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小径弯曲迂回,碧波池塘清澈见底,本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却没有鸟啼花香,不闻欢声笑语。
紫烟浮沉,短墙上贴满禁契黄符,朱字蘸血写成,像行走在死气沉沉的鬼界。
修复好的秋千架旁,娇小玲珑的少女折枝作剑,冲来人甜甜一笑:“晏企之。”
江雪鸿怔忪了一瞬,跟着浮起不达眼底的笑意:“大梦三生,一枕黄粱,我在幻梦里蹉跎了百年,岂会再信这些。”
心魔的影子慢慢消失。
云母屏风,梨木妆台。
内室不卷重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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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站在窗边呆愣的小姑娘,男人在紫极峰顶的凌人威势刹那全无,上前捞起她:“天凉,莫赤着脚。”
陆轻衣乖巧坐在床榻上,任着他摆弄,神印暗淡成黑色,杏眸不见光亮,嘴唇隐隐透出绀青。被单衣遮掩的伤处虽被细致包扎好,但即便肉身不腐,伤口也无法愈合。
江雪鸿似是全然不见,运功替她暖着,复从怀里掏出夜明珠串,系在她鬓间的大蝴蝶银簪上。
他翻过那绑着纱布的腕,眉心微拢:“改日替你重寻绯夜云衣。”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就像那滴不可复制的心头血一样,再难寻觅。
落芷站在门外,只一眼便回过头不忍再看,一具傀儡之身,竟也觉得想落泪。
天命不允的爱情,像碎玻璃一样割人,像熟鸡蛋一样烫手,哪怕满身伤痕,也要愈握愈紧。
这满院的黄符,满屋的阴气,只因那少女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用禁术操控的一具尸体。与九阴洞中屏兰困住微生莲的邪术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世君没有加害旁人,而是折了自己的命与她。
此间,江雪鸿弯下身子,墨发从肩头滑落,语声轻柔:“阿倾,同我说说话吧。”
百炼钢成绕指柔,陆轻衣与他对视,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还恼我?”江雪鸿无奈笑着,把她搂在胸前,“你不说,便听我说。”
“阿倾,本君想立后了。永朔十五年,你醉醺醺拿着一枚带钩,口口声声说要嫁我。岁月蹉跎,阴差阳错,这一诺竟迟了三百年,如今你可还愿嫁我?”
陆轻衣低垂着眸,顺从地靠在他的肩窝,一字不答。
江雪鸿默了默,眼底染了几分落寞:“怪我心急。”
他垂下长睫,像在追忆,又像在解释:“前世魔骨湮灭,后被邪神寻得,九重泉阵加上正道分立,我除了潜伏魔道,别无他法。”
“你神格方归,却孤身一人先后净化了四大凶境,我舍不得看着你自伤神魂,唯有将天地怨气渡于己身。”
“变作功力全失的司马宴,天道监视下,万般顾忌皆不能明言。我贪心不足,怕你记得,会恨我,又怕你忘了,便不再爱我。”
江雪鸿默了须臾,用更轻的声音道:“今生初见,你身子那般弱,任凭我诸多算计,却仍替我寻剑,舍血助我疗伤,冒险下阑江寻我,更在三生黄粱阵中……为我舍了命。”
“情生不自知,种种误会忽视,害你伤了元神,又顾忌着天谶和前世,刻意欺瞒,惹了你不快。事到如今,是我咎由自取。”
他把头埋进少女的肩窝,破碎道:“阿倾,我知错了。”
“给我一个余生偿还的机会,可好?”
“便当是我求你。”
陆轻衣眼帘低垂,先前渡去的灵气已近耗尽,慢慢软瘫下来。
江雪鸿心头一空,捧过少女玉凉的脸,鼻尖微微错开,一点一点、又轻又慢地吻上她青紫的唇,将精血连同灵气一并渡入这具早已失了生机的躯壳。
破九重境后,耳边便再也没有过一声雷鸣,鸳鸯交颈的亲热场景,却寂静得仿佛雪原坟墓。
“嘭!”
屋门轰然大开,雪花裹挟着晶片闯入绣房,一抹人影逆光而立。
来人左手持剑,鹰目高鼻,浅灰的眸里似有火花迸溅:“自导自演的傀儡戏有意思?”
江雪鸿置若罔闻,从容结束这一吻,低声安抚怀中面无表情的少女:“莫怕,大师兄不会伤你。”
傅昀眼中火势更甚,恨不得一剑捅穿执迷不悟的眼前人:“离渊晏五,你给老子清醒一点!人早就死了,搁这儿矫情给谁看呢?指望死后让老子给你立贞烈牌坊不成?”
凝清剑抵上脖颈,目眦欲裂的模样与前世别无二致:“这条命你不想要,与其赔给那狗屁神女,不如抵给我!”
痛感传来,江雪鸿敛去眉间魔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同陆轻衣一样冰凉:“大师兄……”
“亏你还晓得认人。”傅昀冷笑着收剑,“怎么,想殉情不成?”
江雪鸿笑意微凉:“如何殉?神力流荡,魂魄离散,缚魂禁术只能用一次,我穷尽碧落黄泉也找不到她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如果他静心听一听她的传音,是不是能察觉出些许异样?如果他当日立刻回去,是不是还能在铸剑前拦下她?如果他再多信她一分,是不是便能够与天谶相抗衡?
他不该阻止她借助轮回涤除魔脉,不该种下涅槃刺,为了这萍水姻缘般的重逢,平白让她受了那么多伤。
他们没有来生了。
江雪鸿指尖凝出金焰,喃喃自语:“不造杀业,不堕魔道,我陪她一起灰飞烟灭,不好吗?”
他从前总笑她不切实际,喜欢听虚饰的假话,如今才知,只是用情未至深处而已。
傅昀额角青筋暴起,用剑鞘使劲砸在他身侧,压着性子取出储物袋:“看着!”
束缚解开,一只灵蝶轻盈飞出,洁白如羽,带着明亮而不晃眼的光芒,让人联想起晨曦里带着露水的初荷。
灵蝶在鬼气缭绕的房间里上下飞了几圈,最后有意无意擦过男人的掌心,迅速没入少女心口。
陆轻衣眉心莲华倏闪,竟绽出一个过眼云烟般浅淡的笑。
江雪鸿瞳孔骤缩:“云衣!”
莲华暗去,少女身子一软,仍旧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
江雪鸿颤抖着去探她的脉门。
识海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一枚小得不能再小的暗淡光团——是她的元神。
傅昀倚着墙壁嗤嘲不已:“还找死吗?”
江雪鸿搂紧怀中人,再不敢打扰她的安眠,声音不自觉发颤:“求大师兄指点迷津。”
长夜无尽,原来她也在等他。
“老子这辈子迟早要被你这个拖累坑死。”傅昀侧目道,“不必谢我,将魂息散入神泽,魔骨残骸则有聚魂之用,恐怕也是这丫头暗自留了心眼。待聚齐魂魄,便能洗净魔脉,重归神格,你只需替她重铸一副承得住天生灵体的神魂的躯壳就好。”
拆魂重聚的唯一风险在于,补全魂魄后,陆轻衣会不会再次断情绝爱。
江雪鸿已全然顾不上这些,急切问:“如何重铸躯壳?”
