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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句句离不开苍生道义,听得陆轻衣连连冷嗤:“你天生就有一整个宗门作为退路,当然可以作壁上观。我若不争,便只有死。”
怀璧其罪,她是不得已而争。
听到“死”字,江雪鸿眉心不自主皱了一皱:“你可随我去道宗。”
陆轻衣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道君是要捉我去审讯吗?”
江雪鸿默然许久,吞吐道:“我已是少宗主,能够做主。”
“做什么主,难不成要假公济私?”陆轻衣凝着他那条画蛇添足的发带,脸上重新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倏然凑近,“鸿哥哥,你不会对我有旁的心思吧?”
牡丹香馥更加浓郁,音色一派天真。
都是假的。
江雪鸿即刻散出威压:“胡言。”
孰料,红衣女子顺势跌倒在地,颤缩着捂住心脏。
江雪鸿忙收了功法,想走近却又踌躇,试着唤:“陆轻衣。”
陆轻衣的表情更加痛苦,死死咬着唇瓣。
江雪鸿等了片刻,犹豫着上前,又轻又快揽过她,沉着脸问:“何处不适?”
陆轻衣顺势往他怀里钻,泫然欲泣:“鸿哥哥,疼。”
江雪鸿只当是受尸心邪气影响,忙凝了一缕灵力注入她的脉门。正检查得专注,颊侧冷不防感受到一瞬温烫。
意识到片柔软那是什么,江雪鸿心头警铃大作,猛地推开怀中人,聚集的灵流滚滚而散。
方才的威压只是威慑,这把则是动了真格。陆轻衣重重撞在冥棺旁,浑身吃痛反而笑得愈发欢畅:“江雪鸿,打个赌吗?”
男人低眸不答,脸上清晰印着两瓣淡色唇痕。
发髻被磕碰得偏斜过来,陆轻衣迎着那双冷眼,巧笑嫣然:“就赌你会爱上我。”
*
鬓边一支牡丹金簪“叮咚”坠地,回忆与现实在此重合。
死气沉沉的鬼宅转为云气飘飘的仙堂,烛灯百盏,威仪三千。
两百年前,她曾重伤浴血踏过这里,毁庙拆宗无所不为。若是掀开眼前这些粉饰太平的金砖玉瓦,想必还能寻到不少破碎支离的仙族遗骸。
云衣扶额起身,眼前冷不防盖下一片阴影。
身着喜服的男人大步行来,步履间仿若带着要渡她去彼岸的超脱与清高,好一个光风霁月正人君子。
当年的赌局浑然像个笑话,心是冷的,再多爱恨纠缠也不会为之触动。
怅然若失间,江雪鸿已冲她伸手,音容同记忆里一样,清冷绝尘:“可是累了?”
眼前的手没有半点血痕,细长笔直的指骨如白玉竹节,连握剑的薄茧都不见,她从未见过男人的手能精致成这样。
就是这是手,将不竭无尽的灵力慷慨传渡予她,让她一念成痴,错信了无情人。
还是这是手,将十二枚封魔钉逐一扎入她周身要穴,无论她如何申辩,始终不曾迟疑。
前世,这道貌岸然的男人害得她魂飞魄散,如今大张旗鼓操办婚事,又是想利用她做什么?
云衣不动声色攥紧袖底金簪,将滔天恨意深藏于心,抬眸递去一个浅淡无害的笑:“多半是相思成疾。”
别来无恙啊,我的前世宿敌。
大红盖头随着起身的动作摆荡飘落,新娘的声音与容颜暴露无遗,众人一片哗然。
金步摇,红嫁衣,横波潋滟,秋水含情。
不会认错,那双勾魂摄魄的潋滟含情目,正是连绝情丹与忘川水都无法让江雪鸿释怀的午夜魂梦。
信誓旦旦说着心无私情,却独守空陵两百年。如今荒唐更甚,竟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妖女进门。
江雪鸿只看着云衣,见她不伸手,以为是受了周遭议论影响,身子一伏,重新将她抱起:“无需在意旁人。”
听他这般说,坐席间道号天钧的白发长老气得拂袖而起:“什么叫不用在意!”
“身为道宗首席,你娶一个贱种做正妻已是糊涂至极,居然还和那女魔头长着同一张脸,是想气死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吗!”
胭脂血,轻红衣。陆轻衣踏着无数仙族的尸体四处为恶,最后不惜同归于尽开启剑冢封印。
顶着一张人尽诛之的脸,怎能嫁入仙门?
质问咄咄,两股威压无声对峙。江雪鸿早已不是当年进退维谷的少宗主,而是能够凭借一道剑意震彻乾坤的首席仙君,他一心要做成的事,便无人能够阻拦。
一叶障目的男人冷声道:“婚契已成,今日与江寂尘结契之人是寻常阁云衣,不是落稽山陆轻衣。”
简直是指鹿为马。
旁侧,沐枫长老劝解道:“师兄,天雷劫都闯过了,小辈自有他们的打算,只要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何必在大喜之日为难他们?”
天钧长老反而勃然大怒:“三千阴兵至今尚未完全渡化,你怎么知道这妖女不会害人?赶紧让暮水辛丫头来验魂!”
有人附和,亦有人劝阻,两方势力争辩不歇,掌门江寒秋不擅应对,乱局最终被一道虚空剑气暴力压下。
冰花在江雪鸿足底凝结,掷地有声的字句仿若在公布金科玉律:“云衣不是陆轻衣。”
为行路方便,嫁衣特意选了轻薄料子,透过层叠的衣衫,依旧能感受到脊背膝弯的丝丝凉意。
手与心一样寒凉。
云衣的注意力全在婚礼现场之外,她在嘉洲府损耗了大半妖力,琢磨半晌也没拈成一个杀诀,只能回过神,半埋在江雪鸿怀里,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出席婚礼的小辈大多都是陌生面孔,也有几个熟悉的影子。除却被她手刃的仇人,其他道宗元老倒也没变。
江雪鸿这般一意孤行,她若真只是寻常阁云衣,此刻定已安心下来。可惜不巧,她的确就是陆轻衣死不瞑目的亡魂执念。
自己处于弱势,好在还有一层假身份遮掩。众目睽睽下不便撕破脸,前世勾心斗角几百回合,论起逢场作戏这件事,她未必不如江雪鸿。
云衣定下计谋,再次把头埋进“便宜夫君”的胸口,故意嘶声。
江雪鸿即刻低眸,关切问:“腿摔疼了?”
金觥玉筹散乱在地,囍字红烛冻满冰霜,少女只微微发着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争吵混乱吓得不轻。
想到她对这场婚礼的满心期待,江雪鸿眉宇愈发阴霾,腰间玉令倏闪,快速踏入空间法阵,丢下表情各异的众人扬长而去。
*
从云端俯瞰,上清道宗还是旧时的布局。道天宫正殿威严恢宏,紫阳谷与太极观东西相对,正北最高峰上只有一座清静典雅的道君府,往南则零散布置着不少楼阁式建筑。仙池泛幽,云桥飞虹,遥遥可见山门外茂密的竹林,也不知那座凉亭还在不在。
云衣被江雪鸿揽着驾鹤而上,眼见风吹掀起喜服红袖,露出其下纯白如雪的内衬,又被月夜清辉浸染成冷蓝色。
潦草赶制的婚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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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不通的婚书,无人祝福的婚礼,看似大费周章实则敷衍了事,是想羞辱于她吗?
云衣越想越来气,借着半空中流散的仙气,终于凝聚起一股妖力。
她手中这支牡丹簪不同于市面上一般的饰物,简单利落,无论尺寸还是款式都恰到好处,末端锋利,可作短匕使用。江雪鸿专注赶路,只需将其重创夺来剩余两样秘宝,再挟持灵鹤去往昆吾剑冢,她甚至可以闹一次仙宫。
天外无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靠近道君府时,风声逐渐变大,身子也因紧张而绷紧,金簪尖端离毫不设防的心口越来越近。这一刻,她好像已经变回了那个嗜杀成性的罗刹。
恨!好恨!前世不能如愿,今生一定要杀了他!
似感受到怀中人心中那股炽热,江雪鸿突然低头:“可觉得冷?”
云衣如听惊雷,浑身重重一抖,手中簪子便从云端掉了下去。后山密林茫茫,不知落在何处。
功败垂成,不仅没了武器,妖力也散得一干二净。云衣借故撒气,狠狠锤了他心口一把:“都怪你!”
江雪鸿极快扫了一眼黑黢黢的林路,在她紧皱成山包的眉边落下一个娴熟又亲昵的吻:“嗯,都怪我。”
触感轻柔,如清泉落玉石,白雪洒林间……好他妈想吐!
云衣吓得汗毛倒竖,几乎要尖叫出来:这恶心至极的口气,当真出自那个铁石心肠的寂尘道君吗?
新婚燕尔的男人浑然无知,柔软着声线安抚:“已留了符印,稍后去寻。”
说着,还又把她抱紧了些,下颌正抵在额心。
云衣气得发晕,偏被他禁锢得一下都动弹不得,身子竟一寸寸滚热起来。属于落稽山的记忆缥缈凌乱,属于寻常阁的记忆却清晰如昨——
“夫君,你要主动些。”
“我喜欢被你抱着走。”
“多亲亲我,知道吗?”
夜风清寒,云衣的脸反倒又红又烫,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甩上一巴掌。
她本应该恨透了江雪鸿,现在这番妇唱夫随的局面究竟算什么玩意儿?
放纵一次(上)
又是夜岭,又是歪脖子树,实在是晦气透顶。
陆轻衣看向身旁的蒙面人,挤出一个身心俱疲的苦笑:“你不会是孟临川他亲戚吧?”
连绳子的绑法都一模一样。
沾满红锈的刀蹭过她的脖颈,蒙面人冷冷道:“你很不听话。”
陆轻衣脖子一缩:“呃,能展开说说吗?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她隐约有预感,就是这个人改了困阵为杀阵。
蒙面人只是冷嗤一声,抬手点了她的哑穴,默然无语。
陆轻衣:“……”
话不多的反派,最可怕。
这个幻境被她搅和得一塌糊涂,但反派依旧在一往无前行事,至少也透露了些许蛛丝马迹。华胥引暂且不论,说不定现在正折腾着她的魔毒都跟这人有关——君怜月,孟临川,蒙面人,真是一环套着一环。
周遭鬼火阴森,随着一段咒文吟罢,一轮鲜红的月破开云层,大群散发着蓝色光芒的蝴蝶从崖底垂直而上,翅膀上的花纹如鬼面一般。随着蝶翅扇动,烂泥中无数僵尸直直坐起,舌动喉鸣,声音仿佛放大数倍的苍蝇鸣叫,向山下直冲而去。
“见到玉京三剑,杀无赦。”蒙面人沉声下令。
恶血腐肉的气息熏得陆轻衣反胃,但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唾沫,肚子还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晏闻韶之死暴露了羲凰血脉的秘闻,全天下都对木秀于林的江雪鸿觊觎不已。当时,傅昀受命镇守玉京山门,抽不开身。姜钺身染魔毒,早已知晓姜钤会在夜岭除魔之际对江雪鸿不利,干脆设下困阵,为其扫清外患,却没想到生路成了绝路。情急之下,姜钺唯有以命抵命,为江雪鸿撞开生路。
他护了君怜月,护了姜家,也未违背玄尊的嘱托——这便是他说的,不曾后悔,却问心有愧。
这个大反派当年恐怕只是暗箱操作,现在则是想把他们一起弄死……做梦!
