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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山海

江雪鸿对辛谣施压时,云衣则低头凝着茶盏暗自谋划。

司镜不愿她参与妖界纷争,但既然落稽山残部还在,就得想办法与陆沉檀取得联系,不可再教仙族欺凌下去。

思绪被慈祥的女声打断:“沐枫你瞧瞧,这俩孩子真是顶顶般配啊!”

云衣抬头,只见两位长辈相挽而来。男子仙风道骨,捋着花白胡须频频点头;女子鹤发童颜,墨色衣装颇为考究,却不失简单利落。

“这是沐枫长老和夷则长老,原是我父母的故友。”江雪鸿稳稳接过她手中半斜的茶盏,无声传音。

上清道宗三位主事大长老却只来了两位,天钧长老未到场,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仙门的大小姐们娇贵难伺候,凡俗乡野的丫头又毛手毛脚不懂规矩,难拣得很。”夷则长老盯着云衣细看,从袖里取出一只白玉银戒塞给她,“还是妖族的姑娘合我心意,要模样有模样,要风度有风度。”

云衣冷不防被夸这一下,浑身不自在。

记忆中,夷则长老常年闭关,只与沐枫长老走得近些。对待弟子更是极为挑剔,除了江雪鸿,几乎没有小辈能与她独处超过一个时辰。

而在道宗遭受灭顶之灾时,她却只凭一己之力,护住了后方所有弟子。

此间,夷则长老替她戴上戒指,碎碎念叨起来:“昨晚我就在门外守着,生怕你把寂尘赶了出来,谁晓得不仅动静不小,日上三竿还没起身呢。看你俩过得和美,两位先人也能放心了。”

云衣一呆:她昨晚睡得酣沉,哪儿来的动静?

对方仍不松手:“寂尘年岁大了,性子又闷,还不通人情,你多担待些。若他让你受委屈了,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前世今生,哪个长辈不是见了她就骂“狐狸精”。云衣从未接触过这般热络的老者,干巴巴接道:“江道君待我很好。”

夷则长老慈祥的眉头一皱:“都是咱家的人了,还不改口叫‘夫君’?回头养养身子,抓紧生个一儿半女才是。”

云衣头皮发麻,愈发验证了“传宗接代”的猜想。

江雪鸿插道:“夷则长老,云衣妖丹未凝,此论为时过早。”

“等被暮水的抢了先就迟了!”夷则长老毫不给辛谣面子,忙替云衣把脉,斥责不已,“先不论凝丹,就说姑娘家这腿伤,至少也有大半月了吧?跳舞本就就看重腿脚,你做夫君的怎么不多替她补补?”

“先前已用了药。”

“天生道骨矫情什么,左右天雷劈不死你,你的灵血就舍不得洒两滴?”

这回,连首席大人都只能点头称是。

夷则长老一捧一踩,再次转向云衣:“男人沉稳些也是好事,你别看沐枫现在故意变个老头模样,到晚上就龙虎生威起来了,要不是因为那陈年旧伤,说不定能老树开花……”

一旁,沐枫长老咳嗽半晌也不见她刹车,眼看老脸搁不住,只得硬扯了自家道侣往外撤。

所以,夷则长老难道是因为太善言辞才被众人畏惧的吗?

尴尬沉默之际,江雪鸿解围道:“二位长老虽不拘小节,在宗内却颇有威望,我年少亦得他们颇多照拂。你往后若有棘手之事,也可与他们商议。”

云衣应声,却对沐枫长老的“旧伤”迟迟不能释怀。

作为“衣衣”在道宗生活的那段时间,沐枫长老是唯一对她毫无芥蒂的长辈。

她自以为和陆礼不同,不会伤及无辜,却还是在越狱出逃之际,伤了无辜之人。

思及沐枫长老全无芥蒂的模样,云衣暗想:若往后还要与道宗兵戈相见,怎样才能避免误伤呢?

又一个前世曾见过的面孔上前:“清霜堂白胭,见过道君夫人。”

厅内人员众多,只有她一人未穿道服,只因她并非弟子,而是在此为客的清霜堂七小姐。江雪鸿的生母同样姓白,论起辈分,他竟和白谦、白胭都算是表亲。

江雪鸿担心她想起白谦的阴影:“白七秉性正直,可与深交。”

云衣挑眉:“夫君与她很是熟识?”

江雪鸿:“是。”

新婚第二日就在妻子面前大方承认与表妹关系密切,真够无情的。

传闻白胭曾被邪修夺舍过身子,在道宗长住一来是为暂避风头,二来也有为联姻造势之意。

“贺礼就不必了,”云衣有意试她的态度,“我与白七小姐一见如故,今后要好好相处才是。”

白胭行礼道:“是。”

音色轻灵却毫无起伏,妥妥就是个女版江寂尘。

云衣暗笑长辈们乱点鸳鸯谱:冰山撞冰山,怎么可能擦得出半点火花来。

更有趣的是,她身上这件出自邵忻的狐裘,内里恰刺了一个“胭”字,若非江雪鸿替她整理衣襟过于仔细,竟还不曾留意。

倘若眼前人就是那个“胭”,邵忻帮着江雪鸿,也不纯是义务劳动。

*

有了两对夫妇和客卿做表率,其他小辈也顺从得多,弟子和各路管事依次上前问候。寂尘道君修为盖世却极少露面,惹得少年人们激动不已,贺礼无论贵重与否,都到了道君夫人手里。

江雪鸿原本也没打算坐到最后,云衣却一定要把道宗上下探个清楚,一整天只顾坐着认人,到晚才觉得腰酸背痛。

床头一角点亮纱灯,折射出曲折的人影。江雪鸿主动替云衣揉起肩,好像还当自己是她的仆从。

按摩力度同当年一样恰到好处,舒适之际,忽听江雪鸿莫名来了一句:“江寒秋接触花粉易患风疹。”

云衣以为他在试探自己:“我竟不知仙族也会有这毛病。”

江雪鸿默了稍息,又道:“为何只接他给的茶?”

这个人记忆力好归好,总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云衣翻了个身,随口道出万用的理由:“我看他长得顺眼……”话到一半,卡在嘴边。

男人动作轻柔,面庞却毫无钝感,唇角紧抿时淡漠如冰雕,只眸底一线微蓝的波光分外危险。

那表情的意思是:再说下去,后果自负。

肩头力度缓缓加大,云衣唯恐江雪鸿再变出个失忆诀,忙打弯道:“他虽然长得顺眼,但不是我看得入眼的。你不方便对义兄摆脸色,不如今后就我由我来应对掌门。”

江雪鸿贴近她:“当真为了我?”

不适应,他可以等,但他见不得她在疏远自己的同时再对旁人微笑。

云衣大言不惭点头。

江雪鸿不知信了没有,将她一点一点抱紧:“云衣,别对我撒谎。”

如果一定要骗,那便骗一辈子吧。

万语千言压在心底,又是度日如年的静默。他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候,总是这样的静。

云衣被他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知这目的不明的混账男人何时才肯松手,故意“嘶”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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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反应极快,忙去看她的腿伤:“还疼?”

云衣怕他又想逼她喝药:“又不疼了。”

江雪鸿仍用那副深沉眼神看她,云衣生怕暴露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提起裙边。

烛火移到了床头,却并没有准备任何伤药。云衣摸不清他的心思,打着十万分的警惕,直到感受到男人指节熟悉的寒凉触感时,心神恍惚了一瞬。

江雪鸿半蹲在床边查看,半束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冷白的皮肤好像霜雪堆就。明明穿着象征尊主的华服,动作反而像在俯首称臣。

妖瞳闪烁着海棠色的微光,云衣心头泛起一丝恶劣的念头。

好想把脚踩在他肩上。

前世天下纷争,总免不了小擦小碰,为了骗取江雪鸿的灵石秘宝,每每负伤,她定要好好造作一番。

“江道君,我这腿是能治还是不能治了?”

腿上鲜血淋漓,陆轻衣反而不紧不慢从袖里取了胭脂铜镜慢慢涂抹起来。伤处明明只在足踝,舞裙却高高卷到了膝盖。

江雪鸿专心替她清理伤口,目不斜视:“每日用药,热敷半月便好。”

“不行呀,”陆轻衣阖上粉盒,明眸含着水色,“我明晚就要登台赛舞,不能让那个狐狸精比下去。”

妖界元帅喜好歌舞,为了打入落稽山内部,她必须赢下这场哗众取宠的比赛。

江雪鸿边包扎边道:“动作幅度小些。”

“我跳的是凌波舞,怎么小?”陆轻衣把腿翘得更高,纷纷花影在眼中摇动,“道君身上还有什么宝贝,先借我使使呗?等我当上了妖王,便与仙门议和。”

容颜经由脂粉晕染,浑然看不出任何虚浮病态。粉面带红,红中透润,润中透白,像水中浮出的一朵绯艳牡丹花。

江雪鸿眼里却只有那新添的伤,皱眉道:“静养为宜。”

陆轻衣暗骂他小气,一脚踏在男人心口:“那我就在这里养着。”

那些年,无论她如何折腾做作,他始终如柳下惠般岿然不动,只有逼急了才会吐一句:“自重。”

只是惯常隐忍罢了,陆轻衣却曾以为,默许,便是江雪鸿待她不同的证据。

回忆被突如其来的痛感打断,云衣一阵颤缩,随即被江雪鸿点了麻穴。只见他指尖凝诀,借风刃在自己腕上割开寸许长的伤口,血滴汩汩淋在伤腿上。

云衣先是一吓,却见那血丝化作灵流,在伤口附近凝固,阵阵温热滋润入筋骨——幸好,只是疗伤,不是要收了她。

察觉她的紧绷,江雪鸿抬眸问:“还疼?”

不仅代受疼痛,更以血入药让皮肉粘合。腕上的血染红道袍,他竟似不曾留意,一双无波的眼里只映着她。

云衣摇头,看着他肩头垂落的发带,不禁有一瞬恍惚:江雪鸿娶她,真的是为了报复吗?

可岚陵戚家满门性命,落稽山脉无数冤债,还有那十二枚封魔钉,一块块顽石垒在心口,哪怕过去两百年也不曾有分毫风化。

她与这仙门,何止是隔了千重山海。

见他收拾起身,云衣定了定神,褪下白玉银戒,疏离道:“这个太贵重了,还是你收起来吧。”

过往的憎怨太过分明,这一世,他们只能为敌。

她只是江雪鸿除之而后快的心魔罢了。

戒指染了少女的体温,江雪鸿虚握着手,似有一瞬落寞:“你已入了道宗碟谱,事事不必判得这般分明。”

不撇干净怎么行,往后算起总账,可不会给她任何辩白的机会。想要狠得下心,就要和江雪鸿一样,做一个绝情人。

云衣不愿看他的表情,侧躺下来,转过话题:“阴兵的事就交给慎微一人吗?”

江雪鸿立刻替她盖上被子:“今夜去查,你先休息。”

不用睡在一起,云衣放下心来,有意探他的口风,用拈酸吃醋的口吻道:“阴兵是陆轻衣召唤来的,夫君为什么对仇人这么上心?”

一声“夫君”唤得男人眉眼微柔,江雪鸿耐心同她解释:“嘉洲邪修亦汲取了阴兵之力,此前我未追查到幕后主使,但按其线索应是多半同源。”

正好也趁明日回门的机会,再查过一遭。

云衣没想到又能绕回到自己身上:“那你查到了要告诉我,不许自己藏着。”

她本是为自己谋划,江雪鸿却莫名听出了关切之意,在她枕边搁下一纸短笺,缓声道:“这是先前拟的回门礼单,若有不妥,府库之物可尽你拿。”

尽你拿。

从前讨一块灵石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现在倒大方了。是觉得她失了忆,掀不起风浪来吗?

云衣没来头觉得憋闷,翻过身背对他:“管你送什么。”

迟来的补偿,真是廉价透顶。

踏雪泥

云衣再次回到白无忧的躯壳,手中正拿着小江雪鸿无一错漏的课业。

她对那人避如蛇蝎,对孩子则浑然不惧,把手中书卷一丢,上去就怒气冲冲给了他一个爆栗。

小少年捂着的头顶,委屈道:“孩儿做错了吗?”

云衣又狠狠踹了他一把,瞪道:“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

幻境互相不连通,察觉到“母尊”鲜明的怒意,小少年竟真认真反思起来。片刻后,他从地上爬起身,行礼道:“孩儿不该刁难辛谣。”

云衣攥眉:江雪鸿还会干欺负小姑娘的事?

“为什么要欺负辛谣?”

“她是母尊带回来的。”

云衣没懂这话的逻辑,听他又道:“兄长也是母尊带回来的。”

云衣粗略看过白无忧的记忆,她之所以要将一介凡人江寒秋带回上清道宗认为义子,是因江望曾有负于其前世。但对小江雪鸿来说,江寒秋的到来只意味着本就稀薄的母爱再次被分割。

他一字一顿问:“母尊真的爱我吗?”

不知何时,那双本该明澈无尘的黑眸竟酝酿起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这股执念将在断情丝后更加变本加厉。白无忧拥有江望全部的爱,江雪鸿却没有感受到丝毫。他不怨,不是善解人意,而是要他所拥有的事物,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

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云衣觉得,她或许从来就没真正懂过江雪鸿。

已经逼疯了大的,可别把小的也激出病来。

“那是当然,”她调整情绪,用在寻常阁惯用的台词安抚他,“娘亲最爱的只有你。”

小少年仍然用着敬称:“母尊不爱父尊吗?”