“谈情傻三分。”傅昀讥笑,“你们羲凰族最擅长的不就是欺师灭祖?那洗骨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一并毁了。”
江雪鸿抿唇沉思,半晌安顿下小姑娘,起身正色道:“魔道残部踪迹未明,此去羲凰陵归无定期,天下方经历兵燹丧乱,不宜再生事端,我知大师兄无意权谋,但……”
“少跟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傅昀不耐烦打断,伸出手,“东西拿来。”
见他发愣,傅昀瞪眼:“印信拿来,我在紫极峰守到你回来为止。”
江雪鸿眸中波澜起起伏伏,俯身就要行礼,被一只满是创痕的手拦住。
傅昀明朝暗讽道:“谁敢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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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渊晏五的恩情,指不定回头又寻个百条罪状扣下来,再废了老子左手。”
江雪鸿从玉戒中转出印信,久违地浮起一抹不含虚饰的笑:“不会。”
故人相对,还似年少。
*
至阴至暗的弱水尽头,便是藏着世间至阳至烈之火的离渊,离渊中心则是号称四大凶境之首的羲凰陵。
高崖位于赤焰熔岩之顶,青玉棺盖上平躺着一个被灵蝶环绕的少女,吐息均匀,面庞像象牙雕一般洁白,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轻薄的衣衫半敞,心口被写上金色的禁咒,随着灵蝶依次没入,伤疤缓缓痊愈,青丝也一寸寸染作白发,眉心九瓣莲华被碎发覆盖,隐约露出些许微光。
江雪鸿眼瞳中映着烈焰,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感受到芥子清虚忽冷忽烫,磋磨着她的指尖,久违地笑了一下。
沉剑弃心,是陆轻衣把他从紫极峰拉回到红尘,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笑,也会痛。
三百年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被剥夺殆尽,如今却要逆天而行。
依靠陆轻衣自己凝魂,短则几年,长则数十年,他等不了那么久,索性直接用禁术招魂,借助炎离赤火替她重铸躯壳。
江雪鸿伸手钳住细白的腕,熔焰凝为金线,不松不紧把两只手绑在一处。
非羲凰血脉入洗骨池,凶险异常。从前他恨自己这一身殊绝血脉,如今则无比庆幸。
有他在,绝不会让她有事。
最后一只灵蝶消散,江雪鸿眸底燃金,指尖凝焰,反手对自己的胸膛一击。撕裂凌迟般的痛楚顺着筋脉蔓延开来,男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小心翼翼托起少女的后颈,双瞳一动不动,似要把这副容颜刻到心底去。
世人总是轻易许诺,可他们却连奢求一吻都那么难。
双唇相触的一瞬,冷白的电光倏闪而过。
——天雷有反应,说明陆轻衣已有了生机。
长发如雪,衣衫半褪,少女虚垂着腕臂,心口禁咒蔓延到全身,场面香艳又诡异。金光在唇瓣流转,刀子般的紫雷轰鸣而下,一道道劈入男人脊背,怀中人却未曾伤到分毫。
片刻后,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一路滑到少女的脖颈,江雪鸿一点点收紧臂弯,托着陆轻衣的后脑勺继续深入,哪怕她没有一丝一毫回应。
石崖轰然炸裂开来,衣裙纷扬乱掀,碎块急如雨点,拥吻的二人直直坠入滚沸的火池之中。
接触灼火的一刹那,长剑劈开熔浆,红衣男子竟化为一只赤金的火凤,用羽翼把少女裹入怀中,隔绝出不被火焰焚烧的空间,没有让她沾到一缕炎灼,借助心法和元火牵引,将洗骨池的磅礴灵气尽数渡给她。
身影被火池硝烟吞没,狂焰卷,血燃彻,九霄之巅的人,甘愿坠入黄泉。不求神运,不求天命,誓要自己护卫珍重之人。既然她怕疼,那他便替她再受一次剜骨之痛。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划开皮肉,拆断筋骨,置之死地才可涅槃重生,最后,千年火池竟化作一片冰池。
剑光划开潋滟清潭,一池青莲托着少女和火凤浮出水面,月白色的莲花在水面逐次绽放,又顷刻碎成冰晶。
身子前所未有的虚弱,江雪鸿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心里却有一种夙愿得终的充盈感。他抖去羽翎间的霜雪,靠上少女的额头,眼底柔情似水。
不愧是太阴之体,身子竟还是凉的。
铸成了灵体,她便再也不会因血脉互斥受伤。换而言之,只要解决了天雷,他们完全可以有肌肤之亲。
思及此,金眸底竟慢慢浮现一抹幽深。
*
又过了三日,江雪鸿才勉恢复人形,却见晏闻誉早已带着人候在陵宫门口。
德高望重的青年族长冷眼瞪着族弟同死人无差的脸色:“擅自带外人闯入离渊也倒罢了,元神重伤,灵体不稳,现在连个江湖散修都能取你性命。”
为了一个女人,羲凰族的千年基业说毁便毁,绝世心法在身都能挥霍成这样,哪怕再给他十条命都能全赔进去。
江雪鸿半倚着石壁,仍稳稳抱着依旧沉睡的少女,嗓音沙哑:“二哥眼里,我一向只会犯傻。”
晏闻誉没有上前扶住他,咬着牙关道:“色令智昏!”
“我一叶障目,不配做这道盟世君。”江雪鸿云淡风轻笑了一下,“二哥,其实我这些年,最羡慕的却是四哥。”
“少同我打感情牌。”晏闻誉居高临下俯瞰冰池,道,“邪神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用闻度那身子招引了天地怨气,意图召唤万鬼冲破九溟封印。你如今这副模样,我便是再不满,也得容下这个吸纳了我族灵力的神女。”
江雪鸿垂下眸:“二哥不是一直等着我服软吗?”
他抱着陆轻衣,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离渊廿四代不肖子孙江雪鸿,悦慕此女已久,身魂相接,元神已契,还望二哥成全。”
说是服软,实则得寸进尺。
晏闻誉气得指节咔咔作响,一拳锤在石壁上,回身对侍女道:“开传送阵!”
“至于你,”他似是极为不甘,咬牙切齿指着江雪鸿,“给我自己爬出羲凰陵!”
不否决,便是应了。
江雪鸿压下喉头腥甜,冲他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多谢二哥。”
移情别恋(下)
雨势不减,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
陆轻衣神力未稳,江雪鸿连掐了几道法诀,竟也遮不住她眉心的神印,听着周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索性直接把她往怀里一按:“闭眼,莫回头看。”
陆轻衣依旧睁着眼,盯着他胸口隐约泛出的血色,闷闷道:“你别硬碰硬。”
他昨日可是刚用神识杀了一堆修罗,要是被认出来,怕不是要被关门打狗。
江雪鸿垂眸轻笑:“嗯,不硬碰硬。”
眼看着那金色的瞳孔一点点转为猩红,陆轻衣吓得魂差点飘出来。
他的魔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一念成魔。”江雪鸿用覆着薄茧的手揉了揉她的侧颊,安抚道,“无碍,我控制得住。”
陆轻衣不太高兴地搡了他一下:“凭个红眼睛就想混进去,你当魔族都是傻子吗?”
江雪鸿笑得笃定:“穿帮不了。”
“搞得上辈子当过魔王一样。”
陆轻衣小声嘀咕,身后陡然响起一声怒吼:“何人擅闯修罗绝域?”
小姑娘慌忙闭上眼,好像受惊的鸟儿般,缩进男人的怀里。江雪鸿揽着她,暗暗操纵筋脉逆行,眉心魔印渐渐浮现。
既然另一半鸳鸯笔落在修罗绝域,兵不血刃取出神器的最好办法,便是伪装成一个魔。他本不屑用这些耽搁时间的假幌子,但她怕成这样,若强闯凶境伤重了些,难免惹她担心,回头还得分心思去哄人。
何况,前阵子主仆同进同出的假戏,他也乐在其中。
片刻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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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修罗气势汹汹在周围聚集起来,每个都至少有一个半人高,古铜色的皮肤在雨幕下反射出冷青的光。
视线交错,待看清红衣男子那被冷雨冲刷得失了血色的面庞,为首的修罗先是一愣,旋即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重重跪下:“属下摩天,恭迎主上归来!”
