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恩惠,我等虽是外乡人,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若是看中了我们从本国带来的什么物事,只管取走便是。”翻译的汉话也颇为勉强,刚好是组织起来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发散些思维,也算能凑合着听懂语意。
她弯唇,往这几个人中视去:“你们里这可是有一位随队医生?”
翻译指向其中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这位先生叫什么?”
翻译:“夫人可以称呼他小亚当斯。他的父亲老亚当斯是法兰西人,十余年前曾随着葡萄牙船队来过大明领土南部的濠镜,所以他从小就对东方有兴趣,便跟了我们的商船一道过来。”
顾清稚不禁端详那位应声走上前来的青年,只见他生了一副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纸,个头高挑细瘦,若是按当时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无异于令人惊惧的蛮夷长相,但在她看来,着实是个标准的西洋美男子。
小亚当斯自踏上这片陌生国土以来,还是第一回见这么亲切的目光能从一个异国年轻女子眼中传出,非但毫无恐慌神情,反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着翻译与自己热络地攀谈起来。
“听他说你是个医生?”顾清稚歪着脑袋,笑问他。
小亚当斯礼貌回道:“一年前,我刚从巴黎的医学院毕业,不久之前才拿到了医生的执照。”
“那你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在巴黎读书想必很不易。”
“不敢当,不过成绩经常名列前茅,目前还算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他见女子似乎特别热衷于此类话题,不禁相问,“请问您也是医生吗?”
顾清稚点头:“是的,我在几年前即开始行医,通常为妇女儿童诊病。”
小亚当斯冰蓝色的瞳孔里顿时浮起惊异,打量着面前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为不易,据我所知,大明的女医数量不可谓不稀少,您的学识想必比我更为出众。”
“不敢当,你们的西医之学我也有过修习,可惜不深,如今亚当斯先生您到访我大明疆土,实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闲暇,我俩或可稍加交流研讨,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缘。”.
然而小亚当斯很快即发觉,她所说的对西医学了解不深,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
例如,他们所盛行的体.液理论依照一贯以来的认知,人体的健康往往和四种体.液的平衡有关,分为胆液质、血液质、粘液质和黑胆质四种,并据此对当时夺走无数人性命的瘟疫进行诊治,方法无非要么服用一些奇特药物,要么放血治疗,此外亦别无他法。
然而这女子却指出了体.液学说的不足,口中接连冒出的名词他甚至闻所未闻,甚么“细胞学说”“遗传”,以及能够治疗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译磕磕绊绊转述时亦是一知半解,传至小亚当斯耳中时,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顾夫人,稍候。”小亚当斯无移时已满头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视她道,“您所学的确定是西医么?我的教授从未与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论。”
顾清稚心知他无法理解,沉思少顷,俄而复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说么?”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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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不迭点头:“虽然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夫人是位渊博之人,讲述这些奇异学说时有理有据,绝非信口胡编。或许是我国医学落后,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顾清稚:“若我与你说中医学,亚当斯先生可有兴趣?”
话未落,青年蓦地大喜,面上显然透出光来,长身一耸,学着本土礼节作揖:“我早对神秘的东方医学充满好奇,顾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胜荣幸。不知顾夫人对解剖学可有兴趣?我恰好对这门功课最为精通。”
顾清稚笑道:“那我们算是互通有无了。”
当下二人便凑于一处交流起来,虽然语言障碍难以逾越,幸而当时已过古英语时代,顾清稚能大致听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练的英文单词,再加纸上画图沟通,能相互理解个六七成。
小亚当斯很是好学,每晚必挑灯夜读,一旬过后竟半通人体穴位之术,无事便兴奋地拉着清稚欲切磋扎针,甚至还挽起袖子开始著书,立志要将所学撰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传阅学习来自东方的针灸技能。
一时间,顾清稚已然成了来往会同馆的常客,除却与小亚当斯交流医术,从一位见多识广的意大利制造商那里发现了一只玻璃镜,她还对一名葡萄牙商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铳图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难道您会制造吗?”她望向这位生就一副乱蓬蓬须髯的半百老者。
“会。”老者点头,复又不甚肯定地摇头,“我儿子会。”
顾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携图纸来是作何?”
老者眯了眯褐色的双目,理直气壮答:“有了图纸,还愁制不出来么?”
顾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抬起头问他:“那您这个与现今的火绳枪相比,有何改进之处么?”
“我这可不是火绳枪。”老者后仰,笑容意味深长,“普通火绳枪如何能与这种精妙的创意相比?我这用燧石和金属帽撞击打火,又以一金属帽覆盖于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时浸湿火药,所以此为燧发前装枪,而非火绳枪,夫人可莫要看错了。”
顾清稚捏着下颌陷入沉思,这毕竟是来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她正视老者红褐色瞳孔,道:“敢问先生,图纸值几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们大明的计量方式,五十两白银。”
足够两户乡间普通人家过活大半年的数目。
却能换取将士前线作战的希望,顾清稚顿觉这笔买卖是前所未有的划算。
她将图纸寄给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购得,请她与其丈夫戚继光商议,制造局中工匠若能制出图纸中原样燧发枪,定当足为明军南北征战创造极大便利。至那时减少大量伤亡,赢得胜利不说,又能避免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之惨痛。
她将这封信投了急递寄过去,然而就在这段时日内,也不知是出于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经多人有意加工,当朝礼部尚书之妻无事爱与洋人混于一处的流言突然甚嚣尘上。
时人甚至编写隆庆野获笔记,云:
【江陵夫人顾氏好与夷狄交游,相与狎戏状甚亲密,江陵闻之,但放任耳,足见夫妇不睦日久甚矣。】
虽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然飘至耳中仍旧令人恼怒,不过顾清稚忙于事务浑然不觉,回到家中也无小厮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无所知。
这日云淡气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风中微荡草木清尘。
文渊阁仍旧照常忙碌,几位大学士伏案拟写文书,间或有人进来作汇报,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公干。
“太岳。”徐阶忽而唤张居正,戴上案边搁着的老花眼镜。
见张居正闻声行至,将一叠票拟已罢的奏章题本交付于他,道:“劳烦太岳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隶军营哗变一案,切不可打草惊蛇,亦不能姑息纵容,我朝法度严明,纲纪万不可废弛。”
“也不急这一时,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张居正答是,徐阶便从案牍高筑的桌前缓缓站起,踏出门槛,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阶足疾相较之前好了些许,虽仍有些磕绊,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门宫监欲搀扶他,徐阶摆手:“无须麻烦,老夫这点路还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业已栽种此处数百年的桐树之前,纷纷绿叶之下,徐阶仰起须发皆白的脸孔,悠悠视着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强的树干,感慨道:“人活这一世,与树相比亦如沧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阁老说的是。”宫监虽不能领会,仍点头附和。
徐阶视他,方欲令他自便,远处传来两位官员议论声。
徐阶半生非礼勿听,然偶然捕捉至“阁老”二字,不禁浑身一凛,眉目顿沉,继续驻足聆听。
“徐高二位阁老不和不是众所周知么?这两人早晚得主动致仕一个,否则内阁鸡犬不宁,咱们也莫想着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阁老告老还乡,依高阁老的性子,也绝不会就此放过,那言官胡应嘉可是徐阁老门生,他上疏弹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礼,这能不是出自徐阁老授意么?高拱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能不怀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叹口气,又道:“张江陵处在其中也不斡旋么?”
