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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为聘(二合一)
花叶如火,飘落在青湛湛的湖面上。
陆轻衣不敢直视对面那双含怒的凤眼。
江雪鸿这脸色,让她想起在寻常阁时,他得知她神魔混血的身份以及和司马宴那档子破事的时候,想着想着,下巴就疼起来。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问题是虽然铸成了灵体,也补不上不认路的短板,肯定三秒被擒。
“陆轻衣。”
公主大人发话了!快逃!
江雪鸿还没开口,便见青衣小姑娘提着裙子掉头狂奔,一头栽进了深池里。
胡闹!
他气得头疼,顾不上多想,几个纵身,跟着跃进了池水。
陆轻衣原本想的是,晏老五旱鸭子一个,现在又动不了内力,她就在湖心飘着,等他骂完再委委屈屈说句“晏企之,我好冷”,他肯定不会再追究。
跳了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是可以借助神力为所欲为的。可丹田滞涩,身子越来越沉,一点神力都使不出来,反而因运气呛了几口水。
……什么先天灵体,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啊!
她只能试着划水,却因衣衫厚重颇受阻碍,尤其是身上那条里外层叠的裙子,一沾水简直就是个麻袋。
要命,难道指望旱鸭子救她不成?
划水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下沉的速度,很快便连手都抬不动了。陆轻衣还在自我安慰“又不是没死过”,忽然感到腰上一紧,紧接着,唇上贴过来一个柔软物什。
“?!”这见义勇为的路人甲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路人甲”有些霸道地撬开她的唇,一边往她口腔里渡气,一边带着她往上划。汩汩暖流传送过来,陆轻衣恢复了些许力气,摸索着攀住他的腰身,忐忑不安地睁眼,瞳孔一缩——
莫非她已经断气了,才会出现旱鸭子下水救她的幻觉?
唇上真实的触感,紧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还能感受到他胸腔有力的心跳,这个幻觉体验也太走心了吧?
浮冰消融,水底依旧寒凉。
江雪鸿强压着火气,带着怀中仿佛注水海绵般的人往上游,越游越觉得不对劲。
这小没良心的,怎么还伸起舌头了?
纤瘦的胳膊从腰间移上脖颈,小爪子在他后脑勺胡乱扑棱,青涩又急迫地挑逗舔舐,生生将毫无意味的渡气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江雪鸿视线一转。
近在咫尺的睫毛浓密如鸦翅,小姑娘秀眉微蹙,似乎对他的无动于衷不太满意。阳光折射入水,漂浮在半空的霜发织成网状,层叠的豆青裙摆如细纱般透亮,像是水下摇曳的金鱼尾。
她方才说,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原来,她从生死关上走一遭的缘故只是——爱他。
江雪鸿神思一动,怒火竟一并转成了欲|火,掌心凝出数缕焰光,翻手向水底一击,借着反冲力带着陆轻衣跃出水面。
“哗啦——”
清波上,青衫女子被红衣男子抱着旋转落下,繁复层叠的裙摆层层绽开,仿佛水上盛开的芙蕖,水珠排成一圈圈弧形,在日光映照下好似天星乱落。
江雪鸿足尖轻踮,几步便跃至岸边,将陆轻衣重重按在红叶堆上,以肘撑地,贴着她耳边,快速道:“所谓先天灵体,内力运转并非来自灵府识海,而是以身引灵,阴阳大化皆存于心念方寸。”
陆轻衣脑袋还懵着:“啊?”
江雪鸿幽幽一笑:“命交给你了。”
话毕俯身曲膝,启口含住她如蝶翼般款款颤动的柔软娇唇,热烈又迫切地吻了下去。
紫电如江海奔腾般轰鸣而下,直直冲他的脊背劈而来。仰躺着的少女瞳眸颤缩,眉心神印倏地一亮,冰青色的结界迅速凝结,紧紧包裹在二人上方,生怕一道天雷直接把眼前人劈成飞灰。
大地狂抖,心脏跟着疾速抽动。
陆轻衣起初又慌又乱,手握成拳,使劲推着他的肩膀,小腿也连蹬了好几下,精神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有了依仗的混账男人却更加肆无忌惮,彻底撕下斯文的伪装,托起她的后脑勺,将这些日子经历的焦灼、苦痛、挣扎,尽数倾倒与她。
是思念,也是欲念。肌肤相贴,呼吸纠缠,连彼此的心跳都在共振。
经水一淹,陆轻衣才搭上线的脑子又不大灵光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一吹风便觉得冷,凭着求生本能向唯一的热源索取温暖。江雪鸿也顺着她的意,得寸进尺,把人严严实实压在身下,拥着她继续加深这个持续了许久的吻。
他吻得杂乱无章,箍在腰上的手几乎要把她勒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她那不甚敏锐的感官,才能不会再弄丢她。
他吻得极其用力,简直像疯魔了一般,大手胡乱在她脊背上游移,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抱她。像是气极,像是喜极,又像是痛极。
身被禁锢,舌被裹挟,心也为他跳动不歇,彻底乱了节奏。
入魔的记忆模糊断续,陆轻衣只记得自己吻过他,却忘了唇瓣的触感,如今才真切感受到这如暴雨惊雷般滂沱的爱意。接吻居然是个体力活,才喘一口气,又被拖入漩涡中,霸道又无理,几乎要把她剥夺殆尽。
飞光流影,天雷噼噼啪啪落在结界上,好似千顷星光坠落——就这么信她吗?不怕活活被劈死吗?
陆轻衣试着安抚他,却徒劳无功,她一动,他只会更加用力禁锢她,甚至开始撕咬、吸吮,好像命中注定要与她撕掳、纠缠,直到轮回的尽头。
抵抗不得,只能被迫接受。
简直是……往死里亲。
没过多久,小姑娘就瘫成一瘫烂泥,发髻散乱,襟口微敞,呼吸乱了节奏,从锁骨到耳垂都是红彤彤的,鼻尖凝着汗珠,红肿的唇瓣一张一翕,舌尖发麻,眼眸比清波澹澹的湖水还要乱上几分,竟还横着淌了几滴眼泪。
江雪鸿眼中浓雾渐散,餍足一笑,在她耳畔压着嗓子送气道:“可知错了?”
天雷未歇,陆轻衣睫羽呼扇,额角也聚满了细密的汗珠,撑着结界不敢松懈,声音随着身子打颤:“混蛋……我不嫁了,不嫁了……唔……”
话未说完,眼前又是一暗,嘴巴再次被封住。
他再也不是幻境里那个牵牵小手都要脸红的傻弟弟了!
然而这次,他却变得温柔起来,仿佛真的变回了两百年前为她簪花的那个少年,十指一点一点扣紧,浅浅的,轻轻的,引导着她配合换气,不知不觉间,连牙缝齿隙都被探得彻彻底底。
末了,又去吻她眉心的神印。
雷声渐隐,青冥染红,风乍起,林声交杂着鸟声,金红的落叶扑簌簌落下,薄云外远远传来暮鼓钟声。
江雪鸿松开桎梏,虎牙一扬,柔情都化在笑影里:“不嫁,你舍得?”
音色如玄泉清冽,容色如云霞照灼。
这个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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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唯一一个爱她入骨的人,是千夫所指时唯一一个会站在她身边的人,是她三百年来至死不灭的……执念。
“司马宴。”
“是我。”
“晏企之。”
“是我。”
睫羽上水珠轻颤,思念在刹那间彻入骨髓,陆轻衣喉头一哽,抱过他的脖颈,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不是说她是可堪一用的幌子吗?不是说她入魔,不会管她吗?死死生生,痴妄无终,哪怕爱得遍体鳞伤,她又怎么会后悔呢?
江雪鸿手臂绕过她的脊背,慢慢拥住她:“到头来,独我伤你最深。”
日色西沉,陆轻衣哭嚎许久才缓了过来,团在他怀里,打了个哭嗝:“你不是不会水吗……”
江雪鸿垂眸:“我几时说过不会水?”
陆轻衣转了转,反应过来:他只是畏水厌水,并非不会水。
淦,上当了。
“那阑江那会儿,你为什么非要我扛上来?”
她都快累死了,也不见他划两下。
江雪鸿气定神闲道:“那会儿不想活了,你非要救,便让你救了。”
“……”
陆轻衣实在没有力气锤他,低声骂道:“你又故意欺负我!”
江雪鸿轻笑出声,将头低伏在她颈边:“那便好好养魂,快点强大起来,让你欺负回来。”
这话其实有些凶她的意思,可教微哑的嗓音衬着,不免染上了几分“恩怨相尔汝”的旖旎意味。
陆轻衣不知想到了哪种“欺负”,腾地红了脸,再不敢动弹了。
“阿倾,”江雪鸿将她困在臂弯,讨好地用下颚蹭着她的发顶,“三日内大婚未免匆忙,宽限些许可好?”
“不好!”
“阿倾。”
“想都别想!”
“阿倾——”
一句比一句温柔,仿佛毛刷子挠在心上。
夭寿了,晏老五不会在跟她撒娇吧?
“那就七天!”陆轻衣忽觉耳垂上一热,酥麻的感觉仿佛蚂蚁爬过,原本就不大灵光的大脑直接宕机,生怕再惹一道天雷下来,忙道,“半个月,不能再多了……嘶,那一个月,一个月总行了吧!”
他是饿疯了开始饥不择食了吗?
江雪鸿又含了许久她的耳垂才松开,一槌定音:“一个月,成交。”
……又被他坑了!