陆轻衣晃着手臂使劲挣扎,可这个身子中毒太深,稍微一动腹部便是冰棱刺穿一样的疼,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她不能死,不然江雪鸿他们出不了幻阵。
失血过多造成的困意如巨山般要将她压垮,为了保持清醒,陆轻衣先抠破左掌心,再抠破右掌心,然后挨个压断指甲,十指连心,像刀子般往心里插。
神智朦胧间,她忽然想起某日玩溯冥剑伤了手,少年给自己上药时的臭脸。
那脸臭着臭着,就红了。
陆轻衣知道他是想亲她,但她死活不愿意,他也作罢,只抱了她一会儿。
唉,或许给他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
天空不知何时又聚拢了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越下越密,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雨水映入眼中都变成了鲜红色,耳边杀伐声不绝,陆轻衣浑身发冷,忍着伤痛等了不知多久,意识都快掉线了,终于在长路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三个倾动寰宇的翩翩少年,都是为她而来的。为首的那人势不可遏,矫若惊龙,漫山遍野仿佛开遍业火红莲。
陆轻衣唇角扯起一抹心疼的笑:其实,被英雄救美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有人想让江雪鸿败,有人想让江雪鸿死,亦有人想逼江雪鸿活……事实上,他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心魔的幻梦里。
羲凰族的百岁,在凡间不过未及冠年。
永朔八十二年那夜后,这个会策马,会脸红的少年,再也不能拿起剑了。
风展翼,雨鸣镝,漆黑的夜空和冷白的气雾中,漫天轻浮的火星好像萤火虫一般。雨幕如帘,隔过数重痴梦,隔过一世流砂,陆轻衣眼中只剩他一人。
包围圈中的少年口中吟诀,指尖燃焰,将赤金的血抹在剑刃上,像凤凰涅槃一样不顾一切,疯狂地燃烧自己,连姜钺、傅昀都变了脸色。
刀尖混杂着妖血与人血,冒出团团黑气,四处都是腥气的焦糊味,尸液喷涌,肉块横飞,绽开一路血色妖花,如同置身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
江雪鸿尚未修成灵体,筋脉还驾驭不了如此凶险的杀招,却不惜自焚元火,一点一点地,坚定不移地朝她走来。
原来,他真的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阵了啊,这样耗下去,是想找死吗……
陆轻衣只觉得这阵子莫名其妙挨的疼痛加起来都比不上对这个少年的心疼,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下子冲破穴道,带着哭腔大吼出声:
“江雪鸿——你这个不分轻重缓急的大混蛋——”
血海中的少年循声望去,瞳孔中骤然绽出一朵盛放的青莲。
*
夜半时分。
陆轻衣在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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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树底苏醒,发现自己蜷在江雪鸿怀里,少年浑身是血,正扶着她的肩膀给她喂水。
她刚刚居然跨次元使出了神力,也不知他是怎么收拾的烂摊子。
其实也不用收拾,反正只是黄粱一枕,他既能找到这里,必然已经破了所有次阵眼,至于为什么等到现在还不破阵,定是想和她好好告别。
雨早就停了,两人的衣衫却还是湿的。
中天的血月变成了白月,树影收缩到树下,天地一片雪银之色,宛若白昼。
姜钺和傅昀候在坡底,蒙面人也逃走了,零星几只蓝色蝴蝶停在满是腥臭味的尸体之上,显出几分妖异的美。
宿雨本已将脸上的血渍冲刷得干干净净,陆轻衣张口欲言,唇角却先流下一线温热。
少年漂亮精致的脸上还凝着露水,沾满血污的衣服黏在身上,好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看上去疏索又寂寞。
她似乎渐渐明白,他为什么讨厌雨水了。
水晕开唇上的血,陆轻衣轻轻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呢……”
很遗憾,他们没能在最好的年岁相遇。
江雪鸿放下水袋,眸中一片晦暗:“你早就知道主阵眼在哪里。”
掌心皮开肉绽,指甲上凝血模糊,她为了等他,竟做到这个地步。平日连划破一点皮都要喊半天,如今竟丝毫不在意了。
陆轻衣虚弱一笑:“这不看你喜欢我得紧,没忍心吗……”
其实很简单,此阵既与华胥引融合为心魔幻阵,主阵眼自然在心魔身上,也就是她现在的马甲。
深山白夜,陆轻衣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作,皱眉道:“晏老五,我都快疼死了,你怎么还不破阵?”
“我也想放纵一次。”江雪鸿按住她的唇,含笑道,“莫催了,就到天明前。”
大厦将倾,红尘有恙,烽火戏诸侯,倾国换一笑,只要怀中人无病无灾,便好。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幻境,梦醒,他还是那个无私情的道盟世君。
陆轻衣突然觉得有点想哭。
今夜过后,这个炽热的少年,终是隐去了光华。他们心照不宣,紧紧相拥。
江雪鸿问:“你是神魔双血脉?”
单凭神力,不可能这般迅速地压制僵尸潮。
陆轻衣半死不活依然要作一把:“你现在是不是怒火焚心羞愤欲绝,为自己背弃师训深感愧疚,最后只能亲手杀了这个骗身骗心的妖孽,了结这段无果的孽缘?”
事实也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毒发前杀了她。
“混血而已,你是魔又有何妨。”江雪鸿让她的头枕在自己颈窝,柔声道,“阿倾,告诉我你的真名。”
闪烁的黑点在眼前明明灭灭,陆轻衣也不再继续装神秘:“陆轻衣,‘苏世独立’的苏,‘河倾月落’的倾河……不许叫错。”
江雪鸿用脸颊一点点贴紧她冰凉的额头:“陆轻衣,我很害怕。”
害怕这一剑穿心,依然破不了阵。
害怕这阴错阳差,她会死。
害怕他下手太重,她会疼。
害怕他前尘尽忘,她会伤心。
陆轻衣何尝不懂:“我要是拿这个骗你,你就自戕,赶在黄泉路上把我揍一顿,下辈子继续做仇人。”
江雪鸿只是贴着她,手上不断使力,似乎这样就能让她的身子不要冷得那么快,似乎这样……便能离她的灵魂更近一点。
温热的泪划过鬓边。
他这样,陆轻衣原本一捅了之的勇气也萎了,眼眶也红了。
她根本没说过喜欢他,他却傻愣愣捧来了一颗真心。
为防止自己哭下来,陆轻衣继续开玩笑道:“两百年后连溯冥剑都和你不对付,我难得穿来一趟,快让我好好看看,你当年是怎么人剑合一的。”
她撒娇般蹭了蹭他的颈:“晏五哥哥,动手吧。”
“……好。”江雪鸿一手扶着她,一手抽出溯冥剑——青光流影,寒星黯黯,剑刃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陆轻衣一眨不眨盯着少年握剑的手。
那只手没有戴玉戒,虽沾了血水,却能看到其下光滑的皮肤,不像两百年后那般总是新伤叠着旧伤。
剑尖停在离她心口半寸处,伴随着“喀嚓”一声,整把剑倏地从中间断成两截。
本命剑与剑主同心,剑断,要么是剑主修为超越剑境,要么是……剑主心折。
江雪鸿捡起折剑,断刃划破掌心,赤红的血珠顺着刃口滚落。他靠近少女耳边,喑哑道:“秋日桂树下那个问题,记得去问问两百年后的我。”
他果然,还是不甘心。
陆轻衣尚沉浸在溯冥剑断的震惊中:“哪个问题?”
白霜霜的银刃没入心口,陆轻衣却一点没感觉到疼,注意力全凝在耳边那朦胧暧|昧的两个字上:
“你猜。”
梦醒,阵破。
他的情劫(上)
明幽之界,生死溟濛。
没有凤阁龙楼,没有金殿玉墀,只有形态各异的无数鬼怪,睁着空洞的眼,匍匐在黑雾凝成的王座之下。
传音镜浮在半空,座上,鬼面男子从黑袍中探出冷白的手,口中沙哑念着上古歌吟,凛然往虚空处一指。
先是一片静默,而后周遭晃动起来,一道被吸入鬼界的天雷如藤鞭般狠狠抽下,在烟煴浑茫中撕扯出泼墨般白里透青的光辙,霹雳声震耳欲聋。
晏闻彻冷眼如冰,岿然不动,只瘦削的手背渐渐上现处一条条暗红的勒痕,似在与一股洪荒之力之力互相拉扯。
又过了不知多久,太古篆文终于结为一行势如银钩的行草——
纯阳剑主亡于太阴神女。
天谶只停留了一息工夫便烟消云散,淡金色的流光如画卷铺展,现出悠然无拘的世外景象。
梧桐静,广庭闲,院门挂着“凤栖梧桐”的镶金匾额,穿过鲜翠欲滴的芭蕉和红酣醉人的荷塘,在虚空中织出青衣少女含笑的影子。
柳眉杏眼,明艳动人,襦裙卷上膝弯,露出纤瘦的小腿,正一眨不眨地剥着莲蓬,一面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不仅是天谶之女,更是道盟世君的一念之私。
晏闻彻的嗓音仿佛鬼魅低吟:“企之,杀了她。”
神所留下的创伤,不可治愈。
“你若舍不得,便由我来动手。”话毕,黑雾凝成的箭矢便向那流光画卷中心的少女疾飞而去。
“咖嚓——”
传音镜支离破碎,炎火划出弧线,重重顶回了箭锋,黑雾却一冲而散,剑光直袭向座上的晏闻彻——那一箭,竟只是虚招。
隔界运功本就难以操控,江雪鸿匆忙收招,不免遭到反噬,唇齿间很快便溢满腥甜。
鬼怪惊散开,灼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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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黑袍只有一寸时化为虚无,传音镜的碎片没入混沌,只余一个顶着巨大窟窿的焦黑镜框。
晏闻彻听着对面沉闷压抑的咳嗽声,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当真温柔乡是英雄冢,你莫不是要死在床上哈哈哈哈!”
不过拿虚影做个试探,竟连心法都使出来了,护得可真紧。
“天谶是什么我也不多解释了。”晏闻彻语调轻佻,“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未遂之愿,等我来给你收尸。”
紫极峰顶,镜面灵光倏地一灭,御座上冕旒华服的红衣男子垂眸看着掌心鲜血,只觉得殿外飞雪也抵不过心中之寒。
晏三一试,再也无法掩饰了。
神魔血脉,阴阳互斥,前世今生,天命谶纬,华胥黄粱。
陆轻衣,是他的情劫。
思绪被门外的通传弟子打断:“世君,顾统领到了。”
江雪鸿不动声色拭去血迹,抿了口茶,方道:“让他进。”
片刻后,顾曲立在阶下,施礼道:“禀报世君,濠梁城暗网传来消息,孟澶病重。”
江雪鸿隔空接过密函,微微拧眉:“孟城主年关大宴上无甚异常,怎的突然就有陨落之兆了?”
顾曲道:“属下已派人详查,尚未知真伪。”
“孟羡鱼可知?”
“似乎孟二小姐并不知情。”
孟羡鱼因琨瑜会被孟临川盗用神器,前几日刚来景星宫大张旗鼓请了罪,将千金赠礼恭敬奉上,又虚辞了好一番才踏上了回程。
“你亲自带人送些灵药过去,顺道探探孟澶的口风。”江雪鸿将密函烧尽,从扳指里转出道盟金令,轻描淡写道,“博洲顾氏既是你的故里,此番也顺着嘉洲神庙的线索,好好查查西南三洲吧。”
顾曲怔愣许久,眼中泛起赤丝,高耸的颧骨起起伏伏,最终只跪谢道:“多谢世君!”
他的深仇大恨若当真与濠梁城有关,必要教他们血债血偿。
顾曲走后,慕容紧跟着进殿,递上簿册,行礼道:“启禀世君,道盟四城除主城外均清扫完毕,发现的魔道暗党尽数缉拿归案,少卿昨日已问审过一轮,世君可还要再审?”
道盟积弊已久,此番借寻神器之机扫荡十洲,既聚了民心,立了景星宫的威望,也为道魔之战淘清了沙子。
江雪鸿一目十行扫过,淡声道:“你持本君印信再把一次关即可,暗线那头多留意着点姜三。”
“是。”
茶水已经凉了,江雪鸿指尖燃焰划过杯腹,又问:“可接到鬼市的消息了?”
慕容默然颔首。
江雪鸿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黯淡无光的双瞳,低头饮茶,目光微沉。
当年,晏闻誉倾羲凰全族之力救他出玉京死牢,并让晏闻彻一路护送,众人则打着擒拿逃犯的名号,对他和晏闻彻重重围堵。
周道如砥,独他一人无立锥之地。只因凭着这九转纯阳的绝世血脉,才有望突破那冠绝古今的九重心法。
人居之地既行不得,便只能从妖鬼魔兽的巢穴一路厮杀,却仍躲不开陷阱伏击。
时光回溯到永朔末年。
枯枝下积着薄霜,冬日淡红色的阳光冷冷射到流血漂橹的地面上,踩上去软滑黏腻。
晏闻彻布开结界,精疲力竭倚着尸山,风流俊逸的桃花眼里没有半点穷途末路的哀凉。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从容不迫地拭去脸上血迹,望着西斜的红日夸张叹道:“我布阵比不得姜文默,待入了夜,恐怕只能任人宰割喽。”
身侧的少年木木撑着剑,衣衫被鲜血浸透,却既不包扎伤口也不静坐调息,只在听到他口中的故人姓字时微微颤了颤。
这一路仿佛带了个木偶在逃命,晏闻彻嗤道:“企之,我不是好人,这巅峰之位你不稀罕,我可眼馋得很。”
桃花眼底划过野心勃勃的幽光:“眼下一个进退之择,或许就定了你我生死。一起活,我定是要同你争的;一起死,九泉之下,二哥怕是要同你我没完。”
江雪鸿总算偏过了头,哑声道:“三哥待如何?”
