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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轻衣:“所以?”

江雪鸿道:“凰火熔魂,不入轮回——你可觉得我绝情?”

若是棠川,恐怕只会用神力洗去屏兰的记忆,让她将功折罪。

陆轻衣埋在他发间嗅了嗅,摇头道:“虽然她很痴情,但她的爱害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个下场,她自己应该也料到了。”

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晏企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你也不要留情,更不要为了我犯错。”

一旦徇了私心,他便再不是世间法度。

环着她的手一紧:“你不会。”

陆轻衣蹭了蹭他,安抚道:“你放心,我好好修炼,不会让你为难的。”

江雪鸿不动声色把她往背上提了提。

这一世,天下权柄他还握在手中,而她魔脉未洗,神格未全,连都性命靠神器续着,怎么可能教他安心。

陆轻衣全然不知他的顾虑,晃荡着小腿,一遍遍念着“晏企之”,变着法子逗他说好听的话,江雪鸿听她絮絮叨叨,也慢慢含了笑影。

沿着桃林溪畔行了片刻,远远望见被竹篱短墙掩映着的一座小楼,桃花青帐,风帘乱舞,似是感应到二人的到来,木门竟吱吱呀呀着自动敞开了。

远远传来一声清空的男声:“恭候二位多时。”

穿过蜿蜒的小径来到正厅,泼墨山水的屏风之后,斜坐着的男子长眉薄唇,俊美绝伦,衣衫与夜幕同色,绘着金色莲纹,指尖还停着一只斑斓的蝴蝶。

瞧见二人的形容,他轻啧出声:“这是哪家的小情人?”

陆轻衣从江雪鸿背上跳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他就是屏兰舍命相护的人吗?看这气质,怎么有点熟悉似的?

见她对着外男发呆,江雪鸿暗蹙了下眉,上前挡住她的视线,冲那人淡淡施礼:“晚辈见过灵尊。”

男子轻佻勾唇:“生死相隔,山河已换,怎的还是这般死板。”

玉京灵尊微生莲,亦是温离的师父。

残魂被魔器滋养了不知多少年,如今还能开辟出这般纯澈的幻境,不愧是出尘不染的玉京仙族。

藏在红袍后探头探脑的小姑娘脸上满是疑惑,微生莲淡笑:“遗世忘情,自然不会被魔道干扰,神女应比我清楚。”

他指尖微曲,那只荧光倏闪的蝴蝶立刻扇着翅膀飞到了陆轻衣跟前。苏小郡主一向偏爱亮闪闪的东西,伸手就要去接,腕上忽而一紧。

江雪鸿攥着她的手,低声斥道:“仙族的东西少碰,话少听。”

陆轻衣无辜:“可它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也不行。”

“……”

亲近神族获是仙灵的本性,威压冷冷散出,灵蝶当真不敢靠近。隔空对望,陆轻衣从着它耸耷下来的触须里,竟看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微生莲眼中含笑,磋磨起指尖:“私情泛滥成这样还想进神格,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

他召唤回依依不舍的灵蝶,道:“阿离当初追着重华那会儿还成天和我抱怨,重华的两个弟子一个是铁疙瘩,一个是冷木头,如今可算是开窍一个了。”

陆轻衣一听八卦就来劲,立刻丢开占有欲爆棚的某人:“温长老还追过玄尊?”

微生莲耸肩:“重华那一根筋的死脑袋,除了师尊,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大婚那日,阿离还找我喝了一宿的酒来着。”

陆轻衣愈发惊奇:“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玄尊心属棠川之事,除却当事人,谁也不曾知晓这天婚背后的隐情。

微生莲还未回答,被晾在一旁的男人冷冷插道:“他的元身是神女在十里桃林亲手点化的金裳凤蝶,草虫成灵,自然比寻常人要敏锐些。”

微生莲兀然失笑:“小师侄,掀人老底可不厚道啊。”

江雪鸿嗤道:“焚身锁魂,孤身撑着结界守到现在,灵尊这些年想来过得颇为不易。”

微生莲眼皮跳了一下:“不就是用分影勾引了一下小丫头,何必挖苦我一个已死之人?”

陆轻衣不知他们为何突然针锋相对起来,略过江雪鸿不善的语气,继续追问:“你还知道什么八卦?”

“唔,这仙门的风月事,可不必凡间少……”微生莲如数家珍,“譬如姜家二小子和一个半魔情非泛泛,赤虺族的小帝姬对玄尊大弟子秋波暗传……当初羲凰族二少爷和白一羽的婚事,还是托了我的游说……就连晏三那浪荡子,不也有傻姑娘爱慕……”

他口若悬河地讲着,陆轻衣听得入迷,脸上竟还流露出几分羡艳。

一旁,江雪鸿突然以拳抵唇,闷咳起来。

陆轻衣忙转过身,只当他是伤得重了,八卦的心思瞬间全无,慌里慌张扶住他:“晏企之。”

男人结冰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缓和:“无事。”

陆轻衣抚上他的左肩,心虚道:“会不会是我把你压坏了?”

江雪鸿失笑,用另一只手环过她:“不至于。”话毕又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陆轻衣抬起手,轻轻帮他揉了揉,见他脸色也渐渐白了,眉间蹙着隐隐的担忧:“疼吗?”

江雪鸿倾身把她扣在怀里:“还好。”

被羲凰火池从里到外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躯壳,加上八重境的绝世心法护体,怎么可能被捅了一刀,就虚弱成这样。

微生莲抚着下巴,暗暗咂舌。

八卦眼前又多了一茬——他这小师侄哪里是木头,分明懂得很。

两人旁若无人亲昵着,许久也不见言归正传的兆头,微生莲终于忍不住道:“我这儿尚有些玉京遗存下来的天材地宝,或许有助疗伤。”

陆轻衣立刻转过眼珠:“那你不早说!”

微生莲逗弄着灵蝶:“我这些宝贝可不是白送的。”

陆轻衣警惕地捂住荷包:“我没钱。”

“神女未免看轻我了。”微生莲从容与江雪鸿对视,继续道,“当年我得了师尊旨意,取鸳鸯笔重新加固君问弦设下的封印,却不想被屏兰算计,将一半神器转为魔器,与九阴洞融合出这片幻象。我仙力微薄,只能勉强用这条性命补上缺口。神女若能破除雾障,收归神器,也是功德一件。”

他不说,她也要收归神器的。

陆轻衣点头:“这还不容易。”

说着抬脚就往屋外奔,江雪鸿忙拉住她:“陆轻衣。”

陆轻衣弯起眼睛,用哄人的语调道:“我不碰蝴蝶,也不走远,你放一百个心,保证不会有问题的。”

见他依旧不松手,陆轻衣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抖了抖腕上的灵镯,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单独问灵尊,你就留在这儿好好疗伤,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她乖巧懂事的模样,江雪鸿喉头一噎,心头升起一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负罪感。他俯身抱了抱小姑娘,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只等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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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啦,晏五哥哥!”

指尖从唇珠蘸了些许胭脂,陆轻衣踮起脚尖,伸手在他失血的唇上飞快点了一下。白羽似的裙裾旋过半圈,一溜烟跑入千树桃花影里,大蝴蝶银簪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光斑。

微生莲捂住眼睛,酸道:“小年轻就是腻歪。”

飞花飘进小楼,天下至尊的男人定在原地,轻轻碰了碰唇,长发披在肩头,看不到耳朵有没有红。

晏五哥哥(上)

陆轻衣摔得猝不及防,屋里一群会武的竟都没反应过来,江雪鸿被压更是天知道为什么。

姜钺赶忙把她从江雪鸿身上拖起来:“傻丫头,怎么下个楼都能摔着?”

另一边,傅昀也扶起了江雪鸿,调侃道:“你妹子反应倒挺快,临时还能找个肉垫。”

陆轻衣也没想整个那么隆重的开场,脑袋上还晕乎乎冒着金星。

姜钺检查了一圈,见她没受伤,松了口气,拉着她介绍起来:“这是我小妹姜荇。阿荇,这位是玄尊大弟子傅昀,字辰卿,你唤他‘傅大哥’吧。”

陆轻衣对傅昀本就印象不好,刚刚又讽刺她,垂着眼睛不情不愿道:“傅大哥。”

傅昀非常敏锐,鹰目一瞪:“姜二,我怎么觉着你这妹子不待见我似的?”

姜钺很袒护自家妹子:“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是个姑娘家都怕。”

他又牵着少女来到江雪鸿跟前:“这位是玄尊二弟子江雪鸿,字企之,同你一般年岁,你不必拘泥,直接唤他‘晏五哥哥’就好。”

陆轻衣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舌头打结般挤出一句:“……晏五哥哥。”

少年风度内敛,气宇不凡,长发用发带束起,身着弹墨绫单衣,袖口绑了皮革护腕,未来的绝世凶剑安安静静挂在身侧。黑衣不似红衣那般灼艳,低调奢华中更多了些英气。

三百前的晏企之有点矮啊,比现在要单薄些,身上没有那么多辟邪的玉,刚刚肌肤相贴也没闻到什么沉香气味,干净又清爽。

江雪鸿还在清理尘土,头都没抬,淡淡“嗯”了一声。

姜钺又捅捅她:“你这丫头今天脑子真木了?撞了人连句道歉都不会说?”

陆轻衣面无表情:“对不起。”

拒绝道歉,她这么惨,还不是因为某人害的,没把他按在地上摩擦就不错了。

姜钺蹙眉:“规矩些,有点诚意。”

“什么规矩?”

“就按咱家的规矩来。”

陆轻衣哪里知道仙门大户道歉究竟是个什么规矩,酝酿了几秒,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江雪鸿跟前,按着记忆里逢年过节拜祖宗的规矩,对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嗲着嗓子念起话本台词:“小郎君,奴家知错了,今生心有所属,注定无缘,来世定为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她有两方面的打算:一方面,姜荇既然坑惨了江雪鸿,虽然是幻境,她也要拿姜荇的身子出出气。另一方面,她猜破解心魔的关键可能就是帮江雪鸿解开心结,她既然拿了姜荇的角色,必然不会纵容他再走上虐恋之路,最好让他因厌恶而离自己远远的。

但看在旁人眼里,这就非常尴尬了。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很久。陆轻衣自顾自爬起身,在桌边寻了个空座,拈了块酥皮点心塞到嘴里,回头见三人还定在原地。

白裙上沾满灰尘,小姑娘随意擦了擦手,抖着腿道:“我道过歉了啊,你们该干嘛干嘛,还看着我做什么?”

客栈此时人虽不多,却还有零星一些江湖子弟并炊事伙夫。不知是谁先喷了一口老酒,紧接着,人们爆发出哄堂大笑,整个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傅昀拍着江雪鸿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姜二,你这妹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姜钺也有些无奈,只当她是在隐云庄憋坏了,摁着眉心道:“阿荇,这事倘若传到大哥那里,打断你的腿怕是轻的。”

陆轻衣并不想理会这些NPC,故意冲江雪鸿抖了抖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悦,却见他只是轻轻挑了眉,唇角竟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

不会吧,这样还能看对眼?果然晏老五是凭颜色喜欢人的吧。

*

既然拿到了身体主导权,陆轻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了所有白衣服。

琨瑜会如期而至,千篇一律的繁琐仪式后,可算是到了擂台战之时。陆轻衣看到侍从捧出的那对珠玉流苏耳珰,气不打一出来。

送孟羡鱼是吧,想都别想!

这段是有剧情点的:在对擂中,姜荇凭借渡了仙泽的外挂白绫胜过数人,江雪鸿却一招秒了她,姜荇身心俱服,姜钺因此动了许下婚约的念头。至于是怎么秒了的,江湖上传闻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陆轻衣扔了白绫,束起马尾,抱着死缠烂打跟姜钺讨来的惊红剑,鼓着腮帮子思考。

正面对上江雪鸿,她肯定要吃亏,但可以动歪脑筋扯了他裤带,让他丢了面子,对自己深恶痛绝。

正阴暗计划着,姜钺笑问:“阿荇今日想和谁练练?温师妹如何?”

