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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医纪事 乔小懒懒 4406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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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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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骤止,仿佛夜风即来,搅得心间一阵颤栗。

不想她还未开口相问,张居正便偏过脸庞,似是不愿搭理她。

这股扑面而来的冰冷气势令她悻悻然,心知他此时是恼怒了。

“张先生是生气了么?”大着胆子,她问。

“原来姑娘知道。”张居正仍不愿转过身,“姑娘出诊是好意,却能令自己身临险境,此种不察彼方即施救的做法实在无法让张某苟同。”

“张先生的意思就是我不该随便来个人就瞧病,是吗?”

张居正未回言,已是默认。

顾清稚立在他背后,轻道:“可是我也无法料到这般后果,张先生难道能保证施以援手的每一个人不会背地里捅刀子么?人心这么难揣测,难道我要为了一两个忘恩负义之辈而舍弃所有溺于风雪中的人吗?”

“张某只是望姑娘能多顾惜自己,并无别意。”

“这是张先生对您自己的要求么?”顾清稚指缘摩挲这条披风的柔软毛质,任心间拂过淅淅沥沥的酥痒,笑道,“张先生当年因为救民的志向不得施展而辞官,我猜张先生也不是个愿意多顾惜自己的人。”

“但张某还是回来了。”他眸光难辨。

顾清稚上前走至他身前,抬眼与他对视:“难道这不更足以表明您愿意为了天下,以身陷入这一滩污浊的官场吗?”

他牵唇。

她见两人之间稍有缓和,捧起手中披风移至目前。

“这是女子式样的?”杏眸里盛着难以置信的光。

张居正道:“你大可仔细察看。”

“这是张先生给我做的?”

“……算是。”

“什么叫算是?”

张居正视进她星子点点的眸底,顿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还给姑娘的赔礼。”

顾清稚心底一黯。

然面容上并未色变,仍是笑意盈盈:“甚么赔礼?”

“……姑娘送张某雨具,忘了么?”

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我记起来了,确有这么桩小事。”而后扬起笑脸:“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披风抖好,低头扫了眼自己那条水渍嘀嗒的云蓝色马面下裙,不禁惋惜:“这本是为了面见宫中贵人特意穿的新衣……”

“顾姑娘着马面裙……甚美。”

顾清稚一怔,抬首看他的面容,似是怀疑刚才那语是否真出于他口中。

她未接话,只缄默着以这条披风裹紧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手指缓缓系好了绦带。

望着她穿罢,张居正掀起眼帘,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张某去替姑娘叫辆马车。”

“张先生是想送我么?”

他颔首。

“那我还是不用马车了。”顾清稚一语制止他前去寻车的脚步,“我与张先生孤男寡女的不可共处一辆车厢里,那我们还是走路罢。”

他面色一滞,随后答:“恐姑娘会着凉。”

相隔数尺远,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凭感觉回他:“晚风吹着衣裳会干的。”

她的态度颇有坚决意味,仿佛与他同行的欲望颇强烈,教他抛却了一贯的理性,那股汹涌而出的冲动令他点了头。

“那便听姑娘的。”

顾清稚方又展颜笑起来,趋近他所在之地,眉眼一勾:“那我们沿着前门外粮店街回去好不好?那边有很多铺行,我想去六必居酱园店买点酱菜回去,我饿了想喝粥。”

“皆听姑娘的。”

两人乘着夜色徐行,圆月落下银辉数痕,街边喧嚣人声掩住寂静,顾清稚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尺之距,两人竟是一路皆无言。

她只觉喉头温热,终是在共同走进一狭长甬道后,趁着一切骤然黯淡,发了话:“张先生——”

张居正万没想到她这途中第一句言语竟然是唤他,下意识应了声:“怎么?”

“张先生近来在忙甚么?”

“无甚。”

“真的么?”

“张某恐姑娘听了无趣。”

“张先生尽管说来,我知道您最爱研究朝章典故,我也最爱听。”

她的嗓音里荡着几分蜜般的甜,诱得他接话:“张某以为姑娘只爱文学医道之类。”

“我都喜欢,只要是张先生讲的我都爱听。”

甬道已至尽头,月光重回四下里,张居正袖中掌心已被攥出痕迹,终于看清她面庞上的期待之色,忍不住和盘托出:“张某也不过是在琢磨一些和本职公务无关的事罢了。”

“是和百姓生计有关吗?”

“是。”张居正道,“户部又添了数个税的名目,张某欲呈上章奏劝内阁几位长官再行思量,便多下了会儿功夫。”

顾清稚一骇:“本来就有将近三十种税了,这会儿还要再添?”

“所以张某忧虑农民负担将难以为继。”

“张先生的担忧是应该的。”顾清稚道,“国库亏空,就只能拿百姓之血汗钱来填补,广立名目以征税自然会引得农民苦难深重,豪宦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贫民越是为了躲避税负投献诡寄的田地越多,他们就越能得利,这下贫民没了田交不了赋税,其他还有田的农民负担就更重,钱粮纳不了,国库就只能一直亏空下去,所以我的浅见是税越征越穷,苦的还不是农民百姓。”

“张某同姑娘想法类似,只是张某当年辞官游历时,还发觉了一个显著问题。”

“甚么?”

张居正缓道:“土地清丈不均,近乎无用。田籍不清理,官田和民田便难以作出完全区分,难免造成以官田税率征民田之后果,或是反其道而行之,总之将使税收混乱,最终还是将重担压在农民之身。”

“那张先生是想推行一条鞭法吗?”

“你怎知……”乍然自她口中闻得此词,张居正并不掩饰眸中讶异。

顾清稚坦然回答:“因为从前的首辅张璁和大学士桂萼施行过,只是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但这又是个着实行之有效的法子,所以我猜先生会接着继承这个法令。”

“张某确实是觉得张璁阁老一条鞭法值得效仿,但已是时过境迁,目下社稷又与嘉靖初年大不相同,此一条鞭并非完全为彼一条鞭。”

“那张先生如何鞭?”顾清稚挑眉问。

张居正失笑:“张某现今也只不过有个粗浅的构想,依愚见,当今税赋既然分本色和折色,本色又分夏粮、秋粮、三办,如此冗杂繁多,可将此三类求一总数,除去一部分本色仍然上缴米麦外之外,依照每石折银,统计为折色,再结合每户田地的大小与人口数,可求得每亩田地的税率,再由此税率计算出应收的赋银即可。”

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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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一行年轻士子谈笑而来,皆是容色闲雅,意态昂扬。

虽是未着官服,亦能自举手投足的豁达气派间窥得这一众人少年得志,必是已登高第授以要职。

“六必居原来在此。”一玄袍青年打量着对面的铺行牌匾,与身旁着青绿圆领棉袍的同僚点评,“听闻这匾额正是严阁老所题,我们可得好好看看他的书法造诣。”

这青年同僚眼中显然露出嫌恶神色,然生生收回,淡然应道:“能讨得圣上欢心以入阁,写字自然是不错。”

“是不错,这笔画工整,倒像出于正气之人的手笔。”玄袍青年继续欣赏,“四维觉得如何?”

