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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如水,晏闻度手臂停在半空,一向温和的脸色也带了冷怒:“挨这一下,不冤枉吧?”

这一下正好牵动了心口那片冰晶,江雪鸿闷哼一声,唇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归鹤楼西南角埋了坛百年松花酒,四哥可愿陪我饮一杯?”

强行加戏(上)

永朔三十五年,天魔出世,妖鬼昼行。

孟临川向上任鬼市主献祭了心脏,修成不死之身,趁炎尊外出,孟倚楼病重,在濠梁城设下天罗地网,挟姜荇为质,要求姜钺十日内拿芥子清虚来换人。

说是以物换人,其实是指望把“玉京三剑”一网打尽。

水牢内,陆轻衣百无聊赖翻身坐起,借着前几天临时制作的简易滴漏算了算时间,叹了口气。

姜钺要求孟临川每日给他看姜荇的影像,故而孟临川为诱其入局,不可能让姜荇花容有损,只能从精神上给以恐吓。

若是货真价实的姜三小姐,恐怕真吃不消这些精神折磨,但苏小郡主毕竟是在羲凰陵里睡过大觉的人,不可能威胁到小命的幻象对她来说几乎等同于催眠连环画。

这牢狱生活中唯一有意思的事,就是每日在孟临川面前扮演惊吓过度的大小姐,对着留影珠哭唧唧喊上一句“二哥,阿荇好怕”,边抹眼泪边听着反派碎碎念“玉京三剑”今日的动向。

眼下距离拍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陆轻衣正纠结着要不要再睡一觉,忽听得身后阴恻恻一声:“青尊之女,姜荇。”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蒙面人立在铁栏杆外,嗓音阴惨,指爪全黑,发梢衣袂都是紫雾茫茫。随着雾气漂浮,霉腥味渐渐在四周弥散开来。

陆轻衣微微眨了眨眼:这水牢内外都是孟临川的心腹,能这般来去自如的,莫非是传说中的上任鬼市主?

蒙面人又道:“玉京三剑昨日已抵达濠梁城,孟临川未必困得住他们,但必会先灭你的口。”

“你若想活着离开,只能指望一个人。”

陆轻衣撇撇嘴:“指望别人,不如自强。”

蒙面人一言一句带着蛊惑人心的威压,似能激发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你一介医修,又有玉京子弟身份,今后如何不会再招祸端?天魔既出,若无人相护,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

陆轻衣死都死过了,自然无惧这些催眠术,怼道:“玉京子弟受天下敬仰,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做贪生怕死之辈?”

“我知你已动摇。”蒙面人自顾自道,“你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抓紧离渊晏五。”

陆轻衣彻底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了。

所以姜三小姐死不要脸缠着江雪鸿,其实是为了自保?

蒙面人接着道:“离渊晏五在琨瑜会一举夺魁,最先突破濠梁城重围,更有九转纯阳血脉为佐,假以时日必成大患。你若想得其庇护,攻心是唯一的办法。”

陆轻衣:“呃,你挺会未雨绸缪的。”

蒙面人从袖底取出一枚暗紫色的宝珠,借着流雾送至她跟前:“寻常魔毒对纯阳血脉无用,唯有借助这‘华胥引’诱发心魔,你只需在恰当的时机施用,来日哪怕离渊晏五执掌乾坤,也不会对你和隐云庄出手。”

见陆轻衣还是一副懒得理会的表情,他阴笑一声:“好自为之。”

蒙面人一消失,陆轻衣猛地跳起来,把珠子往地上一砸,气得浑身发抖。

就是这个东西,害了江雪鸿整整百年。

姜荇惊吓过度,心里已种下怀疑的种子,何况后来姜钺身死,江雪鸿继承炎离赤火,入主道盟,她难免会担心景星宫对隐云庄不利。

估计这蒙面人后来还威逼利诱过几次,姜荇孤立无援,只能趁着长庚元年大宴之际,带着惊红剑铤而走险。

最气人的是,江雪鸿明知是计,居然还让自己中招,对姜荇连带着对隐云庄各种放水,任凭魔毒侵染,现在还赖在这个幻梦里不想走了。

……这个呆子!

正恼火着,背后蓦地响起熟悉的反派音:“阿荇妹妹。”

陆轻衣赶忙切换为戏精模式,缩在地上,惊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见她吓得动都不敢动,孟临川笑得更加得意,打开铁栏杆跨入水牢:“今日不留影像,本公子直接把你挂到城墙上,我倒要看看,玉京三剑还敢不敢继续突围。”

听这话的意思,孟临川已经快拦不住玉京三剑了,只能拿姜荇作人质威胁。

陆轻衣底气更足,脸上却依旧一副绝望模样,连连往墙根退:“嘤,你不要过来……”

孟临川扬袖把她掀倒在石床上,一手扯过她腰间铁链,一手掰着她的脸,啧啧道:“这肤白貌美的,一点俘虏的样子都没有。”

数道红光在周身旋过,衣裙被绞碎了一大片,身上也多了好几道显眼的口子。重重一击落在足踝上,经脉被扭缩,陆轻衣痛得连连嘶声。

孟临川真的很认真在演反派。

至于晏老五……能不坑她就不错了。

碧瞳美人哭得婉转凄咽,青丝如云瀑般披散,伤痕累累的肌肤将露未露,精神已处在崩溃的边缘,看上去哀艳又无助。

孟临川舔了舔唇,见她清泪盈睫,一副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样,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徒手掰断她腰间镣铐,俯身下来:“本公子再给阿荇妹妹添个吻痕如何?”

眼看他越贴越近,陆轻衣一阵反胃,再演不下去了,随手就把手边摸到的东西往孟临川眼睛上使劲一拍——这一掌下去,才反应过来那是蒙面人给的华胥引。

嘶,酸爽。

“嗷——”反派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举着傀儡令,狂怒道,“给本公子宰了她!”

陆轻衣忍着痛又给了孟临川一记断子绝孙脚,夺下他手中的红木令牌,迅速把铁栏杆一关,连滚带爬闪避傀儡兵的疯狂攻击,一路狂奔出水牢。然而瞎捣鼓半天也没成功使用傀儡令,反倒是衣服乱得更厉害,脸也划伤了不少处。

她不识路,但既然孟临川要把她掳去城墙,那城墙上一定能看到玉京三剑。

水牢外,急雨如瀑布倾泻。

陆轻衣把傀儡令往怀里一揣,跌跌撞撞向高处狂奔,生死追逐中,一连几次眼看傀儡兵就要抓到她,陆轻衣情急之下居然借着捡来的剑,接连炸出好几个光球。

看来,前阵子的高压训练还是挺管用的。

簪钗落了一地,体力渐渐透支,身体也不受控制。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陆轻衣干脆闭上眼,凭着求生本能继续狂奔向前。

城楼上雨势过大,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玉京三剑的影子。浸透泥水的鞋子仿佛千斤坠一般,胸腔内的心跳声让她怀疑有骤停的风险。

陆轻衣被傀儡兵团团困住,脚踩着墙垛,手抱着城堞,不管不顾大喊道:“江雪鸿——”

雾深烟白,天河倾倒。

“江雪鸿——”

差不多是在尖叫了。

惊雷“轰隆”一声照亮迷宫般的千机层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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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前的玄衣少年如触电般倏地抬头。

暴雨如注,炸雷响处,单薄的少女站在城楼上,如枯叶般摇摇欲坠。嗓音尖细,焦灼中带着不安,故意将“遐”字咬得最响亮,拖长的尾音像一柄利刃,直直往耳膜里刺,根本无法忽视。

江雪鸿几乎不曾被人连名带姓地叫过。

多数人唤他“晏五”或“离渊晏五”,同辈唤他表字“企之”,就连师尊也只唤过“闻遐”二字。

“晏”为姓氏,“闻”为字辈,“遐”才是名。

他行事素来谨慎,这一幕,焉知不是孟临川的阴谋诡计?

但一想到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此刻定嵌满了恼色和泪意,他心神微动,竟打乱了所有权宜之计,翻身倒掠而起,跃过层层阻拦,几息工夫便到了城楼之巅。

炽火荡开迷雾,陆轻衣对上那双好看得过分的眼睛,灵台一片空白。

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不顾一切为她而来的。

愣神间,身侧的傀儡兵骤然发难,竟一下把陆轻衣扫出了城墙。

剑柄脱手,身子悬空,风雨如刀子般割在脸上,恐高的小姑娘嘤呜一声,懊悔地闭上眼睛。

江雪鸿说过,濠梁城外的修罗绝域,也是十洲四大凶境之一,何况从这千刃高墙坠落,她就算没被修罗撕烂,也得摔成一摊烂泥。

明明早就知道江雪鸿会把孟临川一剑捅穿,和姜荇共谱英雄救美的佳话,她为啥还要给自己加戏?

……算了,又不是没死过,反正是幻阵,大不了再来一个周目。

霹雳咔嚓嚓乱响,乌云被破开几个口子。青石高墙下黑昽昽一片,好像巨兽般要将一切吞噬,一个黑沉身影却如闪电般毫不犹豫跃下城墙。

剑锋“呲呲”划过青石,少年同雨线平行而下,在石壁上不住借力,速度越来越快,超过了少女下坠的速度,一把捞住了细若蒲柳的身躯。

身前是密如针刺的雷雨,背后是修罗们凄厉贪婪的回声,唯有这个怀抱,温热,坚定,令人心安。

陆轻衣忐忑睁眼。

溯冥剑死死卡在城墙上,周遭断续有碎石落下,少年紧抿着唇,大雨都冲不净周身黏糊糊的血。

跳动不歇的,是她的心,也是他的心。

“晏企之?”

“我在。”

“你疯了吗?”

“还好。”

“手移开,不许渡纯阳之力给我。”

“……好。”

“好”字落下,陆轻衣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少年的脖颈,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活着闯过修罗绝域,为何要为她失了分寸?万一真死在幻阵里怎么办?

雷声渐隐,傅昀冷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拿了个魁首便长本事了,连濠梁城墙都敢跳?”

江雪鸿却是抬头笑了:“有劳大师兄。”

片刻之后,陆轻衣在江雪鸿的帮护下,攀着绳索一点一点往上爬,被水浸透的衣衫沉重无比,鼻子早就不够使了,口中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仙途漫渺,十洲寥廓,当年何等风光的玉京三剑,其实是这三个少年人踩着鲜血,一步一步闯出来的。

奈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终究没能走到最后。

城墙上,姜钺收拾完最后一个傀儡兵,回头看到姜荇形容凌乱的模样,忙抚上她脸上伤口:“阿荇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去了。”

污泥遮不住小姑娘明澈的眼睛,陆轻衣倚在江雪鸿怀里,迟钝地点了点头。

傅昀冷笑道:“里外都翻过一遍,孟临川那杂碎也不知死哪儿去了。”

姜钺也沉了眼:“倒便宜他了。”

“孟临川在水牢。”陆轻衣揪着江雪鸿的衣襟,轻轻插道。

江雪鸿垂眸:“当真?”

陆轻衣从怀里摸出傀儡令,低调道:“他中了魔毒,人给我锁牢里了。”

傅昀灰眸一瞪:“就凭你?”

陆轻衣无辜地眨眨眼,甩了甩手中如假包换的红木令牌:“用事实说话。”

江雪鸿不禁笑起来:“姜三小姐这遭可以记头功。”

风华绝代的脸上湿哒哒的,还挂了彩,却依然很好看,隐约能看到未来睥睨天下的影子。

陆轻衣难得被他夸,有些害羞地别过头。

呆子,她可是抢了他英雄救美的功劳啊。

收拾完残局,姜钺伸手便要接人:“我先带阿荇去医馆。”

陆轻衣本能地不想让别人抱,赶忙往江雪鸿怀里一蜷。

少年微微一愣,抬头对姜钺含笑道:“文默,你三妹妹,我拐走了。”

阴阳互斥(下)

昏暗牢房中,眼含媚丝的姑娘漂浮在半空中,身子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铁栏。她披头散发,尖尖的下巴上都是血水,心口一个窟窿,疤痕血迹遍布腕臂,小腿以下则是一团雾气。

诈尸后,陆轻衣在子夜时分偶尔也能看见一些寻常鬼怪。她见过的鬼不多,比如山间的饿死鬼,还有一个被山果噎死的倒霉鬼,那些鬼大多死得太久,又无人超度,只模模糊糊一团气息,话也说不清楚,很快便要消散在天地间。

可这个姑娘音容历历,躯壳居然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赖着不投胎。

女鬼嘻嘻笑起来:“鬼叫什么?缚魂术而已,连鬼市主都是这么活着的。”

陆轻衣愣了好半天,眼前一亮:“那不就是起死回生?”