晏闻彻遥望暮云合璧,轻轻翘起唇角:“不如你我一进一退,一生一死。”
他指的,显然不是分头行动。
羲凰族有一上古禁术,借助禁咒和元火,可将对方功法连带着性命一并攫取,躯壳和灵府同时增强数倍,撑到入羲凰陵之前足矣。
相传千年前羲凰邪神便是用这般邪门的法子屠杀同族,进了神格。
此间,晏闻彻甘愿引颈就戮的条件却是,待江雪鸿破炎离赤火九重境后,自愿献舍这副举世无双的躯壳。
江雪鸿听罢不置可否,问:“元火焚尽必死无疑,三哥既要保全元神,打算以何为媒?”
晏闻彻唤道:“慕容。”
“属下在!”一道黑影落在二人跟前。
暗卫打扮的女孩四肢纤细,又高又瘦,下跪的腿隐隐打颤,看上去伤势颇重,眼神却决然又坚定。
一路上,晏闻彻调动这些年在声影楼暗中积聚的全部人手,无数暗卫或倒下或叛逃,只有这个小姑娘跟着兄弟二人撑到了现在。
晏闻彻啧啧道:“我当年随手捡了这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回去调|教,便是看中她这一双无情眼,奈何近些日子染了痴愁,倒不如趁早毁了。”
下一瞬,他脸色陡变,沉声下令:“慕容,自剜双眼。”
“是!”慕容毫不犹豫取出匕首。
刀声起,寒星落。
红日初沉,鸦鸣乱耳,晏闻彻握着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笑得风华逸宕:“企之,禁术非正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和慕容,可休教旁人知晓啊。”
他脚底匍匐着的女孩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只默默爬起身,为双眼缠上乌绫。
荡开记忆的迷雾,眼前的女孩更加高瘦,姣好的皮囊背后却经历过无数创伤。哪怕不知故主附身何处,何时归来,她依旧忠心不二地履行着故主之托。
启用禁咒献舍躯壳凶险异常,唯有以慕容的性命为引,方能确保无虞。
故主不喜她爱慕的目光,她便自剜了双眼。
故主一时兴起救她一命,她竟要以命偿之。
晏三生性多情又喜怒无端,身边的人如流水般换了不知多少轮,慕容恐怕是唯一一块百年如一日的磐石了。
思量间,慕容试探问:“世君昨日拟的檄文可要往各洲誊送一份?”
江雪鸿敛下情绪,颔首道:“派几个弟子去送即可,有异议让那些洲主界主自己上紫极峰陈情,无异议便签字画押,择日公告天下。”
慕容双手接过文书,又道:“下个年号还需世君定夺。”
江雪鸿下意识按习惯回道“随意”,顿了顿,在纸卷一角犹豫着写下两字,轻道:“定这个罢。”
——清安。
清安,是为天下。
倾安,是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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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道盟世君这般挂着心的,竟只是个才过碧玉年华的少女。
慕容躬身应下,临去前又低声提示了一句:“世君,栖梧院今日还未传出消息。”
御座上,江雪鸿缓缓搁下杯盏,捏了捏眉心。
一念牵心,可他又能为他的情劫做到何种地步呢?
*
治疗元神创伤本就繁琐复杂,陆轻衣又是个身份敏感的活死人,江雪鸿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压着内力一点点替她安魂。
许是身魂不系的缘故,每次稳定下元神,小姑娘都要比往常多睡一会儿,偏偏这一次,她已睡了整整三个日夜。
栖梧院的芭蕉小径上,温离瞧见华服男子风雪加身的模样,捂嘴笑道:“我前脚刚到,晏五师兄后脚便跟来了,连身衣服都不及换,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兄成天盯着我呢。”
江雪鸿踏入镂空雕花的垂花门,几步便行至她身侧,蹙眉道:“你一个剑阁长老整日擅闯客房,成何体统?”
“我也就第二遭来,师兄至于这般较真?”水蛇般的腰身向他微折,温离语气揶揄,“我看啊,若不是紫极峰成日忙得紧,说不定师祖宝贝儿早就成了师兄的关门弟子了。”
江雪鸿不作理睬,迈开步子入了堂屋,扫过落芷神色,便知他的情劫依旧睡得香甜,心下微哂。
他自投罗网,竟还得看她脸色。
满怀抱
甩掉了娃娃音,耳边也清净了不少,云衣得过且过了三日,身边时任仙使的夷则长老捎来一封书信:“这是小公子写给尊上的。”
莫不是求她放他出去?
云衣从未见江雪鸿过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心中得意,即刻拆了信封。
入目是一片稚嫩却端正的字迹,写的不是哭唧唧的求饶,而是一长串拗峭的古字,书信起结都是敬语,大意是——
怀柔六年,伯父(江冀)时任上清道宗大长老,发现落稽山一脉妖族存有逆神之心,召集座下弟子及玉京仙族合力围剿,屠灭恶妖全族。
怀柔四十九年,妖魂怨念侵蚀伯父(江冀),致其陨落。同年,父尊(江望)以身为阵,立昆吾剑冢。
古卷不得带出,他竟自己默记了下来,一面领罚,一面手书给她,还将剑冢内的信息一并附上,字句中立,不带任何感情偏颇。只在内页极为不起眼处附了一行小字:娘亲,对不起。
即便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他总是先认错。
云衣心头微微触动,抬眸问:“江……小公子还在剑冢吗?”
夷则仙使道:“是。”
云衣放下信笺,提起流金裙便往极北之地去。昆吾剑冢地势曲折,她寻觅许久,才终于望见那个凌寒执剑的短小身影。这时候的江雪鸿还没有本命剑,个头甚至和手中木剑差不多高,正对着冰壁上自己的倒影,认真比划着。
剑影留下的朦胧痕迹渐渐交错重合——竟还是承平符。
云衣有些无语:那鬼画符究竟有什么好天天钻研的?
虽说天钧长老是秉公执法,但道宗弟子本该七岁才入道,让四岁的孩子一视同仁,处罚实在太过严重。这孩子办事利索,云衣想让他冻死在昆吾剑冢的坏心思也消了大半,迈步上前。
听到旁侧动静,小男孩迅速转过冻得通红的脸颊,看清来人,他又惊又喜,眉梢发顶的积雪跟着一落:“娘亲,我不怕冷。”
在外唤白无忧“母尊”,私下仍让他唤“娘亲”,定是十分疼爱这个孩子的。可白前辈既然这般看中江雪鸿,为什么还会让他被妖邪重伤到情丝尽断呢?
对上这般纯善带笑的孩童,云衣满肚子的冷嘲热讽实在使不出分毫,眼看他在寒风里哆嗦不止,皱眉道:“跟我回去。”
小江雪鸿擦了擦积雪,犹豫道:“娘亲,七日还没到。”
云衣直接上去拽他:“处罚暂停,天钧长老那儿由我去说。”
小少年仍然不动,眼神里含了一丝不信任。
受骗一次便成了惊弓之鸟,而她与江雪鸿的过往之中充斥着谎言与欺骗,他是不是从未信任过她?
云衣忍不住怼道:“说就照做,自己傻怪谁?”
这下,小江雪鸿更加不肯走了。云衣等了片刻,索性自己离开,却被他扯住了裙摆。
“愿意走就动啊。”
他却又站定住了,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写的承平符,只是‘还行’吗?”
云衣几乎忘了评语的事,不懂他为何执着于此:“‘还行’就是挺好的。”
“挺好是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得不得了。”
小少年听出她的敷衍:“和爹爹写的一样好吗?”
“……”她怎么知道。
可不比出个高下,就不走。
这股执拗脾气令人懊恼不已,这孩子就那么想那个早死的爹?
云衣蹲下身问:“别管那符了,说吧,怎么才肯走?”
小江雪鸿眨巴着眼看了她许久,将木剑一丢,张开双臂:“我要娘亲抱。”
“你敢?”
“娘亲~”
包子脸配合着奶酥音,简直是太犯规了。
傲气败给了母性,到底还是着了某人的套。云衣暗骂自己不争气,撒气似的拧了一把他的脸。小江雪鸿吃痛仍不吭声,反而把她抱得更紧。
刚踏入道君府,奶团子又道:“我还想和娘亲睡。”
小小年纪,居然还会得寸进尺。
云衣把他往屋里一丢,冷嗤道:“我看不如给你现娶个娘子,和娘子睡去吧。”
小少年并不理解何谓“娘子”,呆呆问:“娘子也是娘吗?”
想到这小子未来会趁着同床共枕对她“上下其嘴”的事,云衣脸色骤红,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娘子是你欠的命债!”
她只恨自己不该对仇人心软,憋着一肚子的火翻来覆去,过了三更天,忽被夷则仙使匆匆忙忙唤醒:“尊上,小公子烧得厉害,您赶紧去看看吧!”
云衣暗骂他事多,更衣梳头磨蹭着赶到,却见方才还抱着她耍心机的小男孩,已瘫软在了床榻。身子不住打颤,面色潮红,满头大汗,呼吸也又快又强。
穿着夏服在极北之地硬冻了三天,连稍大些的弟子都不能全身而退。江雪鸿习惯忍耐,云衣心思又粗,完全没发现他本就发着低烧,半夜则病得愈发厉害了。
她摸上那灼热的额头,云衣暗道不妙:完了,小崽子烫成这样,不烧死怕也要傻了。
小时候这么娇弱,长大怎么就弄不死了?
“娘亲,难受……”小少年迷迷糊糊着唤。
用上仙术都没有用,云衣耐心将尽,被他一声声哼得浑身难受,又骂起来:“一天到晚给人找麻烦,我看你重新投胎算了!”
小少年喘着虚气问:“我死了,娘亲会天天想着我吗?”
云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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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治疗,冷嗤:“死了正好。”
“爹爹死了娘亲没有哭。”小少年顶着病痛灼灼看她,“我死了,娘亲会哭吗?”
云衣反过来问:“我要是哭了,你愿意就乖乖去死?”
小少年反而真说了一声:“好。”
“……”果然是烧出毛病了吧。
手掌轻松覆盖住那脆弱的脖子,祸害就应该趁早铲除,只要用力一握,就能轻松要了他的命。
恶毒的心思在寂静中生长蔓延,篆有太极八卦符文的房门忽响起“吱呀”一声。
云衣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只见她在水月镜天内一路追踪的人不知怎的自己钻了出来,在幻境内来去自如,不受任何束缚。
她仗着套了白无忧的外壳,故作威严道:“你怎么闯进来的?放肆!”
江雪鸿淡薄的眼轻飘飘一扫:“云衣。”
伪装轻而易举被戳穿,云衣惊诧不已:“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啧,还想听大号江雪鸿唤她一声“娘亲”呢。
江雪鸿不答,径直上前取过帨巾替“自己”擦拭起来,看到小少年脖颈上新鲜的指痕,微微停顿。
云衣胡乱解释道:“我刚刚给他,呃,给你试温度来着。”
摸额头和掐脖子,也差不多吧?
好在江雪鸿并未追问,继续有条不紊动作。
药炉咕嘟作响,感受到细致轻柔的抚慰,小少年的呼吸渐渐有了规律,慢慢睁开眼。高烧之下的意识不甚清晰,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目,轻唤:“爹爹……”
熟蟹似的小脸转向云衣,有些忐忑道:“娘亲,是爹爹。”
云衣也不点破他病急乱认亲,冷脸斥道:“别乱动。”
小火炭不知为何抗拒起来,蠢蠢欲动:“我要娘亲抱,不要爹爹。”
“老实躺着。”
“娘亲。”星星般的眼睛忽眨忽眨。
云衣心思一动,却听江雪鸿冷冷开口:“她不是你娘亲。”
小少年立刻怼道:“你不是我爹爹!”