大地跟着震了几下,听到与孟临川口中重合的“主上”二字,江雪鸿微挑了眉:“这是何意?”
摩天解释道:“回主上,千年前您与神女决战后,修罗一族不得已被困于此地。家父前修罗王摩乌临终,留下您的画像托付于属下,一城修罗都在等您归来,只要您一声令下,魔族随时可以杀遍十洲。”
神女棠川为政宽仁,只亲手斩杀过一人——羲凰邪神,晏扶。
他红瞳魔印的样子,竟和那位先祖相像至此吗?
江雪鸿按下心中疑窦,将计就计换了自称,嗤道:“杀遍十洲?口气倒不小。用一座废城,加上几个无名蝼蚁,就敢来迎接本座?”
摩天忙道:“两百年前,我们原本已经将要破除修罗绝域的结界,偏偏来了个老不死的玉京仙族镇压此地,我们至今也没能出去。”
“玉京仙族?”
摩天点头:“那仙族自设下封印后便封闭了五感,不过这些年九重泉阵有了魔气供给,加上主上相助,一定能杀了那仙族。”
江雪鸿微凝了脸。
封闭五感,恐怕是将灵脉注入此地化为阵法。昔年他年少逃亡时曾闯过此地,彼时修罗绝域都是些尚未生出魔识的低等修罗,如今玉京仙族倾尽灵力,竟也无法阻止修罗一族进化吗?
坚信不疑地等待着邪神复生,那传说中的九重泉阵,竟有这般威能?
再往前推,孟临川似乎也对濠梁城的权柄不甚在意,一剑斩下去,他便知孟临川那具身体不过是个幌子,真身恐怕已在魔门了。而借助息壤傀儡和天地熔炉生事,简直像是在拖延时间,用些小把戏,故意消耗他。难道,他当真寻见了魔骨?
看样子,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探探这修罗绝域了。
一旁,另一个修罗突然上前道:“此人来路不明,主上身殒魂消,单凭一张脸,恐怕无法服众。”
摩天:“凰火还有第二个人能使出来不成?”
对方摇摇头:“我听说当今那位道盟世君继承了主上的心……”
江雪鸿眼中浮起一丝阴霾,直接打断:“你待如何?”
这般多心的魔族,不能留。
那修罗倏地站起身:“当然是试上一试。”说着竟一跃而上,轮起拳头冲二人砸来。
重拳被一枚玉棋稳稳接下,随着棋子炸开,一道焰影扼住他的咽喉,修罗族无坚不摧的躯壳眨眼间土崩瓦解。
烟尘散去,飘离出的魂魄化成一道黑烟,被红衣男子悠悠吸收入掌心,脸上甚至隐隐浮起惬意的神情。
江雪鸿抬起赤红的眼,冷笑道:“可还有质疑本座身份的?”
抽魂碎骨,这是千年前羲凰邪神晏扶最残忍无道的喜好。再说,道盟那位一向秉持着遇魔则斩,怎么可能自己沾染魔道?
魔门素来是强者为尊,不管他是不是当年那位万魔之祖,只要能振兴魔族,便是他们的主上。
修罗们纷纷跪伏下来:“恭迎主上归来!”
陆轻衣靠着他的胸膛,暗暗感慨:晏老五可真有当反派的潜质。
摩天亦留意到“主上”怀里被盖住气息的的白发女子:“不知她是?”
被点到名,陆轻衣吓了一跳,赶忙揪住浸满血水的衣襟,下颌却突然一紧。
江雪鸿捏着她的下巴尖,含笑问:“想给他们看吗?”
神印与魔印隔空相对,陆轻衣看着他邪气满满的模样,呆呆“嗯”了一声。
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但本座不想给他们看。”
陆轻衣:“?”
江雪鸿偏过视线,冲摩天道:“本座的女人,你想看?”
摩天慌忙低下头:“不敢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想了?”
“不想不想!”
江雪鸿眯起眼:“不想?本座的人,就这般令你生厌?”
摩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彻底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想不到主上的脾气和修为一样,深不可测。
旷野风急,陆轻衣拼命憋着笑,湿透的衣服在身上穿了许久,冰冷的薄雾侵入肌骨,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她着了凉,江雪鸿眉心微蹙,居高临下问:“寝殿何在?”
“北、北面,属下给您引路……”
话未说完,便见“主上”把那女子打横抱起,踏着焰浪疾驰而去。
修罗们面面相觑。
冷血至极的邪神大人,死而复生后,怎么突然迷恋起女人了?
还偏偏是……白衣白发这一口。
*
修罗一族天性野蛮,好战好斗,寝殿自修葺以来鲜少有人走动,除却屈指可数的几个妖族仆役,便再无活口,倒给二人留下了不少独处空间。
江雪鸿旁敲侧击打探了几句,却并未发现神器和溯冥剑的踪迹。
另一边,陆轻衣在热汤里沐浴完毕,望见屏风外修长的背影,心里暖乎乎的。
他在守着她啊。
陆轻衣隔着屏风,试探唤道:“晏企之。”
那头即刻应声:“何事?”
“叫你你就应啊。”陆轻衣捂着嘴偷笑起来,“我想吃冰糖,在我荷包里。”
“出来吃不行?”
陆轻衣拖长声音,矫情道:“但我现在就想吃。”
水花被她弄得哗啦啦作响:“晏五哥哥,举手之劳而已,帮帮忙呗。”
那头默了一下,接着是一句略带无奈的轻斥:“惯的。”一袋子冰糖却是越过屏风,慢慢悠悠飘到了汤池边。
陆轻衣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在人前杀伐决断,在她面前却口嫌体直,反差也太大了吧。
出门时精挑细选的白裙早已变得灰扑扑的,陆轻衣含着冰糖,从魔域花花绿绿的衣服堆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最后取了一件差不多形制的素色缎裙换上,才不紧不慢推开屏风。
床榻边,江雪鸿并没有像苏小郡主那般又是沐浴又是更衣,随手掐了一个净身诀,正同濠梁城内的顾曲传音,身侧突然贴过来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偏过头,只见小姑娘捧着一块锦帕,小脸上还沾着薄薄的水珠,用清甜的嗓音道:“晏企之,本郡主要擦头发。”
魔修天性放浪,女子的衣料更是质感单薄,青色鬼火照耀下,哪怕陆轻衣裹了两层,依旧显山露水。
白衣衬得少女的脸蛋愈发白皙,对上她一双青莲碧月似的眸子,在发丛中半隐半现的锁骨,江雪鸿不知怎的就觉得,这满是阴气的屋子,简直好像着了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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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头,其实是妖精投胎吧。
那头,顾曲依旧不解风情地说着:“孟二小姐已缉拿入狱,为她辩白者不少,另有几个孟氏党羽集结北城意图谋反,属下不知……”
“你看着办。”江雪鸿果断切断了传音,还顺手在镜面按了一道禁制。
他伸手把小姑娘捞到怀里,微微俯身:“擦头发还用找我?”
陆轻衣眨巴着眼睛,理直气壮道:“你暖和啊。”
盯着她湿漉漉的耳朵尖,江雪鸿喉头发紧,恨不得咬上一口:“九转纯阳之体,便是给你当烘干取暖的物件使的?”
