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鸿抬手撤去结界,揉了揉挣扎着要逃跑的小姑娘,叮嘱道:“莫乱跑。”
这点胆子,怎么能取他的性命?
陆轻衣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表情,气不打一出来:“你都招来天雷把别人房子劈烂了,打算怎么解释?”
江雪鸿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游刃有余一笑,按上传音镜某处,云淡风轻道:“本君近日恐有破境之兆,劳烦孟二小姐为我们主仆二人换一处居所。”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血芙蓉
众人视线齐刷刷聚焦,云衣不由皱眉。
偏偏拣在这时候找茬,暮水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她真是陆轻衣,恐怕即刻就要被这些仙族摁死。就算不是,江雪鸿求娶多半也难于免除移情替身的笑料。
宋鉴在一旁问:“那古卷可否让我先看过?”
辛谣看不起这名不见经传的暴发户,但毕竟顶着道宗的名义做客在外,只能让侍女把画卷捧了去。
宋鉴将卷轴从上至下看过,缓声开口:“墨色旧而纸卷新,根据右下深绛阴文印,此画当作于长庚初年,以此指认云衣为陆轻衣,恐怕不妥。”
玉京十二楼覆灭后,景星宫在玉京旧址重建,自从百年前道盟世君亲政收拢各方势力,五城十洲的书画钤印也都换了题额。
辛谣想不到他看得这般细致,反问:“这画上的不是陆轻衣,还能是谁?”
宋鉴倏然抬眸转向在旁一言不发的白谦:“听闻清霜堂承筠长老的义女白莲曾有效仿陆轻衣之嫌,不知白六公子能否分辨一二?”
一介商贾,想不到竟对仙妖秘闻如此精通。
指鹿为马的谎言被轻易戳破,白谦心下忌恨,面上仍展扇笑道:“在下并不识得什么白莲,这传闻多半是托名白氏。”
宋鉴也不继续追问,转身对众人道:“两百年前剑冢之围,寂尘道君首当其冲踏入绝杀阵心,亲自守阵七日,目睹陆轻衣魂魄散碎,灰飞烟灭。雷劫之下,绝不可能再有残魂。”
是啊,妖女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还会转世?
可惜云娘子痴情错付,竟被寂尘道君当做了替身。
人群议论纷纷,危机眼看就要化解,白谦投去目光,辛谣却一言不发,无声传音:时机未到。
她不肯动手,白谦只能悻悻然坐下。
风波虽然平息下去,但群众的兴致也都已败坏。无论少女们再明媚动人,想到赌注全都打了水漂,宾客们都欢呼不起来,本届群芳会便这样语焉不详地落下帷幕。
戚浮欢拉住云衣:“姓宋的说还有话要交代给咱们,一起吗?”
“好。”云衣一向争强好胜,面对如今的结果却浑不在意。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比花魁之名更重要的东西——寻常阁姐妹们的关切,戚、宋等搭档的帮助,还有,江雪鸿无需明言的爱意。
*
五位少女一齐分担下花魁之位,一边相视而笑,一边手挽着手,跟着秋娘引导,从嘉洲府后院梅林进入偏屋。
戚浮欢扯着云衣的衣袖,提醒道:“脏水一盆接一盆,一定是有人在针对你。”
云衣笑着答谢,有些惊讶道:“还以为你看不惯我呢。”
戚浮欢瞪眼:“我讨厌你没错,但更讨厌这些下作手段。你既然铁了心要跟江雪鸿,以后就别让我看见你俩出双入对!”
云衣趁机怂恿她:“你留个传讯符如何?今后若是我同夫君出门,提前给你传个信。”
听到“夫君”二字,戚浮欢眉梢一抖:“不怕我派兵伏击你?”
云衣笑盈盈反问:“都成戚家独苗了,还不珍惜点自己的命?”
音容笑貌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戚浮欢先是一怔,转而迅速别过头,嘟哝道:“你们真的很像。”
她最终还是没有留下传讯符。
就到此为止吧,江雪鸿以假乱真,但戚浮欢的挚友永远只有陆轻衣一人。
宋鉴早已等在屋内。阳春三月,他仍披着厚厚的氅衣,也不知是患了什么见不得风的病症。
室内不卷帘幕,人影几乎要淹没在暗沉的浓阴里。
青年半掀起面具,浅浅饮着暖茶:“五位娘子都是本届群芳会的佼佼者,在此间可有什么不能割舍之事?”
宋氏商会位于仙妖交界处的青虹台,去了那里,不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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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着背井离乡,将来更要深入妖界,替他做事。
一位女子上前行礼:“多谢宋公子抬爱,但我家中父母尚在,恐怕不便与您同行。”
宋鉴颔首:“无妨,群芳会魁首之位本有千金嘉奖,如今你们五人平分。百两足够你赎身连带置办宅院,余下的便拿去做买卖吧。”
本以为选上花魁一定要与宋鉴同行,想不到竟非必选项。
女子跪谢不止:“多谢宋公子!”
另两位入围女子也分别做了不同表示,宋鉴简单安排后便请她们先行退出。聊天的间隙,秋娘突然上前,对宋鉴附耳了几句。
宋鉴听罢,道:“不必理会。”
秋娘难得违逆他的指令:“可外面……”
宋鉴却只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搁下茶盏,转向戚浮欢和云衣:“你们二位可想好了?”
戚浮欢简短道:“带我去妖界。”
“可以是可以,”宋鉴极为夸张叹了口气,“但此番行事机密,姑娘不肯做我的夫人,那便只能做婢女了。”
戚浮欢对身边这一个两个口中的夫妻称呼深恶痛绝,恨不得对着那白皙的下巴来上一拳:“你想得美!”
替她挡了邪修致命一击,如今伤势未愈,若动起真格,搞不好真要弄出人命来。
宋鉴忙服软:“那便有劳姑娘男装,如何?”
戚浮欢听他连道几声歉,这才勉强同意。
宋鉴扣下面具,看着少女英姿飒爽的背影,无奈道:“这个蠢丫头。”
他最后问:“云姑娘呢?”
云衣对他二人的纠葛并不感兴趣,直截了当道:“我要去上清道宗。”
宋鉴想不到几日不见她竟又如此转变,不禁讶异:“江雪鸿许了你什么条件?”
云衣媚然勾唇:“公子休要直呼奴家未婚夫的名姓。”
未婚夫,这三个字竟会出自裙臣无数的陆轻衣之口。
宋鉴暗哂了许久,又问了一遍:“金银奇珍任你取用,当真不同我去落稽山?”
云衣不知他为何执着于自己:“戚姑娘还不够你使唤?”
宋鉴单手撑在桌边,莫名问:“你可同江雪鸿问过前生事?”
云衣敷衍道:“约莫只是个没渡过天劫的倒霉花妖罢了。”
江雪鸿不欲她追寻前世,这借口也是云衣自己隔着那些雾濛濛的记忆猜出来的。
“他竟是这般蒙混你的。”宋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江雪鸿有过两段婚约,昔日暮水圣女辛谣,如今清霜堂七小姐白胭。仙门势力盘根错节,就算他挡得下天劫,想要娶你,绝非易事。”
云衣一阵不适,沉着脸道:“我们二人的事,还轮不到外人干涉。”
“我哪里是外人呢?”宋鉴又是一叹,陡然瞬移至云衣眼前,面具一掀,声音也变得倏沉:“明镜不可鉴,一鉴一情伤[1]——我不是宋鉴,你也不是云衣。”
眼前倏地炸出一星回忆的花火:“阿镜,你去拦着浮欢姐姐,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别睡了,快起来!”耳边的声音愈发着急,“倘若那疯丫头闹起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晃悠许久,陆轻衣终于睁开宿醉的眼。她望着眼前人朦胧的影子,檀口轻分,酒气直冲他面门:“傻小子,我是在帮你创造机会啊。”
故人的容颜变得更加成熟,风华散尽,右眼也暗淡无光,一道疤痕从眉骨直截而下,似暗示着心上经年不愈的旧伤。
云衣头痛了一瞬,却又很快被体内咒术抑制住。她平静下去,反讽道:“宋公子利诱不成,便改色|诱了?”
记忆封印没那么容易冲破,宋鉴也不多言,重新戴起面具,恢复了原来的语调:“云姑娘,后会有期。”
最好是不要再会,既然忘了,便从此陌路吧。
辞去前,思及秋娘方才的汇报,他又多叮嘱了一句:“对了,出门小心。”
*
云衣等人别过宋鉴,一起往嘉洲府外走去。
想到万花丛中过的自己竟还会为两情相悦拒绝了重金报酬,云衣唇角不自主带了一抹轻柔弧度。正想对江雪鸿留下的纸鹤矫揉造作两句,却在抬手时冷不防听到一串破碎之声。低头环顾,并没有瞧见任何碎片。
“是你的护身诀出问题了。”戚浮欢皱眉不已,“难不成江雪鸿死了?”
相识以来,江雪鸿的神通有目共睹,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云衣不自主手握成拳:“你别吓我。”
戚浮欢轻描淡写撇嘴:“祸害遗千年,当年强闯绝杀阵,陆轻衣死了他都没死,怎么可能有事?”
见眼前顶着陆轻衣的脸的人一路为仇人惴惴不安,她额角青筋一跳,生硬安抚:“我猜是参悟大道有所突破才遭了雷劈,与其担心那家伙,不如保护好你自己。”
云衣不知这话的真假,眼看符纸上的墨迹渐淡,总觉得不甚安心。又行了几步,她留下一句“你们先走”,独自转过一处拐角,念诵起联络法诀。
晚春的天气时晴时阴,明明进门还是艳阳天,此时却黑沉下来,云外似有隐隐雷声远远传来。
不知为何,云衣自有意识起就特别怕听雷雨,见怀中纸鹤没有任何回应,加上护身诀莫名碎裂的异常兆头,总觉得不安心,更加快了出门的脚步。
梅蕊已然换做绿阴,平日半刻不到的小路竟走了许久,四周连鸟啼声都不闻。许久,她终于在绿荫尽头看见两个身影——一个是暮水圣女辛谣,另一个却是许久不见的相思馆头牌,霜思。
霜思姿态诡异,白得异常的脸转向辛谣,诬陷道:“夫人,那妖女蛊惑寂尘道君,还用妖术害我断腿,您一定要查清楚。”
嗓音尖利,同书画场邪阵深处的诅咒声一模一样。
江雪鸿教过,夺舍躯壳需要完成宿主心愿并吸取大量生息。这个邪修附身的条件,恐怕就是替霜思报复顶替身份参赛的戚浮欢,难怪聚灵阵中她会率先遭到攻击。
而眼前这个更加巨大的封妖阵法,则是冲自己来的。
云衣暗自捏紧袖底纸鹤,警惕问:“圣女困我在此,难道是要与邪修共谋吗?”
暮水冰蚕对邪门歪道极其敏感,辛谣不可能看不出这个“霜思”的问题。
辛谣手中擒着一朵牡丹花簪,问:“这可是你的东西?”
云衣即刻否定:“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会被困在我的法阵里?”牡丹被幻焰烧成灰烬,辛谣径直走上前,手中丝线唰地散开,把少女紧紧锁住。
软丝绳在手腕脚踝缠定,云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恶意,即刻挣扎起来:“放开我!”
辛谣夺过她藏着的纸鹤,冷笑一声:“寂尘师兄的道符只对邪气有用,何况仙婚必闯天关,你若不想害他在应雷劫时分神,便老实些。此阵八个方位都融合了你的妖力,别白费力气了。”
越扭动丝线反而勒得更紧,云衣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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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辛谣为何会对她的妖术如此了解,提前布置好天罗地网?
辛谣将道符一丢,看着她辫子上的镇魂珠:“不过是个仰仗外物吊着一口气的残废。”
说罢甩去一道禁言符,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起云衣的脸。
容颜带着少年稚气,但每一处细节都与记忆里那个对她极尽折辱算计的女子一模一样,辛谣竟不自主发起抖来,仿佛她才是那个被绳索捆缚之人。
虽然过去了两百年,对陆轻衣的恐惧依旧清晰如同昨日。
倘若梦魇成真,岂不是更加可怕?