“算不上。”女鬼轻飘飘道,“除非有至亲之人自愿献舍躯壳,否则一旦失去阳气供给,迟早要魂飞魄散。”

她突然欺近陆轻衣身前,语气惊诧:“等等,你看得见我?”

陆轻衣望着那只血淋淋的下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讷讷点头:“对啊,看得特别清楚,一看你就死的很惨。”

女鬼盯了她许久,娇笑道:“小妹妹,原来你也不是活人啊。”

陆轻衣问:“我身上也有缚魂术吗?”

女鬼穿回自己的壳里,撑起身,吹了吹指甲,道:“有缚魂术的影子,但绝对不是这种伤神魂的邪术。”

“风烟乱世,屠一城容易,护一人难。”她笑得冶媚动人,“这咒术得耗不少工夫,怕是连天雷都替你挡了。这么小心翼翼护着,莫不是你家仙君舍不得小娘子,等着再续前缘?”

陆轻衣两颊瞬间晕红:“我还没嫁人!”

女鬼悠悠剔着指甲,摇头轻啧道:“这等恩情,不以身相许可不好收场啊。”

两个阶下囚你来我往唠嗑起来,陆轻衣得知对方名唤嫣梨,本是凡间大户人家里惨死的丫鬟,怨念不散,险些化作厉鬼,幸得寻常阁主池幽开解,如今则是寻常阁的管事。

幻境中的情境历历在目,陆轻衣不由问:“你在寻常阁呆了将近百年,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广寒的姑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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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梨把玩着陆轻衣的长发,漫不经心道:“她啊,是池阁主的贵客,永朔年间曾凭着琴筝歌喉名噪一时,却突然销声匿迹。道盟成立以来,她又间隔着来了几趟,上台只弹那自谱的筝曲《江月》,孤曲无词,每次都要抚到筝弦断尽才罢休。”

“可惜寻常阁不过是个追欢买笑的地方,她根本没必要如此摧折自己,毕竟哪怕弹错了音,也无人晓得。”

一别周郎后,曲误无人顾。

陆轻衣一时默然,嫣梨却仍碎碎念道:“妹妹底子不错,又是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也要知道爱惜打扮……瞧瞧,头发都打结了,得好好保养。”

她顺手拿起近旁的大蝴蝶银簪,补充道:“唔,审美得治。”

“……”

陆轻衣并不想深讨审美问题,转过话题:“你们那儿的姑娘是不是都很多才多艺呀?”

嫣梨帮她挽了一个柔和清爽的垂云髻,插上簪饰,调笑道:“琴棋书画倒是其次,寻常阁其实是个治病的好去处。”

陆轻衣对白莲花神医信任值为零,连忙问:“可以治寒毒吗?”

嫣梨捏了捏她的脸:“真是个纤尘不染的小妹妹,身上的病找正经大夫治,寻常阁治的呀,是心上的病。”

“只要来这温柔乡里温存一遭,什么相思无极,别恨不堪,统统再不提起了。”

陆轻衣推开她留着长指甲的手:“说得玄乎,我看你们就是采阳补阴的合欢宗吧。”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嫣梨不以为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对付炉鼎的法子可龌龊得多,奴家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从未害人性命。”

也是,要是寻常阁真有什么问题,估计早就被晏老五掀了。

“说起炉鼎,”嫣梨卸了簪饰,从襟底取出木梳,不紧不慢梳起头,“阁主还真偷偷藏了个男人,平日从不带出来见人,说不定就是当床伴使呢。”

她的嗓音也如青丝般滑腻:“按说着阴阳调和最是补人,阁主却没见得功力大张,莫不是那男人不行?”

陆轻衣听她谈起“阴阳调和”,插问:“你知道‘阴阳互斥’吗?”

嫣梨绾发的手一顿:“哎呦呦,这是谁告诉你的?”

陆轻衣:“这个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嫣梨丢了木梳,噙着陆轻衣的下巴,将她抵在墙上,媚声道,“苏妹妹修成灵体之前,这象牙玉般水滑的身子啊,千万不能让世君碰。”

软香熏得人头昏脑涨,语声却如利刃贯穿而下:“你二人修为悬殊,九转纯阳之体若是动了太阴血脉,于己有损且不论,对方轻则灵府尽毁,重则顷刻毙命,甚至——灰飞烟灭。”

陆轻衣蜷起种有涅槃刺的右手,干巴巴道:“可是他已经牵过我了……”

“牵牵小手算什么?”嫣梨觉得好笑,纤手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似是对触感十分满意,“唇齿缠绵,结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俩再情比金坚,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鸳鸯啊。”

随着她的触碰,陆轻衣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有白月光的,怎么可能会想这些东西啊!

微妙间,身后铁锁“咔哒”一声,刀疤脸瞪着交缠低语的二人,唾弃道:“晦气!”

陆轻衣:不是,你是不是误会啥了?!

“姐妹间的玩笑而已,做不得真。”一个斯文的男音。

此人神气清朗,簪笔于冠,一袭蟹壳青交领长衫,襟上以翠金线镶边,腰间白绳随意一系,雪青色流苏坠着玉葫芦一并垂下,一副书生模样。

刀疤脸冲他道:“自己进去吧。”

直到铁锁再次落下,陆轻衣才意识到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俘虏。

……人与人的待遇怎么差距这么大?

书生从容施礼:“在下濠梁城孟倚楼,囹圄之际难以分室而居,还望二位姑娘海涵。”

濠梁城的大公子博学多闻,却体弱多病,也正因为孟倚楼病弱,城主孟澶又故意不表态,这些年孟羡鱼和孟临川两个双生子才一直在争继承权。

陆轻衣同他聊了几句,很快便发现这位孟大公子虽然举止温文,但说话实在叫个模棱两可,滴水不漏。

问起濠梁城的继承人问题,便说孟羡鱼调度从容却修行不足,孟临川天赋异人却德行有亏,最终还要由孟城主定夺。

问起对道盟其他三城的看法,便说隐云庄凭百代声誉治国器,清霜堂以琨瑜盛会聚人心,景星宫居重驭轻,可为仙家之表。

——只拣好处说,哪边也不得罪,好像一个背台词的傀儡。

嘉洲的夏夜有些燥热,牢房中满是霉腐气息,陆轻衣意兴索然,枕着嫣梨的腿,用意念呼唤着江雪鸿。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朦胧之间竟在牢房外瞥见一抹熟悉的白。

她揉了揉眼睛,歪着头瞅了半天,难以置信道:“姜三小姐?”

*

城头远远传来漏声,街市华灯初明,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眼下却只见一队队纪律整严的禁卫。

熙平郡府高悬着黑底金漆的匾额,门扇敞开,内衙阒寂,玄衣青年戴着半张面具,斜坐在高凳上,戴着玉戒的指节毫无节奏地敲击桌面。

整个郡的达官显贵,不论仙凡,都被“请”了过来。官老爷们面面相觑,也不知座上这位是五城里哪个纨绔公子,仗着道盟的威势,硬说自家师妹寻不见了,将整个熙平掀了个底朝天。

这师妹,恐怕不是亲妹妹,而是情妹妹吧。

慕容作寻常侍卫打扮,上前道:“公子,全郡府邸门宅连着酒楼赌肆都已搜查过,未发现异样,相关人员只说不知。”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江雪鸿冷然盯着众人,道,“今夜见不到人,我看不妨明日直接掀了整个嘉洲府,你们这些饱食终日的闲官也是时候让贤了。”

世君身份不便深入凡间,江雪鸿便扮作前往琨瑜会的宾客,借着找“同门师妹”姜荇的借口,一路“仗势欺人”,把嘉洲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一听头顶乌纱帽不保,熙平郡新上任的主簿忙道:“城外还有一处废弃神庙,公子不妨再寻寻?”

“当真?”

“不敢欺瞒公子。”主簿顿了顿,怯问,“小的现在给公子带路?”

可算肯说实话了。

江雪鸿心下暗嗤,挥手道:“不必如此匆忙,且各自安歇吧。”

“……?”说好的十万火急找师妹呢?

众人散去后,江雪鸿问:“隐云庄的人可去了?”

慕容答道:“申时入的城,顾曲已留了姜三小姐的行踪。”

她又问:“距琨瑜会尚有十日,公子可要回景星宫?”

江雪鸿点头。

嘉洲的情况已探得差不多,捉来修士封印灵府,再取内丹炼药,方子更是从青洲府柳氏医馆旧址传出的。这种邪门歪道得以猖獗数十年,背后必有世家推波助澜,奈何缺乏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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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暂时继续盯着。

姜荇有他的护身诀,以身设饵,带得出线索便算她识相,查不出也罢,左右隐云庄搞小动作也不是一两日了。

江雪鸿踏着月色边往外走,边取出封印了几日的传音镜,指尖依次划去——

首先是晏闻度无可奈何的声音:“企之,明哲和苏姑娘去了嘉洲,你回头记得给他俩一道捎上。”

其次是晏明哲带着哭腔的声音:“五叔,苏姐姐不见了!”

再次是顾曲欲言又止的声音:“公子,姜三小姐已寻见,后头还跟着孟大公子,二位有话带给您。”

接着是姜荇断续颤抖的声音:“晏五哥哥,苏姑娘让我们先走,到现在还没出来……”

最后是孟倚楼斯文有礼的声音:“苏姑娘说不识得路,还望世君看在面交之谊的份上接应一二。”

掐到一半的传送阵生生定住,下一瞬法阵陡破,在夜空炸出一串五光十色的烟花。

面交?这是在讽刺他没给她连通传音镜吧!

好的很!

西街民宅,主簿把好不容易保下的乌纱帽端端正正搁好,怀抱着娇妻刚准备歇下,四面门窗轰然大开。

帷帘狂舞,月光下,白森森的面具衬着玄衣男子阴恻恻的嗓音:“神庙在哪?”

——不是,您不是说不着急的吗?!

一别如雨(上)

归鹤楼立于忘情高崖,上有缥缈孤峰,下有深暗弱水。

酒液倾入玉盏,映出两弯淡月。

晏闻度以手扶额,有些疲惫地倚上漆柱,静静看着眼前人。

青丝随意散着,红衣被夜色染成绛紫色,冷白的手骨节分明,玉戒碰撞杯沿发出清幽的声响。

绝代风华,倾城看杀,从一腔孤勇的少年,到独步天下的豪杰,他这个族弟,始终是这般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绝模样。

他接过江雪鸿递来的酒盏,喑哑问:“怎么吃抹干净的?”

江雪鸿平静道:“天地熔炉。”

晏闻度气极反笑:“好不容易把二哥那头糊弄下来,你倒给我玩起先斩后奏了,还能再混账一点吗?”

江雪鸿也跟着笑了:“契在元神,至死无休,若离渊诸位不满这段姻缘,恐怕只能连带着把我一并从族谱里勾出去了。”

“录谱是二哥的事,同我可没关系,你二位若能活着行完大礼,我认下这个弟妹也是无妨。”晏闻度端着玉盏,抬眸问,“你设计致她失明,是想借求医之机探隐云庄虚实?”