张四维略略颔首:“足见功底。”

同僚还欲再问,张四维已步至前方数丈,仰面视向周围街景,骤而,耳中忽然飘至一道清扬欢悦的女声——

“张先生!”

刹那,张四维浑然一震,下意识竟以为是在唤他,当即吸引他循音望去,见似乎是一对同行男女议论时局,再欲细看时,那对人影又掩在浓墨夜色之后,隐隐绰绰,不见真面目。

女声继续道:“张先生合并赋税之法甚好,可一改当今税收算法之繁杂,降低不少成本,只是我看不只赋税沉重,徭役制度亦混乱不清,比之赋税尤甚。徭役轻重完全以每户资产与人口多寡为准,如此即给官吏舞弊以极大操作余地,他们与豪宦相互勾结串通,隐瞒人口逃避应役,把徭役负担又往贫民身上倾斜,所以我想着,张先生可对徭役有无改造的对策?”

声音颇低微,但张四维听力极为敏锐,纵然周边嘈杂仍是足以听得明晰,当即专注心力,等候那男子回应。

那被问的男子略沉吟一瞬,随即道:“张某认为不若将四差徭役尽数合并,对正役、杂役均不作区分,只余统一方法课税。但张某近来又在思赋役合一之事,如何妥善结合乃个中关窍,观嘉靖初的御史傅汉臣所言,一条鞭法无论是粮还是丁,都具以银审编之征。”

女子道:“统一征银便将改变国家财政体系格局,不过此乃必需,我观户部实录,从实物折银至征银这条道路反复曲折,私以为如此只会引得财政混乱无序,白银收支不抵,正需要张先生于此节点上思虑出法子才是。”

女子话音刚落,两人终于自暗处行至灯火明亮的“六必居”牌匾之下,张四维视去,得见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着墨色大氅,女外罩一条华贵披风,内里一件素色短衫配马面,身形只至男人肩膀处,愈发显得娇小灵动。

男女俱是一副好颜色,然而两人即便瞧着相配,举止却颇为拘谨,像是熟人,处处又散发一阵刻意避嫌之感,让人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干系。

“是礼部的张大人!”有同僚迅速认了出来,忙撩袍上前寒暄,这下倒把张四维落在人群之后,“张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闲来此地消遣?”

“怎么,张某便不能来?”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颇悦。

“当然来得。”众人道,几双眼又望向他身边姑娘,无不心生好奇,“这位是……”

“张大人之妹。”为免难堪,顾清稚抢道。

“噢,原是令妹。”众人抱拳问好,然有人不信,借着道旁店家里的烛火打量她脸容,“令妹怎么看着丝毫不似张大人?令妹脸圆,张大人面颀,这个头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么?”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为先生的。

张四维在心底暗思,然不发一语,敛袖立于道旁,未加入调笑打趣的同僚之列里。

被当众戳破,顾清稚有些尴尬,颊边红晕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时即迎夜禁,铺行皆闭,诸位不必在此挂心张某家事,速去自便为宜。”张居正漠然道。

眼见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脸庞,众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扰张大人与令妹雅兴,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张四维袖与他们一道离去,张四维亦随之而行,临最后,他回首向隐没于灯火阑珊处的那对“兄妹”瞥去,而后耳畔浮起同僚细语闲谈,却已是听得漫不经心。

“四维在思何事?”同僚已发觉他回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打趣他,“可是被哪个路过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继续答非所问:“张某还未至六必居。”

“现下还来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张四维颔首,回身走进那铺行,半晌归来时,手上赫然提了两大捆沉硕纸包。

同僚愕然:“你怎买了这么多?”

“每样皆来了几两。”

“果然是豪富之家。”众人竖起拇指感叹,“出手这般阔绰,张编修财力非吾等能及。”

张四维不甚在意:“本意即赠给诸位,不妨自取。”.

顾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门,即被正厅通亮烛火骇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见的人终是疾步而出,身旁跟着一脸喜色的饶儿,喊着“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骤然,徐阶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饶儿不提防,手腕吓得立时顿住,退后几步,悚然地觑着徐阶神情。

此时小丫头方察觉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内阁次辅,大明万人之上的权臣,平日和颜悦色,殊不知这般人发怒时愈发震如雷霆。

徐阶脸色铁青:“可知错?”

顾清稚扑通一跪:“外孙女从此再不会了,以后有人来上门求诊必定打听清楚人家再去,不会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处险境,让外祖父担心,外孙女知错了,只求您老原谅!”

态度极是诚恳,只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徐阶终究心软,示意饶儿将她搀起:“地上凉,起来说话。”

顾清稚依言,眼见徐阶脸色仍是不改,老眼定于她身上,背手伫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双眼:“身上衣服哪来的?”

“外祖母给我做的冬衣。”

“是么?”徐阶背身欲走,“老夫这就去问问她。”

“外公!”

蓦地,她于背后喊了声,顿住其脚步——

参考论文如下:

万明《传统国家近代转型的开端:张居正改革新论》

田澍《正德、嘉靖之际的政局巨变与明朝改革的轨迹》

任浩翔《张居正改革的公共经济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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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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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眯眼,回转过身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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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得说实话了?”他审视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却黯淡的双眸。

顾清稚自小就知没有甚么能逃过外公这对慧眼,于是只得硬下头皮,老实招供:“是张先生。”

“哪个张先生?姓张的甚多。”

“是作为您学生的那位张先生。”顾清稚复解释,想法子将张居正往他身上靠,“这本也就是张先生给我做赔礼用的,上回张先生一盏烫茶水不慎将我斗篷泼了,他是君子,心里过意不去就赔我的,外祖父千万莫要误会。”

她有意隐去那日雨夜之事,免得徐阶又生旁的误解。

不想徐阶也未再追究,似是信任学生的品性,撇了此事不提,只叹道:“幸好你无恙回来了……否则老夫如何对得起你爹娘。”

他难得提起自己父母,顾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余悸,眼眶也不由得泛红:“外祖父宽心,我日后再不会这般了,不计后果的事我再不会去做。”

徐阶仰面望夜中星点:“老夫懂你,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当老夫二十岁上时就能同如今这般心如古井了?那时我可比你冲动冒失得多,年少得志,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矣?”

故而,他刚入仕即敢顶撞首辅张璁,惹怒嘉靖,被贬出京外放至福建,可怜万人瞩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阁,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孙巴结之意,惹权臣不悦,险些仕途尽失。

后来他以才华得了夏言赏识,后者终是成了恩师,他目睹夏言被严嵩谗害,此时已历尽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学会将激愤藏入腹中,将不动声色的表面功夫做给人看,以谦谨恭顺之姿态换取严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这副终日和易面孔,乃是几十年朝堂淬炼打磨得来,如何是自家这个初出茅庐少经人世的外孙女所能比?