她眼神一冷,毫不犹豫将搜魂诀打入少女眉心——元身不知何处,记忆也搜不出什么讯息,莫非真的只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替身?
辛谣不顾云衣的挣扎,继续深入搜魂,终于在她识海深处发现了一道独属于道宗的封印痕迹。陆轻衣曾与江雪鸿多次苟且,若她是那人,一定有过元神契的痕迹。
正想再施一道法,忽感到阵外传来波荡——有人闯阵。
辛谣递去一个眼神给霜思,对方却是一阵哆嗦,捂着胸口道:“夫人,寂尘道君留的伤还没痊愈,我不敢出阵。”
“废物!”辛谣狠狠剜了这不靠谱的邪修一眼,吩咐道,“那你在这儿守着阵,若她跑了,唯你是问。”
霜思满口应下:“夫人放心!”
两百年前,明明陆轻衣已被封魔钉废了修为,又是江雪鸿亲自守监,却仍能越狱而出。
辛谣并不放心这个连白谦都算计不过的邪修,临行前又牵来一缕丝弦,顺着云衣一侧小腿经络一穿而过,贯穿到足踝。
“咔嚓!”
软线如刺,入时为白出则为红。透明丝缕仿佛刺绣般进进出出,筋骨断裂的极痛传来,云衣偏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重重摔在地上。
辛谣这才勉强放心,飘然而去。
此间,霜思拽着云衣的长发,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狐假虎威道:“云娘子可还傲得起来?”
云衣咒术未解,死死瞪着邪修。
霜思落在地上的纸鹤一搅而碎:“这时候才发现我的身份,已经晚了。”
她打量着眼前人无一处不完美的皮囊,贪婪道:“你的男人断了原主人的腿,又伤了我的命门,你说,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对一个舞者最大的羞辱,莫过于伤害她的腿。穿骨而过的丝线被反复扯动,云衣在无数次针刺刀铡般疼痛中,彻底昏迷过去。
*
嘉洲府外,邵忻冲着辛谣而去,不顾身份悬殊,直白问:“云衣呢?”
辛谣轻蔑看着这个半妖血脉的乡野杂医,威胁笑道:“秘事换秘事,我知道邵公子从前的名号,想必您也不愿让那人知道自己曾做过的恶事。”
大难临头还有心思谈条件,邵忻愈发焦急:“江雪鸿的情况不稳定,受不得刺激!云衣有事,他绝不会轻饶你!”
辛谣只当他是想用寂尘道君的名号压住自己,冷脸下来:“替身可以不止有一个,五城十洲总能找出第二个云衣。”
邵忻气不择言:“谁说她是替身?”
辛谣一把扯住他:“她真的是陆轻衣?”
她气势汹汹,一改温婉的模样,邵忻瞳孔一瞪,忙喊道:“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总之江雪鸿现在就是把云衣当做陆轻衣!”
上清道宗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人格分裂?
“云衣,陆轻衣,都带一个‘衣’字,怎么可能这么巧……”
辛谣想到那可能的答案,愈发魔怔:“你不是会医术吗?跟我进去,给我当面拆她的记忆封印,没问题我就放你们走!”
邵忻反抗不能,被她扯着狐狸耳朵,一路哭爹喊娘拖进了阵心。
阵法的痕迹都完整保留着,散碎的符纸丢在一旁,绿荫里只余一地丝弦和一道鲜红的血线。
“人呢?”辛谣茫然。
事已至此,邵忻破罐子破摔嗤道:“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
辛谣心头一慌:“又逃了,一定是陆轻衣,她要回来报复我……”
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邵忻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逃个头!你这儿出内鬼了懂不懂!”
云衣妖力微弱,又被阵法封印了命门,加上断了一条腿,绝不可能再有能力逃出。
唯一的解释只有,那个重伤的邪修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云衣。
她只是不想道宗威望受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意识到看轻了敌人,辛谣仍不愿认错:“白谦就是魔道,他根本就是和妖女演戏,妄图坑害寂尘师兄,如果她是陆轻衣,邪修说不定也……”
邵忻几乎是用吼的方式打断了她的胡乱揣测:“暮水辛谣,你想毁了江寂尘吗?!”
话音刚落,身后忽响起振聋发聩的轰然雷鸣,雪片冰凌似真似幻,白衣负剑的人影无声而出,繁春刹那变作严冬。
“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青年襟袍半乱,尽染枯灼气息。赤金色的天雷纹印在他周身筋脉流荡无歇,音色仍旧冷淡,只声调低得可怕。
寄雪剑飒然出鞘,昔年白衣照雪的江寂尘,早为陆轻衣化作杀业无边的恶鬼。
剑尖震碎面纱,直指咽喉:“云衣在哪?”
辛谣颤缩着抬眸,只见那双本该无波无澜的眼里,俨然是一片深红的血海。
*
外界的动荡不会打扰到秘牢分毫,云衣在《玉楼春》的曲调中悠悠转醒。
床边的男子停下哼吟,柔软着唤:“阿云。”
室内光线昏暗,暗香淡袅,被褥香枕与寻常闺房无异,四壁满是符纹,密闭的空间里全无生气。
“这曲子是阿莲最爱的,初见时听你在红栏边唱,我还以为,我的阿莲又回来了。”白谦俯首凝着她,“但你放心,我如今最喜爱的只有你。”
发髻拆散,镇魂珠也不知去了何处。云衣周身发冷,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腿上蚕丝穿透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感。她看着眼前青年,咬牙切齿骂出一句:“衣冠禽兽!”
勾结邪修,自己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她只顾提防暗处,怎么就没想过明面上的仙族也未必是干净的?
白谦用扇面抵着下颌,用那与世无争的谦卑嗓音威胁:“再不乖,可就不只是断腿了。”
云衣愈发嫌恶:“你想做什么?”
白谦意味深长笑起来:“江寂尘能对你做的,我都要做。”
玉雕扇骨沿着面颊颈侧不疾不徐滑下:“若不是有我暗中推助,你以为三年前初入风月场,凭什么会有那么多打赏?阿云,你不知感恩。”
云衣奋力想摆脱那轻浮的触碰,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丝毫反抗不能:“白谦,你无耻!”
“从前不是任我牵手夜话的吗?”白谦故意在她周身反复逡巡,不自主吞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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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美,就不该整日抛头露脸勾引男人,这金丝笼便是我专为你打造的。”
云衣质问他:“你轻薄江道君的未婚妻,是想与上清道宗为敌吗?”
白谦挑起她的裙沿,不以为然:“江寂尘是何等地位?他对你肯用这种话哄你,不过是因为你像陆轻衣,就和我把你当做阿莲一样。断情绝爱千真万确,可别把自己骗了。”
层叠的裙摆被掀上膝盖,云衣几乎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
白谦见惯了她的顺从,对这种反应颇为新鲜,浮浪问:“作出这副贞洁模样做什么?你伺候江雪鸿的时候哪里没掀过裙子?”
说着就抓起那被辛谣刺穿的小腿,五指凝力狠狠一握——
云衣痛呼出声,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滴下汩汩血流,落地便凝作一朵朵艳红的牡丹。
“骨血生花,寻常妖物绝不会有这般特异。”白谦爱怜地抚着她的伤处,“阿云,你的元身在哪里?告诉我,免得疼痛。”
从化形的第一天起,池幽便云衣的元身藏在了天香院中,用千年古玉和赤虺之血温养着。她的元身不同于寻常妖鬼,平日小心谨慎这不暴露破绽,竟还是被白谦盯上了。
云衣还未从方才的疼痛中恢复,身子不住打颤,仍啐道:“你想得美!”
扇面再次抬起膝弯,有意晃了晃:“我这么喜爱你,怎么会害你呢?”
折扇迅速抽离,断腿重重摔回床面,骨刺深深扎入血肉。
云衣又是一声痛呼:“你让我恶心!”
白谦重新转回她侧身,染血的手拈出一片符纸,好整以暇哄道:“不肯告诉我,那再唱支曲子听听如何?”
“呸!”云衣还欲骂上几句,却再次被禁言符覆住了口。
“别叫坏了嗓子。”白谦压着符纸在她唇上平整贴合,语调转为阴森,“最后一次机会了,当真不说?”
云衣仍是那副不屈神情。
白谦惋惜道:“无妨,把你的血沥干净,一样能吸取这绝无仅有的妖力。”
只见他口中吟咒,云衣的身子随之悬浮,断腿被凭空架起,咒术钳制着的伤口也无法愈合,把血水一汩接着一汩吸入身侧早已备好的葫芦形容器。
剧痛与恶言交替而来:“你的人身我也会好好留着,待来日炼成尸傀,做我的侍妾。”
疼,劈碎魂魄般的疼。
抽取妖血需要时间,云衣无法发声,因失血与疼痛不住颤缩。白谦重新坐下,索性又哼起了《玉楼春》。
正是关键的时候,近旁传音符突然一亮,邪修的声音满是焦急:“不好了!姓江的道士闯进来了!”
白谦万万没想到江雪鸿会来得这样快,仅一天一夜就破了自己三年的布局:“怎么可能?”
对面传来势若山崩的爆裂声:“那疯子已经掀了你的院子并整片南郊,上下百丈全无遗地,芥子空间快藏不住了,赶紧想办法啊!”
云衣闻言微怔——仙凡两界距离颇远,江雪鸿竟是这般焦急地在寻她吗?
白谦稳住咒术,皱着眉吩咐:“你速速拦住他。”
那头又是一声轰炸,邪修气急:“你想害死我吗!”
白谦斥道:“人在我手上,江雪鸿不敢轻举妄动。芥子空间外还有一处须弥幻境,你借虚影把江雪鸿引进去,善用无极引,趁机重创他。”
走到这一步已是赌命之争,邪修只能硬着头皮抵挡,一边勉强应下,一边强调道:“别管那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元身了,你赶紧把妖血都抽干,剩下一张人皮给我。”
白谦表面上满口应下,重新让云衣仰躺于床面,自言自语:“这么完美的皮囊,若教一个弃子拿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衣衫凌乱,簪饰不知掉落在何处,乌黑柔软的长发飘落在枕边。迷香已经初见成效,少女脸颊一片动情的红,花妖身上独有的芬芳在密闭空间里溢散,无不勾起不轨之徒的色心。
白谦半眯起眼。
一个时辰来不及吸血剥皮,但足够却做另一件事。
青楼女本就无所谓贞誉,他又是清霜堂的六公子,江雪鸿就算心有不服,也不会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落彼此的脸面。
救援已经迫近,云衣不知为何他不再抓紧时间汲取妖力,疑惑之际,体内的冰凉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灼热。眼看白谦扯动外衣,她双瞳倏地瞪大,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花开堪折直须折,”扇底弹出刃匕,白谦的表情带了一丝玉石俱焚的意味,“本想借这仙族特制的暖情香催发你的妖力,如今却还有别的用场。你善用合欢酒,自然是懂得的。”
冰凉的刀锋快速游走过衣衫,布帛割裂,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玉体横陈,任人抚弄。
“呜呜!”没有镇魂珠,云衣使尽力气,只微抬起了手。
“阿云,我总不能人财两空。”白谦顺势将她破碎的外衫连同双腕一起拉到头顶,欺身上来,痴迷不已,“你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吧?”
指腹在胸衣边沿剐蹭,句句攻在心防上:“轻而易举便破了城南小园的围阵,我与邪修合力恐怕都不敌江雪鸿,何必让他讨个英雄救美的好名声?”
“寂尘道君出了名的爱洁,若你已与我媾和,他可还会待你如初?”