江雪鸿摇头:“景星宫近日四面受敌,难免有疏漏之处,隐云庄世代供奉神族,不会让她受委屈。至于秘药之事,她探得也好,探不得也罢。”

晏闻度抬起手,淡哂:“隐云庄与道盟离心已久,我活了三百年,当真是没见过给旁人递刀的。”

江雪鸿与他碰杯,长睫低垂着,许久才道:“四哥,子夜镜幻境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浑身是血,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时我想,她若同魔道有染,我绝不可能姑息养奸,如今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深想。”

比未曾拥有更痛苦的,是拥有过再失去。到这个境界,他的梦可不单纯只是个梦。

晏闻度放下酒盏,拧眉道:“少跟我矫情,直接说你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指节轻晃,杯中月影也跟着摇荡,江雪鸿道:“我用芥子清虚替她请了天命。”

晏闻度微微怔愣:“天命不允?”

烈酒急饮入喉,江雪鸿重重搁下玉盏,嗓音发哑:“海岳清和,乾坤广大,可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会护她?”

眼前起了朦胧,他按上眉侧,一字一顿道:“天道不护,我护。”

神不允的请愿,他自己来。

晏闻度嗤道:“灵玉养魂,元神化形,再借涅槃之火锻骨,到最后一步却封了她的视觉,延缓神格归位,你可真会护。”

“她的成长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潋玉’九式,我当初也蹉磨了整整两年,而她练至第八式不过数月。”江雪鸿神色有些复杂,“三日后景星宫设出征宴,以她那个性子,定是要想方设法跟去的,我只能出此下策。”

晏闻度动作一顿,惊诧道:“道盟四城围剿浮玉庭之事人尽皆知,你竟还未同她说?”

杀伐果断的男人垂下眸:“不愿骗她,真话却又说不出口,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晏闻度反问:“封闭视觉,便不是骗她了?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愿?”

江雪鸿笑:“问什么?问天命能否改易,还是问神族可有深情?”

千般算计,不过是不想让她的手沾了自己的血。

见他又要去拿酒坛,晏闻度忙按住他,制止道:“宴上再喝。”

江雪鸿松了手,转过话题:“神女‘养病’总要有人护送,顾曲是二哥的人,慕容是三哥的人,我能托付的,只有四哥。”

晏闻度无奈:“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当初为姜荇解涅槃刺欠了他的人情,眼下无论如何也得还上。

江雪鸿不置可否,道:“务必不要让她沾魔道。”

只要他还是道盟世君一日,遇魔则斩便是规矩。

对上他灼灼欲燃的目光,晏闻度轻叹:“说到底,你还是在意那道天谶。”

因为太过珍重,所以容不下任何模棱两可,不愿信,也不敢赌。

月到中天,漫照着矗立在千年积雪之上的孤楼,六合千峰,举目不见生灵,意境幽冷凄凉。

江雪鸿抬起掌心,障眼法撤去,一道凤凰形的血色印记缓缓浮现。

晏闻度瞳孔骤缩,面色陡然变得灰白,难以置信道:“同你结了魂契的人……是三哥?他莫非还恨着二哥?”

江雪鸿盯着契印,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千年不遇的九转纯阳之躯,三哥想要,先祖亦想要,这一趟,我不保证能活着回来。”

“神格归位之日九星连珠,渡天劫破九重境时,亦是夺舍躯壳的最佳时机。若三哥占得先机,务必阻止他入主道盟;若先祖破了禁契,我便自焚元火与之同归于尽。”

晏闻度怅然笑道:“这不都是死路吗?”

江雪鸿转着青玉扳指,淡淡道:“也有一条生路:假使能赶在神格归位清剿魔道,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晚受到的刺激太多,晏闻度彻底麻了:“……你也敢想。”

九重泉阵即将开启,他手中无剑,又剜了心头血,指望不借助神力,仅凭八重境的炎离赤火灭除凶邪,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雪鸿顿了顿,又道:“离了躯壳未必意味着魂飞魄散,我若同三哥一样入鬼道,日后或许还有重塑道体的机会。”

晏闻度提眉:“然后让人家小姑娘白白等你几百年?”

“舍不得。”江雪鸿向崖上走去,眼底浮起点点柔光,“隐云庄多植奇花异草,还望四哥去寻一株名为‘枉情深’的灵花,助她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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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来,再重新去追便是。

“行,我应你。”晏闻度望着他负手高崖的背影,涩声问,“你让我怎么同姜钤说?”

江雪鸿迎着飞雪幻化出火凤,声音在猎猎风声里依旧落得清晰:“劳烦四哥替我转告姜庄主——”

“送去隐云庄的,是离渊晏五一生心系之人。世人爱重她,不过因那副与棠川相仿的容颜,但在我这里,哪怕她容貌改易,功法全失,也比五城十洲还要重上三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见不得她流一滴眼泪;但若前线消息断绝,还望贵庄即刻助她斩情丝,进神格,肃清寰宇,重建玉京。”

这一去,生死尚且未知,归期更是无定。她若绝情,他便散作轻烟,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但她若尚有一线情牵,哪怕他三魂散尽,只余半缕残念,也要化作恶鬼,从十方炼狱里爬上来与她相见。

*

正卿居所位于东侧,飞雪从归鹤楼飘至此地,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

哪怕十年未归,屋内也没有沾染丝毫尘埃。织金流苏拖曳在地,颀长的人影折映在层叠的紫帐上,山水字画整齐排列,架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棋枰,墙壁挂着一张巨大的十洲舆图,其上满是朱笔墨痕。

一柄断剑静静横卧于紫檀长桌,菱纹鎏金,霜痕遍布,刃底部清晰刻着“溯冥”二字。

粗砺的指尖划过断口,晏闻誉缓声开口:“你也束手无策?”

顾曲跪在他下首阴影里,道:“属下无能。”

“企之怎么说?”

“世君并未表态。”

折剑虽是破境之兆,却对战局多有不利。

晏闻誉思量许久,道:“我听闻顾氏祖先曾替玄尊铸过神剑,不知是借助了什么机缘?”

顾曲如实道:“昔日玄尊铸剑,是因神女棠川亲自滴了神血入剑炉,灵力充盈,却算不得真正的神剑。”

何况神血贵在纯粹,但陆轻衣却是神魔混血。

晏闻誉眉宇暗凝,盯着十洲舆图看了片刻,突然道:“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剑,能否修复溯冥?”

顾曲心头一紧:“正卿,强取神器恐怕会危及神女安危!”

晏闻誉广袖掀翻,一掌拍在桌上:“一个杂种也敢自称神女,当真以为我道盟无人了吗?”

顾曲默了默,抬头劝道:“正卿三思,苏姑娘心性纯良,亦是世君心之所属,未曾对道盟有过任何不利……”

话未说完,一道金焰重重撞在肩头,浑身滚过流电般的痛楚。

晏闻誉黑沉着眼眸,怒声道:“少跟我谈私情,生死之局面前,哪来的私情?还觉得紫极峰顶不够乱吗?身负魔脉之事尚未传出去,单她神女的身份,就已闹得玉京旧部各自为阵,待你们一个个都做了阶下囚,再去计较什么私情!”

他回过头,冷声质问:“顾曲,我再问一遍——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剑,能否修复溯冥?”

顾曲咽下喉头腥甜,跪直身子:“能。”

晏闻誉这才稍平了火气,指着舆图某处道:“往浮玉庭去期间,你寻个时机绕路折去隐云庄,赶在九重泉阵开启之前,取五行神器铸剑。”

他眼中闪过杀机:“至于那神魔混血的杂种,务必斩草除根。”

见顾曲不答,晏闻誉不禁冷笑:“心软了?他晏企之既代替神族站上了紫极峰,就要有断情绝爱的觉悟。何况,清源中叶我能逼得他废了傅辰卿,如今自然也能逼他同那丫头斩断干净。”

顾曲暗暗攥拳。

您逼他做了道盟世君,也让他失了剑心,是那个少女的到来,在他心上重新燃起了生的火焰。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博洲顾曲毕竟还是晏二公子的人。

“……是。”

鸟飞绝,人踪灭,长庚九十九年的冬季来得格外的早。

踏上覆盖着积雪的山路,两侧松柏都已凋零,冷风卷着碎霜,如刀子般割在脸上,吐息略重些,便在鼻端凝成了薄冰。

乱雪迷目,巍然高耸的紫极峰像擎天柱一般,静穆又孤绝地撑起整个五城十洲。

顾曲抬头仰望,心底忽然有些迷茫——世君所愿的那个“清安”,真的等得到吗?

月下吻

白胭不知何时离去,此间只有夫妻二人。

江雪鸿不问来由,也不在意她究竟旁听了多久,只温和责备:“秘境错杂,休要擅自闯荡。”

第十年是她与江雪鸿最后一次共赏明灯,随着仙妖结盟,落稽山与上清道宗、清霜堂共讨魔道,又在西泱关战后决裂,便再无暇涉足凡间。

陆轻衣惯于做戏,当时却也的确是有几分真心喜欢江雪鸿的。殊不知若非为了一箭双雕,正道的少宗主怎么可能与妖邪为伍?

那黑沉眼底的漪沦,并非留意牵情的蛛丝马迹,而是源自他心中自有一套治乱规则,不容改变,不容侵犯。

此间,云衣望着那满屋的灯:“为什么要做灯?”

这些灯比他们前世放的加起来都多,都够拉车出去卖了。

“祈愿。”

“为谁?”

江雪鸿眼帘微垂,上前揽过她的腰,转了话题:“石阵未破。”

实在难以理解,曾经这个人被碰一下都跟失贞一样,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云衣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反问:“你又没说一定要破阵,我人出来不就行了?”

“可曾受伤?”

刚一摇头,江雪鸿便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缩地成寸,带她回到了修炼之地。看着眼前石阵变得愈发复杂,云衣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装病才好。

他们本应该痛痛快快大战三百回合才对,现在却活像是个关系微妙的师徒组合。

寄雪剑回到手中,云衣根本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又在寂尘道君“不离不弃”的严苛训练下捱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虽然修为有所进展,却也累得不轻。

她每日沾枕就睡,直到梦中翻身跌下石床前,都没有发现江雪鸿的任何异常。

秘境没有昼夜之分,云衣撞得眼冒金星,许久才从镜中像里分辨出那轮高悬的幻月。

夜空洒下一片凉波素彩,约莫已过午夜。

若有人在外床躺着,她绝不会摔下来。而江雪鸿此刻不在这里,又去了何处?

“……夫君?……江道君?……江雪鸿?”

唤了几声不见应答,挂着道袍的石架也空空荡荡。云衣起身披衣,心中被搁置的谜团再次浮现。

故意等到她熟睡才动身,难道又同小表妹幽会去了?

寄雪剑未必任她使唤,云衣便取了金簪防身。石阵设有结界,好在她先前在阵外留了幻身,化作一朵绯艳的牡丹花,借助狸猫换太子之法飘逸而出。

舞者步伐轻盈,云衣一路踮着足尖小心翼翼,从水月镜天外沿深入到秘境中心的水月镜,始终找不见江雪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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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面好似一泓清泉,倒映出她波光粼粼的影子。既然水月镜可以留存记忆,想必也能够追溯过往。云衣取下一枚镇魂珠,试着将无极引中留存的仙元注入其中。

明珠在镜面逡巡过一圈,无声坠入湖心,涟漪散尽后,渐渐幻化出那个白衣墨发的影子。

云衣妖力有限,只能将时间回溯至一个时辰前。

他们明明是离得十万八丈远睡的,最后却总粘一处。只见江雪鸿起身整理衣装,又回身替她收拾好被子,随着墨蓝发丝停止晃动,动作渐渐定格。

月华勾勒出一剪无暇的侧颜,云衣眼睛一眨不眨,凝聚起十万分的注意力,看着幻象中默然良久的男人慢慢俯低身子,轻轻在少女颊侧落下一吻。

……他在干嘛?疯了吧!

额头,眼角,鼻尖,镜中人影凝固不动,浅浅的吻如落雪般不可觉察,极尽缱绻。

云衣如遭雷劈,脸上也随即热辣辣发烫,抬手就是一顿猛擦。

最近也没逗他喝酒啊,怎么还犯病呢?

