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刃离心头冰晶只剩半寸不到,但元火焚尽,同样再无生路。
沉沉的重量压在身上,颊边发上都是他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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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聚满青瞳,陆轻衣颤道:“我不认路,你起来,带我出去!”
“阿倾,”戴着玉戒手抚上她的唇,“我平生不喜优柔寡断,刚刚却一直在想,是允你弃我离开,还是让你陪我赴死。”
说道是生死相随,可她怕疼啊。
二人跌坐下来,陆轻衣摘了灵镯,却怎么也还不回去那滴心头血,眼泪哗哗往外奔涌:“你总喜欢替我做决定!”
一次又一次,为她折心舍命,却不允她长相厮守。
江雪鸿放下手腕,唇角浮起似叹的笑:“这一次,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
“沿着我来时的血迹,可出九溟;若不想,便共赴黄泉。”
语气寻常得就像平日问她下一顿是想喝粥还是想吃面。
陆轻衣拼命摇头,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泪珠一落下便卷碎在风雪里,哪怕手里还有绯夜云衣,天道也不可能允许他们重来一次了。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无数细碎的记忆画面在眼前划过,最后定格在声影楼赌场里,她替她赢来的那只木盒。
灵鲛一族虽排外,却最是重情。
心头血,他有,她亦有。
陆轻衣捧起那再熟悉不过的脸,眼中染上一抹幻蓝,似海上明月潮生:“我选你。”
江雪鸿眼中闪过疼惜,听她又道:“你带我走,死生不问。”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1]
倾情所付,生死以之。
霜丝滑落肩头,陆轻衣俯下身,如他平日霸道又强横地吻她那般,撬开他的唇齿。
忘川之岸,有名为曼珠沙华的花。
什么样的爱情,会在地狱门口开花?
为彼此舍了心,可够?
江雪鸿如遭电击。
这鲛心之泪,比她的血还要苦上百倍,苦涩却滚烫,哀婉又绝艳。
一吻像雪花落唇,稍纵即逝,少女双眼一闭,重重栽倒他身上,补全的神印再次破碎开来,白发尽数染成墨色。
更猛烈的暴风雪袭来,似乎要将二人永远埋葬于此。
血泪渡入肺腑,元火重燃,伤口的疼痛变得愈发清晰,心跳脉搏渐次奏起,江雪鸿却连抬手拥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夜岭幻境,她让他杀她;九重泉阵,又逼他动手;九溟雪原,还要剖心给他。
如今风雪塞途,要如何才能找到出口?
“陆轻衣,”霜雪凝结在眉睫,江雪鸿仰望碎冰裹挟着冻云,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难为我?”
鲛心泣血,可凝红泪一滴。他们的爱,为什么要这么耗尽心血呢?
*
清安二年,春。
明明前些天已渐渐回暖,三月初一这日却又落了细雪,不一会儿,栖梧院青石砖上就已一片莹白,仿佛撒了盐粒,踩上去沙沙作响。
密雪覆上碎锦般的落花,跌入一场红白相间的前尘旧梦。
“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来生本就微茫,盟誓又有何用?
炎离赤火化作金光,澄净魔渊九溟,从今往后,天地之间再无邪魔,唯一的神明便是众生主宰。
冰白盖住了血迹,雪地孤冷得好像一片墓地。霜寒雪重,唯一温暖的人,却在怀中一点点变冷。
后知后觉的泪无声坠落,在红衣男子毫无生气的颊上结为冰花,排山倒海的悔痛几乎要把胸腔捅穿撕碎。
她究竟,做了什么?
白发青瞳的神女抬起模糊的泪眼,仰望苍冥:“我不要来生。”
爱有差等,她做不到一视同仁。
高天不言,她抬高了声音,重复:“我不要来生。”
“天道,你回答我!”
一道惊雷轰然降下,这是来自天道的警告:“神女云衣,你想要什么?”
电光坠落眼前,云衣眼角还挂着泪珠,瞳孔中尽是忤逆天威的坚定。
她缓声道:“我要斩风云,逆流光。”
“我要星汉倾尽,银河落转。”
“我要乾坤颠覆,江海倒流。”
“我要他……活着。”
随着一声声落下,九瓣莲华神印寸寸裂开,瞳色渐暗,白发转黑,成群的灵蝶乱舞飞散,带着支离破碎的神格散入四海八荒,满目风云惨淡,只为一人痴狂。
逆转流年,自毁神格,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
额心滴血不绝,云衣抱紧怀中冰冷的爱人,身子不住打颤:“晏企之,我有点害怕。”
唇边落下一个掩埋在漫天飞雪中,混杂着血腥味的吻:“你不会让我赔本的,对不对?”
时空隧道在眼前洞开,乱雪迷目,云衣浑身浴血,试了好几次才站起身,紧紧护着掌心那簇微弱的火焰,顺着轮回路逆流而上。
一路趟过生与死,爱与憎,一路辗转颠沛,一路血色淋漓,在忘川河岸催开一片猩红的曼珠沙华,她终于在某个阴雨连绵的冬日回到了三百年前第一世。
云洲晟京,那是她最弱的一世,却有着最真的性情。
身子变得透明,怀中那簇微火却依旧明亮。沉眠前,云衣轻轻松手,目送焰影坠入轮回井。
要历经多久才会重逢?他会变成什么身份?认得出这样虚弱的她吗?她不知道。
三日后,襁褓中的女婴睁开双瞳,青莲如月,映入一道天谶——纯阳剑主亡于太阴神女。
这是她和天道的赌局,赌这十年相守,够不够偿还前生欠下的命债?够不够让那伤痕累累的人放下前世仇怨?够不够让缘悭一面的他们,去期盼另一个缥缈难卜的圆满结局?
花落枕畔,软睫轻颤。
最后一片碎魂融入躯壳,少女忽睡忽醒,辗转梦过了不知多少个漫长的三百年。
有人在耳畔轻叹:“你就这么贪睡,舍得让我等?”
陆轻衣缓缓睁眼,周围的一切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仿佛经过千百次的轮回才又重新回到此间,心头一片空茫。
身侧守着的人倏地握住套着灵镯的细腕,嗓音低沉微哑,七分珍重,三分不确定:“阿倾?”
两世执念的面庞映入瞳眸,空茫有了依托,陆轻衣眼前倏地模糊起来,哽咽道:“我都想起来了……”
江雪鸿屈膝伏在她床前,边替她拭泪边道:“你睡了很久。”
久到桃花都落尽了,久到他以为要等一辈子。
当日九溟风雪迷途,极难寻到出口,他却意外找见了陆轻衣从前遗落在寒潭下的夜明珠串,这才打开了串连两界的暗道。
原来冥冥之中,当真有因果可循。
陆轻衣反而哭得更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条路,是他们从无数死路里闯出来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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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路。
泪水越擦越多,江雪鸿无奈轻叹,揽过她的肩头,浅吻她眉心尚未痊愈的神印:“我只知那一世有过诸多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却不知这一世是某个傻丫头为我抛下一切,孤注一掷向天道讨来的。”
无论前世的压抑克制,还是今生的张扬炽烈,这倾尽天下的爱,至死不渝。
唇吻极尽温柔,陆轻衣却陡然想起什么,赶忙缩进他怀里。慌乱之中失了力道,扯得男人的衣襟都敞开来,过了半晌,四下依旧寂静。
她茫然抬头,却见江雪鸿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身子还没养好便想同我解衣登床,就这般急色?”
陆轻衣呆望着他:“天雷呢……”尾音淹没在一个绵长的吻里。
厮磨,沉沦,尝遍所有悲欢事,历尽所有不可能。哪怕躯壳毁尽,元神碎裂,只剩一缕气息,都要纠缠在一起。
缱绻悱恻间,忽听他传音入耳:
“阿倾,天命已破。”
引惊雷,撼山海,爱的字眼本身,便已足够勇敢。
恶趣味
云衣尚在迷雾中胡乱打转,密林之外,几个黑衣人聚集起来:“那狐狸实在狡猾,竟让他跑出去了!”
头领冷笑道:“无妨,少了一个冤死鬼,还有别的东西等着那妖女。”
身边的手下仍不放心:“头儿,暮水圣女不会骗我们吧?”
只管吩咐他们害人,自己倒不用出面。
头领胜券在握:“六公子死的时候无人在身侧,江雪鸿说是他便是他。但若他的夫人再背几条人命,咱们又借助幻阵把她往陆轻衣的名号上一扣,玉京道盟也得出面审人。”
另一个手下奉承不已:“上清道宗要保寂尘道君的名誉,我们要为六公子复仇,这次肯定让那妖女万劫不复哈哈哈!”
迷阵内,云衣全然不知这阴谋全冲自己而来,掀起疾风荡开层层白雾,眼前林路却扭曲成了暗牢。绣鞋踏过粘稠斑驳的砖地,隧道尽头,竟是一个被半裸吊绑着的男人。
衣衫散乱垂挂着,腕骨被勒出道道红痕,冷白肌肤上的创痕并不可怖,反而有种残破的美感,仿若水中半碎的皎月。碎发遮住前额,其下一双沉璧似的眼清明异常。
云衣鼻尖倏烫——她当年居然对江雪鸿存了这样的恶趣味?!
她半羞半恼捂住眼睛,却还忍不住从指缝窥探。轻袅袅的嗓音从身后悠悠飘来:“昨日仙族逃犯伤了落稽山的守卫,还请寂尘道君替他们还上。”
红衣女子拖着散花裙摆迤逦而来,比绛红朱唇更加浓艳的是秋水瞳仁里弥漫的血色,眉心魔印逐渐浮现。
云衣分不清幻境虚实,心中疑虑不解:难道,前世的她果真入过魔?
只见陆轻衣手起刀落,将鬓间饰物逐一刺入江雪鸿四肢躯干,毫无章法,极尽折磨。
云衣隔着前世今生都嗅得到那股血腥,江雪鸿却并无非常强烈的反应,用含着血气的嗓音唤:“陆轻衣,定心。”
含着内力的呼唤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陆轻衣见了血色,反而愈发疯狂:“你的声音真好听。”
她将刑具放低,逼江雪鸿跪在地上,只两只手臂还高吊在铁索上。细指拨开长发,沿着他脊背上的道骨印痕放肆逡巡,在乱琼碎玉般的肌骨上点缀片片血花。
陆轻衣痴迷不已,用力扼住江雪鸿的咽喉,指尖沿着喉结缓缓滑动:“来,再叫两声。”
江雪鸿不肯配合,陆轻衣反倒托着他的下巴强吻过去——元神相接后,她吸取仙泽更加如探囊取物。唇齿缠绵间,趁江雪鸿有所放松,陆轻衣毫不犹豫用金簪扎入他心口,不设防的男人一颤,终于闷哼出声。
“真乖。”陆轻衣极为满意舔净他唇上血渍,温柔警告道,“你是我的人,今后再帮着仙门,有你好看。”
她拔出金簪,饶有兴致研究起男人伤口的愈合过程,对天生灵躯感到羡艳又嫉妒:“你说,我若把你拆骨入腹,能得到元虚道骨吗?”