离渊四季无雨,今日却落了惊雷。傍晚时分,众人看到五少爷和神女竟双双成了落汤鸡,神女眼尾泛红,脸颊烧得仿佛熟透了的柿子,唇瓣还肿着,不禁陷入沉思。
神女那小身板,吃得消五少爷吗?
*
大婚安排上日程,便再顾不上什么休养,浓情蜜意的两人迅速回了景星宫。
神女的“死而复生”吓傻了守门弟子,看到栖梧院满眼的黄符,陆轻衣也差点吓晕过去,来回念了好几遍驱鬼咒,磨着江雪鸿守在身边,才终于战战兢兢安歇下来。
满帘明月如水。
男人替熟睡的少女掖好被角,在她唇边落下浅淡的一吻,放下床帘,坐在床榻边,缓缓抽出佩剑。
所有人都以为,这把由血肉铸成的剑,定是鲜红而炽热的。
可事实上,溯冥剑刃依旧是碎玉星汉般的银白,像冬日落的细雪,像身侧之人灵魂的颜色。剑从火炉中拿出来,还是冰冷的,似还凝结着她当日落下的眼泪。
离开的时候尚是初春,归来却又是一年深秋。他的清安元年,似乎大半都是在等待和守护里度过的。
前世今生的纷杂记忆在脑海中浮沉流转,江雪鸿垂眸看着剑刃上映出自己的眉眼,从月至中天寂坐到曙色侵窗,忽觉肩头一重,刃上又映出另一双淡青色的杏眼。
陆轻衣打了个哈欠,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气:“你怎么还没回去呀?”
虽然有傅大师兄帮忙,道盟堆积下来的事务仍旧多如牛毛,魔道那头也不能放松警惕,他可比她忙得多。
江雪鸿匆忙收起剑,似乎怕那冷白的双刃会再伤着她,回身把小姑娘拢回被窝里,才道:“你还怕着,我怎么可能回去?”
陆轻衣道:“我已经缓过来了。”
“我怕,你陪我一会儿。”江雪鸿隔着被子抱住她,垂眸问,“怎的睡不安稳?”
陆轻衣弯起眸子:“听到雷声了,你又偷偷亲我啦。”
江雪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越抱越紧,似乎怕她消失不见:“阿倾,你是真的吧?”
“废话。”
江雪鸿似咏似叹:“我还以为又是心魔。”
“心魔哪有我机灵。”陆轻衣撇撇嘴,扒过他的手,“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
陆轻衣探了他的额头,又去摸他的脉门,将信将疑:“喝药都要让我看着,不许硬撑。”
江雪鸿颤了颤睫羽:“……嗯。”
这便是,被她爱着的感觉吗?
陆轻衣对医术一窍不通,分不清这脉搏是虚浮还是沉稳,只能硬塞了他几颗灵丹,顺便传了些神力过去,又道:“要不我用元神之力给你补补?”
男人的脸色突然一滞:“不必。”
陆轻衣不依不饶往他怀里拱:“让我试试呗。”
少女身上带着清甜的体香,江雪鸿顿了须臾,轻咳:“你元神化形日浅,于我补益微弱。”
元神交接,有利夫妇。在濠梁城实属阴差阳错,这种事,还是待成婚之后徐徐图之为好。
陆轻衣不知背后因由,有些懊丧地点点头,转了话题:“晏企之,我的魂魄可能还是不全。”
他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但她却依旧想不起来。
江雪鸿:“无妨,有事问我便是。”
陆轻衣犹豫片刻,抬起头:“前世的我是不是对你不太好?”
“你很好。”
“可你都堕魔了。”
“去魔道是情势所迫,民无二王,你我同在,道盟迟早会分立。”
陆轻衣打趣他:“哪有把天下白白送人的,你就没想过和我争上一争?”
“想过。”江雪鸿低头自哂,“但我若争,最好的结局也不过赢得一个满目疮痍的天下,和一个伤痕累累的你。”
字字吐得认真,陆轻衣有些慌乱地错开视线,半晌挤出一句:“呆子。”
江雪鸿不答,慢慢靠上她的发顶。
船到桥头自然直,陆轻衣估摸着前世也没有什么好事,干脆懒得纠结,窝在他怀里,指尖绕过一缕青丝:“绯夜云衣找不到怎么办?”
江雪鸿浑不在意:“你无事就好。”
陆轻衣气鼓鼓搪了他一下:“你个傻子!伤还没好利索,唯一的心头血要是再被人拿去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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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捏死蚂蚱一样弄死你!”
以她和天下为重,从来不知道在乎自己。
江雪鸿眼底终于带了笑意:“有劳神女庇佑。”
陆轻衣又是一瞪:“别指望拿我当挡箭牌!”
她抓过斜垂的幔帐,从床上站起,借着拂晓的微光依次数去,片刻后,从帐顶珠串里小心翼翼解下其中一枚——竟是失踪已久的绯夜云衣。
“睁眼瞎,连自己的心头血都认不得!我糊了些绿釉在上面,这叫以拙攻精,不管什么法术都别指望分辨出来。”陆轻衣边擦边说,脸上带着洋洋自得。
大蝴蝶银簪不翼而飞后,她便长了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是安全,栖梧院里的东西又多又杂,这些拖拖挂挂的小饰品随处可见,就算一个个翻看过去也得耗费好几天,任谁也没有这个耐心。
江雪鸿捧过她玉凉的手,将灵镯重新套上细腕,兀然失笑:“到了栖梧院,眼里便只剩你了,何曾顾得上旁的。”
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把她倾身压到了床上,青丝叠上白发,陆轻衣赶忙抵住他的胸膛,颊上飘红:“秋千架刚修好的!”
在离渊已经丢尽了脸,回景星宫的路上又借着教她使用神力的幌子,惹得天雷不知劈坏了多少东西,幸好没有伤及无辜,都怪这个欲求不满的混蛋!
戒备的模样映入凤眸,江雪鸿忍不住伸手蹭了蹭她的唇:“陆轻衣。”
“干嘛?求我也没用,老老实实打坐疗伤去,我才不要替你挡一辈子天雷!”
湿凉的吐息喷在指尖,江雪鸿又唤:“云衣。”
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的语气。
陆轻衣手握成拳,心头燥热起来:“之前谁说自己不可能是司马宴的,现在打脸了吧?就没见过你这种自己醋自己的呆子。”
“阿倾。”呼吸微重,眸光灼灼。
天更亮了些,男人眼底的柔情融化在晨曦里。
陆轻衣嫌弃地推着他的肩膀,耳朵尖却慢慢红了个透,嘴上仍不愿落了下风:“别肉麻了,知道你痴迷本郡主得要死,有事直说,没事赶紧走人。”
江雪鸿唇角逸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按住她柔若无骨的手,视线扫过少女桃花色的唇,水一样光滑的颈,最后停在被衣衫衾被掩盖的丘谷峰峦。
他挑起眉,意味深长道:“下月初八,吃了你。”
盯着男人放大几倍的俊脸,陆轻衣眼前像是炸开了烟花,心尖一直颤,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
他说的,是婚期。
*
时局纷扰难测,清安元年末,天下可算迎来一桩喜事。
晴日风轻,世君立后的仪仗从无渡海经水路一路浩浩荡荡铺展到景星宫,惊动五城十洲,成了大街小巷的唯一谈资——
“‘那位’真的要立神女为后?”
“看看这铺天盖地的红绸花灯,怎么可能有假?”
“神女是活的?”
“废话,还能是死的不成?”
“活的好,活的好……”
这场大婚,较之永朔二十四年重华与棠川的结契仪式声势更甚,不仅是二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见证,更有着道盟和玉京泯除恩怨、共伐魔道的深广意味。
赠礼堆满了景星宫,恭贺祝福的声音之外,亦有不少持怀疑观望态度的试探者,究竟是世君多情还是神女无心,往后自有分说。
此刻,无渡海畔。
鬓上簪花,颈间缀玉,轻脂薄粉重重晕开,朱红嫁衣上千朵金莲迆逦而下,间以蝴蝶玉带、珍珠如意系连。喜服虽是赶出来的,却一点也不粗糙。陆轻衣看着镜中自己浓妆艳裹的样子,微微晃神。
前日已去云洲访遍旧迹,亦在无渡海深处看过灵鲛族后辈,明明紫极峰上丝毫松懈不得,许诺她的一切,他做起来却信手又寻常。
池幽替她绾起三千霜发,赞不绝口:“瞧瞧,祸国妖妃的模样可不就有了。”
一旁的落芷忙道:“神女母仪天下,才不是什么妖妃。”
池幽美眸一挑:“待你主子在栖梧院从此不早朝的时候,倒是该母仪天下了。”
上古妖邪和陶土傀儡争得不可开交,陆轻衣却在镜前转着身子道:“落芷,我是不是胖了?”
这阵子补品珍馐、药材灵玉成堆往景星宫送,说是帮世君大人疗伤,最后根本不知道进了谁的嘴里。
落芷摇头:“神女无恙,世君只会觉得欢欣。”
“不补可不行啊。”池幽凑过来,弯下腰附耳提醒,“苏妹妹,这洞房花烛可千万不能纵着男人胡来,不然啊,有你吃亏的。”
苏小郡主这几天已被迫补习了不少“常识”,耳根一烫:“晏企之的伤还没恢复,没有我撑着结界,他要是胡来,肯定会被天雷劈死。”
池幽见她一副不谙风月的娇羞样,无奈叹气:“还是太年轻。”
虚弱还是强横,是分场合的,世君大人在栖梧院日日咳嗽,待回了紫极峰,杀伐决断起来可毫不含糊。
言语间,忽听在屋外接待的白一羽半开玩笑道:“小叔就这般等不得?”