云衣左顾右盼,竟诡异看出了一种针锋相对的既视感。江雪鸿深谙“自己”的执拗,便转向云衣,牵过她的手:“闭眼。”
云衣异常警觉:“别碰我。”
“妖丹未凝,真仙之体于你元神不利。”江雪鸿情理并施,“我还需尽快破除幻境。”
云衣将信将疑,看他神智清明,也的确是一本正经要帮她,这才配合闭上眼。
离魂咒打在眉心,仿佛魂魄被一股推力猛拽而出,云衣身子骤沉,重重跌进男人的怀抱。有力的臂膀攀上腰际,云衣挣扎道:“你别以下犯上!”
江雪鸿扶稳她,叮嘱道:“幻境流动不歇,务必定心。”
云衣回头,只见时间不知何时凝固,白无忧和小江雪鸿都定在原地。身侧镜子的倒影里,自己本人的身子正被江雪鸿无比暧昧地抱着。没了母上大人的保护壳,云衣吓得一个激灵,抬手就推,江雪鸿反而把她搂得更紧,缩地成寸,一步瞬移出房间。
刚一离开,水月幻境立刻重新流动起来。
云衣正想问个究竟,眼前陡然覆下一片宽阔的阴影。江雪鸿俯身,端端正正且毫不犹豫地把她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吐息恰到好处落在耳侧。
……不抱亲娘来抱她!原来打的是名正言顺的算盘!
任凭她如何推拒,依旧无法挣脱禁锢。法诀掩盖不了他浑身上下的水气和血腥,那是写祈愿灯时留的伤,还有强闯幻境的反噬。
“云衣,”江雪鸿动作霸道蛮横,声音却还是自处低下的协商口吻,“今后别再靠近水了,成吗?”
云衣愣愣问:“为什么?”
江雪鸿轻轻亲了下她的耳垂,含糊道:“心口疼。”
触碰与水月镜中所见一样轻微,云衣呼吸一滞。
既然她不疼,那么疼的人,是他?她靠近水,他为什么会心口疼?
“别动。”江雪鸿又道。
别动,让他抱一会儿。
怀抱松了力道,变得百转千回起来,同那小少年一样,眷恋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他找她恐怕费了不少功夫,这一回多半是又瞧见她溺水了吧?
短短几个瞬息,云衣脑海飞旋过无数画面:寻常阁花月缱绻,绿玉帐鱼水缠绵,她逞醉求嫁,他便一口答应。
率性又执着,浑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如果,前世他能这样抱她一次……
胸口也被带动着发颤,云衣心生怯意,不敢再往下深想,那个可能的答案,决不能是她与江雪鸿。
世道残酷,她明明还是“衣衣”时就已看清,不抱有任何幻想,不相信任何人。都怪那人间十年的灯火太过温柔,还是让她错信了江雪鸿,弄得个遍体鳞伤、万人唾骂的结局。前世已经输了性命,今生怎么敢再赌一次?
她闷闷问:“为什么还不出去?”
江雪鸿也已平复下来,目光转向室内:“有一事尚须勘察。”
“什么事?”
“往事。”
“……?”
透过纱窗,只见小少年扯着白无忧的衣袖,急切道:“娘亲,我刚刚看到爹爹了。”
白无忧不多言语,轻柔抚了抚他的面庞。暖黄的灯光衬得那张尊贵的脸愈发柔和,像新柳梢头软款的春风。江雪鸿的脾性想必也是随了母亲。
“真的是爹爹,他刚刚替我擦汗了!”小少年信誓旦旦比划着。
白无忧仍旧没什么表情,身后夷则仙使的脸上却风云变化起来。她最擅长异想天开,想必不出几日宗主夫人孀居寂寞的传闻就要散播开了。
见娘亲只顾倒看药,小少年继续渲染道:“爹爹还抱着一个漂亮姐姐!”
窗外,云衣眼角一抽:她怎么就成小三了?!
江雪鸿宽解道:“母尊不会介怀。”
云衣暗瞪:她不介怀我介怀!
白无忧主持宗内大小事宜,整日忙碌不歇,喂完药便匆忙离开。片刻后,送药的仙使也一并离去。
江雪鸿刚踏入房门,装睡的奶团子一下蹦弹起来,表情带着亲密又陌生的疏离感:“爹爹?”
他又转向云衣,警惕稍松:“漂亮姐姐!”
云衣比了个噤声手势:“算你有眼力见。”
小少年听话至极,立刻不再作声。
江雪鸿走近床侧,自己套自己的话:“母尊是如何同你说昆吾剑冢的?”
重伤后,他四岁前的记忆便有些模糊,正好借助这番回溯探查一番。
小少年不解为何“爹爹”要追问这些往事,还是如实道:“昆吾剑冢是为了封印怨魂和邪修。”
江雪鸿问:“怨魂何来?邪修是何身份?”
“怨魂是妖,”小少年想了想,声音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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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邪修,天钧长老说,好像是……伯父。”
那邪修竟是江冀!
云衣心中推测:会不会是江冀先率领众仙屠灭落稽山妖族,后又被妖魂怨气侵染,成为了邪修?可就算是江望封印了江冀,哪里需要以身设下如此大阵?
答案恐怕唯有从那湮灭已久的妖族身上找。
江雪鸿似也想到这层,又追问了几句,但幼年的他显然也并不清楚剑冢详情。
小少年不知二人的困惑,突然道:“爹爹会画承平符吗?”
江雪鸿默应,取出符纸便画,将其折成纸鹤形递去。
小少年小心翼翼接过那近乎完美的符纸,连病痛都不顾,目不转睛把玩起来。
一旁,云衣突然冒出诡异的想法:总觉得,这孩子对突然冒出来的“爹爹”并不十分热情,与其说是疏离,倒更像是在攀比,在计较。
和“爹爹”有什么好计较的?
只见小少年捏着纸鹤,好奇问:“爹爹知道‘娘子’吗?”
江雪鸿颔首。
“娘子是娘亲吗?”
江雪鸿重新牵过云衣,依旧颔首。
……好像有什么不对?!
与小江雪鸿口头约定了保密协议,见他们要走,小少年忙扯住云衣:“你们不陪我了吗?”
可爱的表情瞬间崩坏,随时要呜哇大哭出来,简直像在威胁他们。
为了复现往事,不可干扰幻境太多。江雪鸿转向云衣:“我须去一趟昆吾剑冢,有事可传音联系。”
不带上她,是忌惮她会动那金贵的封印吗?
云衣不乐意看孩子,但幻境未知,也不想再跟踪江雪鸿,衡量片刻,勉强答应留下。
看着“爹爹”离去的背影,那看似乖巧的小少年将揉烂的纸鹤一丢,眉眼微垂,唇边浮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娘亲不陪睡,但娘子可以啊。
惯的毛病(上)
城郊神庙毁于百年战乱间,废弃已久,砖地缝隙里长满了苍苔,屋脊从中间断裂开来,青黑的墙壁垮塌了一大半。
一路向北,起初尚能见到被鹫鹰虫鼠啃啮得不成形的尸骨残骸,踏入深庭后便再无活物涉足的痕迹了。
天色微曙,满是尘灰的神像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其下似有什么在蠕动。
又过了片刻,歪斜的神像被一只布满血污的绣鞋暴力踹开,露出一条纤细的腿,紧接着又伸出一只带着淤痕的胳膊。
“呼,可算是出来了……”音声娇细,略有些虚浮无力。
陆轻衣一手撑着从乱堆中坐起,一手撩起前额乱发,得意道:“我这下选对路了吧?”
嫣梨跟着她爬出,面露担忧:“都怪奴家触着了机关,让苏妹妹受了伤。”
陆轻衣伸出手示意她扶自己起来:“死人之间还矫情什么,反正这铁夹又没毒。”
看到姜荇身上护身诀的那一刻,她便彻底放了心。
既然晏老五来了,那就可以尽情搞事了。
观察了几次刀疤脸开关锁后,她已经基本摸清了套路,三下五除二便破了铁锁机关。
灵府依旧被封印着,陆轻衣挂起营业微笑转向神医,谁知一向仪态温婉的姜三小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惊叫一声,蜷成了一团。
陆轻衣回头看了看嫣梨——对方乖乖呆在自己的壳里,并没有灵魂出窍吓人。
孟倚楼试探问:“姜三小姐可是吓着了?”
姜荇木木点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看样子是指望不上神医了。
最终,四人决定兵分两路,陆轻衣和嫣梨弄出动静吸引火力,孟倚楼则带着姜荇从小道逃出去找帮手。
响折子一路噼噼啪啪炸开,半吊子剑法加上嫣梨的幻术特效,居然也唬住了不少追兵。
慌乱之中,嫣梨不慎触着了机关,陆轻衣推着她闪避,没留神脚上被地底蹿出的铁夹狠狠一刺,差点成了残废。
檀梁上遍是蛛网,珠帘散落在地,四处是厚厚的积灰。
嫣梨搀扶着陆轻衣,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觑着眼前乌压压一片黑衣人,忍不住埋怨道:“奴家就说方才该走右边的。”
这一路两人配合默契,唯一争执的点,便是为选哪条路的问题。嫣梨万万没想到,这个神女转世看上去挺机灵,运气居然这么差,选的路不仅方向不对,还都遍布凶险的机关。
荒烟蔓草,满目萧凉。
陆轻衣看着刀疤脸顶着自己的鞋印,一副要把她大卸八块的表情,呵呵尬笑:“要不咱们还是先投降吧。”
她可不是晏老五那种自残党,强行冲破灵府封印实在不划算,该怂便怂,大不了再回去牢里蹲会儿。
天际泛出鱼肚白,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
“苏妹妹,”嫣梨弱弱道,“奴家怎么觉得,他们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陆轻衣吞了口唾沫:“实不相瞒,我也这么觉得。”
这一路乱窜,她不仅发现了这批神秘人用修士内丹炼药的秘密,还找见了自己的匕首,顺手往储物袋里塞了几包药粉并暗器。动静巨大,又留了线索,只要长了脑子的都能看出来。
——所以晏老五为什么还不来找她?总不会在忙着安慰姜三小姐吧?!
头脑风暴时,嫣梨突然道:“要不奴家还是换副躯壳吧。”
话音落下,她便身子一歪,带着陆轻衣一道跌倒在地。
陆轻衣捂着伤脚,望着半空中笑得无比惊悚的鬼影,张口结舌。
……这也太不仗义了!
“轰”的一声,站在最前的刀疤脸蓦地倒地。
他怒目圆睁,脸上的鞋印都在颤抖,咆哮道:“你这小妮子又耍了什么阴招?”
陆轻衣摊出掌心未及施用的药粉,无辜地眨眨眼。
沉默之间,黑衣人又栽了几个,很快便都倒地不起了。
赤红的蝮蛇游至断墙边,身着曳地长裙的女子悠悠转出:“别动哦,这蛇毒越动发作得越快,入了心脉可就小命不保了。”
嫣梨立刻钻回壳里,欣喜道:“阁主!”
池幽抚了抚蝮蛇的头,朱唇轻启:“百来岁的人了,怎的买个胭脂还能不见?”
“小心身后!”陆轻衣急道。
一排毒针被银光挡下,剑气如虹,湛然秋水,手起刀落间,偷袭者的头颅已滚落在地。
陆轻衣激动道:“晏——”
诶,不是江雪鸿?
“池幽,你眼睛白长了吗?”
男子身材魁梧,鹰目高鼻,颊上朱红的黔刺分外醒目。他身着粗布衣衫,腰间却别着把有些年岁的精致宝剑,右臂虚虚垂下,袖口露出畸形别扭的手掌,其上布满深可见骨的旧伤痕。
“眼睛再雪亮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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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身后呀。”池幽款款走近,兰麝扑人,口脂散馥,“傅少侠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男子抽出剑,灰色的眼瞳淡淡扫过一圈:“左右都是死人。”
池幽好笑道:“人证物证可都齐全了?纲领未成便要就地正法,还当自己是‘玉京疯王’呢。”
此话一出,黑衣人纷纷僵在原地。
陆轻衣心口突突直跳。
她好像,听了一个不得了的墙角。
凝清剑主傅昀,本名傅云,字辰卿,是玉京玄尊座下大弟子,和姜二、晏五并列当年“玉京三剑”之一。
青霄禁案后,象征尊主身份的芥子清虚下落不明,十洲陷入混战,频繁易主,直到傅昀单枪匹马闯入玉京,凭借势如破竹的一身蛮力,强行镇压仙凡妖鬼。
这位后主在位十年间,颁布几十条号令,行事狠绝,不留余地,被世人称为“疯王”。
清源四十七年,江雪鸿出羲凰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颠覆玉京,当着全天下的面废了傅昀右手,毁了他一身修为。
难怪,他是以左手执剑。
踌躇间,刀疤脸竟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匍匐在傅昀脚下,从怀中倒出一堆玉瓶:“傅爷,您要是今日饶小的一命,这灵丹妙药连带着药方医师统统都献与傅爷!”