“要么从了我,要么,你杀了我。”
白谦看着她连求救都不能的柔弱样,颇为讽刺嗤嘲:“但我并未完全堕魔,犯下弑仙大罪,江寂尘也保不了你。”
他又把云衣从头到脚扫视过一轮,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阿云,你真美,比阿莲还要美,难怪那些蠢人倾家荡产也要见你一面。”
乱吻尽是邪欲,令人反胃的湿热气息在颈侧胸前辗转。白谦是工于心计的情场老手,加上意识受到药力冲击,云衣抵抗渐弱,眼前所见慢慢变得空幻。
在那被遗忘的渺远岁月里,她也曾被一个名为陆礼的男人肆意轻薄。
苍老厚重的手掌摩挲着不盈一握的细窄腰身:“轻衣,你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女人。落稽山附近的妖,谁不想和你陆轻衣风流一度?”
耳边一会儿是白谦的叹:“美丽总是易碎的。”
一会儿是陆礼的笑:“可惜你再美,也只能任我摧毁。”
这些人,既贪她的躯壳,也贪她的元身。
“阿云,你化形不过三载,却色艺双绝,真让人欲罢不能。”
是白谦。
“天生尤物,修为不满百年,却已凝丹在即,难道是与旁人双修过不成?”
也是陆礼。
从懵懂稚童到风华少女,一道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划过那纤白的藕臂,在少女的前胸后背放肆打量。
心头寒意冰冻三尺,云衣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火——令人憎恶的欲望之火。
“刺啦——”
衣襟被无情扯开,男人用如出一辙的贪婪举动,对她肆意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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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杀了我。”他们嘲笑她负隅顽抗。
恨!好恨!
杀!全杀!统统杀光!
识海封印顺着辛谣留下的缝隙溢出一线微光,其下覆盖之下的记忆强烈共鸣起来。
云衣,又或者是陆轻衣,用指尖拈作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禁诀,牵动贴身暗袋里的无色铃隐约闪烁。
灵流悄然注入周身筋脉,血滴坠地,不再凝成妖异的牡丹花,而是一柄周身开刃的尖刀。
银铃成双作响,随着禁言符与定身咒被挣开,血刃“唰”地穿入了白谦的心脏,轰然爆裂。
弑师,她早已做过。
弑仙,也不过如此。
*
城南小园毁于一旦,江雪鸿一路破山拆庙,以不可挡之势踏入须弥幻境。
“长夜漫漫,小道君何故无眠?”雾里看花的巧笑传入耳畔,青年那霜棱冰锋般的威势刹那全无。
少女隔着落英缤纷冲他莞尔,江雪鸿不自主伸手,却只触到一缕云烟。
云烟在手心留下数道伤痕,江雪鸿微愣了一瞬,若无知觉般继续张望。
追风,寻影,登高,跌落。
虚境不断重组,一次次为虚妄语所骗,一次次为温柔刀所伤,一如他们的过往。
邪修想不到他竟这般好骗,更进一步蛊惑道:“道君要找的芳魂在水上。”
眼前迷雾渐散,隔着比前世今生还要悠长的雨幕,那人影漂浮在满是血泽的湖心,裙边一簇金线勾勒的牡丹花分外晃眼。
诀别之景落在沉蓝的眼底,江雪鸿如遭雷劈,瞬间呼吸全无。
不,不能往前,那是过去,而非现在。
陆轻衣身陨魂消,但云衣绝不会死。
冷剑穿透幻象,雪风纷纷扬扬撕开裂隙,心头旧伤也如同被刮痛般阵阵生疼。
这样的幻境,他一眼都看不得。
痛到极致反而清醒过来,江雪鸿魔念转淡,就着掌心鲜红蘸墨,以血书就“敕令”二字,神鬼齐驱,翻覆飞散,黄符也转为玄黑之色。
两处光华正面碰撞,一方轻而易举压制住另一方。邪修取出镇魂珠,不管不顾挣扎起来:“你不怕毁了无极引吗?”
江雪鸿又祭出一道血符,平静道:“灵器以我元血为钥。”
陆轻衣能轻易操纵,但旁人绝无可能。
关于寂尘道君的传闻,最脍炙人口的便是“白衣照雪”一词,殊不知其后还有四字——半步入神。
此刻,他手中一柄蓝玉银霜的长剑,身后无数青锋虚影,镇魂宝珠七色流转,白袂玄衫不染片尘,仿若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神祇。
无心无情,无正无邪,一切于江雪鸿而言,都只是“术”。
邪修濒死前最后所见,是青年一侧霜蓝、一侧猩红的瞳孔,和似笑非笑的凉薄神情:“犯我者,杀。”
最后一道障眼法轰然而碎,通往芥子空间的暗道现于眼前。
白谦布局精细,城南小园从修建之日起,便只是一个镇压大型迷阵的幌子,除非彻底掀了这片地脉,否则绝无可能进入。
足靴踏过的血迹斑驳的石砖,四面封锁的环境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江雪鸿愈走愈快,握剑的手不自觉发起抖来。
清源二年,他拖着一身伤匆忙赶回监牢,却再找不到陆轻衣。再次相见,便是在剑冢那夜。
若云衣有事,夷平整个嘉洲也不为过。
长路尽头没有燃灯,布满符咒的软床之侧,随处可见飞溅与拖拽的血痕,似在暗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全无人性的虐杀。
少女侧跪在地,上身只穿一片抹胸,肩头伤口绽出的牡丹残花与披散的青丝粘合在一起。她手中紧紧握着白玉扇匕,一刀接着一刀捅入早已声息全无的男尸,五脏六腑花白凌乱,残肢断骨狰狞可怖。
葫芦瓶打碎在地,腥气与妖力四散乱溢,到处是扯碎的残符布片,点缀着血色芙蓉花。
红衣艳鬼,玉面阎罗,一如两百年前。
江雪鸿喉间生涩,“陆轻衣”三字抵在舌尖,转为压抑轻缓的一声:“云衣。”
女子迅速转头——她因融合灵器而妖力大增,眉眼染上成熟几缕风韵,压迫感直逼而来。
江雪鸿在电光火石间与她过了数招,处处收锋,招招受限。随着“当啷”声响,寄雪剑竟被扬飞出去,重重坠在地上。
咫尺相对,血刃抵着他的心口,怨毒的诅咒一字一顿落下:“你,该死!”。
体贴入微(上)
水明天清,山高入云。
悬崖列壁之上,灵石堆砌的城墙寒光凛然,其上垛堞排列成锯齿状。傀儡大雁绕着城郭稳稳飞过一圈,最终落在城中心一幢结构巧密的十二角形木塔前。
榱栋楣楹,上下重结,由斗拱挑出的密檐如鱼鳞铺展,横匾雕出粗宽厚重的“千机阁”三字。
陆轻衣换上暗卫服侍,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跟在江雪鸿身后跃下傀儡大雁,忍不住四处打量起来。
江雪鸿往前行了几步,回头见她仍杵在原地,无奈唤道:“阿清。”
一路上一面嚷嚷着恐高,一面对个傀儡大雁动手动脚也就算了,眼下落了地,就不能有点做下属的自觉?
陆轻衣几步上前,把腰折成九十度,浮夸地冲他施了一礼:“禀告世君大人,周围探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分子。”
江雪鸿看着她故作深沉的表情,哭笑不得:“千机阁结构复杂,跟紧了。”
掀开金锻门帘,入目便是一座约有三层楼高的神女像。江雪鸿驾轻就熟地解开神像背后的隐藏机关,伴随着阵阵轮轴滚动之声,迷宫般的暗道出现在眼前,两侧烛火依次点燃。
沉眠的傀儡兵似是受到某种感召,纷纷发出低沉的嗡鸣,却在红衣男子的威压扫过之时,陡然恢复平静。
三生黄粱阵中的追逐战历历在目,陆轻衣被傀儡兵的视线盯得发怵,踩着江雪鸿的步子避开陷阱机关,陡然想起什么。
“晏企之。”
江雪鸿脚步微顿,似是在等她开口。
陆轻衣抿了抿唇:“我感觉这里有点像一个地方。”
“嗯?”
陆轻衣吞吐道:“这里,有点像我的陵墓。”
话一出口便觉得晦气,她忙添了一句:“就是在云洲的那个墓。”
北邙暗冢。
江雪鸿眉宇微沉,回身牵过她的手,道:“千机阁与北邙暗冢多半出于同一巧匠之手,机关精巧至此,的确世间罕见。”
陆轻衣抬眸:“你认识他吗?”
那个人,会是司马宴吗?
江雪鸿冷不防松手,唇边扯出一抹含讽带刺的冷笑。
陆轻衣晃了晃他的袖子,壮着胆子讪笑两声:“你帮我问问嘛,世君大人。”
江雪鸿:“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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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窟穴者,禁闭十年。”
陆轻衣冲他的背影吐舌:仗势欺人,明明人家建坟冢的时候,你还是个傻弟弟呢。
顶着僵硬气氛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终于在宽阔长廊上看到一个活人。
白纱衫,月华裙,挑灯而立的身姿如寒夜霜兰,似已恭候多时。
幽香在不透风的暗室弥散,孟羡鱼微微福身:“见过五郎。”
江雪鸿半眯起眼:“孟二小姐,本君虽接的是你的私函,此番前来,为的却是道盟。”
“羡鱼失言。”孟羡鱼面色如常,重新作礼道,“见过世君。”
然而,这个刻意突出的下马威并没有在陆轻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又是白衣!
三人登上升降台,光影倏明倏暗,孟羡鱼翘起兰花指,抚着耳上明珰,看似随意道:“当年羡鱼在千机阁炼制傀儡,不慎受其反噬,幸得世君搭救,一晃已近三百年了。”
“世君连个蚂蚱都会救,你少……”灵光撞上心口,牢骚话统统哽在喉头。
靠,他又点她的哑穴!
“举手之劳,孟二小姐不必客气。”江雪鸿拦下孟羡鱼探寻的视线,淡淡回应,“阿清初出茅庐,不懂规矩。”
身后,陆轻衣暗暗捶了他一下:呆子,说不定她当前就是故意让你英雄救美的!
孟羡鱼礼貌一笑,顺台阶下道:“看何姑娘面生,这些年想必是潜伏暗线了。”
“阿清”——唤得这般亲昵,是迷人耳目的新幌子吗?
寒暄过后,江雪鸿看似无心问:“千机阁百年如新,不知昔日是由哪位巧匠所建?”
孟羡鱼道:“那位匠人早已仙逝,世君若想询问细节,今日晚宴羡鱼可邀其后辈前来。”
江雪鸿颔首:“有劳。”
陆轻衣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个月牙形印痕。
仙逝?后辈?司马宴不仅离开了云洲,还娶妻生子、安享晚年了吗?
与她相处那十年,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耳边忽响起一句传音:“千机术为家族秘辛,不会主动在外营建,多半是受人所托。”
陆轻衣猛地抬头,看着江雪鸿挺拔的背影,心头一阵暖意。
不含甜蜜字眼,却依旧令她心安。
令她心安的男人又是一句:“这些吃里扒外的工匠世家,看来也有必要整顿一二。”
“……”啧,一股醋味。
另一边,孟羡鱼从袖底取出一只云头曲柄的岫玉如意依次点上机关,意有所指道:“世君在嘉洲托兄长赠礼,如意乃太平之象,取意政通人和,亦是羡鱼心之所愿。”
陆轻衣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又是什么时候暗通款曲的?!
江雪鸿也颇懊恼。
这东西本是试探孟倚楼的借口,以景星宫之名赠与孟澶,到了孟羡鱼口中,倒成私相授受了。
政通人和?瞧瞧濠梁城内忧外患的样子,亏她说得出口。
千机阁内机关虽然精巧绝伦,却都是木质结构,不能遇火。
陆轻衣一边嫌弃着周遭她都能攻破的透明结界,一边觑着全天下最会点火的人,默默送了孟羡鱼八个字——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走下升降台,又穿过数道结界,气氛微妙的三人终于步入了千机阁中心的天地熔炉。仰望见廊道上缓缓而行的三人,工匠们丢下手中活计,忙不迭磕头跪拜。
玉石炉壁错彩镂金,完美隔绝了炉内的熊熊烈火,周遭反而弥漫着一股股水腥气。引阑江之水注入熔炉,水珠瞬间便转为火焰。大大小小的傀儡数不胜数,经熔炉淬炼再注入灵力,三日后即可投入使用。
濠梁城虽没有清霜堂的富庶和隐云庄的声誉,但有了傀儡兵的辅助,实力不可小觑。
暗水聚积,青苔遍布石阶。
孟羡鱼提着灯在前面引路,江雪鸿拉开一段距离,微俯下头,低声提醒陆轻衣:“仔细摔着。”
近旁一名耳朵尖的工匠敏锐捕捉了这句贴心之语,他揉着被濠梁城剥削得酸痛无比的肩,不禁暗暗感叹:连个暗卫都如此关怀,世君当真是体恤下属!