因此他尽力宽容,对着顾清稚展开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辈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现下局势一触即发,不独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于悬崖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余热心肠,非必行之事而不为,可好?”

顾清稚含着泪点头。

徐阶稍舒口气,而后的一句顿令她失色。

“你回去罢,莫留在京城了。”

顾清稚一惊:“回哪儿?”

“你老家在哪儿,便回那边去。”

顾清稚只觉胸口一闷:“外公为何非让我回去?我不会再惹祸了,求外公信我。”

徐阶看她:“老夫信你,只是你也该回去了。”

“外孙女只想一辈子守着您。”

他笑了:“哪有一辈子这么满的事,回去罢,咱家根基皆在松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医都好,不会再有人拘着你。”

“外公急着要赶我走……这是不拿我当外孙女看。”

徐阶截她话,道:“老夫就是太过视你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钦天监报了近日将落大雪,你快些收拾东西出发,莫等路途难行耽搁了时辰。”

顾清稚不言。

候了许久,终于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孙女何时能再回来?”

待赢下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会还乡。

徐阶心道,但终是不忍见她失望面色,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总有时日。”

“你如今归家,至那刚好初春时节。”徐阶尽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须曳起,“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晃首念着宋人词,不再看顾清稚忍泪的眼,侧过身去:“行李让你侍女帮着收拾,莫要丢三落四,带着你元颢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几个表姊妹住一块儿,好过在老夫这担惊受怕。”.

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乱风轻,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烂漫,半夜萧萧窗外响。

徐元颢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乡,当即掷下书卷,激烈反对:“我不回去!好好在这富贵风流地待着不成么,何必要跑那么老远路回去?”

顾清稚一面令饶儿将一应药箱用具束好,又将窗闭上以遮风雪,连头也未移,随口回他:“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爷子闹,跟我耍甚么脾气,以为我是情愿的?”

少年泄了气,立时坐于摇椅上虚度光阴,嘴里嘟哝着旁人听不清的抱怨。

“怎么,不去闹了?”她睨弟弟。

徐元颢脸颊一抽:“你当我没试过?”

他摊手,复躺回摇椅:“有甚么用。”

“那你还不赶快装好物事。”顾清稚眉目微皱,“在那愣着发怔是等着挨骂么?”

徐元颢翻身坐起,如风般窜出门去:“我得和几个兄弟告辞。”

和几个相熟的学塾伙伴一一告知,收获了一大掬不舍泪水,更有甚者还赠了他一幅送别诗,惜乎字体歪斜扭曲,不成体统。

行至张居谦宅门时,管家游公与他相识,见远远的一个华服轻裘的贵公子踱步过来,看清面庞后,不禁笑道:“徐哥儿何事而来?”

徐元颢无心还礼,闷道:“来与你家小郎辞别。”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归乡。”

“公子老家在何处?”

“松江府。”略停,徐元颢恐游公不认得,补充道,“华亭,您老可知?”

游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么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松江府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怪道民间都叫阁老华亭相,那可在南直隶,远着呢。”

“正是,一路驰至那边都快入春了。”徐元颢沮丧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游公问。

徐元颢点头:“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语未毕,四下似有落叶垂地的异响。

“二位少爷。”游公这才发觉庭院中自家两位公子静立背后,忙曲身行礼。

徐元颢方才沉于悲伤之中不曾举目,此刻见张居谦亦是默默无语伫于竹影之下,仿佛已将二人言语听去片刻。

“那你可要记着同我寄信。”张居谦险些落泪,又碍于兄长在侧,喉咙哽着一团水,“人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可莫连一枝桃花也舍不得寄来。”

“咱们有学堂之谊,平日里也比别人亲近,纵然从前争强好胜了些,我也一向视你为兄弟,待我日后赴京入春闱,咱们两个又能见面,一道高中,岂不美哉。”

徐元颢反过来宽慰他,两人互攀臂膊,却见居谦那位素性宠辱不惊的长兄眉间深蹙,似是满腹心事。

送走徐元颢,张居谦欲同长兄说话,周围空空荡荡,已是不见他踪迹。

终是于后院那丛凤尾竹前寻至他颀长身形,于雪落处缓步徘徊,天外数点寒芒,地上白霜一径,与他沉思人影相融。

“……阿兄?”

他未应。

张居谦提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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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是未觉。

张居谦阖唇,黯下目色,转身离去.

“且将这几捆刻本收好了置于箱奁最上头,这般珍贵之物不可受潮。”顾清稚收回片刻的出神,叮嘱饶儿莫要出差错,丫头忙不迭地答应着,又看着姑娘弯下身,取了一卷《黄帝内经》藏于随身行囊中。

饶儿不解:“小姐为何不将这本同其他书搁在一块儿放着呢?也省得麻烦。”

“我想路上翻着罢了。”顾清稚似乎不愿多言,继续束着襻膊,奔波于内室的堂前屋后。

饶儿便也不语,依照她的吩咐将针灸、脉枕、火罐理至一处收好,不致有半分遗漏。

倏而,门外有人来敲。

“何人?”瞥了眼正半跪于地手中捆着一大捧书的姑娘,饶儿代问。

“是老奴。”

听得徐阿四浑厚男声,饶儿忙开了口走出去:“管家有何事么?”

徐阿四道:“有客来了。”

“不该是徐阁老待客?”

“阁老不在。”

“那怎好让我家姑娘见外人?”

徐阿四却笑道:“不是外人。”

此声甫出,饶儿亲眼看见自家姑娘蓦地放下那捧书起身,对镜理着微乱发鬓,束紧腰上马面。

此乃一条将将上身的黛青暗花缎马面裙,行于日下恰如潋滟波光,摇乱人心神.

张居正立于正厅之前,注视后院通往此地的小径与长廊。

雪色中央,远远一道纤影,牵着他的眸光引至近处,刹那隐于袖中的指尖攥起,泛起红痕。

“张先生。”顾清稚站定,双手悬于身侧行礼,“您是来寻外祖父的么?他仍留于宫中未下值。”

张居正摇首:“张某非是为寻阁老而来。”

顾清稚不再言语。

良久,她唤了侍女:“端两盏茶来。”

侍女应声,不一会儿便以茶盘捧来两只镶银白瓷盖碗,一一移于桌案。

小桌上搁置的两盏绿茶冒着温热的白烟,如轻雾一缕,逐渐朦胧了他的眼。

“外祖父为我插手别人家事生气了,他要把我送回去。”顾清稚垂首,“我就要回松江老家了,所以该向张先生告别了。”

她一语言罢,双眸始终注视着门外那两株梧桐,余光瞥见张居正端起一盏茶,略略饮了小半杯。

周身有些沉闷,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顾清稚差点儿以为他对自己要离开这件事漠不在意,却听得耳边忽而一声:

“别去。”

正当她欲打破缄默,起身打算再去添茶时,他突然说。

此话不加任何谦辞、敬语,与他平日的温雅截然不同,近乎于脱口而出。

“嗯?”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他话中的意之所指。

究竟是意在莫回松江,抑或仅仅是不需要再添茶。

“张先生是不想再喝了吗?”顾清稚清透的瞳孔中央浮出困惑。

张居正摇头。

他会意她的心之所虑,仍不敢与她对视,只微微错开眼神,却郑重道:“张某是想请姑娘留在京城。”

“为何?”