陆轻衣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少女版温离正和江雪鸿挥手言别,笑得花枝招展。

她冷哼一声,一心想速战速决破了幻阵,直接略过前面的热身赛,踢踢踏踏迈进樟树荫,无视傅昀,径直走到江雪鸿跟前,嚣张地扬起细润的下巴:“我要挑战你,晏、五、哥、哥。”

呸,肉麻死了。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衣上发上漏下斑驳的光影。江雪鸿微微提眉:“缘何选我?”

陆轻衣想了想,郑重道:“因为我俩上辈子有仇。”

他俩结的仇太多了,勉勉强强都解释成上辈子吧。

一旁好脾气的姜钺也皱了眉:“阿荇,别闹。”

陆轻衣从来看不见NPC,剑尖晃了晃,指向江雪鸿的心口,挑衅道:“晏五哥哥不会怕了吧?”

傅昀冷笑:“不自量力。”

江雪鸿看着满头金翠,打扮得浮夸异常的小姑娘,裙子被刻意裁短,露出纤瘦的足踝,脸上则写满了“看你不爽”,和她端庄的容颜隐隐有种违和感。

从初见起,这小丫头就对自己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掠过心头奇异的感觉,两指夹住剑尖,微微移开些许:“请姜三小姐赐教。”

姜钺没想到他会答应,急道:“企之,我妹子可还没说人家呢,你下手轻点。”

江雪鸿回头轻笑一声:“管不住你妹子,倒来管我。”

他走出阴影时,陆轻衣才发现今日他腰间系的是玉京特制的蹀躞带,扯都扯不掉的那种。

要不还是洒点香油让他打滑吧……

骄阳似火,连池上荷叶都打了卷。擂台已空旷了许久,人们大多聚在树荫下避暑,但玄尊二弟子平日行事低调,又极少与人对垒,见江雪鸿应了姜荇的挑战,众人再顾不上暑热,纷纷在擂台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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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聚集起来。

往台阶下一站,陆轻衣瞬间有些怯场了。

被乌云大师兄一招掀翻的社死现场还历历在目,晏老五应该会怜香惜玉吧……

正想着,江雪鸿突然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陆轻衣侧头望了望那对被奉在金台上的珠玉流苏耳珰,又卯足了战劲,抬杠道:“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江雪鸿眉梢微抬,锦靴一踮,旋身提步跃上擂台,许久才见小姑娘慢慢吞吞爬上阶梯。

溯冥剑还是崭新的,凤吟铿然,剑身净如云衣,他拔剑的那一刻,陆轻衣有些恍神。

幻梦困人,三百年后他出鞘则痛的剑,原来当年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拔出。

江雪鸿朝她一揖,摆出教科书般标准的起势:“看在文默的面子上,让你三招。”

陆轻衣提胸收腹,将右腿伸得老长,故意露出鞋上的明珠,摆了个更加浮夸的造型:“不用让我,尽管来吧。”

少年眸光一凛,金色剑光便朝她打来。

剑气带起疾风,见少女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旁观者忙喊着让她避开。陆轻衣却不慌不忙虚握着惊红剑,与江雪鸿擦肩而过,手腕一转,将第一招轻盈化解。

江雪鸿没想到一剑扑空,回头便见陆轻衣对自己露出嘲讽般的笑容,娇唇轻启:“晏五哥哥可不要轻敌啊。”

一路走来,她主动或被动观摩了世君大人无数次实战或演习,对他的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学“潋玉”剑谱时又看了好几日故意放慢的剑法,知道他大多先虚晃一招,不喜正面发难,又仗着他不会真伤了自己,便直迎了上去。何况少年版江雪鸿还不够老辣,许多招式不懂藏锋,对垒时又有些死板拘泥,太容易看出套路。

阳光下,执剑而立的少女看上去柔柔弱弱,那双狡黠的碧色眸子却好像会发光一样,比烟火还要炫目。

江雪鸿本打算点到即止,想不到一时僵持住,心下暗惊,也不由认真起来。

剑锋撞击声断续响起,花砖一连碎了好几块。台下傅昀微眯了眼:“姜二,你妹子本事不错啊,这都在晏五手下过了几招了。”

姜钺也惊讶道:“我当阿荇成天钻研医术,难不成偷偷摸摸学起剑了?”

过招也是神交。

江雪鸿感受到这小姑娘滑头得很,似乎对自己颇有意见,偏又没舍得下重手——活像闹脾气的猫儿。

“不知姜三小姐师从何人?”

陆轻衣噘嘴:“未来的你,信不信?”

共此沉沦(上)

青帘缓缓垂下,连灵蝶也被赶出了门外,打着圈儿去寻那满身芳馥的小姑娘了。

微生莲敛去轻佻,坐在案前铺开棋局,按着太阳穴,缓缓道:“如你所见,这修罗绝域的结界快消散了,好在神族血脉已有了传承。我这残魂留不得几时,否则定要替师尊惩治你这大逆不道的徒孙。”

无名无分,便敢同神族交接元神,仗着艺高人胆大欺负小姑娘,也不怕死无全尸。

江雪鸿接过他递来的棋盒,脸上毫无愧疚之色,直截了当道:“大战在即,仙剑已折,晚辈至今未寻得破境之法,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微生莲讥讽道:“魔毒虽解,魔念未除,说得冠冕堂皇,底下还不知藏了多少私心杂虑。”

江雪鸿神色不变:“天下苍生是闻遐所念,倾河亦是。”

对上闯了大祸的小辈,做家长的不怕你犟着闹着,就怕你应答如流还坦然处之。当年青霄台上,他便是如此。

岁月不居,昔日率性负气的少年早已羽翼丰满,何况玉京覆灭,这小子今日肯唤他一声“前辈”,已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微生莲顿生无可奈何之感,扶额叹道:“到这个境界,你应该看得到命轨吧?”

窗外桃花的乱影映在身上,江雪鸿敛着衣袖,徐徐落子:“前世未得圆满,今生还想放手一搏。”

微生莲跟着落子:“另一半鸳鸯笔的记忆碎片想必你也猜到了,无非是神女历劫归来后,同重华、君问弦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事。两个痴迷,一个无心,匆匆落得个悲剧收场。”

他蹙眉看江雪鸿:“抛却凡心,方可成神,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玄尊是仙门翘楚,君问弦是魔道至尊,他们二人都未能动得了神女的心。我虽不知你二人转世缘由,但既有前世之鉴,你今生又何苦执着?”

“今生她还未成神。”江雪鸿垂眸磋磨着棋子,脸色依旧平静,“即便进了神格又如何,我只要她安好。”

微生莲猛地拍在桌案上,笑出一个气声:“成,就你逞能,心甘情愿当她的马前卒,不愧是当年剑挑十洲的轻狂少年郎!”

“你既非要寻死,我也不拦着——待汇集五行神器,神格归位之日九星连珠,亦是你破境的良机,回头灭了魔道,便等着应天谶吧。”

江雪鸿起身作揖:“多谢前辈告知。”

微生莲不耐敲着桌面:“急什么,你的情劫现在活蹦乱跳得很,陪我把这局弈完。”

江雪鸿收了神识方坐回窗边,又问:“前辈可否替我卜上一卦?”

微生莲好奇:“谁的卦,连你都算不出来?”

江雪鸿默了片刻,不动声色按上青玉扳指,用夜月沉水般的嗓音道:

“云洲古曜国长平侯,司马宴。”

见他这般认真,微生莲挑起长眉:“此人同神女有关?”

江雪鸿道:“倾河身上的涅槃刺和流月髓,均与此人有关。”

何况前世,并没有司马宴这个人。

微生莲脸上浮起一丝玩味,指尖掐了片刻,突然抖着肩膀大笑起来:“想不到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好一个天命有归的前世今生!”

棋子散落一地,他笑了许久才缓过来,好整以暇问:“你觉得此人是何身份?”

江雪鸿答道:“与晚辈容颜相似之人,唯有羲凰先祖。”

“这一个两个,天命不许,又何苦情深?”微生莲长叹一声,连连摇头,“傻小子,山有木兮今何夕,庄周还是蝴蝶,何必辨得分明。”

江雪鸿:“什么意思?”

微生莲不疾不徐起身,按上他“重伤”的左肩,语调似是一抹轻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易者算人,不算己啊。”[1]

话音好像锥子扎入心口,江雪鸿一个趔趄撑在桌边,火焰倏地点亮记忆的一角——

腥风刮过空寂的古战场,身着软甲的男人墨发披散,撑剑坐在血海尸山中,腰间挂着的不是王侯金印,而是一枚凤首玉身的带钩。

他垂着眸,一点一点擦拭去带钩上的血点,意识混沌间说出口的,是一声比时间还要悠远,比星辰还要破碎的“云衣”。

*

绣鞋踏过春水桃花,陆轻衣循着神力波动,一路往高坡上走,幻象虚影在粉濛濛的雾里倏忽明灭。

永朔二十四年,桃夭时节。

大婚当日,棠川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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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素白衣衫。她没有去往桃林面对众宾来贺,而是独自立在紫极峰顶俯瞰尘世。衣袂在落雪里飘扬不歇,六棱冰花落在手心并未融化为水,反倒绽为一朵晶莹的莲华。

风雪被一道结界隔绝在外,棠川没有回头,轻道:“玉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魔尊。”

哪怕魔气深入骨髓,君问弦依旧维持着小公主最喜欢的蓝眸,视线一动不动锁着她:“失了半数元神,又看不上我的东西,何必再强撑着操办一场浩浩荡荡的天婚?”

棠川略过他的话题:“天魔之力不容于世,羲凰邪神虽然身魂俱灭,却仍在寻找复生的机会,灵鲛覆族是我一人失察,你休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牵连无辜。”

见她闭口不提人间事,君问弦的脸色比冰雪还要寒凉:“要我收手可以,你跟我去无渡海修补元神。”

“天下将乱,”棠川道,“安鬼域,定苍生,神族责无旁贷。”

君问弦上前一步:“苏紫玉,当初是你求着我成婚的!”

棠川避开他的触碰,眼中划过悲喜莫辨的漪澜:“烟云过眼,去不复念,神格归位之前,我便已历经了不知多少次轮回,你又何苦执着云洲那三年。”

冻云凝在半空,两人定在峰顶,发间衣上沾满雪屑,谁也没有伸手拂去。

公主与画师的故事已完结于话本传奇,眼前立在千山之巅普度众生的神祇,再不是昔年那个爱憎分明的小公主,人间花满与她无关,往昔风月亦与她无关。

君问弦强压着魔气反噬,道:“我只问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棠川侧过身,浅青色的眸中只映着雪色:“神魔两立。”

君问弦痛笑出声:“三拜之礼可以忘,肌肤之亲可以忘,连你我的骨肉都可以狠心不顾,好一个纤尘不染的白衣神女!”

说罢便化作蓝雾卷入风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消片刻,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重华匆匆赶来:“方才紫极峰顶似有魔息,师父可见着外人了?”

棠川抚上心口,平静道:“不曾。”

重华轻轻拥她入怀:“师父,宾客齐聚,吉时已到,你我尽快合灵吧。”

棠川亦不反抗:“好。”

神格归位,小公主的记忆分明可触,她却再也不能体会那样浓艳的感情,心荒凉得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雪原,在重华的怀抱里没有觉得欢喜,对那人的离开也并未感到伤心。

难怪世人都说,神最慈悲,也最残忍。

幻象之外,陆轻衣呆望了一会儿,腕上灵镯忽而一烫。她赶忙拂开花雾,继续向高处行去,棠川与君问弦的过往在身侧如流光般缓缓划过。

永朔四十四年,无渡海。

以骨血铸造神器后,棠川被走火入魔的重华囚禁,危急之时君问弦救下她,将她安置在无渡海一座孤岛之上,任着重华满世界寻人,也绝不让棠川离开一步。

海浪轻拍在白金色的堤岸上,棠川穿着鲛纱织就的薄衫,容颜被强行易容成苏紫玉的模样,纤瘦的足踝上系一根金线,眼中的淡漠一如往昔。

满月沉入西海,鲛尾化作双腿,男子踏过银雪似的浪潮,披着湿漉漉的衣袍上岸。他牵过棠川往竹屋里走,钴蓝的眼中盛满柔情:“拂晓风凉,殿下即便要等我,也别站在风口上。”

竹屋虽小,一应俱全。君问弦点燃烛灯,笑吟吟问:“殿下今夜可还要看我作画?”