镜中人浑未察觉,整冠束发后便寂然而出。

云衣通红着脸继续观察,看着那混蛋偷腥之后仍旧一脸淡漠的模样,恨不得隔空给他一巴掌。

重生以来,江雪鸿就有诸多不对劲。相识不久便给了她两件秘宝,婚后更是变本加厉任性,说什么“天下人与你我何干”,对亲昵之举也毫不避讳。

甚至,她有意无意被旁人碰过地方,他都要盯着她擦干净,简直跟犯了洁癖似的。

若不是元虚道骨无可取代,她几乎要以为江雪鸿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冷月孤悬,白靴在水镜之界踏出一圈又一圈涟漪。江雪鸿行得极快,瞬息便抵达了那座木屋。

前些天还堆着满屋的灯,如今不知为何只余一盏。江雪鸿拿起亲手制作的祈愿灯,蘸指尖血为墨写划起来。那灯纸看似平平无奇,却与制做符咒的灵纸同源,沾血是极为禁忌之事。

联想他曾经给过自己的禁符,云衣只觉得一阵陌生。

从前的寂尘道君怎么可能会沾惹半分邪术,这两百年他究竟在做什么?

那小屋地处私密却毫不设防让她看到,或是故技重施骗她上钩,或是心存疑虑借机试探,又或者,是真信了凡间祈愿之说,想诅咒于她?

镜中的时间仍在流逝,江雪鸿一笔一划落得极为认真,云衣跟着他郑重的动作在掌心摹写。悬腕缓书了许久,最终只落成两个字,一繁复,一简省——

“雲衣”。

一盏灯,祈一个愿。

恢复记忆以来,心头因疑窦丛生而绷紧的弦“啪”地断裂。

慎微说过,每月十五江雪鸿都要亲自放天灯。

大婚,药血,灵石,秘宝,一切都可以是为了蛊惑她放松警惕的手段,那这盏灯呢?

云衣有些害怕:如果江雪鸿真的为她点灯,要怎么办?

他们可是仇敌啊。

折过的纸再也无法展平,断过的绳结再也无法接续,重蹈覆辙的希望微乎其微,为何要在她心灰意冷后才这般作态?

太迟了。

镜中的江雪鸿滴血成符,腰间青简倏亮,人影蓦地消失,幻象随即恢复为普通镜面。洞天秘境之间存有境界之压,而在水月镜天之上的,唯有玄冥夜天。

云衣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去向,急匆匆探寻起来。心乱之际不曾注意脚下,足底在池边一绊,整个人“噗通”跌入水镜内。

无根之水不同于寻常湖水,醇厚的灵力仿佛沼泽,越挣扎越往下陷。缺少了一枚镇魂珠,云衣半聚不聚的魂魄也被水流冲击得飘荡起来,喉咙一呛,根本无法呼吸。

水流冰凉入股,失去意识前,隐于怀中的纸鹤骤然亮起。

*

云衣再次醒来时,竟又回到了道君府。

身侧仙使微微而笑:“尊上可算醒了,小公子一直在等着。”

尊上?小公子?……谁?

云衣望向身边的落地长镜,镜中人并非她自己,而是一个白衣蓝裳的美人,天生一双麟角,气质不似道门中人。容颜明艳,肤篆银纹,指间戴着一只白玉银戒,发色呈现为干枯的素白色,带着隐约的熟悉感。

走路带风,身体也感觉灵力充沛,一看便知是仙身。

云衣迈出房间,眼前景象更加诡异。宅院布局一如往昔,草木青苔却都缩水了一圈,古迹返新,好像回溯了好些年岁。

满腹狐疑之际,忽见一个奶团子直冲而来。笑容好像一朵灿烂的朝阳花,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娘亲!”

看着那副刻骨铭心的眉眼,云衣瞳孔地震——

这、这不就是江雪鸿吗?!

她多半是不小心陷入了幻境,江雪鸿也曾说水月镜天内有他母亲的记忆留存,自己现在的身份恐怕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尊者,白无忧。

脑内飞旋之际,小男孩已猛地扑进怀里,一边蹭着,一边冲她展开一张黄符:“娘亲,这是我写好的承平符。”

明眸点漆,盛着热忱迫切的思念。

云衣对江雪鸿的身世了解得不甚详细,只知三百多年前曾有邪修为祸,江望以身祭阵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其妻子白无忧则独自撑起上清道宗,产下一名遗腹子。

她低头看着眼前天真无害的小东西,看年龄约莫三四岁,对应年历则在怀柔五十二年左右。

憋屈了这么久,这下终于轮到江雪鸿落到她手心,不得好好折腾?

云衣将符纸一撕,张口就骂:“写得乱糟糟的,该罚!”

说罢便抓过那肉团似的的小手,“啪啪啪”三下,重重抽在掌心。她似还不解气,便又狠狠锤了小江雪鸿的脑袋一把。

小少年思母多日,想不到却被责备一顿,心底泛起一阵委屈,却隐忍着道:“我明天重新写。”

云衣对含泪的仇人没有任何同情,威风凛凛俯瞰斥道:“明天?事事都拖到明天,到底还想不想做了?”

受到责备,小江雪鸿吞吐半晌,最后道:“那孩儿现在就写。”

他身量不及椅子高,见“娘亲”没有帮忙的意思,便拿着纸笔直接在地上重新写画起来,跪下前还特意清了清石砖上的灰尘。

就你一干二净,就你一尘不染是吧?

云衣心中暗讽,没兴趣在这儿看他鬼画符,故意往那素净的衣摆上踏了一枚鞋印。

小少年却以为是娘亲还有话吩咐,立刻抬眸。

对上那满是烂漫无邪的小圆脸,云衣想踹他的力道稍松,随即凶狠瞪道:“滚一边去,碍事!”

她仗着这具身体地位尊贵,转头要动身去三百年前的落稽山一探究竟,却被一众仙使拦在门内。

“尊上,您今日需要先会见暮水信使。”

“玉京十二楼的信函也尚未回复,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

“凡间有几处久未治理的水患还需尊上出面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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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不领任何职权,平日自然乐得清闲。云衣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宗竟会有这般繁琐的事务要处置,本以为拥有仙身就能逍遥自在,最后却被硬着头皮押上了主殿。

一日下来,她既没有找到离开幻境的法子,更累得倒头就睡,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床边站着矮墩墩的小少年,束发戴冠装扮严整,衣袍也都换了新的,用那奶乎乎的嗓音唤:“娘亲。”

云衣本就有起床气,昨日又憋了一肚子懊恼,正要开骂,却见小江雪鸿端端正正捧了一沓新写的承平符递到眼前。

身量不及床高,又短又小的手上全是墨迹,白净的小脸更挂着两弯显而易见的黑眼圈。扮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是指望她心软?

江雪鸿一向惯于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再打一顿也没意思,不如让他探探消息。

“还行吧。”云衣起身,随手翻了翻那沓符纸,故作严厉,“你这两天没有课业吗?”

小江雪鸿接过符纸,低头看了看,道:“夏课已经都交给诸位长老了。”

眼下却才初夏。

云衣受不了这种毫无自知的学霸之气,瞪道:“既然没事,那我给你派个任务。”

“你去紫阳谷天钧长老藏书院里找一卷书。”云衣回忆着道,“写的约莫是关于江冀屠灭妖族的。”

小江雪鸿讷讷重复:“伯父屠灭妖族的记载?”

伯父?所以,江冀是江望的兄长?

云衣愈发想知道前代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究竟出于什么缘由,催促道:“让你找就找,别多问。”

“我找来,娘亲会高兴些吗?”

“大概吧。”

“娘亲高兴了,会更喜欢我吗?”

云衣不吃他的套路,板起脸道:“先找来再说。”

小江雪鸿等了片刻,见“娘亲”毫无动作,怯怯提醒:“进天钧长老的藏书院必须出示金令。”

云衣哪里知道白无忧的金令放在哪里,摆手道:“那你就偷偷溜进去。”

母命难为,小少年不知她变得为何格外暴躁,只得乖乖出门。

昨日堆积成山的事务只解决了一小半,今日想必又攒了一大摞。云衣干脆称病不出,等到入夜,道君府的门忽被天钧长老敲开。

天钧长老年轻了不少岁,脸色却同现实一样总是含着怒意:“尊上,小公子竟擅自入了藏书院偷看古卷!我那处什么禁书都有,可不能随意偷看,您务必管教管教!”

他脚边,半大的小少年双唇紧抿,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冲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衣心烦意乱,只嫌弃他成事不足,抱臂冷冷道:“门内弟子一视同仁,如何惩治由长老定夺便好。”

话一出口,小少年信任的目光陡然破碎。

天钧长老想了想,严肃道:“小公子来日将要继承我宗大统,必须正性修心。依老夫看,此番应罚他去剑冢思过七日。”

云衣点头默许。

昆吾剑冢条件恶劣,她狠不下心把四岁的团子千刀万剐,但推波助澜让他冻死在外头总可以。再退一步讲,这里反正是个幻境,天生道骨又死不了。

被至亲之人背叛,小江雪鸿俯首行礼,声音掩不住落寞:“弟子知错,谨听母尊和长老处置。”

强行加戏(下)

濠梁城一战,玉京三剑均受了些伤,在归鹤楼修养期间,姜荇却惹了一桩八卦。

据传从濠梁城出来那日,姜三小姐衣衫凌乱,竟有人据此编排姜荇已不是完璧之身,死而复生的孟临川甚至口出狂言不日便要迎娶姜三小姐。

“孟临川这个混账!”姜钺将各处收集来的谣言拍在桌上,平日文雅之态全无。

傅昀一眼扫过,嗤道:“无稽之谈,理他个屁。”

姜钺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道:“众口铄金,女儿家素来看重名节,可不能放任他们乱传。”

一旁,江雪鸿突然道:“不妨把婚约借青尊之手公之于众。”

众人纵心有疑虑,也不敢在玉京青尊和离渊晏五的声名下胡乱编排。

姜钺怔愣片刻,眉宇微松:“倒是委屈你了。”

江雪鸿:“谈不上。”

姜钺无奈摇头:“往后你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回头别怪我就成。”

江雪鸿指腹轻捻,倏而一笑。

他眼底水一般的柔光,惹得傅昀和姜钺面面相觑——好像,不太对劲啊?

远在隐云庄的陆轻衣却是三日后才从绾儿嘴里得知这个消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扯过架上一叠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纸笺,提笔蘸墨,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晏老五大混蛋!”

不愧是孔雀王,幻梦里都还要和姜荇传绯闻!明明姜荇才是害他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纸墨乱舞,一张接着一张,陆轻衣写得无比投入,直到身后猝然压下一片黑影。

碧瞳少年一本正经念道:“晏老五大混蛋?”

……药丸。

陆轻衣忙捧起杂纸堆,尬笑道:“我随便画两笔而已,这就烧掉。”

姜钺面无表情提醒:“阿荇,这是隐云庄独门所制的万年笺,声价不菲,笺纸水火不侵,字迹万年不灭。”

“啥?!”

幸亏是幻境,不然她的狗字就要流芳千古了!

姜钺伸手去敲她的头,半途却突然顿住,转而俯身拿起桌上墨迹未干的纸笺,温然淡笑:“罢了,我替你处理了吧。”

陆轻衣边收拾边叮嘱道:“千万要毁尸灭迹,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是晏企之!”

姜钺含笑着揭过这页,拿起窗边的剪刀,依次修剪起架上的水仙茉莉盆景来。

白墙松庭什锦窗,长身玉立少年郎。

被玄黑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握着纯金剪刀,短截疏剪,摘心抹芽,动作同他使剑般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便大功告成。

洗去血腥风尘,眼前这位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才是姜二公子真正的模样。如果在太平盛世,他或许真的会在隐云庄置个园子,栽花种竹,两袖清风,偷得浮生半日闲。

陆轻衣抱着一大摞废掉的万年笺,不禁问:“二哥为什么对这些花草爱护有加?”

光影流离间,姜钺回眸轻哂:“花如美人,可不得好生爱护着?”