“……京城还有许多病人需要姑娘后续诊治。”他似乎是思索了须臾,方才作此回答。

如此堂而皇之,却令顾清稚适才跃起的心又生生坠了回去。

“我会给他们开好药方再走的。”她扯出一个笑容,“张先生不必担心。”

“……姑娘真是医者慈悲。”

依旧是如此不着痕迹的语调,倒令顾清稚觉得方才的自己颇为可笑。

幸好他不会读心。

她这么想着,嘴上之语难免言不由衷起来:“能让张先生这么夸赞,我听了都能高兴好一会儿,但其实也没甚么,这只是出于小女的初心罢了。”

张居正微颔:“初心确是最难追索,张某着实敬佩姑娘。”

“那张先生既然敬佩我,所以是不喜欢我吗?”

此语一出,张居正立时抬了首,一双沉墨眸子注视着她。

意识到她目光的对视,又飞快地微微侧过面庞:“张某确实敬佩姑娘……”

顾清稚心跳顿而漏了半刻。

浑身如同静止,一切瞬间无声,等候他接下来的半句。

“……嗯?”顾清稚垂首,装作注视指尖,余光却盯着他的脸。

“但也很喜欢姑娘。”

“……是吗?”

“是。”

顾清稚终于抬首再次看向他。

张居正道:“所以即便明知姑娘要走,张某也会冒昧前来探问姑娘的心意,否则,此心难安。”

“什么心意?”顾清稚明知故问,可在听到更确切的回答之前,那颗悬着的心仍未放回原处。

“张某想让姑娘留下,不知……姑娘可愿意?”略停了片刻,他抬眸望向她。

想听的那句话已是呼之欲出,挂在胸口沉沉欲坠,搅得她指尖震颤。

顾清稚抿唇而道:“张先生说呢?”

“……来之前,张某于家中徘徊了一夜。”他始终凝视她,“斗胆猜测姑娘之心,或许与张某想到了一处。”

“拒绝之心?”顾清稚嘴上仍是不饶人,心里头却已浮现身形如鹤的男子在屋前游移沉思之情形,然如此忧思重重,却只是为她。

他笑了。

“若是如此,恕张某自作多情。”

“先生就不愿质疑?”顾清稚不敢再触碰他眸,垂首点茶,素手以茶筅搅动,神情专注,任白烟浮起模糊面色。

他素来爱看她低头凝神之色,面如秋水,魂骨似山,沉静之态宛如入画。

“张某不敢。”收起心神,他缓道。

她忽然看向他,语气沾了戏谑:“天下竟还有张江陵不敢之事?”

“无他。”他深深视她,“莫若求娶顾七娘。”

心中倏然大动,如有潮水骤而翻涌。

顾清稚手中茶筅不由得松脱,与身前男子对视,在那双见惯世间浮沉仍不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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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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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探着伸出手,隔着缂丝袖口执住他的腕,缓缓抬起,炽热脸颊贴近他的掌心。

勾起唇角,她吹开他衣袖上落下的雪滴,细语:“先生的手……有些凉。”

张居正未听清,俯下身探问她说的甚么。

“我说——张先生身上好香。”

他凝视她盈盈眉眼,犹豫着,指腹一寸寸摩挲她的面庞。

昨夜彻晚难眠之情状刹那涌入脑海,与此刻眼前人影相重,须臾,过往种种烦忧、困顿与窘迫俱作了烟消云散。

“七娘可愿给张某以答复?”张居正问。

顾清稚笑而不答。

从他目光中松脱了手,她回身端起桌上点好的茶盏递与他,他忙双手捧过,却见白色茶汤之上,已点出深绿字眼。

——好。

眼中泛起惊喜神色,立时激了心湖涟漪。

他掩袖一饮而尽。

说:“我父母不在此处,京城唯有一姨母,归家我便选一吉日请其向徐阁老求亲。”

“你可向二老禀明?”

“我即刻写信寄往江陵告知。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难关必须过。”

“什么?”

张居正微笑。

顾清稚顿时转醒,面露懊恼,跌足道:“我竟把他忘了!他一心让我回乡,若是拂了他的心思不同意了如何是好?”

张居正笑着望她大惊失色的面容:“我自会请他允婚,万事有我,你慌甚么。”.

“这么多物事哪装得了?”徐元颢收不完行李,又来顾清稚屋中诉苦,索性瘫坐在地,“光我那笼书屉子就比两个人都重,驿站的马车统共能容下多少,咱们两个光行李就得装三大车。”

“嗯。”

“你姑娘家要携之物恐怕比我更甚,甚么胭脂水粉、玉珮钗环,驿站只怕得围着咱俩转了。”

“有理。”

“别拖沓着至彼处都要入夏了,咱们两个冒着暑气回去,这可好,一归家就躺两个病人在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是去散布疾疫的。”

“你言之甚是。”

少年一叠声地随口抱怨,他表姐亦漫不经心地应声,她这般不置可否,终惹了徐元颢疑心,大步一跨立她身前:“七娘在听我说话么?”

顾清稚下意识摇首,而后方察觉,连忙又把头一点:“在。”

徐元颢撇嘴,抱臂视他:“怎么你要走,却连半分留恋之意也无?”

他放低声音,不怀好意笑道:“你走了张先生可要辗转难眠了。”

“你呆着在这做甚?”倏地,徐元颢被一道苍老男声骇得立时竖直身子,毕恭毕敬换了音调:“祖父,祖母——”

徐阶嫌弃摆手:“去去,多大的人了,成天在你表姐屋里转像什么话。”

听得门外传来外祖父熟悉声音,顾清稚悚然一惊。

她心里无甚底气,胆怯地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双沉厉老眼。

张氏亦是一言不发,但双目中透出温柔意味,瞧模样至少有个外祖母帮着说话。

徐元颢一见祖父这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的架势,记忆里他鲜少责罚自家这个素来懂事的七娘,顿时好奇心大起,早将他训斥忘去一边,扒着窗纸往里视去。

“你出息了。”徐阶一双眼森森盯住顾清稚。

顾清稚垂眼看地砖,不回话。

“拿老夫当甚么?”他语气冷冷。

顾清稚当即察觉话锋之意,俯身向他一拜:“外孙女不该瞒您。”

徐阶拂袖:“你大了,又何须事事告知老夫。”

她暗自咀嚼外祖父弦外之音,忽地顿悟,忙道:“即便我不说,凭您的智慧不是早瞧出来了么,故外孙女就觉不必多此一举。”

徐阶又是一阵冷笑。

顾清稚心里泛寒,翻身复拜:“外孙女愚钝,还望您明言指教。”

徐阶捋袖,张氏以为丈夫要动武,面上一慌,倾身欲来拦阻他,“夫君这是做甚?”

