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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云衣枕着床角软枕,拿起蘸水笔,就着月光写道:你杀江雪鸿有几分把握?
对方诚实道:没把握。
云衣额角青筋一跳,见木牌上又浮现一行字:但你配合我的话,咱们就有可能翻盘。
她总算看到一丝希望,快速唰唰运笔:他刚受了雷鞭,之前的天雷伤估计也还没好,趁现在赶紧动手,我配合你!
黑市交易都在暗中进行,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样貌,杀手办事拿钱,雇主则能避免暴露身份。
杀手妄越却并没有她那般急迫,慢条斯理问:你有什么办法引江雪鸿出来?
云衣想了想,试着道:江雪鸿座下有两个弟子,修为都不高,你要不抓一个做人质?
妄越并不觉得这方法能凑用:弟子没了可以再收。
云衣:那要不你抓个长老?
对方只回复了一个大麻叉。
“……”
明明自己才是雇主,对方却趾高气昂。云衣受不了这般消极的服务态度:快点动手,不然悬赏令取消!
妄越那头停了片刻才传信过来:你觉得江雪鸿对他那新娶进门的媳妇怎么样?
云衣不知这话的用意,在柔软精致的床榻上翻了个身:不怎么样。
对方追问:什么叫“不怎么样”?
云衣懒洋洋写:虚情假意,貌合神离。
妄越反而激动起来:我就知道他忘不了陆轻衣!
木牌上的墨字一个接一个闪动不歇:落稽山这位大人也差不多,找一堆替身在眼前自欺欺人,实在恶心至极。
听他说落稽山,云衣写了一个问号。
妄越好心解释道:你既然背叛了仙门,回头如果要投奔落稽山,与其带金银财宝,不如带几个女人。
他画了个五角星表示强调:越像陆轻衣越好。
知道妄越与陆轻衣有旧仇,云衣对他的“建议”并不信服,言归正传道:别扯远了,你到底要怎么杀江雪鸿?
妄越的话题却仍在“道君夫人”身上:我听说前阵子道君夫人每日午后都要去紫阳谷瞎转,但最近又不去了,不然可以从那里设埋伏。
相比其他地方,紫阳谷与西山连接,林路错综复杂,最容易混入不轨之徒,她遇到阴兵也是在那附近。
云衣想不到连个门外汉都能打听到自己的行踪,警惕问:你怎么知道的?
妄越简短写道:暮水。
云衣眉心打皱。
这阵子忙着对付江雪鸿,她没工夫管其他人,辛谣居然还敢找她麻烦?真当她可以随便欺负了?
妄越继续遗憾道:听说江雪鸿前两天还带了媳妇去山门外喝酒,夜不归宿,淫|乱至极,你要是提前三天联系我,说不定咱们已经得手了。
“……”不是,他误会成什么了?
前世陆轻衣就是死于名声过坏,云衣提笔正要解释,忽听到一阵轻手轻脚的推门声。她迅速把木牌藏在身下,合着被子躺下。
“云衣?”声音很轻。
云衣假寐中,不答。
脚步无声,隐约有几乎淡不可闻的松雪之气。江雪鸿一动不动,好像只是在看她。
云衣警惕: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片刻后,枕侧被人搁下一物,云衣敏锐睁眼,看着月光映照下厚厚一沓墨迹新干的护身符,心尖诡异一颤。
这些符纸都是他现写的吗?
一下子写这么多禁符,不怕走火入魔吗?
江雪鸿没想到她会睡得这么浅,问:“有心事?”
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敏感,云衣定了定神,撑着胳膊起身道:“有些放心不下夫君。”
听她这般说,江雪鸿神情微动,安抚道:“近日承了几道雷鞭,牵带起旧疾,很快便能痊愈。”
云衣问:“什么旧疾?”
江雪鸿避而不谈,凝着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舍:“我明日要去暮水。”
“暮水”二字念得轻,好像怕她会想起什么似的。
云衣在道君府唯一在做的事就是暗杀江雪鸿,他一走,留在这里便再无事可做,可出去又难免不会被天钧长老等人找麻烦。更何况,现在是江雪鸿难得虚弱的时候,她更应该乘胜追击,寻找机会下手。
暮水圣泉有助于梳理经脉,云衣猜出他多半是要疗伤,问:“就你一人吗?”
若是让他都治好了,岂不是之前投的毒全白费了?
江雪鸿见云衣对暮水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语气也稍稍放松:“会尽快回道宗。”
话音刚落,只着单衣的少女陡然贴了过来,带着依恋道:“可我放心不下夫君。”
整齐的符纸在床帏内四散飞舞,花香熏心醉人,温柔真实可感,好像前日的那些防备、争执、疏远都已被遗忘。
“你随时可以与我传音。”
“不好,我要就跟着你。”
月华如练,把妖魅渲染得仿若神祇。江雪鸿不自主想要触碰眼前人的发顶,却总觉得手上还沾着雷鞭下的血痕似的。
这一世的云衣,会在他闭关不出时主动寻来,会在出现误会时等他查明真相,会一直形影不离,与他相伴。
只要日日呵护于她,前世犯下的错也是可以挽回的,对吗?
于是,他收回手,垂眸用那含着哑意的嗓音道:“那便同去同归。”
一念清安(下)
千机阁内,江雪鸿收束功法,仰望恢复如初的天地熔炉,眼中看不出是何情绪。
柳叙在他身后落下,用稚嫩的嗓音一丝不苟道:“世君,孟大公子今早意图出城,被暗线拦下,不知如何发落?”
江雪鸿淡然拂去右腕凝结着的暗黑血块:“孟倚楼身边带了多少亲信?”
“只有车夫并两个书童。”
“他可有辩白?”
“孟大公子说,身为五城子弟,不战而退,听从世君发落。”
话音刚落,一声凉薄的轻笑落下:“避重就轻。”
他说得极轻,柳叙却下意识瑟缩起来。
世君负伤在身,喜怒莫测的样子,比还要平日令人胆战心惊。
江雪鸿转过身,看似无心问:“客房今日可有异动?”
柳叙道:“神女一个时辰前出了门。”
“落芷跟去没?”
“神女是独自出去的。”
江雪鸿微凝了眉,取出传音镜,指尖敲了敲:“陆轻衣。”
静了片刻,镜面才慢慢亮起,对面之人语含嗔恼:“做你的正事去,本郡主现在忙着替天行道,除非你打算表白,不然别来烦我。”
江雪鸿笑问:“被孟羡鱼难为了?”
“我难为她差不多。”
“可用我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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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来不来。”陆轻衣哼了一声,迅速切断了传音。
柳叙在一旁目瞪口呆:神女私下对世君居然是这般口气吗?听了这段墙角,她是不是自封记忆比较好?
然而,江雪鸿却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眼中深冰化作春水,看上去心情颇佳。他收起传音镜,侧目道:“且派人看着孟倚楼,莫教他跑了。”
说罢红影一闪,扬手在熔炉上丢下一个封印,倏然遁去。
周遭寂静下来,只剩柳叙呆在原地。
世君盯了孟大公子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收网的时候,却为神女一句“爱来不来”,就先去找了神女?
