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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器舞

暮水位于上清道宗西南三百里地,自古受道宗庇佑。族内世代推选供奉圣泉的圣女,族内其他事务则由圣女的父亲或配偶统率。虽然是微服私访,寂尘道君夫妇还是受到了暮水上下隆重的欢迎,接风洗尘的礼节一应俱全。

自从初次联络后,妄越那头只道“等待时机”,但迟迟没有动作。云衣百无聊赖,索性在江雪鸿接见各色人物时提笔催促道:说你现在的计划。

妄越却神秘起来:你知道道君夫人去了暮水吗?

鬼市不会暴露雇主身份,云衣搞不懂他为何会在意自己,还是强调道:我只要江雪鸿的命。

妄越卖关子道:等着吧,我已经把握了江雪鸿的死穴,自有妙计。

云衣不解他为何茅塞顿开,抬头瞄了一眼身侧全无破绽的男人:什么死穴?

妄越笔锋纵横,留下极为潇洒的两字:保密。

云衣:?

虽然妄越拍着胸脯表示万无一失,云衣却总感觉,这个杀手好像,不是很聪明。

嘘寒问暖之后便是设宴款待,按照此地传统,男女须隔着圣泉水脉分席设宴。云衣欣然接受,江雪鸿犹豫半晌才勉强同意,把寄雪剑留给她防身:“有事寻我。”

云衣觉得带剑入席颇有威风,点头应下。她跟着侍女七拐八拐,刚踏入宴厅,就对上了一片满是嫌恶的阴沉脸色,议论嗡嗡而来:

“看到了吗?那张脸简直和……一模一样。”

“她来暮水不会也是想污染圣泉吧?”

“替身而已,能有什么能耐?”

白家四房离开上清道宗后,辛谣为了避免云衣进一步报复,便躲回了暮水,一边养伤,一边绞尽脑汁寻找翻盘时机。

任凭辛老族长如何千叮咛万嘱咐“要尊重道君夫人”,辛谣始终无法对一介妖女恭敬以待,趁着江雪鸿不在,决心好好给她一个下马威。

此刻,她正坐在首位,目中无人笑道:“人到齐了?那便开宴吧。”

众人一齐举樽:“恭祝圣女!”

杯盏碰撞声后笙歌顿起,琴箫钟鼓一齐奏响,笑语欢声毫无顾忌,独将一人隔绝在外。

云衣环顾一圈,竟连自己的座位都没瞧见,见辛谣等人只把自己当空气,鼻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上前质问:“宾客无座,主人却先端了酒杯,这便是辛圣女的待客之道?”

辛谣蔑然不理,近旁的陌生少女插问:“音乐有了,怎么没有舞姬助兴?”

“舞姬啊……”辛谣身侧的侍女浣碧看向云衣,“眼前可不正有一个吗?”

寂尘道君一向不与人计较得失,前日竟在众人面前落了辛谣的面子,一定受了云衣的挑唆。

既然敢傲,那就帮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有的鸟儿飞上枝头,可未必能变真凤凰,万一没站稳摔死了可得不偿失。”

讽刺直露,难怪这帮人不给她安排座位,原来是指望献舞呢。

不巧,她就是浴血归来真凤凰,只是暂时不想暴露罢了。

云衣怀里抱着剑,不卑不亢道:“你这儿台面太小,怕是不够我跳的。”

浣碧想不到她还敢挑肥拣瘦,冷笑道:“知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你说说,是什么下场?”云衣徐步上前,脸上笑意不减反增,带了一丝不怀好意的意味。

浣碧迅速挡在辛谣身前,眼看她愈靠愈近,冲动道:“狐假虎威什么?寂尘道君为陆轻衣招魂的事在仙门人尽皆知,你只是个替身罢了。”

云衣慢悠悠抚着寄雪剑柄:“原来你们这么想陆轻衣啊,莫非是圣泉干净太久了,想搅些混水进去?”

辛谣神色一凛:“你怎么会知道圣泉被污的事?”

是江雪鸿同她说过,还是云衣已经恢复记忆了?

云衣避而不答,殷红的指甲盖逐个收拢,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想看我的舞?也要先思量自己有没有命看。”

说罢抽剑便挥,剑光迅疾如流星,浣碧跌在一旁,一侧发髻被尽数斩落。

她陡然发难,众人尽数戒备起来,却见云衣几步跃回宴厅中央,就着音乐持剑作舞。

在寻常阁时为了迎合宾客喜好,她大多时候跳的都是娇风软舞,步伐衣装也大多倚声而编。但今日,她却一改藏锋姿态,将三千芳华尽数显露出来,翻做主人,在欢畅音乐里作了一曲肃杀战舞。

赴节投袂,雷转风旋,对上那副天成风骨,无论周遭如何戒备,却无人能够靠近打断。灯下的红裙似染了灼灼流火,带着涅槃重生的千年古风,凤凰破景焰,江海凝清光。

寄雪没有剑灵,便可任她操纵。剑锋削铁如泥,随着殷红芙蓉飘旋绽开,云衣疾速又精准地依次绕过坐席,杯盏碎裂之声在身后渐次响起,酒液翻溅在华服之上,众人纷纷忙着擦拭。

回敬完一圈帮凶后,云衣重新转向辛谣。四目相对,辛谣慌乱丢开酒杯,却被冷白的剑锋抵上了喉咙。

隐约戛然而止,浣碧斥道:“放肆!”

云衣把剑尖又往前送了送,青丝触之即碎,威胁道:“我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剑下去,可不知道断的是头发还是脖子。”

明明有本事给在场所有人一剑,却只砸了她们手中的酒杯,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

眼前人音容简直同两百年前的梦魇一模一样,辛谣想不到她成婚不久就功力大增,气势上先输了半截,颤声道:“你敢伤我,仙门不……”

话未说完,耳边猝然响起三声清脆的“噼啪”,脸颊随即火辣辣发烫。

云衣右手还握着剑,吹了吹发麻的左手,俯瞰她道:“管你在暮水还是上清道宗,敢攀高枝就要担起掌门夫人的义务。第一个巴掌扇你不知礼数,见了道君夫人不知问安。”

她收起剑,指了指腰间明晃晃的道君令:“见此令如见道君,这第二个巴掌是替我夫君打的。”

“至于第三个,算是替你那心慈手软的夫君罚的吧。”

她力道使得极大,辛谣猛地侧摔下来,身子正好压到伤口,不由发出一声闷痛,羞愤难堪质问道:“你和江雪鸿难道就尽了义务吗?”

江雪鸿作壁上观,上清道宗的大小事务都是江寒秋和诸位长老在料理。

云衣只轻轻浅浅一笑。

桃花眉眼,芙蓉襟袖,辛谣却看得毛骨悚然。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江雪鸿辞仙退隐,并非有意逃避责任,而是因为陆轻衣。

因为陆轻衣死了。

如今她死而复生,是要取回那些被夺取的权力,甚至要所有问心有愧的人血债血偿吗?

“我夫君的义务是守昆吾剑冢,至于我……”云衣轻描淡写又意味深长道,“我的义务就是管教你。”

封魔钉来自暮水,辛谣与江雪鸿一定有过见不得人的交易,她势必要这些阳奉阴违之人付出代价。

粉衣红裙的女子气势太过逼人,在场竟无人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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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拦。云衣俯身,压低声音对辛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白谦的事闹大是想做什么。”

“再来十个白谦,我照杀不误。”

辛谣闻言愈发悚怖,猛地拽住她的衣袖,十分笃定道:“你就是陆轻衣对不对?”

云衣拂开她,缓缓眯起眼:“记住,人我夫君杀的,也就是上清道宗杀的。”

潜在的意思是,她要毁了江雪鸿和上清道宗。

口口声声不离“夫君”,可她明明什么都记得。辛谣瞪大眼睛:“江雪鸿有魔心!你再自以为是,当心引火烧身!”

此话出口,众人不由震惊。

寂尘道君皎如玉树,绝不可能与魔道有染,可西北三洲最擅长验魔的人,就是暮水圣女。

云衣也是一愣,用剑鞘重重抵住她:“什么意思?”

辛谣吃痛,喘着气道:“江雪鸿道心破损,半步入魔,信不信由你。”

仙门一向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云衣前世就被暮水诬陷打为魔道,何况重逢以来江雪鸿除了变得有些执拗,从来没表现过任何异常,故并不信这套说辞。

她调笑问:“怎么验的,难不成你同他睡过了?”

两百年前,为了给越狱拖延时间,她曾在二人身上种下云雨蛊。江雪鸿赶去净化圣泉,本以为一定与辛谣苟且了一番,但现在辛谣却嫁给了江寒秋为妻,也不知是何因由。

辛谣也回忆那段屈辱经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苍白解释道:“我、我是用天蚕丝验的。”

往事多思无益,云衣付以轻蔑一哼:“你也太废了。”

“废”字兼指武力修为,以及对异性的吸引力。

入魔之辞说者无心,却在听者心里留了根。直到浣碧把辛谣扶起,云衣才留意到她腿上与自己先前如出一辙的伤势,难怪她对剑锋和掌掴都不躲避。

记得桑落说过,江雪鸿曾在白家四房面前维护于她,云衣一时疑惑。

既然只是利用她的失忆骗婚,江雪鸿为什么还要替她出头?

别多想,多半只是为了道君府的脸面吧。

她借助江雪鸿的血快速痊愈,辛谣则没那么幸运。

被后来居上者当众打脸,云衣在众人惧怖又怨毒的目光里堂而皇之坐上了辛谣的位置。拣了几样菜品放入口中,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再次起了皱。

眼前的宴席看似丰盛,却还不如她那貌合神离的便宜夫君一半手艺。云衣兴致缺缺搁下筷子,突然警觉起来。

——今后还是少开灶比较好,她可不想被江雪鸿套牢。

饭菜不合胃口,在座众人又纷纷找理由撤退,云衣坐了片刻,便也出去乱逛起来。

*

暮水毕竟算半个仙境,山水温润连绵,洲汀掩映,近处木槿花开得正盛,隔着濛濛夜色观之,令人心情舒朗。云衣汲取着溪畔灵流,心底又浮现一处疑惑。

舞蹈对身魂的契合度尤其严苛,因为魂魄虚弱的缘故,她从前每次舞罢都要歇不少时候。本以为今夜为了回敬辛谣等人而透支了不少力气,多多少少会觉得疲惫,但到现在却一点不适都没有。

如果是因为受到上清道宗灵力滋养,那为何从前的衣衣也没魂力大涨?如果是因为两件秘宝傍身,从前的陆轻衣也不至于所向无敌?