一声轻笑响起,下一瞬,熟悉的人影已闲闲倚在门边。玉带锦靴,红衣依旧,绣着与少女裙上同色的金线纹样。
繁复的红妆金饰映入凤眸,江雪鸿先是一愣,转而微蹙了眉:“太累赘了。”
“我不管,就要这么穿。”陆轻衣提着裙子跑过去,在他跟前转了一圈。
她今天要惊艳全场,必须浮夸一点。
江雪鸿微哂:“闯天关有你后悔的。”
落芷拖着池幽退下,陆轻衣扯着裙子抖了抖,问:“你怎么来了?”
大婚综合了凡间和仙门的礼俗,按理应该由仙使接她去景星宫才对。
江雪鸿:“手头无事,便来看看。”
陆轻衣柳眉一竖:“小心魔道在半途给你设陷阱!”
江雪鸿捏了捏她满是脂粉的颊,道:“邪神正忙着炼化无边气海冲破九溟封印,可没工夫找道盟的麻烦。”
“无边气海?”
“膻中为上气海,丹田为下气海。修士皆以下丹田为炉鼎和合精元,但四哥那身子灵府虚空,丹田内无法聚集灵气,邪神唯有借外物为炉鼎。”
陆轻衣眉头皱得愈发紧:“借助外物为炉鼎不就是采阴补阳吗?”
邪神不会是想用四公子的脸去欺骗无知少女吧?
“少看闲书。”江雪鸿往她手边塞去一袋饴糖,斥道,“千年前曾有大能以天地为炉鼎,上古据传亦有太虚炉鼎,我这些年尚未悟通其中法门,恐怕邪神也在寻这方面的机缘。”
天外有天,九重境的炎离赤火在身,他在当世几乎已无敌手,居然还有这样长的路要走。
陆轻衣边吃边思量,又在他跟前晃了晃曳地长裙。
有了前世记忆,处理起魔道便得心应手得多,前世发现邪神的阴谋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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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决不能再让他抢占先机。魔器已毁,神器则与她融合,邪神想要获得力量,一点点采补旁人未免过于曲折。神力运转顺应天地大化,魔息或许也差不多?
“晏企之,你说气海万一不是人呢?”
“阿倾深得我心。”江雪鸿淡笑,牵过她往外走,“今日不谈这些。”
陆轻衣却没有动,早就想问出口的话再憋不住:“司马宴,我好看吗?”
纤腰盈盈可握,杏脸欺霜赛雪,鬓发之间燕钗横玉,斜插一支大蝴蝶银簪,耳朵尖红彤彤的,晶亮的青眸却含了恼意,似是为他的无动于衷颇为不满。
江雪鸿眼神一暗,喉结自下而上微微滚动,竟觉得口干。
元神之亲固然亲昵,却终究不如皮囊惑人。嫁衣的制样是他亲自挑的,明明能裹能遮的地方都盖着,不知为何,她今日这副打扮,他仍不愿让旁人看了去。
衣袖被使劲拽了拽:“晏老五!”
江雪鸿敛下坏心思,唇角勾起:“像妖怪。”
陆轻衣眼睛一瞪,气炸:“你自己跟自己拜堂吧!”
这张不讨喜的嘴,过了三百年也毫无长进!
身子立刻被环抱住,男人压着笑意:“这就气了?”
“确实像妖怪,”湿热的唇在领口辗转,嗓音像哄人一般,“惑心的妖怪。”
雷云聚集,陆轻衣浑身一个激灵,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是他的魔。
门外恰好传来阵阵鼓鼙声,吉时已到。
眼看火凤凝形,陆轻衣慌忙道:“你别动内力!”
“没那么虚。”江雪鸿单手掐诀,衣饰变作与她相衬的厚重华服,揽着她踏上火凤,“可知什么才是治疗灵体损伤的最好法子?”
陆轻衣仰起小脸:“什么呀?”
凤翼舒展,男人微微俯首,嗓音又低又轻:“双、修。”
陆轻衣脸腾地红了,锤他心口:“老不正经!”
江雪鸿截住粉拳:“不仅嫌我老,还想谋害亲夫?”
“才没你这个亲夫!”
“倒欠你一句。”江雪鸿一手划开云层,一手扶过她的肩,“阿倾,向下看。”
烟花满路,箫鼓齐鸣,火凤蹑风而上,飞得疾速却平稳,从杨柳清湖到黄沙大漠,从碧海红尘到青崖紫陌,呼啸声过耳,万里江山,千重金殿,百态浮生,欣欣物华,好似青史图卷在眼前流转更迭,陆轻衣突然发现自己不恐高了。
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1]
顺着阑江逆流而上,眼前流云破开,被弱水环绕的迢递高城便是仙凡同瞻的景星宫。寒潭分开截然不同的两处天地,东侧楼舍装饰满花缎红绸,与沿途所见别无二致,西侧被白雪覆盖的群峰依旧是千年如一日的肃穆威严,带着些许含而未吐的孤寂苍凉。
火凤停在半空,江雪鸿转过她的身子,捻过一缕发丝轻吻,郑重道:“阿倾,你说过想要举世无双的聘礼,若以来年春日这五城十洲的海晏河清为聘,你可愿嫁我?”
红衣上天光云影明灭不定,西山卷下的雪屑落在衣襟眉睫,那双凤眼专注又深情,看得陆轻衣心律不齐。
要不是见过他狼性大发的模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
她不由问:“嫁你有什么好处?”
江雪鸿笑道:“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有一条可以允诺:这世间一切奥法诀窍,剑谱丹书,你想学,我便教。”
离渊晏五何曾许诺旁人授业解惑之事,陆轻衣弯起眼角,得寸进尺问:“我要是想学邪门歪道呢?”
“正道邪道,成神成魔,你若往,我便随。”
“那我要是想学炎离赤火呢?”
“尽数渡给你便是。”
对答如流,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傲睨轻狂。
陆轻衣不知怎的就想起幻境中,她伏在少年的背上,问他究竟有多喜欢她。
那时,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喜欢,是可以让她在日落前如愿吃上松鼠鳜鱼。
他向来记着她的话,便是连当初师从“梨园燕舞”的玩笑话也当了真。
他可以让她在日落前吃上松鼠鳜鱼,也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甚至,把自己立身扬名的心法绝学传给她。
这便是他的喜欢,从朝食暮宿,到古今天下。
“我嫁,我嫁,我嫁!”陆轻衣猛地扎进他怀里,却怕哭花了妆容,只颤缩着道,“晏老五你个大混蛋!明明三百年前就开始肖想本郡主,非要拖到现在!我不认路,就直接挂你身上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把我甩开!”
江雪鸿拍着她的脊背安抚,良久自己却是一叹:“云衣,三百年前,是我负你。”
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可随心肆志,谈何容易。
不论今后如何,不论世人评说,哪怕天命不可违,也要在今朝放纵一回。
魔魇惑
寒冰为一人燃为灼焰,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男子伤口渗出的血滴经由女子的妖力刺激,在白骨乱石上催开一片繁花,隐藏着像打磨过的刀锋一样冰冷锋利的肃杀之气。
云衣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前世,她在风光极盛时囚禁了江雪鸿,对他上下其手,恣意侵占。待重新清醒过来,她的“阶下囚”已经披衣束发,在乱石堆里寻找起出口。
察觉她醒了,江雪鸿瞬移过来:“可还觉得热?”
云衣掀起身上盖着的道袍,看着自己一身崭新衣裙,艰难问:“谁替我换的衣服?”
“我。”江雪鸿将原来那身衣物递去给她,上方正叠着绣着海棠花的亵衣。
他一脸正色,云衣反而更加心塞。
光天化日荒郊野外,真是越活越荒唐了。
算了,也许江雪鸿只是把自己当物件摆弄,再想下去倒显得她龌龊。
接下来的话更加炸裂:“此蛊不会威胁性命,但解蛊需得饮双方心头血渡化毒素,你体气不足,待回宗再做打算。”
云衣看着自己腕口与他如出一辙的突兀血线,问:“那就留着不管吗?”
“若再有不适,可默诵清心诀抵挡。”江雪鸿也微微凝了眉,“此物惑人心智,沉迷其中多半会损害修行。”
难道她做春梦也都是因为这东西?
云衣瞳孔一瞪,恨极了那个见色起意的狐妖。
情蛊系连双方灵府,也就是说,不先想办法解蛊,她根本没办法在江雪鸿堕魔后全身而退。有这东西在,江雪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上钩了。
江雪鸿靠近替她绾发,道:“此处古迹已经四面封死,须用剑意破出通道。”
云衣正懊恼着,没好气催促:“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江雪鸿替她端端正正插上牡丹金簪,唤:“云衣。”
云衣有些不耐烦搡了他一把。
她又不是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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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人为什么每次有话都不直接说,非要等她应声才吭声?
江雪鸿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我方才过界用了禁术,再运功恐有堕魔风险。”
他说得直白,云衣先是一愣,转而问:“难道等别人来救我们吗?”
江雪鸿将寄雪剑搁进她手中:“你吸我的血提升修为,即刻便可出困。”
他本就中了情蛊,又要分心抑制心魔,再失血下去,内伤一定会更加严重。
难道是想试探她的态度?
云衣握着剑的手微松,故作担忧道:“我怎么能伤害夫君呢?”
江雪鸿覆上她的手背,声音竟似含了些许柔情:“安心,我不会有事。”
谁担心他了?
云衣有些看不惯他这副舍生取义的作态,别过眼:“我没有仙骨,怎么能用剑诀?”