*
云色渐渐加深,血月好像浓墨点了朱砂,似乎在暗示一场血雨腥风。
南城楼上人头攒动,依旧热闹非凡,火把映照着青石墙壁,仿佛珊瑚玳瑁一般。
江雪鸿敛去声息,立在云衣瓦上俯瞰众人。哪怕小姑娘束了长发、换了新衣,仿佛翩飞旋舞的蝴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不禁无奈失笑。
听方才那口气,除却昨日他情丝断绝时记了仇,恐怕还在孟羡鱼那对耳珰上吃了哑巴亏,身份暴露,正到处撒气呢。
近来,道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试探他对神女的态度,他虽处处顺着她的脾性,但若在众人之前过分偏袒,反倒会给她添麻烦,且先观望片刻。
灯火城楼之前,平日懒散又做作的人握着灵剑,在孟羡鱼的紧逼下依旧不慌不忙,几个招式顺次承接下来,一步步踩得稳扎稳打,还时不时学着他的习惯,连放了好几个虚招。
江雪鸿眸色渐深。
这副罕见的认真劲,真是夺目又勾人,何况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台上,孟羡鱼眼见落了下风,抬手轻点珠玉耳珰,光华绽处箫声奏响,剑光幻化出一列虚影傀儡,直袭向陆轻衣。
这一招来势汹汹,若闪开,必会被剑气冲下擂台,若不闪,正面冲撞则极易受伤。
江雪鸿眼神一凛,指尖拈起玉棋,却见陆轻衣侧身跃至半空,掌心微松,剑柄下压,剑锋跟着旋过半个弧度。她横着身子踏过青壁,过处虚影散去,火把尽数凝结成冰。
下一瞬,月光般的素彩冲破迷雾,白衣少女裙袂当风,仿佛坠入尘世的天外飞仙。“当啷”一声响起,回过神时,孟羡鱼手中的箫中剑竟已断成数节。
冷光潋滟,似退实进,无论万千变化,皆因随势而动——“潋玉”第七式,竟教她自己破了。
江雪鸿磋磨着棋子,唇角微抬。
看样子,是他关心则乱了。
夜幕之下,陆轻衣踏着冰光乘胜追击,顺着剑势斜冲下去。眼看败局将定,孟羡鱼却又从袖底翻出数缕红丝,死死缠住了灵剑。
陆轻衣没想到她还有后招,松开手,重新幻化出另一柄剑,朝那红丝毫不犹豫劈下去。丝雾散开,绽出刺目的光芒,陆轻衣一时睁不开眼。
危急之际,一线傀儡丝在身后重新凝聚,直冲她后颈扎去,被一枚斜飞的玉棋生生截断。细丝染上火焰,反弹击在孟羡鱼胸膛。
孟羡鱼痛呼出声,重重跌在地上。
灵剑脱手,陆轻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拦腰捞起,微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可有伤着?”
陆轻衣摇摇头,抱着他的胳膊站稳,兴冲冲道:“她耍赖,算我赢了吧?”
江雪鸿并未作答,盯着被傀儡丝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孟羡鱼,眸光冻结。他将溯冥剑丢至陆轻衣怀中:“拿着防身。”
若他今日未曾旁观,她难免要遭这阴招暗算。
孟羡鱼被威压禁锢在原地,发髻也随着挣扎散落开来:“世君,我好痛……”
“疼?”江雪鸿冷笑,“你在亲生父亲身上种下傀儡丝,致其灵力枯竭时,可曾想过他会这般痛苦?”
孟羡鱼瞳孔骤缩:“什么?”
荒城之上,男子的脸庞被火光分成明暗两面,语调温凉莫辨:“还在装傻?孟澶早有意禅位孟临川,你阻拦无果,便借邪魔歪道控制其心神,以此拖延时间。一边为自己谋得声名高位,一边寻找天材地宝为孟澶増寿续命,当真是世间至孝。”
此话出口,人群一片哗然。
世君出口从无虚言,原来这些年孟二小姐对孟老城主体贴有加,竟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看到他取出的水晶盒,孟羡鱼面色一寸寸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我不知那术法会害人性命……”
江雪鸿嗤道:“不知?本君早就提醒过你,少动歪心思。”
孟羡鱼重重一颤。
这是两百多年前,他在天地熔炉前救下她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便已看出她那些阴暗心思了吗?
陆轻衣在一旁插道:“孟临川身上的傀儡丝,是不是你种的?”
孟羡鱼不答,身上的威压蓦地加重,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这才道:“回神女,羡鱼不知。”
陆轻衣蹙起眉:“那是谁种的?”
江雪鸿抚上她的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对孟羡鱼道:“你把孟临川当做对手,对同父异母的兄长孟倚楼却多有依赖,受其教导,博了个文武兼善的才名。”
他嗓音骤冷:“殊不知,孟倚楼的野心,从不止一个城主之位。他引你入千机阁,干扰本君修复天地熔炉,并非为了你的前程,而是指望趁神识离散之机,取本君性命。”
所有人俱是一惊。
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那个举止温文,说话滴水不漏的孟大公子,竟有如此深沉的算计。
“慌什么,不过都是揣测之词,”江雪鸿轻笑出声,慢条斯理道,“旧事且不提,近日鬼市、青洲、嘉洲,甚至魔门附近,都有他的踪迹。到哪处收购古董字画,哪处便惹出祸来,诸位觉得,天下当真有这等巧事?”
孟羡鱼惊惶不已,再不敢深想,捂着头喃喃道:“大哥,怎么可能……我不信……”
“信与不信,待本君审完了他,自有定论。”江雪鸿负手上前,凤眸浮起令人悚战的金屑,“孟羡鱼,若误杀孟城主是无心成祸,蓄意谋害神女便是有意为之,你可知罪?”
流焰刺入心口,孟羡鱼忍着剧痛在地上跪直,缓缓道:“……羡鱼认罪。”
从前,父亲对她说,离渊晏五是邪神后裔,疑心甚重,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哪怕她在他面前一寸寸烧成灰,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以为意——无情又如何,即便相互猜忌,但他既要借助玉京后嗣的声名控御天下,无论如何也要维持同她的表面文章。
然而今日,他竟半分情面都不曾留。
孟羡鱼抬头望向他身侧抱着溯冥剑呆愣的少女,心口分明忍受着灼痛,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念清安。
天下治乱攸关,看在道盟的份上,他对她的小动作熟视无睹,但若动了他在意的人,他便会教她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护一个人无妨,但允许一个人站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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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身边,同担风雨,共享荣华,几乎绝无可能。
指甲嵌入掌心,孟羡鱼痴笑起来:“清安,好一个清安。”
罪行败露又如何,大战在即,孟倚楼心怀不轨,孟临川转投魔门,濠梁城眼下只有她一个继承人,除了玉京孟氏,谁还能统领西南?
城头敲响更鼓,雨声萧簌而落。
江雪鸿再不理会她疯疯癫癫的模样,抬声道:“既已到了,何必躲躲藏藏?”
“属下见过世君!”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嗓音。
陆轻衣没忘了公主大人厌水,正忙着掐步虚诀,看清来人,不由惊讶道:“顾大哥?”
视线交错,顾曲眼中同样闪过一瞬讶然:神女为什么也会在濠梁城?怎么还抱着溯冥剑?居然还在帮世君避雨?
听到玉棋碰撞声,顾曲赶忙挪开视线,单膝跪下:“属下有冤屈,求世君彻查。”
江雪鸿捻着玉棋,正欲开口,耳畔陡然又传来一句女声:“世君,属下有急报要奏!”
柳叙踏着雨幕匆匆上前:“世君,孟大公子留下一封绝笔信,自投于阑江!”
众人惊呼。
孟倚楼的病弱有目共睹,下了阑江恐怕是九死一生,这样一来,反倒像道盟逼死了他似的?
江雪鸿接过血书,读罢依旧没什么表情:“尸首何在?”
“东城,已确认是孟大公子。”
“魂魄可全?”
柳叙顿了一下,才道:“三魂七魄俱碎,难以辨认。”
“无妨,”江雪鸿环顾过众人,笑得比这一夜的倾城冷雨还要森寒,“那便先审活着的人。”
孟羡鱼心里咯噔一声。
如今事态,恐怕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忆战殇
江雪鸿牵着云衣踏出幻境,用法术烘干衣物,复解下外袍替她披上,问:“母尊的仙元于你可有不适?”