另一人接话:“哪里能劝得和!一边是自中进士就交好的至交,一边又是恩师兼姻亲,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发话那人又以猎奇语气,一时竟含着笑:“何况他自家府里都管不过来,岂不闻他夫妻不相安谐事乎?”
“阁老!”宫监见徐阶肃容离去,面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搀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顿时大为震惊,对望了一眼后立即退避,不约而同匆匆离去,只当适才半句未提。
“晚间将顾七娘喊来。”徐阶吩咐宫监回去传话.
张居正归家时,书房内独有一人佝偻着背部整理桌案,他循声望去,见是乳母谢氏。
“谢媪自去歇息罢,不必为我操劳,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张居正道。
谢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砚台:“老妪做惯了活,大公子何必与老妪客气这些,听着见外。”
他便不言语,垂首提笔写一封奏疏。
正当静心思索时,忽听得谢氏一声惊呼,霎时打乱神思。
张居正搁笔视去,问道:“怎么了?”
谢媪老脸却是一红,颇为出乎意料,干笑道:“无事,瞅着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张居正已瞥见老妇人慌乱藏起的一张纸,站起身走过去,谢媪瞧着藏不住,便将那纸放于桌上,嘴角挂了抹尴尬。
他提纸细观,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丝.不挂的男子身躯图样,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标注,星罗密布,甚是详细。
“此事勿提。”张居正望向谢媪浑浊双目,“是娘子学医之穴位图,并无甚么。”
谢媪道:“那也不用如此详细……”
话音未完,张居正道:“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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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去休息罢。”
抵住指间折成掌心大小的图纸,他蹙眉敛目,陷入了沉思——
需要一点评论,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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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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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踏入门厅时,徐阶正捧着一卷刚送来的邸报翻看。
听得声响,他也未有所动作,仍旧维持斜靠躺椅的姿势,不曾抬过半分眼。
足足候了半晌,顾清稚亦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耐不住,她悄声问:“……外公?”
“老夫当不起你顾七娘外公。”徐阶冷冷将目光移至她面上。
清稚视他凌厉眼风,惊得顷时低首,却回想不出哪儿得罪了他。
见她仍不醒悟,徐阶不由得提点,淡淡瞥她,道:“这月没少出门罢。”
“是。”
“老夫遣人通个气,你直接搬去会同馆罢。”
“……啊?”
徐阶直起腰,“砰”地将手中邸报拍于案上,喝道:“老夫从不求你做个贤妻良母,循规蹈矩可会?我这张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外头流言蜚语你就不曾耳闻半点?就不能安分些!”
清稚绞着短衫的一角认错,嗫嚅道:“……是我贪玩。”
“只是贪玩,那老夫谢天谢地了!”徐阶冷笑道,“他们说你不守妇道,整日与外男混迹一处,这话你让太岳听了究竟是何滋味?”
“……”
徐阶视她不答,心头一股无名火冒出:“外人传闻你们夫妻不睦,我本不信这无稽之谈,瞧见你……”
“哎哟——”他喋喋不休间,清稚突然捂住肚子,往地上蹲去,“腹痛!”
徐阶当她是装模作样,启唇又欲斥责,门外张氏疾步入来,慌忙伸臂来扶起她:“丫头怎么了这是?”
一面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随即扶外孙女去卧房歇息。
待坐定榻上,张氏发觉血色又重回她脸颊,似乎又能活蹦乱跳,不禁头疼地闭了闭目,指尖戳她额前:“你呀……”
清稚赔笑,晃着她的手臂:“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您也不想看着我被外公数落到天亮是不是?”
“我还以为……唉,罢了。”
张氏瞥了眼她小腹,将才欲出口的话自喉咙吞回,吩咐女侍端碗热茶来饮,又把顾清稚的手裹进怀中,缓道:“你外公正在气头上,难免说了一些伤你的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注视清稚面色,接着道:“但你外公也是一颗心为你考虑,为着张先生你也该与外男保持些距离,莫要太过亲密无度。咱们毕竟是女子,总该要顾着外人眼光唇舌,不好随心而为。”
顾清稚乖巧答:“我知晓了。”
张氏道:“你别嘴上答应得快,说着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等我和你外公回了老家,到时无人再拘着你,这回可全都靠你自觉,莫要让我们担忧。”
“啊?”清稚睁大杏目,“外公要乞休了么?”
张氏任她把下颌搁放在自己臂中,低首凝视她惆怅的面容:“你外公早有此想法,请求致仕的奏章上了何止一道两道,全被皇帝截住留中不发,说了好些挽留的言辞才暂且作罢。现下你外公又生了求退之心,估摸着又要上疏辞任,候着皇上点头,我们便准备起行回松江了,从此再不理朝中诸事,好好享清福喽。”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顾清稚眼中莹莹。
“如何还能回来!”张氏道,“我和你外公看着要上七十的人了,他又腿脚不便,这一路能奔波回老家都算不容易。在朝廷颠簸起伏了大半辈子,我们只想叶落归根,做个田家翁媪安度这余年,你总不会不想我和你外公过个舒坦日子罢?”
顾清稚闷闷道:“……外孙女舍不得你们走。”
张氏抚她的发鬓,将她揽入自己胸前,任她依恋地靠着。
悠悠叹了一声,语气中亦是感慨:“傻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大了,不好一直跟在我们膝下不是?”
“外祖母嫌弃我。”
张氏听她从牙缝里憋出这句,不禁弯唇:“哪里能嫌弃我家小丫头呢!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你跟着我们走好不好?”
顾清稚为难地扯了扯面颊,干笑搪塞:“我会去的……”
张氏笑拍她后脑:“你这丫头!一口的甜言蜜语尽是哄人,亏得老婆子我还信了,早知你舍不得你先生我也不多嘴问这一句。”
她讪讪。
张氏见她羞赧垂首,抿起唇角放弃了打趣。
将手臂自她肩上抽出,一面遣人来送她回去,含笑道:“时辰不早,我要睡下了,你也快回去罢。”.
“娘子回来了。”谢氏在门口乘凉时,刚好瞧见顾清稚从马车上下来。
清稚把头一点,向她致以问候:“谢媪还未就寝么?”
谢氏笑道:“快了。”
她又朝里面一指:“今日我睡得晚,不曾想瞥见大郎公文写着写着竟睡着了,娘子快去与他披件外袍,免得受冻。”
顾清稚答应着,穿过月色正浓的庭中,轻轻推开了书房门。
果见他已然伏案睡去,手边堆叠一卷卷成篇累牍法典律例,被自窗扉外送来的夜风吹出哗哗响动,似亦浑然不觉。
她将外披罩他肩头,正欲离去不作打扰,无意瞥见桌案上搁着的一道奏疏,随风簌簌作声。
墨痕犹未干透,清稚轻掀起页角细看,其上涂改笔迹甚多,应只是初稿,还未誊抄至正式题本之上。
她捧至烛火下端详,骨锋内敛,沉蕴厚重,仿如落笔时字字谨慎,通篇皆经深思熟虑淬炼而成。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共列有六条奏事,分别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皆切中肯綮,直指时弊,有明一朝之壅塞、疾患、危亡,悉陈于此方寸之间。
此道奏疏又以早年《论时政疏》为基石,扩充发散,增删补益,言之惇惇,自称披肝沥胆亦丝毫不虚。
风雨飘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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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吏治腐败有如浑水泥淖,国库积年亏空,财政捉襟见肘。
地方上农民苦不堪言,已是动乱频生,边境战患四起,倭寇蒙古虎视眈眈,粉饰太平的江山背后,早已千疮百孔。
日月行将倾覆,又该如何勉力扶起?