江雪鸿默看她逐层剥下自己腥红黏着的衣衫:“非我自愿,旁人不可能得到道骨传承。”
“弄死你也得不到?”
“嗯。”
胸膛还带着血渍,伤口却已慢慢合拢,陆轻衣忍不住吻了吻那道断绝情丝的疤痕:“江道君如此贞洁烈性,回头若放你出去,你不会要寻死觅活吧?”
江雪鸿正要开口,齿隙陡然含入一物——触感细长,节节分明,感受得到皮肤下筋脉跳动的节奏——身子重重一僵。
陆轻衣把手指横在他浸透血气的口腔中,察觉到压力骤松,不由笑道:“你这么讨喜,我可舍不得你死。”
“来,说一声爱我,”陆轻衣一边抚弄男人凉薄的唇,一边挟着他的脖颈威胁,“不然就办了你。”
默数三声不见江雪鸿回答,她便即刻身体力行。
暗牢的火把将重合的深青色人影投在石壁上,火光里的红裙好像一摊新鲜的血迹,铁索与镣铐晃动不歇,极痛与极乐此起彼伏。陆轻衣时而软哄,时而欺辱,时而用刑,直到欲|孽与杀意发泄完毕,才披起外衣离开暗牢。
相比女子的餍足疯癫,被当做炉鼎的青年惨白如纸,一双淡漠的眼中却不见丝毫怨怼。云衣不及看清,幻象已随着陆轻衣的步伐移动而去。
只见她沐浴更衣,洗净濯发,踏入闺房时懒洋洋道:“欢姐姐,替我取一件新外袍。”
室内墨色的阴影聚拢,在她身边凝为实体,少年捧着新衣微笑道:“姐姐,戚姑娘冬月前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陆轻衣闻言恍惚了一瞬,从他手里取过外袍换上,看着落地长镜,突然有些怅然:“沉檀,我只有你了。”
陆沉檀替她抚平褶皱,恭敬温和道:“我会一直陪着姐姐。”
幻象外,云衣看着走马灯般的往事,隐约觉得困惑。
她与戚浮欢年少相识,姐妹情深,却在西泱关战后逐渐疏远起来。起初,戚浮欢一心想要报复清霜堂和上清道宗,查出杀害司镜的凶手,陆轻衣却想趁热打铁,一举攻下魔军战线。
后来戚浮欢独战仙门以致重伤,她便打算放出魔兽祸乱天下,戚浮欢却以会伤及无辜为由阻拦,二人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
且不论她当时为何对血腥杀戮如此沉迷,单看这座闺房,除却那些流水班的侍从,她竟只留了陆沉檀一人在身边,甚至不少大事都听取这个既无谋算也无威望的小少年的意见。
思及司镜对陆沉檀的怀疑,云衣又惊诧又难过。
就算叛徒不是江雪鸿,可怎么会是陆沉檀呢?
不及细想,随着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场景陡然一变。
烽火连云暗,旌旗刺眼红。猩红之花开遍战场,魔军毫无反抗之力,被落稽山杀得片甲不留、一举歼灭。为首的女子却并不顾忌穷寇莫追,一路杀人放火,任凭婴儿哭喊,老者流离,喋血过白骨尸骸,不惧任何明枪暗箭,愈杀愈纵,愈杀愈疯。
云衣盯着硝烟里那个冲锋陷阵的自己,总觉得好像被人控制一样。司镜说得对,她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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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未稳,魔道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她轻易灭除?难不成果真着了谁的道?
越往里走烟气越灼烫,脚底仿佛真的踏在腥腐之上,一个魔兵竟跨过幻象向她攻来。云衣日日防着枕边人,早被锻炼得反应迅猛,幻出一柄长剑,抬手便迎。妖力混杂了仙泽,一路威不可当,势如破竹。
林外,黑衣人慌了:“头儿,她要闯出来了!”
头领也没料到一介青楼出身的妖女竟有如此好的身手,命令道:“把杀手锏拿出来!”
手下有些犹豫:“可那东西会不会真的让她疯……”
“快!”首领催促不止,“否则让她破阵,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困阵内,云衣捣碎战场幻象,却并未发现出口,眼前仍是那座妖山,时间却好像了逆流好些年岁。
窄巷内,几个地痞流氓打扮的恶妖围住落单的小姑娘:“小舞姬,乖乖把大爷们伺候舒服了,保管你今后荣华富贵!”
贪婪的目光像一道道冷箭,小姑娘身量未足,看准时机撞开放手薄弱处,拔腿就跑,却被一个恶妖一把揪住长发,他手腕一翻,“咚”地把小姑娘撂倒在地,顺势坐骑在她身上。
乌亮亮的长发被扯下来一大绺,见小姑娘还要反抗,五大三粗的汉子一齐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还敢反抗!看老子今天不废了你!”
小姑娘咳出一口鲜血,始终咬唇不语,挣扎数次才将发颤的指尖蜷曲起来,蘸着那一滩新鲜的血,缓慢捻起一个虚诀。
以血画符,可成祭命杀阵,若举目尽是尸素者与不平事,她也不必投鼠忌器。
横连,竖通,斜出……复仇的兴奋麻痹下,指甲盖翻转过去竟也不觉得痛。
禁咒画至某个曲折处,头顶陡然传来一声制止:“住手!”
不等恶妖们反应,来人便将他们掀飞出去,一脚踏在小姑娘即将画完的血阵上,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断续抬了几次眼才认出,他是经常来附近看舞听曲的那位客人,名唤陆礼。
这是无父无母的她第一次被人搭救,心中感激:“衣衣。”
陆礼笑意更加温润:“衣衣?今后不如就拜我为师,为我而活,随我姓陆,名字便改叫‘轻衣’吧。”
幻象外,云衣眼睁睁看着自己跪在地上,用含着血气的嗓音道:“陆轻衣谨遵师尊教诲。”
别跪他,别跟他走!他雇凶害你,守株待兔,为的就是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来日好将你炼作炉鼎,夺取妖花元身和剑灵之力!
仇恨涌上心头,曾经所有对她示好的人,都会背叛于她。
阵中黑气弥漫,云衣抓不住小姑娘虚影,头脑反而越来越晕,粉色瞳孔不觉染上一寸血色。前世那股想要搅动腥风血雨的冲动再次被激起,她不自主恨声道:“所有人,都该死!”
*
紫阳谷地广人稀,劲装疾服的少女在林外左顾右盼,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寻下去。静默间,身侧的土地下陡然传来一阵晃动。几声“咖嚓”后,一只通身灰粉的狐狸破土而出,抖落满身尘土,待看清身边人,吓得连蹦数尺远:“白、白……”
白胭端正冲他行礼:“清霜堂前线伤员众多,沐风长老让我来邵公子处取药。”
脏兮兮的元身被心上人看得一清二楚,邵忻含着万般羞恼变回人形,接过药方:“我马上你稍等。”
他全然忘了云衣还被困着,火急火燎抓好药。白胭却没有即刻告辞,试探问:“邵公子可会治疗记忆错乱之症?”
邵忻喉咙管“咕嘟”一声,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竟不自主踌躇起来。
他出身平民,与这位仙门七小姐的孽缘还要从百来年前说起。
月狐族以青红白为正色,他却因血脉驳杂,天生一副灰蒙蒙的淡色,尾巴也仅有一条。身为族长的娘亲韶歆一蹶不振,对他不闻不问,邵忻在某日出山时迷了路,便再没成功踏入狐族领地。
幼狐饥肠辘辘,却被一个仙族少女救起,这便是他与白胭的初见。
萍水相逢的缘分本无甚新意,多年后,邵忻却在成为声影楼鬼市掌事时,再次听到了白七这个名字。
声影楼之主拿着少女的画像,对他道:“我近日掌握了记忆替换之术,狐族最擅媚惑,就由你替我骗来她的芳心吧。”
邵忻心中苦笑:他的娘亲尚且未求得一寸真心,他又如何能做到?
可白胭太好骗了。苦肉计、反间计、连环计,招招无往不克,邵忻竟真顶着一个虚假的化名,让仙门贵女动了凡心。少女的眼神越来越温柔,他却越来越害怕。
城防在她对着声影楼之主唤出一声“阿彻”时陡然塌陷,邵忻发现,原来精心布局的自己也早已是局中人。
计谋已成,覆水难收。邵忻眼睁睁看着声影楼之主替换去她记忆中的自己,占据少女的身体,打入清霜堂内部。直到四年前声影楼之主魂飞魄散,白胭才清醒过来,服用下绝情丹,再不愿踏入红尘分毫。
此间空气隐约含着泥土青草的气息,邵忻收拢思绪,听罢白胭的描述,思忖道:“邪修死则咒术解,但被抹去的记忆想要恢复,唯有毁掉当初那件施咒之物。”
于公,那神秘法器就连他这个曾经的声影楼心腹,也不曾得知。于私,他也不想让她想起自己。
白胭见从他这里也问不出线索,微微遗憾,道:“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邵公子。”
“表兄不愿白谦之死牵涉嫂嫂,听闻邵公子曾在声影楼共事,不知可否打听些许我六兄为祸凡间的证据?”
邵忻看着她大义灭亲的神情,忍不住绽出一个朗然的笑:“好。”
深负于人的自己,竟还能有帮得上她的一天。
*
血色花瓣如箭矢流星般散开,轻飘飘掠过树干枝丫,所过之处林木轰然倒地。
蓬乱无序的妖力被一股温和灵流悄然压下。夷则长老一手拿着拂尘,一手凝起符篆,逐渐安抚下狂暴中的少女:“云衣?云衣?”
听到长辈的呼唤,云衣视线聚焦,扫过周遭狼藉,不由迷茫了一瞬。
夷则长老肃声道:“有人在此地布了迷阵,意图引诱你杀害邵忻公子,将你打为魔道,还好我在附近打盹,没让你着了道。”
临近入夜,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似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云衣道了声谢,心中反而警觉起来。
方才使的招数与前世相似,夷则长老会不会已经认出她来了?邵忻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若夷则长老问起,是继续装傻还是直接承认?