“斯人已逝,总要放下的。”

小少年不甚相信:“可母尊那么忙,每逢大寒都还是要去剑冢看雪。”

云衣继续糊弄他:“习惯了而已。”

小少年显然并未被说服,脆生生的嗓音在已有裂纹的幻境之中落得分外清晰:“年年不忘,不就是念念不忘吗?”

一语中的,云衣竟对一个四岁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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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口无言。

若不是前世歌舞楼台的灯火太过晃眼,若不是今生三番五次的援手太过巧合,怎么会牵动她两世凡心?承认对那人动心,就是承认她曾经的天真。

“跗骨之蛆,再痛也要剜除。”云衣摆手道,“我看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去昆吾剑冢把剩下的四日惩罚补上吧。这次穿厚些,省得病了再折腾我。”

小少年还没搞懂为什么“母尊”又冷漠起来,脸庞便连同幻境一齐碎裂。

明月映水,影动千江,流光时聚时散,再稳定时竟已到了凡间。

这一年冬有雨雪,洪涝成灾,白无忧不得不去往凡间处置水患。眼见房屋坍圮,淤泥堆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她即刻用仙力撑起长堤,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忙了大半月,依旧抽身不得,夷则仙使慌慌张张传音:“尊长!您快回宗吧!”

小少年一向黏人,近日却太过安静,云衣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夷则仙使道:“邪修牵机子闯进了道宗,抓了小公子去昆吾剑冢!”

云衣对大号江雪鸿心绪复杂,却并不针对那个孩子,心头一惊,忙道:“快带我去。”

仙术一撤,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长堤轰然崩塌一角。

无数百姓挽留道:“尊上,您不能走啊……”

道义、责任、苍生,枷锁蘸了江氏夫妇的血,如今依旧捆缚着江雪鸿。

裙底万民匍匐,叩头不止,云衣忽然无所谓地笑了:“你们求的是仙,但我是妖啊。”

左右不过一个幻境,任性一次又能如何?

她做了与白无忧截然相反的选择,但宿命的结句哪有那么容易被更改,哪怕即刻动身,也还是晚了。邪修牵机子横空出世,布局精密,趁上清道宗精锐治理水患之际,一路直捣黄龙,闯入昆吾剑冢。

风雪吹拂得天地一片皓然,覆盖上残花和鹤尸,上清道宗极北的高岩峭壁上倒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幼童。明明不久前还在她怀中不安分地乱蹭,此刻却被一枝箭毒木刺穿心口,艳红的血一滴接着一滴淋入剑冢封印。

眼前所见触目惊心,云衣不敢碰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急唤:“江雪鸿!”

小少年没有应声,头顶却传来一声邪笑:“姓江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是为民除害了。”

云衣抬眸锁住崖顶那个满身魔气的人影。皮肤深黑,爬满血红咒文,右臂化作半枯朽的箭毒木,末端正连着江雪鸿心口。

白无忧是第一次见到牵机子,但云衣却不是。永朔末年那场西泱关之战,仙妖联军自相残杀,正是陆轻衣亲手斩杀了身为魔道首领的牵机子,屠尽西泱关,将落稽山扩张到清霜堂脚下,成为仙门的心腹大患。

她对手下败将毫无畏惧,斥道:“对孩子动手,简直歹毒至极!”

牵机子不以为意:“巫族与世无争,却被江冀毁尽肉身,江望灭尽魂魄,我用江氏唯一的独子复仇,哪里过分了?”

那个以渎神之罪被仙门屠灭的巫族,竟就是昆吾剑冢封印的对象。

“心头血都沥干了,这封印还纹丝不动,这小东西不会不是江望的种吧?”牵机子既稀罕又嘲讽,骤然抽出箭毒木,“那便把你们一起祭阵,不信放不出我的主人。”

小少年如枯叶坠下,被云衣一把抱住。生气连着那条情丝一并被抽走,胸口的血本已经凝固,再遭重创,新的血又流淌出来。衣裙染上温热的红流,鲜活的生命正在迅速消散,白无忧的情绪感染云衣,悲怒之火在心口翻涌不歇,一众长老也在此时赶到。

那一战的结果早已注定,上清道宗守住了剑冢封印,却让牵机子逃走,更差点赔了江雪鸿一条性命。

幻境从天空开始破碎,地面上的时间却还在流逝,云衣只恨不能赶紧离开这绝望之地。血从小少年的胸口汩汩流出,见他抬头,云衣忙安慰:“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她本以为,这双眼睛一定是蓄满泪水的,却偏偏看到了一个烂漫如春的笑容。

小少年的气息微不可闻,却同初见那日拿着承平符冲她跑来时一样,眼角弯弯:“娘亲,生辰快乐!”

原来,江雪鸿生命中最后一个真情流露的表情,是笑。

江望陨落后,白无忧依旧在年年生辰日去往昆吾剑冢。无论这孩子有多么偏狭,终究只是想多讨一分母亲的爱。

幻境消散,云衣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相貌,眼看小少年化作点点流星,目光转向身侧御风而来的青年,费力道:“还有多久能出去?”

“十息之内。”江雪鸿也已恢复平静,即刻将三枚镇魂珠递去。

眩晕感渐弱,云衣无心再与他争吵,平淡道:“你小时候就挺固执的。”

江雪鸿捻诀点上她眉心:“往事不必多想。”

带有回忆的碎片在二人身侧快速流动,时而是夷则仙使流着泪,在道天宫长跪不起:“小公子情丝受损,可能无法动情了。”

时而是白无忧沉着声,自愿剥离仙髓给江雪鸿疗伤:“我的鸿儿,不比任何人差。”

没有了仙髓,白无忧苍老得很快,竟还撑着病躯,用与江望同铸的鸳鸯剑和玉麟族的双角为独子铸造了本命仙剑。江雪鸿最虚弱的时候几乎五感全失,记忆也混淆起来,是白无忧一点点将他扶起,告诉他何谓疼,何谓痒,何谓酸甜苦辣,何谓喜怒哀惧。

羽化那日,白无忧将独子唤至床前,让他即刻抽干自己,加持元虚道骨。

小少年窜高了些许,面庞却再无往日的神采。听罢母亲的决定,他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唯有那只隐在袖底的手无声握成拳,渗出隐约的红丝。

旁人以剑驭符,他以符驭剑。旁人流泪,他流血。

亲手葬送母亲那日,江雪鸿终于得到了关于爱的答案,却再也读不懂这个字。

长路尽头,水月镜光形成逆折,眼前又倒插入一道如薄纸般易碎的回忆,是在白无忧诊出身孕那日——

“夫君,”她抚着小腹,柔软着唤,“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江望单手搂着她,想了想,含笑道:“女孩就叫‘雪儿’,如玉之雪;男孩就叫‘鸿儿’,苍穹之鸿。”

白无忧故作苦恼:“两个都顺口,可惜总要作废一个。”

江望亲了亲她的鬓角:“那便再生一胎,我们儿女双全,如何?”

鸳鸯相依的画面碎为霰雪。

江望殉阵的次年,白无忧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登上雪崖,对着石剑玄锁,轻轻道:“夫君,他叫江雪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1]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双全法。

急景流年仍在快速旋动,一边是青春年少,一边是霜雪白发。黑暗降临,幻境即将消散,画面中的白无忧忽然转向来自现实的二人:“是鸿儿吗?”

水月镜边缘仍有逝者残存的意识,江雪鸿冲她行礼:“母尊。”

白无忧身侧的小少年同样反应极快:“你不是爹爹,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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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青年默应,他立刻转向云衣,举一反三道:“那你是……娘子?”

云衣脸色倏红:怎么就直接见家长了?

知子莫若母,白无忧也留意了她许久,对江雪鸿莞然:“好好待她。”

江雪鸿的脸色亦柔和下来:“是。”

离别将至,白无忧指尖凝光,将余下的仙元尽数渡与云衣,又为二人指明一条通道:“往前走吧,别回头。”

她平静的神情一如往常,和身侧小少年懵懂的面庞一起,深深地印在云衣眼里。有一瞬间,云衣几乎想要跑回去,告诉那位尊者,她本不必牺牲那么多;告诉那个少年,他的母尊爱他至深。

但江雪鸿温热的手始终紧紧拉着她,似在提醒着,要往前走。

往前走,才能遇见彼此。

往前走,才能重新定义爱与恨。

或许,终点即是起点,离别即是出发。

惯的毛病(下)

低沉陌生的男声,妩媚风流的女声在耳畔嗡响不已,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陆轻衣扬手试图拨开迷雾,被人一把攥住手腕。暖流顺着掌心滚遍全身,她蹙着眉心睁眼,轻道:“晏企之?”

江雪鸿半蹲在地,扶她坐起,眉宇冷肃:“方才,谁来过这里?”

周遭已被人扫荡过,黑衣人全部昏迷不醒,残留的剑气引得溯冥剑隐隐发热。

只有同炉剑器才能够互相感应。

是惊红,还是凝清?

陆轻衣望着手腕上发青的指痕,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她只能回忆起零星几句刻薄的讽刺,还有一股浓重的脂粉味。

“想不起来?”江雪鸿重复道,被面具半遮的瞳仁里写满了狐疑。

“他对你也没多放心。”——谁说的?

陆轻衣心一沉。

她倚仗的这个人,不信她。

“我就是想不起来了,你爱信不信!”陆轻衣猛地推开他,还未爬起,身子便是一歪,闷哼一声摔在地上。

江雪鸿回过神,问:“脚怎么了?”

陆轻衣理都不理他,不顾脚上火烧一样的痛,继续挣扎着爬起。

江雪鸿心头一堵,上前拦腰揽过陆轻衣,毫不客气掀起掀开她的裙角——

锈蚀变形的铁夹钳着纤细的足踝,两排尖刺扎入肌肤,裙边鞋面早已是深深浅浅一大片血污。

男人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这副样子还逞强做甚?”

陆轻衣眉心皱出了小山包,没好气道:“你放心,我怎么着都会吊着一口气帮你找神器的。”

“你当我就只为了神器?”

陆轻衣心里想“不然呢”,嘴上也阴阳怪气起来:“自然还有你我的君子之谊。”

遇上事就把她抛之脑后了,连传音镜都没连上,可不是淡如水吗。

江雪鸿听出她的潜台词,不怒反笑。

胆子不小,还敢怪他冷落了她。

陆轻衣道:“你找着姜三小姐没?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孟大公子也是要去琨瑜会的。你有空记得打听一下寻常阁的嫣梨姑娘有没有回去,她是个鬼,说不定已经换了壳子了。还有明哲也是和我一起来的,你别把他忘……”

她叽叽喳喳,忽感到身子一轻,竟已被打横抱起。

温热的胸膛上冷香氤氲,陆轻衣又惊又懵,感到他的手正环在自己腿弯和肩膀处,脸上一阵赧色:“谁准你抱我了!”

江雪鸿淡淡瞪她一眼:“你有本事走回去?”

陆轻衣与他对瞪,不服气道:“我还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这些人居然用修士的内丹炼药,还好我留了一手,那些药粉……”

话未说完,威胁的声音连带着威压冷冷降下:“知道疼就闭嘴。”

“……”

话虽然不中听,脚下步子却很快。残焰未散,一路焦黑,不难想见某人来时究竟憋了多大的火气。

陆轻衣僵硬地直着脖子,努力减少二人的接触面,怎么换姿势都怪异无比,好像这男人是仙人掌变的。她一动,抱着她的手偏还愈发绷紧了,忍不住“哼”了一声。

算了,反正他俩阴阳互斥,他也占不了她什么便宜。

慕容提步而来,施礼道:“公子,顾曲已控制了神庙,是否要继续深入?”

“让隐云庄接手,务必彻查。”江雪鸿问,“姜三可在医馆?”

慕容颔首。

熙平郡主簿顶着黑眼圈匆匆跟在后头,注意到那纨绔子弟怀里多了个板着脸的小姑娘,不由一愣,赔笑道:“这位便是公子的师妹?”

陆轻衣抱着胳膊抢答:“我是他师祖奶奶!”

主簿:……贵圈真乱。

江雪鸿闻声垂眸,见怀里的小姑娘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气腾地又燃了起来。

擅自离宫反倒给他甩脸色,当真是惯的毛病!

“送她去医馆。”他把陆轻衣丢给慕容,转身对主簿道,“你随我来。”

主簿殷勤道:“好嘞!”

陆轻衣更气了。

见了下家就立刻把她丢出去,晏老五果然嫌弃她!

*

日高蝉鸣,主簿迎着江雪鸿出门,回身擦了擦虚汗,长吁一口气。

可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嘉洲这阵子频频有修士失踪,背后的人根本不是他们这等小民惹得起的,偏偏动土动到了太岁头上,彻底把这事捅了出来。

这位纨绔公子本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见自家女人受了伤,立马要彻查,真是红颜祸水啊。

正午艳阳高照,江雪鸿迎着日光立在门外,按剑沉思。

惊红已然埋于隐云庄,那感应恐怕是来自凝清。

一别百年,大师兄是来找他寻仇的吗?

顾曲落在他跟前:“公子,神庙已搜过一遍,未发现世家介入的痕迹。”

江雪鸿敛下心绪,问:“人可都审了?”

顾曲:“都是些江湖散修,除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气绝,其他人都活着,只想不起来拂晓之事。”

江雪鸿眸色微沉:“死因查了没?”

“心脉俱断,七窍流血而亡。”顾曲凝了脸,一步上前,跪揖道,“属下怀疑是魔修所为,请求验尸,望公子准许!”

他的至亲可不正是这般惨死的?