陆轻衣嘴巴一撅:“可落芷又不在这里。”
说着又把锦帕往前送了送,脸上明晃晃写着:我在给你表现的机会,别不识好歹。
江雪鸿哭笑不得。
身在魔域,脾气倒比在景星宫还要娇惯。
窗外是黑气森森的雨帘,窗内是交叠依偎的人影。锦帕覆上湿漉漉的长发,握剑的手触碰到柔软发丝时,却轻得不能再轻。
陆轻衣一边扒拉着冰糖,一边随口道:“晏企之,你赚大发了,司马宴都没给本郡主擦过头发。”
头皮立刻被重重按了一下:“不许提他。”
“天底下的醋都被你喝光了。”陆轻衣唾弃道,末了却是一顿,滴溜溜转起眼珠。
移情别恋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哼,才不要告诉这个貌美嘴臭的家伙呢。
见怀里的小姑娘笑得不怀好意,江雪鸿双手捧过她的颊,强迫她倒仰着头看自己,眉心不悦蹙着:“好笑?”
陆轻衣望着他那连胡茬也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下颚,眼睛一弯:“好看。”
这话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夸那个短命王侯,江雪鸿心里五味杂陈,胡乱揉了揉她的乱发:“不思进取。”
陆轻衣在他臂弯笑得滚过去一圈,问:“晏企之,我俩掉下来了,顾大哥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江雪鸿圈住她不安分的身子,道:“他若连个兵马疲敝的濠梁城都稳不住,这禁卫统领便该换人了。”
陆轻衣不以为意:“人家都要当城主了,才不稀罕一个统领的位置。”
江雪鸿道:“顾曲志不在彼,此番那孟氏人证若能稳住濠梁城,倒是个人选。”
陆轻衣懒得听他谋划,打了个哈欠,又问:“柳叙那头查到什么了?”
江雪鸿顿了一下,才道:“据暗线的消息,屠了柳氏医馆的真凶,恐怕不在濠梁城。自嘉洲追着傀儡丝和息壤的线索,倒忽略了那来路不正的药。”
“什么意思?”
江雪鸿:“我前日重翻了一遭卷宗,柳氏医馆的掌柜不过是个无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却一朝闻名,日进斗金,应是得到贵人相助。”
有这么丰厚的家底,不自己去建个医馆,倒帮助青洲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医馆平地飞升,肯定不会是做慈善,怕不是掩人耳目用的。
陆轻衣蹙眉:“不会是柳氏医馆帮着金主做事,结果事成后被鸟尽弓藏,杀人灭口了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那药里头有赤虺的血,长期服用下去,的确有增长功力之用。”
道盟最擅长医术的,只有一处。
陆轻衣猜道:“是隐云……”
江雪鸿按上她的唇:“看破,莫说破。”
道盟的破烂事,他比她有数。陆轻衣再不多问,侧过身,在他胸口轻轻地蹭:“凉了。”
布傀儡丝阵流了太多血,跳入修罗绝域又受了伤,何况他心口还凝了一片冰晶。
江雪鸿用指腹碾着她的唇瓣,漫不经心安抚:“我无事。”
这话触着了敏感点,想到这家伙以前寒毒都蔓延到全身了还一声不吭,陆轻衣颇为恼火地挪开他的手,砸了他一下:“信你个头,你嘴里的‘无事’就是死不了。”
粉拳下去,像小雀儿撞在心口,江雪鸿托住她的后颈,半垂着眼看她,唇角起了笑意:“是不信我,还是担心我?”
低沉的声线钻入耳朵,陆轻衣鼻尖发热:“你、你别偏题。”
江雪鸿轻轻一笑:“手给我。”
陆轻衣毫不犹豫把手往背后一藏。
江雪鸿挑眉:“不想帮我疗伤?”
她的血,胜过无数稀有药材。
陆轻衣顿了顿,把手腕默默递了出去,别过眼道:“我是为大局考虑,你别多想。”
江雪鸿捉过她的腕,唇边笑意微微收敛。
前世记忆虽然还未拼凑完全,却也能猜度一二。
眼前白衣白发的人,和前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彼时他魔毒入骨,再难根除,既然神女已经归位,索性将一切都交付予她。魔道猖獗,天下大乱,他待她难免严苛了些,藏着不忍,藏着伤痛,就连心动也未曾表露分毫。
终结之日,她亦如他所愿,寒刃穿心,未曾留有半点情分。
那般狠心的人,今生却是这副令他心软的天真模样。
青灯晃眼,陆轻衣偷偷觑着他清艳无双的脸,那双狭长的凤眸中好似有什么在翻滚,似乎她白衣白发的模样,挑起了他的心事,可转瞬又平静了下来,只嗓音略低了几度:“不怕疼了?”
陆轻衣微微一缩,用蚊子叫一般的音量道:“你轻点。”
江雪鸿笑了笑,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低下头,薄唇靠近那易折的腕,轻轻碰了一下。
这个吻落得太快,快得连天雷都不及反应,可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怜惜与爱恋,却都表露得一清二楚。
他舍不得她疼。
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腕倏地蹿上天灵盖,陆轻衣涨红了脸,仿佛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谁、谁准你……”准你亲我了。
江雪鸿把她裹进衾被里,嗓音出口,已经哑了:“今日出门怎突然换了白衣?”
眼下,偏偏又下意识挑了白衣。
是因为人们都说,世君大人最喜欢白衣吗?
陆轻衣攥着被他触过的腕,结巴道:“本郡主穿什么都好看,随便拿的,你少想入非非。”
男人又笑,似是在笑她拙劣的借口。恰在此时,一道流电在窗外倏闪而过,映出他眼底水晶玉屑般的柔光。
陆轻衣慌忙用被子盖住头顶:“混蛋!”
雷声轰然而下,大掌隔着被子揉了揉她的发顶,微沉的声音幽幽落下:“倾河,白衣很衬你。”
这一夜的雨一直没有停。
陆轻衣团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心跳声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重盘绕一句话——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只道寻常(二合一)
铸剑之前,陆轻衣便有预感,她这具凡人肉身虽然经过涅槃刺的锤炼,但缺少了三百年轮回淘洗,恐怕依旧无法承担五行神力,唯有散魂重组,才能真正驾驭这些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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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做法太过冒险,她没有把握,不愿轻易许下期待,便未同任何人说。
魂息凝结在不计其数的灵蝶之中,每一只都带着一段记忆碎片,缓慢融入心口。混沌之间,灵蝶的流速突然开始加快,一簇接一簇倏闪而来,似是能听到声声急切又饱含思念的呼唤。
凰火照破黑暗,汩汩暖流霸道涌入识海,好像浮云惊龙,流星赶月,掀起涟涟心波。火海,雷鸣,急坠,陆轻衣根本来不及汲取铺天盖地而来灵光,便被金焰裹挟着挣脱了迷雾。
沉眠的心脏逐渐跳动起来,她微蹙起眉,感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暖烘烘的床里,阳光柔柔照在身上,隐约能闻到树林的气息和山野露水的清香,耳边传来奶声奶气的叽喳声:
一个声音甜软:“明心,五叔带回来的漂亮姐姐怎么还没醒呀?”
另一个声音清脆:“明明是五叔趁人家睡着的时候抱进来的,这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哦对,老拐子行径!”
“可二叔说她是咱们的五婶婶。”
“叫族长,没规矩!”
甜软声音的主人“嗯”了一声,继续道:“但她看起来又瘦又弱,能给我们生小妹妹吗?”
“整个洗骨池的灵力都被她吸收了,四大凶境之首的羲凰陵宫现在只剩下一片冰池,她挥挥手就能把邪神打趴下。”
奶团子咯咯笑起来:“那她肯定能生出和五叔一样厉害的小妹妹!”