然而,关怀对象并不买世君大人的账,死死盯着孟羡鱼飘曳如雪的裙摆,自顾自气成了河豚。
踩一脚怎么样?不行,万一孟羡鱼顺势跌了下去,不又得让公主大人英雄救美?
陆轻衣思量片刻,上前几步,对着地上的水坑使劲一踩——
“啪嗒!”
月华霜雪般的裙裾依旧纤尘不染,小姑娘自己反而溅了一脸泥水。
孟羡鱼闻声回眸,神情疑惑。
江雪鸿偏过头,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无事。”
……晏老五绝对是在笑话她!
口不能言加上出师不利,陆轻衣见江雪鸿又和孟羡鱼闲聊起来,咬着牙齿去踢他的后脚跟,却次次都被他躲过。几次下来,自己的小腿反而先酸了,只能老老实实跟着黑金二色暗纹长靴的节奏往前走,越数越不对劲:江雪鸿一直就着她的步子,防止她摔着。
小脸如划火柴般噌地烧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专注啊……搞了半天只有她在认真怄气。
片刻后,孟羡鱼在一处隔间外拦下陆轻衣,道:“羡鱼有几句私密之事需同世君面谈,还请何姑娘稍待片刻。”
江雪鸿忽略掉小姑娘反对的目光,压低声音解释道:“她不过亮些底牌,好同我谈条件。”
旋即轻笑:“不会让你吃亏。”
陆轻衣:明明是你吃亏好不好?!
江雪鸿回过身,传音入耳:“若当真想看,便借神器散神识,不记得便在外头候着。”
陆轻衣迷茫地眨眨眼,直到目送二人入了隔间才转过弯来:这招是公主大人在寒潭底下顶着张死人脸教过她的。
都已经知道了天谶,还陆陆续续教了她不少东西,简直给她递刀一样。
在原地瞎捣鼓半天,陆轻衣总算是散开了神识,隔间内的谈判也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孟羡鱼指着镜像中整齐划一的傀儡兵阵,直白道:“落芷虽是陶土之身,但因得了世君的纯阳灵力,战力不输任何傀儡。这三千傀儡兵乃用息壤所制,若得世君襄助,一来可解濠梁城之困,二来可助益道魔之战。”
内室与世隔绝,上下均由青石砌成,想探进来颇不容易。感受到小姑娘徐徐扫来的神识,江雪鸿有些意外地弯了唇,道:“你为夺位,准备倒是充分。”
“恕羡鱼僭越。”孟羡鱼拂去镜像,“世君亲笔的檄文已遍传十洲,正卿不日出关,魔道齐聚九重泉阵,此战在所难免。”
“濠梁城如今南北分立,但您既接了羡鱼的帖子,羡鱼自当为道盟赴汤蹈火。”
江雪鸿嗤道:“好一个赴汤蹈火。”
“若世君尚有顾虑,”孟羡鱼语气从容,掀开角落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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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暗色幔帐,“羡鱼此处还有一份私礼。”
屋外,陆轻衣杏眸倏地瞪圆。
少女身量娇小,乌发覆额,眉描黛,唇点朱,肌肤晶莹如雪,裹着水青色窄裙,只一双眼睛失了平日澄明透亮的神采——竟是一个和她本人一模一样的傀儡!
只听孟羡鱼道:“您若取神器破境,神女难免受其反噬,若助她先进神格,恐怕更会动摇紫极峰顶的权柄归属。羡鱼知世君有保全神女之念,息壤所制傀儡百年不腐,亦不会损伤魂魄。抹去神女的身份,您哪怕从今往后只偏宠她一人,也无人置喙。”
她说得温柔又体贴,陆轻衣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抹去身份,毁了躯壳,她就只能依附着傀儡和灵力存活,连操纵身体都困难,更别提使剑了,这和做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傀儡步步靠近,举止意态都和真人别无二致。
孟羡鱼继续道:“哪怕您甘愿让权,想必正卿也不会同意。何况仅凭神女一人,恐怕难以统率天下。息壤所制傀儡与常人无异,不如……”
她话音未落,傀儡脚底一连蹿出几道流焰,瞬间被烧成了渣渣。
衣袂落下,江雪鸿眼底炫金浮耀,手背上青筋叠起,冷声道:“孟羡鱼,这种东西今后若再教本君见着,你这千机阁也不用留了!”
体贴入微(下)
秋夜轻永。
无论白日经历了什么,晚宴依旧照常进行。
江雪鸿明显感觉身边的小姑娘生气了。
话也听,事也做,偏偏就不给他好脸色。
怪他点了她的穴?不至于。
吃孟羡鱼的醋?看着不像。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世君大人,竟也猜不出小姑娘的心思了。
他在桌底牵过她的手,借着举杯之机,轻声道:“如今孟羡鱼只有千机阁和南城,背后便是修罗绝域,孟临川控制了孟倚楼,从东西北三面围堵,她除却向我投诚,别无他法。”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我不宜同她决裂,何况她若看出端倪,借另一半鸳鸯笔对你出手,我难免陷入被动。”
话到这个地步,只差一句“她是公事,你是私心”了。
陆轻衣果断抽出手,小嘴高高噘着:“哼!”
这狗东西毫不犹豫就烧了顶着她的脸的傀儡,还不知道道歉,晦气死了!
江雪鸿直截了当问:“可是哪儿不舒坦了?”
“自己想去!”
“……”
陆轻衣本指望他再哄自己两句,谁料江雪鸿端起酒杯,转头便和宾客聊起天来了,彻底不理她了。
她愤愤不平地抓起桌上的盐酥鸡,发泄般地咬了下去:活该单身一辈子!
然而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就变得怪异起来。
正席上,世君是站着的,这个其貌不扬的暗卫却是坐着的——传闻景星宫治下严苛,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虽说做下属的有义务为主子验毒,但这尝得也太多了些——不对,应该说景星宫出来的人,果然谨慎。
歌传玳筵,曲舞霓裳,无论城外如何动荡不定,宴上依旧是一片富贵奢豪景象。
昔日玉京倾覆前,亦是如斯。
此间,陆轻衣还在对着盐酥鸡齿牙相向,一个看上去和晏明哲差不多年岁的小丫鬟钻了上来,小声道:“何姐姐,我是孟二小姐身边的柳叙。”
她不仅是一个丫鬟,更是景星宫在濠梁城安插的暗线。
陆轻衣隐约觉得“柳”姓耳熟,见不远处的江雪鸿依旧和孟羡鱼的军师聊得火热,没有丝毫要拦的意思,心知此人可信,便含着盐酥鸡点了下头。
柳叙还是稚子心性,脱口便问道:“我可想留在景星宫了,可惜差点运气被调了出来,何姐姐是怎么选上暗卫的呀?”
陆轻衣想了想,丢开鸡骨头,认真道:“我替世君踩坑,替他挡桃花,还要忍受他的冷嘲热讽,随时可能小命不保,劝你年纪轻轻不要想不开。”
柳叙呆呆眨眼,把嗓子压得更低,八卦道:“何姐姐,世君到底有没有心属之人啊?”
陆轻衣站起身去夹稍远些的丸子,昂起头:“有,除了她,世君谁也看不上。”
柳叙眼睛一亮:“是神女吗?”
陆轻衣筷子一抖,丸子滚下了桌,腮上也起了红晕:“我怎么知道。”
柳叙笑道:“我猜就是神女。琨瑜会上,世君带着神女逛夜市,神女指哪儿世君就去哪儿。世君以前去五城宴席从不留到最后,这次却破天荒带神女看完了一整场花灯,还让慕统领代拍下了一整块绯夜云衣。”
陆轻衣不自主藏了藏手腕灵镯,脸上更烫了。
这个口嫌体直的家伙,居然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柳叙说着却是一叹:“但世君想和神女在一起的话,肯定要经历很多困难。”
陆轻衣:“因为血脉互斥吗?”
柳叙摇头:“孟二小姐说,仙族对道盟统治多有不满,隐云庄的姜庄主早想重建玉京,已经求见神女好几次了,都被世君挡了回去。如果神女神格归位,说不定会和世君争紫极峰。”
陆轻衣掌心不自主冒汗。
这些事,江雪鸿也同她暗示过。
她元神有伤,现在还需要仰仗道盟势力寻找神器,一旦进阶神格,他们之间的表象和平,定然顷刻崩塌。
旁人等着看他们二人反目成仇,但陆轻衣却隐约觉得,江雪鸿在寻常阁没有乘人之危杀她,到那时候,说不定真的会直接让权。
那他自己要怎么办?
思及此,眉心陡然传来刺痛,好像阻止她想下去似的。
两人正聊着,孟羡鱼突然叫停了歌舞,走至厅中,庄重道:“今日邀诸位前来,除却恭迎世君,羡鱼更要进献一样至宝。”
话毕便口中吟诀,在掌心凝出一支五光十色的彩笔。
她双手捧着神器,迈着幽兰般的步子缓慢向江雪鸿走去,眼中烟波流转:“皇天后土在上,濠梁城孟羡鱼,谨以神器鸳鸯笔之一奉于景星宫,望世君解濠梁城之围,天下为任,绝无私心。”
随着孟羡鱼直直跪地,众人似提前安排好一般,纷纷撩袍叩首,以额触地,不容拒绝的沉闷声响一下下落在心上:“求世君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神陨落的时代,他便是众生的神。
而他认可的人,足以稳坐一方之主。
陆轻衣再次捏紧了拳:孟羡鱼居然道德绑架!如果江雪鸿坐视不理,就是无视苍生百姓之苦!
杂乱无章的叩头声渐渐减弱,直到大厅彻底静默下来,红衣男子唇边才逸出一声轻笑。
散漫,随意,好整以暇。
面对这临时蹦出来的一出好戏,江雪鸿捏着酒盏,眉梢微压:“孟羡鱼,若本君今日不应下你这神器之请,你可是打算明日便打着玉京的幌子,分立了整个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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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笑着,却是卸去了平日虚假的温柔面具,笑得冷冽森寒,令人毛发悚立,好像一个不满意,便会拧断在场所有人的脖子。
陆轻衣处在威压之外,想到自己当初仗着不知者无畏作的死,悄悄吞了口唾沫。
她活到现在绝对是个奇迹。
寒意逼人的威压降下,撑不住的早已嘴角流血。孟羡鱼依旧保持着跪举姿势一动不动,冷静答道:“羡鱼不敢。”
“不敢?”江雪鸿掷下酒盏,指尖捻诀,盯着她冷笑道,“你可知,只要本君愿意,大可让整个道盟都变成景星宫?之所以任着你们这些玉京旧部胡作非为,不过是因为——本君懒得动手。”
语气是无人敢质疑的狂妄。
景星宫主离渊晏五,既不是外宽内明的神女棠川,也不是刚愎自用的玉京疯王,而是继承了羲凰邪神心法的嗜血猛兽。凤眼染上戾气之时,他便只是一把无情的铡刀。
长眸扫过冷汗淋漓的军师:“出此谋策之人,本君今后不想再见。”
孟羡鱼:“是。”
不想再见,意味着既可以黜,也可以杀。
疾风旋开青雾,神器落入掌握着生杀之权的手中,笔杆盘绕金漆比翼纹样,五色流铃发出巧笑般的空灵响动,在一片冷肃中显得格格不入。
江雪鸿冷眼盯了许久才撤去威压,闲闲斟满酒杯,脸上重新挂起温凉莫辨的假笑:“本君收了你的赠礼,没反应?”