棠川轻轻摇了下头。

君问弦眼中怜惜更深:“殿下陪我站了一夜,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说着就揽着她在榻上合衣躺下。

一个是深海幻灵,一个是雪巅神女,明明两个人的身子同样冰冷,他却学着凡人夫妻的样子,拢过她的手脚,替她焐着。

“殿下今日这般沉默,难不成还在为月儿的事同我怄气?”重帘遮住曙色,男人的眸中闪着熠熠星光,“月儿是我唯一的妹妹,她幼时受过重伤,用我的半数灵核才救过来,性子又比我当初还要冷淡,难免要多操心些……”

话未说完,欲念已被怀中人小巧的耳朵尖尽数勾了起来,君问弦埋下头,唇瓣即将落在她的发顶,棠川突然开口:“君问弦,十日了。”

一语道破幻梦。

温柔的浪潮褪去,蓝眸泛起红雾,君问弦眼角暗垂,喑哑道:“一直梦着,不好吗?”

十日前,君问弦用“忘川秋水”蛊惑了棠川,逼她变回苏紫玉的性情,反噬则都渡到了自己身上,只为了沉湎于这一晌贪欢。

此间,棠川恢复原貌,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我该走了。”

白衣衬得她更加虚弱,像一片单薄的纸。还未站直,足踝上的金线忽而一闪,棠川倒跌回男人怀中。

金线另一头,系在君问弦的腕上,红眸燃起两簇怒焰:“走?本座何时准你走了?”

冷白的手扼住脖颈,棠川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君问弦却倏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怕,那逆徒用锁神链伤你的时候,你可怕过?”

棠川道:“重华入魔已深,如今只有我能渡他,我必须去夜岭。”

君问弦掐得更紧:“我亦入魔已深,你为何不渡我?”

棠川咳嗽一声,没有挣扎:“你若能剔除魔骨,毁去九重泉阵还世间安宁,玉京亦可容你。”

“我自折肱骨,在修罗绝域设下封印,隐匿九重泉阵,逼着万千妖魔按兵不动,不过换来你一句‘玉京可容’。”君问弦重重把她甩在榻上,恨声道,“棠川,你到底有没有心?”

像是指间沙,越握紧,流逝得越快。

棠川压抑着咳嗽,抬眸答道:“我不过是顺应天命。”

音声空茫,无喜无悲,像千山之巅不染尘俗的雪莲。

君问弦把她按在床头,力道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又是天命,你假意大婚,暗铸神器,同我虚与委蛇这些天,也都是因为天命?”

“……是。”

“那神格归位时,你为何不直接揭露苏不系就是当今魔尊,反而隐瞒下元神受损之事?”

棠川面不改色:“我若示弱,玉京十二楼只会更加混乱。”

“张口便是十洲苍生,大道天命。”君问弦有些挫败地跪在榻上,“我真是疯了,才会指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软话。”

心底的恶魔叫嚣着杀了她,沾过无数血腥的手缓缓抬起棠川纤白的下颌,坚定的眸光在对视之时瞬间倾陷。

君问弦哑着道了句:“殿下,我不等了。”搂过她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肩,赴汤蹈火般,重重吻了下去。

神髓离体,神力流散,棠川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着他将身上那灵鲛族百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珍贵鲛纱一寸寸褪下,与温柔的动作毫不相容的,是他冷刺刻薄的话语:

“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还不是沦为供本座承欢的玩物。”

“被一个肮脏的魔这般糟蹋,你可会觉得耻辱?”

“这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实在令人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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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风浪突然大了起来,冷风吹着雨珠打入屋内,浇不灭旖旎的春色。她不曾解得枕席之事,只能同木偶一般,任君摧折。

珠露缀,腻云垂,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牵系起二人的金线寸寸消散,年轻的魔尊撑起身子,并未收拾满室绮靡狼藉,就这么静静地看她。

横陈的玉体好像残破的瓷器,云衣雕就的脸庞流露出几分脆弱易碎的美丽,青瞳中却没有半点情潮亦或怨恨。

方才在欲海中沉沦的,只有他一人。

君问弦眼神轻蔑,像在看一个卑贱的奴隶,语调却隐约藏着悲戚:“神女也不是无所不晓的。”

棠川感受着喉间几乎要燃沸的滚烫,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浮起一个云破月明般浅淡的笑:“鲛心泪。”

可惜她陨落之兆已成,他纵使耗费心头血凝出鲛心泪,也不过替她多续几日残生。

刬去心头血,君问弦脸色比棠川还要白。他复在她痕迹遍布的身上狠狠吻过一遍,随手披上衣衫,抬脚出门:“你若敢死,我定会去杀了那流落凡间的神魔孽种,拉上整个十洲为你陪葬。”

门外落下禁制,声音像摔碎了玉瓶。

有鲛心泪帮助,棠川歇了片刻便恢复了体力,从灵府中取出传音镜:“魔尊之血我已取得。”

镜中传来沉浑的男声:“局已布好,君问弦登岸之时便会被我族伏兵拦下,神女随时可以脱身。”

“劳烦晏大公子,”棠川一边拈诀收拾仪容,一边道,“我必须尽快阻止重华肆意残杀,君问弦这边恐怕只能交付与羲凰一族,心法泄露祸福难测,务必多多珍重。”

晏闻韶道:“羲凰族虽隐世而居,但逢乱必出。寻得先祖残魂踪迹之前,为防止天魔之力再次转移,君问弦不能杀,只能困。”

“好。”

切断传音前,晏闻韶突然问:“千金易得,真情难求,神女当真没爱过任何一人?”

棠川愣了愣,旋即笑道:“爱过。”

她戴上帷帽,轻松拂开禁制,提裙出门:“神爱日月星辰,爱山川草木,爱芸芸众生。”

晏闻韶那头默了许久,最后轻道:“……神女当真是不懂爱。”

大爱与私情,终究是两回事,用大爱回报私情,只会成为伤人的利器。

寒风夹杂着不知是海水的腥气还是那人的血香,白裾曳过烟浪,棠川乘风而去,化作一抹流云,再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竹屋。

三生黄粱(下)

片刻后,羞愤欲绝的小姑娘口嫌体直地被江雪鸿牵着,别别扭扭上了山坡,指着灵气波动处,没好气道:“那边。”

往迷雾袅袅的槐树林中行了几步地,果见不远处一片莹蓝色的花海,幽光明灭,香馥袭人,远看仿佛沉沉碧海。

江雪鸿脚步陡然一停,下意识将陆轻衣拦在身后。

陆轻衣探出头问:“怎么了?”

江雪鸿凝眉道:“有人已进了阵。”

“我看看。”说着就要上前。

“不必。”江雪鸿摘下一枚玉戒递给她,青锋出鞘,“我破阵,你只管寻子夜镜,在阵外等着即可。”

他复又添了一句:“找不到路就在原地等。”

陆轻衣闷闷应声:“……哦。”

路痴太卑微了,简直就跟脑残似的。

气浪拂去迷雾,江雪鸿持剑割破左掌心,双唇微抿,一边紧盯着滚落的血珠,一边走动起来。

行至一棵长着巨大瘿瘤的老槐树附近时,泥地上突然裂开一道浅浅的裂痕,将鲜血都吸收了进去,又过了须臾,才慢慢浮现出一个类似鸟虫书的符文。

江雪鸿站定,神情专注,双手使力握住剑柄,突然一个猛冲,半跪着将剑身插进符文中心。

剑尖接触符文的一刹那,周遭顿时刮起大风,地底抽出犬牙般的灰紫色的结界,将二人重重围困住。随着剑刃一寸寸深入,风沙也越来越大。

陆轻衣被尘土迷得睁不开眼,仿佛身处漩涡之中,恍惚听得玻璃破碎般的声声脆响。

“借着神力往前走,莫要回头。”江雪鸿的声音好像隔着层层水雾一般。

陆轻衣依他所言调动神力,在自己周身凝出一片光晕,一步一步挪蹭着。大约行了半柱香工夫,风沙终于停了下来,灵香花海恰在眼前。

碧粼粼的枝叶,蓝盈盈的花瓣,看上去全是一个模样。

陆轻衣蹙着眉,试探问:“子夜镜,你在吗?”

月连海,花隔云,一声声落下去,连个回响都没有。

等了许久不闻回应,陆轻衣眼眸微闪,学着世君大人发威的模样,在掌心凝出一只金红的火球:“你不出来,我就放火烧山了?”

“噗噗!”火球迅速烧掉了一朵花。

见她当真动了真格,灵香花们纷纷立直了身子,其中一朵更突然长了腿,狂奔而去。

“哪里跑!”苏小郡主连忙追过去,绣鞋所过之处,珍贵的灵香花纷纷被踩得稀巴烂。

一花一人围着草木繁多的曲折道路打转,不断卷起尘土和沙石。反反复复绕了七八圈后,陆轻衣被尘土呛得咳嗽几声,故意往地上一摔,趁子夜镜呆滞之际,瞅准时机,敏捷扑住了它。

戒指往花朵上一拍,神器瞬间原形毕露,变成了一面银色的镜子。

陆轻衣揉着酸胀不已的小腿肚,灰扑扑的脸上却挂着得逞的微笑:“跟本郡主斗,你还是太嫩了!”

夜半时分,银白的镜面映出朦胧的影子,陆轻衣捡起战利品,眼看镜中虚影慢慢变化,现出她白发青瞳的模样。

眼映山河,不见众生。

陆轻衣呆了片刻,下一瞬,镜中人额心的莲华突然开始滴血,隐隐竟传来断续破碎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慌忙丢开子夜镜,捂上自己的额头。

镜子在泥地上转过一圈。

陆轻衣看了看恢复成银白色的镜面,又看了看空荡的掌心,这才半闭着眼,迅速把子夜镜摸进储物袋。

刚刚是幻觉吗?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抬声问:“晏企之,我可以回头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无边静默。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片荒草寒林,哪儿还有江雪鸿的影子?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姑娘顿时慌了:“晏企之?”

断断续续的鬼叫依旧令人心惊,陆轻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散开神识探查起周围。

现在,她要么在原地呆着等江雪鸿自己破阵,要么想办法找到他刚刚破出来的那个豁口,进去和他会合。

按一贯的套路,她对他的本事向来服气,肯定会选前者,何况阵里还有别人,她去了绝对是没事找事。

捋着被男人玩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陆轻衣才坐了半刻不到就挨不住了。

这里是姜钺的葬身之地,是江雪鸿百年梦魇的起点。

所有人都当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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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渊晏五,是应该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可他最害怕的那夜,却没有人保护他。他被挚友欺瞒,与家人疏远,困在心魔编织的幻梦中进退维谷,不得救赎。

回过神来时,陆轻衣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处空间扭曲处。鬼气森冷,风声可怖,可这世间唯一一个会护她的人还在困局中。

陆轻衣深吸一口气,狠心拔下大蝴蝶银簪,向其中注入灵力,使劲朝阵法刺去。

“刺啦——”

结界应声而破,她被吸入其中,在头晕目眩中渐渐失了意识。

*

草细堪梳,柳长如线,抄手游廊被翠竹环绕,点缀着形态各异的山石,甬道一直通到闺房外,一派贵族气象。

“小姐醒醒,二公子马上要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陆轻衣有些懵:小姐?叫谁?她不是进阵找晏老五的吗?

她坐起身,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圆脸姑娘正对着自己微笑:“小姐,绾儿都叫你好几遍了。”

陆轻衣想追问,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理了理乱发,随后,“自己”轻轻张口,嗓音稚嫩柔婉:“不急,二哥可宠我了。”

陆轻衣心一沉:这不是她的声音。

绾儿服侍她换上绫罗白衣,乐呵呵道:“小姐好像又长高了,改日得让绫绣坊再送些布料来。”

……又是白衣!