陆轻衣越听越不对劲,翻了个身,猝然睁开眼。
阳光透过树枝间隙漏入此间,枝丫稀疏处,两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贼兮兮朝自己张望,见她发现了自己,羽毛一炸,迅速消失。
那是啥?山鸡成精吗?
叽喳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她醒了!快去告诉五叔,白毛姐姐醒了!”
“什么白毛……”
陆轻衣撑着胳膊起身,视线划过长及足踝的头发,双眼瞪直——她怎么变成白毛了?
头晕脑胀,她好像睡了很久,依稀记得自己诈尸了,在青洲府外面遇到了一个很像司马宴的面具男,那家伙居然还是景星宫主兼道盟世君。她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找到了剑,对方反而把她坑成了冒牌神女,然后……
剩下的记忆像梦里那些成群而来的灵蝶一样,乱纷纷的,她需要时间梳理。
陆轻衣晃了晃脑袋,重新打量起周遭:青枝藤蔓环围四面,刺绣长帘淡垂着,干燥的树叶铺了一地,枕被又软又暖,都是用金羽编织的,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鸡窝。
惊诧之际,长帘被人缓缓掀起,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映入眼中。从来都是饰物衬人,可在这样一只手上,反而衬得那玉戒愈发净透。
来人红衣散发,玉树临风,脸色依旧是寒潭底下的死人白,那倾绝天下的眉眼里却含着点点近乡情怯般的柔情,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隔了几生几世才相见的情人。
薄唇微启,语调是诡异的亲近:“可还认识我?”
这鸡窝本就狭小异常,他一俯身进来,便彻底没了空间。成年男子的气息冲入鼻腔,陆轻衣无处躲闪,结巴道:“世、世君大人。”
江雪鸿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拥她入怀:“你我之间,倒也不必客套。”
亲密得像是老夫老妻。
他低下头,柔声哄她:“这药虽然味苦,但有弥合神魂之用,可助你调养身子,多少喝一点。”
那青黑的颜色,简直和毒药似的。陆轻衣不乐道:“我没病好得很,就是有点想不起来事,药吃多了没病也要吃出病来。”
“或者这样,”她眼珠转过一个弧度,造作道,“你喂我就喝。”
江雪鸿盯着她净如云衣的眼瞳,轻轻一叹,试了温度,将银勺递至她跟前。
陆轻衣嫌弃:“话本子上都是用嘴喂药的。”
江雪鸿闻言一顿,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唇角扯出高深莫测的弧度。他搁下银勺,端着碗离近了些:“来。”
见他当真要伸手揽她,陆轻衣连连往角落里退,几乎要把枝蔓挤破:“登徒子!”
她这般抗拒,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瞪她一眼:“用勺子喂,过来。”
陆轻衣来回试探了几轮,确定他真的只是用勺子喂药后,终于磨磨蹭蹭挪了回来,口嫌体正直地喝下一口。默了一瞬,她捂着嘴就想吐,偏偏在对方直白的眼刀下委屈巴巴全咽了下去。
好苦!
黑乎乎的药,衬着他冰凉凉的笑,饶是这副容颜再赏心悦目,陆轻衣只觉得欲哭无泪。
“世君大人。”药碗见底,小姑娘的脑袋疯狂运转,最后不确定道,“你答应我那个提议了?”
“什么提议?”
“就是假扮道侣那个啊!您比女人还要好看,我只能勉为其难做帮你挡烂桃花的工具人,所以咱俩现在是在演戏,对不对?”
既然占了神女的身份,也难怪要让她变成白毛,何况在琨瑜会夜市,他可不就是拿她当挡箭牌来着。
江雪鸿捏过她的下巴,轻笑着斥道:“怎的还是这般不清醒。”
罢了,七岁的小娃娃都宠大了,还怕一个十七岁的小傻子不成?
听出其中含而不显的的宠溺意味,陆轻衣鸡皮疙瘩抖了一地:“您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会是要假戏真做吧?
江雪鸿捏开小姑娘的唇,往她嘴里塞了一样东西,拖着她就往外走:“自己想。”
唇齿轻啮,软乎乎、甜丝丝的——是桂花糕。
陆轻衣边走边嚼,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不是死了吗?”
诈尸后,她不应该再尝得出甜味才对。
牵着她的手蓦地勒紧:“你没事。”
陆轻衣不知他的情绪波动,又问:“这是哪儿呀?”
“离渊。”
陆轻衣一惊:“你怎么把我拐进来的?”
江雪鸿嗤笑出声:“你倒贴五个铜板,把自己卖给我了。”
“……”
这男人一向嘴欠,陆轻衣也不想再纠结那些断片的记忆,注意力全被身上层层叠叠的新裙子吸引了去。
豆青色间杂着藕荷色,长裙垂至脚面,珍珠长串搭配以金荷暗纹,外层叠了好几层细纱,转起来像是蝴蝶,迎着阳光看去还有粼粼的细闪——这也太好看了!
自我陶醉时,熟悉的奶团子音再次响起:“明兰你看,我就说白毛姐姐穿青色更漂亮吧。”
甜软嗓音不甘道:“可五叔都是穿红色啊。”
探头探脑的小山鸡来来回回吵了许久,最后一致道:“五婶不管穿什么,和五叔都是绝配!”
一回头,正对上陆轻衣探寻的目光,两只青色的人眼和四只金色的鸟眼面面相觑。
江雪鸿解释道:“这是明哲的同辈明兰和明心,年纪小尚未化形,你昏睡这几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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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打理。”
陆轻衣惊慌失措捂住胸口:她被两只山鸡,不对,凤凰看光了?
“世君大人。”视线顺着被他牵着的手一路向上,不确定问,“我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江雪鸿侧目挑眉:“你说呢?”
“你表白的?”
江雪鸿藏着笑意,道:“你痴迷不悟,洗净躺平主动送上门来的。”
陆轻衣眼角抽搐不止:“那司马宴怎么办?”
江雪鸿不答,漂亮的凤眼深深看着她。
陆轻衣鼻尖倏热,慌忙别过脸。
她居然,移情别恋了?!
不,不可能,肯定是这个混蛋在耍她!
*
世外四季更迭,离渊却永远是温暖无雨的晴和天气,草木茂盛,灵气充沛,连树叶都是金色,远望仿佛一幅金丝绣成的织锦。
随着二人踏入,林外守着的老榕树化作一个年长的妇人,慈祥道:“老远就听见那两个小丫头嚷嚷神女醒了,我便猜五少爷肯定会来这里。”
江雪鸿回以淡笑:“带阿倾四处看看罢了。”
一句“阿倾”,听得陆轻衣耳根发烫。
“快去快回。”妇人挥挥手,自顾自感叹道,“上回你们‘闻’字辈的来凤凰林,还是百年前二少爷带着他仙族媳妇,嘴里说是要权衡势力,自己倒压着脸在里头傻乐,想不到今儿还能等到五少爷带着神族来。”
江雪鸿边牵着陆轻衣往里走,边道:“那是树妖容娘,三百年前避祸误入离渊,我幼时得她颇多照拂。”
记忆里对她爱理不理的男人一路说着比零光片羽还要细碎的琐事,陆轻衣竟生出一种带准媳妇回家过年的既视感。
这家伙明明霸道又强横,动不动就踏着火凤一飞冲天,根本不是内敛的性子,偏偏一步一停,不放过任何风景,将羲凰一族的千年往事娓娓道来。
陆轻衣呆呆眨眼: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倒也不错?