倘若魔道插足,此事恐怕牵涉不止一方势力。江雪鸿本欲随他同去,想到某人那只鲜血淋漓的脚,还是丢去印信,嘱咐道:“切莫意气用事。”

“是!”

医馆与闹市仅隔了两条街,篱外清阴一直接到药阑,月季和蔷薇已经落了,半夏、木槿则将将绽放,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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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行至廊下,却并未推门进去,无声淡哂。

这般草率进门,倒显得他对那个多管闲事的小话痨多挂心似的。

惹是生非,活该吃苦头。

慕容去接应晏明哲,孟倚楼已先行辞去,内室只剩下姜荇和陆轻衣两人。

陆轻衣脱去了外衫,捧着药碗侧身坐在凉床上,一低头便露出半截羊脂玉般的后颈。

江雪鸿避嫌似的移开视线,触过小姑娘后衣领的手不自觉微微收拢。

绿葱葱的衣,白凉凉的颈,和桌边那盘薄荷糕一模一样。

今早看到她倒在一众黑衣人中,裙上血迹斑斑,灰扑扑的脸上挂着泪痕的模样,他当真动了火气。

道盟诸人三番五次试探,好不容易替她一一挡回去,就不能安分在栖梧院里做个清闲神女?何况,他的眼线遍布十洲,身边从不缺人手,用得着她以身涉险?这般急于表现,莫非也同那些势利之人般,指望立了功同他讨些好处?

屋内,陆轻衣望着手中药碗,眉头同样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死前天天都在喝苦药,早就生理性反胃了。

姜荇一改在暗牢里惊慌失措的模样,边替她检查伤处,边问:“苏姑娘深入嘉洲暗牢,也是为协助世君查案?”

陆轻衣并不想暴露自己是被“拐卖”来的,立马搁下药碗,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借了司马宴的台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荇点上她的麻穴,将信将疑:“先前在景星宫,苏姑娘还说要与道盟划清界限。”

陆轻衣转了转眼睛,委婉道:“我已经改变目标了。”

没办法,谁让她必须靠五行神器续命,只能硬着头皮当神女。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借助道盟的势力找到司马宴,问清楚她诈尸的事。

姜荇追问:“为何?”

“因为,”陆轻衣猜不透她是想试探自己的忠心还是另有图谋,高深莫测道:“我的姻缘大事,已经托付给世君大人了。”

司马宴在云洲多半用了假名,江雪鸿又和他有那么多相似点,说不定他俩真的认识。

姜荇愣了愣,淡笑:“苏姑娘真是风趣。”

她将取下的铁夹丢在一边,端来热水并剪刀纱布,俯身道:“正骨疼痛,需苏姑娘自行感知。”

陆轻衣挺直了腰板:“没事,我不怕疼。”

姜荇指尖凝光,缓缓调动灵力。

片刻后,“不怕疼”的苏小郡主紧紧抓着被单,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襟,偏偏仍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这、这简直比解涅槃刺还疼!

姜荇替她缠上最后一圈纱布,扫过一滴不少的药碗,面无表情道:“此药稀贵,苏姑娘务必趁热喝。”

陆轻衣:QAQ

廊下,江雪鸿听到陆轻衣那句“姻缘大事”,眸色反反复复变了几变,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原来她百般造作,竟是指望博得他的好感?

这些年,他身边不乏仰慕者,说到底不过是对世君身份和纯阳血脉趋之若鹜,但陆轻衣却只肤浅至极地盯上了这副皮囊。

江雪鸿隔着面具按上眉心,心中恼恨。

那丫头不知,离渊晏五不仅血脉与千年前祸乱乾坤的羲凰邪神一般无二,容颜更是相似至极,故而世人对他多有忌惮。

若知晓这番原委,她可还会痴迷至此?

木门被无声推开,姜荇端着水盆走出,神色微讶:“晏五哥哥?”

江雪鸿敛下思绪,瞥过暗红的血水,问:“如何?”

姜荇如实回答:“碰擦伤已处理过,只是寻常铁夹,并未淬毒,但苏姑娘体质特殊,痊愈恐怕有些日子。”

江雪鸿道:“神庙暗牢尚有疑点,你且同隐云庄的人一道往琨瑜会去,景星宫由少卿领着,到时候也好接应。”

姜荇顿了顿,轻声应下:“晏五哥哥多加保重。”

只字不提如何安置神女,是打算带在身边吗?

另一边,陆轻衣擦去眼泪,幽怨地望向药碗,恰好瞥见两人立在廊下窃窃私语的情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姜荇有护身诀,她没有!

处理公务还带着姜荇,一看就假公济私!

晏老五把她当找神器的工具人,那她也把他当解涅槃刺的工具人!

腹谤间,江雪鸿已摘了面具,缓缓朝她走来。

呦,还雨露均沾呢。

四目相对,江雪鸿见小姑娘火速把伤脚藏到了被子里,不禁勾了勾唇。

有功便要显摆,不光彩处反倒藏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其实好猜得很。

他在床边落座,下意识放缓语调,问:“怎么来嘉洲的?”

陆轻衣默默从储物袋里扒拉出来温离的印信。

江雪鸿捏着骨骰,眸色淡淡:“逃了句萌试,还指望逃琨瑜会?学会几套剑谱了?”

陆轻衣赌气道:“你们那些长老讲的剑法无聊又古板,整天纸上谈兵,比司马宴教得烂多了。”

难得缓和的面色倏地结冰。

司马宴——又是这个名字。

这一回,陆轻衣终于注意到了他眸底快速划过的冷光,心中不解。

晏企之似乎不太喜欢司马宴啊,他俩难道有仇不成?

寄人篱下,话可不能乱说,她赶忙殷勤地替他顺毛:“但他教得再好,也比不过世君大人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您要教导出一个高阶弟子,肯定手到擒来。”

江雪鸿眸中泛起涟漪,脸色松动些许,嗤道:“有口无心。”

陆轻衣歪过头,捂着后脑勺继续牢骚:“其实我就是想找把剑,谁知道这里的治安和你侄儿的酒量一样差劲,一记闷棍敲得我差点脑震荡。”

江雪鸿眼角一跳。

细想来,景星宫内的确没有适合她的剑器,反倒是匕首更轻巧些。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上的确是他疏忽了。

他捏了捏眉骨,微侧过身:“伸手。”

陆轻衣瞪直了杏眼,往床角连挪几寸,惊道:“我浑身酸痛,你还要用涅槃刺折腾我?”

江雪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亮出掌心刚炼化的灵玉,语气幽幽:“送上门的纯阳灵气,不要?”

“要!”陆轻衣果断缠住他的胳膊。

初夏的午后太过悠闲,平日勤勤恳恳的老大夫也在凉阴下打起了盹。

灵玉散成淡雾,日光为交叠的十指镀上了暖金色的光晕,男人敞腿倚在床畔,微勾着唇角,笑得有几分蛊惑意味,惹得陆轻衣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玉饰,沉香,身上暖和得像一团火,笑起来轻狂又傲睨……他身上和司马宴的相似点,真的太多了。

小姑娘恨不得把视线粘在他身上,江雪鸿忍了半晌,侧目斥道:“大白天的还发痴?”

陆轻衣瞪他:“你才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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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不讨喜的嘴都一模一样!

她团进被子,一只手拼命捂紧发热的鼻尖。

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司马宴。

阴影微移,晏明哲推门而入,低着头怯怯唤了声:“五叔。”

陆轻衣伏在枕上,下意识想抽回手,但又舍不得浪费那稀罕的灵气,见江雪鸿仍旧一副优游不迫的模样,索性厚着脸皮继续给他牵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晏老五似乎对她有了不少……耐心?

江雪鸿缓缓抬眸:“出景星宫的规矩是什么?”

晏明哲低头道:“无令不得外出,离宫则心无旁骛,不贪口腹声色之欲。”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江雪鸿道,“待琨瑜会后再领罚吧。”

等琨瑜会结束再罚?那她岂不是逃不过了?

陆轻衣顶着薄被转过半圈,小声求情:“世君大人,我已经遭了报应了,能不能不罚啊?”

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瞳仁,贝齿咬着下唇,单衣有些凌乱,白皙的颈子下胸脯起起伏伏,纤手落在他的掌心,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想起被骤雨淋了一身的墙头麻雀。

江雪鸿视线凝了片刻,黑眸微眯,松开手,轻飘飘道:“再说。”

陆轻衣揉了揉鼻子,唇角挂起了一丝嗔恼。

她不知,世君出口即为道盟意志,这个“再说”已莫大的宽限了。

江雪鸿又问:“冥火剑谱练得如何了?”

晏明哲犹豫了一下,道:“第六式还不太熟。”

陆轻衣立刻支棱起来:“我不是早就给你分析过了吗?你那个起势太慢——”这番动作牵着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江雪鸿抬手把她按回被子里,对晏明哲道:“且不急钻研,观千剑而后识器,趁着琨瑜会开阔些眼界,也多和你娘走动走动。”

“是。”

晏明哲退下后,陆轻衣八卦道:“晏企之,你怎么把姜三小姐弄丢了?”

江雪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端过桌边满满当当的药碗递去。

陆轻衣别过脸,嘟喃道:“我不想喝。”

江雪鸿眉楞一抖:“这是你想不想的事?”

“那喝一半成吗?”

“无妨,明日补上便是。”

“或者——”感受到他的态度变化,陆轻衣转了转眼珠,试图更进一步,“你喂我就喝。”

江雪鸿顿了下,转而平静笑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试探失败。

话本上都是美男腻腻歪歪地喂药,到她这里就成了美男摆着臭脸逼人喝药。

陆轻衣心里骂了他无数遍,强词夺理道:“可是药都冷了,姜三小姐说要趁热喝的。”

江雪鸿抬臂至她跟前:“你再试试?”

陆轻衣一侧柳眉微微挑起,接过药碗——诶,居然是温热的?

直到看清江雪鸿掌心火光,她才恍然大悟。

九转纯阳之体也太实用了!

黄鹂啭过蔷薇,微风送来清润的香气。

英勇就义般喝完药,陆轻衣匆忙把薄荷糕塞进嘴里,听到江雪鸿淡声道:“传音镜拿来。”

她面上一喜,在储物袋里刨了半晌,用袖子擦了一圈镜面方递去:“你终于想起来加我了!”

江雪鸿不置可否,自下而上随意扫过,轻啧道:“这甲位留着给谁呢?”

话毕便毫不客气烙上了契印。

凤凰纹样在古铜镜框顶端分外突出,陆轻衣一句“留给未来夫君”滑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阴阳互斥,他俩没可能的。

她取回传音镜,将药粉包、暗器并一些不知用途的物件一字排开,得意道:“这些都是我在神庙底下随手顺来的,你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随手顺来”能弄得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江雪鸿心下暗哂,将杂货一并卷入袖中。

陆轻衣叮嘱:“有发现一定要告诉我。”

以便她挟恩图报。

江雪鸿显露出几分笑意,从玉戒里取来空白卷轴,道:“下一件神器有反应了。”

陆轻衣眸光一灭。

又把她当工具人!

神光如涟漪荡开,金色的字影逐一浮现:“隔雾看花,隔水望月……子夜对镜,可鉴前生罔象。”

“水属子夜镜。”

江雪鸿起身收起卷轴,见小姑娘团着被子背过身去,一副送客架势,眉心暗攒:怎的又恼了?

“苏请客,”他单手撑着床柱,语调带了一丝安抚意味,“你想要的轻剑,琨瑜会上可留意着些。”

小手从被底探出,将纱帘倏地扯下,算是应了。

血色丹青(下)

炎火击碎墨晕,红影遮去烛光。

江雪鸿一把捞过还抱着溯冥剑,趴在案旁发愣的小姑娘:“这般听话倒是难得。”

陆轻衣瞬间来了精神,兴冲冲问:“怎么样?”

江雪鸿睨她一眼:“幻境凶险,对我不闻不问?”

陆轻衣一惊:“你受伤了?”

江雪鸿轻笑一声,把她往案前带了带,按着画卷转过话题:“你对你爹了解多少?”

陆轻衣想了想,道:“他们都说我爹爹是个平民画师,但其实爹爹很厉害,从来没被人欺负了去。”

她抬手取下大蝴蝶银簪,任凭青丝乱泄:“这支簪子,是爹爹临走前留给娘亲的。”

江雪鸿接过银簪,面色微沉:“这簪子,今后莫戴了。”

探不出异样,并非意味着没有问题。

陆轻衣伸手要抢回自己的东西,偏偏被他躲过,不乐道:“可哪有爹会害女儿的?”

江雪鸿将簪子转入储物戒,目光却一动不动定在她身上:“魔尊君问弦的东西,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眼前娇小怜人的姑娘,兼具苏紫玉的灵慧,君问弦的警敏,带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却仍同云衣清泉般不染纤尘。

鲛泪连心,难怪当日阑江之上,君怜月挟持她之时,会有一瞬犹豫。

杯盏“啪”地摔到地上,陆轻衣杏眸发颤:“什么?”

人家都是天作之合,老天为什么就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陆轻衣,”江雪鸿按着她往案上歪去,笑得咬牙切齿,“神族遗孤,天谶之女,魔尊骨肉——你还想给我添什么麻烦?”

笔架端砚倾倒在地,脊背磕到了画幅,陆轻衣挣扎之际,一不留神被碎瓷片划伤手腕,轻嘶出声。

凤眸扫过伤口,江雪鸿轻轻挑起唇角,若有所思道:“还想让我心疼。”

陆轻衣面色一红:“还、还不是怪你突然发疯!”