傅昀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玉瓶尽数碾碎:“老子这辈子最看不起邪门歪道!这狗屎盆子糊弄得了旁人,可糊弄不了我!”
刀疤脸挣扎道:“小的还能帮傅爷达成夙愿!这药——”
傅昀打断:“你算什么狗屁混账东西,也配和老子相提并论?”
陆轻衣双眼发直。
和这位大师兄比起来,晏老五说话简直不要太顺耳。
刀疤脸不甘心道:“傅爷当年几近一统天下,奈何功败垂成,修为尽毁,倘若有此药相助,大仇可报。”
傅昀:“还有呢?”
刀疤脸看到了希望,忙磕头道:“傅爷天赋绝人,但仅靠百年修炼恐怕难以重回巅峰,如今离渊晏五已突破至炎离赤火八重境,天下无人能奈何得了他,傅爷若要报仇,必要假于他物。”
傅昀嗤之以鼻,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废话连篇,老子如何报仇,还用蝼蚁指手画脚?”
刀疤脸滚了几圈,顶着一大一小两个鞋印,仍执着地往他脚边爬:“傅爷如此行事,莫非仍舍不下昔日同门情义?”
尾音淹没在“嚓”的一声中,剑尖向前疾刺而去,刀疤脸重重倒地,惨呼不止。
“辰卿!”池幽慌忙制止。
“没死呢。”傅昀捻着从对方后颈斩下的红丝,轻蔑道,“不过中了这邪门歪道,也活不了多久。”
见他没有冲动行事,池幽松了口气,环顾四周,眉弯染了笑意:“道盟的事自有旁人管,我可发现了稀罕东西。”
陆轻衣尚在思量那缕惑人心智的红丝是何时种下的,眼前突然一暗,被池幽猛地挽进怀中:“挺清秀的小妹妹,怎弄得这副脏乎乎的模样?”
傅昀将红丝封入晶片,蹙眉道:“池幽,我没工夫……”
池幽美眸一挑,掰过陆轻衣的脸颊:“你再仔细看看?”
陆轻衣挣了几下没挣开,蝮蛇在耳边“咝咝”不已,吓得浑身哆嗦。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傅昀冷眼盯了片刻,倏地笑道:“你就是那个冒牌的神女转世?晏五狗急跳墙了吗,就那么想破九重境?”
池幽惋惜道:“这么宝贝的丫头,居然还不好生护着,不如跟我去寻常阁坐坐,看看晏五是急还是不急?”
陆轻衣挣扎得愈发厉害:“我不接客!”
青楼里能发生什么,她用脚丫子都想得出来!
“哈,你这小妹妹不但相貌出众,想法也稀奇得很。”池幽抚了抚她的脑袋,“你是晏五的人,自然也是寻常阁的贵宾,江湖上哪有让贵宾服侍人的道理?”
……她才不是晏老五养的鱼!
傅昀拽过少女的手腕,待看清掌心印记,神色愈发讥嘲:“涅槃刺?他对你也没多放心。”
腕骨几乎要被捏碎,陆轻衣看着他脸上骇人的黔刺,眼眶忽地一热。
神女个大头鬼,原来在外人眼中,她不是姜荇的替身,就是存放神器的物件。
傅昀见了泪珠子,嫌弃地丢开陆轻衣:“晏五这些年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浆糊?找这种碍事玩意儿做神女转世,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起身道:“池幽,我寻思着你也年岁不小了,不论是我还是道盟,奉劝你闲事少管。”
话毕几个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嘴硬心软。”池幽叹了口气,转而对陆轻衣道,“眼下时候未到,你且先忘了吧。”
玉指往面门上一弹,陆轻衣眼前瞬间起了一层迷雾,攥着匕首的手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晕倒在她怀中。
池幽放下陆轻衣,提着朱青裙裾站起,侧目道:“嫣梨,还不走?”
嫣梨犹豫:“阁主,苏妹妹的伤……”
池幽看着不远处汹汹而来的火光,有些意外地挑眉:“离渊晏五身边什么灵丹妙药没有,还用得着你我操心?”
他的情劫(下)
二人在外间落座,江雪鸿敲着桌面道:“温离,当年师尊在夜岭堕魔的消息是你透露给我的,你具体是如何得知?”
温离剔着指甲道:“看这架势,师兄还要把我拉去紫极峰审上一回?”
江雪鸿:“此事干系重大,莫打马虎眼。”
他神色严肃,温离却笑出声来:“我回玉京半途被魔道偷袭,不慎被那些妖孽诓到夜岭进去了,可巧不巧,竟遇着了入了魔的玄尊。还好临时捉了只小鬼引路,否则就见不到师兄一统天下了。”
见江雪鸿眸色深沉,她继续抖着腿道:“我的本事师兄素来是知道的,还能害了玄尊不成?”
态度虽不庄重,话却没什么问题,毕竟景星宫上下,小到灶房杂役,大到文武长老,都是世君大人对着暗线一个个核查过的。
何况,从温离教导陆轻衣那日起,慕容那边的情报消息就没断过。温离虽行止随意了些,却素来知道他的底线,除了陆轻衣割腕那次闯了栖梧院,再没有出格之举。
若硬要说温离有什么问题的话,便是太无欲无求了些,没什么情有独钟的喜好,声名利禄也一概不贪,派活就干,无事就歇着。
江雪鸿一时理不出头绪,淡淡盯了她半晌,道:“你这两日既无甚教习任务,且去把藏经阁扫了。”
温离眼睛一瞪,捂着新染的宝贵指甲,哀叹不已:“晏五师兄,我今日最大的错误就是踏进了这道门。”
赶走了不请自来的温离,江雪鸿坐在陆轻衣床畔,握着凉糕般的小手,又渡了些纯阳灵气予她。顿了顿,他复取出子夜镜炼化成的暗色灵珠,眼眸也慢慢变得同样幽深晦暗。
子夜对镜,可鉴前生罔象。
当日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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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随意一瞥,他看见了赤眸魔印的自己。
前生的他堕了魔道吗?
灵珠悬空,暗光一寸寸送入陆轻衣的眉心,三瓣莲花形神印渐渐补全为五瓣,小姑娘却微皱起了眉,轻轻“呜”了一声,似乎在抗拒什么。
江雪鸿忙附身安抚:“神器不会伤你,莫怕。”
陆轻衣睫梢颤动不止,含糊着道:“晏企之……”
樱桃般的唇瓣念着他的姓字,江雪鸿眼神一软:“嗯,我在。”
紫极峰顶挥之不去的心头寒意,到了这座小院,都化作了春雪消融般的柔情。
然而情动之际,陆轻衣突然抡起一拳砸在了他左胸。
“?!”
这一拳力道十足,江雪鸿又不曾设防,若是在陆轻衣手里添柄刀子,估计已经把他给捅穿了。
心脏突突直跳,男人眼中的温存瞬间化为火苗,他狠狠拧了一把少女的耳朵:“苏请客,这是你第几次对我动手了?”
不愧是情劫,不被她害死也得给她气死!
正窝火着,颅内蓦地掀起一阵抽痛,响起一句:“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嘶哑,破碎,情凄恻,爱成殇。
神印倏烁,绣床上的少女跟着咽声道:“我不要来生。”
江雪鸿扶着额侧,即刻反应过来——涅槃刺没有反噬,这恐怕是他们前世的终局。
既许了来生,便是此生无望。
“你对我下手还真狠。”他拭去少女眼角的晶莹,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既然前生欠了我情债,今生必要你尽数还上。”
说是还债,却他是先动了心,她恐怕还念着旧情人。
江雪鸿抿唇暗嘲。
不得不承认,那根底不明的短命王侯将她护得极好。
仙台倾毁的乱世,她一个怀揣神器的活死人,竟在北邙暗冢一藏就是三百年。
但那又如何,她既要陪他渡过这个劫,除非身陨道消,他不可能放手。
陆轻衣眉心神印渐淡,呼吸也平稳起来。江雪鸿见她没有苏醒的征兆,思索片刻,摘下另一半芥子清虚。
这一对碧玉之所以令人趋之若鹜,不仅在于玉京尊主的象征,更是因为一半可借神力疗伤,另一半可借神运请愿。
仙诀念罢,碧色光晕中浮出一个白衣白发的虚像,莲香也溢满了整间屋子。
“小晏子?”棠川轻袅袅一笑,“重华果然选了你。”
灵蝶乱舞,江雪鸿抬眸与她对视,郑重道:“晚辈有一愿,还望神女成全。”
棠川扫过他与陆轻衣交握着的手,用缥缈的语调问:“你想要什么?”
向神求的,一生只一念。
江雪鸿神色平静:“我要她安好。”
话音刚落,喉头便是一阵熟悉的腥甜。
“知道为什么会有反噬吗?”棠川笑影如雾,“这个愿望,违了天命。”
那句天谶快速闪过脑海,江雪鸿指节收紧,问:“我若非求不可呢?”
棠川无奈摇头:“明明永朔十七年已经挨过一遭天雷了,怎么还是不长记性?”
江雪鸿瞳孔一缩:“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再想想吧。”棠川飘至陆轻衣身侧,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唤道,“倾尽河汉,未悔今朝——倾河,你该醒了。”
神光渐暗,芥子清虚重新凝为晶透的碧玉。
衾被发出摩挲声,少女往里床转过小半圈,迷迷糊糊道:“落芷,我还想睡一会儿,你去和晏企之说一声呗……”
江雪鸿垂眸睨着她:“睡了整整三日,还不够?”
听到这低沉磁性的嗓音,陆轻衣猝然翻过身,目光顺着二人交叠的手向上,看着眼前身着冕服的男人,脸色顿时变得比窗外芭蕉还绿:“你不会还想趁着朝会把我带去紫极峰上展览一圈吧?”
江雪鸿半眯起眼:“今日朝会已毕,下回带上你倒也无妨。”
那不得丢人丢到无渡海去了!
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江雪鸿不由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问:“子夜镜已与你心脉相融,可有什么不适?”
陆轻衣继续摇头,见他抬声唤了落芷,忙扒住他的衣袖,用乞求的语气道:“世君大人,‘潋玉’我都练到第五式了,就不能放个假吗?”
江雪鸿慢条斯理道:“本打算待第六式练纯熟了,便告诉你一件机密事,你既不急,本君自然无甚意见。”
听到这话,蔫耷耷的小姑娘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子蹦哒起来:“落芷,我要去校场!”
江雪鸿看着陆轻衣风风火火的模样,被她无情甩开的手虚虚握了几握,不由嗤笑出声。
一手遮天的人,竟还有一厢情愿的时候。
*
大半月后,紫极峰正殿。
已入了夜,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烛灯下,江雪鸿盯着舆图沙盘,凝眉沉思。
他身侧,晏闻度颠着茶盖道:“孟澶这一去连个遗嘱都没留下,濠梁城连带着西南三洲的权柄,可都成了未知数。”
江雪鸿问:“你如何看孟氏三兄妹?”
晏闻度不住摇首:“孟倚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孟羡鱼是个八面玲珑的花瓶,孟临川更是豺狼虎豹之徒,谁当城主都不是好事。”
孟澶陨落,濠梁城内自然乱成了一锅粥,临近的几个洲则虎视眈眈指望坐收渔翁之利,甚至连魔道都想分一杯羹。
今日朝会,众人已吵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打着平乱的旗号谋私,若非江雪鸿几枚棋子一轰,暴力镇压了下去,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辰。
正说着,传音镜忽然闪了一闪,当值弟子谨慎道:“世君,濠梁城信使已到山门下了。”
江雪鸿额角青筋微凸,还是道:“放行吧。”
晏闻度小声嘀咕:“三更半夜送信,八成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炷香后,他睨着江雪鸿手中绘着双鱼的淡粉纸笺,咋舌道:“又是兰香又是金粉,我看这哪儿是密信,简直是情书。”
江雪鸿读罢,借着烛火将金笺烧尽,删繁就简道:“孟羡鱼以神器鸳鸯笔诱我去濠梁城。”
既是私函,那意味着请的只有他一人。
“指望世君给她撑腰呢。”晏闻度丢了茶盏,向后靠了靠,“算盘打得不错,但濠梁城地近浮玉庭,是道魔之战的重要关塞,城主之位可不是靠贿赂就能得来的。”
江雪鸿在沙盘上摆弄了半晌,突然问:“四哥觉得顾曲如何?”