云衣周身暖洋洋的,一边摇头,一边环顾周遭。
他们还在暮水曲折空荡的山道上,那些争执却彼此都不再提及。江雪鸿并未直接带她回上清道宗,而是往山下行去。时值夏末初晨,迎面吹来微凉的风,两人并肩无言。
行至最后一级山阶,江雪鸿突然出声:“云衣。”
少女抬眸看他,熹微的光勾勒出一幅工笔画般的容颜,倒映入沉蓝眼底,却不能够引发任何波动。
没有了,心口那种火烧似的感觉没有了,心口没有情丝,压抑得好像荒废已久的坟场。
江雪鸿怅然若失,低问:“你我试着好好相处,成吗?”
幻境中须要遵守伦常,不能碰她。事实上,不能拥她入怀的每一刻,他都无法忍受。眼看云衣对那个四岁孩童关切有加,他甚至想杀了自己。
江雪鸿沉默时,云衣也在观察他。
青年的眉眼有着同小少年一样的轮廓,睫毛浓密,漆黑的眼底却染了一抹蓝色。那蓝色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像冻了一层霜冰,暗示这张脸上不再会有任何笑容。
他的目光有点像他看白无忧时的目光,不是单纯的依恋,而是暗含着不可言说的贪慕。
水月镜天一历,云衣得出了两个荒谬但八九不离十的结论:
第一,江雪鸿可能打小就染了一种名为偏执的疯病。
第二,江雪鸿多半对她有那么些许诡异的情愫。
云衣将两点综合,心中笃定:江雪鸿很有可能因为她生出了心魔,已经不是靠抑制就能摆平的程度。而且,心魔这东西就是会混淆一些爱恨情仇,难怪成婚至今,他都对自己没有丝毫杀意。
把一尘不染的寂尘道君逼成如今这副模样,云衣先是愧疚,转而又想:她可是赔了真心与性命,何必怜惜他?
仙族对待心魔的办法一向残酷,现在越温柔,醒悟后就会断得越残忍。江雪鸿严防死守,毒是不能再乱下了,自己就算凝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唯一复仇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
于是,她拽着那雪色的外袍,柔软一笑:“好。”
死亡的惩罚太轻,她要以情为蛊,诱惑江雪鸿堕魔,毁了他的道心,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
晴烟镇位于上清道宗以东,落稽山以北,居民以凡人为主,亦有仙妖混迹其中。此地自古远离战乱,仿若一处世外桃源,留下了不少可堪寻觅的古迹。
江雪鸿说是要在此地勘探巫族遗迹,却反而优游不迫,先同云衣过起了柴米油盐、相敬如宾的寻常生活。云衣对巫族并不关心,卸下了先前总怀疑他要加害自己的戒备,便心安理得享受起江雪鸿无微不至的照顾。
虽然仙妖之间的战争一触即燃,凡间集市依旧热闹非凡。夏日黄昏最宜散步乘凉,云衣看着周遭川流的人群,道出疑惑:“今儿是什么日子?人挺多啊。”
江雪鸿就着她的步子,淡道:“七月二十。”
也不是什么节日啊?
云衣顿了片刻,陡然反应过来:“等等,今天是你的生辰?”
江雪鸿眸色软了些许:“是。”
云衣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他堪堪垂肩的发带。
没准备礼物也就算了,江雪鸿一向较真,万一因为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警惕她怎么办?
江雪鸿也察觉了她的紧张,宽慰道:“你近日忙于修炼,无需为我分神。”
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是吗?
云衣挽上他的胳膊,亡羊补牢道:“那便沿途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想到自己如今的吃穿用度都算在他头上,一句“我给你买”落到口头却变成了“我帮你挑”。
江雪鸿不置可否,眉宇间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笑影。
事实上,一路逛下来,江雪鸿没有看中什么想要的物件,云衣鬓上反而添了不少簪饰,手里还多拿了些许零食。
本欲打道回府,路过一处成衣店时,云衣眼眸一亮:“夫君在外稍待我片刻可好?”
江雪鸿默应,见此店只进女客,便接过她手中吃食,复又给了一整袋碎银,嘱咐道:“有事寻我。”
态度认真,服务周到,还听话得不得了。
云衣心中窃喜:心魔这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店内人头攒动,云衣前前后后拣了十来条款式各异的衣裙,转入二层试衣间。她阖上房门,环顾周遭,却并未立刻换起新衣,而是对着墙边那面长镜,起了一道符咒。
外人只知晴烟镇逍遥世外,但看到店面挂着的那枚银绿色商会标志时,云衣就知道,此地属于司镜的势力范围。
有了江雪鸿昼夜不歇的训练巩固基础,加上白无忧仙元加持,云衣的修为精进了不少,随着符文淡去,镜中现出一张被面具覆盖的脸。司镜惊异道:“你真只是闭关吗?怎么才两个月不到就修为大涨?”
云衣沾沾自喜:“我自有我的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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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司镜发出了一声高深莫测的拖长气音。
知他想歪,云衣羞恼道:“我没动江雪鸿!”
司镜眼珠转了一圈,骤笑:“现成的窝边草不吃,真不知道你清高什么。”
男女之事从来越描越黑,云衣时间有限,直截了当切入主题:“你可知道道门中人若有了心魔,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吗?”
司镜微愣,敏锐问:“江寂尘入魔了?”
云衣解下外袍,不确定道:“我也是猜的。若当真有这个苗头,无需我动手,直接刺激他入魔不就好了。”
“恐怕没你想的容易,”司镜避嫌似的偏过头,摇手,“元虚道骨与天道成契,若江雪鸿道心毁裂,八十一道九天乾雷便会即刻降下,破坏力绝不亚于你开启昆吾剑冢的那遭,你未必能顺利抽身。”
云衣摸索着换上新衣,不以为意:“我提前走不就行了。”
见她信心笃定,不达目的善不罢休,司镜问:“你知道他的心魔源头吗?”
“约莫是西泱关战后,被押在落稽山那十年被我折腾出来的。”云衣故意穿着新衣探出栏杆,往站在楼下的江雪鸿那处晃了晃,示意他稍安勿躁,才回去继续道,“但我不甚肯定,你有什么法子能确认吗?”
司镜思量片刻,道:“你们既有前世的元神契印,可施展一道入梦咒,往他识海探探,但这法术刁钻,可别自己迷失进去。”
云衣记下,转而问起他的境况:“你近日在北域还是岚陵?”
“岚陵。”司镜压低声音,“近日清霜堂与落稽山在此地龃龉,我便想再查一查永朔八十七年西泱关之战的情况。”
云衣难得进入友军的地盘,本以为出了道宗便能尽快脱身,想不到他竟又去了旁处,失望不已:“为什么突然查起那件事?”
那时候,陆轻衣初登妖王,根基尚未稳固。落稽山地势特殊,面对魔道和仙门两方夹击,必须联合其一,借力打力。纵使当时邪修牵机子率领的魔门得势,陆轻衣色迷心窍,反而先接了江雪鸿的结盟书。牵机子一心想吞并清霜堂,妄图打通西泱关,直逼岚陵。陆轻衣人手不足,那一役的战局便均由司镜布局。
司镜与云衣核对道:“若我没记错,仙妖盟军兵分三路,江雪鸿在上清道宗稳住昆吾剑冢,你镇守落稽山正面迎敌,由我与江寒秋作为两方代表前往西泱关,协助戚家军破敌。”
魔军从东来,必须打通三处关卡之一才能往西深入。有寂尘道君和轻衣山主控制其中两处,魔军便只能选择强攻岚陵。戚家军经验丰富,又在本土作战,原以为这是一场万无一失的胜局。却不想,魔军竟提前三日派出一路分部,在西泱关设下陷阱,导致戚家军被困关内。
“戚家军身经百战,为何却连这般声东击西之计都未曾识别得出?”