他蹙眉赶老妻:“你先去外边,老夫有话欲和她说。”

“不成,不能看着你打她。”

徐阶吐息,侧首瞥着清稚:“这丫头如今底气足了,背后有了人撑着,老夫哪里还敢打她?”

张氏眉目一敛,犹豫片刻后将言语吞咽回去,不甚放心地望了这祖孙二人一眼,叹口气,回身带上了屋门。

“砰”地,随着木门一闭,面前突然掷了卷题本过来。

顾清稚不敢去拿,正犹疑间,耳旁蓦地一声大喝:“捡起来。”

她颤着手去触碰那题本的边沿,捧于手心,目光直直定在这卷业已发黄的章奏中央。

“念。”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依言,启唇诵读: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

“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念罢,顾清稚从这卷题本中抬起首。

徐阶望她:“还有一行,接着念。”

“……臣张居正上。”

最后一字落下,徐阶负手,微屈了身审视她的眼:“如何?”

顾清稚不语。

“老夫要听你说。”

她方开了口,缓道:“此疏所陈国之积弊,乃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匮,皆出于血气壅阏,而这尽源于当今圣上怠政,故此上书劝谏其广开贤路,励精图治,方能解朝局之困。”

“你倒是第一遍就能读出意味来。”徐阶也不知是否嘲讽。

顾清稚不敢答话,耳旁听得他道:“此《论时政疏》乃当年太岳登第授庶吉士无几时,所上之第一道章奏,亦是迄今为止最末一道,主上并未视过,送入内阁来时老夫见了大骇,可谓直指圣上之过,老夫深恐此等锋芒毕露之谏言为人所惮,生生将其按下不表,保他内抱不群而能安然居于这朝堂。”

她动容:“如此……真是为难外公爱才之心了。”

徐阶又视她:“你当真知晓他是何等人?”

“我知之不多。”顾清稚与他目光相对,“但我愿意陪他成为他所期望成为之人。”

徐阶展唇:“好志气。”

他续道:“老夫观其人身负国器,此后必居于诸人之上,比之老夫乃至严阁老,甚或本朝开国以来诸位宰辅皆愈有改天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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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之气量,然这权柄在握,脊背必是棘刺满身,稍有不慎,即是全盘皆输,再无翻转余地。你可有预知此后种种险阻困苦,尽须由你撑起?”

顾清稚点头。

徐阶沉静端详她眼眉,想这外孙女此前善会察言观色,少有这般坚定时刻,心下黯然,一时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日后若逢满朝攻讦弹劾,至穷途末路之时,你是悔还是不悔?”

顾清稚笑道:“这有甚好悔。”

门外俟了半日的张氏早已按捺不住,立时推门而入,趋近了扶住清稚双肩:“莫听你外祖父胡说,哪能这般严重?你张先生为人最是知进退有城府,又有这般雅量,听闻裕王府满门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是那等执拗暴戾之人,谈何险阻艰难?”

“外祖母放心,这也就是外公提点我呢,不过是假设而已,哪里会真能如此。”

听她宽慰罢,张氏道:“你也坐下歇歇罢,夫君也真是,一日到晚便让小辈跪着听你教训,次辅大人的威风做甚么要冲着小辈发。”

徐阶不理她,终是撩袍往正位上坐了,看着顾清稚亦寻得一杌子休憩,便道:“老夫方才所言,也不过是给你事先提个醒,好教你谨慎思量这桩婚事。老夫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心愿嫁?”

张氏亦探询视她。

顾清稚眸光凝于一处,语气毫无半分犹豫:“确是真心。”

“若是老夫不肯呢?”

徐阶悠长目光投来,令她后背一凛。

“外祖父为何……”

“凭老夫不愿让你涉险。”徐阶直截了当道,“老夫恩师夏言阁老一朝身死,可怜其妻苏夫人年老流放,命在旦夕,教人如何不为之心惧?”

张氏一听,顿时也失了镇定,丈夫话意她如何不懂,对着顾清稚的面上难免覆了愁苦:“你外祖父是怕你嫁了个有凌云抱负的,必定不甘心屈居下僚,日后即便登上云端,我们也不愿看着自家掌间明珠承担那跌落尘土的后果,若是有性命之忧……那我见了也是不活了,你外祖父的苦心你可懂么?”

“我都明白。”顾清稚始终未垂下眼眸,目光平视,“二老不用为我挂心,你们尽管宽心,外孙女都晓得,也知该如何做方对得起你们这颗心。”

“你执意如此,外祖母必定支持。”张氏眼中担忧未褪,“你自小聪慧,万事不必我这个老妪多言,只是……”

“你也莫说了。”徐阶打断她言语,随即步出门外,“来日收了聘礼缔罢婚书,你便操持七娘出阁罢。”

窗格之外,冒着雪目睹屋内情形的徐元颢虽是能视,苦于风大听不清楚,那三人言谈愣是没领会半个字。

“你在这做甚么呢?”张氏路过,睨他。

徐元颢忙后退:“孙儿在看……看光景。”

“还不快收拾去?”

“是。”徐元颢乖乖告辞,骤然闻得身后一声晴天霹雳:“这回你一个人去罢,我派个知根底的小厮伴着你,一路小心,莫要让祖母牵挂。”

徐元颢不解:“怎么,七娘不走了么?”

张氏不答.

“张大人既已拟定婚约,这嘉靖年间进士登科录上的户籍事项可得修改了。”礼部侍郎笑道,取来一卷档册递予他。

张居正接过,挽袖蘸墨,于自己名字的那一侧家眷列里,端正楷体落笔:“妻顾氏。”

写罢,他停手搁笔,阖上档册,随后下值出门。

小雪纷飞而至,他行至柳泉居楼外时,心中挂念着与顾清稚之约,脚步不由得加快。

有一行官僚女儿坐轿路过,瞧见雪中有一蓝袍官服男子等候于鹤年堂之畔,长身玉立,湛然若冰,不禁撩帘望去。

“好俊的郎君。”有女子赞道,“这官服穿他身上愈发夺目,倒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哪位姑娘,有这般颜容出众的相公,好生福气。”

“我倒觉得是在候着哪位同僚,瞧他才下值就等人,怕是有甚么要紧事。”

众人议论之间,顾清稚方乘着马车而至,远远地就见那男子伫立于檐下,雪色一径里白茫茫铺开去。

“快停车!”她眼中有如闪过星子,连忙吩咐马夫,车停稳后立即奔下去,于众目之中小跑向他。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轻笑道:“不急,你慢些也无妨。”