唯一多出来的,只有被江雪鸿藏起来的牡丹元身和每晚偷偷渡的那些灵力。

思及此,云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弓形,抬眼正瞧见对岸那座与方才宴厅形制相近的建筑。见周遭无人,她即刻涉水而过,蹑手蹑脚靠近。

相比女席那边的火星四射,男席这里的氛围堪称冰冻三尺。

知道道君夫人出身青楼,暮水众人连起舞奏乐都怕被扣上含沙射影的帽子,厅中只念唱了几首古奥的颂诗,气氛闷得一塌糊涂。

知道寂尘道君此行意在借圣水疗伤,辛老族长率先开口:“道君与暮水往来多年,您有任何吩咐,暮水都义不容辞。”

江雪鸿握着酒盏,却并未饮下,反问他:“我与暮水有何往来?”

客套话最怕较真,事实上,他当真没来过几趟暮水,老族长只得道:“两百年前多谢道君出面净化泉眼,保住了我族基业。”

江雪鸿纠正道:“我来只为圣泉,并非为暮水。”

话说得太过直白,句句都在划清界限。老族长实在挂不住脸,便让侍从端上了赠礼:“谣儿受邪修蛊惑,识人不清,还望道君多加指引,宽大处理。”

不问世事的清冷仙君陡然换了尊称:“本尊不教习,只判罚。”

在云衣记忆里,江雪鸿一向任她摆布,想不到还有这般怼天怼地的一面。

暮水圣女伤了道君夫人,道君竟连赔礼都不愿意收,气氛急转直下。旁侧的少族长试图转移话题:“不知寂尘道君如何看待西泱关战事?”

只见忌酒的男人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笃定道:“落稽山必除。”

随着杯盏重重放下,屋外,听墙角的云衣也紧紧攥起了拳头。

江雪鸿对付落稽山,是想让她无处可逃,任他摆布。

无情无义,无耻至极!

一腔不满无处宣泄,云衣“咚”地把寄雪剑甩在地上,又狠狠上去踩了两脚,最后将剑远远踢进了灌木丛,转身就走。

暮水风景宜人,但回忆起前世那些爱恨情仇,便再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思。云衣还觉得不解气,想起此番借圣泉疗伤的目的,决心直接故技重施,立刻毁了泉眼。

沿着高低错落的泉水一路向上游追溯,即将抵达最高处的禁地时,却被护山禁制拦下。

前世陆轻衣污染圣泉得逞,是因在辛谣身上藏了毒源,借力打力。如今云衣想要进入泉眼,只能强行冲破。

宴席将散,江雪鸿很快便回找来,不容她有任何犹豫。

云衣专注凝聚着妖力,等察觉脚底地动时已不及撤离。随着土地以人为中心喀嚓裂开龟壳般的大口子,她心口一空,从高处跌了下去。

狭窄的地道两侧都是土壤,烟尘呛鼻,湿气也令人脊骨生寒。云衣找不到任何可以缓冲的抓手,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头摔进了早已备好的网兜。

“呦,这不是道君夫人吗?和陆轻衣简直一模一样。”陌生人嗓音浑厚,隐含轻佻,“有人花万两黄金雇我杀寂尘道君,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定肯定对他很重要吧?”

听着这迷之自信的口吻,云衣眼角一抽,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对方得意洋洋道:“在下——妄越。”

“……”把握死穴,真够智慧的啊。

英雄救美(上)

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毫无思量的余地,一切行动都出于本能。江雪鸿虚步蹑空,剑锋划破魔雾,迅速揽过陆轻衣的躯壳,另一侧,火凤清唳一声,自崖底呼啸而上,稳稳衔住她的元神。

左右两侧,均不见任何差池。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却见孟临川脸上浮现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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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尽在掌握的讥嘲。

怀中少女安静睡着,不见丝毫异常。对面,狂火焚尽魔障,却并没有就此收住,那莹白如月的小光团在金瞳中倏地燃烧起来。

火星恣意乱扬,时间陡然慢了下来。

是幻觉吧,羲凰一族的纯阳之火只除魔障,为何会伤到她?

踏过鬼穴妖山,闯过腥风血雨,道盟世君一旦出手,便不会有半点迟疑,只因身侧再无并肩作战之人。

眼下亦是如此。水已覆,木成舟,就算意识到不对也不及收功,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火寸寸烧尽怀中人的元神。

而元神一毁,便是穷尽黄泉碧落,都再寻不见斯人了。

“咣当——”

玻璃敲碎之声陡然刺入,斑斓的晶片如流星雨般斜逸而出,将受伤的小光团层层包裹住,与此同时,冷薄的剑锋自孟临川左胸贯穿而过。

剑光倏烁,傅昀森沉的嗓音重重压下:“孟临川,你个该死不死的贼驴!”

失去引导的火凤盘桓几圈,渐渐散成云雾,天地归于幽寂。

死到临头,孟临川却仍放肆笑着:“一条命换一出好戏,不亏。”

靛蓝的身躯自心口开始碎裂,碎片坠在地上,又变成灰蒙蒙的废土,直至傅昀把土堆踹下山崖都没流出一滴血,只能听见阴鸷的笑声在谷底反反复复回响:

“有趣,有趣啊!我倒要看看汇齐神器之时,那小花儿结的果,究竟是神还是魔?”

江雪鸿尚沉浸在差点“失手”杀了陆轻衣的恍惚中,木愣愣地落地,心口空落落的,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猎猎地漏风。

她不是神子吗?为何还会有魔脉?

沉默之时,陆轻衣双眼一睁,突然环抱住他:“不许堕魔。”

淡青的泪眼,凝咽的嗓音,破了洞的心脏一下子被狠狠攫紧,一个吐息间,阵阵后怕便顺着筋脉蔓延到四肢百骸。

江雪鸿将剑一丢,仓皇回抱住少女凉冷的身躯,许久才反应过来——元神离体,这是她的潜意识。

不许堕魔?她为何如此笃定他会堕魔?莫非……和晏闻彻说的双命格有关?

另一边,傅昀立在崖顶俯瞰最后一片灰土消散,回身擒过晶块,啧声道:“又是神泽又是魔息,你究竟捡了个什么玩意儿?趁早斩草除根的好。”

江雪鸿看着他掌心虚弱闪烁的小光团,搂着少女的手臂又收紧几分,嗓音干涩:“大师兄,她修为尚浅,元神不可长久离开躯壳。”

傅昀扫过横在地上的溯冥剑,唇边扯起一丝唾弃:“百年不见,还妇人之仁起来了。”

手腕一振,直接将光团打入陆轻衣的眉心。

元神归位,陆轻衣浑身先是一软,随后再次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失了光彩,呆呆望着眼前人。

江雪鸿小心翼翼扶着她,轻声问:“可有哪处不舒服?”

神情专注得像对待珍贵的瓷器。

陆轻衣低头不语,伸手默默探向储物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傅昀神色一凛:“她不对劲!”

话音未落,陆轻衣已扯出一把寒晃晃的匕首,对准江雪鸿的心口,狠狠扎了下去。

白刃划破掌心,江雪鸿截住匕首,即刻点上她周身大穴,将人打横抱起,脸色再次冻结成冰。

孟临川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怀中,陆轻衣瘫软无力,眼中阴霾散去,唇瓣一张一翕,呜呜咽咽喊着:“司马宴,我头疼……”

江雪鸿无心计较她口中念的到底是谁,含糊应道:“忍着点。”

陆轻衣复又带着哭腔唤了几声,身子一缩,骤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绯色刺目,苦腥味的血一层层浸透衣襟,脊柱仿佛打入了一道闪电,男人彻底没了呼吸。

“陆轻衣!”

涅槃刺未解之前,她若对他有杀意,必遭加倍反噬。

明明今早在擂台上还是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

永朔八十二年,也是在夜岭,他看着故人流尽了血,一点一点停了呼吸,脑海中一团乱麻,却什么也做不了。

找谁?去哪儿?清霜堂可有灵丹妙药?跟着姜三回隐云庄?她撑得到景星宫吗?或者直接硬闯濠梁城?要不还是先去一趟羲凰陵?

“瞧你这怂样。”傅昀搭上他的肩,一锤定音,“神魔混血不宜声张,去寻常阁。”

肩头的重量像在提醒他并非孑然一身,江雪鸿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闯下祸事的时候,良久才用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口吻,轻轻吐出一句:“……有劳大师兄。”

*

随着最后一日的擂台赛被蒙面剑客打断,第廿七届琨瑜会也草草结束,连谁是魁首都没个说法。白堂主只道世君和神女有事先行辞去,道盟四城的几位红人也先后告退,闭幕宴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要我说,当年‘玉京三剑’那一届琨瑜会才叫个痛快,怪只怪你们生晚了。”

“我也听说离渊晏五当年夺魁一战堪称倾动天下,眼下不过是饮酒助兴来的,倒不如开幕宴神女那一舞有看头。”

“说到那位,传闻前几日慕统领在夜市拍卖场上拍下了一个稀罕物件,又不知是为哪个贵女备着的。”

“唉,昨日少年今日老,终是变了味了……”

从四海举目的盛会,到徒留虚名的空架子,琨瑜会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暑气低沉,平日空旷的寻常阁后院此刻却聚满了茶客口中那些炙手可热的人物。

顾曲来报:“少卿,白堂主已将纰漏之处处理完毕,相关罪仆也都送去了刑堂,白七小姐亲自问审。濠梁城那边,孟大公子已将孟临川易容混入琨瑜会之事报与孟城主,孟二小姐择日来景星宫请罪。”

慕容跟着施礼道:“暗线也已都打点好,‘百事通’对外只道世君神女因寻神器怠慢了宾客,魔道混入不过空穴来风,不会漏出半点旁的风声。”

晏闻度在卷宗上批上朱批,淡淡道:“恩威并施,让钱庄随意封些赏钱下去,十洲五城若还有管不住嘴的,直接重刑伺候。”

顾曲、慕容:“是!”

青绿蝴蝶隔扇门“吱呀”一声,姜荇提着药箱从内室走出,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晏闻度:“苏姑娘体内余毒已清,只还有一味‘忘川秋水’,不知如何处置。”

元神不稳,又惹了涅槃刺反噬,陆轻衣烧了三天三夜,滴米未进,身子冷得跟寒潭水似的,口里喃喃说着胡话,今早才终于消停下来。

“不愧是孟家人,连个毒名还有典故。”晏闻度忖度着在药方下又添了紫雪丹并参芦汤两样,方递去给一旁立着的落芷按方子抓药。

他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有劳姜三小姐,可需我遣人送你回隐云庄稍作休整?”

姜荇婉拒道:“无碍,隐云庄有大哥安排,我等苏姑娘醒转再回不迟。”

晏闻度无奈暗叹,在屋内负手转了一圈,犹豫道:“这‘忘川秋水’须发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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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化解,要么便渡与旁人。”

再受一次涅槃刺反噬,她会死。

桌边,按着青瓷盒始终一言不发的江雪鸿突然道:“渡给我。”

此话出口,四下俱是一默。

顾曲急道:“世君,道魔之战在即!”