在洞天秘境有他的仙泽加持,在外想操纵本命剑却没那么容易。
她这般说,江雪鸿反而抬了一下唇:“可以。”
笑意淡若烟霭,涣然冰释的眼底是对眼前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云衣如遭雷劈。
夭寿了,断绝情丝的江雪鸿怎么可能会笑?前世纠缠百年也不见得他弯一下唇,情蛊这么管用的吗?!
她绷着身子问:“怎么取血?”
江雪鸿拈起法诀划上颈侧,随着血滴渗出,他再次沉沉唤道:“云衣。”
微凉的大手勾过她的指节:“我睡的时候,别走。”
心跳快了几分,不知是因情蛊作祟还是其他缘故,比起爱憎更多却是惘然。云衣抚上那处新鲜的伤口,感受着指尖温流,垂下眼睫。
你既然对云衣偏袒至此,为什么要对陆轻衣那么绝情?
江雪鸿只当她在犹豫,将人一把按入怀中,附耳道:“信我。”
信他?她如今逃不出他的掌控,若前世的错信重来,可是要再赐她一十二枚封魔钉?
云衣心中似讽似叹,血气钻入鼻尖,与体内蛊毒相互感应。妖族本就爱他这副灵体,云衣再不犹疑,含着怨愤,重重咬了下去。细指紧紧扒着男人发间半隐半现的长带,似想要拔去令人痛不欲生的肉中骨刺。
已毁之物,何必修复?已故之人,何必不忘?已负之心,何必挽回?
她下口太重,江雪鸿闷哼一声,皮肉撕裂的痛楚夹杂着牡丹新蕊的幽香,在满是灰烬的心上洒下一片星火,只需一个引子便可成燎原之势,他不由更加环紧了少女的腰肢。
血腥气息在唇齿之间充斥满溢,如饮仙露琼浆。粉瞳染上贪婪,云衣先是酣畅汲取,待冲动过后,却又迟疑起来——他一动不动,就不怕被吸干吗?
江雪鸿反而抚着她的脊背,举动尽是纵容。
仙族的血流入五脏六腑,灵脉被一寸寸打通,不知与体内何物感应起来,妖异的牡丹纹从心口一路蔓延到颊侧,灵府中半透明的雾珠也渐渐凝结。情蛊不知会不会连着性命,云衣没打算把江雪鸿吸成废人,停了动作,男人仍死死扣着她。
挣脱不开,云衣只能在他怀里抽出寄雪剑,对着石壁薄弱处狠狠一扬。
灵流似仙似妖,在石壁上绽开冰裂般的细纹,下一瞬,轰然破出一个豁口。
“轰隆——!!”
滚滚浓烟铺天盖地而来,沙尘落尽后,刺目的光直射而来。感受到禁锢一轻,云衣遮了遮眼睫,试探唤:“夫君?”
不知何时,江雪鸿竟已昏迷过去,只凭着潜意识环扣着她。
看着青年气若游丝还毫不设防的模样,云衣握剑的手不由一紧。
中了云雨蛊又如何,若真想杀江雪鸿,只需饮下他的心头血,蛊毒便丝毫影响不了她。只要杀了这个人,就能摆脱那些扰人心乱的梦魇,夙愿得终。
快动手,挖他的道骨,让他偿命。
剑刃挑破衣衫,江雪鸿心口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疤痕映入眼帘,云衣脑海里蓦地闪过小少年被牵机子的毒藤穿心、抽取情丝的画面。
白无忧的泪与江雪鸿的笑在眼前血色洇染下渐渐模糊起来,无数张陌生的脸在记忆中闪现重叠。前世,陆轻衣为戚家军报仇时,一路深入魔军,在凡间不知造下了杀业,红缨枪上染的血,有母亲的,亦有孩子的。
风声落入此间犹如哭嚎,云衣握剑的手突然重重一抖。
她当时是为什么如此残忍来着?若是恃强凌弱,趁人之危,她与陆礼、与那些欺辱过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潋滟的眼中浪潮沉淀,长剑重新回到鞘内。
重活一世,她不想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再说,她现在的目的是让江雪鸿堕魔身败名裂,怎么能轻易让他死了?
*
清霜堂与落稽山交战一月,墨芙蓉功法诡谲,虽没占到多少便宜,白氏族人却被折腾得不轻。上清道宗同样派了几位骨干去了前线支援清霜堂,宗内弟子稀少,故首席大人重伤之事并未传播开。
紫阳谷内,邵忻一边包扎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感叹道:“道君夫人,您下口可真狠啊!”
江雪鸿这些年本就外强中干,大婚前后那波天雷劫也没好透,水月镜天幻境内还有反噬,这阵子纵酒纵欲,居然还放血给云衣,脖子都差点被咬断了。
慎初把煎好的药送进来,邵忻接过递给云衣,小声耳语:“您下毒我就当看不见,反正我尽力救。”
云衣没接,握紧手中残余的蛇毒,因吸食仙血而暴涨的灵力在体内翻涌不歇。她看着青年昏迷之中仍拽着自己衣摆的手,不想投毒,也不想给他喂药。
对待一个执念了两百年的心魔,平常人会这样毫无防备吗?
她心头堵得难受,硬生生扯下江雪鸿攥着自己的手,起身对慎初道:“服侍你的好师尊去。”
屋外凉气渐深,日光移在远峰尖端,景物也如往事般萧萧转凉。云衣在门外吹了片刻秋风,拦下了刚踏出门的邵忻。
见她还没走,邵忻哆嗦着:“您的小丫鬟被沐枫长老养得生龙活虎,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云衣冷着脸问:“江雪鸿的心魔是怎么来的?”
邵忻闻言怔愣,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递去一个把她往林中引的眼神,边走边道:“我也不甚清楚。他清源二年不知在昆吾剑冢做了什么,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伤才见一点转好的起色,就回了宗门闭关。”
二人步入阴影,邵忻声音愈轻:“我这两天听沐风长老说,他闭关期间,曾说在昆吾剑冢……见到了您。”
云衣皱眉:那时她还没有转生,心魔竟那么早就出现了吗?
邵忻又想了想:“他百年前还折腾过自己一次,后来也没动静了,反正神经质得很。”
江雪鸿平日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具体细节邵忻也不甚清楚。云衣思量问:“他入魔到什么地步了?”
“越来越压不住了!”邵忻又急又气,愤怒采下一把草药,“我让他不要喝酒,不要纵欲,不要往昆吾剑冢去,他反倒愈发勤快!活该见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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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衣跟着他步步深入:“他就没想过要了结心魔吗?”
邵忻动作一滞,似在疑惑她一个魔女,为何对走火入魔之事没有一丝了解,还是老老实实道:“心魔要么自己想开,要么便狠下心来斩除。他不愿动您,那就只能毁自己的道基。”
的确,江雪鸿早在初见时就可以直接杀了她祭剑一了百了,却至今不曾动手。怎么,当真舍不得她不成?
云衣好不容易疏通些许的心情又郁塞起来了,转了话题:“你知道月狐族的韶歆族长吗?”
听到那个同音的名字,邵忻语气倏沉:“你们这情蛊是她下的?”
云衣点头。
邵忻又弯腰采了几株草药,追忆道:“韶歆,是我的母亲。”
轻蔑的语调含着决裂之意:“一个为男人要死要活,将孩子丢在一旁自生自灭的混账母亲。”
他出声时没有名字,便借了母亲的名字谐音,独自流浪,无人问津。
云衣还想问几句,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变得迷雾笼盖起来。
邵忻也察觉异样,掩上口鼻:“别吸!”
上清道宗内不仅出现过阴兵,眼下还有阴邪的迷阵。云衣警铃大作,跟着邵忻往外跑了一段。眼看浓雾越来越大,身前的男子突然道:“陆山主,您威力无边,一定能逢凶化吉,我等小妖还是先走一步吧。”
话毕便施展独门土遁术,入地而去。云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丢下了,又听得一声渺远的回音:“实在不行,您大喊几声‘江雪鸿救命’,他死了都能从鬼门关爬回来。”
云衣:“……”
断情绝爱的人,为什么个个都笃定他情深似海?
弱水三千(上)
二人并未直接降落在紫极峰,而是停在了景星宫山门下的弱水岸边。
五门七楼的石楼牌坊依旧,秋风迎面送来山林的疏爽气息。回想初来乍到时的尴尬事,陆轻衣脚趾直抠,身侧的男人看破不说破,只轻轻勾了唇。
负责接引的侍从上前,有意讨好道:“请世君和夫人在此地结契合灵。”
漫不经心迈着步子的男人目光一冷:“夫人也是你叫的?”
侍从:“……”
另一个侍从忙道:“请世君和神女面对山门行契阔之礼。”
两字之差,意味着神女不是世君盛名之下的附庸,而是与世君比肩而立的人。
将对方之血点在掌心,奏罢嘉乐,焚尽诵词,二人之间陡然现出一道结界。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陆轻衣只能凭感觉向前伸手,却感到一股强烈的阻力。
牵住他的手,第一步才算礼成。
反噬铺天盖地而来,震得人几乎站不稳。迷雾遍布,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陆轻衣心中焦灼,毫不犹豫调动神力,顺着掌心那滴血的指引,整个人向前扑去,准准跌入一个灼红的怀抱。
光芒消歇,刻着“景星凤凰”的匾额下,江雪鸿与她十指相扣,瞧见她紧张的模样,揶揄问:“怕吗?”