陆轻衣看着他空荡荡的额间,明晃晃的金月耳饰,心头一片懵懂。

*

还没想好如何继续破阵,三生黄粱阵突然一番大动,再稳定下来时,竟已直接跳到了永朔七十二年。

灯连海,月侵廊。姜家三兄妹齐聚在隐云庄附近一处酒楼雅间内,姜钤和姜钺一来一回闲谈着,陆轻衣则套着姜荇的马甲神游物外。

根据十洲史册和两件神器所构建的幻境,目前已知的是永朔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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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魔尊君问弦掳走神女,被玄尊重华重伤,不久后神女陨落,天下大乱。五年后,姜钺阻止君怜月刺杀孟临川,两人感情升温。再往后一年,晏大公子以身殉九溟,封印魔尊,玉京三剑则忙着除魔卫道,并寻找玄尊下落。

此时的天下权柄仍在青炎二尊手中,但太平表象之下早已潜流暗涌,散修们想着如何为自己谋一笔横财,世家则想着如何瓜分天下。

此间,姜钤饮尽杯中酒,肃然道:“晏闻韶身殒,晏闻彻野心不浅,玄尊下落不明,你现在信离渊晏五,待他日羲凰一族夺了天下,那时候他还能拒绝送到手边的荣华富贵?”

姜钺晃着杯盏,表情淡淡:“企之不是追名逐利之徒,何况若晏氏独大能换得海清河晏,我看未尝不可。”

姜钤眉峰骤紧:“文默,你在凡间游荡久了,也信起凡人的大一统来了?玉京十二楼至今尚未一统,天下四分五裂更是大势所趋,如今唯有世家各定一方,方能保十洲无虞。”

“爹年事已高,大哥不过是想趁乱分一杯羹罢了。”姜钺嘴角轻扯,“这些年大哥在隐云庄的动作,我不是不知,只是懒得管。”

他说得这般露骨,姜钤也不禁动了肝火:“就你清高,不挣名不挣利,隔三差五往寻常阁那偎红倚翠的地方买醉,可还对得起你‘君子剑’的名号?”

姜钺四两拨千斤道:“寂寞身后不如一晌贪欢,要名号有何用?”

姜钤捏紧拳头,倏地起身:“我只最后问一句,芥子清虚可在你手上?”

姜钺将杯盏一搁,抬眼与他对视:“在与不在又如何,玄尊定下的人,不是我。”

姜钤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迟早被那两个祸患害死!”

他在房间里转过一圈,上前拍了拍陆轻衣的肩:“阿荇,文默素来疼你,你多劝劝他。咱们是玉京后胤,休要自降身份同那些妖灵一族还有凡夫俗子瞎混。”

陆轻衣故作天真道:“那如果玉京毁了,咱们是不是要以死谢罪啊?”

此话出口,姜钺不禁压着嗓子一笑。

姜钤噎了半天,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婚约不过戏言,晏五与邪神血脉无异,并非良人,你可别和文默一样执迷不悟。”

陆轻衣瞬间正色:“大哥放心,我嫁个棒槌都不会嫁晏企之。”

反正发誓的是姜荇,不是她。

姜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掀帘登车,扬长而去。

夜色已深。

姜钺没说回隐云庄,也没说回玉京,反而又叫了几坛好酒,一杯杯斟起来,口里一会儿念着“玄尊”,一会儿念着“大哥”,一会儿念着“怜怜”。

“阿荇,我这些年时常会想,什么是江湖?一剑无血闯过千军万马,扁舟有待行过千山万水,持酒答知交,折花赠美人,庙堂以外,市井街头,好像都是江湖。”

“现在我才明白。”姜钺嗓音一落,“江湖单纯得很,复杂的只是人心。”

陆轻衣劝不动,只能呆呆杵在一边。

惊红剑主芝兰玉树,没有傅昀那遭人冷眼的低微出身,也没有江雪鸿那怀璧其罪的殊绝血脉,他心头究竟积压了些什么纷杂意绪,才会醉成这般模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传来一声清唳的马嘶。姜钺望向来人,笑着从储物戒里转出一只金镶玉盒:“帮我送阿荇回去,这是赏你的。”

江雪鸿打开金镶玉盒,待看清其中晶莹剔透的一对碧玉耳坠,眉梢轻挑:“姜二公子这是打发丫鬟呢?”

姜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废话少说,就问你做不做?”

江雪鸿见他醉得一塌糊涂,把盒子“咔哒”一合,轻笑道:“成交。”

陆轻衣暗暗心惊:原来当年“芥子清虚”竟是这么随随便便就交付出去的。

月淡风和,长街上空无一人,除了平稳的马蹄声,便只有隐隐约约的更漏声了。

身后,江雪鸿淡淡道:“姜三小姐还想装睡到几时?”

陆轻衣厚着脸皮,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道:“你叫我?”

江雪鸿意味深长地勾起唇,继续道:“听闻姜三小姐豪掷千金,不惜用万年笺骂我是大混蛋?”

陆轻衣浑身一个哆嗦。

他怎么看到的?!

……你妹,肯定是那个腹黑的君子剑坑了她!

事已至此,陆轻衣只能硬着头皮胡扯道:“你看漏了,我写的是‘和你过不去的都是大混蛋’。”

江雪鸿低低笑了一下,贴近她的耳朵,凉凉唤道:“阿荇。”

这同凄凉筝幻境里一模一样的语调刺激起陆轻衣浑身上下的敏感神经:“不许叫我阿荇!”

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恼让少年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很讨厌我?”

陆轻衣双眸圆睁,指着自己道:“对对对,你仔细记着这张脸,长成这样的都没安好心。姜阿荇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一心想着对你骗身骗心,所以你千万不能爱上她,呸,爱上我。”

江雪鸿眼神渐渐幽深:“哦?”

陆轻衣拖开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对你半点兴趣都没有,我俩结合不会幸福的,这婚约我解定了!奉劝你赶紧把我送回去,今后正常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别卿卿我我的!”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江雪鸿暗暗嗤嘲,沉声道:“既要赶时间,姜三小姐可坐稳了。”

说着便拉紧缰绳,夹紧马腹,带着她疾速往隐云庄驰去。

身下陡然颠簸起来,陆轻衣吓得连忙攀紧他的腰,一边用脚踢他的佩剑:“晏老五,你混蛋啊啊啊啊!”

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似的。

江雪鸿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个头高了些,身上也不似往常般凉冷,声音少了些软媚……等等,他这是在和谁比较?

他眯缝起眼睛,发凶道:“叫晏五哥哥。”

陆轻衣委屈无比。

自己眼巴巴进来救他,他居然欺负人!而且,晏五哥哥……他就这么喜欢姜荇叫他晏五哥哥!

“晏老五晏老五晏老五!你个大白痴大傻冒大蠢货,我讨厌你!!!”

她还没骂完,便被提着后衣领丢在了隐云庄门前的石狮子上。

“哭了?”身侧传来少年讶异的声音。

在擂台上明明神气的很,怎么现在倒成哭包了?

陆轻衣胡乱抹了把眼泪:“你滚!”

江雪鸿被她瞪得有些心虚,却又拉不下脸道歉,何况根本不知是哪儿惹着她了。

他递去一块锦帕,别过脸生硬地安抚:“莫哭了,回屋好好休息。”

弦月西斜,陆轻衣看着江雪鸿策马而去的背影,心头的恼意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必跟少年计较呢,他又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早点遇见,她说不定真的可能与他策马江湖。

她快速甩了甩头:别胡思乱想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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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要紧。

顺着追踪香指引,陆轻衣翻出闺房,行至一处偏僻的竹林,转悠许久才终于找见了醉倒在溪边的姜钺。

朦胧月色衬着朦胧雾气,丛草窸窣作响,一水之隔的对岸,怀抱筝琴的女子款款走出,眼中是一片深蓝幻海。

姜钺撑起醉眸,难以置信道:“怜怜?”

君怜月眼角微垂:“钺郎。”

她极少笑,笑起来又何止是倾国倾城。

姜钺又饮了一盏酒,眸中浸满痛意,自嘲道:“你既已投靠孟临川,入了魔道,又何必再来见我。”

君怜月涉水而来:“可我舍不得钺郎。”

水映月,人似花,姜钺愣愣看着梦中人一步步走近,忘了谁仙谁魔,也忘了何月何年。

陆轻衣心下一沉。

姜钺一叶障目,看不到君怜月空洞无光的眼神,也看不到她袖底锋芒毕露的匕首。

江雪鸿说过,她在夜岭扎了他一刀,才惹了涅槃刺的反噬,可她一点记忆都没有。还有,君怜月在阑江上突然挟持她的时候,精神状态同样非常不正常。

莫非,君怜月也中了“忘川秋水”?

思量之际,君怜月已到了此岸,用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不知公子今夜可有想听的曲子?”

姜钺瞳孔蓦地放大,再顾不上是非真假,伸手就要拥她入怀。

看到那一圈都开了刃的刀片,陆轻衣亦来不及多想,冲出草丛,往姜钺跟前一挡——

银光闪烁,冰凉的刀锋刺入小腹,鲜血沿着刀口边缘流下,一寸寸濡红了衣衫。

比疼痛先到来的是酸麻,陆轻衣眼前发黑,却连一句呻|吟都发不出来,视线划过没入云间的月和风中摇荡的竹,最后定格在姜钺颤抖着开合的唇瓣上。

或许,醒来就能出幻境了。

我叫阿倾(上)

醒来时,陆轻衣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黑着脸的江雪鸿——少年版的。

啧,没出去。

但不管是少年还是成年,生气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她脸色惨白,与他阴云密布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依然挑衅道:“晏五哥哥,仇人倒霉,你不应该高兴吗?”

江雪鸿冷冷道:“送到家门口还能跑到五里外挡刀,下回就该把你绑床上去。”

死傲娇,这是愧疚呢。

陆轻衣心中刚有些暖意,突然想起自己披的是姜荇的马甲,警铃大作,连忙瞎说起来:“是我自个儿瞎跑的,我这种恶毒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捅,先试试刀口有多深,到时候好一招毙命弄死你。”

江雪鸿:掰,你接着掰。

陆轻衣撑着起身:“反正我说啥你都不信,但我真是为你好,等你醒来——不对,等你下辈子就会明白了。”

好端端一个幻境,她都给编出三生三世来了,要命。

江雪鸿轻轻一哂,端起一旁的药碗。

陆轻衣盯着他掌心朦胧的火光,眉心打皱:“吃药也没用,这毒治不好!我是为了你才进来当尝百草的神农,你赶紧把婚约——”

她话音未落,便被江雪鸿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

“咳咳咳!”温热的药汁一滴不漏划入咽喉,唇齿间迅速溢满了苦味,陆轻衣眼眶通红,瞪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姜荇。”江雪鸿笃定道。

陆轻衣一顿,赶忙低头去看胸前的两团肉——这么点尺寸,是姜荇的身子没错啊。

她顽强装傻道:“我不是姜荇还能是谁,你总不会有几个未婚妻吧?”

屋外恰响起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姜钺道:“企之,我和辰卿进来可方便?”

江雪鸿:“无妨。”

关上门,斟满茶,看着床前整整齐齐围坐着的三人,陆轻衣嘴角抽了几抽——这架势,好像不太妙啊。

姜钺撑着桌角道:“既然人齐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与陆轻衣直直对视,语气温和却严厉:“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

什么鬼,NPC活了?!

她向江雪鸿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却只吐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陆轻衣气焰顿减,仿佛变成了不知所措的猫儿,结巴道:“这里三生黄粱阵……我、我是棠川的女儿……”

姜钺捏着下巴,思忖道:“三生黄粱?似乎有点印象。”

“夜岭迷阵,守灵香花的,困不死人。”傅昀简短道,旋即鹰目一冷,“但我倒不曾听闻神女尚有子嗣。”

江雪鸿与姜钺对视一眼,取出微微发烫的芥子清虚:“气息虽弱,却是神泽无误。”

姜钺又问:“神女可知阵外如今年月几何?”

陆轻衣满脸戒备:“你是真的姜文默吗?”