慕容虽看不见,也能感知到那青瓷盒中滂沱的灵力,面色迟疑:“属下知世君担忧神女安危,但以身试毒,有欠妥当。”

姜荇也劝道:“晏五哥哥,‘忘川秋水’哪怕不被迷咒影响,解毒也至少要舍一段记忆,万一……”

“噼啪——”

玉棋炸出一个星宿形,金焰如涟漪般荡旋而上,气浪吹得衣袍呼啦啦乱响。

江雪鸿拂袖起身,嗓音像含着沙砾:“孟临川还没本事控制本君的元神,神器若沾了魔息,谁负责?给不相干的人,可守得住机密?给你们,谁有本事控制得住?——渡给本君,还有谁不服?”

这话说得句句出于道盟利益,但分明就是偏心。

因为还有一个无人敢提的选项——取出神器,即刻斩杀神女。

他那样孤傲又冷淡的人,居然也会那般心急。

晏闻度端了盏茶,上前道:“企之,消消火气。”

煞气在体内乱窜,江雪鸿捏紧杯盏,掌心被陆轻衣划伤处慢慢渗出血丝:“四哥,别逼我。”

内室根本呆不得,涅槃刺伤了她的躯壳,羲凰火伤了她的元神,她每喊一句“烫”,喊一句“疼”,就像拿刀子剜他的心。

若不是他一手安排,她根本不会变成这副样子。敌暗我明何等危险,他不该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哪怕,当日临走前多吩咐一句,多对她叮嘱一句,她都不会出事。

[神魔混血,是你没在乎过她。]

[拿她作饵,是你没护好她。]

[二择其一,是你放弃了她。]

梦魇重叠的呓音在心底如涛声般回荡,青玉扳指隐隐泛红,但忆起陆轻衣咽咽的那句“不许堕魔”,江雪鸿微绷着唇,忍着喉头腥甜按下了恶念与杀意。

世间最毒之计,莫过于攻心。

晏闻度眸中复杂了一瞬,阻拦的话终是没说出口,最后只道:“你就庆幸二哥还未出关吧。”

福祸相依,让这小子好好问问自己的心,也好。

*

明媚的阳光从竹窗探入内室,衾被中的少女乖巧睡着,软睫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投下半透明的阴影。

杀伐决断的男人看着她发间凝结的冰雾,眼尾的晕红,炽火填积的胸口像被绵绵密密的冰针扎过,隐隐泛起微酸的情澜,和一缕似曾相识的朦胧交错在一起。

池幽将一只珐琅小瓶递至他跟前,简短道:“寒毒解药。”

江雪鸿长眸微转:“你未免管得太宽。”

池幽妩媚笑道:“苏妹妹疗伤还需纯阳灵气辅助,世君若信不过我,大可请神医验药。”

江雪鸿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接过小瓶,仰头饮尽。

药液入喉,在浸透寒毒的身体里灼烧不绝。焚骨之痛传来,他只微皱了眉,视线静静落在陆轻衣垂落的手腕上。

莹白的肌肤遍布细密的黑纹,腕骨残留下绳索造成的擦伤,掌心涅槃刺的印记分外鲜明,看得人一阵心梗。

赤红蝮蛇在池幽掌心愈缩愈小,最后化作一枚红针。玉指拈针,灵光凝作细线穿孔而过,只听她缓缓道:“神女身魂有恙,是世君之过。”

丝线轻轻缠上少女的细腕,池幽根本不去看江雪鸿渐沉的脸色,继续道:“晏三把女儿家当做解闷寻开心的消遣,我看您也好不到哪儿去。”

“您是千年难遇的九转纯阳血脉,又炼得这副绝世灵体,当世已鲜有敌手。但在您眼中那些不痛不痒的小坑洼,对苏妹妹来说,却是凶险万分。”

“她神力微弱,您既然把她推上这个位置,便应好生护着她。”

红针扎入腕心大陵穴,陆轻衣嘤咛一声,睫羽呼扇几下,眉心皱起。

“寒潭九溟,嘉洲暗牢,还有凄凉筝幻境,她若当真只是神子,便不该被魔息影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苏妹妹来的,可世君眼中,从来只有故人。”

针尖剔出一滴红得诡异的血珠,顺着丝线徐徐流动。江雪鸿无心追究池幽窥探陆轻衣记忆之过,不假思索便将血珠拢入指尖。

池幽徐徐收功,轻轻抚着蝮蛇,嫣然一笑:“您把她当作破境之辅,可苏妹妹生前,也是个被旁人千娇百宠的小郡主。”

不知是毒蛊入体还是这番责问触着了逆鳞,江雪鸿唇色隐隐泛白,冷声道:“池幽,谁给你的胆子指摘本君?”

池幽毫无惧色,还有意把少女的手往他掌心一搭:“带她来寻常阁,便是您的私心。”

触感是再熟悉不过娇软微凉,男人的手却如过电般狠狠一缩。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我言尽于此。”池幽施施然起身,意味深长道,“华胥大梦早该醒了。毕竟,苏妹妹元神上的伤,可不能沾魔毒啊。”

话毕丢下一盒金创膏,含笑着推门而出。

鸳鸯浴

十二层白玉高塔在月光里熠熠生辉,塔前则是一汪巨大的圆潭。泉眼四面等距铸有十二只凌空盘踞的龙头,充满灵力的泉水从龙口中吐出,在湖心的倒影上搅动一圈接一圈涟漪,摇曳着碎金般的光影。

暮水泉眼位于镇山白塔之内,而这十二只龙头里,则藏着十二枚举世罕见的封魔钉。

看着眼前宝相庄严之景,江雪鸿的目光刺痛了一瞬,不自主停下脚步。

云衣却是第一次来这里,愣然问:“怎么了?”

江雪鸿连忙循声握住她的手,一边用目光锁着云衣,一边探脉搏确认她是否平安无恙,半晌才道:“没事。”

沉默蔓延间,云衣想抽出手,偏被江雪鸿无声握得更紧,竟像怕她会继续挣脱,而这一松,就是永诀。

云衣心里乱了一下,感觉十分异样。

他指节修长,像一把骨头夹在手上。前世,他从没有这样牵过她。

“我独自去。”江雪鸿终于察觉到力道使得太大,松开手,“不,你跟着我。”

“别去。”他频繁改口着,“别走。”

云衣被他一整串相互矛盾的话整懵了。湖面上逸散的灵流扑面而来,她顾不上身边神经质的男人,迫不及待想要上前吸取,江雪鸿却死活不让她下水。

一拉一扯半晌,云衣恼火问:“你能下水,为什么不准我去?”

江雪鸿只执拗道:“你别走,也别靠近水。”

云衣冷然学着他的口气:“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下水,再不然,就和离。”

离了最好。

这一世,江雪鸿不敢忤逆于她分毫,很快败下阵来,却又讨价还价道:“别离开我的视线,可以吗?”

“……”为了蹭圣泉,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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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灵力充沛的缘故,圣泉湖水一年四季温度合宜,最适宜调心理气。

云衣在塔内换上避水的浴衣,选在同江雪鸿离得最远的地方坐着,很快便感受到如芒在背的两道目光。

“背阴处湿滑。”江雪鸿提醒。

“我就要在这里呆着。”云衣拒绝换位置。

鸳鸯共浴,却毫无旖旎之态。看似深情款款,实则入不了彼此的心。

大婚那日隔着人山人海相望时还不觉,此刻隔岸相对,与他对视只感到一阵凉意。两百年时光将她的爱恋消磨成恨意,却忘了,江雪鸿也是会变的。

云衣转走视线,没话找话问:“那个叫妄越的和你结了什么仇?”

江雪鸿坐姿笔直,一边结篆将满池灵气往她那边送,一边简短道:“返魂草千年一开花,被我摘得。”

“为什么要摘返魂草?”

“为你。”

回答了等于没回答,他一向如此。

云衣只能问得更加直接:“听说你为陆轻衣摆了招魂幡、结魄阵,是真的吗?”

江雪鸿想不到妄越连这些都告诉了她,眸中闪过一丝警惕,只道:“你不是她。”

云衣将灵气引入丹田,头也不抬道:“你先回答我是真是假。”

江雪鸿却沉默起来。许久后,他凝着少女月光下出水芙蓉般的侧影,瞳孔先是一颤,随即再次锁住她,郑重道:“云衣,我不伤你。”

“信我。”

云衣当真要被他憋死了。

弯弯绕绕,藏藏掖掖,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这混蛋到底想对她,或者是对陆轻衣做些什么?

“你先告诉我真的假……”情绪太过激动,云衣脚底打滑,竟当真如江雪鸿提醒的那般,顺着湖水坡度滑了下去。

积水没过头顶,男人凝滞的目光顷刻破碎。

好在圣泉近岸处的水深较浅,云衣稳住身子后本可以自己游上岸,手臂却冷不防被人拽住。

“……”但凡江雪鸿说话能有做事一半利索,她也不至于气得七窍生烟!

云衣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脚,却因踹人的力道过于猛烈,被反推力带向了湖心,急忙手脚并用划起水来。可不知为何,周遭浓郁的灵流居然开始自动钻入她的筋脉,令人肌骨生疼,那条受过伤的右腿感知尤其强烈。

痛感刺激得云衣气息一乱,连呛了好几口水,扑腾挣扎之际,再次被江雪鸿拖进了怀抱。紧接着,他的唇也贴了上来,渡入汩汩仙泽。

触碰极轻,极小心,但真实可感。云衣竟诡异觉得,江雪鸿好像是在害怕她碎掉或消失一样。

水环境让五感变得迟钝,二人都停了动作,一起缓缓坠入湖心最深处。直到汹涌的仙泽将云衣体内波荡的灵力安抚下来,江雪鸿才重新借助浮力带着她向上漂去。

重新探出水面,云衣正要松口气,却察觉扯着她的那股力度即刻加大。江雪鸿一改在水下的轻柔,猛地把她按在岸边。

又犯病了?

宽阔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月光,粉色瞳孔里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似瓷雕,似冰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迷离之感。微凉的水滴落鼻尖,眼看他低头靠近,云衣下意识做出推拒的动作,掌心恰巧抵在男人心口那道断绝情丝的疤痕上。

这一触,仿佛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江雪鸿再不迟疑,俯身合眼就是一阵炽吻,像是反过来在同她索取生机。

“衣衣……”他好像还沉醉在酒熏之中,又或者是因沾了情|色的浓醇,嗓音变得沙哑断续,“我……”

似乎为了刻意避讳某个字,他改口道:“我很想你,是真的。”

这已经算是寂尘道君说过最动听最真切的一句情话了,字字忍着心尖痛意吐出,含着万般缱绻,云衣却始终戒备不减:“你想对我做什么?”

从前,她的身体从不会主动吸收灵力,江雪鸿究竟动了什么手脚?又有什么暗藏的目的?