云衣也不再对着镜面搔首弄姿,严肃起来:“你是说,盟军内早在那时就有卧底了?”
她初登基,知晓战局部署的只有亲信之人。
司镜微微咳嗽一声,道:“不止是泄露军机部署,更有暗党安插于军营。”
得知戚家军被困的第一时间,陆轻衣便与独留后方的戚浮欢一同前往西泱关。
“你和浮欢刚动身不久,仙妖盟军内部就有一则传闻:寂尘道君假意结盟,率领门人攻占落稽山。”
云衣皱眉:“是我传信让江雪鸿代守落稽山。”
陆沉檀不堪大任,她又做不到两边兼顾,便只能把落稽山托付给了江雪鸿。
彼时,她还曾感激于他。如今回想才明白,这一做法虽然暂时保住了后方,但也让江雪鸿彻底摸清了落稽山的底细,为十年之后那场剧变埋下了祸端。
司镜叹了口气:“但我们被困关内,并不知传闻真假,戚家大哥更直接迁怒于江寒秋,以致其威望受损。魔道隔绝灵脉,被困城中,仙妖的灵力都在流失,争夺灵石的矛盾与日俱增。”
他又是一阵咳嗽,直接掀开面具:“而真正的导火索是,江寒秋的侍从刺杀于我。”
镜面不甚清晰,但依旧能看出故人的轮廓。眉眼温和清俊,裸露的肌肤上却布满伤疤,最深的一道从额骨直穿下颚,几乎将整张脸劈成两半。他弱成这般见不得风的模样,想必是伤到了元身。
看到那纵横交错的伤痕,云衣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仙族都该死!”
司镜重伤,被水流冲到凡间隐匿之地,才假死遁逃。但军师遇刺,仙妖两方立刻大打出手。戚家军本就冲锋在前,损耗颇多,面对清霜堂与上清道宗两方势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其后魔道乘虚而入,一夜屠城。
陆轻衣和戚浮欢日夜飞驰抵达西泱关时,只见血流漂橹,尸骨成堆,妖族竟无一人生还。三日后,她们在关外擒获了辛谣,辛谣身边则带着只余一口气的江寒秋。
“别杀我,求你!”辛谣全无仙姝的模样,跪在地上乞求,“我把对付魔道的圣泉水都给你。”
陆轻衣打碎玉瓶,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七天,我要落稽山的人一个不少、完完整整入殓,想活命就做。”
这是北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至此往后,仙妖之间罅隙再也无法弥合。
辛谣唯一没有找到的,是司镜的尸身。
此间,司镜示意云衣冷静,继续道:“曾经,我也觉得是仙族陷害于我。但这两百年,我一边养伤,一边查证,总觉得其中有颇多不合理之处,矛盾接踵而来,简直是像提前设计好一般。”
“不久之前,我在岚陵附近山村寻到了江寒秋那名侍从的后嗣。据他所说,其先祖的尸骨发现于盟军到达西泱关之前,至于关内行刺那人,我怀疑是间谍假扮。”
云衣一拳砸在镜面,嗤道:“他说死在战前便是真的了?连我一个人都能将牵机子打得落花流水,魔道怎么可能有偷天换柱的能耐?”
看到全军覆没的惨烈战局,陆轻衣把江寒秋和辛谣交给戚浮欢,孤身拿着戚老将军的红缨长枪,将魔军杀得落花流水。起初只是屠魔,后来则是杀仙族,杀凡人,她愈战愈酣,愈战愈疯,最终亲手斩下了牵机子首级,将其挫骨扬灰。落稽山侵占无数领土,几乎屠尽西泱关,与清霜堂只隔一条江水。
那一战奠定了陆轻衣“玉面罗刹”的赫赫威名,落稽山也变得炙手可热,惊动天下。可只有鲜少人知道,那个嗜血残暴的陆轻衣虽然胜了,却比战败还要痛苦。
戚老将军扶持她于微末之中,她却因为一纸盟书,将恩人送上了绝路,眼看情同姐妹的戚浮欢在祠堂牌位前长跪不起,青丝一夜转为枯发。
这些恨意,辛谣和江寒秋承载不了,后来便尽数给了江雪鸿。
与他结盟,是陆轻衣平生最大的错误。
“轻衣,冷静些。”她情真恨切,司镜勉力安抚,“你当时也不过百余年的修为,孤身入敌,为何能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云衣深呼吸一口气:“因为化悲怒为战力吧。”
司镜重新戴上面具,摇首道:“若只需一腔怨情便能制敌,恐怕世上人人都是强者。就算是当今仙盟之主,昔日屠尽万妖山也是靠了家族助力。你倘若真的那么有能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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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可能只是屈居北域的一介山主?”
又是未知身份的泄密者,又是来由不详的间谍,又是她超乎寻常的战力。云衣总算察觉出了其中诡异的端倪,收敛情绪道:“那你先查,有发现再说。我专心对付江雪鸿,等新战局一开,上清道宗守备空虚,你趁乱助我离开。”
从江雪鸿手里抢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她胜券在握,司镜不好泼冷水,无奈道:“那,祝你马到成功吧。”
一别如雨(下)
陆轻衣这一失明,晚宴也去不成了,眼上蒙了一带白绫,让落芷陪自己在栖梧院荡着秋千。
仙乐远远传来,越是想分散注意力,心里反而越不踏实。陆轻衣攥着绳索,闷闷道:“落芷,你再去看看紫极峰上面散了没有,这次就说我头疼。”
落芷劝道:“神女一炷香前刚传过消息,今日景星宫宾客众多,世君难免耽搁久些。”
可明天他们就要分开了。
陆轻衣从怀里摸出传音镜,指尖按住那只霸道占据着甲位的凤凰,没好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睡了。”
她在心里数了十下,镜子依旧没反应,陆轻衣倏地起身,赌气道:“落芷,去把门锁上,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一阵萧凉的晚风拂过梧桐小院,听不见任何回应。
冷意钻进衣袖,感受到周围气压骤低,陆轻衣紧张地攥紧裙摆:“落芷?”
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十一次刺杀,陆轻衣怕得不行,把传音镜紧紧抱在怀里,又道:“落芷,我看不见,你别吓唬我。”
她握了握腕上的绯夜云衣,沿着墙摸索着往屋内走,行到某处转角时,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传音镜摔在地上,陆轻衣失去平衡,连人带魂跌进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鼻尖撞在满是酒气的衣襟上,身体贴得密密实实,他力气极大,勒得她腰腹手臂生疼,好像幼雏被猛兽扼住了喉咙。
召唤到半途的灵剑碎成烟雾,耳畔传来冕冠上珠玉碰撞声,衬着男人又哑又沉的嗓音:“你今日肚子疼了三次,头疼了两次,脚还扭了一次,这般离不得人,教我如何放心。”
陆轻衣在他怀里徒劳地挣扎:“你知道还不理我!”
未听见他的回答,耳垂上却突然一痛,两排牙齿碾过细嫩的皮肤,留下清晰的印痕。
敏感处被咬这么一下,心脏几乎要炸开来,陆轻衣抽出手,使劲抵着他的胸膛:“晏老五,你疯了吗?!”
男人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越是反抗,他越是来劲。江雪鸿顺势抓过她莲花似的纤手,飞快嘬了一口,仿佛没看见夜幕上的闪雷,脚下一动,把小姑娘钳着双手按在墙上,沿着那白玉般的耳垂,继续往下啃去。
禁锢之下动弹不得,带着湿意的唇齿顺着颌骨线缓缓碾过,耳边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唤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身体记忆。
半月前,紫极峰。
风急雪暗,殿堂无人,御座上冕服旒冠的男人目不斜视,缓缓翻阅着手中古卷,袖底却突然钻出一只青蓝色的小灵鸟。
它抖去羽毛上的冰渣子,蹦跳着攀上世君大人的肩头,找准角度轻盈跃下,在他怀里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少女:“晏五哥哥,你今天有没有想我呀?”