换上衣裙,绾儿又催促着按她坐下盘发。

细长的眉如远山,欲语还休的眼如碧玉,绡纱瑞锦轻如云雾,好一个秾桃艳李般端妍姣好的美人。

陆轻衣愣愣看着镜中五分熟悉,五分陌生的容颜,心情复杂。

附身谁不好,偏偏附身少女版白莲花神医。

身后,绾儿滔滔不绝道:“小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这回二公子接小姐去琨瑜会,说不定是给小姐说亲的呢。”

镜中少女脸一红:“胡说什么。”

绾儿笑道:“二公子认识那么多豪侠义士,小姐不是一直喜欢剑客吗?何况小姐从没出过隐云庄,玉京十二楼多的是俊杰,这回肯定能长不少见识。”

镜中少女半羞半恼着轻斥一声,再不理她了。

梳妆完毕,忽听得背后一声清亮的少年音:“阿荇。”

少女欣喜地回头,一下扑进来人怀里:“二哥,好久不见。”

少年身着便服,腰间一把长剑,额间一带绯红。他揉了揉少女的发顶,问:“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正好和二哥一起。”

片刻后,陆轻衣看着只动了几口的满桌珍馐,内心咆哮。

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附身了姜荇,正打算和姜钺一道去永朔二十五年的琨瑜会。

这么逼真的幻阵,怕不是和江雪鸿身上的魔毒连在一起了,破解起来恐怕更难了。何况她现在没有身体的主动权,只能隔岸观火。

呵,说亲?她用屁股都能想到跟谁说亲!

心里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味:我鼓起勇气进来救你,合着就是来看你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是怎么处对象的?!

幻境终究是幻境,二人从隐云庄出发,一月的行程被匆匆掠过,很快便抵达了清霜堂。

三百年前的嘉洲依旧热闹非凡,更因春日的缘故,一吐一息之间都是青春气息。

姜荇穿着一袭白绫子做的长裙,骑乘着鸾鹤穿过平原,远看仿佛一只无拘无束的白鸽。她听姜钺说着计划在归鹤楼种的梅花,说着玉京十二楼大大小小的八卦,说着千古江山,家国天下,脸上也浮现出向往之色。

姜钺是很开朗风趣的人,连陆轻衣也听痴了。

她渐渐能感受到姜荇的感受,比如花香鸟语,比如冷暖温凉,甚至连许久不曾灵光的味觉也逐渐能感受到。

人群如百川归海般渐渐聚集到清霜堂,姜钺作为玉京子胤,虽然年轻,却协助白一羽把宾客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姜荇则除了被姜钺拉出去应酬,大多时候则都是自闭地在小客房里自顾自翻着医经。

这日傍晚,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密如鼓点的马蹄声。

姜钺含笑着推门:“阿荇,带你见见我二位挚友。”

他边引着姜荇往楼梯口走,边道:“去岁玄尊座下二位弟子与我一同授剑,你或许听闻过,他俩的表字还是我一道取的呢。”

正说着,楼底突然传来一句不耐烦的牢骚:“姜二人呢?怎么跟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我俩大老远跑来也不出来引个路。”

虽然稚嫩了些,陆轻衣依然能听出这是傅昀的声音。

“许是有事耽搁了。”

这是,江雪鸿的声音。

陆轻衣心提到了嗓子眼:三百年前的晏企之,究竟是何模样?

“来了——”姜钺说着,直接撑胳膊跃下了楼梯,“我把小妹一并捎来了,二位见见吧。”

他回头冲楼上喊:“阿荇,怎么还不动?”

陆轻衣一愣,发现身体并没有自动反应,而是已经完全在她的控制中了。

姜钺走到楼梯口,疑惑问:“阿荇,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下楼。”

陆轻衣匆匆忙忙提裙迈下台阶——姜荇喜欢穿长裙,实在不太方便走路。

姜钺转过身,无奈一笑:“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怪没礼貌的。”

少年迈着步子进了大堂,轻淡道:“无妨。”

陆轻衣循着声音找人,没注意脚下一空,长裙随着身子打歪,直接滚下了楼梯。

“啊啊啊啊——”

下一秒,只听重物落地的一声沉闷钝响。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似乎压到了某个柔软物什,摸一摸——还有点料?

陆轻衣捂着头爬起,抬眼正对上一副熟悉的精致眉目。

她细细打量了一圈,不确定道:“晏企之?”

少年黑曜石般的瞳孔狠狠一缩。

共此沉沦(下)

幻象定格在空茫的无渡海,陆轻衣也已行到了桃林尽处。

水穷云起,眼前是一座覆满青苔蔓草的孤坟,风雨侵蚀,圮坏殊甚。坟前残碑高八尺,宽四尺,正面无一字,背面刻有铭文,漫漶殊甚难以卒读。

坡顶的风有些清寒,陆轻衣正要上前,肩头忽被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拢过,低沉的嗓音落下:“那是鸳鸯冢。”

陆轻衣问:“谁的鸳鸯冢?”

江雪鸿:“空坟。”

微生莲跟着从一旁走出,悠悠道:“身外身,梦中梦,真正的十里桃林早已在乱离中毁了,眼前这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幻景。”

他放飞灵蝶,唏嘘不已:“君问弦口口声声说着棠川陨落便要杀遍天下,最后却孤身找上了前羲凰族长,自请封印于九溟,临行前在此地立了一座无名无姓的连理孤坟,痴情至此,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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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轻衣怔怔望了片刻,上前几步,对着孤坟深深一拜。

笔底倾城色,画外鸳鸯冢,刻骨的恨,终究败给了绝望的爱。

“因果轮回,情恨难测。”微生莲转向二人,“屏兰痴迷于我,不惜舍命将神器转为魔器,献祭生灵供养我和她的残魂,如今她三魂俱灭,我亦时日无多,还望神女补足封印,净化神器,还修罗绝域一个清明。”

陆轻衣点头:“前辈放心,我会尽力的。”

微生莲释然一笑,身影在水天花色中渐渐散为金雾,留下一句意有所指的缥缈喟叹:“但愿这一世的你,不会后悔。”

随着仙族残魂陨落,修罗绝域的封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融化,陆轻衣回头看江雪鸿:“我可以试试吗?”

江雪鸿试着用纯阳灵力修补结界,却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感。他垂下眸,只得将一半鸳鸯笔递至她手中,轻声嘱咐:“莫要逞强。”

神格未全,过度损耗神器会动摇她的魂魄。于私,他一分一毫都不希望她耗费神力,于公,却必须收归神器,加固封印。

更何况,他迟早是要放手的。

墨痕浮动,淡扫无迹,少女提步踏过花影缭乱跃至半空,笔尖符纹凝成莲华状,灵动的身形闪为几道折线,轻红拂过封印,好像丹青手在雕琢一副工笔。

一簇接一簇灵蝶映入修罗们赤红的瞳孔,蝶翅扇过处点点星芒落下,焦土转翠,腐骨生花,寸草不生的修罗绝域里,竟生出了碧水桃花的真实图景。

作为在魔域血月下野蛮生长的族类,他们从未见过这般鲜亮的颜色。

神族,都是这般迷人的吗?

灵蝶亲吻过脸颊皓腕,万丈光芒流淌在霜雪般的长发上,陆轻衣落回高坡,两支鸳鸯笔在她手中合二为一,衣袂翻飞,神泽随着蝶翅扇飞四散开来,不疼,但是有点犯困。

“晏企之。”她轻唤他。

“我在。”声音压抑着心疼。

“你抱抱我。”

“好。”

九阴洞的蜃景消散,修罗们看到他们的“主上”把神女拥在胸前,即便知道灵力对神泽的补益微乎其微,仍旧扣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渡修为与她。

运阴阳,乘大化,齐生死。

少女立在荒寂之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未伤及一人性命,凌然剑光划过上古以来的征战杀伐之地,也没有溅落半点血滴。

摩天震颤不已,砰的一声跪伏在地。

这一幕让他开始相信,待到荡尽魔息,即便是修罗族,也可以拥有一片清明天地。

“主上”虽是假的,但那无偏无私爱着众生的神女,真的回来了。

万丈霞光照耀城墙,感受到来自修罗绝域的滂沱神力,濠梁城内的众人纷纷向下俯瞰。

荒城风急,世君拥着神女卓然立在青雾血域中心,穷凶极恶的修罗族跪在二人身前,动作恭敬又臣服。

顾曲俯冲下城墙,隔着灵光流动的结界,行礼道:“世君,濠梁城内已整顿完毕。”

神泽还在流散,听到熟悉的声音,陆轻衣困乎乎地甩了下头,心口忽感到一阵疼痛。

江雪鸿将她搂紧了些:“莫分神。”

他侧目看向顾曲:“待审的一并押去景星宫,孟倚楼的尸身本君亲自去验,让柳叙尽快接应慕容。”

“是!”顾曲躬身领命,离开前余光瞥过陆轻衣腕上闪动的红镯,不禁陷入回忆。

琨瑜会期间,世君突然私下找上他:“顾曲,我有一件私事相托。”

顾曲立刻站直:“世君既为大业,属下在所不辞。”

江雪鸿不自然轻咳一声:“是私心。”

他要的,是借助灵力凝为轻剑的书谱。

江雪鸿顿了顿,又道:“博洲顾氏从不外传铸剑术,你可拒绝。”

看着自家主子眼底从未有过的柔光,顾曲心下微动,不假思索便将书谱送了出去,暗暗好奇究竟是哪位神通,能让世君亲自为她寻剑。

直到那日世君抱着身中蛊毒的神女闯进寻常阁,力排众议以身渡蛊,他才明白,这一寸私心究竟是为谁准备的。也难怪那阵子世君教神女习剑,慕容从不让他打扰。

道盟与神族关系微妙,对于这段私情,顾曲本是极不赞成的。

可现在,看着二人携手共进退的模样,顾曲忽然觉得:若是他们的话,私心与大义之间,或许真的能够两全。

月轮褪去血色,浓雾渐散,变作一天皎洁。单薄的结界重新撑起,封印逐渐补全,在修罗绝域上空划下一道道波折的天光。

魂魄不稳,陆轻衣越来越困,额角聚起虚汗,视线也愈发模糊,仿佛在慢慢沉入深海。

江雪鸿扣紧她的手,声音也像隔着水一样,只能通过口型勉强辨认。

他说:“别睡。”

这时候若睡了,就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了。

尖尖的手指探出白袖,死死扒着他的衣襟,陆轻衣颤着嗓子道:“可我好困。”

青瞳里的泪水说满就满,眉心莲花状的神印一会儿破碎一会儿聚合,四肢发冷,连绯夜云衣竟都无法稳下她的魂魄。

脆弱单薄的美,最是教人心疼。

江雪鸿执起她纤细的腕,唇角逸出一丝嘲叹:“迟早要被你逼疯。”

少女的手指又细又白,山笋苗芽似的。男人眼神一暗,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那杏仁形的指甲片含入了口中。

锋利的虎牙依次嗑磨过指尖,传来阵阵雨点般密集的痛,力道刚好让她清醒却不会伤着,尤其在他唇上点过胭脂的那只手指,青色的血管一连被咬了好几下。

陆轻衣瞪直了眼,瞬间困意全无。

这家伙狡猾极了,明明是动情的,偏又一寸一寸,带着几分怨憎地磨着她,连天道都被他骗了过去,天雷一下都没有劈。

许久,江雪鸿松开她,毫不理会周围人见了鬼的目光,薄唇轻启:“还困吗?”

表情却像在威胁:她要是再说一个“困”字,接下来就不保证要往哪儿啃了。

陆轻衣脸颊绯红,想锤他又没有力气,只能用又轻又弱的嗓音骂道:“混蛋……”

到底是谁逼疯了谁?

这一打岔,封印也已彻底修补完全,吸取了神泽的灵蝶飞上天空,幻化为青蓝色的结界。片片神光像飞雪落入桃林,从今往后,修罗绝域再不是四大凶境。

天破云开,陆轻衣累倒在江雪鸿怀里,环顾四周桃花流水的美景,骄傲道:“现在我可以睡了吧?”

江雪鸿软着眸子抚上她发白的小脸:“还差一样东西。”

“还差什么?”