江雪鸿选择了用动作回答这个问题,满是水泽的手捧过她青丝散乱的后脑勺,彻底封住了她的口。

月照白塔,影映千江,天地上下一片雪白,清寒的雾在唇齿间化为温润的烟。

二人都只着单衣,水漉漉的长发交缠漂浮在一起,身子却好像要和倒影一样,融化、绞碎在池水之中。周遭静得只剩下水声,风声,草木沙沙声,还有衫褪衣垂的簌簌声。

半透明的水花一朵接一朵洒向半空,点点晶莹,如抛珠玉。灵力渡入肤寸,凌晨的夜气反而转了暖,衬得除去遮障的嫣粉花枝更加娇艳欲滴。

霜月白,牡丹红。

大半个身子都浮于湖面之外,脊背撞上岸石,云衣闷哼一声:“江雪鸿!”

水汽蒸发带来丝丝凉意,只有被他禁锢的右腿滚烫至极:“嗯,是我。”

露水乱溅在足踝,眼看就要擦枪走火,云衣仰面看着十二龙头和一天明月,脑子里陡然响起妄越那句“淫|乱至极”——在仙门禁地整这一出,像什么话?!

触感又挪了半寸,云衣重重踢在江雪鸿肩窝,暴言冲口而出:“滚开,你要不要脸!”

千叠情澜骤然落下。

江雪鸿也意识到此举过于亵渎了,沉抑许久才轻手轻脚放她下来,道:“怪我冲动。”

冷月映衬下湖面重新平静下来,只剩暗涛在二人心头悄然翻涌。

各自换过衣衫,江雪鸿主动上前替云衣沥干头发,复又从身后搂住她。

“?!”神经至极,有完没完!

察觉怀中人始终不曾改变的僵硬,他终于暂缓下攻势,似有些低声下气问:“为何拒我?”

不是说,想他主动吗?

嗓音低沉,却震得云衣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明明传闻他中了云雨蛊都没碰辛谣一根汗毛,怎么还在荒郊野外求起欢来了呢?

谁能想到,曾令无数男人拜服裙下的陆轻衣重活一世,面临的最大困难居然是护着自己的节操。

愣神间,腰间臂膀再次收紧。

云衣心脏陡悬,豁出去道:“还能为什么?”

谎话圆不回来,不如学他发疯。

“你惦记着陆轻衣,说是有仇,还一直在围着她转!”她一把拂开他触碰的手,越喊越大声,“那些人一个个都因为陆轻衣害我,故意恶心我!”

她反应夸张,江雪鸿先是茫然,随即无措道:“我并无此意。”

“那你还替她抢返魂草!还往落稽山上甩剑意!”云衣气得想踹人,没意识到右腿早已脱了力,重心一歪,自己反倒向后仰去。

江雪鸿忙捞住她:“抱歉。”

云衣重新站稳后便迅速推开他,瞪道:“你道歉都这么轻描淡写吗?”

江雪鸿唇瓣动了几动,低道:“忘川水对我无用。”

忘川水,他还有脸提忘川水!

云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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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发晕,见他又要凑近,立刻恼火道:“不许碰我!”

江雪鸿站定,。

“再揽事有你好看!”

“好。”

“杀手的事也不许再查了!”

“嗯。”

他认错态度良好,云衣怒意稍平,借机提要求:“给你个弥补的机会,要不要?”

江雪鸿探寻的目光随之而来,那眼神清透中带着茫然和紧张,浑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无情之人哪里懂得两情相处中的是非对错呢?

云衣心头一颤,迅速别过眼:“我要进三十三洞天修炼。”

那地方的灵力比圣泉还要充沛,同时也方便她寻找元身。

江雪鸿有些犹豫,又多追问了一句:“为何?”

“问问问,你就知道问!”云衣恨极了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日子,难得有发泄的机会,毫不犹豫砸在他心口,“说要帮我凝丹,到现在也没做成,整天盘算着侵占落稽山,一碗接一碗毒粥倒是端得勤快!”

这话本是借题发挥,却字字撞在江雪鸿心窝上。

他承认,过问落稽山之事的确有私心作祟,因为只要杀了陆沉檀,她今后再如何梦呓也无用。

周遭危机四伏,她又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他身侧,会一直在他身边。

是自己不愿让云衣变强,不愿让她变回曾经的模样,不愿让她能够轻易逃离自己身旁。

可云衣真的甘心一辈子依靠镇魂珠吗?

杀机环伺,药物滋补却治标不治本。看着少女脆弱易折的模样,若他稍有疏忽,云衣随时会受到伤害。江雪鸿心头生痛,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下定决心,足底灵阵骤现,直接扯着她踏入洞天秘境。

写着“太清”的青玉竹简在眼前展开,人影从虚空急速向下坠落。江雪鸿重新将寄雪剑递至云衣手中,紧紧抓着她道:“我应你,别走。”

不明状况的云衣:“?!”

——这神经病怎么赶着还给她递刀呢?

次日,上清道宗首席夫妇双双闭关,再不过问三界任何消息。

英雄救美(下)

疏帘微拂竹影,沙沙作响。

江雪鸿坐在床边,缓慢又生疏地替少女抹上药膏,看着她昏睡的容颜,久久不语。

池幽说得不错,有了私心,便有了命门,危急之时甚至能颠倒生死存亡。

江雪鸿沉了眼眸,下意识忽略心头陌生的钝涩,同思量天下时局一般,不带任何杂念地权衡起利弊关系。

魔脉难测,她又这般单薄虚弱,哪怕挺过了这道关,但要如何应对往后的风浪?

前生羁绊又如何,神力恢复难免动摇道盟的权柄,若问心有愧,替她凝魂再重寻躯壳便是。自己下手,总比被旁人威胁容易掌控。

渐凉的视线里,床边绣着莲纹的储物袋突然一歪,恰好摔在了男人的手边。

袋中物件分门别类摆放,却仍得显得凌乱不堪。

随手递去的玉棋戒指,顺带买下的金镯饰物,舍不得用的灵玉早已堆积成山,连他幻化出来的那根竹杖都被专门搁在了角落里。

江雪鸿看着看着,眼底深沉渐渐淡褪。

陆轻衣疗伤耽搁不得,这魔毒华胥引,必须尽快解了。换而言之,梦里梦外,必须作个决断。

他从心口引出一味赤色灼焰把玩,抿唇轻哂。

他们相识不过半载,他为何甘心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心底那股看不分明的意绪似乎快要脱离他的掌控,却在即将抽芽之际,被硬生生抑住。

不过是寻个契机解决魔毒,为大战准备一二罢了。

不过是给她增加些许自保之力,省得来日成了拖累罢了。

不过是见惯她动个没停的灵气模样,不习惯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罢了。

不过是他的疏忽大意伤了她,他有所愧疚,今后多照顾着些罢了。

道盟世君没有风花雪月的闲心,何况血脉互斥,阵营两立,他甚至未曾给自己留有退路,如何顾得上旁人?

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正钻着牛角尖,烧迷糊的小姑娘忽然攥住他的宽袖,糯糯道:“司马宴,本郡主想吃糖葫芦。”

不喊“烫”,不喊“疼”了,某三个字就变得分外刺耳。

赤焰陡暗,江雪鸿捂着半张脸,唇边溢出一个气声。

哈,真是快疯了。

指尖抚上她眼尾的泪痕,嗓音也落得极轻:“他就那般好?”

醉里梦里始终只有这一人。

似是感受到这温柔触碰,陆轻衣眼角弯成了两只月牙儿,还在梦呓着:“司马宴,你真好看。”

江雪鸿不禁嗤问:“有多好看?”

陆轻衣竟也答上了:“和晏企之一样好看。”

江雪鸿可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薄唇跟着翘起月牙般的弧度,不依不饶追问:“谁更好看?”

陆轻衣似是思考许久,突然眼角一平,鼻端微动,哼出一个闷闷不乐的气音:“司马宴,不娶我你会后悔的!”

江雪鸿:“……”

池幽让他守着,绝对是算计好的。

院墙外,池幽不自主打了个喷嚏,复抬头看向眼前人:“您哪位?”

傅昀冷眼瞪她:“你眼瞎?”

池幽抱着晒好的干花,直接从他身前绕过:“我可不认识什么一剑捣了琨瑜会擂台的夯货。”

傅昀额角青筋一凸:“怎么,晏五自己看不住人,还怪起我来了?”

池幽回眸一笑:“你和他比起来,更冲动。”

她复往前走了几步,见身后不闻响动,转过身无奈道:“几百岁的人了,怎还这么容易怄气?”

得,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池幽瞬移至他身侧:“傅少侠有事寻我?”

她身上异香芬馥,傅昀不自觉绷紧了下颌,问:“晏五对那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池幽觉得好笑:“傅辰卿,口口声声说着不管,怎的还在过问呢?”

傅昀别过眼。

池幽拈花细嗅,望向后院小楼:“估计这会儿他自己正恼恨着呢。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事情都要讲理,却不知情之一字,从来是无理可循的。”

她悠悠道:“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若再不清醒点,迟早被心魔困死。”

傅昀神色古怪:“就凭那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我看他一向乐于找拖累,当年姜三就是个包袱。”

“拖累?我看未必。”池幽眼波微动,怜惜道,“但我倒希望苏妹妹不要陷得太深。离渊晏五身边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站的。”

傅昀不以为意,转过话题:“赤虺生于夜岭,你可知三生黄粱阵的具体方位?”

池幽垂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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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他左手新添的伤口,半怜半恼着轻叹一声,反问:“傅少侠打算拿什么换?”

*

凉入霜纨,月侵冰簟,夜风卷走了白日的暑热。

陆轻衣催眠自己将事事看开,这次却难得梦见那些零碎不成片段的过往。

旁人说,她的爹娘曾是晟京闻名的神仙眷侣,奈何造化弄人。

她的爹爹苏不系出身平民,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但似乎又不止是个画师,被靖仪长公主力排众议招为驸马,成婚一年后却突然失踪,而她的娘亲则死于难产。

现在,她的娘亲是神女了,爹爹还没找到。

无所谓,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往事不可追,十七年生命如昙花一现般匆匆而过,那个一心为她的人,终究再也找不到了。

乱梦一层裹着一层,逐渐凝出司马宴被迷雾遮盖的脸庞。

临别之日,他说:“云衣,好好睡一觉,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

这般缥缈的许诺,实在气人。

陆轻衣在破碎星辰中辗转浮沉,眼前却突然漏下一线微光,蝶梦之外,似乎有谁在亲昵地唤着自己,是比“云衣”还要温柔的两个字,每一声都是绵绵情意。

她有过这样被人捧在手心吗?