思量间,夷则长老已收起拂尘,握着她的手,微微皱眉:“我就说你怎么会被这种邪阵影响了去,原来是没戴我那辟邪戒指。”
云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大婚次日送与自己的见面礼,道:“珠宝贵重,我便给了夫君保管。”
夷则长老脸色更加不悦:“寂尘也是没眼力,那是凝了无忧夫人修为的戒指,本就是给儿媳妇准备的,怎么好再收回去?”
她自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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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了片刻,嗅觉陡然灵敏:“等等,不会是你俩闹了别扭才退货的吧?”
云衣一阵痉挛,含糊摇头:“没有。”
说没有,显然就是有了。
见夫君受伤都不肯留下照顾,遇险时也不知召唤秘宝护身。夷则长老认准了她在耍脾气,忙开劝起来:“夫妻之间免不了磨合,寂尘那孩子是我看大的,他性子执拗,只要认准了谁定不会撒手。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凭寂尘的细心程度,保管把你照顾妥帖。”
云衣急于查明始末,不愿在此纠缠,推脱道:“我与夫君相处得很好,多谢长老关心。”
夷则长老仍追着她撮合,全然不管邪阵来源:“寂尘的确是一片真心,与暮水和清霜堂的婚约纯属胡扯,你可一定别猜忌什么。”
云衣抽身不得,反问:“不懂爱,也能有真心吗?”
夷则长老行事慵懒,在八卦逸闻方面却一向敏锐。旁人都以为云衣是江雪鸿的替身,她却隐隐猜出,能让江雪鸿不惜一切代价明媒正娶进上清道宗的,只有那个名为陆轻衣的正主。
天阴欲雨,林外寒风倏起。夷则长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趁云衣不备点了她的穴道,拂尘在手中化作细刃,假装将她挟持:“我带你看看他的真心,如何?”
江湖有待(上)
蜜里调油的日子晃眼而过,又是一年将尽,家家户户皆换上了桃符春联,唯有紫极峰顶依旧是往日的庄严气象,仿佛能透过十洲太平的表象看到其下暗藏的激流。
白发擦过碎霜流云,少女鬓插银簪,脚踏灵剑,摇摇晃晃穿越覆雪千山,一头撞进了大殿,身子即将着地时被金焰一卷,直接滚到了坐在御座上的男人怀里。
江雪鸿搁笔,拢过她冻成冰块的小手,蹙眉:“怎不多穿些?”
“裹太厚就飞不动了。”陆轻衣鼻尖冻得微红,眉间发上也凝着一层白霜,把灵剑收入镯中,猫儿似的蹭他,“我厉害吧?”
神族天赋异禀,不过一月,她便已能御剑上紫极峰。江雪鸿提眉:“你纵是感激本君,也不必三跪九叩着进门。”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轻衣恨不得瞪死他:“你从今天起卷铺盖回归鹤楼睡去吧!”
江雪鸿垂眸看了一眼她不规矩的手:“你舍得?”
男人身上比火炉还要暖和,陆轻衣“切”了一声,抱得更死:“物尽其用。”
身子回暖,注意力也胡乱游移起来,她转向屏风边新贴上的十洲水路图,扑腾着问:“你什么时候画的?”
“二哥所作。”江雪鸿手臂收紧,力道刚好让她不能挣脱,“我整日在忙什么,你不知道?”
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极了昨夜浓情时的低吼,陆轻衣浑身一抽。
电闪雷鸣日夜没停,委婉说是帮彼此巩固灵体,说白了就是这家伙欲求不满!
她迅速别过脸:“所以你都查出什么了?”
花袄裹着的身子细嫩柔软,江雪鸿心神微荡,慢悠悠道:“你昨夜梦里断续喊了我十来遭,多半是被梦魇缠了身,是该好好查查。”
陆轻衣耳根涨红,彻底恼了:“正经点!”
江雪鸿不着痕迹笑了笑,指尖凝出金光,隔空指上画幅:“阑江自弱水发源,流遍五城十洲,北入九溟,南入无渡海。邪神若是想寻一个操纵自如,还随时能够取用的无边气海,借助这条水路再合适不过。”
一旦弱水怨气与九溟魔渊串联,整个天下都会被妖魔控制,而能够净化弱水怨气的,唯有神族。前世发现怨气横行时已不及犹豫,她只能强行使出“潋玉”九式净化弱水。
陆轻衣道:“我要是现在引神力入水,邪神肯定会想方设法阻止。”
江雪鸿习惯地磋磨着她的长发:“迟则生变,灵体已基本稳定,你近日就在寒潭闭关,万事有我。”
陆轻衣拽住他的襟口,纠结片刻,还是道:“晏企之,我感觉我的残魂和前世记忆,应该也和这些水有关。”
虽然灵体和神印已经恢复,但进神格还需要被天道承认,那些前世的记忆碎片应该就是最后的钥匙。
她抬眸看他:“我要是都想起来了,你怕吗?”
江雪鸿按上她的唇,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最坏无非一死。”
陆轻衣忙道:“不许说这种话!”
日日相亲,衣衫也染了她身上的甜香,江雪鸿指尖从唇瓣擦至她缀着流苏的耳垂,轻笑。
未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准,何况如果连自己都不坚定,要如何与天道抗衡?
陆轻衣收敛杂思,在他怀里转过半圈,视线回到桌案堆放着的信笺,好奇:“你写什么呢?”
“请战帖。”江雪鸿抬手印上花押,“邪神召集群魔,意图攻入九溟,道盟也该为旷世一战召集人手了。”
金光划过,封笺好的信便依次飞出了大殿。
望着那些信手纵横的字迹,陆轻衣心痒难耐,眨巴着眼睛暗示道:“世君大人,您都不邀请一下神女吗?”
江雪鸿懒懒睨她,不答。
陆轻衣快速啄了啄他的下巴,撒起娇来:“晏五哥哥,带上我,事半功倍呀。”
江雪鸿侧首盯了她须臾,指节敲了敲桌沿,含笑道:“帮本君把这些方志舆图分门别类收拾好,便给你写。”
“说话算话!”陆轻衣立刻蹦弹起来。
整卷铺纸,提笔落墨。
沉香袅袅弥散开来,男人正襟危坐,目光不离素笺,一旁抱着卷册的少女却时不时探头探脑,视线悄悄落在他身上。
紫极峰正殿昏暗光线,衬得那清绝的身影好像刀刻的冷玉,又像一坛令人愈饮愈醉的陈酿。碎发缓缓垂落,如扇的长睫下一片阴影,眉目间好像盛着风月江山。
修长的手执起笔来,同他使剑一样刚柔相济,笔势夭斜,沉稳圆熟,随着腕臂轻移,织金红袍下的玄青长袖和素色缘边依次显露出来,发出隐隐约约的“沙沙”声。
见他收锋,陆轻衣连手里的图卷都不及丢下,正凑过去要看,猝不及防被他拖入怀中。双唇相触,那般高傲孤清的人,交吻之间却是那么炽热。
她半跪在桌案上,根本使不上力,几乎完全被他掌控,江雪鸿却仍觉不够,丢了笔,不住把她往怀里压。衣袖浸了墨水,卷轴散了一地。
雷声隐在高墙外,吹入深殿的冷风竟也升了温,帷幕飘飞,纸张乱舞,眼前一片朦胧。
良久,禁锢终于松弛,陆轻衣恼恨地搪他:“你干什么啊!”
江雪鸿看着少女余红未褪的脸庞,水润润的唇瓣,无声淡笑,将信纸递至她手边。
熟悉的素色映入眼中——竟是万年笺。
整齐划一的字迹好像剑雨流星:
江雪鸿,陆轻衣
山海浮生,春秋浪迹,万人回首,幸此邂逅。两世入梦,方知情深不枉;一念存心,始信江湖有待。谨以白首之约,书向鸿笺,好将死生之盟,载明鸳谱。此证。[1]
——是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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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轻衣小心翼翼接过。
字字力透纸背,句句都在挑战天威。
空谷深泉般的微哑嗓音落下:“应否?”
陆轻衣压抑下眼角酸意,与他十指相扣:“一万年不许变。”
休戚与共,落子无悔。
凝着霜雪的绣鞋踏上金凤纹,身子横斜过来,不知何时已被拥着半躺进御座。沉甸甸的阴影覆下,心头涌起站在历史风口浪尖的澎湃浪潮,想到即将同他一起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陆轻衣情不自禁攀上那宽阔的肩,唇愈靠愈近。
“咳咳!”
刻意放大的咳嗽声传来,耳鬓厮磨的两人同时回头,谁也没松手。
紫袍被风吹动,晏闻誉扫过满目狼藉的正殿,额角青筋直跳:“白日半夜天雷不歇,纵欲至此,千重阵法也不够你俩折腾!东馆已经不成样子了,还想毁了紫极峰不成?”
江雪鸿毫无赧色,微直起身,问:“二哥有事?”
“何止是有事。”晏闻誉将手中急报掷在案上,肃声道,“群魔暴动,百鬼昼行,预备在除夕之夜攻上景星宫。”
江雪鸿眸色一沉,起身接过急报,读罢转头对陆轻衣道:“我送你去寒潭。”
一旦景星宫破防,九溟血流,四海浮尸。
陆轻衣许久不见他这般如冰脸色,怔愣许久,捂紧怀中万年笺,轻轻点了点头。
离别,竟比预想的还要快。
*
寒潭不见草木,举目皆是冰封。
云入水中,影随人行,霜凌如犬牙参差,陆轻衣抚上厚厚的冰壁,好像能看到那人昔年沉剑闭关的影子。
他曾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闭关了数十年吗?