江雪鸿缓缓俯身:“还差,一道天雷。”

尾音消散之时,温热的触感分明又清晰地落在眉心神印上,刹那间,白练般的电光倏闪而过。

这世间,从未有人吻过神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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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声一吻揭开的,是他不再遮掩的昭昭心意,和逆天而行的无悔决心。

陆轻衣浑身颤得更加厉害,好像触了电一样,可偏偏身子早已精疲力尽,一个音节也吐不出口。

合眼前,她被江雪鸿打横抱起,低哑又缠绵的嗓音送入耳畔,一句话好像是蘸着心头血写出来的:

“陆轻衣,我心悦你。”

惊雷在云层外轰然炸裂,暴雨般的星光被封印阻隔,顺着结界壁倾泻而下,天地只剩下了一片流光溢彩的白,人群惊叹不止。

意识朦胧间,陆轻衣陡然想起,三生黄粱阵中的桂花树下,少年那句“你猜”之前,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个问题,少年让她问两百年后的他。

她都没问出口,他却懂了。

陆轻衣有些荒唐地想,幻境里的事或许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眼前的人和那个少年,本就是一个人。

而他眼中,从来也只有一个人。

或者说,无论今夕何夕,只要她一出现,他的眼中便只有她了。

她简直怀疑,幻境里他红着耳朵别扭着不说,就是故意憋到这个时候才说。

——因为她说过,幻境是假的。

少女微白的脸上浮起了甜丝丝的笑意。

情丝像是一张隐形的网,待到陷落其中的人反应过来,早已挣脱不得,倒不如共此沉沦。

譬如现在,明月流星之下,他们好像已经走到了河倾月落。

十年灯

陆轻衣称王的那日是永朔八十一年的七月十五。

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妖一跃成为落稽山脉的新主,消息一出,举世震惊。

无数妖族举家搬迁,带着贵重贺礼慕名而来,新任妖王却只裁了一身绯霞散花裙,两袖清风前往凡尘自寻清闲。

无论天下如何动荡不安,人间依旧遵循着岁序旧俗,黎民百姓于中元日这天戒断荤腥,焚香祭祖,在城楼上放飞一盏盏祈愿灯。

陆轻衣不在意俗世忌讳,四处饮酒寻欢,醉梦初醒时已经入夜。夏末的晚间依旧燥热,她索性解了衣带,提着白玉酒壶晃晃悠悠到人烟罕至的江畔吹风。

江水拍岸之声像一曲悠扬的古调,淹没了平仄交替的酒楼歌吹,白江烟浪上恍惚见得一个身若凌云的侧影。

霜色衣袖如鹤羽轻扬,手中一点白璧镂金的残灯却凝固不动。灯骨全用昆山云衣玉制成,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远远看上一眼,便觉凉意彻骨。

鬼门大开,红尘街头灯火通明,只有他手中的那盏古灯是昏暗的。但在这夜色笼盖的江涯之畔,再暗的灯光也足够显眼。

无相灯引渡无数鬼魂前往轮回忘川净土,避免它们为祸人间。看着那无暇皎月般的白衣仙君,陆轻衣忽然想起一句秦楼楚馆常听的唱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越是干净,便越让人想要弄脏。

片刻后,江面上忽而弥散起一阵浓郁醉人的香风,青年足底的烟水变作粘稠血泽,结界松懈处陡然遭到一股重击,酒壶碎地,蛊惑之音环绕而来:“夜半不问苍生问鬼神,江道君可真是不解风情。”

曾经他差点坏了她的好事,今日她便要报复回来。

妖云利用阴气织丝成网纠缠上仙灯,江雪鸿精准击碎幻象,收灯的同时将障眼法一并打破。寄雪剑铮然出鞘,符咒在江心激起数尺水柱,剑影刀光闪烁不停,短兵相接杀得半云半雾,彼此都毫不留情。

红白交错的影子不知对招了几轮,随着明月升至中天,一刀一剑交错定格,此战最终以平局收场。

陆轻衣现出真身,一番厮杀下来,酒后郁气抒发得淋漓尽致,口中却仍嫌弃道:“碰都不让碰,真小气。”

江雪鸿先卸了力,退至岸边道:“无相灯掌控死生之界,不得随意触碰。”

陆轻衣轻蔑嗤声,提着新裁的红裙转了一圈,有意露出象征妖王身份的金令:“好看吗?”

玉簪珠履,酒气逼人,织金外袍半解着,露出肩头一片酥雪般的玉色,不难想象她是如何招摇过市的。

江雪鸿眉心暗沉,道:“既已入主落稽山,今后更需谨言慎行,不可这般纵饮。”

陆轻衣瞪他:“你就不能先恭喜我?”

江雪鸿毫无恭维之意,收起剑,执符默诵一段仙咒。

陆轻衣一惊,看向自己金光熠熠的指尖:“这是什么?”

“无极引。”妖王之争何其激烈,她身上的内伤都不曾治疗,江雪鸿便操纵着灵流替她梳理经络。

无极引没有实体,暖意很快流淌过全身,并未引起分毫不适,暗示着咒术发起者对她非比寻常的了解。

陆轻衣皱眉问:“什么时候放在我身上的?”

江雪鸿只垂眸吟着咒,不作回应。

虽然又得一件秘宝,却好像是在警告她,既然江寂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放无极引,也能随时取走。

陆轻衣气得咬牙,总觉得要即刻扳回一局,皮笑肉不笑问:“江道君可有空陪我喝一杯?”

江雪鸿脸色亦不见好:“你已喝得够多。”

她从不在意对面推杯换盏的人究竟是谁。

陆轻衣轻佻弯起红唇:“那劳烦日理万机的寂尘道君纡尊降贵陪我逛逛总行了吧?”

江雪鸿再次拒绝:“在位谋政,落稽山局势未定,还需你内外周旋。”

他们阵营对立,的确不是同游的好时机。

“管旁人做什么,就论你情我愿,”陆轻衣不依不饶道,“权当是,提前给你过生辰,嗯?”

语调活像个拈花惹草的风流鬼,江雪鸿眼神倏地幽深。

年少失足那档子事,俨然是寂尘道君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

威压无声迫近,陆轻衣生怕还要再干一架,忙讪笑起来:“纯聊天,不骗你。”

月皎风高,凉生襟袖。

容貌惹眼的一男一女在满是青烟香烛的长街上并肩同行,男子道袍法衣齐整层叠,衣衫笔挺且毫无褶皱,女子身着浅绯单衣,雪酥香肩外露,浑然不像处在一个季节。

二人登上最高处的城楼赏灯,陆轻衣每每想要牵手勾臂,都被江雪鸿巧妙避开,便就近买了两盏纸糊的祈愿灯抱在怀里,免得尴尬。

“以为在灯上写愿望就能实现,很可笑吧?”她举头遥望,突然道。

江雪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世人皆有想望。”

“瞎想瞎望,连卖灯的小贩都以为咱们是一对呢。”陆轻衣语含调戏,晾了片刻不见他有反应,便取出不知从何处顺来的一支墨笔,撑在城堞上一笔一划写起来。

江雪鸿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去,问:“不是说可笑吗?”

陆轻衣停笔,拈着纸灯笼吹了两口气:“妖生漫漫,入乡随俗留个念想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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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话时瞳孔微转,媚眼如丝,美目流波,在灯火与夜色勾勒下仿若一幅天成图画。

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陆轻衣踏上一处高阶,点灯时身子突然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城楼,被江雪鸿眼疾手快扶住。青年神情专注,扶她的同时甚至还留心避开了那脆弱易坏的灯笼,颈侧却冷不防传来一阵刮痛。

涂满蔻丹的长指甲抓起人来分外生疼,陆轻衣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眼角含春:“中元节最要节欲,不知江道君脖子上这段胭脂痕迹是在哪处青楼留的?”

伤口洇出血渍,江雪鸿松开她,不动声色整理衣襟,紧抿的唇线带着矜持与高贵。

陆轻衣报复成功,笑盈盈转过墨字风干的纸灯。

那灯上写的是——“江雪鸿爱陆轻衣”。

这一次,男人冷峻的眉峰明显一皱。

陆轻衣重新执笔,火上浇油道:“不如反面就写‘江雪鸿恨陆轻衣’,看哪个会先成真。”

江雪鸿神色复杂了一瞬:“我不会有爱恨偏狭。”

“不爱不恨?真是心冷嘴硬。”陆轻衣眨眨眼,却也没添上剩下半句,只将写了半面的祈愿灯从城头放飞。

看着暖橘色的朦胧光点没入夜空,她将余下一盏灯笼递去,问:“江道君有愿望吗?”

江雪鸿不接:“大道至简。”

陆轻衣仍要硬塞给他:“听闻江道君与暮水圣女喜事将近,你既然无执无念,那便祝你的未婚妻平安顺遂吧。”

“诳言。”江雪鸿双眉彻底攒在了一处。

陆轻衣只当看不见:“害羞了?这桩婚事由上清道宗数十位长老出面做媒,暮水那边更是殷勤至极,连我在落稽山都听到风声了。”

话不投机,江雪鸿再不开口,在陆轻衣软磨硬泡之下,只放飞了一盏空白灯笼。

那一晚不欢而散后,江雪鸿已在日程安排上的婚约也莫名没了声息。上清道宗虽然时常与落稽山发生冲突,甚至偶尔交手,但第二年的中元之夜,两派首领竟又在此地重逢。

陆轻衣做事一向随心,相遇便是有缘,隔着水远山遥冲他浅笑:“好巧。”

他渡魂,她惹乱。

她饮酒,他劝停。

夜半时分,写着“江雪鸿日思夜想陆轻衣”的祈愿灯和一盏空白灯同时漂浮入天宇。

第三年,陆轻衣有意将无色铃系在脚腕,坐在屋顶问:“江道君三番五次和我私会,究竟是何居心?”

江雪鸿磊落道:“我来凡间,只为履职。”

陆轻衣有意晃了晃腿,阴阳双铃叮当乱响:“就没有一分私心是为了见我?”

道宗秘宝被妖女用来调情,已然是公开挑衅。江雪鸿只平静着反问:“未成先期,何来后约?”

陆轻衣从高处一跃而下,长裙旋舞仿若飞花,浩态狂香,轻浪又浮薄:“江道君,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本正经讲话的样子很诱人犯罪啊?”

回答她的只有一道拒人千里的清心符。

明灯迎风而上,连同高楼上女子放荡的笑声一起越飘越远。

无论是议和的手段还是天定的孽缘,往后年年中元之夜,都有两道身影在江涯之畔相遇,他们时而刀剑相对如宿敌,时而饮酒赏月如故友。陆轻衣的祈愿灯总是写着各种荒唐愿望——“江雪鸿对陆轻衣欲罢不能”“江雪鸿与陆轻衣同床共枕”“江雪鸿为陆轻衣神魂颠倒”……

年年,江雪鸿只放空灯。

第十年,陆轻衣提笔之际,突然将狼毫一摔。

她迎着男人不解的目光,失望道:“愿望果然都是实现不了的。”

江雪鸿问:“为何?”

陆轻衣的个头已算高挑,却仍矮他半截,干脆悬飘起来,居高临下问:“江道君爱上我了吗?”

江雪鸿顺势仰头:“寂尘无爱无情。”

“可我爱上你了,怎么办?”只见那轻若粉蝶的女子陡然坠下,坦坦荡荡吻在他唇上。

夺剑灵,盗秘宝,入险境,放天灯。似敌似友,若即若离,她从不曾想到,还会与一个人产生如此微妙的交集。

世间男子多薄情,纵使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陆轻衣却从不正眼以待。师尊陆礼的教训的告诉她,越是对你好的人,反而越是要警惕。

可江雪鸿太特别了,不主动,不负责,却也始终不曾离开,特别到她想要撬开这颗冰封的心,看看里面的颜色,到底是红,还是黑。

曙河低,斜月淡,玉楼清唱倚朱弦。[1]

两管杨妃色的袍袖柔软地垂叠在青年触感坚硬的肩膀,经由晚夏的微风吹拂,透出浓郁的牡丹香。

两人离得极近,而且都不曾闭眼。陆轻衣能清晰看到江雪鸿眼底涌动的雾蓝和颤动不已的睫羽,深若古井的眼波蒙上了愁烟的月光,其下好像压抑着洪波百丈。

吻至深处,她的身体倏然散作片片飞花。

芙蓉花瓣落满玄素交错的襟袖,江雪鸿先是茫然,侧目却见陆轻衣已然化作少女模样,歪斜着身子倚坐在城堞上。

她愿赌服输,步步紧逼,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截道:“鸿哥哥,要不要试着和我处处看?”