江雪鸿搁下手中古卷,语气带着二分宠溺,一分无奈:“有事传音,何必上紫极峰挨冻。”
陆轻衣裹着斗篷,窝在他怀里焐了好半晌,才蹙着眉道:“晏企之,我的蝴蝶簪子找不见了,明明前两天我还看见了。”
从修罗绝域出来,她并没有按之前说的把宝贝簪子乖乖上交,也不敢在公主大人眼皮底下继续戴着,干脆偷偷藏在了抽屉里面。
“我昨天出门还特意锁了抽屉,落芷也没看见有别人进我房间,但我再开锁的时候,簪子就不见了。”
江雪鸿指尖凝出金光,隔空往栖梧院探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异样,安抚道:“明日派人替你寻。”
陆轻衣摇摇头,冷冰冰的小手一直往他法袍里钻:“你再帮我找找嘛,求你了,世君大人。”
这般不安分,江雪鸿把古卷一合,眼底起了笑意:“两手空空就来求人?”
小手又往他衣襟里蹭了蹭:“给你吃豆腐。”
洁白的兔绒围住细颈,杏脸好像挤得出水来——还真像块豆腐。
江雪鸿再没做正事的心思,捉过小姑娘得寸进尺的手,附在她耳边,喉结上下一滚:“诓我,看得着吃不着。”
旒珠落在颊上凉乎乎的,陆轻衣的脸却更热了,偏偏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还极为体贴地替她解开了毛茸茸的斗篷。
“谁、谁让你怕天雷。”
细嫩的颈落在黑沉的眼中,江雪鸿一声冷笑:“本君会怕天雷?”
意识到危险,陆轻衣慌忙想变回小灵鸟,却被他掐住腰身按在座上,牢牢控制住。天人交战间,长桌一歪,斗篷和古卷一并滑落在地,殿外闷沉的雷声隐隐传来。
玄铁镶金的御座硌着脊背,温热的指尖沿着脸的轮廓一寸寸往下,陆轻衣半是惊羞,半是不知所措:“会被劈死的。”
江雪鸿盯着她通红发颤的小脸,幽幽道:“不被劈,就不要紧了?”
陆轻衣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混蛋!”
他在想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世君大人笑道:“有胆子上紫极峰勾火,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
陆轻衣杏眸一瞪:“说大话谁不会!”
唇瓣刚刚合上,视线突然暗了下来,一个温热物什重重贴了上来。
柔软细腻,却不曾有进一步动作,好像平日轻抚她的头一般,镇定又克制,只是单纯地贴着,陆轻衣心上却“嘭”地炸开了漫天花火,酥麻的感觉眨眼间窜到全身,脑子一片空白。
这举动不过是想回敬一番她的挑衅,却不知爱人的吻像罂粟,不能沾,一但沾上,哪怕是圣贤也把持不住。
处在十洲最高峰,铁壁隔绝了电闪雷鸣,形成一个超脱尘世的两人空间。她不拒,他便拥着她徐徐俯身,发丝软叠在一起,鼻尖旋过一个角度,让唇与唇更完美地贴合,吐息也变得不规律起来,冷静表象下,浪涌般的情|欲渐渐压抑不住。
眼尾染了浅浅的桃花色,衣衫也乱了,贝齿微启,眼看就要双双沉入旖旎深海,陆轻衣陡然一颤,被心口尖锐的刺痛唤醒,发出一个痛苦的气声。
疼,真的好疼!
即便是借助紫极峰法阵偏移了天雷方向,阴阳互斥的反噬却会施加给修为较弱那一方,修为越悬殊则反噬越强。她明明都有四件神器了,怎么还和他差这么多!
湿润的唇即刻分离,暖流顺着交叠的手汩汩涌入心脉,恰在此时,在外巡逻的新弟子急匆匆闯入大殿:“世君,方才数道天雷劈落钧天台——”尾音戛然而止。
少女星目迷离,钗横鬓斜,御座上的男人待到她不再发抖时才侧过头,旒珠半遮的长眸毫无温度,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弟子如遭雷劈,一个法印拍在额心,立刻自封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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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滚带爬逃离了紫极峰。
殿外冷风吹得人清醒了几分,江雪鸿扣过陆轻衣的肩,低声威胁:“今后莫要勾我。”
小姑娘脑子里一团浆糊,顾不上嘴上逞强,迅速踹开他,裹起斗篷一溜烟奔了出去。
自那次后,大蝴蝶银簪一直没找见,陆轻衣也再没去过紫极峰。
*
回到此时此刻的栖梧院。
浑身酒气的男人如狼似虎,毫无半点理智可言,一手反扭着她的腕,一手扼住她的颈,把人按在墙上又啄又啃,口中喃喃吐着破碎的词句:“苏请客……不对,陆轻衣……”
“倾河……”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想到一个擦枪走火就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小命,陆轻衣慌忙喊道:“落芷,救我!”
落芷的气息明明就在附近,却好像故意在装聋似的,挣扎无用的猎物被猛兽衔在嘴里,连拖带拽扯回了巢穴,仰面按在了床上。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变得更加敏锐,浓郁的酒气盖住了绣房里原本的苏香。沉重的鼻息在颈间一喷,陆轻衣便浑身酥软,想要逃避似的蜷起身子,却被他压得连抬一下手臂都做不到。
“倾河。”他又唤她。
天雷劈入小院,窗户上霎时一片雪亮。
醉成这样,一肚子临别赠言也说不出口。雷声贯耳,陆轻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抖,软声哄他:“我去给你拿醒酒汤好不好?”
江雪鸿果断否决:“不要汤,要你。”
他拨弄着她额前碎发,又补充一句:“安心,我清醒的。”
清醒个鬼。
江雪鸿把雀儿似的小姑娘翻来覆去地揉了好半天,撑起身,黑眸氤氲着胧雾,却依旧直勾勾锁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许久,他道:“他们想逼我杀了你。”
陆轻衣一愣:“谁?”
江雪鸿继续道:“还有想杀了我,让你重建玉京的。”
他俯身轻吻少女被白绫覆着的眼,指尖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不住碾着:“蚁斗蜗争,我根本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算计。”
陆轻衣摸索着搂上他宽厚的肩,安慰道:“我到了隐云庄就立刻找枯荣鼎,五件神器在身上,一般人伤不到我。”
江雪鸿依旧不做理会,忽而笑道:“前世,你怎么就那般狠心……”
陆轻衣:“什么前世?”
江雪鸿含糊唤了两个字,再次把她压入衾被,发狠咬那纤秀的脖子。
眼前的温柔像是一触即碎的水中月,在那锥心镂骨的另一世,他至死都未曾得知,她是否有那么一瞬,曾经爱过他。
神渡众生,偏偏只有他一人得不到救赎。
颈上吃痛,陆轻衣又蹬又锤:“耍酒疯回你的归鹤楼去!”
江雪鸿皱了皱眉:“太冷。”
抵在他胸口的拳头一缩。
孑然一身这些年,他在归鹤楼恐怕没有一夜睡过安稳觉。
心软的时候,男人已经跟剥蒜似的把她剥了大半,长发披散下来,崭新的衣裙被揉得满是皱痕,无情地丢在一边,片刻后,又覆上一件红袍。
“轰隆——”天雷劈碎了秋千架,连带着床榻晃动不止,某人却丝毫没有刹车的自觉。
男女之间这档子事,门径总比阻碍多,却远远超出了小姑娘的认知范围。
“亡命鸳鸯”四个字盘旋在眼前,陆轻衣头皮发麻,用乞求的嗓音道:“世君大人。”
“说。”大手攀上她身上最后一件短袄。
“天雷怎么办?”