孟羡鱼赶忙俯身跪谢:“多谢世君!”
台下又默了须臾,才陆续响起喝彩声:“恭喜世君和二小姐!”
做戏做到底,孟羡鱼慢慢起身,接过柳叙递来的杯盏,含情脉脉地望着红衣男子,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致命威胁。
江雪鸿好整以暇看着她,杯盏越离越近,此情此景,只差一句“五郎”,便又可以谱写一段人间佳话了。
陆轻衣一时反胃,抓过桌上倒满的酒杯,倏地起身:“我也敬世君大人一杯!”
“世君举世无双,独步天下,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娇细的嗓音落在重新寂静下来的大厅中,惹得所有人偏过视线。
——这暗卫姑娘,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长了点?
碰杯的动作硬生生停下,江雪鸿眼角先是一抽,回眸便见首座上的小姑娘双手捧着碗口粗的金盏,屯屯一饮而尽。
今夜的美酒乃是西南特制,极易上头,很快从额头到脖子就红了个透。
金盏“咣当”坠在桌上,咕噜噜滚下地面。小姑娘也跟着打了一个醉嗝,像断线木偶般倒了下去,被戴着玉戒的大手迅速托住。
江雪鸿顶着几乎挂不住的假笑面具,致歉道:“景星宫治下不严,让诸位见笑了。”
这场晚宴后,除却孟羡鱼献宝请命,民间又多了一则新的八卦:世君虽处事严苛,但对待下属,当真是体贴入微又毫无架子!
此后,景星宫的暗卫竞选愈发激烈。
*
烛光照亮窗棂,人影与花影重叠在一起。
易容术撤去,露出少女原本姣好的面容。肌骨细匀,酒气喷洒,桃花似的脸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江雪鸿担心她再像上回一样神力暴动,用被子把小醉鬼严严实实裹成一团,压着性子守在床边,轻斥:“怎的又贪起酒来了?”
陆轻衣几乎坐不住,循着声音往他怀里瘫去:“才喝了一杯,我没醉……”
没醉个头。
醒酒汤端到嘴边,陆轻衣别过头,扁着嘴巴道:“孔雀王,她给你神器你就要,这回骑虎难下了吧。”
江雪鸿硬灌不下,将汤碗搁至一边,觉得好笑:“你哪只耳朵听到我答应助孟羡鱼夺位了?”
若即若离,才是他要的谈判效果。
陆轻衣靠在枕上,迷迷糊糊打起小报告来:“你来她就叫世君,张口闭口大义凛然,你不在她就叫五郎,茶艺表演一套一套的。”
江雪鸿抬手替她拆了发髻:“你说孟羡鱼?”
青丝覆下,脸上有些微痒。陆轻衣鼻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江雪鸿道:“孟澶与师尊略有些交情,濠梁城这些年一直是二哥在联系,我少时曾救过孟羡鱼一命,此后因公事有些照面,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这话本是想给她降火,陆轻衣却炸了毛,从他怀里腾地坐起:“你对个个姑娘都无男女之情,人家姑娘偏偏对你遐想连篇!难怪你叫江雪鸿,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你海里的鱼,能不闻名遐迩吗!”
红颜知己一个接一个,还根本不知道避嫌!
烛短香轻,衬着小姑娘晕红的双颊,水光倏烁的眼睛,说不出的艳丽。
江雪鸿心跳一滞,嗓音不觉沙哑起来:“你这喝的是酒坛子还是醋坛子?”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还气着呢。
陆轻衣趁着酒劲,恼火道:“我喝你个大锤子!横竖也就快分道扬镳了,连老天爷都不喜欢我俩在一起,劝你离我远点,当心死无全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江雪鸿倏地笑了,“我不过与她客套一二,你就酸成这样?”
“我没酸!”
“对我这么不放心?”
“你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江雪鸿扫过她腕上红镯,语气幽幽,“陆轻衣,你心里可曾有我?”
尾音带了几分颤,陆轻衣似是下意识逃避这个话题,抓过被子盖上头顶,闷闷道:“混蛋,谁准你烧我的傀儡的……”
原来结症在这儿呢。
“不毁了,难道给留着?”
“可那是我!”
“是不是你,我分得清。”
“你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不会认错。”
陆轻衣这才稍平了怒气,默了一会儿,靠上他的肩窝,见醒酒汤又被端了起来,赶忙扭头。
江雪鸿斥道:“喝了。”
汤里加了巩固元神的灵药,又涩又苦。陆轻衣被他半哄半逼着灌下,细眉紧紧蹙起,杏眼中像含了一泓清泉:“你好凶。”
不仅凶别人,连喂碗汤都一点不温柔。
江雪鸿含笑着用蜜饯堵了她的口:“怕了?”
她是没见过他在紫极峰顶的脾气。
“我今夜若不立这个威,只怕今后还有效仿之徒。”江雪鸿替她捉过下滑的薄被,无意瞥过小姑娘细润的下巴,纤长的颈,裹着薄缎的窄细腰身,目光渐渐暗沉。
嫌他火气大,明明她才是最会勾火的那个。
蜜饯入口,甜味却淡得几乎尝不出来。
三百年前那个浸满药味的屋子里,那个人也是这般,用温言软语哄着她入梦,许下一句缥缈的诺言,就再没回来。
陆轻衣抬起醉眸,望着他清艳无双的容颜,埋怨道:“你总是那么游刃有余,只有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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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傻子。”
又是这三番五次令他膈应的哀怨模样。
江雪鸿眉棱微动:“你可还分得清我是谁?”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马宴。”陆轻衣微偏了脑袋,晕糊糊道,“你们俩一模一样。”
江雪鸿拈着她柔软的墨发,嗤问:“哪里一模一样?”
陆轻衣扒过他的衣袖,眼神明亮又真诚:“口嫌体正直,喜欢牵我的手,玩我的头发,嗯……什么都会,就是一点都不会哄人。”
她突然灿烂一笑:“但他不喜欢我,你喜欢我!”
江雪鸿被这笑容晃了眼,刻薄的话终是没吐出口,眸中柔光渐次被一抹暗潮替代。
据那位巧匠的后辈所言,其先祖竟是经晏闻韶引荐,不惜斥巨资在云洲建造暗冢。
连不问俗世的晏大公子都能请动,那个司马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说,那人真的同羲凰族有关?
指尖一连捻了数道法诀,灵光却都在半途熄灭,江雪鸿按着桌沿,唇边扯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嗤嘲。
当今世上,他都算不出命格的人,除了身边的小姑娘,便只剩下司马宴一人。
民间多有古曜国长平侯精通阴邪鬼术的传闻,此人又与他修为相当,容颜相仿,莫非当真是那魂飞魄散的羲凰邪神?
江雪鸿神色肃然,起身按上传音镜某处:“羲凰陵宫连着鬼市和魔域内外,务必再查过一遭,事无巨细一律报与本君。”
他吩咐过一轮才重新坐回床边,取出鸳鸯笔,脸色不见稍霁。
鸳鸯笔仅存一半,他这些天遍寻濠梁城,也未曾探得另一半所在,只怕孟羡鱼还有后招。
而且,接触到神器的那一刻,前世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如露如电般一闪而过。
他们相遇的年岁要晚一些。一样的紫极峰,一样的栖梧院,她白发青瞳,影若惊鸿,眉心是一枚完整的神印,曾与他秉烛夜话,并肩而立。
如今为何会虚弱成这般模样?甚至需要他来帮她融合神器,稳定神力。
是前世在他亡故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江雪鸿敛下思绪,拈出笔管上隐隐泛红的半透明弦丝,阖眸淡嗤。
指望借鸳鸯笔幻境暗中设陷?
只要他在,便无人能伤她分毫。
他重新封印神器,带了几分威胁意味攥了攥陆轻衣的腕:“你何时才能不让我操心?”
醉成泥的小姑娘却表情一变,蹬了被子,突然反抗起来:“你放开,敢绑架本郡主,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江雪鸿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按,哭笑不得:“绑架?”
梦境依旧停留在永朔十五年。
宿酒未醒,被三表哥买通的侍女却趁着司马宴出门,把云衣郡主带出了长公主府,意图用她的性命挟制司马宴。
陆轻衣挣脱了“绳索”,为了保持清醒,从怀里摸出防身匕首,毫不犹豫往胳膊上划。
少女手中空无一物,江雪鸿仍被这番动作吓了一跳,忙拦下她:“你做什么?!”
陆轻衣挣扎着道:“再不放手,我就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让你威胁司马宴!”
为她忙得昼夜不歇,这小没良心的居然还梦着旁人,江雪鸿牙关一紧:“陆轻衣!”
为了那来路不明的男人,这样贪生怕死的小姑娘,竟都舍得自伤。
经他这么一吼,陆轻衣呆怔了片刻,眼眶蓦地一颤,像受惊的雀儿一般往他怀里拼命拱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冰冷的泪打湿襟口,江雪鸿气得喉头发堵,手上却不自主抱紧了她。
那短命王侯害她被人所掳,做了亡国之囚,十七岁便香消玉殒,有什么值得思念至此的?
“司马宴,我热。”陆轻衣再次蹬开被子,顿了顿,又扒开了衣领。
江雪鸿立刻制住她,僵硬道:“消停些。”
“脸皮怎么变薄了?”陆轻衣歪过红扑扑的脸蛋,“我发烧的时候,你还帮我擦过身子。”
衿带微松,醉脸春融。
环着少女的手臂猝然收紧,江雪鸿沙涩道:“你们,都到这种地步了?”
陆轻衣撇撇嘴:“什么地步不地步,你都不肯亲我一下。”
江雪鸿苦笑,明明魔毒已解,眼底却慢慢浮起一抹猩红。
不亲近,是因为舍不得她受伤。
护得这般珍重吗?
气话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个人,见过她懵懂的少年时,守着她无暇的真性情,亲手将她葬入北邙,写下流传千古的赞语,字字皆是珍重——芳容端丽,敏思辨慧。
烛炬寸寸烧尽,江雪鸿把小姑娘安顿回被子里,俯身贴近她耳边,用平生未有过的软和语调道:“倾河,忘了他好吗?”
陆轻衣却只听进了一个“忘”字,慌忙道:“不要,我不要忘情……”
江雪鸿自嘲不已,恨不得直接封了她的记忆,就像孟羡鱼说的,把她锁在傀儡里,做他的禁脔。
偏偏,还有更令人心梗的。
记忆的涟漪里,哪怕是在没有司马宴的另一世——
她对他,并无私情。
叫娘亲
云衣踏着水镜碎片迎风赶到时,正对上从山道半跑半滚下来的奶团子。
目光对上的瞬间,记忆里那双寂灭深沉的眼睛竟闪着她从未见过的灿烂星光,怔愣间,江雪鸿已借助冲力猛地抱住了“母尊”的双腿。
另一边,辛谣也被赶到的暮水众人接了过来。辛老族长不好当着贵客的面责备他二人擅闯禁地,只能安慰道:“方才无忧尊上已答应了你与江小公子的婚约,你们今后好好相处,在外记得唤他师兄。”
围在云衣膝侧的绵软小手骤然收紧,力道反而大得令人生疼,小少年仰头重复:“婚约?”
越俎代庖给别人的崽安排了娃娃亲,云衣莫名有些心虚,半扯开他,蹲下身解释:“口头之约而已,今后能不能成看你自己。”
小少年却立刻改为攀住她的肩头,闷闷道:“不要婚约。”
对道君夫人的身份,她就没有任何维护之意吗?
云衣只是按照现实辛谣在上清道宗修行的记忆逆推行事而已,并不知道当年白无忧是怎么蒙混这小子点头的,尴尬哄道:“其实只是给你交个朋友而已。”
江雪鸿一眨不眨盯紧她,似要通过这副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去:“不要。”
“为什么?”