念头一起,负罪感如潮涌来。
不行,还是找司马宴要紧……就当是,考察晏老五一阵子。
翠海叠瀑,烟盖云幢,落叶像金羽摇曳而下,陆轻衣目不暇接,好奇地欣赏奇景风光,身边的男人眼中却始终只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少女双波凝盼,红妆姣好,长发如银似雪,外套偏还是纱制的,随着林风掀扬,背后开合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他的心魔,就在眼前。陆轻衣浑然不知,他心底的欲念足以把她撕碎。
江雪鸿昨日还想着,只要她安好,他哪怕守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她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意识到,远远守着,根本不够。
他要她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人。从躯壳到灵魂,每一寸角落都必须完完整整归属于他。
细水长流?想都别想。
沿途起初还能见着不少灵物,进入一处曲折的溶洞后便再无旁人。
江雪鸿指尖微拢,不动声色弹出一枚玉棋,身侧的小姑娘步子一歪,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环过纤腰,厚脸皮斥道:“路都不会走。”
“刚刚好像被绊了一下。”陆轻衣回头望着空荡荡的石板路,正觉得纳闷,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叫。
她脖子一缩,不自觉扒紧男人的衣袖:“什、什么东西?”
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幽暗的坏心思再按捺不住。江雪鸿青玉扳指微旋,淡淡道:“厉鬼罢了。”
阴气散出,周遭变得愈发昏暗,好像有幽灵鬼怪在身侧漂浮,脚底也湿滑起来。陆轻衣连忙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你快收了它!”
厚颜无耻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腰,同初见时那般,半真半假道:“我重伤在身,动不得内力。”
“那、那怎么办?”
“莫出声,过一炷香自然便散了。”
小姑娘呜咽一声,再不敢动了,片刻后小声问:“走了吗?”
“还在。”
未知比黑暗还要令人恐惧,陆轻衣不明白,为何只是被他抱着,就如此安心?好像这个怀抱挡得下所有尘世喧嚣。
万籁俱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交缠的呼吸声——等等,呼吸声?她真的不是活死人了?
陆轻衣正疑惑着,下巴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江雪鸿沿着她的脸一寸寸抚摸,用低沉微哑的嗓音,轻轻地唤:“阿倾。”
心跳漏了一拍:“我感觉你不该这么叫我。”
江雪鸿指尖沿着她的唇线打转,笑得意味不明:“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苏请客?”
零星记忆里,他便是这样轻佻地唤她,翻手惊云涌,覆手定风波。
惊浪滚滚涌来,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隔膜,有欢笑,有感动,亦有苦痛。见他越贴越近,陆轻衣本能地有些害怕:“你放开我!”
江雪鸿却抱得更紧:“我的心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杏眸重重一颤——
桂树香盈,少女问得直白:“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万顷星落,薄唇吻过眉心:“陆轻衣,我心悦你。”
那是他曾许她的一世清安。
陆轻衣别过脸,手握成拳推着他,不管不顾道:“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男人笑出一个气声,俯下身,磁性的嗓音幽幽送入耳畔:“苏云衣,除了我,你还想嫁谁?”
陆轻衣彻底石化:明明只有司马宴才会叫她“云衣”!
“……你、你到底是谁?”
江雪鸿笑着不答,托住她的后颈,微闭上眼,缓缓贴近那娇红的唇。
“轰隆——”
冷白的天雷好似一刃剑光,直直劈入灵台,凌乱混沌变作一片清明。
重合的人影一分,江雪鸿揽着她避开电光,紧张问:“可有伤着?”
滞留离渊,既是借助纯阳灵气帮陆轻衣调养,也是因为重伤未愈,以他如今的状态,当真扛不住天雷。
陆轻衣垂着眼,不理他。
仗着她脑子不清醒耍人是吧?晏老五,你好得很!
更何况,旁人的明示暗示,她脑子堵着的时候看不清,现在一打转,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倒要看看某人今天打算怎么求婚。
装傻子嘛,这有何难?
见她没反应,江雪鸿握住她的肩,声音染了一丝担忧:“阿倾?”
陆轻衣酝酿了片刻,猛地扎进他怀里,抽抽噎噎起来:“司马宴,我听人说,总是梦到一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死之前,没日没夜地梦到你。”
江雪鸿最怕听她说“死”字,慌忙抱紧她:“不是梦,莫怕,我在你身边,怪我不该吓你……”
陆轻衣边说边在男人心口颤抖着蹭:“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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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你会哭吗?不对,你肯定都忘了我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我没忘,阿倾,我没忘!”
阴气散去,男人语无伦次说着,小姑娘眼底却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要是知道她恢复记忆,他怕是先要把她前阵子说的屁话都清算清算。可是现在,公主大人对她百依百顺,不敢吓她,也不凶她。
淦,好爽。
动作幅度过大,得意忘形之时,胸前的系带忽然一松。
裙沿垂落下来,陆轻衣笑容凝固:那两个小凤凰会不会做事啊!
色令智昏的男人却心无旁骛起来,俯身替她重新系上裙带,指节完美地顶在了少女最尴尬的部位。察觉出她的僵硬,抬眸问:“身子不舒服?”
眼神叫一个真心忏悔。
“……”还是活死人就算了,这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浑身上下都灵敏得要命。
装傻子不难——才怪!
深情戏再演不下去,陆轻衣硬着头皮摇头,默念十八遍“我是傻子”才咧嘴一笑:“晏企之,你手好白。”
江雪鸿无奈勾唇,拭去她眼角泪珠:“比女人还要好看?”
陆轻衣汗毛一竖:所以说,她千万不能掉马,掉马必挨打。
*
溶洞尽头,别有乾坤。
天空由橙红色褪成淡青色,东升的初日如同玉盘中滚动的明珠,几缕薄云轻曳,高树半入云中。对面曲折的山石上,火红的丹枫与金黄的银杏相间,更有苍松翠柏夹在其间,隐约还能听到间关鸟语。青枝细草都充盈着灵力,显出一派勃勃生机。
江雪鸿从身后虚揽着她:“阿倾,这是三百年前我眼中的第一片风景。”
陆轻衣愣了愣,反应过来:这里竟是他出生之地。
从意气风发,到坎坷波折,再到惊艳煊赫,他一生里落寞、傲睨、深情、伤怀的模样,她竟全都见过。
她一眨不眨盯着枝叶空隙中的云影:“很美。”
流水光阴,这个人始终是如这世外山水般的炽烈肝胆,冰雪魂魄。
往外走了几步,江雪鸿朝北面背阴处深深一拜,道:“最高那株松树之下,是我大哥的衣冠冢。”
陆轻衣提着裙子,也跟着朝那个方向一拜,起身时,恰好一阵微风迎面吹来。
她回眸一笑:“听,你大哥在夸我呢。”
江雪鸿牵过她,郑重道:“大哥,九溟动荡,妖魔不安,阿倾的身子也还未恢复,待四海安平,我们会再来。”
下次来是不是就要改口了?
陆轻衣脸上一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凤凰姐妹的那句“生小妹妹”——呸呸呸,谁要给晏老五生小鸡崽!
再往深处走就到了传闻中的凤凰林,金绿被灼灼绯红取代,火红的凤凰花映入眼中,是忘川之水也不能磨灭的绝艳灼色。长林尽头,已化作碧水清潭的羲凰陵宫隐约可见。
江雪鸿在她耳边轻道:“看中哪枝便折给你。”
陆轻衣立刻接道:“全都好看。”
江雪鸿长眉微提,指尖凝出金焰:“那便全都点上。”
陆轻衣慌忙按住他:“我只要一枝!”
全点上不等于找死?!给后来人留点机会好不好?