陆轻衣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掌心血滴交融,仰头笑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话音刚落,唢呐声在耳边炸响,侍从扬声道:“第二步:登山阶,闯天关。”
仰望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蜿蜒而上,陆轻衣掂了掂身上厚重的衣裙,吞了口唾沫:“我现在脱还来得及吗?”
江雪鸿淡淡睨她:“你说呢?”
“用轻功飞上去成吗?”
“封山大阵已启,由不得你。”
“那毁婚总行了吧?”
江雪鸿牵着她踏上第一级阶梯,轻轻挑起一侧长眉:“嗯?”
余霞散成绮,倾绝天下的眸中卷了暮色,被残阳晕染的红衣仿若要燃烧起来,看得陆轻衣心尖微滞。
就当是为美色,呸,为爱情勇往直前了。
一步接着一步,陆轻衣鼻尖凝着汗珠,气喘吁吁问:“你当年拜师,真就一步步走上去的?”
江雪鸿道:“走走停停,约莫费了七日。”
陆轻衣脸色更难看:“咱们不会也要爬七天吧?”
江雪鸿替她整了整歪斜的银簪:“九千天阶不过幻阵的障眼法,我的血脉大劫正应在此日。”
陆轻衣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江雪鸿仰头,轻笑出声:“已经来了。”
阴沉的黄云徐徐压下,眼前山林变作一片荒崖,四面狂风大作,风沙之后,紧接着又是冻雨。遮天蔽日的冰块如山般卷来,夹杂着数道紫白的闪电,衣带上,珊瑚玉佩碰撞不止。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陆轻衣紧紧抱着江雪鸿的胳膊,耳边再次响起震彻神魂的呓语:“神女云衣,放手吧,既知缘浅,何苦情深?”
手中一空,陆轻衣心下慌乱,依旧倔强道:“我不放手!”
混沌里传来似怜似讽的叹声,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血迹淋漓的雪原,掌心也变得黏腻起来,茫然,无力,令人绝望。
一行太古篆文清晰浮现,流光灿若云锦,似有千钧之威:纯阳剑主亡于太阴神女。
陆轻衣唇线紧绷。
他们要面对的艰难险阻,从来不只是一个上古邪神,更是视万物为刍狗的昭昭天道。
“回否?”
“不回!”
“悔否?”
“不悔!”
不等金文变化,陆轻衣抢先道:“我爱他,绝不会伤他!不避艰险,不计后果!哪怕一起跌入深渊,一起粉身碎骨,也不会绝放手!”
一口气说罢,身侧恰传来熟悉的沉缓嗓音:“无论黄泉碧落,佳人艳鬼,我要她荣华与共,无病无忧。”
陆轻衣猝然转头,雾障消散,金眸里映出自己凤冠霞帔的倒影。
“你们的回答竟是一样的……”山崖尽头,是一声悲悯却无情的喟叹,“奈何天命……不可违啊……”
紫极峰遥远隔在云端,陆轻衣重新抱住眼前人的胳膊,闷闷道:“真的是我逆转了时空吗?”
江雪鸿抚上她额心神印,眼中痛惜:“疼吗?”
陆轻衣摇头:“想不起来。”
彼此却心知肚明:那一定比散魂铸剑还要疼。
她仰望雷云聚集,轻道:“没有路了。”
天道根本不曾给他们留下任何希望。
江雪鸿把她摁进怀里,似是再不想同这幻境耗下去:“识海外,我的元身只给你看这一次。”
说罢带着她从高崖上一跃而下,衣角划过初升的弦月,人身变作羽翎,金翼流焰,凤鸣响彻云霄,迎着电闪雷鸣跨越天堑。
陆轻衣撑起结界,趴在他背上,起初还有些慌张,适应后便不安分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凤凰花一般炫金的羽毛。
金灿灿、暖乎乎的,像是躺在云里,这可是离渊晏五的元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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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指在脊背上挠来挠去,元身敏感至极,被冒犯的凤凰立刻昂起头,发出一声威胁的低鸣。
陆轻衣反而更加肆无忌惮,拽住一根金羽,嘲笑道:“拔毛凤凰不如鸡。”
她不知,交接过的元神之间本就有亲近的本能,对男人来说,这般作态无异于拱火。
得意之时,身子往侧边一滚,被抓到了他的爪子底下。
陆轻衣不配合地挣了两下,三重裙摆层层绽开:“混蛋,你放我下来!”
声音淹没在烟花般的雷声里,火凤突然消散,撑着的结界也是一空,身体疾速坠落,还没喊出一声,整个人已落入男人的怀里。
衣袍呼啦啦作响,江雪鸿笑得坏意十足:“好玩?”
劫雷擦着身子劈下,被失重感包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陆轻衣缩进他怀里,连怎么调动神力都忘了,闭上眼吼道:“快上去啊!”
拉扯间,唇瓣又是一阵温烫。
——仗着渡劫雷云亲她,亏他想得出来!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耗费灵力!是嫌雷声还不够大吗?!
青锋出鞘,剑声好像凤唳九天,江雪鸿持剑行空,俯身在她唇上辗转许久,叹道:“你今日可收敛些吧。”
胭脂剐蹭掉大半,陆轻衣被他吻得七荤八素:不是,到底是谁不收敛?!
乱雷迎面而来,江雪鸿沉声开口:“‘潋玉’第九式——星气灼心,行天踏月,三尺长剑铸入心性,至最低沉处豁然展锋,天地道法只在生杀一念。”
狂焰席卷千里,昆山玉碎,飘若浮云,剑光照破处,位于紫极峰外的钧天台现于眼前。
收剑如同拨开云雾,一双红影踏着夜色而来,守在峰外的弟子侍从齐齐下跪:“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焚香盥洗之后,凝结着霜莲的凤凰木被送至紫极峰顶,陆轻衣与江雪鸿并肩而立,背对风雪,深深拜下。
一拜天地山岳,二拜万象众生,最后转向彼此,三拜偕老之人。
侍从翻看着婚典,拿起测灵珠,念道:“下一步是元神交……”
负手而立的男人一声咳嗽。
陆轻衣忙转过头:“哪儿受伤了?”
江雪鸿抱了抱她:“无碍。”一边抬眸,不动声色向侍从抛去眼刀。
陆轻衣确认他没事后,才回过身问:“还有什么步骤吗?”
测灵珠转过二人,那侍从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丢下婚典,字正腔圆道:“礼成,开宴。”
先上车后补票,不愧是世君。
走入大殿,幻焰依次点燃四壁金灯。见闯过天关的二人依旧毫发无伤,席上众人纷纷起身,祝诵道:“恭喜世君神女缔结良缘!”
盛装华服,手牵手踏上红毯,弦乐不绝于耳,陆轻衣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但这一次,她不再像琨瑜会上借着他的威势滥竽充数,而是和他一样,成为了配得上被五城十洲仰望的人。
二人在首席落座,黑压压的人群,嗡嗡响的话语,繁琐的仪式与白虹宴如出一辙,甚至更加繁缛。陆轻衣百无聊赖把玩起衣带,眼前忽然递来一盏色如碧玉的浓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晏老五居然主动让她喝酒了?
江雪鸿笑道:“合卺酒,不想喝?”
“喝!”陆轻衣立刻端过酒盏。
仙门没有饮合卺酒的习俗,这是他专门为她安排的。
酒液入口,舌尖先是一阵苦涩,滋味蔓延开来,竟慢慢尝出些许令人欲罢不能的香醇甜味。
“这是什么酒呀?”
“寻常阁制的捩碧融青。”
陆轻衣好奇:“你喝是什么味道的?”
初尝时她只觉得辣嘴,如今却能品出不同的滋味来了。
江雪鸿眉目不动:“同你一样。”
“苦的还是甜的?”
“此酒多饮伤身,今后少沾。”
陆轻衣不太满意地哼了一声,半晌,拖过男人的衣袖,低声却认真道:“晏企之,和天道打这个赌,我不后悔。”
江雪鸿微微讶然,按了按她的掌心:“不会让你输。”
酒盏撤下,殿中须发皆白的长老也终于念完了冗长的祝词,晚宴正式开始,江雪鸿简单交代几句,便挂起招牌假笑应付来宾去了。
陆轻衣也从正座上挪了下来,拖住正要离席的少年:“明哲,你身上有灵玉吗?我先欠着,改天让你五叔还你。”
晏明哲点点头,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灵玉递给她。
陆轻衣背着灯掀起裙角,正准备借助灵玉处理足踝上的划伤,忽听身后一句:“闯天关时候伤的?”
是晏明哲的生母,白一羽。
陆轻衣“嘘”了一声,看了看江雪鸿的方向,如同做坏事被抓包般,别扭道:“白堂主别告诉晏企之,我很快就能好。”
在雷云下闹得太过,又舍不得耗费绯夜云衣的灵气,便拖到了现在。
白一羽笑得有些无可奈何:“实心眼丫头,先天灵体有自愈能力,怎的连这都不知?”
依照法诀念罢,伤口果真自动愈合了。
瞧见小姑娘惊讶的神色,白一羽扶着晏明哲的肩,道:“我素来不喜欢神族,你是特例。”
道盟人心不齐,君后之位至关重要,她本欲将白胭托付给江雪鸿,对陆轻衣这个半途插进来的神女多有排斥,后来才得知这不过是晏闻彻闹出来的一出误会,便也作罢。
陆轻衣站起身,整了整裙子:“看不惯我跟着晏企之的人多了去了,连老天都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就嫁他了,至于其他的困难,我觉得都不算事。”
白一羽来了兴趣:“你不害怕天谶吗?”