“我喜欢你。”
云衣从没被江雪鸿表过白,听到这句先是一滞,随即反应过来,这话只是对他的“母尊”说的。
“娘子与娘亲是不一样的,别听……”众目睽睽,她把“你爹”二字吞了下去,“别听外人乱说。”
“外人”的代称反而让小少年更加不悦,玉雪可爱的脸肉眼可见地臭了起来:“我只喜欢你。”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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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并不相信四岁孩子口中的“喜欢”,一边扯着他一边敷衍道:“等你长大些再说吧。”
话音刚落,四岁的小崽子便顶着一张极臭的脸,对准“母尊”修长的颈,重重咬了下去。
未长齐的两排牙齿正夹在动脉上,云衣连连嘶声,竟品出了一丝饮血啖肉的意味,却怎么都甩不开他,跌坐在地无法起身。
他不是才四岁吗?难不成这么早就长歪了?!
两副虚假的躯壳做着亲昵至极的动作,灵魂与灵魂无声对峙,只有一人知晓。
痛感一路向上蔓延,一直啃到缀着珠玉的耳垂,感官顷刻连通,云衣浑身一颤——不是吧,江雪鸿对这段婚约居然这么抗拒吗?
虽然是幻境,疼痛却没有丝毫减弱,好像在用力感受并宣泄着某种情绪。为了避免被他撕下一块肉,云衣只得对身侧目瞪口呆的暮水众人礼貌赔笑道:“孩子生气了,婚约的事,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转了口风,耳垂那处的痛感不减反增,随着梦中梦散碎,云衣猝然惊醒过来。
回到了本体,她依旧躺在小少年的床上。月辉已经变作晨曦,奶团子脸上的金毛根根分明,蜷缩的睡姿让人想起桑落小时候温润无害的毛茸模样。
云衣怀着半报复半调戏的心理想捏他一把,腰间冷不防感受到一阵压迫,低头便瞧见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胳膊。
“……”左右夹击可还行?
大号般江雪鸿不知何时爬了“自己”的床,在她耳畔吹起冷气:“他比我好?”
云衣不想吓醒小朋友,在他怀中转了半圈,小声瞪道:“他不就是你自己吗?”
江雪鸿显然并不觉得。
答应小少年的退婚要求,却不答应他的请求。
二人之差只在于,幼年的自己有情丝,如今的他却没有。
多了那道情丝有什么感觉?一切渴盼,依恋,亲近,都是出于本能。而没有情丝,他的行动只能凭借理智去推测,分析,试探,唯恐走错一步,惹她不喜。
他本应当是喜欢她的。
可没了那副七情六欲具全的身体,他还有什么依据说出那个词?
江雪鸿脑海中翻涌无数念头,最后只道:“你想要感情,我可以学。”
云衣对大号夫君的态度亦很明确,毫无触动道:“睡醒了就下去破除幻境,我再歇一会儿。”
才要翻身,江雪鸿却已把她仰面按住,欺身低头的动作一气呵成,云衣也极为快速一偏脑袋。
唇吻落在耳垂,还欲再寻落点,忽听得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
云衣扫了一眼里床还没睡醒的小号江雪鸿,侧瞪向大号:“下去,正事不做像什么话?”
句句在理又句句让人觉得不适,江雪鸿皱眉:“你我是夫妻。”
青年线条笔直的脸仿若玉雕,微卷的长睫下是一双阴沉的眼,瞳色隐隐泛出无情的蓝,细枝末节初却与奶团子如出一辙。
云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轻佻捏了一把他的脸,得意洋洋挑衅:“我是你娘亲。”
“云衣。”
“叫娘亲。”
她仗着江雪鸿不会在“自己”面前放肆,故意甩着袖子道:“无忧夫人是怎么唤你的?小鸿儿?”
一声接着一声,同那数不清的“鸿哥哥”一样轻佻,有口无心,只当笑谈。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与他冷战,与他疏远,毫不犹豫地怀疑他、抛弃他,甚至想要他离开。
他不是她的“唯一”,更不是她的“喜欢”。
捉过那只直捏着面颊的手,禁锢着她,毫不犹豫亲了下去。
密集的吻犹如疾雨,云衣大脑一片空白:江雪鸿是真疯了吧!
这家伙不知为何总钟情于她的脖子,力道角度与前一个幻境如出一辙,点点斑驳痕迹渐次显现,云衣陡然反应过来——
原来,上清道宗并没有什么蚊子,合着自己手上身上的红痕都是江雪鸿半夜发疯咬出来的?!
再往细枝末节想,幻境中的人本身不可能破坏水月镜,只有她这个闯入者才能引发动荡。何况,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行为?难道是,他和她这个“白无忧”一样,换了芯?
云衣平生最痛恨虚与委蛇之人,看破他的伪装,瞬间冷了下来:“母子情深演够了?”
江雪鸿不做理会,不知是不是受了幼年自己的影响,他情绪外露,杀意在梦中幻境宣泄尽后,反而似雏鸟般在她颊侧亲啄起来,点点密密,丝丝绵绵,如细雨片雪,温柔得好像饱含浓情。
联想到水月镜中所见,云衣眼角一抽,再次狠狠推他,他却还跟一滩胶水似的黏在身上。
床帏随着攻势晃动起来,奶团子迷糊睁眼,待看清眼前亲密又暴力的景象,小眼睛陡然瞪大。“漂亮姐姐”遭到欺负,他立刻就要上前阻止,却被“爹爹”凶光毕现的眼神吓退了半步,含着宣示主权的警告。
这一威胁反而激起了小少年的胜负欲,他毫不犹豫冲过去猛砸,却被一道瞬间凝成的结界飞弹出去,重重摔下了床帏,随即又被昏诀砸晕。
云衣想不到他对“自己”都这么狠,一时呆住。
江雪鸿转过脸来,抚着她细瘦的颈,漠然问:“我抽了他的情丝,你还喜欢吗?”
不知是被扼住咽喉的本能反应,还是这话过于疯狂,云衣彻底看清了他眼底汹涌的猩红,惊道:“你冷静点!”
现在,她有些相信妄越说的那句:两百年前的暮水圣泉,是红的。
江雪鸿类似冷笑般翘了翘唇角,匍匐在她耳边,声调还是往日的清沉淡薄,却含着再鲜明不过的欲孽:“我要你,现在。”
心绪波动让这层幻境也出现了道道裂纹,云衣大脑一片空白。
她记忆中的江雪鸿,是皎月,是孤鹤,是清霜。
而眼前这个江雪鸿,是血刃,是烈酒,是饿狼。
在这种事方面,他一向逆来顺受,从来不会有这般霸道的行为。
二人先是扭打在一处,随着幻境碎裂的速度加快,江雪鸿的攻势也愈发疯狂,竟在虚空之中直接去解云衣的衣带。
千算万算没想到,江雪鸿娶她为妻的目的居然是馋她的身子!
幻境崩溃下坠,无数镜面化作水花溅入此间。理智告诉云衣,不能再刺激这个神经病,可充满冒犯的触碰不断深入,她实在忍无可忍,大吼道:“你再碰我就咬舌自尽!”
听到与求死有关的字眼,江雪鸿进攻骤顿,暗着脸默了片刻,哑然问:“什么时候可以?”
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云衣找了一条比较充分的理由:“邵公子说你不能沾酒色。”
但江雪鸿显然不愿配合治疗:“他胡说。”
说话间,镜子碎片再次“哗啦”掉落,却没有即刻转变为水泽。尖锐的玻璃从高空砸落,云衣慌忙闭眼,半晌听不见动静才半睁开眼,却见江雪鸿早已撑起结界,稳稳护住了她。
眼前的男人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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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敞,发髻也披散下来,尤其眼底那因情动而起的晕红,混合着走火入魔的癫狂,竟露出几分跌落神坛的美感来。带着疤痕的左胸恰贴在颊边,毫无防备于她的意识。
云衣心尖不合时宜颤了一下,偏过视线。
一下子证实了“江雪鸿有魔心”和“对她有意思”两个令人震惊的传闻,思绪乱得理不过来,她退步道:“那我们出去再说总行了吧?”
江雪鸿反而自说自话来了一句:“我在,别怕。”见幻境暂时平稳,竟继续摆弄起她来。
云衣:“……”
这个人,总能轻易卸下她的伪装,掌控她所有的命门。云衣对异性的侵占行为深恶痛绝,见硬拼不过,灵机一动,趁乱又扯下一枚镇魂珠,往虚空里远远一丢。
无极引种凝聚的仙力和妖力同时逸出,在幻境内激荡起无数涟漪。大水在瞬息之内冲破结界,催开一朵朵牡丹妖花。
江雪鸿紧紧抱着云衣,怀中人却蓦地变得透明。他心头一慌:“云衣!”
云衣借牡丹幻身脱身,捂着衣襟麻溜狂奔。身边流景时而真实时而虚无,处处搅得一团乱。她逃他追,江雪鸿左右兼顾,竟不能即刻追上。眼看二人的距离越缩越短,云衣索性故意当着他的面,跳入另一面水镜之中。
怕她沾水?那便当面跳给他看!
身残志坚(上)
灵犀街是熙平郡最繁华的商铺集市,闾阎扑地,樟楠成荫,主干道上车水马龙,两侧行人来往不绝,四处是銮铃声与叫卖声。
酒楼位于灵犀街西南侧,门前车马攒聚,到处是人流涌动,合抱粗的大樟树倚着二楼晴窗,在白瓷盏中留下浅青色的阴影。
隔间内,江雪鸿微服打扮,把玩着手中杯盏:“孟大公子近些年身子可还安康?”
姜荇提供的线索大多无甚价值,刀疤脸的尸体没过多久便化为脓水,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倒是陆轻衣给的那堆杂货中,发现了濠梁城制傀儡的息壤。
暗牢内机关凶险,孟倚楼却毫发无伤。
这让他想起永朔三十五年,孟临川以姜荇为饵,在濠梁城设下天罗地网,孟倚楼同样来去自如。
当真是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化危为安了?
对面,孟倚楼从容道:“承蒙景星宫和道盟庇佑,倚楼才得以保全这副残躯。”
“分内之事而已。”江雪鸿打了个响指,顾曲便抬了一只紫檀木箱至桌边。
打开铜锁,里面的东西依次在桌上摆开。
岫玉如意一只,玉辟邪一对,象牙包金镯一对,还有名家字画数幅、古籍一套并药材香料若干。
江雪鸿取出一封信笺,温然笑道:“年关上匆忙了些,未及拜访令尊,一些薄礼,劳烦孟大公子代为转交。”
孟倚楼起身作揖,方接过信笺:“世君所托,定尽数转达与家父。”
指尖相触,江雪鸿散开神识迅速扫荡一圈——空有余寿,却无灵力,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
赠礼收入箱中,他又打开另一只装有字画的扁匣:“我前日偶得了一副工笔,据传乃凡间已故丹青手所作,想来孟大公子能甄别一二。”
孟倚楼:“愿观其详。”
白玉珊瑚轴缓缓滚动,一幅纸本立轴的半身人物像展于眼前,画中美人以团扇遮面,衣妆楚楚,眉目盈盈。
态浓意远淑且真,任是无情也动人。
孟倚楼凝神看了片晌,道:“观这笔法,似是云洲前晟画师苏不系的手笔,装裱像是皇家的,印泥和篆文也对的上,只是缺了题字,但应当不是仿作。”
清雅如玉,一笑春温,半点攻击性都没有。
江雪鸿颔首,指尖点着画卷,似无心问:“这女子你可觉得熟悉?”
孟倚楼微愣,转而淡笑道:“恕倚楼冒犯,这画中丽人倒是和苏姑娘有几分神似。”
话音刚落,江雪鸿倏地攫住孟倚楼的脖颈,将他重重撞在墙上。
金眸中是面具也遮不住的杀气,随着指节不断收拢,屋内桌椅跟着抖动起来,瓷盏骨碌碌滚下,一个接一个碎裂在地。
突发变故,顾曲也乱了阵脚:“公子!”
江雪鸿冷然盯着孟倚楼不似作假的痛苦脸色,唇角微抿。
生死关头,这个病弱书生竟连一点出于求生本能的反抗都没有。
是他预判失误,还是孟倚楼藏得太深?