顾清稚欲去勾他的肩同行,奈何身高有限,如此颇为费劲。

“我可以挽着你吗?”他问。

顾清稚点头。

他便拉开身上大氅,将她拢入臂弯之下,教淋漓细雪再侵不了她——

我只能说只有《明实录》《明史》还有往来书信是能相信的,明人是真的很爱写野史笔记编派人,看得我眼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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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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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晴,朔风萧萧,寒日泠然上琐窗。

“阁老,新婿一行人将至。”徐阿四至前厅来禀。

徐阶颔首,蹙眉望向里屋:“快去催催夫人。”

他早已正襟危坐了半日,张氏才将将梳洗罢出来,一见丈夫穿戴妥当候在此地似有许久,不禁笑道:“怎的倒是你催我了。”

徐阶冷道:“咱家丫头新婚,还这般惫懒,也不知你是何意。”

张氏顿时露出奇了怪了神情:“这话怎么似曾相识?老爷子这是完璧归赵了。”

话虽如此,她知是丈夫心里滋味不好受,于是取镜理好襟口,宽慰道:“你也别太过伤心,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再者新婿宅子离咱家拢共才几里路,丫头想回还不是尽她心意?”

徐阶不答。

“今儿倒是你跟个婆妈似的,我做外祖母的犹可,怎的老爷子比我还不舍。”张氏言着,喉头却亦是黯然,不经意老眼发热。

“丫头可出来了。”朦胧目光中,她见仆役们簇拥顾清稚而出,立时上前迎去,倾过身仔细察看闺女装扮面容。

她今日妆饰风姿夺目,却令张氏心里一搅,静静视着她于众人眼前向自己和徐阶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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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孙女此番拜别外祖父外祖母,还望二老身体康健,事事顺心,勿要烦忧。”

顾清稚素手交叠于前,屈身长拜,凤冠间垂珠哗啦作响,恰好掩住她目色。

张氏眼中含泪,眶角早已微红,拔下发间玉簪,轻轻嵌入顾清稚鬓中。

“谢外祖母。”

听她言谢,张氏不禁揾泪。

徐阶亦是眼底生热,作为一家之主又不能于众人之前轻弹,只能隐去情绪,强作淡容:“我们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此去须与夫君相互扶持,勿忘本心。”

语罢,他又低声和清稚耳提面命:“我与你说的话可都记住了?太岳内里是个执拗的,日后还得你多劝劝他,担待着些。”

见顾清稚点头应是,他不再发一言,沉默着,注视外孙女凤冠下的娇艳脸容。比原先清水芙蓉的面庞浓丽更甚,被胭脂与眉黛精心描画过的五官美若朝霞,他不禁想着家中娇养多年的闺中少女,一朝之间竟要归于别家,面上虽看似古井无波,心海却早已翻覆。

他忆及女儿托人第一次将顾清稚带至其面前之时,小丫头瘦瘦小小,才及他腰间,牵着比她还矮的饶儿向自己行礼,半点儿也不认生,一双大眼晶亮如月:“原来外祖父当真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男子!”

徐阶当时便乐了,弯下腰抚她发顶:“传说里编派我甚么?”

“湛然冰玉,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有所谈论霏霏皆芬屑。”

徐阶大笑:“你背这个倒挺娴熟。”

小清稚答得理直气壮:“特意为了您背的,还不得多上点心?”

徐阶又是展颜。

旬月前自家那位学生寻上直庐时,他本以为是有甚么公务,忙问何事时,却见张居正忽而躬身行拜礼:“学生有一事相告,求恩师允准。”

徐阶见他如此郑重,不免讶然:“你尽管告知于我,何须行此大礼。”

夜色下张居正眸子澄然,又是一拜:“晚辈江陵张居正,斗胆求大学士成全心意。”

“甚么?”徐阶隐隐已觉出他意。

“晚辈心慕阁老外孙日久,今日斗胆求娶,望阁老怜悯晚辈此心昭昭,考虑祈请。”

徐阶缄默。

耳旁不闻他言语,张居正不敢视他凌厉眼神,低道:“阁老?”

徐阶沉声:“你是真心?”

“以此身起誓,不敢有半分虚妄。”

“何日起意?”

“一见即难忘。”

夜里他的笑声竟如秋露沾了两分冷意:“老夫早该瞧出太岳心思。”

“不敢。”

“你有甚么不敢。”徐阶道,“老夫瞧你胆大得很。罢了,待老夫去问她。”

他回身欲走,忽地被张居正阻住:“求阁老莫要为难姑娘,一切皆为张某妄念,与姑娘无干。”

徐阶望他双眸,须臾面上褶皱牵起:“太岳宽心,若这丫头教迷雾蒙了双眼,老夫自会替她拨去,若是头脑清明,也无需老夫操这份心。”

思绪扯回现下,他感慨万千,低颌摆摆手,示意顾清稚速行:“跟着你夫君去罢,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看了不像话。”

“老爷——”张氏剜他,复换上笑容,含泪目送外孙女远行:“去罢。”

一直在身侧侍立的饶儿偏头见自家姑娘眼角濡湿,忙贴近她身子,附耳道:“姑娘莫往心里去,咱们阁老这是说反话呢,他暗里最盼着你回来了。”

“嗯。”顾清稚借一声轻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就着饶儿的手踏出门外.

饶儿纵然平日冒失口无遮拦,然这话还是被她说中了。

——老爷子着实是口是心非,外孙女才过门未至半旬,就借了张氏的名义送帖子去探问丫头何日再来归宁。

张氏一面忍笑,一面顺着他意拟帖子,嘴里不忘调侃:“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瞧见了像甚么话。”

“……住口。”

张氏笑得愈发高声:“我不过是复述了遍阁老原话,您就受不住了?”

“老夫当值去了。”不堪老妻如此调笑,徐阶甩袖。

张氏瞅着他离去背影,脸上仍是乐呵,但身旁不见了那个总是跑前跑后哄自己开心的娇小身影,心里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骤起。

顾清稚接到帖子时,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我说的罢。”饶儿邀功,“莫看阁老朝堂上高深莫测的,到了府里还不是成了寻常家翁,哪里能舍得下养了十来年的姑娘您呢。”

顾清稚摇头,虽很心动却是拒了:“改个日罢。”

“为何?”

“明日裕王府有宴,外祖父那儿只能后日去了。”.

“太岳怎生仍未至?这宾客大半都来齐了。”高拱心急,问向身旁下僚张四维。

“还未至时辰,不过是我等来得过早,高大人慢候便是了。”张四维漫不经意接话。

他替上司斟了盏酒,见裕王前来,与高拱一道敬道:“蒙王爷相邀共饮,微臣荣幸之至。”

裕王肌骨消瘦,唇下数绺长须,待人谦恭有礼,高拱是他王府侍讲,即是他读书师傅,故此待高拱更是亲厚与他人不同。

瞥见高拱身旁张四维风度闲雅,相貌俊秀,端得是仪容倜傥,心底顿生欣赏,又想起张居正,复问高拱:“太岳何时至?”