烛光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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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眼前人的脸慢慢与画中人重合,咫尺之距却如同隔着山海天涯。

前生如斯,今生亦是。

江雪鸿眼神一暗,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就非你不可?”

陆轻衣:“什么?”

男人再不多说,捉着那纤细易折的腕,发泄一般,一口咬了下去。

“嗷——你属狗吗?!”

越挣扎,便被箍得越紧。

红袍覆上白裙,耳畔是他压抑湿热的吐息,眼前是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沉香萦绕鼻尖,时间好像停滞了下来。

这是一个完全占有的姿势,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吻。他拥着她,却不敢再多使一分力气,好像她是指间流沙,一使力就会流散成烟似的。

温柔又坚定,可靠又深情,三百年来从未变过。

雷云悄然凝聚,夜风拂过帘幕,濠梁荒城的血月,竟也多了一丝旖旎意味。

胸口不受控制地狂跳。陆轻衣恍惚觉得,他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苦涩的血珠被轻轻抿去,腕上酥酥麻麻的,周身好像被毛茸茸滚过一圈,颤抖瑟缩着,却始终不敢越过那道难以测度的红线。

要回应他吗?可这时候天雷劈下来,他会受伤的吧?

只是吸血而已,以前又不是没给他喂过,别多想。

大战在即,根本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这男人坏得很,都没给过任何许诺,她不能先沦陷。

脑袋晕乎乎的,如同饮了酒,想去攀那宽厚的脊背,又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只能用手指虚虚勾着他的衣衫。

仿佛经历了一季花开花落那么久。

理智告诉她,推开吧,你觉得他是那人,可万一真的不是怎么办?既放不下万般顾忌,何必吊着他一颗真心。

但想到入幻境的反噬,破九重境的凶险,还要应对孟羡鱼的阴谋,她甚至希望他再多吸一点自己的血。

不拒,也不迎。

呆怔之际,腕上又是一痛,破坏氛围的嘲弄语调幽幽传来:“这都能走神?你未免太相信我的定力。”

陆轻衣被他拽起,竟隐约从这调侃里听出了一丝失望。

江雪鸿把人圈在身前,边把玩着她散乱的长发,边道:“明日莫要寻我。”

陆轻衣抬眸:“什么意思?”

江雪鸿撩开衣袖:“解这傀儡丝颇重视时机,以血为引布阵,你若在眼前,我会分神。”

拂去障眼法,他腕脉处,赫然是一根深入皮肉的红丝。

陆轻衣吓了一跳,慌忙探上他的额头:“什么时候发现的?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焦急,江雪鸿失落渐淡,眉眼一柔:“孟临川大军已将南城三面包围,孟羡鱼对鸳鸯笔动了手脚,指望借这邪门歪道控制我为她炼制傀儡军,好与孟临川一决雌雄。”

陆轻衣噎住:“你明明知道还让自己中招?!”

这疯子当真不要命了吗?!

“不过耗些灵力,不妨事。”江雪鸿把凤玉印信按进她掌心,抚上玉凉的脸,又在她身上加了一道护身诀,“明日在此地等柳叙接应,趁千机阁无人之机,取息壤修好落芷,切莫节外生枝。”

“会打起来吗?”

“不好说。”

想到明日的凶险未知,陆轻衣没心思同他置气,攥着印信道:“孟羡鱼不会控制你给我使绊子吧?”

江雪鸿隔着衣衫感受她身上的寒凉触感,道:“方才已引了你的血入灵府,我纵再不清醒,也不至伤你。”

陆轻衣小声嘀咕:“只要她不让你和她拜堂就行。”

还醋着呢?

江雪鸿无奈笑笑:“痴情不过是哄骗世人的幌子,道魔之战后十洲疲敝,我若下了九溟,孟羡鱼定会借助傀儡军争夺天下权柄。”

陆轻衣一听这些勾心斗角就头大,靠着他打了个哈欠,嗔道:“你还没跟我讲幻境。”

这般天真懵懂又满是依赖的语调,实在磨心得很。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收拾画卷起身,一面抱着她往卧房去,一面轻轻开口:

“灵鲛一族不露锋芒,君怜月以琴师身份隐于世间,君问弦则以画师身份行走四方。”

“邪魔歪道觊觎其至纯灵核,大肆捕杀灵鲛一族,君问弦身为族长,冒死融合天魔之力,意图取神女棠川的元神救君怜月及其族人。”

“恰逢神女渡劫,君问弦带着重伤赶去云洲,借寒毒挟持苏紫玉,醒来却记忆全失……”

烛光轻晃,他的声音也如西窗夜雨般朦胧缥缈,一滴一滴淋在心上。他们像是私奔出来的情人,遮遮掩掩,见不得人,连嬉笑怒骂都压在衾被里,真情假意唯有彼此知悉。

入梦前,陆轻衣想: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里,就好了。

*

血色渗入画幅,笔尖最后一次洇开淡墨。

翠管轻摇,犀轴半卷。苏不系握着狼毫,为画中美人添上最后一缕青丝。

苏紫玉梳着妇人髻,缓步行至他身侧,打趣道:“我哪有这么好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苏不系神情依旧淡漠,深海般的眼却有温流暗涌。他蘸罢浓墨,轻问:“殿下想题什么款?”

苏紫玉凝眸看了一会儿,前日读过的戏词脱口而出:“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1]

想到这典故的含义,苏不系微蹙了眉:“换。”

苏紫玉掩扇笑道:“这么舍不得我啊?”

见他不答,她不依不饶问:“苏不系,要是有一天你还是风华正茂,我却满头白发了怎么办?”

神女棠川,可不就是白发青瞳?

苏不系按下心绪,道:“殿下若不弃,我亦不离。”

“说起情话都不脸红的。”苏紫玉别过脸,耳根发烫,“那就别题字了,这样也挺好。”

苏不系颔首,俯身收拾起桌案。苏紫玉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突然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苏不系动作微滞,顿了顿,才轻轻点了下头。

“要去找那个‘月儿’吗?”

“嗯。”

“你还会回来吗?”

“……”

苏紫玉沉了脸色:“苏不系,你是本宫的驸马。”

“本宫”出口,便不是夫妻,而是君臣了。

苏不系躬身施礼:“殿下有何吩咐?”

依旧是天塌下来也不慌不忙的模样。贵为长公主又如何,根本拦不得,留不住。

苏紫玉丢开团扇,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直白道:“我要枕席之欢。”

禁术已成,元神不稳,不宜行夫妻之礼,何况他是魔躯:“殿下……”

“你不情愿,我便去南风馆找情愿的!”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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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逢场作戏你倒是作啊!”

“成婚至今,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睡……”

许是魔呓惑了心神,许是她今日的语调太过凄咽,许是这一别后不知是否还有欢颜相对之日,灵鲛族长恪守数百年的伦理之线,轰然倾塌。

红毡铺地,锦屏遮护,他将小公主按入合欢被,用沙暗的嗓音又唤了声:“殿下。”

苏紫玉盯着他眼中令人沉沦的烟云幻海,轻轻勾过那发烫的脊背,道:“我不后悔。”

四字出口,冷静克制的男人也变得急不可耐,脖颈微侧,阖目啄上那蝴蝶般的唇,带着她倒了下去。

“叮当——”

第一声,帘钩初放。

第二声,簪钗堕地。

沉重的喘息,娇细的呜咛,轻衫与罗裙相擦,发出簌簌的声音。

神族的爱|欲,竟比妖魔还要媚人。

“苏不系,疼。”

“我轻些。”

他俯身吻去她唇角溢出的血珠,雾蓝的眼渐渐转为深红。

神魔对立,为何只夺了她半数元神,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苏不系……”

他打断:“吾乃天魔,君问弦。”

语声染上森沉,含着骷髅恶鬼般的怖意。

魔瞳惑心,苏紫玉睁着迷茫的眼,跟着他道:“君问弦。”

染血的唇顺着那细润的下颌一路向下掠去:“再叫。”

“君问弦。”

“继续。”

“君问弦。”

……

天色渐暗,凉风吹卷起黄檀桌上的只字未题的画幅。

眸中血红渐次隐去,君问弦换上衣衫,在帐中人满是细汗、发白颤抖的颊上落下一吻。

这欢愉,好像是乘人之危偷来的。

魔界新尊默然看了她许久,从袖底取出一支玲珑剔透的大蝴蝶银簪,端端正正搁在她的枕畔,郑重道:“棠川,以物换物。”

修长的手指化为一抹轻云。

当时他以为,还有来日。

美人计

相比出嫁时的浩浩荡荡,回门的行装便轻简得多。汲取了江雪鸿血中的仙力,一夜之后,云衣的腿竟也好了大半,可以缓着步子慢慢挪腾,那浪费了两柄拂尘才制成的拐棍便成了废弃之物。

新郎官出手阔绰,礼数周全,媒人、绣娘、仆役都早早迎过来,一面道喜,一面讨便宜。若是逗笑了云娘子,金玉珠宝更是大把大把地抓来。

民俗要求夫妻不同房,云衣与姐妹们欢快团聚,江雪鸿虽心有不愿,还是为了成全那些迷信说法,独自找上了邵忻。

寻常阁外隐蔽处,邵忻盯着眼前人,眉头几乎要攒成一股绳:“她那腿本伤得不轻,现在都已经快大好了,你又用禁术了是不是?再多损失些灵血,你的魔息就要压不住了!”

江雪鸿在意的却另有他事,问:“为何饮了忘川水,云衣会对我疏离?”

不仅刻意回避亲昵之举,连唇角的笑都变少了,他竟忽而有些想念那个与自己斗智斗勇的陆轻衣。

邵忻嘁道:“离远点最好,你病得不轻,少沾酒色也是好事。”

这般不顾忌自己的身子,简直就是要硬闯鬼门关,华佗在世也拦不住。

池塘芳草湿,夜半东风起[1]。春露微凉,大婚日满街的红绸早早卸下,那些祝颂与春日繁花一样,好像只是梦中的一瞬幻景。

江雪鸿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她在躲我。”

“药酒是我亲自调的,除非被人掉了包,否则绝不会出岔子。”邵忻懒洋洋梳着尾巴毛,“肯定是你个呆子又惹到人家了。”

江雪鸿静盯着枝头残红坠地。

三拜之礼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吗?好像并没有。

寻常阁内的热情不过是她迎来送往的营生手段,哪怕前尘尽忘,云衣也并未待他不同。有用则曲意讨好,无用则置之不理。

已顺了她的意大办婚礼,又让道宗上下对她俯首称敬,同心结、姻缘签、三拜首一样不少,究竟还要如何?

邵忻生怕他偏执起来加重病情,无奈道:“算了,还是让我这个见惯风月的狐仙替你分析分析。”

他扯过江雪鸿的衣领,掐着嗓子问:“你想想,假如我是个弱小无依的青楼舞姬,天上掉馅饼捡了个真仙之姿的夫君,第一反应是什么?”

江雪鸿眉心微蹙,不解。

“当然是担心你有所图谋。”邵忻不顾他的嫌弃,循循善诱,“我才貌双全却身处卑下,见了太多不轨之徒,可不能随随便便把真心交出去。”

思及云衣先前的试探,江雪鸿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我不会伤她。”

邵忻点头,继续演绎道:“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我嫁便嫁了。本以为拜个堂就能完事,谁料得自古仙族成婚都要闯天关,眼看那天雷噼噼啪啪砸下来,我手足无措又腿不能行,会怎么想?”

江雪鸿道:“我会护她。”

“抱在怀里护一辈子?哪个新郎官大喜之日不是这么赌咒发誓的?”邵忻嗤笑,手指一松,恢复了平常口吻,“妖族明媒正娶嫁入仙门之事古来未有,就算云衣借你的威势暂时坐上了道君夫人的位置,又怎么敢率性妄为?”

江雪鸿不假思索:“那就将道君令交与她。”

邵忻啐他:“人生地不熟,路都没认清,令牌顶个屁用。”

江雪鸿坚持一条路走到黑:“那便等她熟悉。”

“等等等,就知道等!”邵忻怎么也掰不弯他骨子里那条笔直的筋,气得直跳脚,“你等了两百年究竟等了个什么?人家根本不想被你招魂,还不如我随便一逛,碰巧就遇上了!”

江雪鸿不再出声。

荧荧子夜两百年,青灯欲蕊守孤魂。陆轻衣是他在俗世留的疤,放不下,忘不掉,追不回,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在强求,放纵执念堆积成一座心上的剑冢。

等待的尽头,是空待。

邵忻出口便觉话说得重了,扶额叹气道:“就算为了你那半碎不碎的道心,别只想着你要怎么待她,多想想她要什么吧。”

江雪鸿茫然回神:“她要什么?”

邵忻反问:“你不应该比我了解?”

不,他从不了解。

衣衣既已被道宗接纳,为何还要盗宝复仇?

陆轻衣既已衣食无忧,为何还要争做落稽山主?

云衣既已嫁她为妻,为何还要若即若离?

“因为她恨你,要报复你啊。”

魔呓响起的一瞬,江雪鸿手掌翻覆,立刻向刺痛的心口打入数道清心诀,隔离结界环绕足靴旋绕而起。

邵忻万万想不到开导反而起了负作用,风中凌乱道:“我的祖宗,您可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炼药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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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江雪鸿强闯嘉洲府已让道心受损,为了压制心魔,邵忻几乎耗光了积攒多年的药材,再整一出,怕真是要病入膏肓了。

江雪鸿默然与邪念对抗许久,待心绪平稳才撤去结界,转向在一旁打哆嗦的邵忻,正色起来:“四月十六,道宗山门外有阴兵痕迹。”

春色向晚,余风卷起片片飞花,连同往事一并卷碎在风里。

邵忻反复确认了几遍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长吁一口气:“多半是妖族也听到风声了,这事论起来还得怪白谦自作聪明指控她是前任落稽山主。一山不容二虎,陆沉檀割地求和也要保住妖王的位置,肯定不希望陆轻衣复活。”

江雪鸿不予置评:“阴兵牵连甚广,道宗内外我未必能够兼顾。”

邵忻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狐耳一动:“你又想折腾我做什么?”