风声落在枕畔,少女睫梢轻颤,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梨花木床上,身上盖了薄被,右手正被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牵着,暖流顺着掌心汩汩涌入筋脉。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看着烛光里熟悉的影子,陆轻衣咧嘴一笑:“晏企之,好久不见。”

明明是这个人先丢下她的,怎么还一副臭脸,果然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算了,虽然没看到他把孟临川揍成狗的壮举,但被英雄救美的感觉,还不赖。

江雪鸿收了手上灵力,脸色却不见稍霁:“你还笑得出来。”

生死如梦,陆轻衣早就看开了——与司马宴相像又怎样,他是世间法度,她就是他的临时合伙人,摆正定位,少自寻烦恼。

“梦不归我管啊,又不是我想梦到他的。”养足精神的小姑娘拱了拱身子,懒洋洋道。

好像这梦还意犹未尽似的。

这般态度,无疑让听着她絮絮叨叨了一天“司马宴”长“司马宴”短的某人更加火大,本就难得的温意柔情早已消磨尽净。

江雪鸿长眉一横,阴阳怪气道:“本君日理万机,至于为个凡夫俗子同你置气?”

陆轻衣抱着被子,在对英雄救美的陶醉想象中自顾自翻着粉红泡泡,又转过三百六十度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妙。

她出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推波助澜,也有她不够谨慎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公主大人也不该是这副仿佛准备罚她在景星宫上下扫十年茅厕的脸色。

好像在说:我就是在为那个凡夫俗子生气,咋地?

“晏企之,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没有。”

“……哦。”

忍,毕竟人家英雄救美了。

目测这会儿实在没有什么聊天的好气氛,陆轻衣想着下床找些零嘴,才撑起身子,便见江雪鸿顶着臭脸大步流星出了门,片刻后,落芷端了吃食药膳进来,看丰富程度,定是早就准备好的。

纯阳之体自带加热功能,江雪鸿立在廊上,待落芷服侍陆轻衣吃饱喝足,简单梳洗,复进门替她掖好被角,重新在床边坐下,居然还贴心地在她背后垫了一只靠枕。

熟悉的人做着匪夷所思的陌生举动,陆轻衣嘴角抽搐不已:“你、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江雪鸿盯了她片刻,冷嗤一声,敛下阴阳怪气,眼神像是碾碎的冰光:“孟临川对你用了搜魂术,神魔双血脉,真是让本君意外。”

陆轻衣一愣:“什么意思?”

江雪鸿眼中氤氲着化不开的浓雾:“神魔后裔,内丹凝结之时可成神,亦可堕魔。”

甚至当日九溟封印松动都同她这半神半魔之躯有关,难怪他始终查不到任何线索。

陆轻衣脑回路清奇,惊道:“你知道我爹是什么人了?”

江雪鸿眼皮都懒得掀:“道魔两立,十有八九是个死人。”

陆轻衣双眼瞪了几瞪,止言又欲:“晏企之,那好歹是我爹,你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你孤家寡人的样子都是自己作的,我看你的技能点都加到修炼上了,嘴皮子还是小学鸡水平……”吐槽到一半,下巴上忽然一紧。

人影随着屋内烛光摇摇晃晃,江雪鸿噙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语气冷得好像大寒天里的冰凌:“遇魔则斩是道盟的规矩,你若想找死,大可一试。”

陆轻衣哽在喉头的霸总语录又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那双粲然的凤眼里分明写着:我很生气。

“嗳呀,好端端发什么火,和气生财嘛。”陆轻衣讨好着卖笑,脑子里飞快转起来。

搜魂禁术,难怪她醒来时周身好像被虫子啃过似的。

神魔混血,怪不得她从小身子就弱。

坑了个爹,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爹还是个魔啊。

人鬼神魔,这回她当真是大满贯了。

江雪鸿似觉得这笑容碍眼,手背上青筋凸起,又加了几分力道,陆轻衣倒抽一口冷气,笑不出来了。

她头一次看不懂江雪鸿眼中的情绪,只听他意味深长道:“知道疼是好事,若是五感全失,你离死也不远了。”

陆轻衣愣愣问:“我成魔的话,你是不是要杀我啊?”

江雪鸿眼神一凛:“世君所为,皆是道盟意志,神泽若转为天魔之力,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这是大实话,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陆轻衣还是有些沮丧:“晏企之,你要是想追我的话,应该说我成魔会让你为难,杀我你又于心不忍,但不得不对我动手。”

江雪鸿嗤道:“话本上哄人的假话你也信。”

他的容颜被烛光分成明暗两面,含怒的眼神——有一说一,居然也怪好看的。

危机下的美色总是格外诱人,陆轻衣吞了口唾沫,继续问:“一定要选二选一吗?”

江雪鸿松开她,倚着床柱道:“你这副身子离不得灵力支撑,但灵力饱和若不加以疏引,必会爆体而亡。”

琨瑜会开幕宴那一舞刺激得陆轻衣神力暴走,若非他借涅槃刺帮她抑制下来,她已经小命不保了。但随着体内灵气越来越纯澈,有朝一日恐怕连他都未必控制得住。

想活命,只能靠她自己。

陆轻衣,而后往枕上一瘫,好似泄了气的皮球:“活着好烦,死了算了。”

江雪鸿长睫微颤,在双瞳中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情绪波动。

带她来寻常阁那日,抱着他的胳膊,哭哭啼啼着说“司马宴,我不想死”的,也是她。

千金买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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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噼啪”一声,屋外又是一阵风吹树叶的窸窣乱响,声声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陆轻衣有一下没一下绞着裙带,忽听得身侧冷冷一句:“陆轻衣。”

她一个激灵。

江雪鸿正经叫她的大名,基本没什么好事。

陆轻衣脊背挺直,额角不自主冒汗,差点给他在床上跪下来:“小的在,世君大人您说。”

江雪鸿平日敛藏锋芒,但动起真格来,美得绝艳,也凶得吓人,漆黑的瞳仁仿佛深不见底的沉渊,上挑的眼尾更如刀刃一样,根本不敢直视。

天啊,她当初到底是惹了个怎样恐怖的阎王,难怪那些弟子惊成那样。

江雪鸿撑眉道:“现在知道怕了?平日不是一口一个晏老五叫得很欢吗?”

明明是玩笑口气,唇角却一丝弧度也没有。

陆轻衣头埋得更低了。

感觉现在的江雪鸿身高八丈,她只有一指甲盖那么大。

江雪鸿摆出御座上训话的架势,放慢语速道:“回栖梧院后,卯时起亥时睡,只准碰落芷验过的东西,不得擅作主张独自行动。每日剑招须练满三个时辰,留一个时辰读剑谱,隔七日登一遭紫极峰,本君若不得空便让顾曲慕容照看——今后你的课业起居本君都要过问,可听懂了?”

他本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平日不与她计较,倒还真想翻天了?

陆轻衣疯狂点头,内心默默流泪:别了,“暗无天日”的快活日子。

见小话痨不同他抬杠,江雪鸿的火气这才稍平了些许,随着周身威势卸去,嗓音也散漫起来:“你可知孟临川是如何逼我的?”

陆轻衣早就迫切地想知道他“英雄救美”的细节,猜测道:“肯定不是用我的小命,而是用神器威胁你的吧?”

江雪鸿手腕抵着额头,冷冷勾起唇:“一边是你的元神,一边是你的躯壳——你觉得,我该怎么选?”

陆轻衣杏眼睁圆,立刻骂道:“卑鄙无耻!难怪我到现在还觉得头疼!”

君怜月好歹是借助神器才让她元神出窍,孟临川这反派居然直接给她硬扯出来了,能不伤人吗!

此话一出,懒散倚着床柱的男人竟陡然一僵,捧过她的脸,轻问:“头疼得可厉害?”

动作认真,像捧着一盆易洒的水。

这姿势太过亲密,陆轻衣赶忙垂下眼帘:“还、还好。”

江雪鸿试了她的体温,复探了脉门,半信半疑松了手,叮嘱道:“若当真不舒服,务必同我说。”

小姑娘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蚊子般“嗯”了一声,抱着膝盖默了许久,方转回话题:“你肯定是选我这个存着神器的身子了,顺手捞一下我的元神。”

她猜得毫无二致,胸口上好像又被无形的冰针深深扎入几分,江雪鸿眼神微暗,涩声道:“我未料得你是神魔混血,驱使纯阳之火伤了你,若非大师兄,你早已魂飞魄散。”

“孟临川还在你体内下了一味‘忘川秋水’,致使你对我出手,惹了涅槃刺的反噬。”

“眼下‘忘川秋水’已渡至我身上,但伤在元神,痊愈不易,你切莫任性逞能。”

她既看得清明,他又何必瞒着。

话音落下,连屋外的蝉鸣都默了一默。

陆轻衣脸上的羞红一点一点变成呆滞:“……啊?”

毛线的英雄救美,合着他才是害她倒霉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难怪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

……不靠谱的狗东西!

江雪鸿俯首凝眸,不放过她半点微表情:“怪我吗?”

这剧情跌宕起伏,陆轻衣实在没有力气锤他,默默缩回了被子,生无可恋地躺平下来,望着床顶道:“我又不是菩萨,怎么可能不憋屈,但我要是你,也会这么选。”

“怪只怪我在你心里没占那么大分量,连那个乌云大师兄都比不过,你当然不至于为了我当个昏君。”

“……好歹没把我直接宰了,算你良心未泯。”

英雄救美成了乌龙,江雪鸿按着剑,却笑出了几分英雄末路的苍凉。

一把溯冥剑,他因此结交知己,名动天下,遍历了繁华之盛,也因此违心背义,痛彻心扉,尽尝了人世之恨。

他因此剑荣光,他也因此剑困辱,知我罪我,皆是由斯。

神器举足轻重,那种情况,他不可能优先护她的元神。她偏偏,还是这副深表赞同的模样。

陆轻衣偏过头,又问:“孟临川说不定是用另一半鸳鸯笔控制我的,你抓到他没?”

“杀了。”

“啥?!”

“他是无惧仙剑的不死之身。”江雪鸿轻描淡写道,“除却这次,我还杀了孟临川两遭。”

“一是永朔二十八年在濠梁城将他一剑穿心,二是继承炎离赤火之时在羲凰陵借极火烧了他的身魂。”

原来孟临川就是羲凰陵噩梦里那个试图抢夺炎离赤火的黑衣人。仙剑凰火都杀不得他,难道要用神剑吗?

陆轻衣越想越恐怖,不自主瑟缩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能起死回生?”