晏闻度缓了缓,开口道:“威望倒够,但他手上那些人,恐怕吃不下整个西南,何况如今除了修罗绝域,濠梁城哪处不是严防死守?”
江雪鸿却勾起了唇,铺开信纸执笔落墨:“我亲自去一趟濠梁城,到时候见机行事。”
这般散漫样子,晏闻度知他已有考量,以拳抵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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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咳一声,道:“离渊结界前阵子淡了,估摸你和二哥也就一前一后回头,这战事一开,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清平居养老。”
江雪鸿边写着回信,边不咸不淡岔过话题:“慕容近日在查姜三,四哥休要干涉。”
晏闻度打了个哈欠,不耐道:“你拎得清公私,我自然也是。”
*
从紫极峰顶御风而下,火凤荡过九溟和寒潭,复在各峰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了栖梧院上空。
池塘倒映着焰影,夏末秋初的凉风吹过梧桐,屋内已灭了烛火,只檐角挂着几只绢纱彩绘的宫灯。
江雪鸿从心口暗袋中拈出一带光滑锃亮的珠串,习惯性地用指肚轻轻摩挲起来。
起初的确是忙起来忘了还回去,后来便是故意扣着了。
隔着夜云轻雾凝神望了片刻,江雪鸿徐徐收起珠串,转身往西侧忘情崖掠去。
如今濠梁城形势尚未明朗,还是莫带上她了,省得他分心。
崖顶风疾。
归鹤楼位于紫极峰背阴处,除却松竹梅,便再种不活其他绿植。又因外设结界,非得世君之令不得踏入,入了夜竟连盏灯火也不见。
此时,江雪鸿远远望着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淡黄灯笼,微眯起了长眸。
他这结界不防的,只有一人。
顺着廊道上半干的鞋印往里走,楼内烛光曳曳,炭火烧得正旺,桌边搁着半盏乌龙茶,盘中糕点也少了一大半,随处可见明显的翻动痕迹。书案上,卷册一角浸满了墨汁,还欲盖弥彰地用书堆遮了。
牙色帷帘之下,罪魁祸首裹着狐裘,正侧着身子团在矮榻上啄木鸟式点头,大蝴蝶银簪滑至后脑勺,小脸也被炭火烘得晕红。
江雪鸿看着她腕上宝华流转的灵镯,诡异又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实在是拱火又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轻衣在一个暖乎乎的怀里醒来,她瞥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不太高兴道:“你怎么才回来?”
江雪鸿薄唇轻扯,揽过她的肩背道:“擅闯世君居所,我还没治你的罪,倒审起我来了?”
陆轻衣“切”了一声,融合了三件神器,五感恢复了不少,她鼻尖轻嗅,语气愈发嫌弃:“晏企之,你是不是刚从青楼里出来?”
江雪鸿才要开口嘲弄,旋即喉头一哽——她指的,恐怕是孟羡鱼信上染的那股兰香。
他略偏过头,硬生生转过话题:“寻我何事?”
沉沉的嗓音落下,陆轻衣眼角一垂,从怀里摸出一只陶土傀儡,泫然欲泣道:“晏企之,落芷坏了。”
恃宠而骄(上)
落芷虽是借了江雪鸿的元血淬炼而成,傀儡本身却是由陶土所制,灵力有限,这阵子又奔波了不少地方,暂时进入了休眠状态。若要复原,只需在濠梁城千机阁熔炉中再淬炼一遭即可即可。
陆轻衣一听他要单独去濠梁城,急道:“孟羡鱼早就盯上你了!你这不是送上门给人坑吗?”
江雪鸿眸光微闪,尽量忽略脖颈间水蜜桃般的甜香气息,波澜不惊地嗤嘲道:“孟羡鱼既然敢驱虎吞狼,我定教她赔得血本无归。”
一路见识了这男人的各种不靠谱,陆轻衣小臂一挥,凌空比划了几个剑符,抬眸望着他道:“我也要去,第六式我练差不多了,加上三件神器,不会拖你后腿的。”
真气带起微风,烛火微暗,江雪鸿半抱着她坐在榻上,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含而不显的张狂。
陆轻衣最讨厌他这招蜂引蝶的纨绔假笑,瞳仁一瞪:“你不带上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
江雪鸿笑意顿收:“你敢?”
当濠梁城是什么地方?
“有什么不敢?”陆轻衣用力推了他一把,腮帮子鼓得奇高,“等你取神器回来多浪费时间,还不如靠我自己,而且落芷又没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床边上又冒出个大裂口怎么办?”
江雪鸿捉过她的手,眉宇间染上不悦:“现在是你任性逞强的时候?”
“明明是你拿命不当回事!”陆轻衣眼皮一掀,挣开他的手,如同斗鸡振羽般抖了抖身子,“你要是设结界困我,我就掀指甲,今天掀一个明天掀一双,让你不牵我手痒,牵了我心疼。”
……瞧瞧这话说的!
关心则乱,向来深沉的凤眸淬了火星,竟忽略了她眼底的狡黠,江雪鸿威胁地开口:“陆轻衣,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自己老实呆在景星宫,还是我给你绑在栖梧院?”
小戏精用狐裘把自己裹成粽子,只留了一张凶相毕露的脸:“反正你就拿我当个工具人,孟二小姐都把神器送你面前了,四缺一剩下的你随便算算就能找到。我成神还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反正你在三生黄粱阵里头都杀了我一次了,你不如现在给我个痛快吧!”
江雪鸿只觉得快被眼前人气死了,揉了揉突起的太阳穴,拳头捏了许久才松开,磨牙道:“知道你现在是仗着什么在我面前摆谱吗?”
“知道啊,”陆轻衣似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身子一歪,伏在榻上咯咯笑了好一会儿,伸出套着绯色灵镯的爪子,洋洋得意道,“你喜欢我嘛!”
她又不是白痴,某人自打回了景星宫,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说废话也听着,还主动逗她说话,整天嘘寒问暖,对着她傻笑,眼神中的鄙视变成了宠溺,连元火都舍得给她。
天道好轮回,他发飙她不敢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她就是天下第一的命门死穴。
江雪鸿半笑半癫着捏碎了一地玉棋:敢算计他?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旁的姑娘多少羞涩矜持一下,她倒耍起横来了?
尾巴翘上天的小姑娘滚过一圈,继续挑衅道:“世君大人,你栽了啊!”
话毕便掰住左手小指,想吓唬吓唬他,谁料还没使上劲就被某人捉着双手提上头顶,往软榻上一摁。
厚重的狐裘滑落在地,灯烛“噼啪”一声,墙上两人一上一下的影子也晃了晃。
床咚比壁咚危险一百倍,陆轻衣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想犯规使用神力,没想到江雪鸿解了蛊毒后给力得要命,直接封了她几个大穴。
肌肤相贴,呼吸相缠,连青丝都交错成暧昧的弧度。
“说说看,到底是谁栽了?”微哑的嗓音仿佛能把魂勾出来。
三更半夜往人榻上滚,当他不是男人吗?
发现神力都冲不开穴道,陆轻衣真的慌了:“你、你想干什么?霸王硬上弓是违法的,敢乱来我就咬舌自尽!本郡主眼光高得很,别指望靠一张脸再送个镯子就能收买我!”
她说得飞快,来不及换气,危险的侵略气息刺激下,小脸也一寸寸涨得通红。
“可骂够了?”
“我,我歇一会儿再骂!”
江雪鸿轻轻扳正她的脸庞:“骂累了,便听我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陆轻衣,你睁眼看我。”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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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道,“你若不愿,我会不碰你。”
陆轻衣咬着唇默了片刻,见他确实没有下一步动作,先睁了一只眼,接着又睁开另一只。
狭长的黑眸中映出她戒备的模样。
江雪鸿轻轻启唇:“你觉得我为何要单刀赴会?”
令人膈应的兰香萦绕在鼻尖,陆轻衣翻了个白眼:“方便和孟羡鱼狼狈为奸。”
江雪鸿嗤笑一声,松了桎梏。
他把少女捞进怀里,感受着胸膛臂弯的寒凉触感,缓缓道:“濠梁城与魔道纠葛颇多,孟澶死因不明,孟氏三兄妹各怀心思,修罗绝域也颇不太平。西南牵扯到多方势力,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变,影响的便是整个道盟。这一趟是礼是兵都是未知数,唯有我亲自坐镇,方能稳住大局。”
这些事,他素来不会这般直白地同旁人说。
陆轻衣呆了好半晌,一语中的:“所以你是担心我这个半吊子神女被人利用,才不带我去的?”
江雪鸿眸色晦沉如海,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是。”
作为道盟世君,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表态的,旁人理解成肯定或者否定,他都有回旋的余地。但对上这个丫头,他若不把话说明白了,她根本不听不信。
“是”字一下,余下的话便好出口了:“我担心你的,又何止是一个濠梁城。”
“你元神尚未完全痊愈,又是神魔双血脉,大战在即,你若不能在魔道覆灭前补全神印,我借神器破境之时,必会伤你。”
“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我纵心有挂碍,也做不得少年意气之事。当日孟临川在夜岭设局,便是看透了我的顾忌。”
背上的手臂一紧,微凉的皮肤染上了灼热的温度,她似乎要被他揉进心脏里:“陆轻衣,莫让我为难。”
声音落得极轻,如果不是这个距离,根本就听不见。比起要求,倒更像是乞求。
陆轻衣微微一颤,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旋即被抱得更紧。
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珍宝比得过腕上那只绯夜云衣制成的镯子,恐怕只有道盟世君的一寸私心了。
原来被人喜欢,竟也会觉得难过。
更漏暗移,忘情崖顶的风雪愈发急骤,吹得窗棂松竹簌簌乱响,两颗心脏分明只隔着衣衫皮肉,夜半私语的一双人之间,却连一句承诺都容不下。
陆轻衣扒着他炫红的衣袖,胸腔被陌生的情绪浸满,眼睛连着心口都酸酸的:“可我还是不想你一个人。”
三生黄粱幻境是假的,但那个少年却真的存在过。
归鹤楼那么冷,都没有人替他挂一盏风灯,点一星烛火。他守在紫极峰顶,听不到莺啼鸟语,看不到春秋冬夏,哪怕动了心,都要护得那么小心翼翼。
“晏企之,求你。”
屋内静默了许久,陆轻衣以为他不会答应时,温热的指尖探上她的额心,随着一段易容法诀传入识海,头顶落下一声无奈又宠溺的轻叹:“寻身暗卫服饰换上,此去切莫暴露身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也罢,做了那么久的明君,不妨就为她当一次昏君。
破情障
有了“漂亮姐姐”陪伴,小少年对“爹爹”再无兴趣,扯着云衣卖萌:“姐姐,我想听故事。”
云衣暗嘲他见色忘父,散出妖气,威胁道:“妖怪吃小孩的故事听吗?”
花香芳馥,小少年反而更加兴致勃勃:“真的有吗?”
云衣吓不到他,偏过头:“忘了。”
小少年的额头还是滚烫,打了个哈欠,主动问:“姐姐困吗?”
云衣魂魄虚弱,折腾这么久的确有些犯困。白无忧的房间显然是回不去的,却见小少年已乖巧让开床位:“一起睡。”
满抱的小团子,手感一定很好,何况她本就喜欢抱着桑落睡觉。云衣走近低头:“不怕我半夜吃了你?”
小少年掰着手指分析道:“爹爹喜欢的都是好人,爹爹喜欢姐姐,所以姐姐是好人。”
认准了江雪鸿是爹,居然还对她这个第三者这么殷勤,搞不懂小孩子。
云衣瞪道:“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
司镜,邵忻,现在连个三岁小孩都这般说,江雪鸿断的情丝难道是假的?
眼前的女子实在生得太过好看,小少年忍不住摸了摸那垂落的长辫,笃定道:“剑冢太冷了,不适合姐姐,所以爹爹要自己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爹爹喜欢姐姐。”
哪里是“爹爹”,分明就是他自己。
那双清澈透亮的黑眸真诚又直白,云衣一阵幻视,只觉自己脸上好像也烧起来了似的。
小少年反转问:“姐姐喜欢爹爹吗?”