在这里,看不到烽烟纷扬,听不见战火喧嚣,只有满眼的雪色和空荡荡的风声,好像真的能够忘却所有尘俗杂虑。
但陆轻衣知道,她不是无所归依的一缕孤魂,还有人在数峰之隔的高寒风露里,眼中倒映着五城十洲,心头却只惦念着她一人。
借助寒潭净化弱水,阻断怨气与九溟相连,这一次,她不要亡羊补牢,而是要绝薪止火,彻底灭除后患。
青袖微抬,绯红的灵镯绽出闪烁流光,凝作少女手中灵剑。
绣鞋踏破凌波,青瞳中莲纹轮转,陆轻衣挑起水珠,仿佛冒雨捡拾一朵梨花,裁云剪水,不着痕迹。
人影舞,倒影亦舞,姿态与昔日月下水边持剑的身影重合,相似却又不同,少了敛藏锋芒的刻意,多了百转千回、孤注一掷的意绪,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不会遭时间侵蚀的、难以战胜的美。
第一式,物我两同,至柔则刚。
第二式,虚实相混,有无莫辨。
第三式,万炬齐明,百花沓出。
……
静心,藏锋,手腕像被温柔握着,起落都带着那人的影子。
一式接着一式,一轮接着一轮,罗带飘旋,既缓且轻,却暗中蕴藏着排山倒海之力。墨笔染上朱砂,月华唤醒幽昙,趟过岁月的长河,循着今生踪迹逆流而上,涉水踏入那遥远又缥缈的另一世。
今我非昨我,真形亦虚形。
灵蝶聚拢过来,飞旋着吻过衣袂裙摆,淡青色的缠枝重莲在水上依次舒展,陆轻衣好像不知疲倦般从日升舞到月落。
……
第七式,冷光潋滟,似退实进。
第八式,点铁成金,折枝作剑。
第九式,星气灼心,行天踏月。
是剑道,也是心道。一舞终了,连月亮也低徊起来,静静摇碎一池清影。
怨气除尽,旭日东升,灵蝶渐次淡去,云衣碎月般的晶片浮现眼前。
陆轻衣收束灵力,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取下,一连串轰鸣在身后蓦地炸开。
浓云遮去日色,远隔着山门都能看到黑红交错的硝烟战火——邪神竟不惜召唤灭世天雷强行攻入九溟。
她瞬间凝神,把冰晶拢入袖中,踏着灵剑御云而上,一鼓作气冲出了寒潭。
*
炽白的太阳,灼橙的天空,云层散溢好几折华光,几乎要撕裂开来。不过数日,整个人间都已变成火和血勾勒的惨烈画卷。
鬼市无主,魑魅昼行,领头的鬼魂突然一声怪叫,无数游魂似有感应般,纷纷加入浩浩荡荡的鬼潮。黑云压上城垣,血雨倾盆而下,白骨化生,满身刚毛的巨兽擎着大刀胡乱挥舞,直冲景星宫结界砍来。
刀锋撞上结界之时,不知从何处斜逸出两枚玄黑玉棋,四两拨千斤格挡开攻势。紧接着,玉棋炸出艳烈火光,仿佛一刃剑气,如削泥般将那巨兽拦腰斩断。腐蚀万物的猩黑妖血喷涌出来,还未落地便被长焰焚尽,火凤清唳一声,扶摇抟风,张开两翼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灭世天雷。
妖魔鬼怪并未被这一幕震慑,接着发动汹涌的攻势,齐声嘶吼:“杀离渊晏五,破景星宫,开九溟——”
回声未歇,千山之巅陡然传来一声凉薄的轻笑,狂傲似火,冷冽似雪:“乌合之众,也配扬言取本君性命?”
沉重的威压随之而来,霎时万籁俱寂,天地间好像混沌初开的静默。
孤峰之上的殿门豁然敞开,红衣金瞳,千古一人。
道盟众人纷纷俯首:“世君!”
从紫极峰行到山门前不过瞬息,江雪鸿俯瞰群魔,冷白的手按上长剑,嗤嘲道:“景星宫难得这般热闹,怎不见你们那畏首畏尾,借着他人躯壳苟且偷生的主上?怎么,在魔域还没养好?”
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长剑铮然出鞘,击向虚空中的障眼法:“邪神晏扶,出来应战!”
障雾应声而破,黑洞里传来阴风呼号般的一声:“无知竖子,也敢猖狂至此!”
千年魔血炼就的魔剑凛然展锋,天色昏暗下来,春日仿佛肃杀之秋,对上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颜,人群中的姜荇重重一颤。
是啊,他已经不是晏闻度了。
面对全副武装的诸人,晏扶却狞笑起来:“你们以为让那小丫头净化了弱水怨气,本座便无法冲破九溟封印了?”
话音刚落,一连串青紫的雷掠过众人,直直向景星宫之北劈去,泼墨般的鬼气荡开,整片天地都动摇不止。
后侧,白一羽神色陡变,转头对晏明哲道:“明哲,速去九溟。”
晏闻誉按住她:“大敌当前,人心不可不齐,一切待企之决断。”
万鬼群魔围困景星宫,万重雷劫冲击九溟封印,两边皆是危在旦夕。但能守住景星宫和九溟的,却只有一人。
晏扶眼中一片猩红,似乎对双选项情有独钟,声音止不住兴奋:“愚蠢后生,九溟和景星宫,你们想选哪样?”
见江雪鸿不答,顾曲抬声道:“求世君开启封印,属下自请镇守九溟!”说着就要折返。
慕容拦下他:“你守不住,何况景星宫若失守,恐怕会危及天下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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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曲冷笑:“一旦九溟破了,你以为还有活路?”
此话出口,众人一片哗然,纷纷骚动起来。
进退维谷之时,头顶又落下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叹:“吵什么,待本君身殒,你们不妨再慢慢商量。”
何为世间法度,何为众生信仰?哪有人生来便煊赫,一步一步,既要修己,也要安人,这便是离渊晏五的道。
两指燃焰划过剑锋,凤眸中依旧是睥睨天下的桀骜:“道盟诸位,随我诛魔。”
一语定军心,众人齐声应道:“谨听世君吩咐!”
飞云掣电,风华无双,剑鸣奏响于天地之间,光芒照得整个天空一片碧苍。
隐蔽处,池幽轻问:“天象未变,倘若等不到苏姑娘进神格,你我同入九溟有几分把握?”
傅昀推开剑格,眼神紧锁着邪神,嗤道:“封印不归我管,晏五早有安排,硬拖着便好。”
池幽目送他跃入鬼潮,叹了口气。
能有什么安排,让神女活守寡吗?
滚滚天雷不间断地撞击九溟封印,乱战持续了不知几个昼夜。终于,一道倩影破开浓云,歪歪斜斜御剑而来。
“晏企之!”
嗓音又软又细,淹没在爆裂声里,冲锋陷阵的男人却蓦地一颤,剑锋微侧,竟没能将邪魔一击毙命。
江雪鸿抬手又补上一剑,还未转身,怀中忽然扎入一团棉絮般的柔软。
战场之上,少女笑靥如花,拽住他满是血渍的袍袖,眉心神印如明月皎洁:“晏企之,我净化完怨气了!”
剑入鞘中,江雪鸿淡笑着回抱住她:“辛苦了。”
无论是九溟、景星宫、五城十洲,还是怀中这个人,他都要护。
陆轻衣问:“灭世天雷在劈九溟封印怎么办?”
江雪鸿揽着她避至安全处,握住她的肩,郑重道:“阿倾,你留在此地,务必守住景星宫。”
“那你呢?”
江雪鸿似是早有打算,果断道:“下九溟。”
陆轻衣指尖攥紧,笑意全无:“你还会回来吗?”
与预想的毫无差异,这个人,又要丢下她了。
江雪鸿侧眸望向极北:“九重境炎离赤火在身,我若以身殉之,尚有重生之机。”
但要等上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便说不准了。
陆轻衣一颤:“晏企之,你总是让我等你,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有一天……我不想等了呢?”
江雪鸿轻轻扶住她的脊背,嗓音比凛冬的冷雨还要萧凉:“不想等便不等了。”
这片血染的山河,便是他许给她的无上清安。
陆轻衣沉默良久,抬起头:“可我只能在九溟进神格。”
江雪鸿凝眉:“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陆轻衣道,“我的最后一片残魂,在九溟之下。”
对上那仿若能够看透一切的金瞳,她扁了扁嘴,摊牌:“……好吧,是我故意丢下去的。”
江雪鸿几乎要用视线把她刺穿,广袖陡抬,一字一句像是磨碎了后槽牙蹦出来的:“陆轻衣,你当真想气死我吗?!”
要不是封印掌控在他手上,她怕是已经背着他直接跳了九溟。
灼火炸飞一大片魔军,陆轻衣却清楚地知道这冲天的火气其实是冲自己来的,怯生生提醒:“你记得去找我。”
局势刻不容缓,江雪鸿对着妖魔鬼怪又是一阵暴躁输出,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按上她的额心,传去开启九溟封印的法诀,最后猛地把她按入怀中,又缓又沉道:“不许有事。”
陆轻衣知道他是想起上次分别了,讨好地蹭了蹭他:“晏五哥哥,小别胜新婚啊。”
御剑折返,青衣染了血色,迎面而来的除了寒冷的风,还有无数朝她挥手含笑的熟悉面孔,眼中满是信任,落芷、慕容、柳叙、池幽、嫣梨……甚至连修罗族长摩天都在道盟的队伍里。
她是被众生爱着的神女啊。
踏入雷阵前,陆轻衣再次隔着血雨腥风回望那道傲立万人之上的红影,恍惚间竟觉得,他站在最高处,是因为想让不认路的她一眼便能够找到自己。
濡红唇
风雪越来越大,不过一个瞬息就席卷到眼前,江雪鸿潦草披了外袍,墨色长发都未及束起,乱散在肩头,不难想见起身的时候有多匆忙。威压外溢,剑尖上竟还凝着几丝血痕。
云衣几乎不曾见过他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想起幻境所见,视线在他半露的胸口尴尬停滞了片刻,立刻欲盖弥彰移开。
定心,定心,色即是空。
说来也够奇葩,他都被这样那样了,江雪鸿居然还能对陆轻衣生出那种意思来,果然是被心魔折腾傻了吧?
只听夷则长老故作威严问:“寂尘,为何你的夫人在这邪阵中会有入魔反应?”
江雪鸿脖颈上还绑着绷带,行礼的动作依旧标准:“方才有外宗人闯入紫阳谷,恐怕云衣是受魔魇蛊惑,寂尘自会查明真相,还请长老放人。”
夷则长老把尖刀比在云衣侧颈一动不动:“魔道善于伪装,昔日曾害得我派几近灭宗,我看还是先把云衣交给辛谣验魔比较妥当。”
江雪鸿握剑的手不自觉收紧,亦是分毫不让:“我的妻,自由我担责。”
相似的场面一次又一次重复,似在嘲笑,他根本无法护好她。
青年周身气息乱得不成节奏,眼神如对宿仇。夷则长老平静问:“你能替她担多少?”
“全部。”
“道门人不打诳语。”
“她犯错,我担责。”江雪鸿袖底符咒凝结。
“好,这可是你说的。”夷则长老牵制着云衣的手陡然一松,悄悄对她传音,“怎么样,我们寂尘是不是很可靠很有魄力?”
云衣无语:……您不觉得那眼神很可怕吗?