江雪鸿道:“身子靠息壤填补,关键在于魂魄。”

他按了按她的掌心以示安抚:“他与上任鬼市主做了交易,用心脏换了不死之魂。没有心脏,仙魔之体便随他所欲,眼下恐怕又换了仙身,寻不到魔息为据,我只能暂时放他继续苟活。”

陆轻衣知他已有算计,反握住他的手,提醒道:“你连带着离孟羡鱼远一点,当心再被坑了。”

江雪鸿淡淡应声,复又握紧了她。

那些想不通的纷杂意绪暂且不论,但她所受的苦楚,他迟早会替她一一讨回来。

陆轻衣见他绷着个脸一动不动,忍不住挠了挠他的掌心,软声嗔道:“别自个儿憋着了,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不如赔点实在东西。”

话音刚落,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盒便被甩到了枕边。

江雪鸿摩挲着被她挠过的掌心,眼中可算带了些许笑影:“你要的实在东西。”

陆轻衣鲤鱼打挺般翻身坐起,小心翼翼掀开青瓷盒,眼底瞬间涌现无数星星:“绯夜云衣!”

素色锦布上是一只晶莹璀错的绯红玉镯,色泽均匀,通身剔透,没有任何杂质裂纹,指尖轻敲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摸上去也是暖乎乎的。

灵玉越纯粹则越易碎,锻剑已是不易,锻首饰更是史无前例,这镯子肯定不是这两日赶出来的,估计得花不少工夫。

陆轻衣套上手腕晃了晃,愈发惊艳起来:大小和重量也都刚刚好,不会是专门按着她的尺寸做的吧?

怎么可能,明明是她自我牺牲得来的。

一旁,江雪鸿看出合她心意,眼中笑意更深。

让她上琨瑜会擂台,一则给她找点事,省得到处惹麻烦;二则趁着八方来聚,看看众人的反应;三则……此物贵重,总得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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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只是打算送一块绯夜云衣,同孟羡鱼问来了线索,之后便全权交与了慕容。直到慕容把锦盒呈至跟前,他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熙平替她买下金镯时,掌柜的随口一句:“镯子吉利,圈住人,套住心。”

挺好,看她还能跑多远。

陆轻衣不知道,这绯夜云衣镯已融入了他的心头元火。世人只知炎离赤火九重心法之威,却不知羲凰一族的心头血才是凤髓所在,与其性命相连,造成的伤害连神魔都无法治愈。何况元火外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于他多有不利。

晏闻度说他千金买笑,倒也不错。

香影摇曳,江雪鸿执过细腕,缓缓道:“绯夜云衣灵力精纯,若今后不慎留了疤痕,可借其消除。”

陆轻衣不太赞成地动了动鼻尖:“有疤痕就让它留着呗,才不要浪费宝贝。”

江雪鸿不知该骂还是该笑,指尖轻点,向绯镯里注入真气,流光散去后,虚空中竟凝出一柄半透明的长剑。

他取过流光溢彩的灵剑,轻飘飘道:“轻剑不耐用,倒不如借灵力凝剑。这几日乖乖养身子,待元神稳定下来便授你法诀。”

陆轻衣惊叹不已,连点头都给忘了,眼中的星星爆增数倍,好像烧开的沸水一般往外狂涌不歇。

这无妄之灾挨得,也太值了叭!公主大人天下第一!

许多年后的某日,神女躺在世君怀里追忆往事,抚镯甜笑的一幕被好事者写入野史,绯夜云衣便多了个“千金笑”的诨名,此为后话。

此刻,江雪鸿看着她莲瓣似的小脸,迎着烛火抖着腕子的稀罕模样,眸光不知怎的就软了下来。扎在胸口的无形冰刺都化为汩汩清泉,流淌过干涸已久的心田,一点点将那股看不分明的意绪催发了芽。

其实助她进神格重建玉京,还是汇齐神器后取了她的小命,借此巩固道盟,他根本没有任何打算。

他只知道,若让他现在提剑杀了陆轻衣,他做不到。

眼下倒不妨做一次举棋不定的庸人,在那日到来之前,好好待她,就像她说的,两不相欠。

但愿那时候,他能下得定决心。

显端倪

蝼蛄妖擅长土遁,妄越能把地道挖得如此之深,这些天也算费了不少功夫,但实在是毫无用处。

见人质既不害怕也不挣扎,妄越心情大好,卸下网兜,宽宏大量道:“看在都是妖族的份上,我就不绑你了,老实跟着我走。等杀了江雪鸿,我拿钱你走人。”

手心凝聚半天的妖力再次被打断,云衣气得牙关发痒,偏又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脱困之法:“你抓着我就能威胁江雪鸿?”

早知道就不把寄雪剑扔了。

“为什么不能?你可是道君夫人。”妄越奇异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架势的婚礼,江雪鸿连天雷都敢替你挡,肯定对你情深义重。”

道士娶妖女,仇人做夫妻,无情人演深情戏,忘川水做合卺酒,一切都像是闹剧一般。云衣嗤笑不已:“他同辛谣春风一度了都没娶她,还不知道给我挖的什么坑。”

妄越不解:“什么春风一度?”

除了陆轻衣,还有人能降得住江雪鸿?

反应了片刻,他终于回忆起两百年前暮水圣泉被污染之事,鄙夷不已:“你都是从哪儿打听的假消息?”

他指点迷津般指了地道深处,解释道:“当时江雪鸿赶着去找陆轻衣,压根没理暮水圣女。后来听说得知解蛊要饮双方心头血,他差点把那女人一整颗心挖出来。”

虽然没有武器,但还有两件秘宝傍身。云衣不怕这个呆头呆脑的杀手,跟着他往外走:“那辛谣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还不是攀上了江掌门,”妄越讥讽笑道,“但我听说,那天的圣泉水——是红的。”

云衣并不相信事实能夸张成这样,细眉一提:“说得好像疯了一样。”

妄越却惊呼起来:“你不知道江雪鸿有多疯!”

“血符纸鹤都是小儿科了,”他手舞足蹈渲染着,地道里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起来,“到一处就插一柄招魂幡,过一日就画一个结魄阵,百年前还为了一株返魂草差点弄死我!要不是有土遁术保命,估计我已经被他宰了。”

逆转死生乃修行大忌,云衣也惊愕不已:江雪鸿就这么忌恨于她?身死魂消了竟还不解气,非要把她复活过来再报复一次?

说话间,二人已经一前一后钻出地道,直接抵达了暮水仙境的入口。妄越借着月光再次端详起人质:“我看你和陆轻衣真的挺像的,但实在太弱鸡了,难怪要找个厉害的当夫君。”

云衣:“……”等回了落稽山,一定要把知道她这段落魄往事的人都灭口。

妄越在附近检查了一圈机关陷阱,跃上树梢等着江雪鸿自投罗网,继续同人质唠嗑道:“道君夫人,你觉得我这十面埋伏设计得怎么样?”

云衣对他已不抱什么希望,看都懒得看:“我怎么知道。”

妄越边眺望边道:“前两天,寂尘道君一道剑意削秃了落稽山最高峰,简直欺人太甚!我这回可是把看家法宝都使出来了,要是还挡不住他,只能靠你这个人质了。”

云衣瞪了他一眼,问:“你知道落稽山如今境况如何吗?”

“别提了,”妄越的叹息从高处落下,“新任山主就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软柿子,这次要不是他那个宠妃墨芙蓉主动请缨,妖界也不会挑衅清霜堂。”

陆沉檀素来不争不抢,登上山主之位大概也是被逼无奈。云衣心中理解,但对那小子纳妾的事还是有些膈应:“沉……你们山主什么时候纳的妃?”

空气突然凉了三分,妄越不自主按上腰间长刀:“他的女人多了去,你问的是哪个?”

云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追问,猝不及防感到一阵地动,精心布置的防守竟由远及近发出了一串清脆的断裂声,整个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看家法宝被毁,眼看就要连带着那十万两赏金一起烟消云散,妄越几乎也要跟着碎掉:“这单不接了,快跑!”

正要施展土遁术,却见方圆十里都已被结界封死。妄越彻底傻了,再顾不上同族之间的体面,猛地挟过云衣。

长刀比上脖颈,云衣内心崩溃——认错鸩鸟也就算了,怎么连她雇的杀手都要挟持雇主?

“拿我当肉盾,你要不要脸?”

妄越也没真想牵连这个无辜的替身,安慰道:“你那夫君半疯不疯经不得刺激,咱们好端端站在一起,我万一被他误会成你的私奔对象可就大事不好了。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道君夫人见谅。”

绑架人质顶多挨一顿揍,绿了道宗首席可是要挫骨扬灰的。

云衣:“……”

报复了辛谣,本该是扬眉吐气威风凛凛的一晚,偏被自己雇来的智障搅和了一通。

寒冰从石板土壤中唰唰刺出,只见那人影踏着冻雪执剑而来,哪怕在宴上饮了不少酒,举手投足间依旧萧萧肃肃,渊清玉絜。

妄越率先开口:“江雪鸿,一百年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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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了我的返魂草,现在我抢你的女人,算不算扯平了?”

狂风把雨丝吹成了烟,江雪鸿的声线依旧沉稳:“你我的旧怨,与她无关。”

妄越理直气壮:“我打不过你,当然要抓个人质谈判。”

江雪鸿不欲与他多言,紧盯住他挟着云衣的手:“放人。”

妄越故意用刀面挑了挑云衣的下巴,威胁道:“你废了自己的右手,不然我就废了她。”

银刃带着丝丝凉意,云衣极不威严地哆嗦了一下:他不会手抖吧?

江雪鸿眉峰一寸寸压低:“何人雇你行凶?”

盛气凌人的威压铺开,妄越一个不稳,手中刀锋竟真的轻飘蹭过少女脖颈,瞬间滴血成花。他惊讶不已:“哇,你和陆轻衣还是一个品种的妖精?”

话音未落,一片冰凌精准刺来,几乎差点把颈动脉捅穿,妄越吃痛,大骂起来:“江雪鸿你找死……”

尾音卡在喉咙里,云衣跟着抬眸,冷不防对上一双淬了冰色火焰的眼。

印象里,江雪鸿冷脸多半只是警告,极少真正动怒。而且,记忆中那个江道君不是冷漠无情的吗?可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鲜明的表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江雪鸿拈起一道全黑的符纸,指尖仙流凝作符咒,转为银蓝之色:“这道结魄符凝了本尊的仙元,可够抵得上百年前那株返魂草?”

妄越将信将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江雪鸿不置一词,直接扬袖将符纸甩出高空。

那满是仙泽的灵符被风一卷就飘然而走,妄越一愣,连忙追了过去。

江雪鸿盯准时机,趁他分神发难,率先卸了他横在云衣身前的手,随即袖底翻覆,召唤剑意直刺妄越心口。妄越握着符纸匆忙闪躲,却还是被狂风震断了半边胳膊,没来得及松口气,眼前又冲来无数剑影,直接把他掀飞了出去。远处呼号声不断,生死未知。

白衣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分外皎洁,男人的动作却好像杀戮成性的邪魔,毫无留下活口之意,显出几分惯经血腥的异常端倪。

云衣被他单手揽在怀中,听着耳畔震动分明的心跳声,不自主瑟缩发颤。

辛谣那句“江雪鸿有魔心”,难道是真的?