云衣遮掩似的揉他:“你觉得呢?”
小少年信誓旦旦:“我觉得姐姐更喜欢我。”
说着又往里床挪了一寸:“姐姐,一起睡。”
云衣竟从仇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可爱。
算了,小的总比大的安全。
*
参横斗转,银汉好似一条白练铺于夜空。
江雪鸿在三百年前的剑冢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待折返时恰瞧见一大一小酣熟的睡颜——毫不设防,紧紧相拥。
原来,云衣并不是不适应道宗环境,只是不愿与断情丝的他同床共枕。
烛火已经熄灭,帷幔上流淌着淡白的星影。揉碎的纸鹤藏在枕底,符上墨迹半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乖巧伪装下的攀附之心。
熟睡的幼童翻了个身,小脑袋恰埋在云衣胸口。
看着小少年心满意足的模样,一股类似嫉妒的郁结之气堵塞心头。江雪鸿凝望片刻,眼底翻红,凌空祭出一道夺舍逆阵。
他不是圣人,亦不是君子。他看重的人,决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哪怕是曾经的自己,也不可以。
修长的影子骤然消失,与此同时,云衣怀中的小少年骤然睁眼——瞳孔同样一片血色。
床帏窸窣,清月自坠,道心之上遍布裂纹。云衣侧身而卧,枕上柔软的青丝被生长未足的指骨穿过,慢慢绕在指尖。短小的胳膊也随即缠上她,好像变成了两条毒蛇,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抱得死死的。
力道使得过大,熟睡中的少女被他闹得半梦半醒,含着嗓子威胁:“安分点,不然打烂你屁股。”
说罢,细藕似的手却回抱住他。左胸之下心跳鲜活清晰,容颜咫尺,温柔醉人,没有任何防备之态。
不知是否是这具身体尚在发烧的缘故,灼背烧顶,五中如沸,浑身都像被烫伤了一样。感受到自己胸膛的跃动,江雪鸿迷茫不已。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心头擂鼓不歇,好像有无数人群在叫嚣、无数猛兽在嘶吼,想要更多的触碰,想要更多的温柔,想要……她。
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心魔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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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意袭来,“小江雪鸿”依偎在云衣身旁,试着把身体缩得更小,仿若婴孩依恋母亲一般,睡眼惺忪地亲她。
纤柔的鼻子,菱形的红唇,长圆的脸蛋,乌黑的发丝……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他一定会找出她疏远的原因,一定。
*
云衣已然熟睡,魂魄迷失在另一个水镜碎片交织而成的另一个梦里,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日月西升东落,时间快速逆转。不知过了多久,天云又再次顺流起来。
那时的上清道宗还没有昆吾剑冢,极北之地只有千万年深雪。白无忧的生辰在大寒之日,江望每年都会陪她来此地看雪。
在高处往下看,仅见峰顶与地面齐平。这一年,白无忧还在崖顶等待江望,陡然遭到一道黑影袭击。她迅速执剑迎敌,十招之内便将偷袭者的面具打下。待看清那半张癫狂的脸,白无忧陡惊:“大哥?”
白无忧是清霜堂嫡长女,并无兄长,能让她唤一声“大哥”的,唯有只有江望的兄长,江冀。
云衣在梦境世界没有实体,暗暗疑惑:为何江冀会袭击白无忧?
只见一股黑气缠绕上江冀,一招打破白无忧设下的困阵,战局陡然逆转。对方步步紧逼,危急之际被一道剑意直硬挡下。那清冽之气太过熟悉,云衣一惊,回头便瞧见来人白衣墨发,驭符执剑。不是江雪鸿,而是一个与之有七八分相似的成熟男子。
玉京十二尊之一,上清道宗前宗主,江望。
他一个箭步上前,声音是毫不掩饰的焦灼:“无忧,可是受伤了?”
白无忧摇头,持剑立到他身侧,冷然道:“大哥不对劲。”
怨念缠绕,邪气四溢,江冀必然已经堕魔。
江望神色凛然,掩护怀有身孕的妻子退至安全地带,随后跃至半空,与江冀打得昏天黑地。同胞兄弟之战惨烈又持久,烁玉流金,枯木龙吟,连天地都暗沉下来。空中先是滴下红色的血,又渐渐变成金色——这是江望的仙元。
碧海青天化作灰飞,本命剑凝为巨石,将怨魂与邪修一并镇压。白无忧正是坐在这片充满回忆的高崖之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陨落消失,一夜白头。
“尊上,尊上!”
云衣从眩晕中睁眼,夷则仙使对她道:“暮水族长还在等您净化泉眼。”
她低头看向银纹流动的手臂,果然是又变回了白无忧。
云衣对暮水印象恶劣,想说“撵出去”,张口却是:“即刻动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魂魄不稳,身体不由自主行动起来,根本不由她掌控。云衣,忙按照江雪鸿平日教的定魂咒默吟定心。
暮水隶属上清道宗,圣泉泉眼被邪祟污染,需要真仙之力才能净化。白无忧非常顺利解决掉燃眉之急,收到暮水辛氏举族致谢。
晚宴上,老族长举杯敬道:“白尊主独自统领上清道宗,功记千秋,此番又救暮水于危难之中,实在无以为报。”
云衣也终于掌控了白无忧的身体主权,找不到破出梦境的方法,便喝了一口酒,冠冕堂皇道:“此乃本尊职责所在。”
她本就气质疏冷,加上并未举杯,更显得孤傲不可亲近。
“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老族长不在意她的冷漠,自顾自唠叨起来,“我族未来的圣女人选单名一个‘谣’字,与小公子年岁相仿,若来日有缘,可与小公子多学习一二。”
云衣眉梢一挑:“我不喜欢听绕弯子的话。”
老族长想不到她竟这般直硬,硬着头皮道:“倘若两个孩子相处得不错,不如我们长辈做主,先订一门亲事。”
想必这就是江雪鸿与辛谣婚约的源头,云衣遵循记忆,立刻从善如流点头:“也好。”
话一出口,暮水老族长的脸上骤然绽出几道裂纹,伴随着玻璃破碎般的“咔嚓”声,紧接着一连串爆裂声响起,幻境竟自动散碎开来。
云衣慌忙闭眼,待动荡稳定后再睁开,自己依然在先前的晚宴坐席上,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水不知为何又重新满了起来。
对面的暮水老族长依旧是那副谦恭语气:“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
云衣:?
这幻境,怎么还循环播放起来了?
她不想再继续应酬下去,单刀直入道:“定亲是吧?我看没问题。”
老族长的笑意还没绽开,幻境竟再次发生破碎,又回到了那句:“江小公子过了年关也五岁了吧?”
云衣只能试着拒绝:“不行,你家辛谣三观不正,和江雪鸿一点都不配。”
说完这话,幻境陷入了第四次循环,接着是第五次,第六次……速度越来越快,景物越来越乱。
第十七次回到原点,不等辛老族长开口,云衣抄起手边的佩剑,倏地起身。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难道是小崽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
回到晚宴开始的一个时辰前。
江雪鸿夺舍幼年的自己后,在梦境世界也能继续操纵他的意志。他沿着暮水一路勘察,本想尽快唤醒云衣,忽然被一个身量差不多的小娃娃拦下:“寂尘哥哥。”
幼年辛谣打扮得粉雕玉琢,浑身染了不自然的软媚香气,脸上充满讨好之意:“你初来乍到,需不需要我带你四处逛逛呀?”
从前他没有理会她的殷勤,但此行有不少想借幻境深究之事,江雪鸿便直截道:“带我进圣泉。”
圣泉是暮水禁地,极少对外人开放。辛谣才刚继承圣女之位不久,正谨言慎行不敢犯错。
见她犹豫,江雪鸿转身就走。
辛谣见状急了,忙答应道:“我带你去!”
云山深邃,花竹清幽,千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两道瘦小的身影顺着泉水攀登而上,少女累得呼呼直喘,她身侧的少年却没有丝毫帮忙之意,走几步还要回头等她,眼神渐渐流露出一丝不悦。
辛谣铁了心要同他拉拢关系,软声求道:“寂尘哥哥,你扶我一把吧。”
江雪鸿置若罔闻,冷着眼问:“你的暮水圣女之位是世袭来的?”
对上那漆黑无光的瞳孔,辛谣竟莫名觉得害怕:“我娘亲去世得早,我便提前继承了圣女之位。”
按照古卷记载,暮水女子孕后所出第一胎必然是女婴,年满十五岁即可继承尊位,族长则都由圣女配偶担任,故对待择夫之事尤其苛刻。但哪怕圣女隐居世外,不被任何族中事务困扰,却都无一例外早逝。辛谣的母亲本就仙根较弱,其伴侣甚至只是一介凡人,竟还是冒着风险生下女儿,以致殒落。
圣女养尊处优,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尽快养育继承人,迅速推掉这个位置?
于是,江雪鸿追问:“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辛谣立刻遮掩道:“病逝。”说着还加快了登山脚步。
“什么病?”
“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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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追一躲,不知不觉间竟已踏入了禁地。
白塔平湖亘古不变,塔身上的金色铭文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温热的灵流从十二龙头口中汩汩而出,润山川,泽草木,汇入十洲云水之间。
江雪鸿在湖边凝了片刻,再次转向辛谣:“圣女早逝是何缘故?”
辛谣坚持摇头:“不知道。”
撬不开她的嘴,江雪鸿毫不犹豫,甩出一道雷符炸向圣泉。这具身体的灵力过于微弱,不能真正造成什么破坏,但已经足够震慑小姑娘了。
果然,辛谣猛地扯住他,表情紧张不已:“你做什么!”
江雪鸿漠然道:“真话。”
圣泉不容侵犯,一旦族中长辈追究,首先问责的,必然是带他进来的自己。
小姑娘想不到自己要卑躬屈膝逢迎的对象竟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嗫嚅半晌,颤颤道:“我说,我说,但你要保密。”
“嗯。”
辛谣又纠结了许久,终于道:“我娘病逝,是因为铸了封魔钉。”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跟着哭了起来:“当今世上魔道横行,一旦前代留存的封魔钉用尽,现任圣女都要用修为补上……我今后也要铸的,你天生道骨,肯定能帮我……”
江雪鸿听罢,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为何要帮你?”
铸造封魔钉需要耗费暮水圣女及其伴侣的精血乃至寿元,辛谣的母亲明知如此却执意与凡人成婚,缺少了一方补给,以致提前殒落。辛谣贪生怕死,便想借助他的道骨之力助她延寿。
辛谣泪眼婆娑着愣了一瞬,结巴道:“我、我喜欢你,我爷爷和你娘给我们定了婚约,我们可以先相处着试试。”
“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
她壮着胆子向前进,江雪鸿反而后退了一步,无光的眼底先泛起一抹发寒的蓝,继而翻作暗艳的红。
无数人对他说过“喜欢”。
草木鱼鸟,长老弟子,无数生灵环绕在他身侧,都希望得到他的“喜欢”。但事实上,他们喜欢的不是江雪鸿,而是身负元虚道骨的寂尘道君。
唯一一个不在乎他“喜欢”与否的,是母尊。
因为,母尊只喜欢父尊。剑谱,承平符,元虚道骨,都只是父尊的替代品,是他们的局外人。
唯一一个说“喜欢”江雪鸿的,是衣衣。
可却是假的。
盘踞心头的邪灵蛊音蓦地响起:“她是假的,你难道就是真的吗?”
“情丝都断了的人,还指望旁人不于负你?”
“当年陆轻衣捧着祈愿灯问你心意时,你是怎么回答的?”
“钉那十二枚封魔钉的时候,你可曾惦念着那些真真假假的‘喜欢’?”
“说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你一尘不染外表下的真面目吧,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往事已矣,江雪鸿却还陷在旧梦中不可自拔,手中凭空幻出一截尖锐的冰凌,毫不犹豫刺入了辛谣的丹田。
杀意如狂涛惊澜,将少女的生命连同平和的幻境冲击得七零八落。
直到水镜碎片重新聚拢,他再次对上辛谣充满惧意却还要假装亲近的脸:“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
江雪鸿红着眼问:“什么是喜欢?”
年幼的辛谣也不甚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还是道:“喜欢的话,你就愿意对我好,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看见我就会脸红心跳,舍不得我铸封魔钉。”
“只为你?”