姜钺碧瞳一弯,绽出同凄凉筝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笑容:“如假包换。”

陆轻衣垂下眼帘,一下下扯着被子,三人也静静等着她开口。

那个提前入了三生黄粱阵的人,想必就是傅昀,至于姜钺,恐怕是埋骨之地的残念被吸入了阵法。

这样一来,玉京三剑便聚齐了。

许久,陆轻衣才小声道:“我入阵的时候,是长庚九十九年七月十八,距离现在有两百多年。”

视线交换一轮,少年们便已了然:她指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掉了马甲,幻阵也没什么动静,陆轻衣彻底豁出去了,指着姜钺道:“你已经死了。”

指尖转向傅昀:“你右手废了。”

最后对准江雪鸿:“你沉剑自闭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玉京三剑,如今一死一废一弃,令人唏嘘不已。

才说几句,傅昀突然以掌拍桌:“荒唐透顶!”

陆轻衣向来怕他发疯,忙裹着被子钻进江雪鸿怀里,这一动,又牵得伤口疼痛起来。

江雪鸿轻拍她的脊背安抚,对傅昀道:“大师兄,用人不疑。”

抱在一起的二人举止亲密,动作却毫不生疏,惹得一旁的姜钺眸色变了几变。

两百年,傻小子终于会拱白菜了?

话题一打开,陆轻衣便将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交代了,顺带还得知了姜钺竟已独自试着破了一次阵法,幻境动荡引得傅昀和江雪鸿怀疑,直到她挡下那一刀,姜钺这才将疑虑一并和盘托出,三人彻彻底底坦诚相见。

秋窗夜话,故人剪烛。听罢少女的口述,玉京三剑的脸色均是一片凝重。

姜钺率先打破沉默,似笑非笑调侃道:“怎么没了我,你俩就闹成了那般模样,不是白白给人看笑话吗?”

他先伸手拍了拍傅昀:“早就说过你是疯狗一条,果不其然吃亏了吧。”

又拍了拍江雪鸿:“看不出来能一统天下啊,世君大人,不过——谁准你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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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昀和江雪鸿有些窘迫地偏了偏头。

最后,姜钺扶额轻叹:“君怜月和魔毒之事我不曾同你们说,是我之过。”

傅昀一掌击在他肩背上:“活该的混账,死了在这儿忏悔给阎王看呢!”

姜钺吃痛,却有些畅快地笑了:“我不是圣人,不过是做了梦想之事,护了心属之人,纵心有所愧,却不后悔。”

他按住傅昀的手,抬眸望向江雪鸿,嗓音骤冷:“但我哪怕心有偏私,也绝不会设杀阵对付挚友,除非……”

三个少年异口同声:“有人改阵。”

姜钺徐徐起身,指尖点着座椅扶手,笑道:“这个年岁,就属我最通阵法,正好助你们出去,替我报仇。”

江雪鸿问:“可看出是何阵?”

姜钺按上佩剑:“硬破不成,恐怕是个大型的紫微棋阵,且先寻次阵眼吧。”

陆轻衣眼前一亮:“这个我也会!”

声影楼赌坊里,公主大人教她破的那个迷局可不就是紫微棋阵?

江雪鸿按下蠢蠢欲动的小姑娘,蹙眉道:“魔毒凶险,你且安生养着。”

这般性子,外面那个他,怎不知道拦着些?

陆轻衣倔强抗议:“呆子,早点破阵比什么都强。生命在于搞事,让我在幻境里躺着等死,想都别想!”

“那便分两头行动,”姜钺脸上挂起老父亲般欣慰的微笑,搭上江雪鸿的肩,语气幽幽,“企之,‘阿荇’就拜托你了。”

话毕便一把拖过傅昀,挤眉弄眼道:“不是说我死前都没见上你一面吗?走,破阵去。”

傅昀不服:“指望他俩能成事?”

姜钺对着他的胳膊狠狠一拧:“不解风情的二愣子,也不知以后谁能啃下你这块铁疙瘩。”

陆轻衣呆望着二人的背影,忽又听得姜钺传音入耳,一字字浸着认真:“晏企之秉心直谅,真深情人也。纵白璧微瑕,窃窥其风骨不俗,堪为良配。望神女惜之重之,早日成全佳话。”

这话除却拉拢之意,更意味着这个少年对她与江雪鸿比肩的认可。

陆轻衣心脏猛地扑通了几下,抬头正对上江雪鸿同样专注的目光。

玄衣少年长发高束,漆黑的眼眸衬得瓷白的脸庞更加精致:“你的名字。”

鼻尖发热,陆轻衣忙捂住下半张脸,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问我的名字?”

江雪鸿默然弯了唇,两指敲着床柱,揶揄道:“这里还有旁人不成?”

这般轻佻模样,竟和两百年后完美重合了起来。陆轻衣睫梢颤了颤,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故意娇声道:“晏五哥哥,我叫阿倾。”

叫人家“阿荇”,偏偏叫她“苏请客”,难得逮住这个机会,才不让他乱起外号。

江雪鸿觉得没有一丝熟悉感,眉棱轻拢:“真名。”

这般不好糊弄,陆轻衣登时恼了:“叫就叫,不叫拉倒!”

未来的天下第一此时还不知如何应对喜怒无常的小姑娘,江雪鸿抿抿唇,顿了许久,才极轻道了句:“阿倾。”

陆轻衣小尾巴一翘:“有事?”

“可需我做什么?”

“再叫声爹来听听。”

见他脸色骤暗,陆轻衣瞬间收起小尾巴,裹着被子往里床挪了挪,又挪了挪,负隅顽抗道:“不叫也没关系,那,那就把婚约解了。”

然而,江雪鸿只是诡异一笑,片刻后,又一碗黑乎乎的温热药汤送到了跟前。

“……”自作孽,不可活。

双赢局

分明已经过去两百年,对那人的恐惧却始终不曾消散。

落稽山的监牢那么冷,陆轻衣喜怒无常,轻而易举便能掌握她与江寒秋的性命:“想走?让上清道宗派江雪鸿来同我对峙。”

辛谣不敢再回忆,深吸一口气。

别怕,都过去了。

以身为祭,不可能有残魂留存的,那些招魂禁术只有江雪鸿信而已。

掌柜知她出手阔绰,又殷勤迎上来:“夫人有所不知,这牡丹花饰是本次嘉洲花魁赛候选云娘子的,她也是我们店的常客。”

近日有关寻常阁头牌的舆论颇多,这朵奇花也给店家赚足了眼球。

辛谣越看越觉得熟悉,不禁联想起白谦的密函:“那丫头可是叫云衣?”

掌柜颔首,丝毫未察觉她的警惕,乐呵呵道:“说来也怪,这花饰哪处都真,在我铺子门前展出了一月多都没凋谢,芳香依旧,真不愧是第一等头牌美人。”

辛谣暗自冷笑:货真价实的妖花,当然不会凋谢。但其中凝聚了云衣的妖力,或许可以从中发现某些端倪。

“浣碧,把这东西买了。”

听她这般说,掌柜忙拦住上前的侍女:“这是非卖品,云娘子眼看就要选上花魁了,我得把这奇花好好供着。”

辛谣半讽刺半威胁道:“妖女的东西也敢一直留着,不怕招来祸患吗?”

掌柜闻言一愣:“最近生意也没见不好啊。”

辛谣不屑同凡人掰扯,同侍女使了个眼色。

浣碧取过她幻化的净瓶,居高临下问店家:“十两黄金外加暮水圣泉换你这东西,卖不卖?”

掌柜东瞅西望,纠结许久,终于忍痛道:“……卖!”

奇花再奇,到秋日肯定也要凋谢,但十两黄金和圣泉的买卖,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

片刻后,辛谣被侍女搀扶下车,抬眼便看到嘉洲府前正悬着的那幅水墨人物图,手心狠狠一攥。

侍女被她抓得一声痛呼,辛谣却浑然不管,提裙上前,仔细辨认过一轮画中人,最后盯着那落款的“衣”字,气得牙关紧咬。

寂尘道君一剑定北疆后,为了巩固上清道宗的威望,掌门夫妇想要谋划一幅写真悬于正厅,江雪鸿却从来不作理会,如今却跑去凡间给妖女做模特,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妒火中烧时,身后忽传来谦卑的一声:“白谦不曾远迎,还望圣女恕罪。”

辛谣沉着脸回眸:“我与寒秋成婚百年,还不知改口吗?”

白谦毫不在意她借故撒气,顺从行礼:“白六见过上清道宗掌门夫人。”

暮水在神族湮灭时因驱魔圣泉得势,江寒秋也不过道尊夫妇的养子。如今神族回归,若非江氏正牌血脉江雪鸿仍守着昆吾剑冢,上清道宗早该散了。

辛谣不知他心下讥蔑,勉强压下怒意,问:“那小妖女何在?”

“三日后会来洲府参赛。”白谦有意激她,“那女子与义妹有颇多相似,白六未不甚确定其身份,只觉寂尘道君将本命剑留于寻常阁外,又给了无极引和无色铃为她护身,恐怕不甚妥当。”

既有前车之鉴,居然还把秘宝给出去两样。辛谣顿时火了:“想得美!你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白谦阻拦道:“寂尘道君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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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留了不少禁制,不可直接干涉啊,不妨你我从长计议。”

辛谣听出他早有准备的意思,屏退诸人,冷静下来:“你待如何?”

白谦示意她避至僻静处,略显赧然道:“窈窕佳人,君子所欲也。实不相瞒,在下曾有梳拢那位云头牌之意,奈何未得偿愿。”

辛谣挑眉问:“想让我帮你得到她?”

白谦微笑:“双赢之局,何乐而不为?”

辛谣指尖绕过一段半透明的丝弦,眯眼道:“我可不会轻易与虎谋皮。”

暮水冰蚕炼化的灵丝对魔脉具有无可比拟的敏感度,任何与邪门歪道有染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比如当年陆轻衣,比如如今江雪鸿,比如……眼前这个人。

伪装被揭穿,白谦全然不惧:“难道江夫人便甘心让位于一个替身?”

辛谣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故作惊讶敲了敲扇子:“听闻寂尘道君匆匆回宗,说是要三聘六礼明媒正娶,您还不知情吗?”

辛谣惊愕不已:“他要娶妻?谁?!”

“您只需问过掌门便知。”白谦叹惋,“寂尘道君在贵宗一言九鼎,可惜我人微言轻,无法抱得美人归,怕是要抱憾终生了。”

上清道宗独立于五城十洲仙盟之外,仗着昔日道尊的威势空有其名,实则只仰赖于江寂尘一人,掌门之位更是形同虚设。

此话恰戳中了辛谣的心事,她自言自语道:“不行……绝对不可以……”

首席娶妖女为妻,无论如何周旋都会是对道宗威望的重大打击,这些年江寒秋在外已经抬不起头,一旦让江雪鸿做成,今后宗门的外交只会更加艰难。

袖中牡丹花香袅袅溢出,在心头凝结成一片不散的阴霾。

清源二年陆轻衣以身祭阵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江雪鸿做不出来的了。

辛谣愈发觉得荒唐,也不顾白谦尚在身侧,直接取出传音玉符连往上清道宗:“夫君,寂尘师兄回府了吗?”

对面即刻传来朗润的男声:“刚传信说要置办婚仪,我正准备与你商议。”

辛谣看向白谦,对方似不欲听,当真沉浸在横遭夺爱的痛苦里。

江雪鸿断情绝爱,竟敢让一个与陆轻衣容颜肖似的女子嫁入道君府,甚至,那就是陆轻衣未散尽的阴魂。

“私相授受,无信无媒,”辛谣几乎无法压抑住尾音的缩颤,“此事关系重大,夫君可否劝住师兄……让他再斟酌一二?”