夷则长老将她完完整整交给江雪鸿,语重心长嘱咐:“放心,我就是试探你们一下,夫妻俩有什么误会都要尽快说明白,日子才能过得和和美美……”
话未说完,一道炎阳符直冲面门,夷则长老没想到他竟动起真格来,竟差点没接住这招。仓促间,却见江雪鸿已把云衣揽于身后:“此符是替我夫人讨的。”
寄雪剑悬空转过半圈,在颈侧伤处斜斜一挑:“此剑是为惩戒寂尘冒犯长老之过。”
血滴迸溅,作戏的人错愕不已。夷则长老想要上前替他止血,江雪鸿却用身子挡着云衣后退一步,长剑回到手中,一双冷眼里尽是疏离。
昔日他拦下想要追回“无色铃”的沐枫长老时,便是这副屏蔽一切外人的眼神。
二人之间的心结,只能彼此开解。
夷则长老脸上莫名浮现一抹慈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掉头便走,自顾自喃喃道:“今儿是不是还没睡醒?不仅梦到首席夫人沾染魔道,竟还梦到寂尘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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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解除,江雪鸿即刻回身。云衣凝着他渗血不止的伤口,时而回想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时而担心他对邪阵起了疑心。心中凌乱之际,却见江雪鸿既不替她解穴,也不替自己止血,而是“咚”地将她抵在了近旁的树下,印上一个蛮不讲理的吻。
云衣:“?!”神经病吧!
撕咬,辗转,拉扯,禁锢,仿佛一头释放本性的猛兽,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冒犯与侵占。
这样的江雪鸿,不在陆轻衣的记忆里,也不在云衣的记忆里。
剑收鞘,云归山,触点一处游离在脊背,一处死抵在后颈,肆意抚弄横行,全无半点柔情,丝毫不顾忌她的意愿,与幻境中那个女魔头如出一辙。这还是那个隐忍克制、如月皎洁的寂尘道君吗?
灵流从唇齿渡入,直到口腔中的血气覆盖掉药香,被封死的穴道才重新打通,云衣周身一软,被他接入怀中。
江雪鸿看着她被自己的血濡染尽的红唇,眼底猩澜掀涌:“你说,第几次了?”
“什么第几次?”云衣不解其意。
这魔心,他是不想藏了,还是藏不住了?
江雪鸿只报了几个名字:“辛谣,白谦,妄越,韶歆,夷则。”
云衣愣了愣。
这些都是曾经挟持过她的人。
江雪鸿头伏得更低,用商量的口吻道:“都杀了,成么?”
语声轻哑,如闻惊雷。温烫的血滴到脸上,云衣浑身一颤:“你胡说什么……”
他毫无收敛,声音比剑锋还要冷冽:“他们都死了,你就能活。”
这样杀意外露的江雪鸿,好陌生。
“你舍不得我杀人?”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后颈,“或者,你又想一走了之。”
后半句是肯定句,他的眼神是平静到极致的疯狂,白袂抖落千尺蓝冰,雪衣之下,尽是白骨。
“江雪鸿,你清醒些!”
“不杀他们,”江雪鸿仍偏执不已,用自处卑下的协商口吻道,“那把你关起来怎么样?”
他曲指在她颊侧缓慢擦拭,像在乞求,又像在胁迫:“三十三洞天任你挑。”
云衣瞪道:“你疯了!”
江雪鸿眉梢扬了扬:“你想杀谁,同我说。”
这一次,云衣看清了——他在笑,情蛊编造的假笑,或是象征死亡的怖笑。
她不是第一次见他发疯,但相识三百年,这是她第一次害怕江雪鸿。
好一个真心话,他果然病得不轻!
红水还在滴答不止,青年眼中却只有无尽的亲昵,血手对血脸徒劳无功擦了半天,又要低头来吻她。云衣头皮发麻,试着安抚道:“我先帮夫君疗伤?”
江雪鸿顺从应声,抵着她问:“为何不等我醒来?”
大婚那日她曾说,作为他的妻子,受伤时就应该照顾他。
云衣早忘了这句甜言蜜语,胡诌道:“我出来陪邵忻公子采药。”
江雪鸿看着她捻诀止血的动作,语气稍软:“采什么药?”
云衣随口念了几种草药,手腕忽被血唇一触。只见江雪鸿低偏过头,恰好吻在她种有情蛊之处:“我不在,不准同外人走。”
云衣表面应下,内心暗骂他病入膏肓。
江雪鸿直勾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唤:“云衣。”
云衣心烦不已,用指甲尖戳他伤口:“有话直说。”
痛感反而让江雪鸿的语气更加温柔:“你不该这么弱的。”
云衣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处处受人压迫,反抗不能,还不是他拜他所赐?
要是有当年一半实力,她早在大婚当日就把这男人捅穿了,哪里还用得着美人计这种迂回战术?
江雪鸿只自顾自赌咒发誓道:“我会帮你凝丹。”
让你一洗冤屈,得天下归心,受万人敬仰。
他时而发癫,时而痴迷,搞得云衣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能凝。”
江雪鸿只淡然道:“你可以用我。”
不是“找我”,而是“用我”。至于怎么用,她刚在幻境里见过。
云衣鼻尖倏热:他是说的反话,是吧?
江雪鸿不再详言,只微低了身子,方便她用那粗劣的手艺替自己疗伤。顿了片刻,他问:“为何发抖?”
云衣也反应过来:她居然一直在发抖?前世就算九死一生刺杀陆礼时,她也没抖过一下。
“你怕我?”江雪鸿似有些不能理解这惧意何来,自顾自思量道,“别怕,我不入魔。”
说着,还真把眼中的红色按捺下去了。
简单处理过伤口,江雪鸿慢慢平复,牵着她往回走,看着两侧遗留的战斗痕迹,突然又道:“我不曾教过你妖界剑谱。”
方才她意识模糊间使出的,是独属于陆轻衣的招式。
云衣心脏陡悬:“我就是随手比划了两下。”
好在她才使了一两招,便被夷则长老打断,应该不至于那般明显。
江雪鸿亦发现婚后总在她身上看到陆轻衣的痕迹,犹豫问:“你近日可曾有过乱梦?”
被那些杀欲影响到神智全无,想必是受困者记忆里曾有相似场景。难道,她当真还在恢复记忆?
云衣笑意不达眼底,反问:“梦到夫君算不算乱?”
江雪鸿牵她的手陡然紧绷:“梦里的我,待你如何?”
云衣也丝毫不松懈:“自然是很好的。”
江雪鸿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总算不再继续追究这个话题,转而道:“追查宗内细作需要持权。护你周全,也需要。”
云衣不懂他又在较什么真,跟着踏进道君府,捧场道:“夫君做什么我都支持。”
心魔一触即发,眼看清霜堂与落稽山战事将停,最好能赶在掌门主事回来前让他堕魔,闹得越大越好,彻底毁了那些不染片尘的虚名。天雷不会姑息魔道,江雪鸿一死,她便远走高飞。
*
秋阴细细,天香院外开始滴答起清寒的夜雨。
云衣一边翻着从晴烟镇取来的舞谱,一边走神,身侧床铺蓦地凹陷下去。她下意识缩身,见江雪鸿已是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衣衫整理得服服帖帖,颈侧绷带包扎得规规整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无情无爱的高岭之花。
然而一旦先睡去,会发生什么事,她在水月镜中已经见过了。甚至,她已经渐渐能从手上和脖子上咬痕的深浅变化猜出这个面瘫的心情状况了。
不知是因为想起某些缱绻画面还是被情蛊影响,云衣脸颊微烫,拖拉道:“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书。”
江雪鸿替她裹上被子,问:“你看得懂巫族舞谱?”
韶歆钻研多年也只学得皮毛,云衣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是样样舞种都精通,我试试吧。”
江雪鸿点点头,并不在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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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研禁忌秘藏,把烛灯移近了些,顺便也从床头拿了一本古籍:“我守着你。”
他一切如常,云衣却并未放心:死撑着不睡,难道是入梦咒被发现了?
床帏刚好容下两个人并肩坐着,云衣起初与他隔着一段距离,随着夜气转凉,被江雪鸿霸道扯入怀中,硬要用灵力替她暖着。他们无言听着雨,互不干涉。
云衣戒备渐松,额角忽被什么东西轻轻一触。她迅速抬眸,却见手握经卷的青年仍是一脸淡漠自若,仿佛偷亲之举只是她的错觉。
“……”呵,你就装吧。
不知是不是情蛊的影响,这般相处起来,云衣竟不觉得非常讨厌。
岁月静好的场面忽被一阵沉闷的咳嗽声打破,江雪鸿起身,半晌才压抑下喉间腥气,默念起清心诀。
情蛊效用受功力影响,云衣吸了他的血未觉得不适,江雪鸿则处在身心虚弱的时候。
掌心还残余着些许温热,云衣虽然日日想着坑害自家夫君,真的听到那呕心沥血的咳嗽声却反而颇不是滋味,但有前车之鉴,焉知这不是一出苦肉计?
她顿了片刻,忍不住问:“你天生道骨,为何会恢复得如此缓慢?”
江雪鸿饮了半盏茶,隔着纱帐道:“我没事。”
巫族舞谱本就复杂,云衣实在熬不过他,只得先躺了下去。江雪鸿迅速熄了灯,去了隔壁阅卷。
雨声太吵,断续的闷咳之外,还隐隐约约听得几声炸雷。云衣恢复记忆以来头一次独眠,竟睡得颇不安慰,被那雷声扰得翻来覆去,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江雪鸿喜怒不形于色的的脸。
她从前都只想着江雪鸿的坏,今夜却难得记起江雪鸿的好。在寻常阁时多次救她,婚后则洗手作羹汤,将不可外传的剑谱教与自己,前前后后更不知渡了多少灵力给她。
可这般轻易就放过他,谁来偿还自己这积累了两百年的爱恨情债?
这些好,只是心魔影响下的执念,并不是爱。再不趁着情蛊发作诱惑他、报复他,说不定会再次被这个人反噬。
直到入梦咒发作,云衣才倏然反应过来:江雪鸿居然还是睡过来了?!
