的人比之亦不差分毫。
“姑娘——”老妪甫坐下,即声泪俱落哭诉,“我家教邻居占去了四只夜壶。”
顾清稚保持微笑不变,伸出手指向她昏花老眼示意:“阿婆能看到那巷子口么?”
“能瞧见。”
她继续微笑:“目下需劳烦阿婆沿街西行出那巷子口,再走过两座市坊,最后于长安右门外北转,那儿有只登闻鼓,您只消敲三下,皇帝陛下即能亲自来为您做主拿回这四只夜壶。”——
看《明朝那些事儿》第一次读到年轻徐老师,那句“我从未依附你”应该是徐老师出场高光,在我眼里是这册的隐藏一号男主,别的人物描写都忘了就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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