故人故事,无疾而终。

耳边恰到好处响起同当年那句“抱歉”如出一辙的冰冷声线:“云衣。”

回忆风化成沙,云衣惊觉回神,错愕看向不远处光风霁月的身影。

灯上无字,而那颗心,也是没有颜色的。

天命无佑(上)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去了一趟濠梁城,除却玉京孟氏倒了台,世君和神女的关系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比如,只要刚同神女见过面,世君的气场都变得不对味起来,甚至还会时不时走神。

比如,近来景星宫上空时不时会擦过两道闷雷,若是世君的破境雷劫,未免太勤快了些。

比如,世君每日下了紫极峰,转头就往栖梧院去,往往是入夜才回归鹤楼,恨不得日日同神女黏在一处。

再比如,有个不懂规矩的新弟子去紫极峰未曾通报,也不知见了什么刺激情景,世君还没发话,他回头便自封了记忆。

轶事传得沸沸扬扬,栖梧院内依旧一片岁月静好——至少是表面看上去。

初冬时节,晨曦的阳光薄薄洒在庭中,落芷并不畏寒,驾轻就熟地收拾好扶苏花木,在各处巡查过一遭,最后望向门户紧闭的旁屋,眼神流露出几分无奈。

自神女瞎琢磨炼丹术起,这已经是她搬来的第十八个丹炉了,前十七个的碎片都被偷偷埋在了小花园里。这次又叫上了明哲公子和柳叙姑娘,但愿能成功。

屋内烟雾缭绕。

陆轻衣融合了鸳鸯笔,已恢复了黑发黑瞳,束着高马尾,正盘腿坐在从库房捧来的丹炉旁,眯缝着眼打量:“明哲,你确定药材都放进去了没,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凝丹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按江雪鸿的说法,解涅槃刺已到了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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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她若是在断骨重铸的时候不想疼死过去,只能借助逆玄丹缓解。偏偏紫极峰顶最近连日连夜忙碌不歇,两人上一次匆匆见面还是三天前的半夜,指望不上公主大人,她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身侧,晏明哲挠着头翻起经书:“按理是快成了,我也不知。”

柳叙抢过书:“让我看看。”

三个门外汉聚在一起,热火朝天讨论着,谁也没留意到院外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晏明哲指着一处:“坎离交|媾,超脱阴阳……应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柳叙试探道:“坎为水离为火,水应该是够了,难道火要再大点?”

陆轻衣点点头,随手凝出一枚火球丢去。丹炉咕嘟了几声,炉壁透出闪烁的红光,好像熟透了的烂柿子。

晏明哲脸色一变:“小心!”

话音刚落,丹炉表面再次绽开一道道熟悉的裂纹,“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后,整间屋子抖了几抖,黑乎乎的浓烟从窗缝里幽幽溢出,夹杂着少男少女的尖叫声。

陆轻衣呛了几声,在焦灰之中艰难爬起,好不容易从丹炉碎片里扒拉出几枚形状扭曲的丹药,皱了皱眉,捏了个清洁咒,一股脑都塞进了玉瓶。

虽然品相不好,但应该算是炼成了……吧?

屋门嘭地被撞开,敞亮的天光混合着陌生的男低音泻入屋内:“我不过闭关了十年,景星宫头等客舍便教你们弄成了灶房?”

晏明哲正搀扶着柳叙起身,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直接拖着柳叙一起跌回了地上。

“一个亲传弟子,一个乙级暗卫,”男子视线掠过二人,最后转向陆轻衣,眉峰一耸,“何时杂役也能进栖梧院了?”

陆轻衣迅速藏起玉瓶,扬起灰扑扑的小脸打量来人。

男子身高八尺,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紫袍绣着精致异常的银色云浪纹,腰间佩剑挂印,表情肃正严厉,倒竖的浓眉让人想起板着脸的门神。

对上他不善的眼神,陆轻衣仗着不知者无畏,叉着腰问:“您哪位?”

道盟戒备森严,随随便便就能进栖梧院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管他呢,反正官再大也大不过她家公主大人,回头找理由贬他个十级八级,看他还敢不敢凶她。

晏明哲暗暗拽了拽她沾满黑灰的衣袖,打着颤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爹。”

柳叙也在地上跪直:“属下见过正卿。”

陆轻衣挺直的腰板一歪。

用外人的话说,虽然五城十洲如今是世君一手遮天,但在羲凰族内,万事还得看这位晏二公子的脸色。

谁压着谁还不一定呢。

落芷匆匆进门:“神女方才可有受伤?”

晏闻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哪儿来的神女?”

陆轻衣迅速往落芷身后一藏,不想理他。

落芷替她道:“回禀正卿,神女少不谙事,神格未全,暂住栖梧院确是世君默许。”

自踏进门起,晏闻誉从蹴鞠台走到秋千架,眼睁睁看着记忆里清幽肃穆的栖梧院变成了女儿家的乐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听落芷搬出世君,蹭地就炸了:“当真是反了天了!”

话毕广袖一扬,一束火光向院里新添的秋千去横冲而去,却在即将点燃之际,被一张水光结成的幻网四两拨千斤轻易化解。

“不许烧我的东西!”这般蛮不讲理,陆轻衣也火了,瞪着眼睛道,“就算你是晏企之的哥哥也不行!”

晏闻誉盯着她指尖的细碎的灵光,冷笑:“还当真是神力,你们一个个胆子不小,竟敢背着我替道盟养了个祸患!”

上前就要把陆轻衣提去紫极峰,落芷忙将小主人护在身后。

晏闻誉斥道:“让开!”

一旁,晏明哲鼓起勇气劝阻道:“爹,苏姐……神女从未对道盟有过不利,近日孩儿的剑法也都是神女指点的。”

柳叙也道:“正卿,神女下寒潭取回仙剑,琨瑜会几近夺魁,前不久更净化了修罗绝域,如今四件神器在身,与世君并肩亦是人心所归。”

一个两个,全在替这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脏丫头说话,藏在落芷身后的正主偏偏一声不吭,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似无辜,却隐隐透出几分“你能奈我何”的狡黠。

晏闻誉气得脸色发青:“去把江雪鸿给我找来!”

身后恰好传来熟悉的嗓音:“今日怎的这般热闹?”

红衣墨发的男子悠悠行来,发间还沾着紫极峰顶的雪屑,临风浅笑,整座小院的风光都失了色。

陆轻衣飞扑过去:“晏企之!”

江雪鸿把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揽进怀里,眼底柔情似水:“刚从炭炉里钻出来的不成?”

陆轻衣边在他怀里嗅着冷香边告状:“你二哥要赶我走。”

江雪鸿抚上她的脑袋,抬眸冲晏闻誉道:“听闻二哥出关,我正要遣人去迎,二哥倒先了一步。”

十年不见,记忆里冷脸冷语的人笑得风流俊逸,晏闻誉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松手!”

陆轻衣打死不撒手,像八爪鱼一样吸在江雪鸿身上,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的胸膛:“不让我住,我就炸了栖梧院,回头跟你住归鹤楼!他要是敢棒打鸳鸯,咱们就私奔!”

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栖梧院毕竟是东馆客房,二哥若有话,且去旁处同我私聊,莫教客卿看了笑话。”

潜台词是:有事找我,别打扰她。

晏闻誉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又见晏闻度步履匆匆闯入,硬生生拦在中间:“二哥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教人收拾屋子。”

晏闻誉转头道:“闻度,我闭关期间,你就纵着他任性胡来?”

晏闻度一边引着他往外走,一边开解道:“企之要借神器破境,神女又身中涅槃刺,二人不过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用得着亲密成这样?”晏闻誉气急败坏,“你且给我说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晏闻度慢条斯理道:“此事还得从开春说起,那会儿企之去了趟青洲……”

声音渐渐远了,陆轻衣冲晏闻誉的背影比了个鬼脸,松开江雪鸿就要往内屋钻。

江雪鸿环着她的腰不放人:“我忙了三日才得空来一趟,你倒用完就丢了?”

陆轻衣觑着他襟上被她蹭出来的黑印,讪讪道:“我去收拾一下,过几天不是有大宴吗,我先试试新裙子。”

江雪鸿依旧没有松手,陆轻衣抱过他的脖颈,用娇细的软嗓哄道:“晏五哥哥,等等我嘛,新裙子第一个穿给你看好不好?”

吹气冷呼呼的,却惹得芥子清虚微微发烫。江雪鸿偏过头,复在她臀上轻拍了一下,这才松了手。

重获自由的雀儿红着脸跑了,裙裾卷起一阵清寒的风。

日影渐短,落芷若无其事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柳叙拉着晏明哲狂奔而出,早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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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景星宫恋爱的酸臭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

陆轻衣这一去,足足折腾了有一两个时辰,换上冰青色的三叠裙,描了翠眉,点了朱砂,发髻梳成如今五城最流行的式样,还让落芷从膳房讨了一碗大补汤,添油加醋,磨磨蹭蹭端到了房间。

午后的阳光从爬满枯藤的窗棂疏疏漏进屋内,红衣青年半躺在竹榻上,墨发泛出清冷的光泽,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睫毛下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长眸轻阖,薄唇抿着,好像闭目养神时还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山雨欲来,这段时间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单陆轻衣听闻的刺杀就有三遭,背地里不知替她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恐怕也只有在栖梧院里,才能稍稍松懈片刻。

陆轻衣放下汤碗,试探着把手搁在他身侧。

嫩白的细指立刻被他握在掌心,男人收束神识,眼神还未清明,潮水似的柔光便涌了出来。

看着他不设防的模样,陆轻衣噗嗤一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被喜欢的人喜欢,是这种感觉啊。

难得拥有片刻闲暇时光,陆轻衣不想提外头的风风雨雨,体贴地递去浓汤。

江雪鸿接过汤碗,奇了:“你熬的?”

陆轻衣诚实道:“我端来的。”

江雪鸿轻笑一声,垂眸瞧见汤里快溢出来的灵芝人参,挑眉:“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虚?”

陆轻衣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快破境了吗?补一补总没坏处,没毒的。”

娇声软语传入耳畔,浓汤也尽数送入喉间。

哪怕她递的是砒|霜,他怕是都会这般饮尽了。

丢开瓷碗,陆轻衣立刻滚进他怀里,眨巴着眼睛道:“你来找我,是想我了吗?”

江雪鸿拈过她颊边焦枯的发束,浅浅吻了一下:“枯味飘上紫极峰了,下来看看。”

这动作撩人至极,陆轻衣却瞪圆了眼:“你长的是狗鼻子吧!”

他说话怎么总是那么欠揍?!

江雪鸿淡淡勾唇,随手在她身上一摸,便将半透明的玉瓶捞了出来,忍俊不禁道:“你这些天就折腾出来这个?”

陆轻衣伸手就要去抢,偏偏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江雪鸿举着玉瓶,慢悠悠道:“整整十八个上品丹炉,连带着不知多少千金药材都被你挥霍了去,只吃不吐,我这养的是貔貅不成?不过随口一说,你就怕成这样?”

陆轻衣自知瞒不过他,垂头丧气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断骨头的又不是你。”

玉瓶里的不明物体微微晃动,江雪鸿继续逗她:“这般品相你也敢吃?”

陆轻衣懊恼道:“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我本来就半死不活,也不会出人命,谁让我跟你去濠梁城耽搁了时间,四公子现在也来不及制药了……”

她心无旁骛地说着,戒荤好几日的男人却已经想歪了。

精心打扮的小姑娘像一盘又香又软的糕点,娇波刀剪,香靥深深,新裁的襦裙质地轻软,在胸前用缀着珍珠的金丝带系了,雪藕似的小臂被细纱遮掩,格外令人心旌摇曳。

指尖按住她开合的唇,江雪鸿敷衍地哄道:“安心,不会让你受伤。”

指节微动,齐整的发髻便散了一大半,见他倾身下来,眼看就要歪题,陆轻衣挣扎道:“等等,还有一堆正事。”

“什么正事?”