辛谣陡然脸红了一瞬:“那当然。”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借助这具幼小身体靠近云衣时的异样感觉,就是他三百多年不能理解的那个“喜欢”。
江雪鸿眼中猩红更甚,直接以风作刃,抹了辛谣的喉咙。
情丝断绝在未懂得爱与恨的年纪,后来无论旁人如何向他描述,都如同对盲人描述三千世界的缤纷色彩一般,永远无法使他真正懂得其中含义,反而让“情”之一字成为了破不除的魔障。
假却当真,一错再错,若能懂得那“喜欢”的含义,他便不该拒绝陆轻衣的剖白,不该自作主张替她驱魔,不该答应辛谣的条件,不该为了保住暮水圣泉离开死牢,不该两百年都等不到她,不该今生再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旁人的难处,在于求人爱己;他的难处,却在施爱于人。
既然如此,那便以杀泄意吧。
血海随着心底魔呓一同翻覆,他越杀越酣畅,越痛越兴奋,好像杀得越多,就能填补心头那些空洞又剧烈的痛意,就能确保他以命相护的人不受到任何伤害。
那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
是他喜欢了很久的人。
即将陷入泥潭之时,陡然传来一声呼唤:“江雪鸿!”
是母尊?不对,是云衣。
她还陷在幻境,他怎么能先沉沦其中?
少年眼底红雾渐散,待意识稍有清晰,即刻丢开手中血水黏着的冰凌。
梦中幻景又一次轮回,再次对上辛谣那句虚情假意的“喜欢”,江雪鸿不再放纵杀心,而是——转头就跑。
辛谣:?
恃宠而骄(下)
阑江自弱水发源,连通十洲水脉,到西南则形成一个曲尺形的回环,造就了濠梁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的地貌。
地近魔门,月色转赤,濠梁主城坐落在千刃江崖之巅,城中心最高建筑物便是堪称“傀儡之祖”的千机阁,城墙以紫青色的灵石砌成,其下修罗绝域深不见底。
秋雨绵绵。
客舍内,青柱红漆的长廊上飘过一抹石榴红,青丝起落,莲步无声,一头撞进了书房。
江雪鸿束发戴冠,对卷沉思,听到门外动静时已经晚了。他纵是反应力再好,也不及起身移到门口,眼睁睁看着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被门槛一绊,“噗通”一声跌在砖地上,发出尖叫似的哀嚎:
“晏老五,你为什么不接住我!”
招式一破,手中灵剑瞬间化为虚无。他满脸无语地移至陆轻衣身侧,蹲下身子,扶过她的肩膀,问:“哪儿碰着了?”
教了多少次剑要藏锋,怎的还是这般莽撞?
陆轻衣顺势往他臂弯躺去,故意委委屈屈道:“腰差点闪着,膝盖也撞到了,疼,我最怕疼了。”
江雪鸿果然从善如流地抱着她在书案旁坐下,边替她揉着膝盖,边问:“怎不在卧房歇着?”
这按摩附送内力,膝上暖洋洋的,陆轻衣的嘴巴也甜起来了,糯着嗓子矫情道:“想晏五哥哥了呗,你又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所以我要来陪陪你呀。”
江雪鸿免疫道:“说实话。”
自从看出了他的心思,这小作精便越来越放肆,现在竟敢拿他打趣了。
陆轻衣继续厚着脸皮做作道:“这就是实话呀,你从前天下午起就不怎么说话了,本郡主只好纡尊降贵给你创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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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明明是他在追她好不好?能不能敬业一点?
江雪鸿唇角微翘,在周遭设下隔音结界,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指着案上卷册,道:“孟澶的尸身我已验过,灵府亏空看似是陨落所致,脏腑却并无衰竭之象。”
密密麻麻的墨字枯燥无味,陆轻衣直接歪过脑袋去看他赏心悦目的容颜:“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江雪鸿垂下头,低声轻笑:“阿清可是本君麾下良辅,怎会猜不出?”
耳朵被男人鼻息间的热气一烫,瞬间从里到外红了个透。
景星宫暗卫何清,便是陆轻衣现在的马甲。
但“阿清”,也可以听成“阿倾”——这称呼本是她求着哄着让公主大人叫的,眼下自己倒先顶不住了。
陆轻衣忙转回头,枯燥无味的墨字一下子变成了清心咒,终于将鼻尖的热流压了回去。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乌黑的瞳仁转过一圈,陆轻衣回忆道:“我记得在嘉洲看到你大师兄从那个刀疤脸脖子后头抽出过一缕红丝,但之前他都好好的。”
“除了我,他那阵子接触过的外人应该只有嫣梨、姜三小姐和孟大公子了。嫣梨是个只会采阳补阴的女鬼,肯定是剩下两个人之一动了手脚。”
“而且我顺来的那堆东西里又有濠梁城的息壤,那些人用修士的内丹炼药说不定就是濠梁城的人策划的。”
“所以,”她嘟着嘴一哼,“我猜孟城主也是被控制后吸干了灵力,活着的时候就没意识了,难怪连句遗言都没有。”
江雪鸿揉着她的发顶:“倒是敏锐,但背后的势力可没那么简单。”
陆轻衣问:“谁是凶手?”
“尚未查明,左右不过玉京孟氏之人。”
江雪鸿说着便从暗袋取出一只一拃长的透明水晶盒。陆轻衣瞧见里面装着的那截灰白断丝,刚要伸手,陡然被他拦住。
“莫碰。”江雪鸿摩挲着皓腕,解释道,“这傀儡丝是在孟澶心脏内寻得的,不仅可以控制身魂,更能攫取灵力,是披着术法皮相的邪门歪道。”
语气这般笃定,陆轻衣皱起了眉:“你肯定又背着我拿自己做试验了。”
江雪鸿并不否认:“未伤及心脉,不妨事。”
于羲凰一族而言,只要心脉完好,哪怕伤得只剩一具骨架,也能借着凰火生出血肉来,这点伤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陆轻衣找不到理由反驳,只板着脸道:“搞得不会疼一样。”
江雪鸿笑了一下,略过她的牢骚,收起卷册并水晶盒,语调随意又散漫:“本君近日读破了一道天谶。”
陆轻衣眨眨眼,这才想起差点被她抛之脑后的真实目的——他答应过,等她练好“潋玉”第六式,就会告诉她一个秘密。
江雪鸿继续道:“天谶落于永朔元年云洲晟京,据其指示,我会死于太阴神女之手。”
“你蒙我的吧……”
“我的语气像是在同你开玩笑?”
陆轻衣彻底怔住,半晌后才结巴道:“你喜欢我还要和我当宿敌?老天是不是和你有仇啊?”
江雪鸿抚了抚她的长发:“不排除这种可能。”
“你是怎么打算的?”
“助你成神。”
“那你不是找死——”陆轻衣话音未落,右手突然被他捉过,十指交叠,再熟悉不过的刺痛感顺着掌心在周身蔓延开来。
“嗷——”
一言不合就拿涅槃刺折腾她,什么人啊!
“忍一忍,莫怕。”
江雪鸿勾过小姑娘渐渐浸满粉汗的香肩,俯身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喉头发紧:
眉心紧紧蹙着,瞳孔里水光潋滟,时而用贝齿咬着唇瓣,时而发出几声呜咽,身子一动不敢动,看上去可怜又无助。
粉衫红裙,满头珠玉——他不瞎,她穿得这么招摇,是想勾引谁?
随着内力寸寸深入,男人额间竟也慢慢聚起了汗珠。
好像只有借着涅槃刺,他才能让这个流星浮萍般难以捉摸的姑娘乖乖听话,才能完完全全掌控她。
凰火徐徐收束,穿着石榴裙的小姑娘气喘吁吁瘫软在他臂弯,迷糊骂道:“晏老五,你混蛋……”
江雪鸿轻声呵斥:“恃宠而骄。”
他都已经这般收着了,还累成这样?
何况,涅槃刺虽是神罚,却有锤炼筋骨、精进修为之用,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人跪在景星宫山门外求他施舍,更有甚者,哪怕为奴为婢也要求解涅槃刺。
嫌弃成这般模样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思量之际,陆轻衣揉着泪花,突然抛出死亡问题:“你帮姜三小姐解涅槃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这是送分题还是送命题?
世君大人难得心虚,直起身子,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才道:“去岁年关上,姜荇不知用什么法子入了离渊,惹了神罚,我本不欲干涉,四哥却邀我去清平居叙话了一夜。”
陆轻衣对八卦向来嗅觉灵敏:“四公子不会喜欢姜三小姐吧?”
江雪鸿负手而立,眼中波澜不惊:“他藏心迹的本事,着实高深。”
陆轻衣实在难以理解这两个人能擦出什么火花,抬头问:“那你没被姜三小姐坑吧?”
“姜荇惹上涅槃刺,是为趁解咒之机,探我元神。”江雪鸿唇角勾起幽深的弧度,“可惜为了保她一条命,教背后那人跑了。”
听听这栽坑里还要装X的语调,耗掉的元火总是真的啊!
陆轻衣酸溜溜道:“不管帮她还是帮我,在你眼里也没差。”
江雪鸿:“不一样。”
陆轻衣故作天真追问:“哪里不一样?”
脸上的意思分明就是:说点好听的来。
江雪鸿眉宇微提,按上她红红的眼尾,恶劣地笑道:“人家可不会哭。”
这丫头就跟水做的似的,眼泪一挤就停不下来。
“你嫌弃我!”
有这么跟心上人说话的吗?!
期待落空,陆轻衣抬拳就要捶他,视线却在对上他毫不设防的心口时倏地一滞,眼前浮现出一片苍茫雪原。
冰棱质地的匕首上鲜血凝珠,冻雪覆上火焰,如潮水漫过沙滩。鹅毛大雪遮不住眼底柔情,染血的红衣反而衬得那副容颜更加绝艳。
诀别的词句卷碎在铁锈味的风中:“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模糊又清晰,极苦涩,也极甜蜜。
“陆轻衣!”江雪鸿按着她的肩膀,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梦魇瞬间驱散了大半,陆轻衣懵懂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以前做过的噩梦。”
江雪鸿看着她眼底渐渐淡去的青莲之色,安抚道:“许是涅槃刺的影响,作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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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之事,待她想起再说不迟,何况无论是神女还是羲凰一族都没有转生,不入轮回,这其中恐怕还有症结。
屋外依旧滴滴答答不止,陆轻衣坐在椅上,任由他为自己疏引真气,睫梢如蝶羽轻轻颤动。
天命不可违,但即便知道她成神会杀他,他也不会放任她堕魔。
因为,遇魔则斩是道盟的规矩。
“晏企之。”
“嗯?”
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陆轻衣拉住他的手臂,指尖暗暗用力:“我不会伤你的。”
似是怕他不信,她仰头与他对视,坚定道:“我不沾魔道,也不会伤你,你信我。”
江雪鸿垂眸望着身前小小的人,眼角明明还挂着泪痕,却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细声细气说着挑战天威的话,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狠狠撞上——
她是为了他。
秋雨如丝,不知牵动了谁的心肠。陆轻衣发现他已停了动作,眼神变得如幽潭般深邃,几乎能把人溺死。
心,跳得好快。
“陆轻衣。”他轻声唤她。
“干、干嘛?”
四目对视,大手蓦地扣住她的后颈,她被困在座椅中,平日动个不停的小姑娘竟成了傀儡一般,只呆呆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从一尺到一寸,从前世到今生。
凌厉逼人的眼角染了潮热,两片薄唇上好像涂了釉彩。
陆轻衣半闭了眼,不自主拉过他的衣襟。
触碰之时,她会被他点燃吗?
却不想,垂涎美色意欲不轨之际,耳畔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轰隆——”
电光贴着椅背闪过,陆轻衣一个激灵,人已被江雪鸿捞在怀里,周遭迅速织起淡金色的结界。
飞光炫目,利剑般的天雷劈在屋脊上,头顶爆裂声噼啪不绝,尘土碎屑纷扬而下。陆轻衣瑟缩着身子,嫣梨的话在脑海中来回荡漾:
“唇齿缠绵,结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俩再情比金坚,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鸳鸯啊。”
疯了疯了,他们刚刚差点亲起来!差一点她就要被五雷轰顶了!去他的不会碰她,说得比唱得好听!
而且,晏老五他又没表白!
过了好一会儿,四下终于没了动静,雨丝从房顶裂隙漏下,凉风吹散焦灼气味,也吹得人清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