已尽涵括于这卷宣纸中,不足半尺,重如千钧。
而此刻,这承载救世希冀的策论正静卧于顾清稚的掌心。
橙红焰光舔舐着周遭的空气,她不由得眼底生热,垂眸望向陷入熟睡的张居正。
他是累极,连日为撰此疏积劳疲倦,纵然眸底血丝连绵,笔犹不辍,已近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心头顿而浮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顾清稚两指抵住太阳穴思忖良久,坐回椅中,挽袖蘸墨.
夜半,张居正被更漏惊醒。
他直起身子按揉眼睑,不提防肩上外披滑落,便俯身去捡起,此时听得均匀的呼吸声自桌旁传来。
烛已燃尽,月色胧明,他抬首借着这浅淡银光视去,见清稚不知何时来到书房中,且已趴着睡去多时。
欲将她送去卧房安歇,手随之已贴至她云白色褙子的左肩衣领,忽又恐惊醒了她睡眠,旋即收回,将那件外披覆往她稍显瘦弱的肩胛骨。
张居正伸臂将窗扉拢回,好让寒凉晚风侵袭不了屋内,俄而走回桌畔欲继续拟写那道章奏初稿,然不见了踪迹。
他猜到必在清稚手里,投了目光望去,果然见她身前那张宣纸翕动着,于是倾身将其取来。
攥至手中时,他发觉原本的奏疏已有更改,那六条奏事之后皆添了小字批注,例如核名实那行,小字写道:
“官僚只知捕风捉影相互诘难,以无关紧要之小节谩骂于朝堂,而不顾民生疾苦,社稷焉能不败哉?朝廷赏罚取舍难以践行,官吏职位调动频繁之至,昔日宋时荆公亦于上仁宗皇帝言事疏于此关节有所建议,奈何未能得重视,以致官场虚浮,华而不实。方今之计唯有考成为先,整顿吏治,以戒此夸夸其谈之风,万岁若不能采纳,望太岳勿要气馁,审慎思索周详计划,今日不行,日后也定有可行之机。”
他逐字读罢,刚好清稚转醒,手撑了下颌视他。
“我搅扰你了么?”张居正道。
她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夫君还不去睡么?”
“你先去睡罢。”
顾清稚却不急,坐在原处仰面注视他。
稍顷,言已出口:“夫君这道奏疏很好。”
这话略显单薄,她想了想,又望着他的双眼补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无法以言语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广阔,得以江河山川来承载,小小的一册题本是决然装不下的。”
“……谢谢。”
顾清稚笑起来:“都是太岳写得好,我才能夸得出来。”
“去睡罢。”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离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动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张居正道:“无稽之谈耳。”
他连那些台谏官的弹劾亦只当例行章奏不屑一视,如何能将这些民间风言风语挂心。
“我知夫君不信。”顾清稚弯了弯眼,认真吐出词句,“但我还是想跟夫君说,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以后会注意的。”.
春去秋来,高拱遭弹劾后愈感不安,自请罢职,回了新郑闲居。
隆庆二年,徐阶以居于一品俸禄再历九年为由,请乞骸骨回乡。
隆庆起初不许,后徐阶上疏二十余道恳请恩准,皇帝终于批复。
诏书下,建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徐阶致仕,即日启程归于江南——
才知道同学研究要做诸葛亮,有点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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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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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分,凉风细细,烟络横林,迤逦黄昏下几声虫鸣次第起伏。
“行了,就这儿罢。”徐阶摆手示意,又令徐璠将行李塞进驿站马车的座位底下。
徐璠见父亲致仕,早觉做官了无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双亲来得自在,于是干脆也辞了官,与爹娘一道还乡。
“舅舅记着外公入秋即犯咳疾,并无大碍,但务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饮用。”清稚心有挂念,视向徐璠道。
他费力搬了行李上车,一面应道:“七娘尽管放心便是,做儿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顺的。”
张氏眼底含着一汪泪,喉咙也有些阻塞,牵着顾清稚的手微微颤抖。
她轻吸一口气,抚摩外孙女的脸颊:“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护着你了,往后的路全靠你和张先生并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想我们了记着送封信过来,日后若是想回老家,我们随时候着你。”
语罢,她又转向张居正,唇畔牵起和蔼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这个不太省心的外孙女,万望太岳看顾好她,若是七娘做了甚么惹恼了你,你担待着些,就当她年幼不懂事便罢了。”
清稚不满撇嘴:“外祖母说谁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长大了。”张氏将其鬓边逸出的乱发揩去,拍了拍她的颊边,“但和你张先生比起来不还是年幼么?”
“夫君你听听,外祖母说你年纪大。”顾清稚脸转向一旁不语的张居正。
他失笑,朝老妇人弯腰拱手:“夫人放心,您与老师一路顺行,张某与七娘皆望二老早报平安。”
徐阶与张氏一并颔首,注视他的目光里皆有赞赏期许之意,转向清稚的瞳孔里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张氏是不舍与忧虑,而徐阶则带了几分嫌弃。
张氏暗里掐了他一把,徐阶目光立时又变,紧锁住眉头道:“当初你跟我承诺过的可莫忘了,莫要让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说的是什么,随后乖乖应答:“都刻在心底里呢,决然不会忘的。”
“行了,去罢。”徐阶挥袖,在长子搀扶下踏上了马车。
“老师。”车轮临行的前一刻,张居正忽而唤。
徐阶掀帘:“太岳?”
“请受学生一拜。”张居正倾身长揖,“老师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徐阶视着他,昏灰眸子映出张居正挺拔如鹤的身形,笑道:“即便没有老夫,以太岳之才亦有他人赏识,老夫何德何能得你这一拜?”
“老师一代名相,学生心向往之。”
徐阶不禁微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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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这辈子老夫是望尘莫及了,能得个名臣的盖棺定论已是此生无憾矣。至于名相之衔,皆看太岳了。”
“老师如此说,是折煞学生。”张居正谦谨躬身。
顾清稚在一旁看戏,也不答话,只在面上直乐呵。
“如今求了个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顾。”徐阶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么。”
两榜进士,双朝宰辅,他深感此生富贵已极,年少抱负早被光阴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结局。
清稚连连点头:“那您就好好养老,莫再想那些烦心事儿。”
徐阶瞥她一眼:“你少让我担忧就无甚可烦了。”
稍顷吩咐车夫:“启程罢。”
坐于身侧的张氏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欲吐,末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两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顾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别。
车轮滚滚远去,眼见在天尽头化作一墨点,饶儿不由得亦感伤,泪眼汪汪问向清稚:“娘子,老爷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一股怅然凭空覆住面孔,顾清稚长叹一声,回转身去:“如无意外,再也不会了。”.