陆轻衣佯装镇定,胳膊抵在他胸前,掰着手指道:“神器还差一样,溯冥剑也没修好,孟临川还没抓到,魔骨也不知道在哪里……”

江雪鸿笑:“这般操心我的事,回头给你个封赏如何?”

陆轻衣抬眸看他:“封什么?”

江雪鸿贴近她的耳边,压着嗓子道:“封个世君夫人,如何?”

陆轻衣耳根一烫:“你想得美!”

江雪鸿掠着她额前的软发:“不稀罕我给的名分,聘礼也不想要了?”

“那也要看天下第一的聘礼是不是举世无双……”陆轻衣陡然反应过来,“等等,谁说要嫁你了?!呸呸呸!”

江雪鸿唇角微抬,故作高深:“举世无双的聘礼,我省得了。”

话毕便被羞愤欲绝的小姑娘拿着枕头砸出了门外。

梧桐落尽,视野清明,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从这儿可以径直望见积雪凝霜的西馆诸峰。

紫极与红尘,似乎也没那么远。

心情愉悦的男人抱臂立在外头,吹着冷风暗自笑了好一会儿,回身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门板道:“说正事,最后一件神器有反应了。”

门上传来重物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句气鼓鼓的娇骂:“混蛋!”

撩完就知道提正事了!

晏五哥哥(下)

即便是三百年前的江雪鸿,陆轻衣也知道打不过,她毕竟空有理论,姜荇的身体又后劲不足,再耗下去只有吃亏的份。

她退后几步,假装打了个滑,悄悄去摸怀里的香油。

江雪鸿见她打滑,忙收了剑气,伸手去扶。陆轻衣看出破绽,扬剑便挥向他的腰带。

扯不断,她用剑总能砍断。

谁料一紧张起来便忘了收锋,一个用力过猛,陆轻衣被气浪反冲,当真打了滑,身子直挺挺往碎砖锋利处栽去。

……要命,姜三小姐要毁容了。

这一滑,剑锋也歪了,长剑脱手,自下而上挑过少年的发带和衣袖,在空中旋成一个圆周,“当啷”一声落在旁侧。

“哗——”发带应声而断。

江雪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一手撑剑,一手托住陆轻衣的后脑勺,贴着砖地擦过数寸,因戴着护手,才不致被擦伤。

少年肩头滑落的发丝扫得人脸上发痒,陆轻衣呆呆看着他无一处不完美的容颜,抓着玄黑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忽又听得“撕拉”一声——

淦,她把晏老五搞断袖了。

地面坚硬不平,经过久晒又变得滚烫异常,陆轻衣顾不上脊背生疼,也顾不上理会人群聚光灯般的目光,唯一在意的只有:“谁赢了?”

江雪鸿轻轻移开托在她后脑勺的手,不动声色抹过她的鼻底,双唇轻启,露出一侧瓷白的虎牙:“你猜。”

手指上是一片鲜红的鼻血。

陆轻衣:?

“哈哈哈哈好,好,好!”姜钺大笑起来,“今日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不是,到底谁赢了?

小姑娘皮肤嫩,虽没出什么大事,也还是擦伤了些许。陆轻衣涂过伤药,趴在榻上懵逼了一下午,傍晚时被姜钺敲开了房门。

姜钺问过她的伤势,复含着笑意将一只锦盒递到她跟前打开——竟是那对珠玉流苏耳珰。

陆轻衣讷讷问:“算我赢了?”

姜钺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瓜:“企之让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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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衣赶忙将锦盒仔细收好,得意洋洋想:这回就不会让孟羡鱼要去了。

落日熔金,姜钺在榻边坐下,突然问:“阿荇觉得晏企之如何?”

陆轻衣张口就道:“貌美嘴臭,装聋作哑,坑人不眨眼,玩命最积极。”

她实话实说,任谁听了也不会以为她对江雪鸿有意思吧。

姜钺奇了:“这才见了几日,你竟这么了解他了?”

“……过奖。”都是以身试法试出来的。

姜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我直说了吧,你不是素来喜欢那些豪侠剑客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晏企之今日擂台战一举夺魁,二哥想着趁那小子扬名之前,赶紧给你俩定了亲事,省得以后抢破头。你若有意,我明日便同企之说。”

陆轻衣炸毛:“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跟他上辈子有仇,想都别想!”

她都能想象当年姜荇是怎么含羞带怯地说“全凭二哥安排”了!

此间,姜钺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你今日当众扯了人家袖子,躺地上眼睛都看直了,这几日且安生点吧。”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跳过去了,没想到第二日陆轻衣便被姜钺点了哑穴,直接拖到了傅昀和江雪鸿跟前。

傅昀半晌才听明白他曲折委婉的意思,忍不住嫌弃道:“姜二,你花匠没当够,又三心二意当起媒婆来了?”

姜钺不屑:“婚姻结二姓之好,没你说话的地。”

江雪鸿拢眉:“文默,你明知我是……”

“我自然省得。”不等他说完,姜钺便扯过他,低声道,“阿荇是少阳之体。”

一旁,傅昀嘴角抽搐:活见鬼,刚刚晏五耳朵红了?

身侧“欲语还休”的小姑娘脸上写满赤|裸裸的威胁:你敢答应试试?

江雪鸿收回视线,含笑着推脱:“眼下时候尚早,且再看吧。”

姜钺并不想给他糊弄过去,拍板道:“阿荇还小,我今日不如代她先许个口头婚约,过些年你们水到渠成自然最好,若是无意,也不至尴尬。”

……剧情怎么又回到正轨了?!

*

幻境跳跃至永朔二十七年末。

年关将近,玉京三剑结伴送来玉京做客的姜荇回隐云庄,才下了天阶,姜钺突然收到玄尊急召,只能把姜荇托付给二位挚友。

客栈紧挨着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屋外残雪未融,屋内温暖如春。陆轻衣还在苦恼着为什么幻境没有丝毫松动,江雪鸿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段不是关键剧情,陆轻衣并不想节外生枝,连忙挥手道:“如果你不是来悔婚的,那就出门左转,记得随手关门谢谢。”

江雪鸿自顾自进门,问:“你此前可曾见过我?”

这个足不出户的姜三小姐,第一次见面却直接叫出了他的姓字,对他的剑法也了如指掌,实在令人怀疑。

陆轻衣捧着热茶点头:“嗯,上辈子见过。”

她见江雪鸿要往窗畔栏杆上倚,忙道:“那栏杆昨天被我折腾坏了,楼下就是冰池,你个旱鸭子当心淹死。”

江雪鸿警惕道:“你如何知道我忌水?”

陆轻衣坚定不移地败坏姜荇形象,咕嘟咕嘟喝完茶,边用袖子擦嘴边胡诌道:“都说了我俩上辈子是仇人,你可不就是被我推海里一命呜呼的。”

江雪鸿嗤笑:“姜三小姐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

陆轻衣终于抬起头看他:“我要是说:你现在是在做梦,其实外面的世界里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打着光棍,只能把自己困在心魔美梦里等死。我是你比真金还真的朋友,看你可怜得紧,现在钻到了姜荇的壳子里,大发慈悲来唤醒你——你信不信?”

江雪鸿:“姜三小姐的想象力令在下佩服。”

陆轻衣继续点头:“所以你赶紧和我这种满口胡言心思深沉居心叵测的恶毒女人撇清关系。我命中带煞,专门克你,你要是想儿孙满堂,趁早离我远一点。”

“……”江雪鸿还欲开口,突然一步跨过几案,把她往墙上一摁。

陆轻衣还处在头一次被人壁咚的震惊中,江雪鸿已悠悠道:“剑法学得有模有样,怎连个暗器都不会躲?”

说着便以指截断了飞刀。

陆轻衣望着屋外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杀手,吞了口唾沫:“晏企之,你现在解了婚约还来得及,不然说不定就要当鳏夫了。”

他怕恐怕早就察觉有刺客,偏偏先来试探她,结果磨叽磨叽害得他俩被包围了,果然少年版狗东西还是狗东西!

江雪鸿漫不经心笑着,剑花一挽,放了一堆虚招,用狐裘把她裹住,再往胳膊肘底下一夹,从窗户跃至马背上……逃跑了。

陆轻衣心情大好:打不过就跑,少年时候还是很惜命的嘛。

青锋斩寒刃,白马踏长风。两人一马穿过箭矢如雨,行至客栈外那片积雪皑皑的翠竹林中,身后杀手穷追不舍,起落之间竟都没有一点声音,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寒风如刀,陆轻衣在江雪鸿身前缩成了一个球,建议道:“其实我俩分开行动会方便些。”

“你不认路。”

“诶,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路?”

少年攥着缰绳的手一顿:“……直觉。”

二人又在竹林中绕过几圈,陆轻衣早看出他在各处贴了符咒,见时机成熟,忙道:“晏企之,你听我的,你的剑法胜在刚柔相济,待会儿对上不要硬闯,我从侧面为你掩护。”

江雪鸿挑眉:“姜三小姐是当真很了解我。”

“我连你吃饭夹几粒米,吃菜加几颗盐都倒背如流,你要是不想成了亲被我毒死,赶紧悔婚永不相见。”

“……”

傅昀处理完外头的杀手,竹林里也已收拾干净了。三人在一片狼藉的客栈汇合,傅昀意外道:“怪事,这毛丫头居然没给你拖后腿。”

陆轻衣裹着狐裘膨胀至极:“可不,本女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江雪鸿眼底划过流星般的笑意,将从杀手身上搜出的令牌递给傅昀,正色道:“玉京南三楼的人。”

傅昀拧眉:“姜二惹上炎尊那一帮了?在山门底下就敢动手,胆子不小。”

江雪鸿同姜钺递了传音,边领着陆轻衣上楼边道:“我听闻师尊将携神女闭关,已将芥子清虚给了文默,有意禅让玉京尊主之位。”

傅昀啧声道:“神神秘秘单独传召,那芥子清虚至于这么见不得人?”

江雪鸿将陆轻衣安顿至一处还算完好的房间,点上炭火。见他要走,陆轻衣忙扯住他:“等等,我先帮你看看伤。”

跟着又堵了一句:“你上辈子的伤都是我治的。”

江雪鸿觉得好笑:“我俩上辈子不是仇人吗?”

陆轻衣直接上去扯他的衣襟:“对啊,我好心救你,结果你一言不合就玩命,这不是成心跟我结仇吗?”

江雪鸿还未说话,得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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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姜钺便火急火燎推门而入,待看清二人情状,瞬间愣住。

“二哥来的不是时候。”姜钺识趣地退出门外,感慨道,“阿荇长大了。”

……不说了,越描越黑。

天命无佑(下)

上古卷轴再次转开。

陆轻衣驾轻就熟地散开神力,光华轮转,金色篆文浮现眼前。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隔梦人如隔世花,绝相思日绝生涯。”[1]

话音落下,卷轴也消散成一片烟云,不复存在。

江雪鸿揽过对着空气呆愣的小姑娘:“土属枯荣鼎如今约莫落在姜钤手里。”

陆轻衣蹙眉:“那怎么办?”

隐云庄连他这个世君都不认,怎么可能乖乖交出神器。

江雪鸿:“三日后景星宫大宴五城宾客,我先探探他的口风。”

他顿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可知民间有个传闻:汇齐神器,可以逆转时空?”

“可那不是假的吗?”

江雪鸿凝眉:“时空轮易,星躔命轨,皆由天道掌管,即便是神族也不可能轻易逆转。但这传闻既然存在,恐怕也并非没有因由。”

陆轻衣转了转黑晶晶的眼珠:“那就等集齐了试一试。”

江雪鸿捏住她的颊,嗤笑:“你想逆转到哪儿去?”

陆轻衣不假思索:“三百年前啊。”

江雪鸿眉峰微动:“就这般想见那短命王侯?”

“你不是怀疑他是你祖宗吗?”

江雪鸿有意逗她:“若真是呢?”