无论是真是假,眼下没有旁的证据,便无从深入。
他松开手,肃声道:“画卷之事,还望孟大公子守口如瓶。”
孟倚楼扶着墙,嗓音沙哑:“倚楼明白。”
*
鸟雀在枝叶下乱叫,车马碾在青石路上,发出辚辚之声,江雪鸿倚着车壁闭目调息,睫羽已凝了一层冰霜。
寒毒未解,果然还是不宜妄动心法。
左侧车壁一振,发出“咚”的一声,车外传来顾曲的怒吼:“大胆何人?”
一阵响动后,顾曲隔着车帘道:“属下无能,让那个歹人跑了,只留下一件暗器。”
生杀予夺的手撩开缦纱,接过他递来的物什,语声波澜不惊:“继续往声影楼去。”
“是。”
暗器是一片封印着红丝的晶片。
江雪鸿凝眸端详了片刻,陡然一顿:“顾曲,停车。”
不等车外答应,他已拾起溯冥剑倒掠而去,连隐藏修为的面具都不顾戴上。
顾曲匆匆勒马,望着空荡荡的车箱,神色迷茫:世君今日行事怎么如此不按套路?
日色浮烟,锦靴踏过重重黑瓦,树影楼台往后疾速退去,惊动无数鸟雀行人。
三五个老者聚在一起侃天侃地,屠夫和妇人为一杆秤吵得不可开交,小童们围着樟树捉迷藏,熙熙攘攘众生百相,唯独不见故人的影子。
市井之声乱人心绪,往昔种种,渐次浮现。
那一年,他身量未足,步履蹒跚地追着少年:“大师兄,等等我。”
又一年,他纵马过灵犀街,追着那人矫如鸿鹄的身影:“大师兄,骑这么快,当心扰了行人。”
风推着云层遮住骄阳,记忆也定格在永朔八十二年的寒潭之下。
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血滴艳红。
傅昀隔着层层禁咒,咆哮着吼道:“离渊晏五,你给老子说话!”
“大师兄,”江雪鸿停下脚步回头,喉咙隐隐发紧,“弑师戮友,我已认罪。”
傅昀红着眼,死死盯着他:“解释。”
“没有解释。”
枷锁曳过石地,江雪鸿转身一步步走入死牢,却知道身后傅昀一直定在原地。
他低下头,唇角微动:“大师兄,别做傻事。”
铁墙轰然落下,狱门一锁,闭了心关。
日光从密云中探出,江雪鸿踏上最高楼,握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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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无可避,大师兄还是去争了那至尊之位,而他则又一次做了那断情绝义之事。
魔毒华胥引,与其说是姜荇暗算,倒不如是他纵容。
因为华胥梦中,少年并辔,故人不散。
居高临下俯瞰,暖晖乱洒在人们的鬓发上,到某处却反射出一抹晃眼的光。
大蝴蝶银簪斜插在髻上,本应乖乖躺在医馆的小姑娘穿着男装,却看不出半分男子气概,正杵着竹杆当拐杖,在头面铺子前左顾右盼。
见她拿起一只玉兰镀金镯,掌柜的忙道:“这镯子衬姑娘,才卖十五两银子。”
陆轻衣问:“不打折吗?”
“郡守老爷家千金来了也是一口价。”
“那神女来了打折吗?”
掌柜的默默看了一眼她的瘸腿,眼神好像在说:神女怎么可能是瘸子?
陆轻衣:“……”
掌心掂了掂金镯,眼里冒着星星,嘴上却道:“不行,这个有些太沉了,我再试试其他的。”
她试了足足一刻钟,珍珠步摇、珊瑚发梳、水晶如意簪……在头上横横竖竖插了一圈,身上的挂饰也叮叮当当作响,一会儿嫌弃这,一会儿嫌弃那。
最后,小姑娘软糯道:“要不还是那个玉兰镯子吧,便宜一点我就要了。”
掌柜的忍着不满:“姑娘出多少?”
陆轻衣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一两卖不卖?”
掌柜的脸绿了。
陆轻衣忍痛又竖起两根手指:“三两,不能再多了!”
片刻后,陆轻衣坐路边摊里,边吃馄饨边忿忿不平:“不卖就不卖呗,居然用扫把赶人……”
身边人插道:“你耽误了人家半天生意,到头来还要最开始那件。”
陆轻衣喝了口汤,撇撇嘴:“这是战术,一般人都觉得浪费了那么久时间,不如破罐子破摔,由着我砍价,至少随便卖个东西出去,谁想到那个掌柜的这么抠——”
牢骚话停在半途,她抬头望着对面坐着的人,震惊不已。
缘,妙不可言。
江雪鸿皮笑肉不笑:“苏请客,你说我是不是该牵条绳把你栓腰上?”
腿残了还能乱跑,偏偏他安排在医馆的眼线一个个都没动静。
陆轻衣心口不一道:“您神通广大,我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您的手掌心。”
反正有传音镜了,她才不怕迷路。
江雪鸿轻笑,将一只桃木盒推至她跟前。
陆轻衣在他的默许下打开——居然是她一眼就盯上的玉兰镀金镯。
她先是惊喜,转而皱眉道:“你这个冤大头不会真花了十五两吧?”
“不想要?”
“白送就要!”
这厢,顾曲在路边等到日光高悬,可算等到了自家主子……身上多了几枚鞋印,胳膊底下还夹着个神女。
鞍车内,陆轻衣自顾自脱下绣鞋,在伤口上抹上玉露,没好气问:“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去?”
狗东西,为一句“冤大头”就颠了她一路,还净拣最高楼爬,差点没把她吓死!
江雪鸿在她对面落座,视线轻掠过她的伤处:“声影楼。”
“什么破地方?”
“晏三的旧部,眼下由慕容管着。”江雪鸿顿了片刻,想到她动个没停的性子,又添了一句,“那地方鱼龙混杂,莫乱走动。”
陆轻衣动了动唇,抬眸瞅见他长睫上凝结的残冰,唱反调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身上的寒毒还没有解啊。
“晏企之。”陆轻衣轻问,“神器真的能帮你破炎离赤火九重境吗?”
江雪鸿:“怎的突然问这个?”
陆轻衣趿拉着鞋,认真分析:“你想啊,既然集齐神器能逆转时空的传闻是假的,说不定这个也是假的呢?而且凄凉筝幻境就那么坑了,万一子夜镜也是个陷阱怎么办?”
江雪鸿微侧了头,弯唇道:“怕什么。”
她好心提醒,对方却一副懒洋洋的态度,陆轻衣不禁恼了:“又是华胥引又是寒毒,剑还不怎么爱听你使唤,你找死别总是带上我!”
江雪鸿反倒愈发觉得好笑:“奉劝你还是多操心自己。”
这表情和在寒潭底下坑她的时候一模一样,陆轻衣瞬间警觉:“我怎么了?”
江雪鸿倚上车壁:“道盟颠覆玉京,若想师出有名,不妨以神女之名讨伐。你若不想当傀儡皇帝,唯有进阶神格。”
陆轻衣呆了半天,唇角一塌,嗓子也软了:“世君大人,我又不想称霸天下,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委屈与薄嗔,江雪鸿眉宇微动,还是缓声道:“道盟和神女,只能存其一。”
一山不容二虎,眼下还是统一战线对付魔道,可一旦魔道覆灭,他们便是敌人。
陆轻衣头皮发麻:“那,怎么进神格啊?”
江雪鸿幽幽道:“照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约莫再练个百来年吧。”
……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不对,她就算神格归位也要过日理万机生不如死的日子!
车轮缓缓停下,只听顾曲在外头道:“公子,已到声影楼了。”
江雪鸿戴上面具,瞧见她胡思乱想的模样,唇角不自主噙起一丝笑意:“安心,这次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这话说的是幻境,可那沉沉落下的“安心”二字,却好像别有所指似的。
陆轻衣心神微动,不知怎的就联想起前日那个不情不愿的怀抱,忙拖住他的衣角,再次试图更进一步。
毕竟,只有接近晏老五,才能接近司马宴。
她酝酿了一下,抬起水润润的眸子,娇声道:“晏企之,我脚疼,不想走路。”
江雪鸿淡睨着她,下车唤道:“顾曲。”
“属下在。”
“扶她进去。”
视线交错,陆轻衣和顾曲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嫌弃。
撒娇不成,陆轻衣只好一手攀着车壁,一手杵着拐杖,小心翼翼下来。孰料力道使错了方向,只听竹竿“咔嚓”一折,小姑娘重心不稳,直接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扑进江雪鸿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半嘲半讽的气声:“装病不成,改投怀送抱了?”
陆轻衣耳根泛红,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我自己走!”
话音刚落,视野横转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在怀中。
江雪鸿语气淡淡:“下不为例。”
默了须臾,又是一句:“苦没吃多少,喊疼倒是利落。”
声线冷硬,怀抱温热,陆轻衣望着一旁神情惊愕的顾曲,飞快眨了眨眼。
似乎,有机会得寸进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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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丹青(上)
怀柔九十六年,云洲晟京。
郊外山寺人迹稀少,远远掩映着几家茅舍,草桥流水之畔,偶见几个赶着毛驴的脚夫。
装饰华贵的八宝马车辘辘滚过山阴小道,行至一处密林窄道时,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如玉的手擎一把玉骨折扇,徐徐挑开锦缎帘幔。
侍卫长上前道:“殿下金尊玉贵,还是不要沾这江湖腥膻之事为好。”
刚满十五岁的长公主轻飘飘向他身后瞥了一眼,待看清地上尚未干涸的血痕,先是一惊,转而以袖掩鼻:“绕远点,难闻死了。”
连上个香都撞上晦气事,这天下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她才要放下帘幔,近旁陡然窜出一道黑影,一把攫住了小公主,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连晟京武功最高强的侍卫都未及反应。
黑衣男子形容凌乱,浑身浴血,锋利的指甲尖在如玉手上一划,阴沉吐出三个字:“找神女。”
话毕便一头撞在马车侧壁上,失了意识。
鲜血溅上车帘,被划伤的地方一股寒意,定是含了毒。
“殿下!”
小公主丢了折扇,彻底慌了神:“快带本宫去医馆!”
三日后,靖仪长公主府。
床上躺着的男子轮廓俊朗,剑眉英挺,五官好似由象牙雕就,端正得不像话。
苏紫玉坐在床边,抚着手上狭长的伤疤,重重叹了口气。
太医几乎请了个遍,为什么还是半死不活的?总不会只能找神女吧?但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有本事把他送去玉京十二楼,威胁也没用啊。
思及此,苏紫玉忍不住掏出袖底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比划了个下插的动作。
“你是谁?”
循着声音望去,入目是一双深海般的蓝眸。皮相已是上等,竟还生得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小命不保,苏紫玉无心欣赏美色,赶忙收起匕首,勉强挤出一个美救英雄的微笑,道:“你都昏了三天了,终于醒啦。”
男子盯着她,一言不发。
苏紫玉与他对视:“本宫封号靖仪,是大晟最尊贵的长公主,不认识你要找的神女。”
蓝眸波澜不惊,好像一片死海。
苏紫玉又道:“这里是本宫的别苑,外伤已经都给你包扎好了,本宫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凡人,连个江湖散修都不认识,没办法送你去玉京。你要么赶紧给本宫解毒,要么杀了本宫算了。”
对方依旧沉默。
这般难以捉摸的态度,苏紫玉一时恼了:“喂,你给本宫下毒了欸!”
沉默持续了整整三日。
身中不明毒药,苏紫玉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法子,也没能让男子开口。
入夜,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苏紫玉一咬牙,故意打了个滑,汤药尽数向男子头上泼去。
看你讲不讲话!
下一瞬,瓷碗被稳稳端住,汤药重新接入碗中,小公主却“咚”的扑倒在地。
男子仰头饮尽汤药,直到苏紫玉狼狈地爬起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忘了所有的事,包括我是谁。”
“……啊?”苏紫玉呆呆望着他,“那你能先给本宫解毒吗?”
“什么毒?”
苏紫玉瞪他:“就是你给本宫下的那邪门毒药,本宫这两天睡觉都要盖八床被子!”