玉符倏闪,江寒秋掌门无奈道:“恐怕不成,他已让弟子开坛布阵,想把之前开天眼欠的,连同婚礼上闯天关的雷劫一并应了。”

道君府与道宗其他地方就如同两个世界,江雪鸿用那轻描淡写的语调说出来的事,连掌门都无从干涉。

事态比预想中严重了不知多少倍,辛谣匆匆挂断传音,心中一盘乱麻。

赶回去也无用,江雪鸿油盐不进,想要阻拦只能从云衣这里入手。眼下他们二人分离,江雪鸿应雷劫时定不及兼顾嘉洲,如今正是唯一的动手机会。

白谦出身清霜堂,给他送个人情,也可缓和清霜堂与上清道宗的关系。

辛谣思量许久,抬眸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叫阿倾(下)

木落霜清时节,秋光遍照桂树丛菊,落蕊似金屑一般洒满小园,忙碌的少男少女却没有半点游赏的闲心。

石桌边,陆轻衣扯着江雪鸿的袖子,指尖点过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地图,絮絮叨叨道:“我昨天晚上算了一下,西北那边有几个关键次阵眼,咱们清扫完其他地方再去。你不许一个人乱跑,必须带上我。”

她的话令江雪鸿恍惚:“你很着急破阵?”

那些过往,他光是耳闻便已肝胆俱寒,可这幻梦中却一片岁月静好。

陆轻衣眼皮一抹:“废话,我都小命不保了,才不要顶着姜荇的脸和你耗死在这里。”

这话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幻梦里的魔毒,一方面是现实中她元神的损伤。

见江雪鸿面露担忧,她忙又道:“这里头咱们呆不到毒发就能破阵,两百年后的你正在想办法救我……唔,你很厉害的,不然我早一命呜呼了。”

江雪鸿自嘲一笑:“你眼里全是两百年后的我,却从没留意眼下的我。”

“你只是暂时失忆了。”陆轻衣使劲摇了摇他的胳膊,“你不会留恋上这里了吧?醒醒老弟,心魔的目的就是把你困死在美梦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江雪鸿拈起她被微风吹落的长发,含笑道:“罢了,你是真的便好。”

陆轻衣眉头直扭:“你果然是如假包换的晏企之,两百年后的你也会边玩我头发边傻笑。”

四目相对,随着小姑娘一声惊呼,身子被带着转过一圈半,满地金英随着裙裾乱舞,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被他按在桌旁的桂树之下。

少年的身量如同柳条抽枝,转眼他便长得这么高了。

江雪鸿撑在陆轻衣身前,微俯了身,用眼神死死锁住她:“阿倾。”

眸光粲然,似乎要透过姜荇的皮囊看到灵魂里去。

陆轻衣心脏突突直跳,只见他神色古怪,好看的唇瓣一张一合问:“你我当真只是朋友?”

“对啊,才认识没多久。”陆轻衣疑惑地歪头,“你就这么想和我结仇?”

凤眸浮现一抹失落之色,江雪鸿又问:“两百年后的我,待你如何?”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陆轻衣愣愣道:“挺好的啊,但最近总是耍我,还和我吵架。不过你要是不作死就好了,这样我也不要浪费血救你。”

江雪鸿轻笑出声,眼中的失落慢慢转为玩味,抬手折下一枝桂花,端端正正插在她发间。

陆轻衣看着他珍重的神色,眼前仿佛拨云见月。

少年的心思,是很好猜的,毕竟年华太浅,心事想藏都藏不住。

他凝神看一个人时,便只是在看那个人而已,悲欢喜乐,根本毫不掩饰。

何况——啧啧啧,耳朵都红了诶。

她脱口问出:“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我的意思是,不是这个姜荇的壳子,而是芯子里的我。”

江雪鸿眸色愈发幽暗,只道了句:“你猜。”

“可你都没见过我。”

“两百年后不就见着了?”

陆轻衣觉得这话逻辑有问题,别过头嘟囔道:“呆子,就算你现在三聘六礼娶了我又如何,反正你中了‘忘川秋水’,出去后就不记得了,又不用负责。”

道盟世君怎么可能会任着毒蛊给自己添乱,恐怕他入幻梦前,便已打定主意要舍了这段记忆。

再退一步讲,少年的喜欢本就缥缈无据,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坎坷的岁月与虚假的皮囊。

陆轻衣还在惊羞与懊恼中纠结挣扎,江雪鸿突然捂住她两只耳朵,一点一点将小脑袋扳正。

少年剑侠定定望着她,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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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可以找我负责。”

陆轻衣读不懂他的唇语,眼看着那张越离越近的脸,全身蓦地一绷,使劲抗拒道:“你要是敢亲姜荇,我现在就咬舌自尽,你自个儿想办法出去吧!出去就绝交!”

江雪鸿却听笑了,又轻又低唤了声“阿倾”,上前一步,曲臂抵在树上,将她牢牢锁入怀中。

陆轻衣挣脱不开,哆哆嗦嗦闭上眼,不管不顾骂道:“见一个爱一个的死渣男,你别碰我!”

完了完了,晏老五发情了!她的初吻居然要顶着别人的壳子献给一个幻境中的假男人,告到玉皇大帝面前都申冤无门!

江雪鸿愈靠愈近,轻轻捧起她的脸,然后——用脑袋重重撞了一下她的额头。

“???”

“哈哈哈哈——”江雪鸿跳开几步,双臂抱腹大笑起来。

“混蛋,你又耍我……”陆轻衣气鼓鼓捂着额心,抬眼便瞅见他笑得恣意的模样。

诶,被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喜欢,感觉也还不赖?

“我提前说明白啊,咱俩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以,但正事还是要认真办的,不许赖在幻梦里不出去。”

及时行乐嘛,他都喜欢她了,那就坦然接受呗,反正她也不用对他负责。

而且,被离渊晏五喜欢欸,即便是假的,她也要上天了!

江雪鸿掩眸一笑,认命地朝她伸出手:“但凭吩咐。”

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火速牵上了手。

园中香馥醉人,陆轻衣取下发上的桂花枝,踢了踢少年的小腿肚,语气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傻子,你都不问问我对你的想法?”

不怕自己是单相思吗?

江雪鸿淡淡扫她一眼:“都写脸上了。”

陆轻衣连忙捂住脸,浑身炸毛:他什么意思?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快沦陷在这个幻阵里了。

*

相比某两个人的腻腻歪歪,姜钺和傅昀那边显然给力得多,一番折腾下来,四人终于在清霜堂顺利会师,同扫雷般依次攻破次阵眼,再合力找出主阵眼。

魔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陆轻衣走不动路,却死犟着不肯躺着,赖着江雪鸿背着自己继续破阵。

秋冬之交,傅昀坐在客栈二楼,俯瞰院中奇异的景象,频频瞪目:“姜二,那个背着你妹子到处刨坑的蠢货,当真是我认识的晏五?”

“看那溯冥剑,自然是错不了的。”姜钺掐指算卦,不动声色纠正道,“人家是神女之女,可不是我小妹,论辈分还比咱们高上一级,嘴放干净点。”

傅昀讽刺道:“早死还在这装深沉,什么破毛病。”

“早死有早死的好处啊。”姜钺唇角挂着缥缈的笑影,“待九泉之下重见,你们都满头白发了,我还是英俊潇洒。”

傅昀把脚跷上了桌,睨着他道:“废话真多,有什么遗言倒不如一并交代了。”

姜钺微微怔愣,旋即清了清嗓子:“也好。”

“一来,道魔之战一旦爆发,企之一人恐怕难以兼顾十洲,我知你心存芥蒂,但当年既受了他同门之礼,能帮还是帮上一二。”

“二来,怜怜和阿荇若当真与魔道有染,自须秉公执法,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望道盟允她们一个请求。”

“至于其他,”他眉眼一柔,“年年清明,记得替我浇上一壶好酒。”

人同听雨谁千古,一岁林花即日休。

院内,陆轻衣披着大氅瞎指挥道:“再往前三步,不对,五步……算了,你都戳两下试试吧。”

江雪鸿把她往背上提了提,无奈道:“你这阵法学得着实精妙,这院里统共就两个次阵眼,我这来来回回都捅十几个窟窿了。”

陆轻衣敲了一下他的头:“谁让你现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鸡,要是两百年后的你,溯冥剑一挥就能破阵。”

剑刃刺入,土地上缓缓浮现出熟悉的鸟虫书状符文。陆轻衣立刻来了精神:“哦豁,我这不是算对了吗!”

江雪鸿记下阵符形状,问:“接下来去哪?”

陆轻衣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指了个方向:“往那里走二里路看看,找完这个我们就去吃点东西,嗯……我想吃松鼠鳜鱼。”

江雪鸿笑道:“连着几日胡吃海喝,都添不少斤肉了。”

陆轻衣无所谓道:“反正是幻境,放纵一次又何妨?”

根本不是她的身子,胖成球又怎样?

她伏在江雪鸿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问:“晏企之,你现在喜欢我到什么程度了啊?”

江雪鸿看了看天色:“可以在日落前让你吃上松鼠鳜鱼的程度。”

“真不会哄人,你应该说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的那种程度。”陆轻衣玩着他乌亮的长发,酸溜溜道,“算了,两百年后你心里有姜荇了,眼下都是我偷来的。”

江雪鸿步子一顿:“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未曾对姜荇动过心?”

陆轻衣怼道:“你都为人家生了百年心魔了,还说没动过心,鬼才信!”

江雪鸿有些底气不足:“你说那是毒……”

陆轻衣仗着少年脸皮薄,无理取闹起来:“呸,没那心思中了毒也没事,渣男!”

两人吵吵闹闹,江雪鸿竟也渐渐能算阵眼了,甚至比陆轻衣还要准,可算追上了姜钺那边的进度。

随着魔毒蔓延,陆轻衣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所幸次阵眼已经清扫得差不多,很快便能找到主阵眼了。

江雪鸿心知肚明,只握着她的手为她渡灵力:“余下的阵眼我和文默他们去破,你且安心疗养。”

说得淡定,手却在打颤。

陆轻衣不住流着虚汗,虚弱道:“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及时行乐,但正事上不能掉链子。”

江雪鸿自嘲一笑:“你总说我不会说软话,自己的心肠却硬得很。”

疼成这样,却从不吭声,那真正的她得吃过多少苦?

陆轻衣不仁不义道:“都说了我是狠毒的女人,是你非要招惹我的。”

少年的感情冲动又偏执,却无比珍贵。

如果说司马宴对她是含蓄不显的偏袒,那他则全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甘之如饴。”江雪鸿揉了揉她的发顶,“阿倾,我等你睡了再走。”

暖流一汩接着一汩涌入筋脉,却填不满空落落的心口。

其实,真江雪鸿对她也挺好的,但那是对朋友的好,假江雪鸿却是对心上人的好,是唯一的,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又很像。

陆轻衣催眠自己把他们当成两个人,催眠催眠着,竟真睡过去了。

寒风吹得窗棂呼呼作响,药香弥漫中,少女的吐吸渐渐平稳。

床畔守着的少年轻轻替她擦去虚汗,俯身贴近那绀青的唇,眸光暗了又暗,唇瓣将落未落,最终只是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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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放纵一次(下)

回到长着巨大瘿瘤的老槐树底。

江雪鸿昏昏沉沉地醒来,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睁眼便瞧见压在自己胸膛上长发散乱的小姑娘。

很好,又没听他的话。

陆轻衣握着大蝴蝶银簪,慢慢恢复意识,却在感官连上线时痛呼起来:“疼疼疼疼疼疼!”

江雪鸿瞳孔骤紧,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慌张,忙扶住她:“陆轻衣!”

陆轻衣捂着心口,冷汗直冒:“帮我……封一下穴道……谢谢……”不然她真要活活疼死了。

江雪鸿慌忙点上她周身大穴,捉过她的手给她传灵力。

灵台一片混乱,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只知道,陆轻衣不能有事。

鸦声啼过密林,雾霭轻寒,昼夜难分。

陆轻衣在他胸口嗅了许久的沉香气息,终于感受到心脏逐渐跳起来:“呼,好多了……”

果然元神不稳,还是影响她搞事。

这个姿势实在暧|昧,她轻轻推了推江雪鸿:“那个,你放开我吧。”

江雪鸿上下打量一圈才替她解了穴道,却没有松开环抱她的双臂。

陆轻衣也懒得矫情,插上簪子,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摸出子夜镜:“晏企之,我摘到花了。”

江雪鸿接过子夜镜确认了一番,松松搂着她,蹙眉斥道:“不是让你莫要回头?”