“让它劈。”
“我怕。”
他似已忘了她如今眼盲,敷衍道:“怕就闭眼。”
凉丝丝的玉戒擦过皮肤,金鱼子母扣逐个解开,露出海棠红的肚兜。陆轻衣慌忙按住那只扶在腰上的手,憋了好半晌,干巴巴挤出一句:“……可我才十七。”
这是在凄凉筝幻境里,他拿来堵她的话。
“你们道盟不是最看重规矩了吗?我们还没有成婚,不可以越线的!不对,你要先问我愿不愿意嫁你才可以!”
说着说着,脸色渐渐变成了熟虾般的通红。
——她在说什么胡话?这不等于催着他求婚吗?
江雪鸿闻言微怔,半晌倾身下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笑得不能自已:“罢了,依你便是。”
话毕贴着她滚烫的耳朵根,又含糊唤了一声。
这次,陆轻衣听清了。
他唤的是:“云衣。”
指甲倏地嵌进男人的臂膀,陆轻衣扒住他半敞的衣领,难以置信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江雪鸿笑着不答,扯过衾被替她拢上了春光。
“晏老五,你给我把话清楚!”陆轻衣猛地把他反扑在床上,眼眶不自觉发酸,“司马宴就是你,对不对?你一直在自己醋自己是不是?”
她现在后悔没有一寸一寸翻他的记忆了!
江雪鸿解下她覆眼的白绫,凝望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道:“阿倾,别为我哭。”
“?!”
疯了,要疯了!
陆轻衣压抑着泪意,艰难道:“三生黄粱,你不是不记得吗?你为了解‘忘川秋水’,不是什么都舍得忘吗?幻境里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还想得起来吗?”
“江雪鸿,你说话!”
“待我回来,”江雪鸿拥过她,像是在赌咒发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来便同你结契。”
陆轻衣赶忙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这种话!”
按话本上的套路百分之百回不来!
江雪鸿又笑,唇瓣开合,像是在吻她的掌心:“阴阳互斥,我会想办法。”
“不会让你受伤。”
腕上的绯夜云衣烫得几乎要自燃起来,这灵镯里藏着的,是他的心头血,是他的命。
明明都是三百来岁的人了,还像个冲动的少年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往她手里递。
陆轻衣眼眶一热,为了忍着不哭,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一个夜视无碍,一个视觉封闭,灭了的烛火不再重燃,晃眼的电光断续闪过,映出像鸟类一样厮磨相拥的影子,从肉|体到元神,一边撕扯,一边缠绵。
行云布雨,吞声忍泪,到最后,竟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了。
几番荒唐之后,陆轻衣精疲力尽地躺在他臂弯,看不见那张倾世容颜,只能用手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晏企之。”
“我在。”
“嫁衣我想要鲛纱做的,记得染成红色,我不管你们仙门是什么规矩,凤冠霞帔,合卺花烛,一样都不许少。”不等他回应,她接着道,“婚礼那天,要火凤背着我绕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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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想再去离渊和云洲看看。”
“无渡海也算我半个老家,你记得带我去。”
不知是太困还是有旁的顾虑,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这次我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环在腰间的手不住收紧,眼角薄薄的珠泽被尽数拭去,嗓音哑得不像他:“好,都应你。”
这一夜芦花瑟瑟,人间秋深,离别渡口的千顷雪色,像坠入了一场跨过生死,不愿醒来的梦。
移情别恋(上)
濠梁城刚经过天灾人祸,临时不及收拾,加上迟则生变,江雪鸿索性直接在雨中城楼审起了众人。
陆轻衣早就注意到他腕上的伤痕,悄悄拖过他的手,调动神力为他疗伤。
江雪鸿微微侧目,低声叮嘱:“此地人多眼杂,莫离开我视线范围。”
陆轻衣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点点头:“我在这里给你挡雨。”
江雪鸿觑着她一边用胳膊夹着剑,一边替他拈诀避雨的模样,抬起手又不动声色放了下去,只似有若无勾了勾唇,似是不想在人前表现得过于露骨。
潜伏濠梁城的暗线将这些年的搜证一一罗列开来,上至藏污纳垢,下至欺辱庶民,玉京孟氏及其党羽的罪行昭然若揭,而这些,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立在阶梯之上的男人静静听着,有一下没一下转着青玉扳指,不谈如何处置,也不问始末因由,只偶尔落下几声讽笑,跪伏在地的权贵们却一个个吓破了胆。
决战在即,按理道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滋生事端,而待到战后百废待兴,更无暇料理五城乱局,届时只要稍加运作,便可蒙混过关。
眼下将这些腌臜事一篓子捅出来,无异于自折肱骨,究竟是谁给了世君大人底气?
众人不由望向长阶尽头有些走神的少女。
褪去易容术,现出那人水上芙蓉般清丽的容颜。少女白衣墨发,衣装未湿,似乎并不太关心眼前的处境,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正专心擦拭着怀里的绝世凶剑。
——是了,五行神器可抵千军万马,不管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世君把神女拉拢到身边,再不必对他们隐忍纵容。
注意到那一道道隐约含怨的视线,江雪鸿手掌蓦地一翻:“眼睛不想要了?”
玉棋炸成火雾,众人慌忙低下头。
陆轻衣闻声抬头,疑惑地扫了一眼周围,对妄动心法的某人嗔了几句,复继续做起手上的活计。
最后,顾曲上前道:“世君容禀,属下要为永朔末年博洲顾氏谋逆一案,重新呈贡!”
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雨帘,比冷雨还要令人胆寒。
博洲顾氏本是两百年前赫赫有名的铸剑世家,却在永朔末年勾结魔道,被诛全族,除却侥幸被送出的顾曲,再无后人。此事已成定案,为何要选在此时重新呈贡?
只见顾曲手持道盟金令,正色道:“属下今日呈证有三——入殓之前,属下曾于家兄灵府内取得一截灰丝,经核验,与濠梁城中异变傀儡丝相似,这是其一。属下已寻得濠梁城已故城主孟澶结党营私,与魔门中人共谋禁术的卷簿数册,这是其二。另有孟氏知情者后人飞燕,博洲事发后唯恐受其牵连,故多年隐姓埋名,此人如今已在城外,这是其三。”
他在阶下重重叩首:“玉京孟氏篡改仙术,勾结魔道,残害忠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求世君为属下做主!”
雾重云稠,城楼上分明挤满了人,却只听得潇潇不绝的雨声。
江雪鸿掂着装有傀儡丝的水晶盒,淡淡道:“诸位以为呢?”
见众人沉默,金眸蓦地一闪:“说啊。”
语调落得冷戾,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
道盟之所以是道盟,正在与魔道势不两立。换而言之,魔道是道盟的底线,上一个勾结魔道的人,早已在紫极峰顶化作灰飞。
最后,孟氏退隐多年的老族长杵着拐杖,硬着头皮上前道:“道魔两立,倘若顾统领所言属实,即便不孝子孟澶已故,也应还顾氏冤魂一个公理,臣等愿服从世君安排。”
江雪鸿冷笑:“既然如此,那便即日重审永朔末年博洲顾氏旧案。”
所有人都知道,查不得。
玉京旧部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为维持道盟稳定,景星宫素来对西南的暗箱操作置之不理。眼下一旦介入,无疑是要在决战前将西南暗党连根拔起,彻底剿杀。
“我有辩白!”跪于众人之前的孟羡鱼突然道。
她顶着威压和凰火反噬一点点站起,不屈道:“身死道消,即便爹爹当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羡鱼却从不知情,就事论事翻案即可。水至清无鱼,世君为何要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将孟氏赶尽杀绝?难不成是要毁了道盟约定,彻底把十洲变成景星宫的天下?”