徐阶高拱皆去,阁中李春芳任为首辅。
时人皆赠其外号曰“甘草阁老”,盖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调停斡旋,充当笑脸相迎的和事佬。
然这类人往往难以镇住才高下僚,赵贞吉年逾六十,博学多识,名望资历皆胜过其余阁臣,张居正于他眼里不过为年轻后辈,然而受拔擢时日比他早,于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赵贞吉心生不满,常与张居正生出许多龃龉,争强好胜何止一天两日。
张居正素日冷脸待人,沉默寡语,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赵贞吉针锋相对,亦未多作应答。
“这封奏章可是太岳你拟的票?”赵贞吉提起一卷题本问之。
张居正道:“是。”
赵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谋善思,看来仍是年轻气盛,思量多有不足。”
张居正不恼,搁下笔,拱手道:“是张某有所粗疏之处,还望赵大洲相公赐教。”
“赐教不敢,张相公抬举老夫。”赵贞吉视他,“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边臣戚继光意欲招南兵十万于张家湾,太岳犹能允准?”
“为何不能,请大洲试为张某言之。”
赵贞吉冷笑,眉目高耸:“十万大军可非小数目,南方青壮劳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农务、军防将何以为继?太岳未免过于想当然,须知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乱!”
张居正待他语毕,方才道:“大洲过虑。戚继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缘故,因北方蓟镇相较于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闻,号令不明,以至于士气难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识字,军中告示条例无法领会,故而唯耳提面命更为高效。依此考虑,戚继光方才请求调南兵北上,与北兵共处一伍,以期言传身教,早日练我边防节制之师。”
他娓娓而言,却无法浇灭赵贞吉存心争斗之火,后者从鼻间哼了声,取了笔来改票拟:“南兵自有一套训练法,如何能与北兵齐平!张太岳莫要一味维护戚继光,谁人不知你与此人多年交好,阁臣与边防大将勾结有私,须知此乃国朝大忌,张太岳还是自己掂量着孰轻孰重罢。”
这气势旁若无人,不独侍立两厢的内侍,就连首辅李春芳早惊得亦不敢发话,只一声不响地拟自个儿的票,待到了时辰立即捧去司礼监找人批红去了。
“国之大事,张某从无半分私心。”张居正眉间如春山秋月坦荡磊落,缓缓道,“赵阁老既有计较,听您便是,是张某愚陋,不及赵大人有先见之智。”
他主动退让,俟下值后即步出午门。
最近烦扰心头之事甚多,搅得他头脑不甚清明,他闭了闭目,方欲回府,却在午门外见一身着浅青碧对襟短衫,并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风,吹开胸口郁郁沉闷。
“夫君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女子笑意盈盈,前来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间,侧首问:“你今日为何来接我?”
她歪头,眸光与他探问的眼神相接:“因为想你了呀。”
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袍袖,感受风猎猎鼓起,逐渐掩过她的面庞。
“上车罢。”张居正道。
顾清稚扯住他袖侧,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坏了,你忘了今天是甚么日子了么?”
张居正细思,余光触及天外那一轮圆月,方如梦初醒:“是八月十五。”
“对呀,是中秋了。”顾清稚接话,“今晚前门大街定会很热闹,我们要不瞧瞧去。”
“依你。”.
前门大街乃京城最为喧嚣之地,途经鲜鱼口、大栅栏、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带,吵嚷声更是如浪潮扑面袭来。
沿街除却商铺廛肆,亦有许多设摊叫卖的棚户,酒楼茶院檐下挂的灯笼时隐时现,淡黄底黑字的招牌临风而曳。
河边栽有绿树,花市灯如昼,甚或建有几座小鳌山,以木料制作出假山模样,上插翠柏,供奉风神、火神,其上饰有各色多样彩灯,底下还有人伴舞。
顾清稚早见惯了鳌山灯,倒对一旁骑在高跷马上舞刀弄枪的艺人班子表示出更浓厚的兴趣。其中还有几个在长长木梯上做着杂耍动作的小童,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四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她亦鼓掌,张居正瞥见,道:“你爱看这类么?”
顾清稚道:“有的瞧便会多留意两眼,平时也不是很热衷,毕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张居正颔首,目光视向前方:“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好呀。”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满街喧闹中,两人继续信步穿行。
“是老师!”忽而,有几个青年的兴奋声音破空传来,止住了二人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申时行偕几个同门恭敬作揖:“学生问老师、师娘安。”
申时行上前问候:“老师和师母也来观夜市么?”
顾清稚笑道:“那总不会是顺路顺到前门大街来罢?”
申时行一赧,顾清稚见状又开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圆夜,时行怎么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们出来逛,岂不是浪费这般良辰美景?”
张居正见学生脸上又是一红,望了眼兀自煽风点火的顾清稚,微笑道:“时行莫听她插科打诨,你们自去尽兴闲游,我们先行一步。”
顾清稚感到手腕蓦地被攥住,还未回过神便被带离,身后一阵阵“老师与师娘慢行”自人群里飘出。
“太岳这么急。”顾清稚转眸视了眼淹没在人海里的一众青年,撅起嘴,“我还没同他们调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牵你走了。
“那儿有烟火看,你应会喜欢。”张居正视线投往河边一座亭阁,借以撇开话题。
顾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见那阁前搭了数层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帘,每一架皆有二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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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许多狮、象等动物,每一只上面坐了个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兽足内又藏有踩着车轮的匠人。
一声令下,藏着的匠人驱使巨兽旋转而动,那兽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喷涌,队列且阵且走,伴随焰光四射溅起,无移时,火器发出的黄、蓝、红光遮天蔽日而来,甚至掩住了天边明亮的圆月。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只觉耳朵眼睛全被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攫夺,当下还有才子即兴作诗,口占一首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
听者又是一阵叫好。
不提防,几丈外倏而燃起一声霹雳,骇得众人无不下意识捂耳。
顾清稚亦是面色一白,张居正道:“这厢太过嘈杂,我们再去僻静处歇一会儿。”
她点头,两人终是行至一片树阴之下,目下皆无绚烂耀目的彩灯焰火,只余一方安静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无数铜钱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顾清稚惊异道:“看来是这里很灵验,这么多人来求愿望。”
“倒不一定是灵验,投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亦会跟风趋同,此为人云亦云。”张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顾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说实话嘛,其实留点念想也好。”
“太岳带钱了吗?”她向他伸手。
张居正虽是口中如此说,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铜币,放入她掌中。
顾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抛入水中。
“太岳也来许一个。”她将手掌拢起,有模有样地垂首启唇,默念了一串话。
“我许完了。”
“我也是。”张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许了什么。”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顾清稚弯了弯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岳呢?”