一旁王妃陈氏听入耳中,不禁笑道:“妾还请了张大人新婚娘子一道来,想两人还不知何时能出发,王爷开宴还早,何必急这一时。”

高拱闻言,亦笑而不语。

张四维道:“臣还未恭贺张大人新婚之喜,来日定当补上。”

高拱摇首:“太岳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子维省了那心罢。”

陈氏一提清稚,便有如面带春风:“几位大人还未见过那顾娘子,心思甚是灵巧,一手医术多少男大夫都比不得,为人又心善,张大人娶了她真是好福气。”

“怪道徐阁老拒了这么多高门,原是早就看上了太岳做外孙女婿,必也是舍不得给了别家。”高拱方打趣罢,眼睛倏地一亮,“他们来了。”

众人望去时,果见一双男女挽臂缓步而来,沿途回应着诸位同僚的恭贺。

“二位真真是一对璧人!吾等贺张大人与娘子新婚大喜!”

“哪里哪里。”女子谦声道,侧首视了身旁丈夫一眼,男子会意,隐在袖中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女子随即又朝众同僚露出烂漫笑容,“多谢列位大人。”

“那便是张太岳和他娘子,子维可上前与他二人攀话。”高拱示意张四维。

后者却并未答言。

眼风一瞥,顾清稚见了陈氏迎上来,忙先一步趋至,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言罢,又吩咐身旁侍女:“饶儿将物事拿来。”

陈氏笑道:“来便罢了,还要赠礼,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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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臣妾的一番心意,此乃鹤年堂新送来的长白山野山参,最是补气,只是王妃切记不可多服,每次适量即可。”

陈氏合不拢嘴,命仆役收了,上前来牵住她素手:“如今可好了,张大人是我家王爷的师傅,你日后千万常至我裕王府,也算是多来与我作伴。”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甚么,又道:“王爷侧妃李氏近来有孕,娘子若是有闲暇麻烦多来相看,王爷年近三十就这么个骨血,若是能诞个皇孙,也能教圣上欢喜。”

张居正忽而察觉袖下扣着的指尖一滞。

话一毕,周围人均来作贺:“王爷恭喜了!此胎定是麟儿,至那时吾等皆要沾王爷的光了。”

“若真能得个皇孙,定来再宴诸位。”裕王道。

一时称颂声四起,人群中独顾清稚眉目蹙起,虽迅速抿去,却被站于不远处的张四维收尽眼底。

他此时方才趋前,举杯与张居正道:“卑职见过张司业与夫人。”

顾清稚见来人风神俊美,眸中顿时掠过一道星点:“大人是哪位?”

“不敢称大人,卑职乃翰林院编修蒲州张四维。”

“张大人好相貌。”他眼见女子目中光芒蓦地敛去,浅淡眸子一沉,语气却仍是平常,然而旁人听去颇具别样意味,“名字也好,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张大人定是身负辅弼大才,休得谦虚。”

张居正垂首望她一眼。

察觉到他神色,顾清稚仰面对视:“怎么了?”

“无甚。”他道,“挽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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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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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春日,顾清稚收到来自浙北的一封信函。

言目睹百姓因倭寇之乱流离失所,心生救济天下之念。又见从古至今缺乏专门著作以详细介绍各药材功效,又或者残缺不全,谬误百出,致使许多病人因此贻误治疗时机,枉送了性命。

故此,信的主人决意撰写一部本草学专著用以勘误,此书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即始撰初稿,奈何条件有限,忆及在京城时宫中御药局藏有不少奇珍异草,于京外却再难寻得,因而寄信于她,询问她是否能够记录相应形貌、性状、功效与他,如能帮忙,则将感激不尽,若为难,亦不强求。

落款为黄州李时珍。

兹事体大,顾清稚却当即写信予以回复:“盖知老师事业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学生岂敢拖沓怠慢,必当鞍马驱驰于前,尽绵薄之力以助老师心愿。”

书罢,立刻一头埋入御药局中,一时竟废寝忘食,常至二更亦点孤灯一盏,几欲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宫中女医虽人数不多,然个个为各地医术精尖之妇人,清稚资历最浅,年轻也最轻,但名声颇高,便时常有如履薄冰德不配位之感。

女医们待她亦如长姐视幼妹一般,清稚本就亲和,又相当好学,有疑问便会睁着双圆润杏眼谦虚求教,见到同僚们一口一个姐姐,如何能不讨喜。

见她如今为此事投入诸多心力,众人便也来协助,有能指教之处便详尽解释,知何地有珍贵药材也无所不告知。

顾清稚见民间常谈一味名为“万氏牛清心丸”的药,言可治小儿急惊风,乃当今名医万密斋的家传良方,可惜自己与那万密斋并不相识,无缘得见。

瞧她苦恼,一女医便献策:“我闻得那万先生近来正于北直隶探亲,顾娘子若有甚么人牵线,或可相识。”

虽是如此,顾清稚想破了脑袋也思不出身边有谁人能与那万密斋有牵连。

“顾娘子勿忧,万先生乃沿海福建人,徐阁老桃李天下,学生中定有其同乡,娘子慢些探访也不迟。”女医又道。

于是顾清稚硬着头皮重回外祖父家里做客。

“还舍得回来?”徐阶才下值回府,见屋内赫然坐了个稀客,淡淡视她,“老夫以为你有了夫家便忘了老家,养了这么些年却是白养,一颗心全搁别人那去了。”

顾清稚无辜:“天可怜见,外孙女这些天连家都未归过。”

张氏大骇:“这可使不得,纵然张先生这两日公务忙顾不到你,你也不能和夫婿闹脾气冷落了他,须知夫妻之间贵在相互理解,怎能凭一己之喜怒光耍小性子。”

她细细端详清稚眼眉,果见其目下发青,似是已有数日未能安枕,想起传言,又是一阵担忧:“听闻张先生一遇盐使、关使、屯马使回朝述职,即夜至其家详谈地方上的情形利害、陈规积弊,这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心思固然很好,但这不顾家也是该劝劝。”

顾清稚心道何止爱跑别人府里,归来后还要通宵达旦记录琢磨方才对谈。

但这话终不好说出口教外祖母担心,便故作不以为意道:“这才是好事呢,他本就忧虑刚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供职,直至今日从未有过时机外放出京磨炼磨炼,以至于缺乏地方治理经验,生怕难以体察民情,不利于见识增长。这下多方探访,四处求教,如此也能对百姓疾苦有更深切体会,这可不就抵了任职地方的好处么?”