江雪鸿收了凰火,眼角压不住笑意:“慢慢挑。”
走了不知多久,陆轻衣终于指向一处高枝:“晏老五,本郡主想要最顶上那枝。”
话出口却是一顿:差点忘了,他到现在不回景星宫,恐怕是真的很虚弱,爬这么高是不是有点难为他了?
犯难的时候,“虚弱”的男人已轻飘飘立在枝头,攀着一束花枝问:“这枝?”
嘶,不愧是铁打的晏老五。
陆轻衣心中懊恼,撒气折腾他:“右边的那个……不对,左边的……算了,换一棵树吧。”
小姑娘有意磨人,无论如何挑三拣四,却怎么都难为不到他,索性任性起来,无论他指哪枝,只管闭着眼说不好。在枝叶间来回挪移的男人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笑得跟个傻子一样,陆轻衣恼着恼着,也跟着傻笑起来。
管他山河辽阔,管他天下争雄,最情深处最寻常,说到底,不过是两颗一无置碍的少年心。
精挑细选了一路,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了冰池之前。
江雪鸿环住眼高手低的小姑娘,好气又好笑问:“百里凤凰林,没一枝入得了你的眼?”
“谁说的?”陆轻衣随手指向近旁的无花矮枝,“就这枝。”
江雪鸿顺着她手的看去,默了须臾,如实道:“阿倾,这枝快枯死了。”
凤凰木千年不朽,恐怕是羲凰陵坍塌时波及到了。
陆轻衣瞪他一眼:“少废话,就它你折不折?”
江雪鸿轻叹,上前折下半朽的空枝,正要点燃,却被陆轻衣拦住:“我来。”
在她眼皮底下,绝不会再让他多烧一寸元火。
灵光潋滟,原本干瘪疏松的枯枝到了少女手里,竟渐渐恢复了些许水色,片刻后,枝上缓缓抽出几朵新芽——不是火焰般的凤凰花,而是冰蓝色的霜莲。
陆轻衣喜滋滋把花枝收入灵府:“羲凰陵已经没了,我看不如找机会放到紫极峰……”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江雪鸿按在树底。
男人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嗓音哑又沉,隐约发颤:“……阿倾。”
她救活的,不仅是一株枯枝,而是一颗枯朽的心。枯木生花,就像他们跨越生死、不被天道允许的爱一般,倔强,深刻,孤注一掷。
陆轻衣何尝不懂,抱过他的脖颈,拖着嗓子暗示道:“世君大人,咱们要不就假戏真做呗。”
求婚啊,呆子!
江雪鸿闻言却是一顿,捧过她的脸,犹豫道:“阿倾,近日我恐怕要历一遭血脉大劫,此时安排大婚多有不妥,待过了这阵可好?”
放在平日,血脉大劫于他不过鸿毛涓埃,但如今灵体不稳,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可让她涉险。
这话说得委婉,陆轻衣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浪漫求婚成了泡影,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家伙明明已经狠狠打脸了,遇上大事又要把她推出去!
“晏老五,你要不要脸!”她狠狠推开江雪鸿,怒不择言,“你个憨批、乐色、感情骗子、宇宙无敌大渣男!本郡主爱你爱得死去又活来,任你上下其手揩油揩了一路,你居然不想负责吗!婚还没结就赶着找死,我、我、我锤不死你!”
江雪鸿不曾设防,被她推得连退好几步,震惊抬头。
日色之下,小姑娘杏眼圆睁,正恶狠狠瞪着他:“三天,你要么三天之内娶了本郡主,要么就等着孤独终老一辈子吧!”
星辰般的青眸里神光炯炯,哪里还有半分不清醒的模样?
江雪鸿心中先是一喜,又蓦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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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陆轻衣迟迟不醒,他整日整夜担心,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她就在旁边装傻充愣,没心没肺地看他笑话?
——小骗子!
天光映水,江雪鸿直起身,冷沉着声音开口:“恢复记忆了为何不告诉我?”
陆轻衣身子一僵。
哦豁,还不知道是先穿嫁衣还是先挨板子呢。
元神契
江雪鸿在落稽山为质的第一年,陆轻衣为安抚戚浮欢,对他施以百般酷刑。第二年,江雪鸿一边养伤,一边在监牢写了数十本《忘情诀》,第三年则将一个心怀不轨的妖女锁进溷藩,关了整整七日。
妖女及其拥趸闹到陆轻衣跟前,江雪鸿便去了山主的住处。任凭陆轻衣如何挑衅,他从不越界,又在其房中画了一年的白描图谱。
第四年,陆轻衣广招侍从,无数男男女女挤入此间。女子对寂尘道君颇有好奇,却因惧怕被锁入溷藩,只远远看着,男子则绞尽脑汁与之争宠。
陆轻衣更推波助澜,接二连三招男侍守夜,故意在脖子上掐满吻痕,露给江雪鸿看:“江道君不同我说话,是在介意什么呢?”
江雪鸿淡淡扫过她颈上痕迹,一语中的:“不必自伤。”
陆轻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后一连半年都再没踏入他的房间。
第五年,陆轻衣挂帅出征,俘虏了几百名仙族到落稽山,其中更有上清道宗弟子。
她取来百年陈酿,笑盈盈踏入江雪鸿的房间:“江道君陪我一晚,我便放一个人。”
那一夜,陆轻衣衣冠不整坐在江雪鸿怀中,拿他的杯子自斟自饮,醉醺醺道:“道君破过戒吗?”
“轻衣仰慕道君很久了。”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画着,“就从我这一次,好吗?”
同榻而卧,红衣女子在他怀中说尽了贪嗔痴、爱恶欲,江雪鸿只闭着眼不看。
陆轻衣死后的两百年间,江雪鸿才明白,他不是不愿看,而是不敢看。她的眼角唇边天生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好像总是含着笑,像一刃银钩,轻而易举便能将那些违背道义的念头都出来。
江雪鸿一天天数着日子,到了年关,也刚好凑齐了俘虏人数。陆轻衣难得践行承诺,却在放走俘虏第二日,把放了的人都逐一抓了回来。
这是寂尘道君这五年来头一次动怒。陆轻衣反而狂浪笑道:“是他们贪心不足,妄想反将一军,可不怪我。”
“江道君在生我的气?”她重新坐进他怀里,故意晃了晃那垂落肩头的发带。
江雪鸿只凝着冷眼任她造作。如今的他已不是那个轻易被她蛊惑的少年,自少年起的偏执告诉他,给他的东西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
但为何还要日日系着这条发带?连寂尘道君自己也不明白。
第六年,陆沉檀被仙门所伤,同样住进了山主居所。一火热,一冰寒,一殷勤,一冷淡。陆轻衣坐享齐人之福,雨露均沾,从不留意于谁。
一闺不容二男,江雪鸿与世无争,陆沉檀却偏要挑衅。
趁他功力被封,翳影所化的少年设计抢走那条缀着黑白勾玉的墨蓝发带,江雪鸿不顾反噬,拔剑便迎。他本意是警示,陆沉檀却握住那轻薄的剑刃,往自己前胸一划,在陆轻衣现身前,恰到好处歪倒在地。
“姐姐……”陆沉檀故作痛苦。
陆轻衣迅速护在他身前。
江雪鸿收剑蹙额:“我无伤他之意。”
“我只相信的眼睛。”随着陆轻衣神色冷下,手腕镣铐倏地收紧,“道歉。”
陆山主对内一向护短,只有他是外人。
江雪鸿心口莫名一痛,坚持道:“不是我。”
“轻衣姐姐,”陆沉檀勉强撑起身,断续道,“怪我好奇才摘了江道君那条发带,恐怕是触到了珍重之物,才让江道君不满。”
陆轻衣连连冷笑:“珍重?他那是卧薪尝胆!”