江雪鸿幻出一枚客卿令递给他:“宗内空宅园圃可任你拣择。”

作为医毒双修的仙妖混血,邵忻还曾在黑|道做过主事,利用中立的身份能打探到不少秘闻。

去了上清道宗,就意味着失去自由。邵忻不大乐意:“骗人上花轿的时候十里红妆惊动天下,轮到我就给一个令牌?把我当什么牛马使唤呢。”

江雪鸿轻道:“白七也在。”

提及那个人,邵忻不由苦笑。

往事尘封不敢触碰,心头的愧悔却一分不少,他与江雪鸿也算是同病相怜。

说白了,都是欠的。

*

残花飘斜着吹入桃红帘幕。

自从得了寂尘道君慷慨相赠的剑意,池幽便不知去了哪个犄角旮旯闭关。云衣本想再追问一些自己化形前的细节,四处联系不上阁主,只得暂时搁置。

除此之外,她还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寻常阁内,感应不到她的元身了。

云衣气急败坏:池幽见钱眼开,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她的元身一定是被江雪鸿控制了!

前车之鉴未远,辛谣用一朵染了妖气的牡丹分影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江雪鸿拿捏着她的元身,岂不是能为所欲为?!

元身即是本根,以魂身修妖道不同于普通妖修,离开元身虽说不影响这副躯壳,但想要凝丹,必须首先巩固好元身。云衣此前依靠池幽的血续命,耗费三年也只勉强聚了个人样,江雪鸿若不及时滋养那血玉牡丹,搞不好她还没复仇就要枯竭而亡了。

正自顾自坐在妆台前恼恨着,嫣梨上前摆弄起她的头发:“怎么心不在焉的?见过道宗的阵仗,便看不上寻常阁这座破庙了?”

云衣没好气呛她:“和你说了也不懂。”

嫣梨气乐了:“装什么老成,有本事说出来听听?”

云衣气焰更甚:“我要谋杀亲夫,你懂吗?”

如今,她和江雪鸿的修为差得十万八千里,就算从头修炼也至少得耗费百八十年,想要翻盘,只能智取。

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行凶事了,拂衣而去。

嫣梨咂舌不止:“江道君怎么惹着你了?”

一旁,桑落也急道:“主子,江道君没了你就成寡妇了!”

其他人只当她在道宗落了颜面,也纷纷劝和:“这桩婚事是旁人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只要江道君不变心,你能忍让就忍让些吧。”

瞧瞧,就是这些人在她记忆全失的时候把她坑上了贼船,个个都是骗婚的帮凶。

云衣对着镜面头也不回,咬牙切齿道:“等我被江雪鸿害死再论你们的福分吧。”

逆着劝不来,那就顺着她的话说。

玲珑觉得好笑:“你一没修为二没法宝,怎么谋杀亲夫?”

云衣怒意稍平,用指尖轻擦着牡丹金簪:“偷袭呗。”

玲珑嘲问:“那你可找到机会了?”

“……”的确,她压根没有机会动手。

本想等江雪鸿睡熟睡时一击毙命,偏偏这个男人背着一身天雷伤痕还精神得很,每次都是她先犯困。

嫣梨再次开口:“依我看,不如来点毒。”

云衣皱眉:“你当他是见饵就扑的蠢狗?”

桑落莫名觉得被冒犯:“主子,我不蠢。”

云衣瞪她:“你不是狼吗?”

“……哦。”

有元虚道骨护身,一般的毒怎么可能对江雪鸿有效果。

弄音也扎进人堆里,出主意道:“不如你弄点砒|霜沾在唇上,两相对吻,保管有用。”

云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要杀夫,不是要殉情。”

别说搞不好会毒死自己,单论江雪鸿那明察秋毫的眼力,怕是一晃就看出来了。

说一个否定一个,所有人都碰得一鼻子灰。

玲珑嗤道:“都别掺和了,她就是仗着夫君宠她,在这儿可劲作呢。”

“哦——原来是爱得要死呀!”姑娘们哄笑起来。

云衣眼角不住抽搐:江雪鸿和宠字沾边吗?

嫣梨嬉笑着夺过她手中金簪,替她绾在发间:“那么想要你男人的命,不如就用身子榨呗,吸干了总不能不怪你。”

镜中女子雪肤墨发,绯瞳朱唇,与其说是待君采撷的牡丹,更像是诱人沉沦的罂粟。

云衣不知脑补了什么香艳场面,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江雪鸿死在我身上,道宗不得把我凌迟了?”

“上策不用,非要用下策,”嫣梨遗憾不已,“算了,最后给你个主意。”

她贴耳过去:“阁主不在,但小家伙们在啊。你想法子弄点蛇毒回去,往三餐吃食里一点一点加,日积月累,水滴石穿,说不定哪天就成事了。寂尘道君座下已有弟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上清道宗的第一主母,比垂帘听政的太后还要风光。”

“小家伙”指的是池幽养着的那些颜色各异的宠物蛇,也是寻常阁最为隐蔽的一道防线。

这话终于说在了点上,云衣用手指梳着长辫,仍有顾忌:“我端去他就肯吃?”

嫣梨不以为意:“上回大半坛烈酒都硬灌下去了,还在乎这点零嘴?”

毫不夸张地说,云头牌在寻常阁三年,乐舞之外,最拿手的就是口蜜腹剑的美人心计。

云衣绕着发束思量许久,倏地绽出笑来:“事成有赏。”

她的眉眼本就妖娆绝艳,带了狠意竟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独有的杀伐决断。

桑落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子,惊扯住嫣梨:“万一真害了江道君怎么办?”

嫣梨重重弹在她不开窍的脑门中心,小声斥道:“床头打架床尾和,就你主子那小身板还干得过江道君?祸福相依,我这是帮她呢,记得把你的嘴管严了。”

看着众人心领神会的微笑,桑落眼睛眨巴了半晌,纠结道:“可主子会做饭吗?”

话一出口,那些笑容全凝固在了脸上。

头牌娘子也不是样样精通,云衣学刺绣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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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有目共睹,手拙如此,当真能下得了厨房?

“桑落,”云衣看她一点点化成了原形,凉嗖嗖道,“睡外头守夜去。”

小雪狼呜咽一声,拖着尾巴去了门外。

看样子,主子果真不会做饭。

听雨

道魔第二战在清安二年初终于落幕,留下一个十丈深坑和一片茫茫雪原,五城十洲荡除魔气,四大凶境也或安定或毁去。即便如此,紫极峰顶待处理的事务却依旧不少,直到榴花开尽,绿叶成荫,才堪堪清闲下来。

景星宫山门之下,弱水清澄,莲叶接天。盛夏的熏风送来冷香,林间处处都是蝉声。午后飘来一片阴云,片刻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雨水滴在细嫩的荷花瓣上,好像珍珠颗颗滚落。

半透明的结界隔绝了雨丝,男子红衣金带,华服加身,却如江湖游侠般,正倚在湖畔树荫下阖目小憩。他身侧,白发青瞳的少女外罩纱衫,身上只着一件刺绣素襦,正伸出足尖去接叶间断续落下的雨滴。

似仍觉不尽兴,她轻手轻脚起身来到岸旁,幻化出一柄纸伞,提裙打着旋踏上小舟,红荷绿叶,水佩风裳,远看恍若芙蓉出水。飘飘欲仙之际,少女脚下一滑,还未惊呼出声,便被人拦腰捞入怀中。

小舟下沉了几寸,方才树底闭目养神的男人已移到了身后,双眸清醒如常:“怎不知稳着些?”

陆轻衣把伞面往江雪鸿头顶移了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你不是来了嘛。”

另一只手抚上他颊侧的碧玉耳坠,眉梢一弯:“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身体恢复后,她便用神力重新了造了一对芥子清虚。有了相衬的饰物,更得那张脸愈发清艳灼人。

这个人,本来就是玉做的吧?

隔着轻纱,拢在圆柔肩头的手微微收拢,江雪鸿轻轻“嗯”了一声,顺势把她带倒在小舟上。素来厌水的人,竟连步虚诀也顾不上掐。

陆轻衣追问:“喜欢吗?”

小小的身材,娇白的脸上一双活的眼睛,碎发下的神印明亮净透,在湖光衬托下愈发显得水灵灵的。

男人继续敷衍着应声,俯下身来,也不知这句“喜欢”是在说芥子清虚还是说人。

自从出了九溟,除却解决紫极峰的冗事,便是拿灵玉丹药养这个无底洞似的小貔貅,一连喂了几个月,终于是恢复往日的生气。

纸伞碎成烟雾,雨打红荷,扁舟摇晃不止。眼看他手上愈发不规矩,陆轻衣本能觉得危险,试图转移话题:“明兰和明心是不是快化形了?”

江雪鸿反握住她推拒的手,居高临下与她对视:“约莫在今冬之前,二哥已去了离渊。”

幽沉的目光令人头皮发麻,陆轻衣抡起拳头砸他心口,想到那日的冰刃,硬生生又收了几分力道:“四公子怎么样了?”

这一拳的本意是威胁,江雪鸿却品出了其中的顾忌,反而愈发放肆:“姜钤入狱,隐云庄全权交给大师兄照管,姜荇削去仙籍,依你的意思不曾量刑,眼下估摸在清平居替四哥料理。”

“才不是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假公济私。”细细密密的吻好像雨点般落在颈侧,陆轻衣拳头微松,又问,“濠梁城现在呢?”

孟家三兄妹,孟倚楼献舍性命与邪神,孟羡鱼还在牢里蹲着,孟临川又被江雪鸿碾碎了残魂,顾曲既然无意城主之位,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雪鸿微撑起身,道:“顾曲寻的那人证名唤孟飞燕,如今暂代城主,也不是什么安分人。”

他优游不迫一笑:“孟飞燕不急牵制,倘若孟羡鱼这几年还安分,来日或许尚堪一用。”

陆轻衣立刻嗔道:“你不许出卖色相!”

江雪鸿缓缓勾住勾住她胸前衿带,不自觉压低的语调带着纸包不住火的急迫:“只出卖给你。”

系船的绳索一断,入了笼的鸟雀便再也无处可逃。何况小姑娘看似嘴硬,其实心软,把好处给足了,便再拒不得。

被他压在身下,一滴雨都淋不到,陆轻衣还欲反抗,却感到唇上一重,汩汩暖流涌入,纯阳灵气瞬间打通心脉经络,舒服得要命。

唇边溢出一个气音,陆轻衣一面唾弃自己的不争气,一面轻轻攀上男人的臂膀,任君攫取。

自从重铸了身子,她越来越像这个男人养的娇花了。

江雪鸿喂饱了小馋猫,蹭上她雾蒙蒙的鬓角,意味深长道:“报酬都拿了,阿倾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吃人嘴短。

陆轻衣怯怯道:“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赤金的结界沿着弱水两岸渐次升起,一眼看不到尽头。

红袍慢慢悠悠滑下,独步千古的金眸只盛得下一人的影子:“这样可好?”

雨天本该转凉,此间的空气却偏偏灼烫起来,轻舟漂浮摇摆着移入藕花深处,珠露乱洒,绿云般的荷叶动摇不止。

身子仿佛也变成了一叶轻舟,陆轻衣不合时宜地想起“酒池肉林”这个成语,池和林有了,酒和肉,好像也有了。

双花脉脉娇相向,白头生死鸳鸯浦[1]。袅袅盈盈,分不清是荷香还是体香,说不清醒还是醉,痒还是痛。

黄昏时分,雨声陡然变得大起来,荷花低垂下来,溅起的水花被结界隔绝在外,扁舟一片静谧。

江雪鸿指尖绕着她散落的一缕白发,道:“魔门已清理得差不多,但鬼市还有些动静,慕容一人恐怕拿不下,我少不得亲自去一趟立威。”

陆轻衣裹着红袍,只迷迷糊糊听出他要离开的意思,下意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揽在腰间的手臂突然一紧。

“你什么时候回来?”

前世离开道盟之日,那素来冷淡的神女醉晕在他怀中,最后说的便是这一句。

今生离开晟京之日,小郡主苍白着脸,拖着他的衣角,说的也是这一句。

这是神女云衣说过唯一的一句软话,也是苏小郡主生前唯一的一念执着。辗转两世,她在乎的,从来只是他的归期。

听不到他应声,陆轻衣半睁开眼:“晏企之?”

江雪鸿执起手中白发,在唇边浅吻:“与你同去。”

往后余生,决不会再让她空等。

良久,他轻轻贴上她的额头,柔声哄道:“阿倾,开识海。”

元神交接,唤起前生共同的回忆。

那日,也是个暴雨倾盆的盛夏。

焰影坠入栖梧院,刹那收束,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人。踏过曲折回廊,脚步愈走愈轻,最后停在正屋前。

灯影轻衫衬得那道影子更加纤瘦,想到她白日练剑时吃的苦,男人的语调不自觉软了:“怎的还不歇息?”

云衣抬眸望向来人,淡笑:“神族本就不用休息啊,世君大人夜半来寻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笑容一如既往的礼貌却疏离,倒显得他自作多情。江雪鸿心下淡哂,迈入屋内:“隐云庄炼制禁药并私屯兵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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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情?”