张氏聚拢柳眉:“你这孩子……怎的一心就知为张先生着想,还说甚么盼着自家夫君外放!这出京容易,回来可就难了!多少人挤破脑海要回朝廷中枢谋个一官半职,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夫君跑地方上任职,也不知你是作何想。”

顾清稚绕至她背后,伸出手替她捏了捏后颈,待她舒适闭目,笑道:“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还不知有无外放的一日呢,说不准出了京还能更自在些,脑海里只需牵系一方百姓,总比现在一闭眼就念着两京一十三省轻松。”

“你们当真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张氏阖眸叹气。

“我向来知太岳案牍劳形,所以我也不打搅,自己做自己的事儿便是了。”

“你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张氏心疼地转过身去揉她。

顾清稚方欲提起那寻人事项,不料大舅徐璠自门外快步而入。

一瞧外甥端坐这厢,徐璠不禁冲她招呼:“七娘怎的回来了?”

张氏替清稚接话:“你亲外甥女想回来不是随便回?你做甚么要问这一嘴。”

徐璠讷讷:“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着,他看向上首徐阶,拱手行礼:“爹,儿子有事来报您。”

“你说便是了,老夫听着。”

徐璠方答:“儿子主持的万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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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已修毕,来向父亲禀告。”

徐阶顿而直身,沉肃眉间难掩喜色:“此话当真?”

徐璠颔首:“儿子从不敢有半句虚言,牵涉三族之事,如何敢欺瞒圣上与您。”

“你此番做得极好!”徐阶复赞他,“亏得严分宜百密而有一疏,将此机遇拱手让与你,然你能成此功劳也是难得,掰倒严党亦有你出力。”

张氏亦是大悦,欣慰看他:“大郎如今在天子面前得了力,多亏了平日里书读得好,你父亲教诲的那番道理也亏得没有白进耳朵里。”

徐阶眼神一扫,瞄见一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安静立着,面上似若有所思。

“这丫头可懂了些甚么?”他并不打算放过提点外孙女的机会。

顾清稚发觉近来外祖父尤爱教育自己,便点了头,将心中思忖道出:“不可放过彼者一寸一毫松懈之机,自古无金汤一般的堤坝,但凡是个人皆会犯错,便只需逮此时趁虚而入,将这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搅得愈大,使其再难以堵上。”

徐阶笑而不语。

他知顾清稚已看懂其意,严嵩万般老谋深算,前段时日却犯下一差错:嘉靖所居万寿宫起火烧毁,不知迁往何处居住,遂问群臣。

严嵩平日善察圣意,却不知为何此番头脑不清,建议嘉靖可暂居南城,待日后有适宜宫室搬去不迟。

徐阶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显,心下早已是大惊——南城乃故英宗自瓦剌归国时幽居之地,这段不光彩之历史是个大明臣子都该熟记于心,而这回严嵩虽是无意,但已犯了嘉靖忌讳。

不过嘉靖仍是眷顾严嵩,虽有口舌之失,亦只是强压不快未作怪责。

此时徐阶进言:“可将修三大殿剩余的木料重修万寿宫,臣荐雷礼以督工事。”

此言可谓既匡正严嵩之过,又提了个暗合皇帝心意的建议,连可用人选亦呈给圣上待选,如何能不教皇帝龙颜大悦?

果然,嘉靖满意之下,命徐璠以尚宝司丞兼营缮主事,监督该项工程,徐璠也不负众望,昼夜赶工,激励匠人,仅以三个月即重修罢万寿宫。

“外孙女说得不对么?”清稚候了半晌观其不答,不禁偷眼看他目色,刚好与他苍茫老眼撞个正着。

她忙收回眼神,耳旁传出徐阶声音:“老夫瞧你是得意忘形了。”

这句也不知是提点谁,总之地上齐齐跪了两个。

“爹教训得是,儿子明日便谦辞圣上恩赏,自称年幼,此皆乃严阁老之功,臣不敢僭越。”

“外公言之有理,外孙女从此埋首做人,不再在外出风头,外公放心便是了。”.

然而直到夜初时分,顾清稚仍未寻得契机达成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阶自称年老昏聩,急需休憩,不等她开口相求即摆手催促她退下:“老夫倦了,你们也速归去罢,莫要来老夫面前讨嫌。”

顾清稚悻悻然被赶出府,于马车缓驰而过之时,迎面正巧遇上一男子着官服下值。

“原来是张大人。”她撩起帘子,向男子微笑。

张四维忽于寂静半道闻一女声,陡然一惊,当即举目视去,看清来人面庞之后立时将这异色收敛,淡然作礼:“见过娘子。”

“张大人哪里去?”

“……回府。”

“原也该这样。”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我糊涂了。”

“无妨,娘子是有何事么?”

“张大人出身显贵,听闻您舅父乃是镇边重臣王崇古。”

张四维不知其意,视她坦然双眸,回道:“舅父之荣与卑职并无干系,卑职也无意借此攀亲。”

“张大人这是哪里话,我还欲因王将军求张大人一件事呢。”

“何事?”他望她。

“我听说王将军旧日曾于沿海巡边,与那方名人颇有交情,有人说王将军认得福建名医万全万密斋先生,我正好有要事求问万先生,不知张大人可否赏脸做个牵线,介绍我与那万先生认识?”顾清稚道,“您要什么回报,我必倾囊奉送。”

张四维牵唇,瞧着仿佛那最后一语于家财万贯的他看来颇为可笑,然颔首:“不过小事罢了,能为娘子效命,是张某之幸。”.

回至府中,已至亥时。

仆役接过顾娘子摘下的斗篷、暖帽、手套等物,听得她问:“夫君可归?”

“娘子回来前无多时已归,正于书房阅公文。”

最后一语无须仆役提醒,她即心知肚明。

“我去取一份笔墨。”

一面换上燕居服,悄声步入后院书房。

烛下张居正仍专心伏案撰着甚么,她不忍打扰,只放轻脚步趋至书桌一角,拈了支紫毫笔,翻来覆去却寻不见墨。

顾清稚便踏出房去,欲往府库中和管家游公讨一副。

方回过身,蓦地,背后闻他冷冷一语:“这里有。”

顾清稚应:“好。”

“拿得倒快。”墨才到手,他又是漠然。

顾清稚低首看他:“怎么了?”

“难得见你有求于我。”他道,“求别人倒是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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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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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缠动,四下万籁俱寂,只余风卷起桌侧书页簌簌作响。

“夫君如何得知?”

“我为何不知。”

“我以为夫君不知道。”

他未作回应。

“夫君生气了?”顾清稚攀住他的肩,将脸颊贴近他的后背。

他未动,握着笔的手蓦地一滞,语气却淡:“你顺意即可。”

“可是夫君不悦了,那我也顺心不起来。”

“……”张居正道,“我未尝不悦。”

眸中光芒黯去,顾清稚顿感难以交流。

松开手臂,默默后退推门,她低声道:“你早些睡。”

“你亦是。”

“七娘这是和兄长吵架了?”张居谦圆睁着眼问。

顾清稚甫开门便见仅披一件外袍的少年立于庭中,不禁蹙眉赶他:“穿这么少是上赶着得伤寒么?回去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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