听到入口的动静,暮水众人也纷纷赶来,那道杀意正酣的白影却毫无收敛之意。

一别两百年,江雪鸿的确是有点不正常的。若今夜见了血,搞不好要彻查整个鬼市。

云衣计划失败,不愿事情再闹大起来,扯着他唤:“夫君,冷静点。”

比起那个来路不明的杀手,江雪鸿更在乎怀中人的安危,听到她唤自己,忙低下身。

冰冷的指尖触上颈侧,云衣蜷缩闭眼:江雪鸿不会是要转移发泄对象吧?

直到暖流覆上肌肤,云衣才意识到,他只是在检查伤口。

小擦伤愈合得很快,他却并未松手,指腹沿着下颌线一遍遍擦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周围众目睽睽,他不知摸了多久,云衣本已做好了面对疾风暴雨的准备,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腔惊怖竟都转成了羞愤:江雪鸿到底什么意思?!

终于,他问:“我吓着你了?”

“还、还好。”

寂尘道君的认知里只有是和不是,说还好,便是吓着了。他不假思索,浅浅吻在她额角:“近日纵饮了些,今后会注意。”

安抚极尽温软,云衣却更炸裂了:杀人后紧接着亲人,他果然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吧!

唇触落到了眼皮上,似还想继续向下探索,云衣忍无可忍,狠狠踩了他一脚。

江雪鸿也不强迫,恢复平静的视线终于滑落到她满是泥尘,又被妄越扯得有些松散的衣裙上,疏冷的眉峰皱了皱:“今后别再穿这身了。”

“为什么?”

“蝼蛄味臭。”

“……?”这家伙又犯什么死洁癖?

大众之下还这般作态,无论云衣是不是陆轻衣的替身,在旁人眼里都显出了这个女人对于寂尘道君的重要性。

族长跪伏道:“今夜属下疏于防范,让尊夫人受了惊,请道君责罚。”

其余人也跟着下跪,额头不住磕在寒冰未散的土地上,云衣看得暗暗感叹:不关暮水的事,今夜的绑架都是她自找的。

准确的说,从大婚之夜到现在,她一直都在自找麻烦。

江雪鸿冷眼看着他们求饶了许久,开口道:“本尊的夫人不喜血腥,那便从今日起停三年的灵石供给。”

云衣环顾一圈没找见辛谣,心中暗暗不爽。

虽然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两百年,但对才恢复记忆不久的云衣而言,不过是就近之事。封魔钉来自暮水,辛谣昔日又多次压迫于她,不如趁此机会发泄一番。

仗着江雪鸿立威之际,云衣添油加醋道:“夫君,今晚辛谣又欺负我了,不然我也不会提前离宴。”

不提前离宴,她就不会遇险。

江雪鸿眼中阴翳了一瞬:“那便杀……再停三年的灵石。”

沉重的威压陡然降下:“可有异议?”

灵山圣水相互依存,暮水虽有圣泉却无灵脉,依靠人为干涉才得以确保泉眼不干涸,停六年灵石的惩罚可谓极重,但族长哪里敢抗议:“无、无异议。”

*

暮水众人退去后,云衣憋了一整晚的郁结之气终于疏通开来,被江雪鸿牵着重新往泉眼走,突然听他道:“既离开了宴厅,为何不随身带着护身符?”

他倒追着盘问,吐息带着未散的酒气。

云衣胸口再次堵住了:“我又忘了,不行吗?”

话音刚落,江雪鸿又抛出了新问题:“你初到暮水,如何知道禁地位置?”

云衣想不到他竟是从地道起点一路追来的,随口胡诌:“我只是随便乱逛去的。”

“遇到歹人,为何不寻我?”

“他没给我求救的机会。”

“为何不带着寄雪剑?”

“太显眼,麻烦。”

“为何将剑弃在在灌木丛内?”

“我怕被人发现偷走了。”

一问一答,应对如流,云衣自己都不知道,她重生后的脑子居然能转这么快。

江雪鸿也不知信了没信,最后问:“为何剑上会有你的鞋印?”

“……”他果然是显微镜成精的吧?

云衣干脆反向进攻:“怎么,寂尘道君尊贵无双,连本命剑都容不下丝毫冒犯吗?”

听她改了称呼,江雪鸿眉峰骤拢:“可以。”

自两百年前解决暮水危机后,他便能够自由出入禁地。江雪鸿领着云衣踏入泉眼,又道:“你可以冒犯我。”

这话本是就事论事,云衣却不知想歪到什么地方去了。

早就攀折过的高岭之花,她才不稀罕反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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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月

云衣一去成衣店就是半个多时辰,眼看新月初升,暮归之人渐渐多起来。

江雪鸿趁着等待间隙燃了一道符,简单从弟子处了解到,首席夫妇离开月余,并未引发什么波动。清霜堂即将与落稽山开战,因需要上清道宗协助应对外患,对白谦之死的追究也暂时搁下。

宗内安稳,江雪鸿眼见手中的冰饮早已化净,正欲入门寻云衣,陡然被一个推车的小贩拦住:“看道长是生面孔,想必是头一回来晴烟镇吧,您要不要买一盏咱这儿特产的云衣荷花灯?”

江雪鸿对灯异常敏感:“这灯能否祈愿?”

“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小贩见他仪表不凡,一面奉承,一面对着货架指指点点,“咱这云衣荷花灯五两纹印一盏,经谁的手放出去就旺谁,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式样。金色聚钱财,蓝色护体魄,绿色兴事业,白色加学养,红色求姻缘。您买一盏去护城河上放了,保准灵验得很!”

在正牌道法继承人面前谈五行无异于班门弄斧,江雪鸿仍认真听着,依次捡了金、蓝、绿、白四盏半透明云衣灯,伸手探向袖底——恍然想起,钱袋还在云衣那里。

他顿了片刻,从乾坤袋取出灵石递去,问:“四枚可够?”

灵石对于寻常阁的妖鬼来说是稀罕补品,但凡人哪里懂得其中玄妙。小贩看着灰扑扑的怪石头,为难道:“道长,这东西咱不收的。”

“为何不收?”

他问得莫名其妙,小贩再次打量起衣装素净的眼前人。这个道长模样生得顶顶好,自带出尘之气,与本地横金拖玉的暴发户全然不同,本以为是深藏不露,原来竟是真的穷酸。用石头交易,怕不是丐帮来的吧。

小贩心中鄙夷,直接就要上前取回灯,江雪鸿反而抬袖一护,再不肯还回来了。

“哎,你怎么还强抢呢!”小贩急了。

路人纷纷投来视线,江雪鸿不大习惯与人交际,抿抿唇,解释道:“钱袋在我夫人手中,她稍后会来结清银两。”

小贩全然不信:“咱看你孤零零呆在这儿站了半天,哪有什么夫人?”

道士怎么可能娶妻,他不会是有臆想症吧?

江雪鸿只执拗护着四盏荷花灯不肯归还,小贩折腾半晌都无法靠近。僵持间,身侧忽而飘来一声娇滴滴的媚音:“一整个钱袋都给出去了,看不出来道长还是个妻管严呢。”

回眸只见一个花信年华的陌生女子,衣着暴露,风骨妖冶,虽然是凡间少妇打扮,身上却隐隐约约透出几缕妖气。

那妖女对小贩道:“这花灯五两银子一个对吧?我替道长付了。”

小贩拿到钱,立刻拖车走人。临走前竟还别有意味吐了口唾沫,对这位声称有夫人还需要艳遇救场的道长蔑弃不已。

妖女扭着细腰款款凑近:“道长,那四枚灵石……”

话未说完,江雪鸿让开半步,隔空甩去灵石。他对解围者全无感激,就地将怀中四盏荷花灯拆卸重组,拼作一盏独一无二的彩灯。

四色云衣整齐交错排列,唯独缺一种红色。

妖女浑不介意他目中无人,接着搭讪道:“道长为何不求姻缘呢?”

“我已有夫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话本上骗人的桥段。”妖女迎着那冷若冰霜的脸,“只要有缘,皆可相交。”

江雪鸿再次避开她触碰的手,威压陡然散开。

孰料,那妖女并不畏惧,顶着仙界强者的威压依旧活动自如,故作委屈道:“小女子帮了你,怎么连声道谢都没有?”

江雪鸿愈发警惕,用余光扫了一眼成衣铺:“挟恩图报者不必谢。”

妖女顺着他视线看去,愈发觉得这一本正经却三心二意的道长有趣得很:“看也没用,我刚从二楼下来,这铺子从来只进女客,我却听见有一男一女聊得火热。您那夫人到现在都不见出来,莫不是同旁人私会去了?”

江雪鸿不作理会,抱着四色彩灯往店铺门外站定。

“我见道长多妩媚,又对巫族线索有所了解。”妖女一路尾随,娇着嗓子勾引他,“可否求得您一道传讯符呐?”

天色已晚,残阳将暮云尽染成血红之色。江雪鸿面色如常,一手抱着灯,一手在袖底夹起符纸,血墨纵横凝结,暗沉杀意无声涌动。

“在下生性好洁,不喜污秽之女。”

云衣出门时恰听见这么清冷冷的一句,看着男人挺拔若松的背影,微微挑眉。

污秽之女?他在内涵谁呢?

鼻尖嗅到牡丹花香,江雪鸿袖底符诀骤灭,瞬移过来,关切问:“银两可够?”

云衣名为试衣,实则会友,只随手挑了一套成衣换上,小镇物价低廉,银两自然绰绰有余:“让夫君久等了。”

妖女在旁边看着貌合神离的二人,含笑上前横插一脚:“这便是道长的夫人?”

她不惧威压,绝非庸碌之辈。江雪鸿迅速将云衣护在身后,目光冷然。

妖女早已听出云衣的音色,见她面对第三者毫无敌对之意,更加挑衅道:“道长嫌我污秽,难道你那个妖妻就干净吗?”

她直接点破云衣妖身,近旁的行人一下子退避三舍,三五成群议论起来——道士娶妖女为妻,实在是有伤风化。

偏见之语入耳,云衣在寻常阁做头牌时就被人议论惯了,早无所介意。江雪鸿却不欲持续纠缠,趁陌生妖女分神,抬手便点了她的定身穴。他揽过云衣,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径直离去。

足靴极快踏过几道街巷,直到云衣被转得犯晕,江雪鸿才终于停下,取出一片素色方巾反复擦拭起指尖。

云衣觉得奇怪:“受伤了?”

“脏了。”

碰了那妖女不到一眨眼,怎么就脏了?

云衣暗骂他洁癖没治了,不悦问:“夫君觉得妖女都是脏的吗?”

江雪鸿丢了方巾,复用水诀净着手,道:“你不是。”

云衣不依不饶,追问:“那陆轻衣脏吗?”

“……为何问起她?”