张居正却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不多,近来更是难得见他展颜。
他迎着顾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凑巧了。”
“为何?”顾清稚紧张问。
“因为我们许的愿望相同。”张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愿成真。”
顾清稚顿时捂唇笑起来,歪了身子靠过来:“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来我们谁都没有为了自己许愿。不过,”她眨了眨眼,“谁先许的愿谁最灵,我还是赢了。”
张居正意识到随着她贴近,手里突然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个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只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纹繁复。
“这是何物?”
“前段时日我与西洋人一起为你做的多宝格盒。”顾清稚视着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开来看看,里头全是关窍。”
张居正依言,将其旋钮开启,抽去隔板,四个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线打开来,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风,待翻转后复变成一个正方形筒状,每个格子里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诸如彩色弹珠、鼻烟盒、怀表等前所未见的物事。
设计层层叠叠,个中机关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张居正感叹。
“是吧,还有机关你没有探索完呢。”顾清稚笑眯眯邀功,“这可是出自机轴原理,太岳都未曾听过罢?”
“不曾。”张居正承认不足。
“太岳再看,底端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须弥座。”
她知晓他近来习禅。
他抬眸又望她,问道:“七娘用心至深,只是为何要为我做这个?”
顾清稚与他对视:“因为我看西方人的记载有云,中国皇帝手里有一种神奇的宝盒,他只要一扭机关,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转动。”
月下秋风里,她牵起他温热的手,严丝合缝地扣住:“我听有人评,别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得个弘愿济世。所以我想给太岳做个小小的世界,让它就握于你的指掌之间,太岳说好不好呀?”
语罢须臾,张居正喉头一热,紧了紧攥她的手:“我不知该如何说……是上天赐七娘予我为妻。”
朝堂之排挤倾轧、皇帝之漠视、国事之百端烦忧,皆如弯弯绕绕的丝线绳结,扰得他心头被无尽苦闷笼罩,却不得解脱。
然而他内里挣扎煎熬,顾清稚皆心如明镜。
“夫君休说这话,我明白你之苦痛。”顾清稚额前靠他下颌,低声细语,“你宵衣旰食而拟的《陈六事疏》,圣上却听之藐藐,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庆却仅批三字“知道了”。
即抛于脑后。
过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乐,将朝政尽扔给大臣裁处,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阁,这让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携着题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阶的心境,他将终此一生皆难以忘却。
“我们会有时间的,太岳莫急。”察觉到张居正弯下腰,与她额头相贴,顾清稚轻声说,“你要等的明君,总会有的。”
“好。”
……
秋露吹开花蕊,喧哗渐逝,唯有此间静谧如昔——
看《张太岳集》不是看的文笔,主要是心志和情感,非常触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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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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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抵达华亭之日,即递来一封信报平安。
与此同时,表弟徐元颢亦寄来一家书,信中言祖父徐阶因一路颠簸而足疾复发,索性闭门谢客,原先许多乡人闻得阁老致仕,纷纷前来拜谒探问,目下徐阶正好有了理由一概不见,乐个清闲。
“外公是打定了主意做个田舍翁了。”顾清稚阅信后感慨,“这回他竹杖芒鞋走在松江田埂上,谁还认得出这位老爷子是曾经的首辅呢。”
张居正坐她对面,为近来主持编纂的《世宗实录》拟写纲目,听她这话,接道:“老师如此也算遂其心愿了。”
“是啊,我也只盼着外公能安度晚年,这大半辈子又是被贬又是受屈,好容易斗倒严嵩翻了身,又要受你那好友的气。”
一提高拱,张居正不由得自书卷中抬首,望向她:“肃卿又回了京。”
顾清稚愣怔:“他不是致仕了么?”
张居正:“圣上又召他起复。”
一股不安顿然在心间升起。
青白面色早将她内心惴惴袒露,他如何不知清稚在担忧甚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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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徐阁老自在江南安度晚年,肃卿如何还能再为难他。”
“他要是真如你所想便好了。”顾清稚却蹲下身收拾起东西,道,“你那友人性情如何,你也不好替他作保证。”
“肃卿向老师去信,言已然放下恩怨,老师也已致书答谢,想是不会再生报复之念。”
顾清稚从喉咙中挤出一个笑:“但愿如此。”
张居正见她竟是要走的架势,问道:“你这是要出门么?”
“这些日子我可能会有些忙。”她将脉枕、针灸等物塞进药箱之中,朝他微笑,“城南小儿病频发,那儿离家里有些路程,有时若是我归家晚了,你不必等我,自去睡便是了。”
这话出了口她方觉多此一举,以张居正素爱通宵达旦的个性,说了也相当于未说。
于是她走至他身旁,轻轻搭上肩:“夫君切不可再如此辛劳,你已不是二十岁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再怎么折腾身体都无大碍。若是你积劳成病,我见了会心疼。”
张居正握住她手心:“我无事,你忙你自己事即可。”
“那夫君记着要多食果类,一天一个苹婆果,不许断!”顾清稚挣脱了手,指尖抵住他鼻梁。
“我答应你,快去罢。”.
未几,顾清稚的担忧果然成了现实。
即便徐阶已远离朝堂与京中再无瓜葛,高拱犹然记恨其当日指使门生胡应嘉弹劾之仇,寻隙欲报复回去。
听闻高拱回朝之日,给事中胡应嘉骇得肝胆俱裂,竟一病不起,无几日去世。
然而高拱仍不解恨,连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及《辩大冤明大义以正国法》两疏,直指徐阶当年为起草嘉靖遗诏是欺谤先帝,假传圣旨,此二事皆为谋反重罪,一时竟欲逼徐阶于死地。
“徐华亭已致仕,肃卿何必要如此纠缠不休?”李春芳无奈,欲压下奏疏奈何又无那个胆量,只得与盛气凌人的高拱争辩。
高拱果大怒:“李相公这话好没道理!凭甚么只准他徐阶弹高某,不许高某弹他?你李相公乃徐阶门下高徒,高某又与他无甚瓜葛渊源,以怨报怨有何干系!”
李春芳顺了顺气,不欲与他起冲突,乃摆出一副平和面色,温言道:“高肃卿既为相公,当有容人肚量,徐华亭目今已乞休还乡与肃卿再无利害牵系,你为何强要不依不饶,饶他做个乡间士绅不可么?”
“李相公未经他人苦未劝他人善!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有做阁老做成你这般左右逢源,岂不羞乎!”高拱反唇相讥。
“高大人说这话是何道理?我李春芳自入仕来,也曾受过台谏官诘责,若是都像你高大人这般以牙还牙,皇上那儿光弹劾的奏章都得似雪片满天飞了!”
高拱眼色一暗,将手中题本重重往桌案上一掷,捋袖直指李春芳,怒道:“李相公是说我高某不够公忠体国,偏拿个人私事烦劳圣上?高某直说了罢,他徐阶倚老卖老欺上瞒下,不拿我高拱放眼里在先,凭甚么要求我无私,命令我大度?”
李春芳顿觉心灰意冷,内阁中先来赵贞吉,后又回来个脾气更烈的高拱,张居正入阁后亦是冷傲待人,偌大一个朝廷,竟无同僚能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办事的。
为其捧文书的小吏见这位首辅言语讷讷,直到高拱离去仍是忍辱吞声,不禁替他打抱不平:“相公这是何必!他高拱再跋扈也越不过您去,您这把椅子终究排他之前,您一味退让不是教他愈发得寸进尺?”