众人纷纷附和:“玉京孟氏世代卫护濠梁城,功过相抵,求世君收回成命!”
浓云遮不住血月之色,城头的长明灯渐次被大雨浇灭,水线噼噼啪啪砸在青石城墙上,洇出一片冷白的雾。
江雪鸿长眸眯起,凉声道:“功过相抵?”
他抬袖在阶梯两侧幻出虚焰:“既想占道盟的威势,又放不下玉京的声名,好一个避实就虚的墙头草。既这般不服,那便由本君来问——”
“孟氏的荣华富贵,你孟羡鱼可曾享用?平日受着前辈的余荫庇佑,临到祸事便统统推去上一辈,世间岂有这般道理?又或者,你是觉得本君即位不过百年,离了你们便镇不住紫极峰,投鼠忌器,不敢动你们这些前朝贵人?”
“你以为,玉京旧部的命有多高贵?”
明明隔着雨瀑浓雾,孟羡鱼却将他眼底的杀意看得一清二楚。
毕竟,就是这个人亲手废了同门,颠覆了玉京,她拿玉京作为威胁,本就可笑至极。
昔年景星宫初建,靠招拢玉京旧部才勉强站稳脚跟,任着他们无度索取。如今景星宫威望已立,玉京之名对道盟再无利用价值,那便要毫不留情铲除。
江雪鸿转过视线,对顾曲道:“你虽已搜证完毕,但昔日隐瞒身份入景星宫亦有违法纪,本君允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三日内,整顿濠梁城乱局。”
“是!”
所谓将功折罪,实际是为推举顾曲为下任城主做踏板。冷眼旁观百年,世君选在此时下狠手整顿道盟,莫非是在为神女铺路?
孟羡鱼又唤了一句:“世君。”因强行起身,眼尾唇角都流着血。
寒雨侵入肌骨,她孤注一掷道:“羡鱼手中还有一张底牌。”
芥子清虚灼烫起来,江雪鸿眉峰凛然:“另一半鸳鸯笔也在你手上?”
孟羡鱼摇摇头,视线微偏:“神女当真察觉不到?”
对上那凄绝的目光,陆轻衣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剑。
江雪鸿挡在她身前,冷道:“孟羡鱼,你私藏神器是何居心?”
“羡鱼岂敢?”感受到禁锢微松,孟羡鱼不禁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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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您既要走巅峰之路,便不该对任何人留有私心,来日得不偿失,可千万记得回想回想羡鱼今日的话。”
想不到啊,一旦牵涉到那人,这个叱咤天下的男人,竟连心法都不敢使了。
江雪鸿冷冷道:“本君与神女来日如何,你未必等得到。”
孟羡鱼垂下眸:“也是。”
玄尊重华早已证明,爱上神族,不是缘,而是劫。
她身形未动,暗夜却陡然响起一道霹雳。
冷光照彻荒城,陆轻衣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慌忙唤道:“晏企之!”连人带剑被扯了出去。
这是濠梁城最高的一座城楼,和万丈城墙相比,坠落的白衣少女单薄得像一张纸,一片叶。
孟羡鱼的声音隔着迷雾幽幽飘下:“羡鱼祝二位得偿所愿。”
原来,另一半鸳鸯笔早已落入修罗绝域,难怪濠梁城内什么也感知不到。
大雨冲刷着沾满血污的嶙峋青壁,空气中满是铁锈味。风急月冷,雨线横飞,乱扑在面上,身上却好像绑着千斤坠一样,毫无反抗余地地坠入深渊。
上古模糊的呓语在耳边复沓回荡——
所谓神祇,乾坤同寿,天地同尘。
成神,是你的天命。
只有忘却私情,才能做这世间唯一的神。
青丝一寸寸染上雪色,映着血月的瞳孔泛起青澜,神印倏闪,随着意识渐渐涣散,少女松了握剑的手,脸上的恐惧也变成了茫然。
忘却私情?忘却……他?
狂风暴雨中,身子蓦地被拉入一个滚烫的怀抱,大掌压上脊背,纯阳灵力霸道涌入,比深秋的雨更滂沱的,是那人的深婉的情。
无知无觉的青瞳重新聚焦,陆轻衣清醒过来,混沌中越来越远的城楼,和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
金焰划破雨幕,她看不到江雪鸿的表情,只能感知到他抱得极紧,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按着她的脊背,同三生黄粱阵中那个少年一样奋不顾身,义无反顾。
陆轻衣怔怔望着空中掀舞的墨发红衣,试探着攥住他的衣襟。搂着自己的臂膀瞬间又加了几分力道,江雪鸿轻声道了句“莫怕”,把她的头强行按在怀里,抱着她一起跌入修罗绝域。
崩陷,急坠。心同身子一样,失了重。
这样温暖决绝的怀抱,舍得放下吗?
这样至情至性的人,舍得忘掉吗?
念头一起,青白电光刺入双瞳,而和惊雷一起响彻的,是他们的心跳。
这段情,瞒得过自己,也瞒不过天道。
心悦于神,是不被允许的。孟羡鱼没有说错,天道的警告,已到了极限,若再放自己任越陷越深,便是一场必败无疑的生死豪赌。
乱石碎叶响声不绝,陆轻衣却并没有感觉到疼——受伤的人,是他。
当着众人的面跳下城墙意味着什么,他是明白的。她身负魔脉,入凶境未必会有事,孟羡鱼只是拿神器做个试探,他却跟个愣头青一样,跟着跳了下来,丢下一片混乱的濠梁城不管了吗?
风雨如晦,动魄惊心。布好的局乱了,摇摆不定的心,也乱了。
明明两个人都听到了那滚滚雷鸣,却谁也没有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鸿几个借力,揽着她避开危险之地,落在一处高阔地带。
陆轻衣在他怀里蜷了许久才缓过劲,轻道:“溯冥剑掉下去了。”
“嗯。”
“神器也在下面。”
“无妨。”
紧绷的弦一松,陆轻衣瘫软在他怀里,用哭腔道:“晏企之,要是有一天,我害死你了怎么办?”
江雪鸿按上她通红颤抖的眼尾,哑沙沙笑道:“那便以命抵命,带上你共赴黄泉。”
将明未明的感受在刹那间被明晰、确证,翻涌的心绪再也抑制不住,陆轻衣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平生第一次哭得这般不管不顾:“晏老五,你混蛋!”
藏不住的,除了他的私心,还昭示着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她,移情别恋了。
碧落黄泉(二合一)
清安元年之初,五城十洲便迎来了一场倒春寒,覆雪人间,好像满城挂素。
一战功成万骨枯,功标青史者少,得不偿失者多。
九重泉阵崩塌,道魔之战猝不及防收场,邪神带领残部隐入魔渊深处,唯有平定下九溟,才能彻底根除隐患。正道虽取得了胜利,同样也是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论罪量刑之后,便是班功行赏。
此战过后,玉京和道盟两派持续百年的明争暗斗也消歇了下来。一切如常的平静表象下,似有万丈熔岩深流滚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骤然爆发。
众人埋下头缄口不言,无人敢提起那个如昙花般消散成烟的少女。
此刻,紫极峰正殿。
狻猊金盏烛火微茫,殿内挤满了人,却寂静得像一片坟场。
玄铁石壁上戒律森然,正卿坐在左侧翻阅刑典,眉宇间阴云密布,右侧的少卿之座则空无一人。
顺着玉阶而上,曳地红袍上凤凰欲飞,黑缎饰以金纹。正中御座上,男子单手支颐,流苏玉带自金冠垂至肩膀两侧,旒冠前后的十二珠帘微斜过一个角度,清艳无双的眉眼半隐半现。
从被逼上钧天台,到开辟下大一统的承平时代,再到剑锋指向至亲至爱,他始终是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神色。
江雪鸿捏着玉棋,冷淡开口:“明哲。”
少年即刻上前:“弟子在。”
“此番围剿魔道有功,待巩固了冥火剑诀,你且跟着大长老去凡间试炼一番,这也是正卿的意思。”
晏明哲屈膝应下,拳头紧了又松,终究什么也没说。
嘉奖受之有愧,他和同门们剑法大成,大部分都归功于神女指导,但在景星宫守备松懈之际,却没能护好神女。
江雪鸿又唤了几名弟子上前,处理完景星宫内事务,才开始着手料理道盟:“慕容。”
“属下在。”慕容迅速跪伏在殿中,双眼复明后,她依旧习惯性凭其他感官行动。
江雪鸿只字不提晏闻彻:“声影楼今后由你统领,鬼市那头也一并留意着,今后再慢慢交接与暗线。”
“是。”
“寒潭如何了?”