人间路
人世干戈争锋不歇,苍茫无定,但自然界的四季周转不会有丝毫改变。早春的痕迹点点滴滴洒在叶底梢头,在这风起云涌的乱局之中,鲜少有人能够驻足细赏。
经过一夜春寒的摧残,未绽放的白玉兰显露出几分凋败颓势,花骨朵摇摇欲坠前,一缕细腻莹润的灵流悄然注入萼瓣,刹那重现生机。
瓷白的指尖缓慢收回,轻轻掀起斗笠的一角。江雪鸿轻装素服,遥望春枝外的远山,心中默算着剩余脚程。
从落稽山徒步行到上清道宗,千里跋涉过凡尘流水,恰好一月后能够抵达。
正要抬步,身侧忽而传来一声微弱的兽音。林间枯草窸窣晃动几下,一只绒黄的肉爪探出,继而是一颗圆乎乎的脑袋。半大的小野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与陌生人对望,见对方下意识让路,反而径直朝他走去,蹭上青年一侧的云纹白靴。
“喵呜~~~”它边蹭边叫,片刻后又软绵绵躺了下来,短嫩的尾巴慢腾腾来回扫着。
江雪鸿虽然时常与仙门灵兽相处,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又毫无缘由被小奶猫亲近,一时竟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这是想让你摸摸它呢。”身后传来一个软糯同样的声音。
扎着双丸子的凡人小姑娘从树后跑出,农家打扮,约莫只有七八岁,却对猫儿的习性很是熟悉:“如果有零嘴就更好了。”
江雪鸿身上只有灵石,一块就有这幼猫半个脑袋大小,约莫是派不上用场的。
看他发愣,小姑娘已经蹲下身,从怀中取出干粮,招呼道:“来阿姊这里。”
见了食物,小猫即刻贴了过去。江雪鸿默然看着小姑娘将干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它,一边伸手抚摸,一边自己咯咯笑个不停。
“道长哥哥,你也想喂三花儿吗?”小姑娘终于抬起头,将剩余的干粮举起,“它最喜欢白色啦。”
这笑颜让江雪鸿想起了少年时的衣衣,他颔首,蹲下身。
小猫很顺从跟着食物过去,低头舔过青年的掌心。
这只手根骨分明,修长有力,握过剑,执过符,沾过血,可在这个弱小无害的生灵面前,竟不觉带了一丝颤。
任凭山外天下争雄,小猫只不紧不慢品尝着眼前的粗陋小食。进食完毕,它又意犹未尽舔过一轮男人的掌心,转头时尾巴尖也迅速甩过一个欢悦的弧度。
江雪鸿记得从前母尊带他在紫阳谷照料鹤使时,曾教诲道:“鸿儿,情是给予而非索取,只有让这些生灵快乐,你才会快乐。”
悯物怜人,敬重每一个生命,他身上这些最原始、最纯粹却失落已久的本能,正在慢慢复活。
“三花儿,”江雪鸿试着抚上小猫,用仿佛背诵剑诀般低沉的声音问,“为何喜欢白色?”
身侧的小姑娘代答道:“因为它的娘亲是大白。”
眼前这个这个高大的白衣男子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大白”。
仙君与猫儿相提并论,江雪鸿并不觉得被冒犯:“大白呢?”
小姑娘指着玉兰树底不起眼的土丘:“在这里。”
葬在这里。
对于这些微末生命而言,生老病死实在太寻常了。
云影随着风动轻移,江雪鸿起身拂尘,重新遮下斗笠薄纱,对萍水相逢的小姑娘道:“多谢。”
小姑娘大大方方接受了道宗首席的道谢,见他明明好看得过分,却还要神神秘秘挡着脸,不禁问:“道长哥哥,你是下山修炼的神仙吗?”
妖骨仙魂,江雪鸿也说不清:“不全是。”
“你不修剑吗?”
“嗯。”
“那你修的是什么?”
“心。”
“心怎么修?”
“看,感,听,悟。”江雪鸿视线自下而上划过一猫一人两张嫩脸,最后落在枝头重获生机的玉兰花苞上,“还有,爱。”
不是爱抽象的道,而是爱具体的人。
小姑娘不解:“道长哥哥也有爱人吗?那你为什么不陪着她?”
江雪鸿又看了一眼她怀中小猫:“心有所爱者,不止我一人。”
通幽洞微,驻景观心。不同于少年时只被动接收这十方世界,越思考越空茫,此刻的他看花看水,总会想起意中人鬓边簪花、眼中秋水;听风听雨,总会思念那翩跹衣袂、起落舞裙。
观一人如观众生,观众生而见自我。
告别三花儿与小姑娘,江雪鸿又走过无数石桥林路,赏过无数晨曦暮云,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相遇离别。有时听妇孺话桑麻,有时看农人忙春种,有时则需要处理被恶徒纠缠和灵石无法结算银两的麻烦……他越走越坚定,越走越明晰,明白所谓道之不惑,是见惯山川湖海仍能在意世间尘埃;明白所谓情之不渝,是取次花丛只为一朵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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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烛高照。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1]
道无差等,情有浅深。他的道为的是千万苍生,但情归自始至终只有一处。寻常阁的红阑干,月老庙的姻缘树,晴烟镇的莲花灯,循着记忆的锚点往前走,便再也不会迷失方向。
破而后立的道心一点点重铸,寄雪剑已留给了云衣,江雪鸿便欲寻处铺子临时炼一把趁手的剑。
烧成赤红的铁水灌入模具,打铁的匠人一边擦着汗一边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诶,怎么瞧着要变天啊?”
春寒如秋,阴云诡异地向道宗方向聚拢,江雪鸿也沉了脸色。
天罚怎么会比卜算得还要提前?
等等,除了云衣继承的巫衣半魂,还有一个与巫族有故之人被他略过了——江寒秋。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匠人再回头时,被冰冻的熔炉端正放着一袋光辉熠熠的灵石,炉边人与炉中剑都不知所踪。
“道长,石头不好结账啊!”
*
三日后,上清道宗。
昆吾剑冢忽而涌现剧烈异动,整片地脉都被动摇,插天石剑失去了与元虚道骨的连结,竟碎开道道裂纹。白一羽被排斥出结界之外,被人在半空中伸手扶住。
霜白道服猎猎作响,看清来人,她先是一震,转而正色道:“寂尘,剑冢异动非比寻常,恐怕即将引动天罚。”
江雪鸿提步落在雪崖,俯瞰昆吾剑冢,用那惯常的平静语调道:“巫族一朝被屠,怨魂尽数堕为恶鬼,吸食堕仙江冀神魂并借寄雪剑化生邪灵,潜藏四百年,作祟引魔,不得不渡。”
白一羽也是近日才将往事梳理清晰,当机立断:“你修为未复,速速传讯仙盟。但眼下封印濒危,恐怕仅容一人深入阵眼镇守,此番不如由我……”
“羽姨,”江雪鸿第一次对她用这样亲近的称呼,打断道,“明哲快满百岁了。”
明哲,是白一羽的儿子。
芸芸众生皆有牵挂与羁绊,仙族看似超脱世外,血脉亲情实则也与肉骨凡胎无差。失去母亲是什么感觉,江寂尘再清楚不过。
“果报相因,邪灵借助陆轻衣和我的执念滋养壮大,巫族之怨因道宗罪责而起,也只能由江氏血脉断其源头。”
邪灵最后的选择是以他这副非正非邪、道心尽毁的躯壳为炉,熔尽所有怨气,哪怕云衣借助无色铃转渡尽他的修为,但也只是扬汤止沸。
血玉借助巫衣恶魂生灵,必会对上清道宗展开无止无休的报复。前世陆轻衣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不彻底了结这场因爱而起却以恨收场的轮回,云衣也会在未来再次走上这条毁灭之道,生生世世,无限循环。
白一羽深知其中利害,迟疑道:“可你的道心……”
“昆吾剑冢本就是寂尘的无贷之责。”江雪鸿抽出还带着凡间铁水温度的崭新佩剑,神色含了释然,“您放心,我已经能够看到剑铭了。”
走这一趟人间路,那只呵护过花蕊、抚摸过幼猫的手,终于能够重新拿起剑,两百年来只见血腥的眼也终于重新看清了金色铭文。这条死生自负的道,是执念,是从容,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见他独自迎风上前,白一羽忍不住问:“云衣知道吗?”
听到那个名字,江雪鸿身形微顿:“我用了铄骨针。”
这回,连白一羽都按捺不住了:“你又让她忘?!”
可江雪鸿总舍不得云衣为那十分之九伤神。
“若她问起,还望您代寂尘转告:尺璧寸阴,无需等那三年。”
只有夫婿身死,妻子才要守节。
浊浪排空,山岳潜形,衣袂快速拂过翻墨的黑云和溅玉的雪片,人影向下俯冲,却好像化作振翅欲高飞的鹤。
与云衣缔结婚契之前,江雪鸿在月老庙卜的所有签文都是死兆,却偏要自作主张写作上上签。
他要她好好活着。
受万众敬仰地活着。
他的衣衣,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也值得最好的世间。
*
于此同时,妖王宫。
不知是不是太过劳碌的缘故,云衣近日时常觉得精神恍惚。
前世今生的记忆逻辑顺畅,全是她一人独自闯过,手心却莫名多了一道元神契。
云衣扯住邵忻问:“这元神契是怎么来的?我的记忆真的没问题吗?”
邵忻按照司镜给的台词连连敷衍:“自然没问题,那契约是您夺取寄雪剑灵时结下的,做不得数。”
“我没事抢那无主之剑的剑灵干什么?”
“为了操纵道宗秘宝。”
不然上清道宗四大秘宝和前宗主夫人亲手铸的仙剑为什么都在她手上?当然是抢来的。
“剑灵呢?”
“毁了。”
云衣还是潜意识觉得哪里不对,服了几帖安神药,继续筹备起登基大典。
宫外,戚浮欢拦下司镜,气势汹汹用红缨枪抵在墙上堵住他,质问:“为什么要让我们一起骗轻衣?”
云衣说去寻夫,在玄冥夜天转了一圈,出来就突然把江雪鸿忘得一干二净。见她泪痕斑斑的模样,司镜即刻吩咐,命令所有人都不要再提起江雪鸿。甚至将原本计划与婚礼一起办的登基大典提前到现在,故意让云衣忙起来。
司镜任由她壁咚,冷漠道:“铄骨针无解,就算说真话,她也不可能再想起来了。”
枪尖深入一寸,溅出无数木屑。戚浮欢气急:“她最讨厌被人欺瞒!”
两百年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把入魔的怀疑告诉陆轻衣,才让她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司镜依旧坚持瞒下去:“卦辞不可能有错,江雪鸿必死无疑,她忘了也好。”
云衣如今对江雪鸿的感情有目共睹,痛失所爱与遗忘所爱,当然是后者不会让人痛苦。
“可你们总要先问过她愿不愿意!”戚浮欢拔枪欲走,“不行,我必须去告诉她。”
爱情不该成为证道的牺牲品。
司镜忙扯住她,却被带着拖出老远:“江雪鸿为四大秘宝攒了三百年功德,现今只剩巫衣一人怨念难除,以妖骨领天罚是彻底灭杀邪灵的唯一机会。破封印后诛魔凶险万分,如若轻衣心志不坚导致元虚道骨被邪灵利用,你要整片天下来为巫族陪葬吗?”
戚浮欢再次使力:“谁说她心志不坚!”