李春芳喝道:“住口,阁中重臣也是你能议论的!”
小吏打了个寒噤,喏喏退下。
他掀帘趋出,恰好张居正随后步入。
“太岳。”李春芳唤。
张居正作揖:“李相公有何事见教?”
“不敢言教,只是有一事欲与太岳商议。”
“张某洗耳恭听。”
李春芳道:“高肃卿欲以内阁举行京察,太岳可知?”
“张某以为不妥。”
此事是个大明的官皆知不妥,京察即为六年一度对官员的考察,向来由吏部主持,而由都察院配合执行,目今高拱欲以内阁掌京察,这不是将手伸到吏部去了么?
内阁本无相权,现下被高拱这么一搅,天下谁人不说他高拱身为阁臣却想着要做宰相?
李春芳早对此行径不满,对着高拱那张激愤脸孔又不好反驳,只好来探问张居正口风。
他目光扫向张居正平静面容,试探着相问:“那太岳说说该如何?”
张居正波澜不惊答:“唯有制约都察院大权以抗衡。”
李春芳暗自思忖可行性,拱手道:“谢太岳。”
俄而沉下眉目,坐回椅中发出感叹:“李某这首辅当得真个是如履薄冰,不过细想,连老师徐阁老那等人物亦免不了被弹劾诘难,李某不如早行致仕,一道归去罢了。”
“既如此,亦能成全李相公美名。”张居正淡答。
此语过于凌厉,李春芳骤然一惊,不禁复瞥他一眼,仍见他面色如常,冷若冰霜。
他不由得扯唇干笑:“太岳说的是,李某来日即再上乞休奏疏,只求回乡侍奉双亲,再不理会这朝中是非。”
言毕,他一面掀帘离去,心中仍是郁闷难消。
那小吏一直候在门外,见李相公脸色铁青着出来,躬身凑上前替他接过案牍。
“相公有何指示么?”
“无他,替我拟一道乞休疏罢,言辞务必恳切。”
“为何?”小吏惊诧。
“悍臣满朝,哪有我李某容身之地。”李春芳苦笑,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觉自己一介江南士子哪里是跟这些人精玩弄权术的对手,“倒不如自请罢去,落个清净。”.
烛火摇摇,人约黄昏后,夜枭叫声夹杂蛩鸣自叶间袭来,震在心上不由得一阵颤栗。
张居正解下朝服,只见顾清稚端坐书房中,只着了条秋香色褙子,兀自垂首览着手中一封信。
他心下顿而一沉,往那信视去时,顾清稚却已读罢。
她将信搁往桌上,道了声:“天好凉,我去卧房取件大袖衫来。”
待她闭上门,张居正将那信拿起细观,见是徐阶笔迹,上云近来一切皆好,他与外祖母张氏俱身体康健,虽是足疾未愈,但也并不碍事,只需静养便可。望七娘勿要挂念,过好自个儿日子便是。
他阖目,舒出一口气。
门一开,清稚披着外裳回至,又欲添墨展纸,提笔予徐阶回信。
“外孙女亦事事安好,谢二老惦记,来日得了空闲,定当重返松江尽一尽小辈这颗孝心。”
余下皆是近来市井见闻,京城怪谈,她将出诊时自街巷妇人口中听来的奇事一股脑写了下来,以博老人一笑。
书毕,顾清稚方欲嵌上火漆,门外却有人来报。
“娘子,有个自称是徐氏管家的中年男子求见。”
她诧异:“是徐阿四大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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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放下书信起身,对镜理了理发鬓。
张居正道:“我去替你待客。”
“我的娘家人,自然要我去见。”顾清稚拒绝,却意外瞥见他面上紧张神色。
他鲜少有这般时刻,顾清稚不免好奇:“太岳怎么了?”
“无事。”
她还想再追问,饶儿忽推门叫唤,拽住她衣袖:“娘子不好了,阿四老伯正在咱家的堂前哭呢,怕是出什么事了。”
闻言,顾清稚也无暇去管张居正的异样,立时跟在饶儿之后快步走了出去。
“老伯怎么了这是?”一进前厅,果见徐阿四满面泪痕在同几个徐家过来的旧仆说话,再看时形容枯槁,鬓边白发染了一大片。
甫见了自家小姐匆匆跨入,徐阿四竟哭拜在地,将清稚骇了个连连后退。
“老伯快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她伸臂和饶儿一并将他搀起,奈何徐阿四膝下如生了根,硬是跪着不肯直身。她无奈,收回有些酸软的手,视着徐阿四涕泗横流的面孔道,“老伯若有事,请您速速告知于我,我好想个对策。”
徐阿四方以手背拭泪,身后徐氏家仆亦大哭,呜咽道:“徐家……徐家倒了,苏州知府蔡国熙查出徐家兼并田亩事,判三位公子流放戍边,娘子……未曾亲眼见当时情状,徐家子孙牵着老爷哭号,老爷被逼得要去跳西湖!”
“娘子——这该怎么办?”饶儿抽泣着扯她。
满堂哭声四起,顾清稚眼眶亦是泛红,然仍冷静道:“劳烦阿四老伯将前因后果详实道来,勿要有所隐瞒,饶儿速去替老伯端碗茶来。”
阿四却不接茶,只顾着磕头,颤声道:“那海瑞来任应天巡抚,不顾老爷昔日御前相救的情面,强令老爷退出占有田地,一时刁讼四起,咱们徐家饱受骚扰,后又来了个高拱门生蔡国熙任知府,为讨好其座师,想法子罗织罪名将我徐家三位郎君尽皆贬为庶民,发配戍守,那边地卫所哪里是人能待的地方!郎君一去,还不知有无命回来!”
“我已尽知,阿四老伯快先去歇息。”她喉头微堵,温声道,“我自会想办法保外公平安,你放心便是了。”
徐阿四干涸的嘴唇启阖再三,嗫嚅着似乎还欲再言,顾清稚截住他话头:“老伯一路风尘仆仆定是倦了,容我些时日想出法子,您且莫急,快下去好生歇着罢。”
将厅中诸人遣去,她平静地坐回藤椅,虽是没有发作,但周身沉降的冰冷与愤然交杂的情绪仍令侍仆畏惧,仆役们只收拾了茶具安放好椅凳,便忙察言观色地离开了前厅。
心头一阵气恼瞬时涌起,为何自家族人能如此糊涂昏昧!
但又不好对徐氏家仆们明言,只得如此打发了,今后再行计较。
这股苦闷搅得她腹中一坠,胸口恶心翻江倒海,迫得她捂着喉咙欲干呕。
意识到有人推门而入,顾清稚尽力平复,俄而转脸视去,淡淡道:“夫君为何瞒我?”
“我不欲让你担心。”
“还有别的信么?”顾清稚摊开手掌索要,“松江来的书信,夫君究竟截下多少?”