“知道啊。”云衣搁下手中书卷,“姜庄主把令牌都给了我手,说只要我想,随时能调动那支部队。”

“姜钤何时见的你?”

“上月十五。”

“令牌给我。”

“不要。”

江雪鸿闻言,神色骤冷:“且不论炼制那凶险的药究竟害了多少无辜性命,一旦魔道覆灭,玉京与道盟必然决裂,你这般轻率接下令牌,是想战后同本君平分天下吗?”

他若不问,她便不打算说。

云衣杏眸一瞪:“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想等探查清楚隐云庄的底细再说,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她往外推,似乎在他的认知里,从来都觉得她这个神女,天生就是来取代道盟的。

江雪鸿上前几步,嗤笑:“魔道难测,人心不齐,你不妨去紫极峰顶看看,去坊间巷陌听听,本君到底是不是胡说。”

他比她高出不少,动起怒来更是凌厉逼人,云衣不卑不亢仰头:“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江雪鸿单手撑墙,把她困在身前,盯着那清丽出尘的面容,嗓音愈发凉薄,“本君是邪神后裔,借下三滥的法子颠覆了玉京,做这道盟世君本就德不配位。神女一面焚膏继晷地修炼,一面同本君阳奉阴违,紫极峰顶的位置,就这般令你急色?”

神族回归,天下权柄早已动摇,他若不让,清源年间的战火必将重燃。既已决意让权与她,总不能连一颗心都跟着给她。

视线像两道刺,几乎要刺穿眉心的神印。这样好看的人,开口却好像切金断玉的刀子。

云衣无措解释道:“我不过是遵循天命,天下从来都是神族统领……”

被流月髓唤醒那日,她连五城十洲都未曾看遍,便被推上神女的位置,匆匆忙忙承担起整顿天下乱局的责任。从汇齐神器到进阶神格,天命只道,重建玉京十二楼,是她唯一的使命。

江雪鸿却是笑了,伸手去触她颊侧被剑气反噬,尚未愈合的伤口:“天命又如何,如今这天下还是本君的天下,而你不过是一介客卿,有什么资格同本君叫板?”

云衣不自主挡开他的手:“我们不是盟友吗?”

江雪鸿放下手,又笑了一下:“盟友?谁给你的错觉?神族自视甚高,也配同我这个妖灵以盟友相称?”

肌肤相触的寒凉,就像眼前人难以触碰的心。可笑,对上这个绝情的人,他竟连威压都不敢放。

空荡荡的心口蓦地缩紧,很久之后,云衣才明白,那是委屈:“你以为我想要做神女吗?”

轮回洗净魔脉,连那支银簪都丢了,第一世的记忆清晰可辨,她却已不记得何为贪嗔喜怒。

“拿着无边神力还自诩清高,若来年乾坤因你一人而乱,千万生灵为你一人陪葬,何人会在意你想还是不想?”江雪鸿直起身,后退半步,“最后说一遍,令牌给我。”

“不给!”

对话结束在重重的关门声里:“神女云衣,你真是虚伪至极。”

虚伪至极。

说她虚伪,但什么又是真实呢?三百年轮回唯一教会她的,只有遗忘。

识海外,依旧乱雨打新荷。

陆轻衣回过神,颊上还带着未褪的情潮,怔怔道:“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回忆里桌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稍一回想便血压升高。难以理解,她当时怎么就傻愣愣任他全推过来了?

江雪鸿倾身抱过她:“若你前世能说半句软话,我何止是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若她当时说一个“累”字或是“倦”字,他的心便软了。甚至她的一滴眼泪,便能搅碎他一整颗心。

陆轻衣拖着嗓子委屈道:“可你太凶了。”

一个懵懂绝情,一个多疑刻薄,撞在一起,弄得遍体鳞伤。

但哪怕是争执多过欢颜,逞强多过坦诚的那一世,他还是节节败退,哪怕入魔已深,在弱水也并未破她元阴,而是把整颗心都交付给了她。

江雪鸿微抬了抬唇,末了却是一叹:“怪我。”

修真界素来是强者为尊,其实她除了神力,几乎一无所有。世人都说神爱世人,可根本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爱。

温存之际,陆轻衣突然道:“没人教过我。”

她从男人怀里抬起头,认真道:“亲吻的事,我不是在三百年轮回里学会的。”

轮回中的每一世都好像水上浮萍般短暂,短暂到根本不及品尝那些爱恨情仇,便匆匆忙忙进了神格,她什么都不懂,连情字也不懂。

江雪鸿:“无妨,我不在意。”

陆轻衣却不放过他,眨巴着眼睛追问:“真不在意?”

空气静默,男人的脸却慢慢黑了。

陆轻衣睨了一眼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臂,埋在他胸膛轻轻嗅了嗅:“呀,好重的醋味。”

“……”

见他一副自闭模样,陆轻衣提示道:“前世你去魔门前,在归鹤楼见过我,我还偷喝了你的酒。”

青眸滴溜溜一转:“难怪我第二天在栖梧院里醒来,总觉得像被狗啃了似的。”

眼看凤眸中波澜翻涌,她不禁嘚瑟起来:“偷偷亲我还想不认账啊,晏五哥哥?”

虽然酒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夜的雷声和唇上灼热的触感却留下了身体记忆。

“所以,”陆轻衣一锤定音,“晏老五,你还是在自己醋自己。”

江雪鸿牙关磨了半晌,最后笑出一个气声:“无妨,一一讨回来便是。”

远远传来小姑娘的一声惊呼,小舟再次摇晃起来。

骤雨不歇,莲叶乱颤。消弭了无数寂寞光阴,弥补上无数遗恨前尘,飞鸟坠入幻海,鲛女弃却青尾,云归石,叶归尘,这世间所有的缺憾都得以补足。

微服

自从晏闻彻魂飞魄散,鬼市和声影楼也陷入一片混乱,慕容倾尽暗线之力,才终于稳住了表面的平静,但近日鬼市深处又聚集了一股势力。当初魔渊九溟也是自这些犄角旮旯里慢慢积累化出,为防止生变,必须尽早遏制。

人鬼两界之交阴气极重,猩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浓黑的圆月,时值七月半,鬼市正好开放。妖鬼来往的长街上,映出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

男子玄衣银靴,长发高束,镶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腰间不曾佩剑,置身鬼市依旧步伐从容。他身侧身着男装的黑发女子则显得局促得多,虽然相貌平平,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清澈又透亮,虽然此刻里面只有惶恐。

陆轻衣不敢看周围奇形怪状的行尸走肉,腿脚发软,死死抓着江雪鸿的衣袖,简直快把他的胳膊盯出一个窟窿了。

虽然可能,她抱着的这个人现在才是鬼市中最危险的存在。

许是察觉她抓得太紧,江雪鸿步履一顿,手中扳指微旋,一边散出魔气,一边无奈斥道:“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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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魔气后,周围的妖魔鬼怪果然少了很多。

陆轻衣松了口气,片刻后又扯了扯他:“你还是别总用魔功了。”

江雪鸿低声一笑,把手递至她眼前:“你看着办。”

陆轻衣纠结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替他把扳指转了回去,继续抱着男人的胳膊打哆嗦。

吓总归吓不死,放任他用邪门歪道怕是真要堕魔。

这阵子化名“何清”同他微服逛遍了东南三洲不为人知的角落,她的身份除却景星宫暗卫外又添了一个——江湖散修“景渊”的红颜知己。

景星宫主离渊晏五,好一个化名。

出发前,陆轻衣扎紧满满当当的储物袋,脸上写满对江湖侠侣的幻想,问:“我们是去斩妖除魔的吗?”

世君大人不动声色替她修补上易容术,轻飘飘道:“到处出风头便好。”

陆轻衣想,出风头还不简单,大婚那一闹,她早就是惑乱君心的红颜祸水了。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带她去的都是些没几个活人的鬼地方。

真·出风头给鬼看!

二人拐了几个弯,走入一条幽深的小巷,在一堵青石墙面前停了下来。江雪鸿划破指尖,抬手在青石墙下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咒。三息后,墙上露出一个被红光包裹的洞口。

穿过洞口,眼前竟又是另一个集市,不同于外头的寂静,此间几乎称得上热闹非凡,比寻常阁淫|糜,比声影楼混乱。密不透风的砖墙镶嵌满辟火珠,屋顶铺满了黑色云衣瓦,看上去神秘又诡异。

江雪鸿拿着路引在最大的一间店铺面前停下,对门外的僵尸伙计道了几句暗语,不一会儿,二人便被领入一间上房。

一进入房间,陆轻衣瞬间原形毕露,蹬了鞋子往床上一瘫:“本郡主要回景星宫,不然就和离!”

策马江湖个头,有度蜜月度到鬼市来的吗?!

江雪鸿在门外设罢结界,回身反问:“秘宝不想要了?”

据说这鬼市之所以在魔道覆灭后依旧这般猖獗,是因其新任主人商锐手中掌握了某件上古秘宝。

陆轻衣翻了个身:“那就找到秘宝再和离!”

江雪鸿欺近她身前,唇角挂起漫不经心的笑意:“阿清说什么胡话,无名无分跟着我,哪来的和离?”

陆轻衣瞪他:“你入戏太深了吧!”

江雪鸿贴近她的耳廓:“你我相识于青洲府外,云洲海棠园更有救命之恩,濠梁城外生死相许,如今我更是心连着命都系在你身上,在你看来便只是一场戏?”

脸庞半明半暗,情话半真半假,被那温热的吐息一喷,陆轻衣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可我真的想回去了。”

江雪鸿一吻落在她乌压压的发顶:“三日内解决鬼市,先等着慕容的消息。”

经过多方斡旋方来到鬼市最深处,前阵子已出了不少风头,想必不久便能见到那根底不明的商锐。

陆轻衣顿了顿,小声问:“慕姑娘还好吗?”

晏闻彻魂飞魄散,白胭已选择忘却,慕容却自封了视觉,依旧按照从前的习惯行事。

江雪鸿道:“冷暖自知罢了。”

晏三行事不择手段,素来极尽控制折磨,做那人的影子太久了,慕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独自生活。或许时间能够教会她放下,又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陆轻衣闷闷不乐:“我还是不喜欢你三哥。”

哪怕晏闻彻曾经救了慕容的命,借助声影楼暗线辅佐道盟,最后放弃禁契,舍命帮江雪鸿破了九重境。

江雪鸿揽过她的肩:“莫多想。”

放弃和坚持,责任和自由,理想和代价,生命本就是众多选择的结果,何必执着是非对错。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忽听慕容传音道:“公子,寻常阁代阁主到了。”

瞧见小姑娘收拾起身的慌张样,江雪鸿暗笑:“让她进。”

片刻后,熟悉的影子款款而来,看到那腰身步态,陆轻衣不确定道:“嫣梨?”

嫣梨扫过二人交缠在一处的发丝,娇笑起来:“奴家就说贵人这阵子怎么有闲心在鬼市微服私访,原来是为讨佳人的欢心啊。”

陆轻衣不解其中深意,只问:“你怎么成代阁主了,池阁主呢?”

“自然是追着傅公子去了隐云庄。”嫣梨毫不见外坐下,剔着指甲道,“断魂散余毒未清,快蜕皮了还硬拖着,估摸成败在此一举了。”

蜕皮时也是赤虺族最虚弱的时候,陆轻衣担心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再冒险也比不得二位忤逆天威啊。”嫣梨视线划过小姑娘乱蓬蓬的头发,笑嘻嘻道,“苏妹妹,这阵子可品味出来这巫山云雨的妙处了?说起那日的天雷,我可是在嘉洲都听得到动静呢。”

江雪鸿抬手拦下她的视线,沉声道:“闲话少叙,把你近日探到的都说出来。”

威压一散,嫣梨立马坐直了身子:“回禀公子,这新鬼市大约是一月之前聚集,由商锐及其夫人统领。他们二人擅用幻术,行踪不定,但今日鬼市大开,少不得要在最高楼接见宾客。”

江雪鸿:“如何入最高楼?”

“除了凭权势进去,”嫣梨红唇轻挑,“自然是用钱砸。”

江雪鸿淡嗤一声,又追问了几句细节,道:“你且继续在附近潜着吧。”

嫣梨一出门,陆轻衣便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带那么多钱了吗?”

江雪鸿勾过她:“这鬼市深处赌场遍布,随意去几局便是。”

“输了怎么办?”

江雪鸿磋磨着她的唇瓣,幽幽道:“左右不会拿你抵债。”

陆轻衣闻言一呆,脸上浮起薄红,抓起枕头狠狠砸在他胸口。

*

一个时辰后,鬼市赌坊。

进了这邪门地方才知道,此地赌局的道具不是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换句话说,这里赌的何止是钱财,更是性命。

掌柜视线滑过男子周身的玉饰,最后停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心里估了个价,取过标记有“千两”的绳套,殷勤道:“不知公子想用什么作抵押?”

陆轻衣气势汹汹一步上前:“我去赌,输了的话,这个男人随你们处置!”

江雪鸿从掌柜手里取过绳套,闲闲往腕上一卡,笑道:“阿清待我,当真是深情厚谊。”

陆轻衣鼓起腮帮子,召唤出灵剑,头也不回冲入机关阵。

掌柜:“?”