江雪鸿未料得她对自己如此不信任,寒星似的瞳孔暗了一瞬:“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陷落稽山于不义。”
这般言行不一的神态,让陆轻衣想起他扰乱行刺妖界元帅的那个晚上,她讥嘲更甚:“最不想我入主落稽山的人,不就是你吗?”
僵持许久,江雪鸿始终不肯向陆沉檀道歉,便监牢受了百道鞭刑,由陆轻衣亲自执鞭。此后,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监牢里独居。
第七年,戚浮欢为父兄报仇,冲入仙门身受重伤,以致妖丹半碎。陆轻衣心急如焚,在陆沉檀怂恿下,取了江雪鸿的仙血为她疗伤,保住了戚浮欢的性命。
一连放了数日血,江雪鸿面色惨白,音调仍是沉稳的:“西泱关之战恐有细作。”
陆轻衣拿着簪匕在他腕臂上一划,恨声道:“你先告诉我,同样是带兵迎敌,为什么司镜死了,江寒秋却活着?”
一句“我来查明”哽在喉头,江雪鸿想到自己为人质子的身份,终究什么也没说。
血水盛满瓷碗,陆轻衣也不替他止血包扎,起身时突然道:“江雪鸿,我承认对你有那么些许可有可无的喜欢。”
爱意的种子萌芽在仙妖结盟的最后一个灯火之夜,却被血海深仇的狂风暴雨催折殆尽。
“你听不懂也无妨。”陆轻衣的笑意比底层囚牢还要幽暗,“只需记得从现在起,我恨你。”
不知是眼前蒙上了血色,还是她瞳孔当真染了红雾,江雪鸿不及看清,陆轻衣已大步离开。
第八年,被困落稽山的仙族俘虏已过千余名。一日,一个仙族弟子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寂尘道君跟前,声泪俱下控诉了陆轻衣是如何对俘虏凌折贬辱、鞭挞横施的。
“一月前,暮水圣女从暗处伤到了那妖女,天蚕灵丝竟由红转黑,我亲眼所见。”少年愤然且笃定道,“寂尘道君,她是魔修!”
虽然身在监牢,陆轻衣的狂暴之举却时不时能传到耳中。听闻她近年行事愈发刚愎自用,遭下无数冤孽,江雪鸿对入魔之事早有怀疑。他用了些计谋,放走了那些亟须救治的俘虏,一路只用昏诀,没有伤害任何妖族,最后自己留了下来。
陆轻衣踏着暮色而来时,看到一众妖卒倒地不起,监牢也空空荡荡。垂袖被穿堂风吹得翻飞不止,残阳勾勒出那个白衣凌云的影子,好像战场上飘落的末日之雪。
“你做的?”
“是。”
放走俘虏,无异于放虎归山。
急风穿过回廊,红裙擦着白袖,剑影刀光流转不停,刺穿了流苏帘幔,捣碎了玉石屏风。不知是耗费了太多心神护送仙族平安离开,还是耗费了太多灵力掐了无数昏睡诀,或者是手腕那副镣铐封印了灵府,又或着,只怪女子眼底的魔红太过刺目——红绫刀刃比上脖颈,从无败绩的寂尘道君,居然输了。
陆轻衣将江雪鸿重新锁入监牢,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道:“我最恨你们这些仙族自以为是的清高模样。”
江雪鸿知道,她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透过他在恨旁人。恨她信任多年的师尊,恨那些欺辱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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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于她的人,恨那个不能早到一步力挽狂澜的自己。
他凝着那枚不知何时深入眉心的魔印,缓声开解道:“陆轻衣,睚眦杀人不可取。”
“我偏要杀!”陆轻衣眼底划过阴鸷的电光,“不将五城十洲掀倒过来,我誓不罢休!”
江雪鸿又劝了几句,见她毫无清醒的模样,又道:“你曾说,凡与落稽山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陆轻衣拈指拔下髻上金钗,重重刺入江雪鸿左胸。金钗上的流苏随着指尖搅动摇晃不止,与她起舞时一样牵情勾心。裙上溅落血点,更加绯艳夺人。
陆轻衣一边捅着他的心,一边痴问:“道君恨我吗?”
江雪鸿的心口本就有伤,这一刺更是极疼,却仍勉强稳着吐息:“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陆轻衣愈发癫狂,将金钗拔出两寸,复又深入一寸,进进出出许久才露出尖端。残忍的折磨却没有到此为止,她又蘸血作画,用金钗在他心口雕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你不是断情绝爱吗?一个被落入妖窟的仙,心口还刺着仇人的元身,是不是很恶心?”
陆轻衣抚去金钗上淋漓的鲜血,重新绾起三千青丝。她探上江雪鸿发顶,两只猩红的手指抽出白玉发簪,复又扯落银丝发冠,最后将那画蛇添足的墨蓝发带扯松,慢慢解下。她把发带绕在手心把玩了片刻,指尖陡然腾起一束青焰:“这东西,我不想再看见。”
见她毁掉发带,江雪鸿眼睫颤了颤,不答。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伤口已有愈合之态。就像她对这个人的爱与恨,留不下任何痕迹。
陆轻衣将那散乱的衣襟一扒,不顾布料粘着血肉,扯得他半身裸露,细长的指甲深深嵌进那道断情丝的疤痕,眼中赤红更加鲜明:“你无爱无恨……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江雪鸿只道:“……抱歉。”
陆轻衣早听腻了这两个字,操纵镣铐收紧,“通”地将他按在身下:“敬酒不吃吃罚酒。”
粘哒哒的血肉声中,她微一用力,用锁链勒着他的脖子,修长的手指扼住眼前人的头,俯身便吻。湿热气息依次滚过凉薄的唇线,嶙峋的喉结,没有眷恋,没有柔情,只是用这个人发泄这些年的波云诡谲、阴谋算计。
少年时的春梦匆忙截断,陆轻衣未得尽兴,这次则彻底要将他拆吞入腹,甚至强行闯入识海,与江雪鸿交接了元神——在仙门,元神之契,只有行过三拜之礼的夫妻才可缔结。
温柔刀扎入心尖,不见血,不伤人性命。他们好像博弈的死敌,离心的情人,愈憎恨,愈痴缠。
监牢不分昼夜,陆轻衣耗尽妖力,变成少女模样,那股狂暴竟也慢慢安宁下来,疲惫道:“这次算我输给你,那些人我会再抓回来。”
锁链束缚着身子,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江雪鸿依旧抵抗着疼痛,抚了抚她的脊背,借助元神之力为陆轻衣澄清灵府,净化魔息。
赤身相贴,他的动作又万分轻柔。陆轻衣觉得舒心,再次爬上他的胸膛,似还要继续。
她的魔心生得蹊跷,江雪鸿担心透支妖力会有所影响,制止下来。
陆轻衣轻蔑嘟囔着:“怎么,嫌我恶心?”
江雪鸿不愿一再回答关于喜恶的问题,只低下脖颈,轻吻她的手心——那里有元神交接后留下的灵契。
不知是变成少女的缘故,还是他太过温柔,陆轻衣忍不住回抱过那宽厚的脊背。过了片刻,她半松开锁链,懒洋洋道:“替我叫个人来。”
江雪鸿没动。
浑身血色粘稠,陆轻衣等了片刻,没耐心道:“那你来服侍我。”
江雪鸿这次反应极快,拖着尚未痊愈的伤,不甚娴熟地替她擦身更衣,眼底竟流露出几分郑重。
见他这副模样,陆轻衣倏笑出声:“江雪鸿,不要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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