还是被她发觉。
张居正从抽屉底部取出数封纸,放于桌角:“皆在此处,你自拿去便是。”
顾清稚颤着手去接,将第一张沿折痕展开,见是徐元颢落款。
上云徐家遭难,门庐被毁,祖父仓皇躲避无处藏身,祖母惊惧之下一病不起,终日与祖父相对而泣。
故此,请阿姊施以援手解徐家于危困,元颢感激不尽。
余下数信,皆是徐家诸兄弟姊妹恳切之辞,无不求她相救,否则徐家危矣,长辈亦命在旦夕。
徐阶为免她心忧,将窘困境遇尽数隐去不谈,而只有徐元颢与众平辈们对她道出实情。
却尽被张居正匿下,甚至只字不与她提。若非今日徐家人亲自上门,恐还要被蒙在鼓里。
她将信看罢,镇定视他:“夫君就这般不信任我?”
张居正攥紧袖中掌心,回避她质问目光:“你何出此言?”
顾清稚甩下信笺,语气竟有些恼怒:“你是怕我偏袒自家亲人,求你相救么?夫君大可宽心,我不会求你一个字让你为难,既然你对我有所防备隐瞒,那我们还是分居罢,今晚我便去住原先徐府宅子里,再不扰乱你神思。”
“饶儿,收拾行李,我们现下就走。”她不待他开口,即刻拂袖负气而去,重重闭上门。
张居正被她关于身后屋内,透过窗扉注视她远去背影,却不言任何挽留之辞。
“张先生快去拦住娘子呀!”饶儿急得跺脚,又见张相公毫无动作,不禁连声催促,“娘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她回不回来,我如何能强求。”张居正漠然转身,自去启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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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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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
徐家二位郎君俱被锦衣卫押去,余下的仆役、侍婢们无不觉天将要塌,凄凄然哭作一团,偌大一个徐宅未几便被笼罩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七娘!”一见顾清稚自马车跨出,陆姀忙快步迎上前,焦急打量她眼眉,“你为何要来?”
复又推她回去:“此间是非之地,七娘不要来掺和,快回去罢。”
顾清稚往旁一撤,松开她推搡自己的手掌,垂下脑袋作可怜状:“我同夫君吵架了……只能来这里躲躲,舅母不会要赶我走罢?”
“做甚要吵架?”陆姀蹙眉。
顾清稚撇嘴:“就是有矛盾了呗。”
陆姀敏锐听出其中关节,严肃视她:“是不是为了我们徐家的事?”
“舅母先让我进去成么?”顾清稚岔开话题,迈开步子往里面走,“我从今晚起就住这儿了。”
不等陆姀开口,她又转首问向一侍女:“我房间还干净么?”
侍女忙躬了躬身,回道:“禀娘子,您的卧房每隔三日便会打扫一次,这是阁老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清稚心下一黯,又道:“麻烦你再帮我把徐管家请来。”
侍女答应着去了。
稍顷,徐阿四即至,朝她弯腰作揖。
“娘子召老奴有何事?”
顾清稚瞧他憔悴模样,不忍再视,侧过眼去:“我欲劳烦阿四老伯回松江替我办一件事,不知老伯可愿意。”
“娘子尽管吩咐,老奴赴汤蹈火也愿效力。”
顾清稚道:“阿四老伯向来受我外公倚重,徐家的地产田契可是都掌握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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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里。”
徐阿四颔首:“是,承蒙阁老信任,老奴一日不敢懈怠。”
“请阿四老伯实话告诉我,徐家在松江府究竟有多少田亩?”
他犹豫,瞥了眼清稚诚恳面色,沉吟再三,方回话:“不足十万亩。”
吞得还真不少。
“海瑞大人要徐家退田几何?”她问。
“……六万。”
“那为何不肯退?”
徐阿四面露为难,似是不愿多透露内情,心底挣扎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吗?”
“阁老闭门谢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无门客劝说么?平日不是蹭着我徐家的饭食讨生计,怎么一至关键处就成哑巴了?”
她这一连质问抛下去,徐阿四双目一闭,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们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尽到规劝之责,让三位郎君误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过失。”
顾清稚眉头一皱,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寻你做个帮手,你可愿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点头:“娘子尽管驱遣便是,能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愿。”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请您即刻回松江把六万亩地契当着海青天的面退了,由着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只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说是我强命您这么做。”
徐阿四一愣:“这……老奴不敢。”
“管家连这都不敢,难不成就敢看着徐氏家破人亡吗?”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细思确也只能如此,然心头仍有一忧挥之不去,看向她:“那敢问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么?”
顾清稚也被难住,只摇了摇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范氏早在一旁静听多时,见这天大关头外甥女犹能从容与管家商议,心里大石才放下些许,又甫闻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顿时大惊,撑了把圈椅扶手踉跄离座:“七娘勿要见死不救!”
眼见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顾清稚忙扶她,凝视面前鬓发散乱满脸愁容的妇人,轻言安抚:“舅母莫急,有甚么事我们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妇人拭泪,“你舅舅眼下生死未卜,指不定在大牢里受着什么罪,那帮狱吏一瞧前宰辅的儿子跌入尘泥里,这还不使了劲地磋磨他?日后还要被发配去关外岭南那等偏远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你表弟妹们也不愿活了!”
瞅见母亲泪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着她腰放声大哭起来,愈发触动范氏心痛,搂着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坏身子,咱们再从长计议,多思量思量总会有办法。”陆姀凑近去劝,一面拉开阿柔。
范氏却不理,只泪汪汪盯着顾清稚:“七娘能否再想点法子把你舅舅从牢里脱出来?”
顾清稚回视她焦急双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惩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即是如此。望舅母体谅,我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法度?”
范氏哪里听得进,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这就要割席了?何苦来演一出大义灭亲给我们自家人看,你再不愿和徐家扯上干系,外人眼里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认就能成的。”
“舅母这是何意?”顾清稚也不恼,仍是温和言语,“三位舅舅都是我顾七娘至亲,承蒙他们看顾我才得以长大,如何能不惦念他们大恩?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亲情是亲情,公义是公义,他们强占了别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让我如何救去?”
范氏立时自掌中抬起头,听她这话一时情急,直接拉过顾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只要一句话,张大人就能出手相助。凭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个情,救下你舅舅们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是高阁老正好逮着三个舅舅罪状,他占着理,夫君纵是有心相救也无力啊!”
见顾清稚神情淡漠,范氏心中不免急切,郁积已久的忧闷刹那涌上心头,不提防一阵晕眩。
“嫂子!”陆姀忙去搀扶。
几个丫鬟上前打理,范氏摆手,咳嗽数声:“无妨无妨。”
她又抬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睁睁见死不救么?”
“舅母一时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稳,但身体底子尚可,待我开一方药便能无事了。”
瞧着她顾左右而言他,范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个舅舅只有你能帮,你自问我徐家待你如何?你这般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你对得起徐家、对得起你外祖父么?”
话音未落,拉扯间顾清稚喉头一热,突然涌出一口猩红鲜血。
众人大骇,陆姀责备地瞥了范氏一眼,急忙来探看顾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这股刺鼻腥气,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顾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抬起手腕:“无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范氏惊得呆了,立时松脱开手,额头直冒冷汗,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把小姐搀回去?”陆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随之将顾清稚扶回卧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铺好被衾,拿来一只枕给她靠着,坐于榻沿视着清稚。
“七娘无事罢?”陆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迹。
“无碍,我都是装的。”她弯了弯眼,“要不然怎么蒙过二舅母?”