“怎么可能不怕。”陆轻衣掂着腕上的灵镯,“但心里有底啊,我们互相都那么坚定,怎么可能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谶就轻易妥协?”
白一羽眼中含了爱怜:“逆转天命虽无前例,但若是你们二人,或许真的能够做到。”
陆轻衣笑起来:“多谢白堂主。”
白一羽揉了揉她的发顶:“婚契都结了,怎的还不知改口?非要跟他们姓晏的一样端着?”
陆轻衣脸红耳赤,还是小声道:“……多谢二嫂嫂。”
隔座,池幽缠上身侧人的胳膊:“傅少侠现在还觉得她是离渊晏五的累赘吗?”
傅昀冷哼一声,甩开她,大步流星上前,端着杯盏撞上红衣男子的肩,嗤问:“得偿所愿了?”
江雪鸿不答,重新斟满酒,转身敬道:“近日有劳大师兄。”
“玉京疯王”带领旧部猝然回归,道盟上下一片哗然。于公,相比他的投鼠忌器、处处权衡,傅昀入主紫极峰后雷厉风行,将道盟内部的朽木枯根尽数拔起,解决了后顾之忧。于私,傅昀今日肯接下婚帖,也是尽了往昔的同门情义。
“客套便免了。”傅昀仰头饮尽杯中酒,灰眸微侧,“你还打算下九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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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跟着饮罢,道:“顺势而为吧。”
傅昀泼冷水道:“可别得意忘形,天雷不歇,那天谶可还悬着呢。”
江雪鸿仍然从容:“阿倾是我一生心系,若天谶成真,还望大师兄护她周全。”
傅昀嫌弃:“你用得着求我?”
故意把血脉大劫和闯天关压到一日,用剑气引导雷云两相抵消,稍有不慎便会承受双重反噬,胆子也是够大。
江雪鸿将酒盏搁至一旁,轻声道:“我入主紫极峰百年,身边却无可信之人。”
傅昀倚上漆柱:“鬼迷心窍,倒不如那个毛丫头清醒。”
江雪鸿目光微闪:“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只要我在一日,便容不得一丝一毫意外。”
这种事,旁人是劝不动的,傅昀顺着他的视线,瞥过不远处正蹲坐在御座旁,偷偷摸摸喝着酒的小姑娘,问:“不拦着?”
江雪鸿只是笑。
世有佳人,整妆端坐的时候是一种风情,鬓钗乱横的时候便又是另一种风情。
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青玉九枝灯影影绰绰,酒气渐浓,小姑娘平日晶亮的眸子也朦胧起来,仍旧迷迷糊糊去摸杯盏,半途被人截住。
男人攥着柔荑,嗓音不觉哑了:“可喝够了?”
吃饱喝足,陆轻衣拽过他的袖子,仰起潮红的小脸,软糯道:“司马宴。”
宴厅内,众人俱是一颤:大婚当日,神女当着世君的面喊旁人的名字,这还了得?!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便见世君一把将神女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脊背,柔声道:“我在。”
众人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御座上笑得风华绝代的男人。
啧,这替身当得得多难受。
这些年,世君素来最后一个离席,今日却早早辞了应酬,抱着神女往殿外走去。
路过侧席时,晏闻誉轻咳一声,顿了半晌,只道:“企之,注意分寸。”
江雪鸿懒懒回眸,唇边淡逸出一声只有男人之间才懂得的那种坏到骨髓里的笑:“传本君的口谕:从今日起,景星宫不接待任何外宾。”
弱水三千(下)
霜雪般的月华洒满梧桐小院。
花烛之夜,美人含醉,平日沉稳禁欲的男人也变得急色起来,足步声踏破静谧,落芷看见来人,施礼道:“奴婢见过……”
“今夜栖梧院内不必留人。”江雪鸿抱着人,径直往内院去。
朱栏碧瓦,敞户宽台,长廊曲折回转,一曲一牵情,一转一重深。跨入烛火微茫的内室,墙上的影子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凉风吹入房间,却熄灭不了心头燥热,不觉攥了一手心的汗。
丢下金钗银簪,江雪鸿把意识迷离的小姑娘按进绣床,沉默许久才哑声唤出口:“陆轻衣。”
陆轻衣毫无戒备地半睁开濛濛的眼,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天上人间,一眼万年。
青黛画蛇添足地染了柳眉,其下一双云衣碧月似的的眼睛,唇上胭脂不甚均匀,白里透红的脸蛋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在朦胧夜色中泛出惑人的光泽——他以前怎没发现,她这么耐看的?
饿了两辈子的男人再等不得,扣过她的后颈,双唇将碰未碰,耳畔蓦地响起熟悉的雷声。
少女好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裹着被子缩进他怀里。
江雪鸿笑意微僵。
好一个“天作不合”。
一边是天雷翻涌,一边是软玉温香,江雪鸿思量片刻,嗤笑一声,提剑出门。
别说一个景星宫,哪怕十洲陆沉,沧海桑田,只要她无事,旁的与他又有何相干?
片刻后,世间至凶至煞的神剑在栖梧院上空缓缓升起,焰流如泼,赤火像星辰散布开来,薄刃划过数个角度,最后重重插在院外,降下金钟罩般的结界稳稳包裹住小院。
剑阵成形,红袂垂落下来,江雪鸿顺手封了传音镜,朱门一闭,再不管三界诸事。
电火乱如擂鼓,地面裂开密如蛛网的豁口,路过的巡夜弟子慌张道:“魔道来偷袭了?!”
身侧年长些的弟子仰望栖梧院上空严严实实的金红结界,耸肩:“世君刚进了栖梧院。”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嘶,这得多激烈。
云遮月羞,晏闻誉送罢宾客,路过栖梧院时恰赶上阵法成形,看着插在地上的神剑,眼角抽搐。
院门敲不应,连传音镜都封了,这叫有分寸?
路过弟子的对话传入耳中——
“师弟,你说咱们要不赶紧去山门下购置些避雷法器?”
“等天亮雷云应该就散了,用不着吧。”
“呆子,你以为就一夜?”
晏闻誉:“……”
简直给天下人看笑话!
*
银台灯灭,双入罗帏。
霜雪和浓墨染就的发丝散在颊侧,明明已是冬季,呼吸起伏之间却烫人得要命。沉香气味溢满鼻腔,耳畔除了杂乱无章的心跳之外,还有隆隆作响的闷雷。
天雷劈得太猛,小姑娘斜躺在他臂弯,团起身子,嘟囔道:“司马宴,好吵。”
江雪鸿不疾不徐碾她的唇,问:“我是谁?”
陆轻衣打了个醉嗝,睁开波光潋滟的眼:“司马宴。”
江雪鸿一手扣着纤腰,一手牵住衿带,喑哑道:“还有呢?”
厚重繁复的衣衫从肩上层层滑落,细细密密的吻依次落在额头、眼睛、鼻尖、嘴唇,沉沦温柔之际,脖子上陡然传来一阵刺痛,陆轻衣茫然瞪大眼,盯着眼前人发呆。
“司马宴。”
“再想。”辗转缠绵,执着又渴求,要把她撕碎扯烂,一寸一寸吃到肚子里。
凉意钻入锦被缝隙,陆轻衣不自主靠近危险的热源,没有半点警惕之心:“宴宴……”
尾音尽数被他掠去,直到帐外红烛聚满蜡泪,跋涉过漫长的三百年,才终于呢喃出颤缩的一声:“……晏企之。”
游移的手骤然慢了下来,青帘上摇晃的珠玉也止了声息,一冷一热的身躯间仅隔着两层软缎。
江雪鸿低头,颊侧垂落的墨发隔绝出一个鼻尖与鼻尖相对的幽闭空间,紧实的臂肘纹丝不动,语调却同样颤缩不止:“陆轻衣……”
姓名被青史和轮回湮灭,如今这三个字只独属于他。
“云衣……”
余声像涟漪四散,电闪雷鸣暂时消歇,周遭只剩下急雨般的心跳声。
深沉的雾在眸中定格凝结,似乎怕再继续下去,梦会破碎,她会消失。
潮热微散,陆轻衣疑惑睁开眼,青眸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到了这个地步,眼前人却依旧呆怔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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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江雪鸿收敛下心绪,轻笑:“好看?”
陆轻衣脸颊潮红,吐息间的酒气并不腻人,反倒增了俏皮:“你好看。”
“喜欢吗?”
陆轻衣点头。
“嫁我,开心吗?”
陆轻衣不住点头,按上他的左胸,感受着掌心振动,弯眸:“你在紧张吗?”
江雪鸿不答,装饰着玉戒的指节在发间乱捻:“寻常阁那画册,可看明白了?”
画册教的,自然是夫妻之礼。
陆轻衣下意识点头,旋即又诚实地摇了摇头。
芥子清虚温烫闪烁,好像在印证她的心绪。江雪鸿勾唇:“我教你,可好?”