“我没有权力替天下苍生下赌。”司镜趔趄跌在地上,声线依然平稳,“天罚已经开始,如今的昆吾剑冢也只有云衣能进去。你不如去赌,她哪怕忘记,也还能记起江雪鸿。”
极北之地的阴云逐渐遮盖下来,司镜抬眸:“至多半月,她若迟了,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见此异象,戚浮欢脚步终于停顿,眼眸不觉也含了泪意:“混蛋,你们都是混蛋!”
时间沙漏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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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已经入夜,不知是不是被连日的暗沉天色影响,云衣的心情也低落得很。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却丝毫没有夺回王座的喜悦。
她沐浴更衣,独自裹着被子辗转反侧,总觉得这床铺似乎太过宽敞了些,这静夜也似乎太过漫长了些。
掌心元神契隐约闪烁微弱光华,她似乎应该想着谁,但已经孑然两世,她还能想着谁呢?
这夜的梦同样暗沉不已。
剑石林立,忽见雪风驱散阴云,月光照在清澈水面上,又逐渐冻结成冰,清澈如肝胆。
天寒地冻中逐渐传来悠远的足音,一步一步有条不紊,随着那陌生又熟悉人影靠近,被骤然蹿起的赤火隔离开来。
青年却好像熟视无睹般继续往前,白衣随着风卷残云掀动翻飞,像烈火炼狱中不染的青莲。只见他垂剑于胸前,对某种未知的力量行礼道:“落稽山巫族因痴有爱,苦报无端,四百年来不得解脱。江寂尘身负玉京江氏传承,愿于今日收结一切怨苦恨嗔,此番天罚,我皆代受。”
轻沉嗓音将末八字郑重重复了三遍,冰上火海才逐渐现出一个女子的影子。云衣惊奇地发现,那人竟生得与自己一模一样,双眼赤红又危险,脸上魔纹遍布。
“凭什么觉得你一人就能够抵消一切恩怨?”走火入魔的女子恶毒诅咒着,“我族冤魂不得安息四百年!我要上清道宗,不,五城十洲所有仙妖凡人、草木禽兽都为巫族陪葬!生生世世,环环相报!”
扭曲的表情使得那张鬼脸更加可怖,火海中的青年只凉声道:“巫衣,巫族全族除你共七百八十四人,本尊已借助功德圆满的无相灯逐一为其凝魂,只要放下执念,便能重新轮回转世。你入血玉为妖的恨魂,本尊已剖道骨还仙身与其人,她不日便会替巫族平反。至于与江寒秋融合的另一半爱魂……”
“我的骨肉凭什么要姓江!”巫衣粗暴打断,“我偏不放下执念,血债只能血偿!谁稀罕你的道骨,恶魂迟早会替我复仇,你们所有人都要去死!”
待她歇斯底里一阵,青年才继续道:“数百年滥杀引动的天罚,本尊此番亦会一并担下,不会牵连巫族后人。”
他义无反顾,巫衣莫名笑了:“说得冠冕堂皇,你来不就是因为邪灵能够控制你的心上人,想除之而后快,免得打扰你们双宿双飞?”
话音刚落,青年手中剑铮然横来,明明只是一把新铸的凡间铁剑,却好像掌控着生杀予夺的至高决断:“巫族固有冤屈,但怨魂以江冀仙身炼化邪灵,引动凡间水患旱灾,挑起仙妖百年纷战,诱惑心有执念者堕入魔道,生死虽隔,罪责是非仍当清算。”
天地混元之气在剑尖凝聚:“冤已平,罪当诛。”
“一个无职无权的废仙,你以什么立场来同我辨别是非?”
“苍生之义。”
巫衣更加疯狂大笑起来:“江寂尘,你因情堕魔,怎么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鬼影与邪火一齐放大,只要稍有杂念,神魂便会即刻被焚烧近尽。青年一双眼始终静如古井:“因有私心,故成大义。”
“哪有两头占的好处?”巫衣蓦地逼近他,“你现在选一个吧。”
置身事外的云衣忽而感到一阵巨大的牵扯之力,待晃动停止,正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面如冠玉,志烈秋霜,好像无风而洪波百丈的一眼万年。
这个“江寂尘”不仅对巫族了如指掌,自己甚至也感受得到与他超乎寻常的亲近关系。
被迫引入战局,唇瓣不受控制吐出巫衣的逼问:“要私心,还是要大义?”
浓云障月,火色下的容颜依旧如月华般孤冷清寂。他只微怔了极短一瞬,快速道:“两不负。”
巫衣轻蔑嗤嘲,足底被烈焰悬浮托起,鬼身不断与云衣的梦影相互切换:“既要杀我又要救她,你怎么能保证,每一剑都精准无误?”
火色如龙蛇飞蹿,雾障里算无遗漏的青年却收了锋芒,不觉露出一个无奈又认命的浅笑:“云衣。”
他不需要任何回应,瞬息之间就有了对策,以指尖血刺墨,凭空画了一道熟悉的禁符:“巫衣的怨念与你梦魂相接,局势凶险非常,务必信我一回。”
云衣从不信任何仙族。
何况这杀一人救一人的赌注实在太过可怖,但不知为何,对上眼前人沉稳谨慎又胆大妄为的模样,她竟不顾巫衣的阻拦,接过了那道黄符。
长剑骤然贯穿胸膛,抚剑玉珥,锵鸣琳琅。云衣未及反应,但最初的凉意淡去后,什么痛感都没有。
烈火随着巫衣的怨念一同消散,持剑者身上也现出一道同样的伤痕。青年抽出剑,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一双星海般的眼眸里好像盛着万语千言,落到口头却只剩最惯常的字音:“多谢……还有,抱歉。”
业火化为灰烬,云衣惊醒时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梦中人影笼盖上迷雾,声线模糊,自己的胸口也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只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梦……吗?
东方微明的天色映入室内,能清晰看到衣桁上悬挂的大红王袍和纯金王冠。云衣望着那匆忙赶制的加冕服,心头的空漠感更加强烈。
为了得到这顶王冠,她绝对失去了什么。
外头的线索估计已经被司镜他们藏起来了,一向粗心大意的人不得不在床榻重新翻找线索。直到天色彻底大亮,云衣终于在床头的暗格里,翻出三样物件。
一枚白银戒指,一张刺着“衣”字的白绫帕,一封寄给自己的长信,信末落款是——
夫江雪鸿
看到那行字,长指甲倏地嵌入掌心。哪怕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但无数细节刹那清晰:
枕上曾有一线末尾微蓝的发丝,不是她的。
战后本该颁功行赏,那个帮她窃取卷宗,探寻巫族秘闻,率兵占领落稽山暗道却不立功名的人,只是一具檀木傀儡吗?
四年前初到青虹谷,她浑身浴血抱过戚浮欢,说的第一句满含压抑的话是:“浮欢姐姐,是不是我毁了他?”
自己的的确确是有一位夫婿的。
她毁了他的道,取了他的骨,甚至忘了他。
云衣再次低头看向掌心的元神契,明明天光已经明澈,那痕契印却越来越暗淡,竟露出几分消散之兆。
“若婚契一方身死,契约另一方便可恢复自由身。”
不,不可以!
时辰已过,众妖齐聚銮殿丹陛,金座前却不见任何人。侧殿,白莲正焦急着要不要临时顶替上去,眼前忽而塞来一顶王冠。
她愣了愣,看着劲装疾服打扮的云衣:“登基仪式就要开始了,戚姑娘前前后后找你,你还往哪儿去?”
那个本该今日登基,以仙身称妖王的传奇女子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影:
“寻夫。”
无情雪
相比妖界的安稳清明,上清道宗上空布满劫云。牡丹裙摆擦过云涌山河裂,直往天雷凝聚处闯。
白一羽和众长老死守山门,避免天罚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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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宗以外的区域。夷则长老拦下来人:“云衣,天罚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你才成修成仙身不久,就算进去,也不可能替寂尘担下来。”
就算进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之所以要忘,是因铭记会痛。
“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云衣手握寄雪剑,一字一顿道,“只有他了。”
想要做的事得赶紧去做,想要见的人得赶紧去见,否则这一错过,谁知道是不是一辈子?
夷则长老谨慎问:“你都记起来了?”
云衣摇头:“比起那些被改得乱七八糟的记忆,我更相信直觉。”
今日本是她的登基大典,如今跨越千里赶到此处,她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狂风吹得云衣衣摆飞扬,牡丹红的长裙随风焰焰,好像要灼伤天空。葱白手指上的白银戒指分外闪耀,此时的她身上竟闪烁着几分白无忧当年以仙髓铸剑的决然气度。
夷则长老怔然片刻,缓缓冲她举起拂尘:“有本事闯就来吧。”
云衣欣然接受了长老们的试探。数招之后,长辈们手中的法器都被剑气斩段,他们彼此交换过眼神,欣慰摇头,侧身让开前路。
任性的孩子们终究是都长大了啊。
电光时明时暗,眼前只剩下黑与白两种颜色酷烈交错,从竹林山门穿过道天宫正殿,再从道君府三星殿一路往北,天与水混融相接在一处。云衣直到孤身持剑闯入昆吾剑冢,才恍然想起来她原本是怕雷的。
感应到闯入者,天雷也毫不犹豫奔腾而下。昔日面对天雷挣扎不能的少女轻松挥剑挡下电闪雷鸣,召唤秘宝凝出护身结界。
心中若有敌,天下皆为敌。心中若无敌,无敌于天下。向死而生后,她终于有了凝望深渊的勇气。
结界挡不住刺骨的霜寒,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连衣裙都好像长出棱角,刺得人生疼。云衣咬紧牙关一寸寸往里进,眼前不断晃过邪灵幻化的鬼影虚象。
一会儿是陆沉檀在嘲笑:“姐姐,他就是我。”
一会儿是辛谣在诅咒:“他将为你而死。”
头晕得厉害,身子也一阵阵忽冷忽热,透支仙力的反噬袭来,陆轻衣将指甲扎入掌心,借助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
巫族怨魂依次漂移而来:“巫衣,你是我们的同类,这一切因果都是上清道宗咎由自取。捐出元虚道骨,只有这些恶徒全死了,我们才能活。”
她不是巫衣,也不是他们的同类,她是真仙。
浓云几乎要吞噬天地乾坤,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交杂,金纹破碎的石剑之下,有人凝水为冰,端坐阵心,开启封印引发的一道道九天乾雷砸落在脊背,临时铸的铁剑早已炸成碎片,他却纹丝不动。
近在咫尺又无法靠近,连寄雪剑都无法斩碎眼前结界。
他就是江雪鸿吗?