安放抵押物品处位于二楼正中,房间锦幄翠帘,堆满了各式秘宝,一众妙龄女子正挤在朱栏边紧张地望着场内。

毕竟,局中人的生死,也关乎着她们自己的命运。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一个戴着面具的锦衣公子悠然迈入,举止风雅,步履无声。

女子们只当是前来领取赌资的贵宾,见来人气宇不凡,再不管自家主人的死活,纷纷搔首弄姿、争相表现起来。却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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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气定神闲地在看台上落座,双手交叉叠在腹前,闲闲观望起台下。

默了片刻,他似是觉得珠帘阻碍视线,指尖旋出一缕轻风,将珠帘拂至一旁,骨节分明的腕上,赫然是与她们一模一样的绳套。

众女:“?”

台下喧嚣不歇,见他笑得温和,一个蝴蝶妖大胆上前,伏在桌边,用娇滴滴的媚嗓道:“今日天色将晚,不知公子可需要什么酒水小食助兴?”

俯视的角度看去,柳软莺娇,妖娆动人,那峰峦起伏的胸脯堪称秀色可餐。

江雪鸿侧目,眼底浮起数九寒冬般的凉意:“倘若有蝴蝶血,倒可来上一碗。”

媚术和真身被一眼看破,蝴蝶妖吓得跪坐在地,狼狈撤走,仿佛见了索命的阎王。

江雪鸿按上扳指,目光重新锁定在楼下横扫千军的少女身上。

明珠流转,水照云光,剑势若飞不可遏,机关依次碎裂崩塌,在幽暗的鬼域绽出朵朵纯白的重莲,哪怕隐去了容颜,依旧藏不住浑然天成的鲜活气。

掩在面具下的双眉慢慢聚拢。

下次微服,还是让她扮作男子为好。

大获全胜之时,忽而阴风四起,一片暗绿色的浓云在台前堆积,伴着阴恻恻的笑:“佳节难得,不妨再加试一道。”

血腥气冲入鼻腔,烟尘散去,一男一女跨骑在青面獠牙的凶兽之上,男子面容阴鸷,女子媚骨无边,恐怕就是新鬼市主商锐和他的夫人了。

陆轻衣对付起机关来得心应手,但看到这些阴间场面,心里依旧忍不住发怵,后退半步,肩头猝然拢过一只大掌,腕口绳套上潦草写着“千金”。

江雪鸿贴在她耳边问:“可消气了?”

陆轻衣哼了一声,身子却慢慢靠近了他些许。

瞧见二人的情状,商锐眼中浮起一丝玩味,闪身上前,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灵玉丢上高楼:“听闻景公子与何姑娘闯遍鬼域,想必不会为这些小事困扰,若今日胜过我这青野魔麟,千年碧血玉便送与二位了。”

江雪鸿并不意外他已得知自己的行踪,用商量的口吻对闹别扭的小姑娘道:“换我去?”

陆轻衣并不领情:“用不着。”

“阿清,那凶兽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上古尸身,”江雪鸿语气淡淡,“这类妖邪最喜欢的,便是女儿家的血肉。”

能操纵这种邪术,极有可能是借助了秘宝。

见小姑娘脸色一变,他勾起唇,继续哄道:“换我去,灵玉归你,嗯?”

陆轻衣勉为其难点头,复扯住他:“你收敛一点。”

商锐显然是为了探他们的底细,微服到此,江雪鸿不能用溯冥剑,也不能动心法,更不能一昧放纵邪门歪道。

绳套转移至少女腕上,江雪鸿把她抱上朱栏,浅吻那微乱的鬓角:“且安心候着。”

不仅是安抚,更是宣誓主权——这个人,千金不换。

赌局重开,眼见巨兽癫狂扑来,江雪鸿眸光半凝,长发和衣摆同时旋过数圈,手中弹出几粒玉棋,在巨兽鳞甲遍布的身上炸出一串火花。不等对方反应,他旋即飞身腾起,提步跃上巨兽的肩膀,指尖捻诀,对着那如鹅蛋般大小的眼睛扬手就是一击。

看似至柔至轻,实则至刚至沉。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青野魔麟已轰然倒地。

银靴重新踏上朱栏,江雪鸿取过灵玉搁在陆轻衣怀里,挑起她的下巴,故意没有压低音量:“别说是块灵玉,便是整片江山都替你赢来。”

看着他这副轻浮模样,陆轻衣细眉微提,矫揉造作道:“可世君大人很厉害的。”

江雪鸿揽着她轻轻落地,嗤笑:“听闻魔道方歇,离渊晏五便罢朝一月,用神剑镇着山门,日日宿在栖梧院中,这般沉湎声色,岂能成事?”

陆轻衣:“……”自己抹黑自己,真有你的。

“好好好!”商锐抚掌大笑,“不知二位侠士今夜可愿赏脸去最高楼共饮一杯?”

江雪鸿从善如流应下:“主人有邀,自当奉陪。”

天地熔炉(二合一)

陆轻衣再醒来时,江雪鸿已经走了。

她收起搁在枕边的画卷,看着濠梁城不见云开的天色,心底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才收拾起身,柳叙便到了门外:“属下奉世君之命,前来接应何姑娘。”

“世君现在在哪里?”

“南城,孟二小姐麾下军营。”

孟羡鱼利用江雪鸿的纯阳灵力壮大傀儡军,何况南城背临修罗绝域,更是凶险未知。

傀儡丝嵌入他腕脉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连带着心也悬了起来,陆轻衣快速晃了晃脑袋。

别想那么多,难得抓到千机阁守备松懈的机会,赶紧修好落芷,尽快和他会合。

踏上傀儡坐骑,柳叙简单交代了濠梁城如今的情势,又道:“世君说给何姑娘留了信物,不知是符契还是手迹?”

陆轻衣取出凤玉递给她:“这个。”

带钩个头不大,通体晶莹,顶部雕成凤凰形,方底上的三个篆字虽不起眼,却自有三千威仪。

柳叙瞳孔猛地一缩,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入手中,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起陆轻衣,惊道:“世君从来不会把印信给外人,你难道就是世君身边的……”

未宣之于口的心思,拿来打情骂俏是一回事,被旁人说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陆轻衣耳上一烫,正要矢口否认,又听柳叙道:“心腹之臣吧!”

“……?”

柳叙握住她的手,激动道:“何姐姐,你虽然其貌不扬,但前途无量啊!等我找着了仇家的线索,一定要回景星宫拜何姐姐为师!”

陆轻衣被她的脑回路绕得晕头转向,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仇家是?”

柳叙闻言,明媚的神色陡然暗下来,顿了顿,才道:“何姐姐知道青洲柳氏医馆的旧案吗?”

陆轻衣点点头。

她和江雪鸿初见那会儿,正是在柳氏医馆的废弃地窖里碰上了上古妖邪赤虺,只是没想到柳叙竟和青洲柳氏有关。

白适从鬼市购得的秘药,嘉洲组织有序的绑架事件,加上柳氏医馆的灭门惨案,似乎只差一个钩子,就能把这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这个钩子会在濠梁城吗?

柳叙轻轻开口:“柳氏医馆最后一任大夫,是我爹爹。我自小就想继承祖业,但爹爹却将我易姓更名,送到了景星宫暗卫营中。”

“慕统领发现了我身份的异样,报至世君跟前。我这才得知,柳氏医馆在我离开后不久便被灭了门。”

“我想爹爹,想回家,想成为妙手回春的大夫,而不是做一个杀人机器,慕统领却把我拉入了围剿道盟叛徒的队伍。”

“我以为上了战场,就是刀剑无眼,生死自负,直到看到世君一个人挡在最前面,护下了所有人,我才明白,行医是救人,但斩恶人也是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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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就恢复了本来的名字,一边潜伏暗线,一边调查冤案的线索。不过等彻底灭除了魔道,我还是想回青洲开个医馆。”

柳叙说到这儿,不禁咯咯一笑。

陆轻衣也跟着笑了。

三百年后她结识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伤怀往事,却依旧能够开怀一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那个人。

无论有多少明争暗斗、质疑猜忌,道盟世君的名号,他独步千古,当之无愧。

被这样一个人珍重以待,是她的幸运。

*

云色愈发深红,似乎在暗示一场血雨腥风。

濠梁城四面战事吃紧,唯有千机阁宁和如常。陆轻衣跟着柳叙,循着前日的路线步入阁内,凭借世君大人的印信狐假虎威,很快便到了熔炉之顶。

找理由屏退众人后,陆轻衣踏过积水石阶,将陶土傀儡抛至空中,指尖凝光画下符篆,散开神力:“落芷,醒来吧。”

傀儡落入滚烫的熔炉,被一层白金色的结界包裹住,雾气纷晕开来,不知等了多久,在火色中渐渐化作人形。

陆轻衣拂开炎蒸,踏着虚空一把抱住女子微僵的身躯:“落芷!”

落芷将她乱蓬蓬的鬓发别至耳后,眼眸微弯:“奴婢给神女添麻烦了。”

陆轻衣仰起头,认真道:“你现在不仅有晏企之的灵力,还有我的灵力,以后不许整天向着他,知道吗?”

落芷带着她落地,颔首道:“奴婢谨遵神女吩咐。”

一旁,柳叙的下巴彻底合不拢了:“等等,你叫她……神女?”

陆轻衣摊手装无辜,落芷微笑不语。

柳叙绕着陆轻衣转过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世君只吩咐过我们杀人放火,可从没吩咐过我们护着谁。原来何姐姐不是世君的心腹之臣,而是世君的心属之人啊。”

她扬起脸,脆生生道:“景星宫柳叙,见过准世君夫人!”

陆轻衣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拽着落芷的袖子示意她帮忙解围,却听她一本正经道:“世君神女,天生一对。”

“……”落芷这傀儡绝对是给她带坏了。

正闲聊着,远处蓦地传来熟悉的反派音:“怎么,见了本公子不满意?”

嗓音落下,寂静缓缓蔓延开。陆轻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才拉着柳叙和落芷在一处角落藏好,便看到傀儡军押着工匠们走了进来,沿着阶梯排成两列,一把将人质踩在脚底,逼着他们下跪叩首。

片刻后,令人反胃的靛蓝缓步移近,转动的眼神好像像吐着信子寻找猎物的毒蛇。

孟临川啧啧感叹:“这千机阁倒是个忙里偷闲的好地方,落在二姐手里,实在是牛刀割鸡。”

他身侧,军师打扮的人急道:“三公子,东西二城已被二小姐攻下了,北城急需您坐镇稳固军心!千机阁里都是已废傀儡或半成品,您——啊!”

刀刃沾了薄红,孟临川丢开被割下的舌头,盯着那人血淋淋的嘴,表情嫌恶:“啰嗦。”

郁气稍散,他慢慢悠悠舔舐净手上血迹,转头看向颤抖不止的工匠们,笑道:“怎么不磕头了?”

顾不上石板锋锐,众人慌忙磕起头来,很快鲜血便顺着石阶蜿蜒而下。

孟临川踏过血潭,来到青石砌成的暗室之前,刀尖过处,石壁轰然倾塌。他环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角落的灰烬堆上,默了须臾,竟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扣下一块息壤。

灰黑色的土块蓦地膨胀数倍,在靛衣男子的操控下,灰烬一点一点凝合成形,重新恢复成傀儡原本的模样。

“无处不像,可惜是朵假花儿。”孟临川盯着与陆轻衣一般无二的傀儡,微眯起眸,自言自语道,“你说,若隔着几丈远看去,离渊晏五可分得清真假?”

另一个侍从溜须拍马道:“您早在鸳鸯笔上留了后手,想必他已中招。”

“二姐指望用傀儡丝控制离渊晏五,我这个做弟弟的,总要帮衬一二。”孟临川肆意抚弄着傀儡,眼中闪过冷光,“只怕他是将计就计,等着两败俱伤之时,一举夺下濠梁城权柄。”

他一把攫过傀儡的脸,语气狰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只要他为这假花儿心软一瞬,本公子便能教他万劫不复。”

侍从接着殷勤道:“三公子英明!”

不远处,陆轻衣气得双拳攥紧,额角青筋一鼓一张。

江雪鸿为她渡毒,最糟糕的后果便是在道魔之战前暴露了灵府脉门。敌暗我明,受“忘川秋水”影响,江雪鸿不记得三生黄粱阵中的经历,但孟临川却知道他对她有情。何况孟临川居然也对鸳鸯笔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江雪鸿能不能应付。

眼看孟临川揽着傀儡离踏出暗室,陆轻衣沉声问:“落芷,怎么元神出窍?”

眼下无人知道神女也在濠梁城,既然被她看见了,就绝不可能放任孟临川驱使傀儡欺骗江雪鸿。

落芷猜出她的意图,阻拦道:“神女元神未稳,还是隐藏身份要紧,世君定不会为傀儡所惑。”

陆轻衣摆摆手:“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那都是在晏企之面前找借口装病。”

情势危急,见落芷犹豫,她急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戕,总能把元神逼出来!”

落芷虽是陶土之身,这些日子却也渐渐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她望着陆轻衣坚决的眼神,无奈道:“神女务必保重。”

陆轻衣点点头:“我身上有三件神器,你们一定要护好我的躯壳,除了我和晏企之,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

法诀念罢,少女的身躯蓦地倒下,莹白的光团趁人不备,迅速钻入傀儡之中。

柳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暗暗心惊。

神女行事,明明比世君还要狠绝啊。

*

机关轮轴缓缓转动,风吹起衣袍鬓发,光影在身上倏忽而过。青衣少女被孟临川抱在怀中,四肢无力垂着,神情僵硬。

元神缩在傀儡中,陆轻衣生怕被他看出异样,只时不时透过傀儡的眼睛悄悄向外偷看。

被反派公主抱,实在心情微妙。

侍从突然来报:“三公子,大公子那头的消息断了。”

孟临川神色依旧:“随他去。”

陆轻衣疑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孟临川似乎对孟倚楼很是纵容?难道只是因为孟倚楼是个病弱书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吗?