如果陆轻衣清醒着,定会羞红着脸把他踹出床帐,但眼下酒精冲昏了的头脑,被他温柔的脸庞、好听的声音一蛊惑,脑袋昏昏沉沉一点,便躺平下来,任人宰割了。
江雪鸿轻啄她挺翘的鼻尖,一本正经道:“夫人有命,自当身体力行。”
院外紫电奔腾,帐内轻烟淡袅。
绣着金莲纹样的小衣垂挂下来,丰润白皙的肌肤好像带着珠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除了腕上那只灵镯,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灵魂随着电闪雷鸣浮浮沉沉,外头江海翻滚,心中何尝不是。细指抵住男人的胸口,巴掌大的小脸紧紧贴着他的掌心,这是对未知本能的抗拒:“晏企之……”
“我在。”
江雪鸿在她心口落下一吻,想到先前伤痕累累的模样,眼神微暗。
逆转流年,她承受了太多原本不该承受的苦楚。
酒香,甜香,红痕,泪痕。
鬓边碎发湿了,肌肤也颤颤红了一片,此情此景,连他无数次挡在她身前时说的那句“莫怕”,都变了意味。
但疼惜归疼惜,停是不可能停的。他五阴炽盛,此生所求不过弱水一瓢。
温热的吻如雨点般落下,灵力汩汩而来,暖流从眉心一路流淌到足踝,所触压到的身体部分好像被点燃,连筋骨血肉都变得滚沸。
落在腰上的手热得灼人,却极尽温柔,虔诚得仿佛是参拜神像的信徒。
江雪鸿俯身靠近她的耳畔,声线哑得不成样子:“难受的话要告诉我。”
邪门歪道终于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对视之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那双猩红的眼,盛满眷恋、欲念、悲喜、嗔痴,在神魂里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尽管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泪眼迷蒙的小姑娘还是呜咽了一声,迷迷糊糊间,腰上又是一紧。
“陆轻衣。”最后,江雪鸿垂眸凝望她横波秋水一般的眉目,以额抵上九瓣莲华神印,叹道,“别对我忘情。”
鸾帐翠被风月无边,帐前灯影忽明忽灭,似要向天地乾坤宣誓,爱何以这般决绝。
*
整个景星宫都被雷云笼盖,耳边一会儿是“云衣”,一会儿是“阿倾”,闪电顺着九千山阶而下,直直劈入弱水,激荡起前世的涟漪。
桃花潋玉,剑舞神光,白衣刺开怨气混沌的夜色,九式舞毕,云破月明,执剑的女子却重重坠在地上,伏在岸石边,呕出一大口鲜血。
肩膀被人掰过,暖流汩汩流入筋脉,伴着冷刺的话语:“一口气舞罢‘潋玉’九式,神女云衣,你嫌命长吗?”
女子在男人臂弯睁开眼,望着眼前红瞳魔印的人,虚弱笑道:“因为我是五城十洲唯一的神女啊。”
近日天地之间突然出现无数怨气,如果不及时吸收净化,必会波及到九溟封印,万魔一出,天下都会陷于水火之中。
江雪鸿捏起她的下巴,嗤声道:“成神日浅,胡乱透支灵力,又这般不设防,倘若今夜遇上歹人,你待如何?”
“谁敢冒犯神女……”云衣话音未落,唇上忽感到一阵刺痛。
一吻稍纵即逝,与此同时,一道天雷擦着二人没入深潭。
云衣在他怀里没有沾到一滴水花,鼻尖嗅了嗅,抬头道:“煞气好重,晏企之,你又杀人了。”
眸光清透,似对这一吻毫不在意。
眼底青黑在苍白的脸上分外突出,江雪鸿不自觉收紧手臂,冷笑:“以杀止杀罢了。”
云衣抬手去抚他额上魔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明明很好看,但实在是太少了,去了魔域后,就只会冷笑。
手抬至半途被擎住,江雪鸿回敬道:“你以前可不会找死。”
怨气反噬在体内喧嚣,云衣眉心微皱:“我感觉你在酝酿不好的事。”
从前还会通过暗线与她传音,哪怕争执多过问候,现在却连传音也少了。
“晏企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雪鸿依旧冷笑,把她按倒在地,居高临下道:“渎、神。”
阴云遮去淡月,周遭不知怎的起了迷雾。身体好像触电般一软,云衣茫然地瞪大眼睛,眼看那猩红的眼离自己越来越近。
手指插|入霜丝,他似已忘了她还伤着,没有柔情的吻汹涌而来,好像攻城略地般占有,啃啮、撕扯,绝望又热烈,好像她便是他的欲壑难填。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劈在男人的脊背上,他却连眉棱都不动一下,身躯沉重压伏下来,寸寸深入,冲破了牙关,又去扯她的襟口。
无声无人,无信无媒,身做主宰,心却臣服。便把她染血的白衣当做一袭嫁衣,把那不绝于耳的雷鸣当做婚乐礼炮,最后再梦一场。
灼烫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云衣脸上却毫无娇怯,思索片刻,感觉他似乎在期盼着她的回应,便依照朦胧的记忆,轻轻抱过他的肩背,唇齿微微动了动。
火急火燎的男人却突然冷了下来,撑起身,一手掐上她的脖颈:“谁教你的?”
见她不答,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这种事,谁教你的?”
云衣呆怔道:“不、不记得了。”
红眸似血,有一瞬她竟觉得,他在恨她。
直觉告诉云衣,他想要占有的,是她心口空空荡荡的那一块,但究竟是什么呢?
江雪鸿凉薄一笑,重新俯身下来,似乎想要通过疼痛让她记住自己。他力气极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惊雷迸裂,心口像闷了一团火,面对疾风暴雨般的求索,不染俗尘的神祇也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孤雏,在失血过多和神力亏空的双重侵袭下,渐渐失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弱水已恢复了往日静水流深的模样,衣衫焕然一新,膝盖手腕的擦伤,连带着唇瓣脖颈的咬痕也已自愈,好像那人从未来过。
云衣探向识海,心头一空——
那些未净化的怨气都被他吸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似火似泪般滚烫的血。
雷隐云散,天地雪纷,她再次见到江雪鸿,便是在九溟的诀别之日。
那一天,他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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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句是:“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
窗外电光不歇,根本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景星宫处处狼藉,清安元年末这桩八卦,成了后来的野史杂谈最为津津乐道的风月事之一。
屋内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衣钗散落在地,珠帘缀玉掉了一大半,随处可见水渍乱痕。
乱发松松披散开来,意识仿佛漂泊在云水之间,陆轻衣精疲力尽瘫成了流体,瞳孔涣散,颤着嗓子道:“和离……本郡主要和离……”
江雪鸿撑着胳膊卧在她身侧,收束掌心灵力,不以为意:“你想都别想。”
灵力入体,半晌才有了一点力气,陆轻衣转过满是泪痕的小脸,抬拳砸他:“混蛋,你活该被天打雷劈!”
江雪鸿顺势捉过皓腕,浅吻她细细的十指:“你夫君欺师灭祖,枉顾伦常,区区天道怕什么?”
这种小动作,连天雷都懒得劈了,只象征性闪了一下。
陆轻衣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
重伤虚弱个鬼,难怪世人都说,晏老五他不是人,是恶魔,是深渊!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本来昨天都梳妆好准备出门了,他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说是要帮她涂胭脂,涂着涂着就开始犯病,最后硬是把她又拖回了床上!
最重要的是,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整天在干什么!
吻慢慢变成了咬,泛着酥意的痛感顺着手指传来,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雷声,陆轻衣心道不妙,挣扎着抽出手:“我、我饿了!”
江雪鸿有意无意揉着她的脉门,体贴道:“我抱你去桌边?”
腰板上的酸痛瞬间放大了数倍。
梳妆台的质感记忆犹新,上桌?那还得了?!
看着她草木皆兵的脸色,江雪鸿放肆笑起来,操纵焰束卷过桌边的糕点。
咽下被强按入口的薄荷糕,陆轻衣重新被他扯进怀里:“说正事,我要去弱水!”
“弱水?”
“晏企之,你记不记得前世你在弱水找过我?”
视线划过她身上与薄荷糕同色的衣衫,江雪鸿高深莫测看她一眼:“阿倾旧地重游,原来是想同我重温旧梦。”
阴影覆下,陆轻衣忙抵住头昏脑热的男人,小脸像划火柴般烧了起来:“说不定邪神找的东西就在弱水!”
江雪鸿点点头:“接着说。”
……他知不知道手放哪里?!
陆轻衣僵着身子道:“前世弱水既然聚集了怨气,说不定有什么问题,我想去看看,也许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江雪鸿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出山门往西还是往北?”
陆轻衣眉心打皱:“那就往西北。”
江雪鸿揉着她酸胀不已的后腰,意味深长勾唇:“阿倾,莫要逞强。”
陆轻衣:“……”
江雪鸿又逗弄她许久,起身从储物戒里旋出外袍披上:“弱水不急查,今日朝会,且放过你。”
看着他颈间纵横交错的抓痕,陆轻衣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赶忙拖住他:“你、你把扣子都系上!”
见他不动,她立刻自己动手替他系。
瞧着她欲盖弥彰的模样,江雪鸿笑得促狭:“下手的时候,怎就不知道留几分力道?”
“臭不要脸!”
江雪鸿轻轻磋磨她淡青色的指甲,幽幽道:“改日还望夫人手下留情。”
他还想有改日?!
手忙脚乱折腾许久,终于把混账男人轰出了罗帐,才欲松口气,床帘却又被掀起。
陆轻衣连连往里缩:“你还想干嘛?”
四目相对,见她警惕异常,江雪鸿唇角轻勾:“过几日教你御剑。”
陆轻衣对出卖自己换来的甜头已无兴趣,再次提醒:“别忘了查弱水。”
江雪鸿捏了一把她晕红的脸,意味深长道:“夫人操劳过度,务必好好休息。”
这几日七零八落的片段轰然在脑海中炸响,陆轻衣使劲拽上床帘,再不理他了。
江湖有待(下)
雷暴中心只有死亡般的寂默,平静得不像魔渊。
陆轻衣紧紧握着灵剑,丝毫不敢松懈,在雪雾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
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与幻境中一样带着深海梦迷般的气质,却是红瞳魔印的模样。
“紫玉?”淡漠的眼逐渐聚焦,语气好像大梦初醒,“不对,是倾河。”
少女正值锦瑟年华,挺秀的鼻,嫩红的唇,脸上仿佛能掐出水来,眸光灿灿的眼中半含着将信将疑。
君问弦莞尔:“你很像她。”
容颜像棠川,性情却像苏紫玉,哪怕给了她足以凌驾万妖的魔骨,依旧不染缁尘。
陆轻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手中长剑未松,轻道:“……爹。”
“月儿如今可好?”