“司马宴才不会滥杀无辜……”陆轻衣为难地皱起眉头,半晌咬了咬牙,拱着他道,“反正,要是司马宴找上门来,你就想办法封了他的记忆!”

江雪鸿觉得好笑不已:“有了新欢,对故人就这般绝情了?”

“我才没有三心二意,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而且要怪就怪司马宴自己不懂得珍惜……”心虚地说到一半,陆轻衣突然仰起头,惊诧不已,“不对!你这个老醋坛子绝对不可能主动和我讨论司马宴的!”

她赶忙探上他的额头:“不会真的被那碗汤补过头了吧?”

江雪鸿眼角一抽,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瓜:“少想些有的没的。”

“你少蒙我。”陆轻衣对这些话题向来敏感至极,杏睛死死盯着他,“晏企之,你是不是想起来自己怎么变成司马宴的了?”

江雪鸿面色如常,心却不知为何悬了起来:“不曾。”

说“不曾”,便证明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司马宴的身份了。

陆轻衣不放过他任何微表情:“不许骗我。”

对峙片刻,江雪鸿叹了口气,俯身抵上她的额头,淡色光晕在少女眼前敞开:“我的记忆,你随时可以探。”

这事微妙得很:不认吧,又迟早有一天要坦白;认吧,等于承认他一直在和自己较真,她还不知道要嘚瑟到什么地步。何况他这阵子连禁术都用了,也没能捞起三百年前有关她的半点记忆。

就像在梦里饱食终日,醒来偏偏半点滋味也回味不得。

肌肤相贴,和温热的触感一并传来的,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坦白,陆轻衣微红着脸挪开:“姑且信你一回。”

她垂下眼帘,又道:“其实司马宴才是真正的大混蛋,一边对我好,一边又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什么事都躲躲藏藏,还总是走神想我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之前我是铁了心要找到他问明白的,现在想想,你不是他也挺好的。”陆轻衣把小脸埋进江雪鸿怀里,似无意又像是故意,手握成拳威胁道,“如果让我发现你真是他的话,不解释清楚,这辈子都别想栖梧院的大门!”

江雪鸿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差点忘了,那短命王侯可是既负了她的真心,又覆了她的家国。

……他那时候,脑子坏了?

*

日影渐移,世君大人被粘人的小姑娘绊住了脚步,只好派人从紫极峰搬来堆积的奏折,在栖梧院批阅起来。

陆轻衣并没有红袖添香的自觉,既不端茶也不研墨,撑着腮趴在桌边欣赏他顿挫有度的字迹。看了不知多久,她好奇地翻开一本奏折,慢慢悠悠读了两行,突然笑得滚成了一团,把折子递去男人眼前:“你先批这本。”

江雪鸿淡淡扫了两眼,随手批了个“阅”字,侧眸睨她:“至于笑成这样?”

陆轻衣攀着他的胳膊又是拱又是蹭,笑个不停:“他说我居心叵测,惑乱君心,平白牵连孟二小姐入狱,建议你赶紧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

“拿道听途说的风月事做文章,顶多撺掇几个不明事理的愚夫,掀不起什么风浪。”江雪鸿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你不妨猜猜,回景星宫后冲你来的暗杀有多少次?”

陆轻衣依次伸出五根手指,见他不答,又加了一只手。

江雪鸿环过她的腰身:“整整十一次。”

凤眸里闪过冷光:“道盟五次,魔门四次,剩下两波未查得源头,单道盟那波里头,竟还有景星宫的内鬼。”

陆轻衣浑身一个哆嗦。

在濠梁城和修罗绝域锋芒太露,果然招来了祸事。何况她神魔混血的身份,瞒不了多久了。

江雪鸿指尖点着面前专门印了金章的奏折,接着道:“据暗线消息,那夺人气血的傀儡丝恐怕与先祖复生有关,他千年前被棠川斩杀,竟留了残魂,变为前鬼市主,若想重新凝魂,需要大量血祭和魔气供给。”

重探鬼市魔域,起初不过是为了查司马宴的身份,孰料一番清扫下来,竟真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想到三生黄粱幻境里那诡异的蒙面人,陆轻衣语声不自觉带了一丝颤:“孟倚楼的死也是因为他吗?”

江雪鸿轻嗤一声,道:“永朔三十五年起,他就不是孟倚楼了,而是羲凰邪神——晏扶,至于孟临川那些制毒的本事,不过是他玩剩的。”

陆轻衣亦已猜到,晏扶十有八|九就是当年那个改困阵为杀阵,害了姜钺的人。

如今孟倚楼的尸身已经入殓,邪神是在寻找新的躯壳吗?

江雪鸿垂眸转着扳指:“你可知这半月经我的手,处置了多少人?”

残阳映入屋内,他那枚青玉扳指好像带了血色。陆轻衣不敢猜:“多少?”

江雪鸿没有告诉她答案,拥过冷乎乎的少女,把头埋在她肩侧,声音透着寂寥:“陆轻衣,近日我常常会想,整个道盟大抵只有你是干净的。”

干净却单薄,像易碎的云衣。

抚着脊背的手一紧,双目陡然化作赤金的竖瞳:“我本不愿在此时发难,有些人却非要逼着我整顿乾坤,那便如他们所愿。”

察觉他情绪不对,陆轻衣试探着道:“你别多想……”

江雪鸿笑意不达眼底:“天命无佑,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什么意……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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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忽然被他一拽,熟悉的刺痛自掌心传来。

——这涅槃刺怎么说来就来!

“忍着点,用灵气护体。”江雪鸿在她耳边低声安抚,“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屋里仿佛一下子着了火似的,十指如连环般紧扣着,装满不明物体的玉瓶咕噜噜滚到一边,没派上半点用场。

凰火流入体内,骨头好像被数把尖刀凿穿,将筋脉寸寸扯碎,每进一寸都是锥心刺骨的痛意,比搜魂禁术还要难以承受。就连别有用心的姜三小姐,也是借助了药物缓冲,才挨过了最后一次锻骨之痛。

哪怕被点了麻穴,陆轻衣浑身上下依旧疼得厉害,缩在男人怀里,嘤嘤咽咽哭个不歇:“疼……我怕疼……”

夕阳照入屋内,熊熊燃烧的涅槃之刺,像一缕镂入骨髓的执念,绝艳又热烈。

见他无动于衷,陆轻衣眼睛一闭,一面用脚蹬他,一面流着泪,不管不顾喊他的大名:“江雪鸿!”

金眸陡然出现一丝裂隙,百般软和翻涌而出,手上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小姑娘的腰软软的,几乎一折便断。她在他怀里簌簌颤着,好像一朵花,一捧雪,一片浮萍。

她身上还是太冷了,他渡了那么多纯阳灵力,她依旧这样冷。

挑灯熬了几夜方炼出的逆玄丹就在他怀里揣着,但一旦给她用了,便达不到最佳锻骨效果。动荡之际,她若没有自保之力,无异于羊入虎口,必须狠一次心。

半个时辰工夫,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手指一松,陆轻衣大口大口喘着气,鼻尖发上都是水泽,夕阳下的火光衬着脸上淡金色的绒毛隐隐发光,好像脱水的鱼一般软瘫在他怀里,颤缩着道:“晏老五,有你这么对心上人的吗……”

江雪鸿捧过她发白的小脸,眼中满是疼惜:“旁的反噬我都替你担了,但锻骨之痛不得代受,熬过去便好。”

陆轻衣若当真撑不下去,他亦不会强求,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喊过停,是因为猜出他的顾虑了吗?

见小姑娘偏过头不理他,江雪鸿取出一块沉甸甸的上品灵玉,递去她手边,安抚道:“经过涅槃刺锤炼,你的骨血会比寻常修士强上数百倍,进阶神格时才能多一层保障。”

陆轻衣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搬座灵山来都没用,本郡主哄不好了!”

明明痛楚还未退去,她却倔强地一点一点把灵玉卷进了怀里,自己借助灵气稳固魂魄。

江雪鸿眸中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比肩而行,绝不只是一句喜欢那么简单。而他心尖上的人,如花般柔软的表象之下,是比玉石还要坚韧的根茎,经得住一切艰难困苦。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舍不得放她冒险。

陆轻衣不知他心中筹划,灵力入体,她总算稍稍缓了过来,立刻放着狠话要撵他走。江雪鸿低声哄了几句方勉强安抚下来,腾出一只手,继续批阅起奏折。

金黄的云霞渐渐散去,冷风卷着西面群峰的雪屑划过空庭,眼前人的影子也越来越暗。

陆轻衣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又揉了揉,最后不确定问:“晏企之,天黑了吗?”

搂在肩头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道,江雪鸿丢下朱笔,轻问:“哪儿不舒服?”

陆轻衣紧张道:“我好像看不见你了……”

江雪鸿大步流星把她抱上床榻。黑暗中,陆轻衣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变烫了,还是他变冷了,恍惚间竟觉得那只抚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凉得似冰。

和倦鸟的鸣声一并送入耳畔的,是他微沉发哑的嗓音:“落芷,去请少卿来。”

*

弦月东升。

陆轻衣发了烧,不难受,但就是烧,一双黑晶晶的眼睛也不知为何看不见了。

她就着水送服了几枚玉雪丹下去,对江雪鸿道:“你先忙,有四公子和落芷在。”

江雪鸿沉着眼眸抚了抚她的发顶,并未离开。

一旁,晏闻度按上她的脉门,眉头越蹙越紧。

江雪鸿问:“烧是何原因?”

几乎是同时,陆轻衣问:“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关心的重点完美错开。

“一样样治。”晏闻度捏了捏鼻梁,“苏姑娘近日都吃了些什么?”

体内灵力乱涌,连脉都诊不得。

视觉封闭,陆轻衣顺着沉香与温暖往江雪鸿怀里滚去,无辜道:“下午就吃了半袋桂花糕。”

审视的目光落在头顶:“仙材也算。”

陆轻衣身子不自觉一绷,苦着脸道:“我去库房找炼丹炉的时候,就顺手吃了几枚仙丹而已。”

“几枚?”

陆轻衣硬着头皮补充:“每趟就吃了三颗。”

“没了?”

“……还有一点点别人送的零嘴。”

每趟顺三颗,她一共搬了十八个炼丹炉,那就是整整五十四颗仙丹。这还不是全部,加上她一路上从各处撒娇卖乖讨来的灵髓玉露,根本难以计数。也难怪在修罗绝域累到动摇了魂魄,没过几日却又活蹦乱跳起来。

江雪鸿脸色总算和缓下来,惩罚似的揉了揉她,鼻尖逸出一丝轻笑:“貔貅也没你能吃。”

吃了还不知及时疏引仙力。

陆轻衣仰起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小嘴一瘪:“我也不知道吃多了还会变成瞎子啊。”

过滤了多余了仙泽,烧总算是退了下去,眼睛依旧看不见,应该不是贪食仙丹引起的,晏闻度只得悬丝再诊一次。

江雪鸿捻着青丝把玩,末了贴近小姑娘的耳畔,压着笑意道:“想治眼睛,千万不能哭。”

吐息湿热,陆轻衣紧张地攥住被单:“哭了会怎么样?”

江雪鸿面不改色胡诌:“一辈子看不见。”

话毕又补充一句:“无妨,我不嫌你。”

双目失明,陆轻衣看不见他恶劣上扬的嘴角,听见这话就要急得掉眼泪,又可怜巴巴憋了回去:“有什么让我不哭办法吗?”

“无。”江雪鸿按上她皱成川字的眉心,“忍着。”

这厢,晏闻度按着系在皓腕上的银丝诊了须臾,复翻了两页医书,脸色倏变,拂袖起身:“企之,你同我出来片刻。”

声音隐隐有些压抑。

江雪鸿似是早有预料,把桌边的半袋桂花糕搁进小貔貅怀里,道:“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陆轻衣反而紧张了起来,拽住他的衣摆:“晏企之,我不会得了绝症吧?”

江雪鸿按了按她的掌心:“不会,莫多想。”

云轻人静,栖梧院淡洒着清浅月色,好像剑锋上冷冽的霜华。

从游廊到水庭,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行了许久,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最后,晏闻度忍无可忍地转头,手中医书重重砸上身后人的胸口,江雪鸿躲也没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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