陆轻衣撇撇嘴:“没有我,你怕是得在里面困到死。”

江雪鸿嗤声,运起真气在探入她的心脉。

陆轻衣望着他与少年相仿的专注神情,忍不住问:“那些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雪鸿淡淡睨她一眼:“可是我许诺你什么了?”

幻境中少年说过的情话如流星雨般划过脑海,陆轻衣腮上一红,猛砸了他好几下,没好气道:“自己想去,才不要告诉你!”

现在的他太聪明了,还是少年时候比较傻。

真气运转了一周天,小姑娘的身体无甚大碍,只灵力亏了一截。江雪鸿这才稍稍放了心,起身打横抱起她,转过话题:“我身上魔蛊已解,且在寻常阁休整一日,明日回景星宫替你修补元神。”

陆轻衣把嫣梨给的指甲片丢出去引路,阴阳怪气道:“恭喜世君大人,贺喜世君大人,您待我真是慈悲为怀仁至义尽,我烧香拜佛保佑你早日破境。”

这副气定神闲的态度,肯定早就预谋好要借三生黄粱阵解“华胥引”和“忘川秋水”,等到顺手治了她的伤,就可以继续为道盟玩命了。

思及此,陆轻衣又狠狠搪了他一把。

撩人不负责的混蛋!

“……”江雪鸿看着怀里炸毛的小雀儿,无奈暗叹。

气成这样,必然是三生黄粱阵中那个他惹了她不快了。不是让她在外头好生候着,何必给自己找气受?现在倒好,一并怪到他头上了。

江雪鸿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忽望见前方开阔地带立着一个人影——身穿粗布衣衫,鹰隼般的灰眸却透着桀骜不驯的气势。

“……大师兄。”

傅昀似也在等他,侧目望见二人别扭又亲密的模样,嘴角一抽。

前日他临走之前,池幽突然递来一只盛了血的瓷瓶:“小妹妹懂事,你就别较劲了,也别同晏五说。”

她逼着他饮下那苦涩的血,又道:“今后寻常阁就是苏妹妹的娘家,你若再吓唬她,就是同寻常阁作对。”

出幻阵之前,姜钺也勾着他的肩,调侃道:“神女心性纯然,你那倔脾气务必收着些,当心企之再来问你的罪。”

傅昀难以理解:毛躁多事的小丫头罢了,至于个个都向着?

默然间,江雪鸿已走近身前:“大师兄为何在此?”

傅昀知他受“忘川秋水”影响,不曾记得阵中之事,眯着眼道:“这丫头还没同你说?拖到这个点才破阵,就属你俩磨蹭。”

陆轻衣鼻腔里“哼”了一声,身子却又往江雪鸿怀里缩了缩。

江雪鸿凝眉:“此话怎讲?”

傅昀负手而立,简短道:“阵中存了姜二的残念,他一来托我帮你一帮,二来替他的小妹和姘头求个人情,旁的东西,你问怀里那个吧。”

江雪鸿怔愣许久,薄唇抿了又抿,只吐出一个极轻的“好”字。

重历一遭少年事,傅昀心头躁郁不已,抬脚踢碎一块巨石,转过脸恨声道:“道盟的破烂事,别指望老子替你擦屁股,逢到清明去给姜二那混账上坟!”

潜台词却是,除了道盟之事,他可以找他。

江雪鸿眸中沧澜暗涌,不甚分明一笑:“多谢大师兄。”

从此往后,天涯海角,有人赴约。

*

夜岭之外,凉月西斜,来时吵闹不歇的两人此时却各怀心事。

江雪鸿抱着陆轻衣御剑穿过流云,终于打破沉默:“陆轻衣,我知你没睡。”

陆轻衣心头一紧,睁眼道:“干嘛?”

江雪鸿俯首贴近她的额际,郑重其事道:“幻境之事,一一说与我听。”

想不起来,像是隔雾看花,隔水望月,他甚至调动了内功,都无法窥探分毫。

而那些零碎的模糊画面中,她顶着姜荇的脸,或哭,或笑,或恼恨,或伤离,一双明澈的眼眸从来只看着他。

不像现在,看似乖顺地靠在他怀中,却好像随时会抽身而去一般。

陆轻衣只当他还念着故旧,掰着指头分析了一通姜钺的心路历程,最后道:“所以,姜钺给你设的不是杀阵,只是困阵,有人改了阵眼,我猜就是给姜荇华胥引的那个蒙面人,你回头顺着孟临川查查试试。”

江雪鸿淡淡颔首,又道:“说你我之间的细节。”

陆轻衣避重就轻道:“没什么细节,就是我一开始以为毁了你和姜荇的婚约就能出去了,结果你一点都不配合,害我暴露了自己,被你们三个给扒出来了。”

江雪鸿扯了扯唇,眼神是看透一切的幽深睥睨,嗓音陡暗:“捉迷藏,有意思?”

听这语气,好像她再躲下去,就要直接送去紫极峰问审了。

陆轻衣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咕噜”着吞咽了好几下,扯过他的衣襟,豁出去道:“我、我看瞒不住就把知道的都说了,结果你突然有一天树咚我,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就认了……”

天际微白,风声流过耳畔,男人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飘忽散漫。

陆轻衣一眨不眨盯着他:“喂,你认了诶!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江雪鸿松了松臂弯以示安抚:“继续说。”

陆轻衣不信邪般又看了许久,瘪着嘴松了爪子,脸上大写着“失望”俩字:“然后我俩就边破阵边处对象,我指望你想的挺开的,谁想到那么死心眼,让你一剑捅死我的时候磨磨蹭蹭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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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姑娘一样,要不是我大义凛然软硬兼施,连指甲都掀了,你肯定出不去了!”

她歪着头道:“还有还有,你最后让我出来问你一个我树底下问过的问题,我没听懂,你就边拿断剑捅我边莫名其妙说了句‘你猜’,让我猜什么也没说清楚,我这上哪儿猜去!”

江雪鸿一时语塞:还能问什么,按她这说法,从头到尾只问了喜不喜欢她这一个问题。

思及此,他眸光一滞,突然打通了某个关节——失手伤她时的惊惶无措,送她灵镯时的心上温存,夜岭鬼崖下的陌生情绪,都指向同一个荒唐事实。

——他喜欢她。

怕她受伤,想靠近她,对她好,逗她笑,没有任何旁的目的。少年涉世不深,想法纯粹,如今阅世已久,倒看不破了。

微云淡,银河浅。

小姑娘算不得楚腰纤削的娇娥,平日一顿饭也没少吃,却仍轻巧得很,青丝在晚风中轻轻扬起,几绺碎发贴在颊边。睫梢轻颤,鼻尖凝脂,水杏眼清澈如镜,映出他的影子。

江雪鸿看着看着,眸色渐深,吐息也跟着重了几分。

不,他不是没有旁的目的。

爱,还有欲。

她知不知道这般神态简直就是在玩火?还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吗?而且,穿心破阵倒罢了,指甲也是随便掀的?那个他为她摧心折剑,她居然轻描淡写便带过了——不,他若不追问,她怕是根本不打算说。

……小没良心的!

陆轻衣眼见他的表情越来越高深莫测,黑眼珠小心翼翼转了转,僵硬道:“呃,反正只是个幻梦,你也不用负责。”

江雪鸿勾唇一笑,袍袖轻飏,剑锋陡然斜过一个角度:“陆轻衣,你迟早有一日会后悔招惹我。”

这天雷,怕是挨定了。

月沉西海,破晓的天光从层云缝隙中漏下,耳旁风声如洪涛呼啸,城市繁华未兴。

“晏企之,”陆轻衣睡眼朦胧,轻轻靠上男人的肩窝,那柄断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后知后觉怅声道,“我是不是祸害了你?”

许是五感渐失的缘故,灵力耗损的虚弱感轻了不少,江雪鸿的声音也极轻极远,像是隔着山岚雾气一样。

陆轻衣不知是梦见的,还是真的隐约听见他说:

“你可以祸害我。”

“心是你的。”

“命都给你。”

大婚夜

很久之前,她也穿过嫁衣。

那是在永朔七十二年的某个春夜,距今已过两百多年。

鬼宅内阴气至重,红衣成双的新人在空棺前相对而立。新娘的容颜被盖头遮住,红绸如同捆绳般紧紧缠裹在周身,新郎却只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

木梆敲了三声,大红纸钱纷飞而下,鬼魅吟唱替代了锣鼓喧嚣:“吉时已到——”

苍白的唇底掀露赤红的獠牙,新郎骤然变得狰狞,五指化爪飞扑向新娘——这随意掳来的弱女子,正是他今日的祭品。

黑影乱晃,断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屋外夜云悄渡过一轮暗而复明,新娘发髻上的流苏簪也已深深刺入僵尸眉心,瞬息制敌,一击毙命。

大红盖头轻晃坠地,女子的红唇比嫁衣还要灼目,绽开蛊媚众生的笑影:“就你这半截入土的老旧货,还想同我一度春宵?”

陆轻衣暴力拆卸下尸王的胸骨,手掌一寸寸握紧那颗非同寻常的心脏,随着灵力吸尽,尸心在她手中“砰”爆裂。

命门被毁,僵尸的骨肉迅速腐烂。四处飞溅的黑血滴落在红裙边沿,陆轻衣浑不在意,似乎早已习惯了血腥尸臭。粉艳眼波荡漾起几圈涟漪,似在享受着杀戮的快感。

有了灵力供给,她的身量也悄然高了寸许,艳冶的牡丹纹身从手臂一路绽放到颈侧,眉目流露出些许惬意——嗜血残暴,或许妖族本性如此。

正欲无声退场,头上屋梁骤然被一股狂风连瓦掀起,疾风暴雪如一片片飞刀般直取命门,直接把她当成了这起冥婚的始作俑者。

陆轻衣警觉闪避,待看清那白衣冷剑的仙君,忽而意味深长勾唇。她化刚为柔,轻而易举避开符咒封锁,正面迎着剑锋而去——

胸膛迎着白刃穿透,快到连呼吸都不及。

风烟稍散,绝色容颜倒映在沉蓝眼底,男人冷峻的脸陡然失色,却见那人影转虚,化作秾丽似血的牡丹妖花,在剑身的微颤里一触即碎,纷扬四散。

陆轻衣在不远处现出真身,冲他盈然笑道:“别来无恙啊,江道君。”

十洲年号九十九年一更,自从怀柔九十二年离别,已过了将近大半个纪元。记忆里的少年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加棱角分明,衣冠还是从前的玄素搭配,只多了一块阴阳令和一条墨蓝发带。

若把先前的江寂尘比作竹风霜露,如今则仿佛一片不可探究的莽苍深雪,让人……更加想调戏。

“无色铃早就被我炼化了,没法还给你。”陆轻衣立在尸堆废墟里嬉皮笑脸调侃,“贡献一个分|身让你捅上一剑,可消气了?”

剑锋上染胭脂血色,熟悉的花香无孔不入地侵入鼻腔。

往事只有他一人难堪难忘。

江雪鸿脸色更加冷冽,怒意不减反增:“交出尸心。”

“那东西已经被我捏碎了。”陆轻衣扯开心口衣衫,继续煽风点火,“灵力都聚在这里,道君如果不信,不妨亲自掀来看看?”

半遮的胸口点抹凝酥,牡丹妖纹若隐若现,乌黑油亮的发丝缠在红丹丹的指甲片上。

江雪鸿无动于衷,只道:“此物淫邪,于你修行不利。”

“凝丹天劫我都独自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陆轻衣带着娇嗔嘲道,“整整十道天雷劈下来,到现在还留着伤痕,道君也不知心疼我。”

江雪鸿眼神极快地暗了一瞬:“既已凝丹,为何还要接二连三争夺污秽之力?”

陆轻衣并未察觉他语气转缓,敷衍回应:“我既得了道君的剑灵和秘宝,自然想争一争落稽山主的位置。”

江雪鸿劝诫道:“玉京神族踪迹不明,五城十洲日夜动荡,此时不宜加入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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