断玉焚筝,君怜月已魂归无渡海,陆轻衣顿了片刻,道:“君姑娘说她不悔。”
“那便好。”君问弦也不再追问,“如今紫极峰顶是谁执权?”
陆轻衣警惕着不答,又听他道:“可是离渊晏五?”
见小姑娘眼中翻起带着情愫的波澜,君问弦微微横眉,魔印倏亮:“你孤身入九溟,是为了他?”
陆轻衣竟在他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些许幽沉的深意,微滞着点了点头。
“他强迫的?”
“我自己要来的。”
“婚契可结了?”
“才、才结。”
“几时结的?”
“上月初八。”
“阴阳互斥,他可有伤你?”
陆轻衣头皮发麻,愈答愈小声:“没。”
君问弦背过手,这才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算他识相。”
仇怨遮蔽,真情难吐,点检平生皆憾恨,这坎坷浮生里的唯一欣慰,便是眼前似自己又似那人的鲜活少女。
可偏偏,被羲凰族那混账小子拱了。
广袖拂去雾障,人影渐淡:“我耗尽血肉,历经百年才将九溟魔脉聚于一处,你如今所见,不过我的一缕魂息。”
急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碎霜好像锋刃剐蹭在脸上。陆轻衣几乎睁不开眼,感到持剑的手被人缓缓抬起:“你既已净化了弱水,不妨尝试顺水路召引无渡海下灵脉,用我族心诀结合神力,在天雷冲破封印前,彻底安定魔渊。”
剑尖绽出霜花,深海一族的古奥秘文成于胸中。耳边琴筝齐奏,仿佛能听到阵阵上古歌吟,柔柔细细,带着青涩的绵软,像晨露淌过心尖,兴来歌一曲,什么杂思都没有。
声起魔灭,安鬼神,定苍生。
青眸染了钻蓝,凉意从脊背传入,瞬间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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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到四肢百骸,阴阳交感,五行和合,好像置身不见天光的水底。
君问弦略带轻讽的声音卷碎在霜冻里:“他是道盟世君兼景星宫主,从今往后你便是玉京神女兼灵鲛族长。”
魔脉化作镜潭,闪耀的碎片再次浮现眼前,流影明灭,似乎有谁隔着绚光在唤:“神女云衣,无双神力赠你,来入太上忘情之道。”
直觉告诉陆轻衣,不能去。
可铺天盖地的冷意袭来,眼眸渐渐放空,青色枝蔓绕上腰身,愈抵抗缠得愈紧,拖着她坠入幻景之中。
神印豁然明亮,无边的飞雪好像要覆盖去今生记忆,陆轻衣正欲喊出声,张口却是一停。
那个人,是晏……晏什么来着?
*
平野之上,碧血狼烟。
“铮——”
神剑与魔剑交接,每一次碰撞都带着移山填海的骇人威势,每一击都直掠对方心口。
双剑相抵,江雪鸿突然道:“四哥。”
手中剑招不停,语声却平易又寻常,好像手足之间夜雨对灯的闲话:“四哥,大家都在等你。”
“我和倾河已经完婚,改日去清平居给四哥敬茶。”
“三哥身陨魂消,二哥恐怕还有心结,你回头多劝慰一二。”
“羲凰陵已毁,明兰和明心快化形了,容娘还说要等着四哥去凤凰林。”
“姜三小姐也在等你。”
剑刃裹上赤焰,灼华好像流火辰星,江雪鸿唇边浮起浅浅笑意:“四哥,帮我一把可好?”
风云舞破,猩红的眸闪过刹那温润,晏扶捂住胸口,呕出一大口枯墨般的黑气。
江雪鸿招招紧逼,右手执剑,左手捻诀,一边抬声下令:“开伏魔阵!”
众人飞身腾起:“是!”
护山大阵的蓝紫色幽光霎时变成晃耀刺眼的金色,幻化出无数锁链控制住晏扶。
江雪鸿凌云而立,横剑于胸,发丝衣袖迎风乱扬,冷眼操纵阵法浮沉,金瞳里沧海掀澜。
于焉失之,于焉得之,他曾在伏魔阵中眼看挚友陨命,如今则要借这大阵替五城十洲的所有人讨回宿债。
鬼气乱溢,感受到九溟魔息流散,晏扶声嘶力竭吼道:“无耻小儿,你不过只是本座的后嗣,夺了本座的绝世心法便敢张狂,即便本座陨落,凭着这张脸,你永远都是都本座的复制品!”
江雪鸿俯瞰他垂死挣扎的模样,质问伴着威压冷冷落下:“邪神晏扶,羲凰一族千百年来的困踬颠沛,皆由你一人而起。昔年炼化亲族之血成为魔神,陵宫凶境害人无数,残魂千年血债累累,你怎么还敢自称羲凰先祖?”
“血脉相系又如何,九千天阶,四大凶境,百年紫极,皆是我一人独担,与你晏扶有甚相干?”
“至于这副容颜,”他执剑轻笑,“你不妨看看,如今令这五城十洲拜伏的,究竟是离渊晏五还是羲凰邪神?”
残魂挣脱晏闻度的躯壳,化作横冲直撞的冷雾,筛糠似的乱颤,却越来越淡了:“不,本座不信……”
魔主杀戮,却输给了至情。
光芒渐渐黯淡,阵法角落里流出一线黑雾,疾速往旁处游去,被高空落下的焰锋一剑刺穿,入地百尺,碎石乱瓦和草木尘土纷繁滚落。黑雾挣扎不已,竟又分裂出一团玄墨,正欲逃窜之时,另一道深青的剑光奔冲而下,同炉剑器戛然嗡鸣,将世间最后一缕魔息冻入晶片。
江雪鸿与傅昀隔着火光交换过视线,掌心交结起相似的法诀。染透血色的衣袂同时落下,与子同袍,共安寰宇,深坑燃彻青红,慷慨还似年少。
石破天惊般的裂响之后,日光泄入,风轻云散,雪花像一张细密的网,纷纷扬扬卷下一天素色。
柳叙盯着插着两柄长剑的深坑,难以置信道:“邪神,真的被消灭了吗?”
话才出口,道盟诸人已齐刷刷跪下:“世君匡世扶危,鸿业千秋!”
虚美之辞一声接着一声,与其说是敬贺一人,不如说是敬贺玉京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整个道盟。从今往后,这天下并非是仙魔的天下,而是众生的天下,哪怕是草芥微物,都可以修身证道。
鼎沸人声淹没了耳畔的“噼啪”两声,碧色碎玉随雪坠下,好像一声焦灼的呼唤——是芥子清虚。
江雪鸿金眸骤缩。
一神陨,一神生,棠川旧物的毁裂,意味着另一个神族的新生。
邪魔已除,九溟之上却惊雷未歇。筋骨重铸的痛楚,都比不上这碧色入眼的刺痛,好像一根扎入心口冰晶的钢针。
他答应过,带她回来,无论山海阻隔,无论她是何模样。
火凤晃眼而过,人们再次抬头时,神剑空留原地,云外只余几缕残焰。
*
邃古夜空划过流星般的闪雷,九溟已不再是魔渊,入目只有无尽的雪。
顺着冰带一路向北,转过数百个曲折山脉,风雪不绝,霜刃刺破衣衫,冰凌在脸上划下道道血痕,江雪鸿却一个护身诀连都顾不上掐。
无穷宇宙,人只是太仓一粟。苍茫雪原绵延千里,她竟狠心到连一缕余香都不曾留下。
回忆像走马灯在眼前闪过,心上那人的行止意态皆清晰如昨。从一眼心动到色授魂与,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义无反顾?
他们狼狈地相遇,无措地相知,在波云诡谲里相爱,在天命威震之下永结同心。
名重要吗?利重要吗?都是些带不走的东西罢了。过尽千帆,方明白萍水浮生所能握在手中的,唯有当下此夕。
万重雷劫尽头,终于现出一个白发素衣的身影。
无边风雪,一顾倾城,青瞳少女手持冰刃,千叶莲华绽于眉间,衣袂如羽翼翩然,裙角金线在潋滟流光里熠熠生辉,恍若前生永诀。
江雪鸿依旧如前世般拥她入怀,双唇一分,说的不是“杀了我”,而是温柔的一句:“我来晚了。”
他的云衣,身子本就是冷的,如今却连心都冷了。
陆轻衣迷茫道:“晏……”
风雪迷了归途,江雪鸿浑然不管,掌心凝出金色的血焰,将元火尽数渡给她,似要重新点燃那颗渐冷的心:“我名闻遐,字企之,离渊晏氏族内行五,唤我表字便好。”
良久,她道:“晏……企之?”
“我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紧,“阿倾,我说话算话,那你答应我的白首之约,可还作数?”
白首之约?是啊,他们拜了天地,写了婚书的。
涣散的青瞳逐渐点亮明光,视线聚焦时,连呼啸的寒风都屏住了呼吸。
陆轻衣看着插入他心口的利刃,喃喃道:“我又杀你了……”
终究还是要应了这天谶吗?
江雪鸿反倒笑了:“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