云衣正要再凝一道剑诀,手上戒指倏闪,借助寄雪剑凝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不是恶鬼,是仙魂。
“别再往前了。”女子姿容出众,意态不凡,发色却是一片枯槁的白。
云衣辨认了许久,微微惊诧:“无忧尊上。”
白无忧颔首,劝诫道:“这番天罚本就是鸿儿的命数,与你无关。”
云衣捧出四大秘宝:“您也不能够救他吗?”
白无忧漾起一个悲悯又无情的笑:“昆吾剑冢以江氏血脉为祭,渡之不成,则必殉之。昔年我不愿告诉他真相,便劝导其向道为善,只要坚定无欲无求,为四大秘宝积攒无量功德,就能避免天罚。”
“可没想到断情丝的心也会波澜横生,”她看着云衣与巫衣如出一辙的脸庞,“又或者,他爱上你只是巫衣对江冀的报复。”
云衣从心底觉得不是,但因为记忆被篡改,又反驳不出来:“您不能救他,那便请解开我的记忆封印,换我去吧。”
白无忧抚上她额心种下铄骨针之处:“鸿儿是个好孩子,哪怕误入迷途,却还能够重铸道心,可他将全部功德尽数渡你的仙途,自己便只能殉道。”
虚幻的手指沿着云衣面颊一寸寸抚摸:“太上忘情,好好再想一想吧,你真的愿意面对比本尊所隐瞒之事还要残忍的真相吗?”
透过尊者的身躯,云衣看到阵中人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披散的发丝黏连在伤口上,破碎的黑白勾玉嵌入血肉,身下冰面也早已染成了赤红色。鲜血无法凝固,沿着冰裂向四面八方溜滴,好像危险的禁咒。
已经迟了,雷暴不会宽恕任何人,就算进去也无力回天。
哪怕素昧平生,这番以身祭阵的景象也令人觉得残酷至极。如果她当真与这个人有过深重纠葛,岂不是会更加痛苦?
回头,作为千百年来唯一修炼成仙的妖王,她可以在落稽山享受无上荣光。往前,她或许会与江雪鸿一起坠入深渊。
十息后,云衣抬起头,对白无忧的虚影道,“无忧尊上,前世今生加起来,我也早已过百岁了。”
仙妖百岁方为成年。她不是冲动莽撞的少年人,也不是心有执念的入魔者,如今的她已经足够强大,足够独立,足够担当,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更想要明明白白地活。
一时糊涂便罢,但不能够一世糊涂。
泯灭生机的瓢泼大雨中,一双含着火光的眼分外动人。白无忧超然世外的神色终于含了一丝长辈对待小辈般的慈祥:“你也是个好孩子。”
她挽着云衣踏入结界,俯身吻在她额心,道:“去吧。”
爱无须祈求,也无须索取,爱是内心坚定的力量。
铄骨针封印和雷云消散瞬间,云衣踏着电光狂奔向那人,大声喊道:“江雪鸿!”
不断忘记,不断记起,这段无情之情,是无声处的惊雷,是隐微处的山洪,是满城风雨唯一的安心之所。
青年的肢体崩裂着,躯干也几乎支离破碎,说着要能够面对、能够承担真相的人两行眼泪冲刷而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怎么敢平白无故让我欠你这么多。
寒冷到极致,心中反而像被烈火焚烧一般痛苦不堪:“你不是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棺吗?不是你说不和离的吗?让你好好待着,为什么还要许那种愿望,把我推给旁人?”
泪水洒落下来,在失血的面庞凝为冰晶。江雪鸿一双眼睛已经看不见,只能感受着她铺天盖地的悲伤。
四岁那年,他一直到等到毒刺穿心,都等不到娘亲,可现在他没有在等,云衣却来了。
他含混不清问:“消气了吗?”
替身禁符造成的穿心之伤不住扩大,灵力渡去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云衣终于体会到他当年是以何种心情送别着陆轻衣,哀恸之时听他这般问,更加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动我的记忆还没找你算账!敢死的话我恨你一辈子,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头!”
呼吸越来越浅,云衣只怕抱得太紧了他会痛,又怕抱得不够紧的话,他会消失。
江雪鸿闭着眼,神色反倒含了一丝轻松:“不爱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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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生死诀别的时刻,云衣竟才发现,一直没有说过爱的人,是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想听我说爱就爬起来自己讨!”云衣在他耳畔不管不顾吼叫着,似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唤回他一缕生机,“江雪鸿你听到了吗?死了你会后悔的!”
冰泪融化在眼睫,江雪鸿听着满是怨愤的话音,抬手至半空,想为她拭泪,又不知是知道此时自己的手太过污腻,还是已经真的没有任何力气,染血的袖管又重新垂了下去。
差一点,他就能得到她十成十的爱了。她最厌恶被人欺瞒,他一再犯忌,此刻约莫已经被恨透了吧。
恨他,偏还在拼力救着他。这种时候,从容赴死的人心底竟生出一丝覆水难收的执念。
或许他还是不够懂爱吧。
天地熄灭之际,江雪鸿眼角眉梢绽出懵懂稚童般天真,又如过眼云烟般清清渺渺的笑。字句在风里散作星辰冰雪般的碎片,他最后说:
“云衣,爱恨随风。”
殉身于道,殉心于情。输尽身前誉身后名,赚得她一世平安无虞,不亏。
云散后的月光照入此间,风呜呜地吹着,呼吸声沉重刺耳,每一次的间歇越来越久,最后不再有呼吸声。
很久以前,雨幕潇潇的竹林外,少年白衣负剑,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念着“衣衣”二字的唇角微微上扬,像一个明月不染尘的笑容。
笑容似一簇蓝色烟火,在云衣眼前一点点地化成了灰烬。
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元神契彻底散了。
*
月光照水水如冰,众人赶到剑冢中心时,只见云衣抱着不成人形的尸身一动不动,手上,身上,全是他的血。
“江雪鸿殉道了,”云衣抬起泪痕纵横的脸,却已经没有任何眼泪,“我要替他备棺收殓。”
一棱棱裸露的肉,不规则折断的骨头,遗骸内甚至还嵌着血玉碎片,那个白衣照雪的江寂尘,不该如此肮脏地死去。
巫族秘闻湮灭已久,躲过天劫的平凡世人不知在暮水下渡化魔气的寂尘道君为何会突然殉了昆吾剑冢,也不知为何那个一心扑在妖界的道君夫人又为何会将落稽山丢在一旁,只一心操办着丧事。
出殡日的北疆忽而下起了春雪。
无尽,亦无情。
流风惨冽,素雪飘零,一夜后的海棠桃花几乎全部香消玉殒,零零星星撒在墓前的素白纸钱上。丧礼只在道君府内进行,到场的也只有道宗门人,简洁朴素,根本不像在祭奠一个仙族。
天雷毁尽万物,江雪鸿的尸骨不消多久就消散成烟,云衣便选了一身道服并发冠佩剑,为其立衣冠冢,连同那借助无极引修复好的勾玉发带一并安葬。
众人无时无刻不盯着云衣,唯恐她做出什么傻事。可直到空荡荡的灵柩埋入墓圹,连慎微、慎初两个孩子都泣不成声,她却始终保持着那近乎冷酷无情的态度,没有再落一滴眼泪。
寂尘道君护卫北疆,以身殉剑冢,却也入魔毁道,与妖女纠缠不清,功过难以评判,便只立了一座无字碑。送别仪式最后,云衣身着一袭缟素,突然主动走到墓碑之前。
风刃划破指尖,众人心脏陡悬,正要拦下她自伤,却见滴血生花,那一身丧服刹那染成了艳烈红裙。云衣从袖底取出牡丹金簪,快速给自己绾了一个发髻,而后双手平举,双膝弯曲,脊背与头颅同时弯曲低垂,端端正正跪在了无字碑前。
她还欠着他夫妻一拜。
与他在洞天秘境跪她时一样,长长久久的一拜。
一地牡丹开遍,云衣重新起身时,松绾着金簪的顺着青丝滑落,不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只见那尖锐锋利的金簪陡然转过一个角度,凌风作刃凝起杀诀,刹那穿胸而过。
“云衣!”夷则长老慌忙接住她。
金簪勾带出黏腻的血肉,云衣仿若没有痛觉般死死用簪尖绞着心口。她一言不发望着雪片和纸钱飞扬的天空,感知到心脏重新粘合的趋势,氤氲着雾色的眼底忽而潋滟起来。
元虚道骨不死不灭,她竟连与他同椁同穴都不能够。
这般下场,是命运故意要惩罚她吗?为了成全这条王道,就要让她和江雪鸿一样,空等不归人两百年,甚至根本等不到?
绝情丹无用,忘川水无用,也不可能有第二根铄骨针了。
察觉她不能实现的意图,夷则长老红着眼劝道:“从前无忧尊上也撑过来了,何况寂尘也不希望看到你这般自伤啊。”
众人纷纷试着开解,云衣仍旧握着簪子扎在自己心口上。
她没有仙族那样坚定的道义信仰,求死不得,又该如何继续苟活下去?
江雪鸿。江雪鸿。江雪鸿。
我爱你,也恨你。
良久,云衣脸上忽而浮起一个看破因缘际会的超脱之笑,随着手中那簪子横斜一挑,竟从胸口硬生生剜出一条血红的丝线——她断了自己的情丝!
“他归,情归。”云衣将情丝封入墓穴,与那些爱恨交缠的过往一同埋葬在道君府。
世路匆匆,无聚便无分,无痕方无恨。
虽有爱,但生怨。殉不得又寻不得,那就如他所愿,趁着今生疯一把,不爱不恨,自由生长。
*
尽管丧事极其低调,但道君夫人在墓前自剜情丝的举动实在太过壮烈,小道传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流转到了凡间的市井巷陌。
寻常阁内,听罢云衣的经历,桑落与小姐妹“哇”的一声抱头痛哭,其余女子也纷纷抹泪或叹气。
满目哀伤的气氛里忽而响起一声不合气氛的嗤笑。
帘幕晃动的红栏杆边,只见寻常阁主池幽抚着赤红小蛇,摇头道:“哪里是什么大爱无疆,我看是大祸将至,希望江寂尘最好是死透了。”
“为什么?”桑落泪水涟涟抽噎着问。
“云衣天生没心没肺,好不容易长出一颗真心,却又自己给毁了。”池幽环顾一圈,红唇轻勾,“你们也不想想,她可不是守身如玉的江寂尘,法力无边又断了情丝,等消磨个三五年下去,回头会混成什么模样?”
那必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桑落不自主吞了口唾沫。
万一有朝一日江道君真的还魂回来,不会要再上门砸了寻常阁……不对,不会直接毁天灭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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