陆姀刮她鼻尖,苦笑:“装得还挺像,我都被你骗了。”
顾清稚虽是如此说,歪靠着软枕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又视她:“要不舅母还是替我寻个郎中来看看罢,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这就去。”.
“七娘如今还是不愿回去么?”郎中走后,陆姀眸底忧虑更深,锁住顾清稚小腹。
清稚叹气,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为我担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陆姀将她往自己怀里拢得更近些,抚着她的发丝:“我如何不知七娘顾虑,你怕的是连累了张先生,毕竟他如今担着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与高拱反目,对他日后必成阻碍,是也不是?”
顾清稚贴着她颈侧,轻轻点了点头。
“我家七娘向来只知为他人考虑,却从不为自己做打算。”陆姀心酸,仍是勉力撑起唇角,捏着清稚雪白面颊,“但你现下有了身孕,总要让张先生知晓才是。”
话音刚落,顾清稚倏然挣开她怀,望着她眼睛,郑重道:“舅母务必要隐瞒!现在还不能让夫君知晓,替我瞒着这件事,可以么?”
陆姀见她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忙来圈住她,满口应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只是你现下该怎么办?”她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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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看着养我十几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难,他是犯了错,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姀默然,环她肩头的臂间更紧了些。
“我怕会连累你。”她说。
顾清稚刚要回答,窗外却传来喧嚣吵嚷声。
刚欲去寻人探问何事,侍女匆匆开门,气喘着来报:“二位娘子不好了,锦衣卫又来抓人,说大郎贪了松江府的钱粮,非得要逮家仆们去刑部拷问。”
陆姀惶然站起,视向榻上清稚:“七娘……他们是真要将我徐家逼上绝路么?”
顾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气:“只怕我也逃不过。”.
吏部堂下。
张四维视着一众被军吏押来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给事中韩楫:“此亦是高阁老授意韩大人而为的么?”
两人俱是高拱心腹亲信,一人为吏部右侍郎,一人为吏部六科给事中,韩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随高拱,是个指哪打哪的好手,后者只需一个眼风掷来,韩楫即能会意。
张四维一猜便知将徐府家奴擒来拷问定是韩楫的主张,目的只为迎合高拱,却也不说破,待韩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韩给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张侍郎言笑了。”
倏地,张四维发觉堂下步来一眼熟人影,亦被缇骑左右监着,面容随距离接近愈发明晰。
他不禁皱起眉目:“韩大人何必连徐阶家里的女眷都挟了来?”
韩楫不以为意:“问个讯而已,须知徐阶的把柄指不定就在亲近女眷手里。”
不等张四维再言,他经过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张,不过是简单的问话。”
韩楫眼风一扬,身旁僚属立即会意,取来两把椅子,须臾各自退于隔扇之后。
然皆悄然打开案卷,以笔记录问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际,隔扇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夫人是国朝女医,大名韩某亦颇有耳闻。”
那头的女子淡道:“韩大人谬赞了。”
“夫人向来大义,徐家纵是夫人至亲,您想来不会因着私情有所隐瞒。”
“大人宽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对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晓,除官府所查之外,可还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隐情?”男子气势显然凌于女子之上,即便隔着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觉女子之气弱。
“妾虽为徐阁老外孙,然已是嫁入张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声道。
韩楫一笑。
“那徐家贪污、合并六万亩农田数案夫人可尽知?”
“妾身在京城,并不知内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么夫人可识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纸,移至清稚双目之前,“某尚且认得,夫人不会不认得。”
女子缄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处庄子。”
“看来夫人记性不错。”
女子未答。
男子续道:“这陪嫁……可是位于松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调逐渐升高。
“是。”
“可是徐阁老赠予?”
“是。”
“可见徐阁老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识到是这自始至终垂眉敛目的女子在反问,随即答:“这三处庄子乃之前主人状告徐璠侵吞的田产,既为徐阁老赠予夫人,阁老必定知晓内情。”
僚属忙记下问答,以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纸卷之时,却听得屏风外女子声音骤然抬高,语调清亮:“那敢问刑部对此状告可有结果?”
“……还未审理。”被她这么将了一军,韩楫不由得一怔。
对旁的女子耳侧蓝珰微晃,近乎能够听清叮啷响动。
眼眸轻抬,直视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还未审理,大人定论是否有些武断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亲审那孙姓主人,便有定论。”
“不必了。”顾清稚掀开手边那叠文书推给他,“您所谓这三处侵吞的田产皆是按市价购得,证据皆在我手,即便到时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样的证供。”
韩楫定睛视去,竟是一应陪嫁田产地契,并缴税总目,交易流程,于何处购,又于何时过户,皆有白纸黑字一一详记,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孙姓主人按的手印,上书某年某月孙某与徐阶缔结某田庄买卖契约,还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韩大人欲从我陪嫁入手寻徐阶罪状,恐怕是不能遂愿了,不过我也能理解韩大人,毕竟要劳您干这类旁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是为了尽您对恩师的一片孝心。只是高阁老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顾清稚微笑言毕,收起桌上文书即走,却被韩楫拦住:“夫人哪里去?”
顾清稚无辜道:“问讯结束了,我不可以走么?”
“未得我等准许,夫人怎可擅自离去。”韩楫道。
“敢问大人何时操起了二部权柄?管审讯和关押应当是刑部做决定罢?若我未记错,您是吏部的官,怎的还换了顶乌纱帽来戴?”顾清稚眯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您这是跟您的恩师学呢,一个想着兼管吏部,一个手也跟着伸到刑部,绝配绝配!韩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学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这般调侃,韩楫面颊霎时一抖,但态度仍强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缇骑拘捕夫人过来,便该由锦衣卫指挥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锦衣卫也得凭着驾贴抓人罢?目下刑科给事中不署驾贴,我能在此处和大人讲话已是越了朝廷的规矩,您得清楚咱们干的是有违明律的事儿,过会儿咱们别双双被逮进刑部的大牢,这罪名怎么说也得韩大人来担。”
韩楫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知该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驳,只得看着顾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弯腰道了声大人再会,稍顷离开视线。
“顾娘子看来是有备而来。”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蓦地被一男声唤住。
她转过身,不咸不淡道:“张侍郎好。”
“张某问顾娘子安。”张四维立于圆柱之后,只现出半副红袍,“娘子只身前来吏部问话,张相公未偕行么?”
顾清稚视他似是无意问起的双眸:“外子阁中公务繁忙,无暇应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张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劳烦娘子。”未能从顾清稚那双看着明澈的瞳孔里读出讯息,张四维面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张四维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风寒,只肯女医近身,故而斗胆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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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过府看诊,张某必重金相酬。”
她并未多加思索,答应得相当爽快:“不过举手之劳,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贵府为王老夫人效力。”
“谢娘子,然而张某还有一事。”
“请讲。”
张四维抬首与她对视:“明晚敝府有宴,恭请顾娘子与江陵张相公一道光临,帖子已下去贵府上,还望您莫要拂了张某心意。”——
通勤一个多小时结果于谦祠周二闭馆,无疑受到了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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