阳春天都冷成这个样子,入冬还活不活了!
男子丢下药碗,面无表情道:“想不起来。”
“你骗人的吧?!”
“骗你何用?”
“……”好气。
*
濠梁城连日阴雨,浓云像信手洇染的水墨图,不分昼夜。
陆轻衣一觉睡到自然醒,梦中事忘了大半,昨夜与江雪鸿的互动却记得清晰无比。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马宴,你们俩一模一样。”
“什么都会,就是一点都不会哄人。”
“但他不喜欢我,你喜欢我!”
……她又说了什么屁话?!
如果江雪鸿成天对着她喊其他人的名字,绝对会被她扫地出门的。
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结界——不会是气到不想管她了吧?
陆轻衣忐忑不安换上衣裙,提心吊胆摸到书房,探出小脑袋朝里头张望。
香炉烟残,红衣男子双目轻合,拈着鸳鸯笔坐在桌边,周遭金炫光舞,似已入定许久。
原来,他说的“破境之兆”,也不完全是假话。
不同于天生神明,这境界,是他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剑道也是心道,一旦心法大圆满,就该行大道,安天下。
回忆起阑江之上那双泯灭七情的金眸,陆轻衣暗暗咬紧下唇。
太上忘情,他若破了炎离赤火九重境,还会这般偏袒地待她吗?
过了约莫两柱香工夫,江雪鸿刚睁开眼,便见素白的手捧着一只敞口深腹的青釉瓷盏,毕恭毕敬递到跟前。
小姑娘低眉顺目道:“世君大人请用。”
江雪鸿接过茶盏,挑眉道:“你这是闹哪出?”
陆轻衣盯着他流金方褪的瞳眸,不安问:“晏企之,你是不是快破境了?”
江雪鸿慢条斯理饮过,抬手捉来她的腕:“尚有些时日,暂且不急。”
脉门被他扣着,语调是和平日一样的懒散高傲。
陆轻衣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讨好地推了推他的胳膊:“茶是我泡的。”
江雪鸿淡淡评点:“茶叶投太多了,下遭莫用紫砂壶泡乌龙。”
陆轻衣先是瞪眼,想到自己是来安慰人的,偏又拉不下脸直说,踌躇半晌,只往他跟前蹭了蹭:“你没觉得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吗?”
江雪鸿徐徐扫过她僵笑的脸,道:“胭脂涂出去了。”
陆轻衣几乎忍不住想砸他:“看衣服!”
江雪鸿视线下移,奇道:“学孟羡鱼作甚?难不成想当城主?”
陆轻衣扭过身,气呼呼往他怀里一躺,再不吭声了。
——自己品味情伤去吧!
“白衣白绫……”江雪鸿闲闲搂过她,低笑,“穿给我看的?”
陆轻衣怼道:“没有,因为我想当城主。”
江雪鸿笑意更深:“眼界太低。”
陆轻衣默了须臾,问:“晏企之,你为什么喜欢穿白衣的女子?”
江雪鸿垂眸:“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
“喜欢白衣女子是假,但是,”江雪鸿顿了顿,“我大哥喜穿白衣。”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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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陆轻衣头一次听他谈起晏闻韶。
“羲凰一族隐世而居,我当年去玉京,是大哥纵的。”
在世人口中,晏大公子风神朗润,疏淡潇然,多数时候都在凡间闲逛,是谪仙太白一般的人物。而作为羲凰前族长之子,他待人宽和,继承族长之位后,对四个异父异母的族弟更是亦兄亦父,照顾有加。
永朔五十年,晏闻韶以身殉九溟,封印了魔尊君问弦。消息传来,十洲恸绝,玉京青尊亲自写下悼词,缟素挂了整整百日。
江雪鸿却怅然道:“那年玉京三剑声名藉甚,我忙于宴集应酬,根本来不及悲伤,或者说,根本想不到要去缅怀。”
这悲伤凝固在那里,直到夜岭那夜,决堤而出。
少年不识愁滋味,痛定思痛才更加不堪。
恐怕晏大公子也不曾料到,他燃尽元火精血降下的封印,竟为羲凰一族招来了祸事。魔道正道,无不对那传说中的炎离赤火心法趋之若鹜,甚至两相勾结起来屠杀羲凰族人。
其中最大一块肥肉,便是这个身负九转纯阳血脉的晏氏五子。
想到羲凰陵梦中那惨烈的场景,陆轻衣一把抱紧他的胳膊,眼眶发红。
仗剑行侠,哪有话本传奇中描述的那么容易。与亲人挚友生离死别之时,他会不会因为当初没有选择继承炎离赤火而自责?
江雪鸿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抚上她的脊背。
“晏企之,”陆轻衣边吸鼻子边问,“我穿白衣好看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我穿白衣好看,还是姜荇、孟羡鱼她们穿白衣好看?
要是他说她好看,她也可以经常穿白衣的。
江雪鸿品出她的意思,唇角噙笑,故意卖关子道:“濠梁城天色昏暗,待回景星宫穿来我看看。”
陆轻衣懵逼:什么鬼?她的意思是好看就穿,结果他说穿了再看——完美形成闭环。
……讨厌鬼!
她边心疼边腹谤,半晌温吞道:“我昨天不是故意认错你的。”
还成,知道他在意。
江雪鸿唇角微勾,顺势磋磨起凉软的指尖:“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喝酒。”
陆轻衣敏锐道:“你要去哪儿?”
江雪鸿推开桌边不甚起眼的一只扁匣,指着其中装着的画卷道:“展开看看。”
陆轻衣依言。
转开白玉珊瑚轴,只见粗笔浓墨,略施杂彩,画中人团扇遮面,盈盈楚楚,一半像自己,一半像棠川。
沉沉的嗓音自头顶落下:“此画作于怀柔九十九年云洲,应是画师苏不系真迹无误。”
竟是她爹爹画的娘亲。
江雪鸿提着鸳鸯笔点上画中团扇:“丹青染血,暗藏杀机。”
笔尖接触纸面的一瞬,眼前陡然出现一片暗红的血海,泡沫中泛起无数狰狞破碎的人脸,厉鬼的呼号声好像能把人拖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魔渊九溟的虚像,莫怕。”江雪鸿搂紧她。
瑟缩着再睁开眼时,画幅上空现出熟悉的封印裂隙,落墨生花,冷白的冰雾静静浮散。
江雪鸿按住蠢蠢欲动的小姑娘:“你元神尚未痊愈,不宜再入幻境。”
“可是……”
“传神力予我,速战速决。”
陆轻衣懊丧不已:幻境还挺有意思的!
瞧见她蔫巴的模样,江雪鸿缓了脸色,把溯冥剑搁进她怀里,粗暴安抚道:“待我出来讲给你听。”
陆轻衣微微一颤。
风过空庭,好像又回到了最后那个落叶如雨的瑟瑟秋日。
彼时她最念的,便是那人口中枯燥无趣的异闻传说。
……他真的不是司马宴吗?
*
岁月的涟轮随着墨迹一圈圈荡开。
深巷内,虎背熊腰的莽汉拦住平民打扮的男子,厉着嗓子道:“苏不系,我家公子已向陛下请了赐婚,你若识相,便老老实实离了长公主府!”
暗夜之下,肃雅英俊的脸毫无波动,蓝眸如暗海深邃,划过刀锋般的冷光。
莽汉被这白面小生盯得怵了一瞬,骂道:“看什么看,不过是个傍着长公主府吃软饭的窝囊废罢了!”
苏不系不置可否,转了个身,直接背着书箱往回走。莽汉气不过,提着拳头便冲他砸来。
重拳被一只手掌轻飘飘接住,莽汉还未及反应,忽听得巷口传来一声清透的嗓音:“住手!”
苏不系再不同他计较,腕臂一松,不动声色将手藏回袖底。
火辣辣的疼痛感顺着拳头蔓延开来,那一拳好似撞在了铜墙铁壁上,莽汉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对来人行礼。
他眼瞎了吧,苏不系一介画师,怎么可能接得住刚刚那一掌?
另一边,苏紫玉戴着帷帽,迅速拦在苏不系身前,斥道:“苏不系是本宫中意的画师,何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在御街滋事生非,莫非想进京兆府不成?”
莽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跪拜道:“草民愚昧,冒犯了长公主!”
苏紫玉叉着腰,继续怒道:“你家公子那请旨的状子早被陛下驳了,你回去告诉他——想做本宫的驸马?做梦!”
片刻之后,随行护卫押走了莽汉,苏紫玉和苏不系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月辉探入薄帘,车内比夜晚的长街还要寂静。
小公主磨了许久的牙,含着火气打破沉默:“苏不系,本宫救了你,你没什么表示吗?”
这来路不明的男人,吃她的,用她的,连名字都是她起的,偏偏行事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凭着独门画技,为长公主府赚了好几千贯。
苏不系眸光微转,淡淡提醒:“殿下,以身相许的前提是救命之恩。”
言下之意是,这恩情,太浅了。
他的身手极好,哪怕记忆全失,下意识几个动作便能把云洲高手撂翻在地,哪怕今夜无她干涉,也不会出什么事。
苏紫玉强词夺理道:“你有今天还不是本宫捧出来的!毒没解之前,你休想离开长公主府!”
苏不系默然,须臾后,又听她问:“‘月儿’是谁?”
“昨晚你对着我叫了‘月儿’。”苏紫玉盯着他,神色认真又执着,“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苏不系顿了一会儿,才道:“想不起来。”
眼尾不知怎么就酸了,苏紫玉恼道:“你只会说这一句话!”
蓦地,她瞳孔一缩:“……诶,你怎么了?!”
苏不系扶着车壁,眼中浮现缕缕红丝,沙涩道:“水……”
玉山倾倒,苏紫玉慌忙扶住他,掀帘望向夜空。
差点忘了,今夜是满月。
他要的,不是喝的水。
苏紫玉急吼吼冲车夫道:“本宫突发兴起要去游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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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要是死了,她也玩完了。
马蹄踏碎月色,挂着皇家标志的华车疾驰过长街,一路闯至阑江之畔。
鲛丝如雾,月照一天雪色。白露一滴滴落入清湖,飘浮翻动的鱼尾好似镶满了宝钻。
苏紫玉立在桥头,静静看着涟漪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寒意顺着手背寸寸侵入心口。
不是凡人,不知来路,无悲喜,无牵挂,好像昙花一梦,怎么都留不住似的。
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
满月西沉,苏不系恢复人形,却见小公主在桥栏边缩成了一团,眉间发上都凝了冰雪。
耳边陡然传来一阵魇魅般的呓语——
[是棠川的转世!]
[杀了她,取元神!]
[你是天魔,她是神女!]
[月儿性命垂危,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还愣着干什么?一旦神格归位,她必杀你!]
记忆片段如烟花般一闪而过,苏不系痛苦地捂住头,勉强按下邪念,快步上前。
良久,苏紫玉在他怀中睁眼,轻声道:“我小时候听说过鲛人传说。”
“你的性子就和你的身子一样,冷冰冰的。”
“但我知道,鲛人一旦动了真心,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苏不系才欲开口,唇便被细白的手指按住。
苏紫玉攀着他的肩,摇摇头:“本宫不想听你说‘想不起来’。”
她继续道:“这些日子,本宫已经拒了好多次赐婚了。陛下年幼,皇权不稳,那些人要么是贪图荣华富贵,要么是觊觎那至尊之位。”
“只有你,像不系舟那样,不争不抢,心甘情愿当个布衣画师。”
小公主自嘲笑道:“或许你也有什么目的,只是暂时想不起来罢了。”
云气苍茫,宫阙参差,晕染江山绝色。
她贴近他的耳畔,寒毒未解,吐息还是冷呼呼的:“苏不系,本宫想招个驸马了。”
唇瓣一重,好像被蝴蝶掠过,触觉还未分明,便已消散不见。
波光潋滟的眼中凝着千古繁华:“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你不许我,我许你好不好?”
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她不想等了。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心里曾经有谁,反正他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懂爱,她懂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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