视线微偏,陆轻衣头顶仿佛炸响了惊雷,吓得元神险些飞出傀儡——孟临川脖颈后,竟也有一根血红的傀儡丝!

柳氏医馆的旧案还没有解决,濠梁城的疑团却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临川借“忘川秋水”控制君怜月,却不知自己也是旁人的提线木偶。

陆轻衣不由想起了在三生黄粱阵内见到的蒙面人,或者说,是上任鬼市主。

他被晏三公子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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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后,又去了哪里?

头脑风暴时,孟临川已带着傀儡到了塔底,望着袅袅升起的炉烟,自言自语道:“濠梁城这天地熔炉,有五百年了吧?也不知这水中火同羲凰族的炎离赤火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他诡异一笑:“倒不如试上一试。”

天地熔炉凝结了孟氏先辈心血,与濠梁外城结界相连,一旦千机阁结界受损,濠梁城必会生灵涂炭,孟临川是疯了吗?!

陆轻衣怔愣间,数道咒印打入傀儡眉心,身后豁地裂开一个紫黑色的传送阵,一把将她卷入了漩涡之中。

阴恻恻的声音幽幽落下:“假花儿,替本公子取了二姐性命可好?”

*

南城军营。

孟羡鱼耳上缀着珠玉明珰,依旧穿着素色月华裙,居高临下站在谯楼之上:“傀儡军得世君灵力辅助,一可当十,想必不日就可平定濠梁城乱象。”

她身侧,江雪鸿倚柱遥望风翻旗动:“孟二小姐过誉。”

本就是各取所需,乱局平定,另一半鸳鸯笔想必也有线索了。

孟羡鱼轻轻微笑,尾音藏不住欢欣:“不知来日羡鱼的即位大典,世君可会出席?”

江雪鸿转着手上扳指,模棱两可道:“待攻下北城再议不迟。”

睁眼之时,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体内有一线傀儡丝,一则控身魂,二则夺气血,三则断情丝。前二者不过是诱敌深入的计策,待时机成熟时解咒即可,唯一令他挂心的,却是其三。

残存的记忆中,他未免对某个小姑娘太过纵容,连元火都舍出去了,竟还鬼使神差把她带来了濠梁城。身负神魔双血脉,早该斩尽杀绝,可偏偏他早已引了她的血入灵府,念头一起,心尖上便丝丝缕缕的疼,逼着自己不对她动手。

罢了,只要她安分待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无妨。

沉默间,储物戒亮了,江雪鸿旋出传音镜,问:“四哥有事?”

那头,晏闻度望着铺了一地的书卷药典,牢骚道:“逆玄丹是你同我要的,试药的人也是你暗度陈仓带走的,那些药材放不长久,我又不敢胡乱用药伤了你的人,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江雪鸿顿了一下:“……四哥说的是谁?”

这下轮到晏闻度沉默了,他按着传音镜,艰难道:“你在濠梁城把脑子撞坏了?那苏姑娘不得哭死?”

江雪鸿这才想起,临行前他确实向晏闻度讨了一味逆玄丹,指望那小姑娘解涅槃刺时少吃点苦头,一时心情复杂。

涅槃刺来源不明,把随时可能威胁性命的天谶之女当奇珍异宝护着,痴情至此,才是把脑子撞坏了。

鼻尖逸出一个气音:“既无头绪,便莫做了。”

晏闻度奇了,立刻丢下手中草药:“这是你说的,回头被人家的眼泪折腾得心如刀割,可别来找我的茬。”

江雪鸿不屑:“我行事岂会后悔?”

晏闻度咂舌不已:“上回在寻常阁急成那样都能忘了,果然是脑子坏了。”

军阵骚动起来,江雪鸿再听不进晏闻度说了什么,直截了当切断了传音。

混乱之中,一道黑影陡然蹿出,几个借步踏上谯楼,白刃急急向孟羡鱼背后刺去。孟羡鱼惊慌失措跌在地上,随着“铮”的一声,溯冥剑毫不犹豫出鞘,四两拨千斤挡开了偷袭。

“查,受谁指使。”烟尘散去,江雪鸿冷声下令,话音刚落却是一顿,慢慢眯起眼,“傀儡?”

青衣少女被守卫挟持着跪在地上,柳眉杏眼,身量娇小,与记忆中那个令他失了分寸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江雪鸿按剑轻嗤。

指望拿这假傀儡影响他?若非灵府受限,哪怕是那丫头本人,他也不可能有所宽限。

世君对神女的重视昭然若揭,看清来人的一瞬,孟羡鱼瞳孔骤缩,见江雪鸿神色依旧才松了口气。她盯着在剑气下依旧毫发无损的傀儡,眉头蹙起:“恐怕是借助了息壤复原。”

江雪鸿不答,掌心凝出一缕殷红的火苗,在傀儡周身扫荡一圈,眼神愈发深暗:这傀儡里头,除了孟临川下的绝杀咒,竟还有另一股驳杂又熟悉的气息。

再看这张令人心烦意乱的脸,江雪鸿不禁冷笑:“押下去,本君亲自审。”

差点忘了,这小姑娘从来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一旁,孟羡鱼神色变了几变,试探问:“可是有什么异样?”

江雪鸿反问:“本君连个刺客都审不得?”

孟羡鱼忙低了头:“羡鱼僭越。”

江雪鸿垂下长睫,敛去了微冰的眸色。

魔怔了,法不容情,他竟还下意识帮她瞒着。

*

自孟临川设下符咒起,傀儡就不受陆轻衣控制了。她只能任着傀儡穿过传送阵,一路杀入南城军营,差点一招结果了孟羡鱼。

剑诀冲散邪气,绝杀咒总算有了些许松动,陆轻衣趁机凝神聚气,重新取得了身体的主动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冽如刀的凤眼。

陌生又凉薄,哪怕是初见之时,江雪鸿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陆轻衣后知后觉发起怵来。

傀儡丝虽控制不了他的身魂,却会影响他的心境。元神离体,无论是绯夜云衣还是引血入体,都不能够再护着她。

愣神间,绝杀咒再次蠢蠢欲动,不一会儿,小光团就被沼泽墨渍般的邪气团团包围,硬生生要把她逼出傀儡。陆轻衣咬着牙不肯后退,凭借念力撑起一道结界,僵持之际,一股灼风晃眼而过,瞬间驱散了妖氛,迷雾散去后,眼前再次现出那张清艳无双的脸。

江雪鸿指尖流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道:“本君应该提醒过你,今日不得擅作主张。”

他认出她了!

陆轻衣先是一喜,望着他眼底凝结的寒冰,正欲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这临阵磨枪的半吊子,根本不会用念力操纵傀儡说话,只能用手比划出一个塔形,示意他赶紧去千机阁阻止孟临川的阴谋诡计。

瞧见她笨拙僵硬的动作,江雪鸿嗤道:“在本君身边跟了大半年,连个傀儡都操纵不得,留你何用?”

陆轻衣元神一滞,气得小光团“蹭”地膨胀了一圈,无声怼道:能隔着息壤使出念力已经算仙家上流了,你以为个个都像你那么逆天吗?!

江雪鸿复盯了一会儿她的手语,脸上讥嘲更甚:“这调虎离山之计未免太不高明。怎么,认清了本君不是你心心念念那短命王侯,便打算投靠孟临川了?”

……这家伙,断了情丝还在吃醋!

江雪鸿不知她心下腹谤,慢条斯理道:“本君没你想得那么蠢,孟临川的真身早去了魔域,城中这个不过是他的一缕分魂,好分散本君的注意力。不然你以为藏在傀儡中,他便认不出了?”

听这口气,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

陆轻衣知道自己又白担心他了,硬着头皮比划:千虑一失,我建议你还是去千机阁确认一下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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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眯起眼:“本君同孟羡鱼出双入对,你很介意?”

“……?”

这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懵懂之时,元神忽感到一阵温热的触感。江雪鸿冷凝着脸,神识不知何时已探入傀儡,不耐烦地把她打了个转,边翻弄着边道:

“年岁不大,胆子不小。”

“活死人没当够,改飘魂了?”

“局势未明还敢自作主张,当真是娇纵惯了。”

“五十大板和三年牢狱,回头自己选一个领罚。”

含讽带刺,一句接着一句,陆轻衣彻底麻了,要不是被威压制着,简直恨不得跳出傀儡,对着他的脸狠狠踹上一脚。

许久,江雪鸿收回神识,终于言归正传:“是你自己滚回躯壳,还是让本君送你一程?”

陆轻衣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一瘫,用表情道:你不去千机阁,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江雪鸿气极反笑,刚抬起手,孟羡鱼突然匆匆忙忙闯了进来:“世君,临川恐怕动了天地熔炉。”

瘫在地上的小姑娘瞬间昂起了头:我就说吧!

江雪鸿淡睨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挥剑划下一道结界,转身对孟羡鱼道:“守着南城墙。”话毕红影一闪,直向千机阁掠去。

陆轻衣左冲右撞也没能冲出剑阵,哐哐锤着结界:专断独|裁的混蛋!

夕照如血,满目肃杀,刀剑之声铮铮响彻,雉堞燃着烽火狼烟。

纵是情势危急,孟羡鱼却并未即刻动身,反而隔着结界对陆轻衣行了一礼:“羡鱼见过神女。”

陆轻衣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孟羡鱼可能只是在试探她,果断缩在傀儡里装聋。

孟羡鱼继续道:“不知神女是几时到的濠梁城?”

陆轻衣继续装死。

想起江雪鸿对那暗卫的种种不寻常,孟羡鱼隐有些怀疑,但又觉得这猜想过于荒唐,思量半晌,只道:“濠梁城若无掌权之人,一旦道魔双方开战,对道盟多有不利,羡鱼并非工于心计,不过借势而为。神女与世君情意未通,立场相对,小情大义之间,还是早日决断为宜。”

陆轻衣最讨厌这套道貌岸然的说辞,暗自唾弃:你明明就是想白嫖一个城主之位,还推卸责任怪我和晏企之公私不分,简直坏透了!

孟羡鱼得不到回应,又无法穿过结界,加上心腹下属反复催促,这才转身走了。千机阁乃濠梁城命脉所在,眼下孟临川打算玉石俱焚,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片刻后,周围只剩下了一个被软禁着的傀儡。

又对着结界一通发泄后,陆轻衣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听着云层外隐隐的雷声和兵戈之声,心中懊恼。

放在以前,她不可能这么冲动,神器傍身,寻常人伤不了她,但如今元神离体,无疑是让自己置身险境,也怪不得江雪鸿要生气。可一想到孟临川要拿自己的傀儡欺骗江雪鸿,拖延时间对千机阁动手脚,她脑子一热就冲出来了。

那家伙也是,明明眼神那般冷,说话又臭屁,居然还要传灵力帮她巩固元神,设结界困她,不会是潜意识还想护着她吧?

藏在傀儡里的小光团弹了一弹,不知怎的就慢慢变成了粉红色——她怎么总是下意识为他考虑、替他辩护呢?

思绪纷沓,百转千回,情意像是一株嫩芽,似乎只要再经历一场春雨就会破土而出。

陆轻衣逃避似的缩了缩身子:她到底是依恋他身上故人的影子,舍不下幻阵中那个少年,还是在贪恋他给予的侠骨柔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把“喜欢”这个词同当今的仙门共主挂钩。

血脉,天谶,神魔,他连一句承诺都未敢轻言,又能为她留几分私心呢?

纠结之际,身侧的结界毫无征兆地轰然破碎,雨幕自云层外倾泻而下,映入眼中竟如血瀑一般,呼号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地熔炉碎裂,三公子要毁了濠梁城!”

“大公子不知所踪,这可如何是好!”

“二小姐守不住南城了,修罗要屠城了啊!”

“世君在千机阁和三公子打起来了!”

陆轻衣一颗心瞬间冷了下来,再顾不上胡思乱想,赶忙跌跌撞撞操纵傀儡逆着人流而上,往火光中心狂奔过去。

高攀

妖魔高吟,鬼姬翩舞。

酒宴极尽奢华,鬼市的权贵几乎聚集于此,表面是庆贺鬼节,其实是为向新主人表忠心。

江雪鸿替陆轻衣挡下应酬,谈笑自若,来者不拒,半酣时,商锐夫妇捧着酒盏姗姗来迟。

面上含笑,不过是彼此试探的手段。

见江雪鸿饮尽浓酒,商锐转向陆轻衣:“何姑娘今日铁了心滴酒不沾,竟连我和内子二人的面子也不肯卖?”

这贼眉鼠眼的新鬼市主,左眼是无法聚焦的灰白,右眼竟是橙黄的,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碗里的食物,干枯的手遍布魔纹,盏中肉眼可见诡异的漂浮物。

陆轻衣只觉得反胃,学着江雪鸿的障眼法,假意“喝下”那盏酒,却还是被那刺鼻气味熏得连呛了好几声。

神族对鬼气本就敏感至极,她反应这般大,身份恐怕已经令人起疑。

见她如此,商锐反而放肆笑起来:“何姑娘好酒量!”

江雪鸿冷眼扫过商锐,扶上陆轻衣的脊背,暗中渡去内力,传音道:“商锐应是白骨化妖,那夫人约莫是走魔道的鬼修。”

问题在于,一介化身不久的骨妖为何能在鬼市拥有如此威望?

陆轻衣顺过气,嘟哝道:“你回头记得把这个坏蛋敲碎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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