玉京死牢已经废弃,魔道战俘都关押在别处,如今寒潭下只有一人。
慕容平静道:“叛徒温离昨日已伏诛。”
温离怀有异心已久,陆轻衣在嘉洲遇上的绑架、琨瑜会上被孟临川掳走,都与她有关。再往前追溯,两百年前竟也是她逼得玄尊重华在夜岭再次入魔。
恶人罪有应得,那字字诛心的话语却在心头久久回荡:
“本想看看晏五师兄会作何选择,想不到神女居然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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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裁也不愿伤您。”
“既然你们一个个都爱那张脸,那她的尸体,您还会爱吗?”
“哦对,铸剑可不是我逼的啊。”
江雪鸿不动声色捏碎掌心玉棋,冷声道:“一寸残魂都不要留。”
既是泄愤,也是立威。景星宫为道盟之首,赏罚也最为苛刻。
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只听守门弟子焦急道:“朝会尚未结束,姜三小姐你不能进去……”
片刻后,一道倩影跌跌撞撞闯入殿中,“噗通”一声跪在阶前:“求世君救救晏四公子!”
“姜三小姐,”江雪鸿拦下上前劝阻的弟子,微直起身,道,“隐云庄私屯兵士连同勾结邪神之罪,本君尚未同你清算,你有什么资格擅闯朝会?”
孟羡鱼的下场有目共睹,叛入魔道的孟临川更是被这个男人亲手斩杀,连魂魄都被碾碎成齑粉。
看着他身后铁壁上的金色戒规,姜荇却毫无惧色,又是一叩首:“我的罪责无可辩白,任凭道盟处置,只求世君保下四公子性命。”
江雪鸿轻嗤出声,闲闲道:“人尽其用,既然来了,且去一趟栖梧院吧。”
听到“栖梧院”三字,姜荇坚定的脸色唰地一白:“世君,她已经死……”
话未说完,金焰已缠上她的喉咙,睥睨天下的瞳孔染上浅绯,男人自言自语道:“阿倾说她不喜欢你,若本君杀了你,她会不会开心?”
所有人俱是一惊,晏闻誉出声喝止:“企之,定心!”
灼火暗去,在姜荇颈间留下清晰的烙痕。江雪鸿指尖轻捻,眼底魔红渐灭,扫过草木皆兵的众人,反而笑了笑:“少卿困缚邪神有功,何况本君还不至于枉顾手足之情。你不妨先去刑部呈了罪状,省得本君回头再审。”
姜荇定定看着他恢复如常的神色,良久沙哑道:“多谢世君。”
这段插曲后,朝会有条不紊继续进行。最后,晏闻誉下手站着的顾曲猛地跪下,嗓音压抑,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属下求世君责罚!”
神剑出世,他是亲眼目睹的。
如果他的功力再精深一层,如果神女没有耗费鲜血救自己,多存下这一寸生机,魔骨离体时,是不是还有挽回的机会?
江雪鸿语调依旧冷淡:“你是正卿的人,赏罚不由本君论处。博洲顾氏百废待兴,那濠梁城新任城主的心眼也不少,务必盯紧些。”
“世君……”
顾曲还欲争辩,身后又是整齐的一句:“求世君赐死!”
循声望去,只见白适、白通二人齐刷刷伏身,滚圆的身材消瘦了不知多少,不住打着颤。
江雪鸿微眯了眼:“临阵脱逃的板子没挨够?”
白适悲咽道:“草民有罪,私自隐瞒下魔骨之事,连累神女重伤……”
“神女如今在栖梧院静养,哪来的重伤?”江雪鸿轻笑着打断,“依本君看,白洲主的脑袋还得再补上两板子,上了紫极峰还这般不清醒。”
分明是玩笑话,出了口,殿堂却陷入一片更可怕的死寂,无人再敢抬头。
难道栖梧院那个传闻是真的?
“禀告世君,这里还有一事。”轻灵打破静默,正是白七小姐白胭。
沉眠的魂魄苏醒后,她便借“枉情深”彻底忘了晏闻彻,变回了昔日冷情冷性的白七。
白胭托侍从递去信笺,道:“此信来自寻常阁,君怜月灵核尽毁,池阁主希望把她葬在无渡海,银筝焚于姜二公子剑冢之前,还望世君恩准。”
“准了。”江雪鸿盖上印信,随口问,“绫绣坊可有擅制嫁衣的绣娘?”
话题突转,白胭愣了一下,颔首。
江雪鸿唇角微抬,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缓和:“替本君安排百匹正红鲛纱,旁的暂待传音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不敢深想的预感愈发强烈,听他继续道:“趁今日人齐,本君便一并说了。”
墨字金纸的诏书缓缓铺展,字迹同话音一样庄重:“本君欲择吉日立神女为后,入羲凰族谱,婚制按凡间古礼,仪仗从无渡海经离渊到景星宫,诸位可有异议?”
何止是异议。
神女与世君互生情愫已是荒唐,舍身铸剑更是荒唐,如今竟还要立一个死人为后。
“荒唐透顶!”晏闻誉拂袖起身,几步踏上台阶,“立君后为天下事,魔道余孽未除,栖梧院已任着你疯闹,现在还整出个冥婚,难道想当魔尊不成?”
江雪鸿淡淡与他对视:“又不是没做过。”
晏闻誉不知他话里有话,气得牙根发麻:“同一个陨神纠缠至此,这天下兴亡你还管不管?”
“天下兴亡……”江雪鸿缓慢重复,忽而一笑,“与我何干?”
眼下依旧坐在这血染的王座上,不过是不愿辜负了她的心意。
魔印浮现,和邪神毫无区别,众人吓得纷纷跪伏在地:“大敌当前,望世君三思,缓立君后!”
“噼里啪啦——”
一串玉棋在暗红漆柱间如金蛇游移,炸出一片幻焰。光华淡去,再无人声。
男人按着扶手起身,拇指上的扳指似红似绿,赤眸无喜无悲:“继续说啊。”
凌厉逼人的威压降下,身体动弹不得,似乎只要谁再敢多说一句,今日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下紫极峰。
原来所谓“清安”,不是四海清晏,寰宇安平,而是一人不清,天下无安。
晏三魂飞魄散,晏四生死未卜,晏闻誉眸中一痛,按上他的肩,难得露出些许疲惫神色:“企之,放手吧,我替你找她的转世。”
邪门歪道还能收纵自如,也是他的本事。
“放手?转世?”江雪鸿拂开那只手,似听了什么笑话,“我只要她此生此世。”
人间千里冰封,他的声音也冷得像被冻住一般:“本君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散朝。”
红袍顺着长阶拖曳而下,侍从还愣在原地,慕容已上前打开殿门,轻道:“立后之事,世君可有征询过神女的意愿?”
这句劝谏极为巧妙,江雪鸿脚步一停,眸色软了下来:“也是,本君尚未问过阿倾,鲛纱先备上,其他且搁置着吧。”
危机解除,身后诸人却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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