凛如剑锋的目光低扫过来,云衣心跳一紧,即刻遮掩:“我就随便问问。”

江雪鸿也不知信了没信,待擦净指尖水泽才缓声开口:“她心气甚傲,不会委身下流。”

那到底是嫌还是不嫌?

同他交流,云衣总觉得再长一个脑子也不够用,见他情绪还算稳定,壮着胆子继续在雷池边缘试探:“你被陆轻衣,呃,那个,就不反抗吗?”

说罢飞速眨了眨眼:“我听嫣梨说的。”

“那个”二字包含的数十种不可描述,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江雪鸿静了更加长的时间,只道:“她未曾苛待于我。”

“真的?”

“嗯。”

云衣心头堵得慌。

有没有苛待,她心里最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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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鸿被她欺负到生出心魔,居然人前人后连一句唾骂都没有吗?他究竟是防她太甚,还是当真无所怨怼?

懊恼间,江雪鸿已重新牵过她的手,发现那指背因砸击镜面而泛起的青瘀,平整的眉峰旋即蹙起。

云衣急忙解释:“这是试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江雪鸿拈诀渡净素手上的瘀痕,出声唤:“云衣。”

“怎么了?”

江雪鸿凝着她朱樱色的一身新衣,无论什么衣料,总衬得她云叶轻盈,灵华纤腻,仿若一轮血色明月,由眼底镌刻入心头,再也不能忘怀。

想她高居云端,做十洲烟尘外最干净的人。

他将云衣的手在掌心徐徐展平,喉结微振,一字一顿问得认真:“你想成仙吗?”

铸就仙身,便不再会因为妖身被人诟病,不再会轻易受伤。

云衣先是一愣,反问他:“想就能成吗?”

妖修想要依靠自己脱胎换骨,修成仙身,最少也要五百年。

江雪鸿不再多言,眼中冻雪微融,低头亲吻她的手背,郑重许诺道:“结丹约莫在年关,我替你护法。”

前世,陆轻衣曾无数次逼他跪在自己身前,让他如这般去吻自己沾血的手背,两心相离,从来不会温柔至此。

亲切又自然的动作激起阵阵酥麻感,云衣的脸蹭地红了:江雪鸿果然病得不轻!

二人从小巷里钻出,到达一处人群聚集的河桥。不少行人都是出双入对,挽臂同道,往下游放去无数荷花灯,祝颂之声不绝于耳。江雪鸿观望片刻,从怀中取出那盏拼接而成的荷花灯递给云衣。

昔年与他一同放灯的下场历历在目,云衣唇角一扯,兴致缺缺:“你还信这个?”

江雪鸿点头。

“你不是会做灯?”

“不一样。”

回想他婚前求签卜卦、扫尘除晦的种种举动,难道这是道门人的通病?但既然今夜要入他识海,还是先让他放松警惕为好。

云衣接过那盏别具一格的荷花灯,先看看周遭人群手里色彩单一的明灯——其中大多都是红色灯盏——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眉梢微动:“世上为情所困的人可真不少。”

钱财、体魄、事业、学养、姻缘,独姻缘最不可知求,难怪会有这么多盏红莲灯。

江雪鸿替她点燃蜡烛灯芯,轻道:“我不懂情。”

这个人,是他的掌中娇花,心头血月,哪怕不配说爱,他也会护她一生。按那小贩的说法,经了谁的手,便是为谁祈福。他能替她求的,唯有业消智朗、身心安乐。

云衣难得有心情闲聊,问:“有什么愿望,我代你一并许了?”

江雪鸿:“不用。”

云衣看着他同前世一样无欲无求的神色,撇撇嘴,随口道:“那便祝你生辰快乐吧。”

江雪鸿反而眸光闪了闪:“多谢。”

无色铃被盗之后,生辰日就成了他的禁忌,哪怕朝夕相伴,前世的陆轻衣也不曾在乎过他的生辰。同样一句“生辰快乐”,中间竟已经隔了三百年。

云衣轻巧,恰能漂浮于水上顺流而下,远看好像洒下了片片金屑。置身烟火红尘,听着身边凡夫俗子的真切祷告,云衣也觉得疏朗开怀起来。沉浸之时,人群外蓦地传来一阵躁动:“西边那头有美人献舞,快去看呀!”

跳舞?这不是她的看家本事吗?

云衣胜负欲顿起,转身就要去凑热闹。江雪鸿无言紧随,在川流不歇人群中隔开一片安全空间。越靠近热闹中心就越是拥挤,他干脆直接揽着云衣跨上了近旁檐瓦。

护城河西侧,只见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站在木板搭成的临时架子上翩然律动,一大片肩背都裸露在外——正是方才成衣铺外所见的那名妖女。

台下,无数男子目不转睛,这放诞轻浮的一舞,想必破坏了今夜好些姻缘之愿。

云衣弯着身子看了片刻,突然问身边人:“夫君觉得我今日这身如何?”说着就在原地打了个转。

绣鞋踢落一片黑瓦,江雪鸿小心扶稳她,道:“很衬你。”

与他一道,无论买什么裙子都很衬。

“夫君不是不懂情吗?”云衣整理发髻,轻飘飘笑道,“依我看,欲知情字何解,且入红尘一遭。”

说罢一步上前,江雪鸿陡惊,却见她凌空而落跨上看台,裙摆旋转散开,仿若一朵灼眼的芙蓉花落入凡尘。

人群一片惊呼,她闯入突然,狐妖也不由往边缘让了让,单人独舞陡然变作双人竞舞。木台本就不大,扬袖掀裾都能碰擦在一处,二人的衣装都绯艳夺目,在这繁花落尽的时节绽出嫣然春色。

夜久更阑,西风吹得绫罗如薄纸般朦胧。周遭没有伴曲,却丝毫不影响舞步的节奏,两人暗自较劲,周围人连声叫好。技艺看似不相上下,内行人却能一眼分辨出初学者与熟练者的区别,那到点就停的力量感,正是后来居上的关键所在。

木台边恰挂着连排的云衣灯盏,微黄灯火勾勒出少女半明半昧的身姿。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1]。江雪鸿站在浓稠夜色里凝望她倏然化蝶的影子,记忆的层褶也好像随之舒展开来。

西泱关战后,江寒秋和辛谣被陆轻衣俘获,成为她的泄愤工具,在落稽山为奴为婢,忍受百般屈辱。为了救下二人,寂尘道君不得不再次前往妖窟。任凭陆轻衣百般刁难,他有求必应,从无怨言。

起初是天蚕丝,后来是同心结,离奇要求层出不穷,甚至连一盒胭脂、一支步摇都要他千里迢迢送去。江雪鸿次次言出必践,陆轻衣却次次出尔反尔。

最后,她将那些赠礼一例毁去,轻狂道:“想让落稽山放人,那就换你留下来陪我。”

哪怕得知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与兄长暗通款曲,江雪鸿仍旧没什么波动。

陆轻衣恨极了他的无情,冷然弯唇:“以一换二,还是我亏了。”

江雪鸿视线只定格在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牡丹流苏,眼睫颤动不止:“好。”

这一留下,就是整整十载春秋。

此间,广袖长裙的女子轻轻一跃,好似天山月落,软款流光从千尺瀑布上倾泻下来,染作一段江南春水之色。

落花不过身外客,流水从来是凉薄。[2]

夜舞跳罢,更加热烈的掌声如浪潮掀起。江雪鸿一把牵过还在四处散发魅力的云衣,正欲离开,却见那个落了下风的妖女也追了上来。她冲二人盈盈行礼:“小女子韶歆,乃月狐族族长。”

她自报家门,云衣反而疑惑:韶歆,还是邵忻?同为狐妖,二人姓名同音只是巧合吗?

江雪鸿再次挡住她,低声传音:“那狐妖道行不浅,切莫理会。”

连寂尘道君都这般说,想必不是一般的妖物,修为恐怕至少三五百年。云衣不愿节外生枝,顺从贴上他的脊背,一心计划着如何让江雪鸿召唤元神契以便施展入梦咒。

韶歆对云衣的舞艺欣赏有加,本想笼络一二,只见他们态度冷淡,扫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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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找不装聋的去。”

话毕还不忘冲江雪鸿抛去一个媚眼:“道长,有缘再聚啊。”

寂尘道君的体质本就容易吸引妖邪,云衣也不觉得惊奇,韶歆一走,她便借题发挥起来:“夫君,她是谁?”

“不知。”

“又是陆轻衣,又是韶歆,你和辛谣、白胭也不清不楚,究竟置我于何地?”

群众听她如此说,纷纷替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惋惜:摊上这么个桃花不断的夫君,真是天妒红颜啊。

江雪鸿并不理解“不清不楚”的具体含义,生硬安抚道:“我的夫人只有你。”

“怎么证明?”云衣得寸进尺,“趁着人多,你把我们的元神契亮给他们看。”

江雪鸿不疑有诈,立刻摊开掌心。

自己手心温热的契印立刻与他相互感应起来,元神之契,不仅意味着对伴侣身份的确认,更会将命门要害都尽数暴露给对方。

云衣眼底浮起一抹阴暗之色,叮嘱他:“不许收,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夫君。”

说罢故作倦意,江雪鸿只当她是跳舞累了,急忙将人抱起。

一路光线幽暗,云衣搂着江雪鸿的脖子,以元神契为引,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在他体内留下入梦咒。待他将自己置于客栈卧榻,仍紧紧搂着不松手。

成婚以来,云衣从来都是找各种理由让他晚归。江雪鸿许久不见她这般粘人,不由一愣——莫非她与那狐妖赛舞,是为了维护他?

玉指沿着后颈轻轻摩挲,云衣迎着那探寻的目光,露出一个浑然天成的笑:“安寝吧,夫君。”

今夜,让我入你的梦。

你哄哄我(上)

掉入修罗绝域不过一日,江雪鸿便套来了那玉京仙族的消息,打着解放修罗一族的幌子,让摩天子夜时分来引路。

陆轻衣听罢,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我也要去!”

江雪鸿撑在桌边,微挑着眉看她,散漫道:“你现在这副模样若出了寝殿,怕是要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陆轻衣喉头一噎,懊恼地揪着白发:“我以为睡一觉就能变回来了,天知道为什么一直是这个样子。”

身上的神器多了,连他都没办法帮她遮掩,难道只能分头行动了?

江雪鸿迎着冷月晃了晃酒盏,又是一笑:“留你一人在此地,我倒挂着心。”

不经意的话语最是撩人,陆轻衣心跳微滞:“那怎么办?”

江雪鸿懒洋洋抿了口浓酒:“不知。”

陆轻衣瞪他。

喝你个头,也不怕别人下毒!

她蹦下床,趿拉着鞋凑到桌边,淡青的指甲指向心口:“要不你取一样神器出来试试?”

江雪鸿微皱了一下眉:“你的魂魄都靠神力镇着,五行神器未聚齐前,我可没这个把握。”

陆轻衣推了推他的肩,怂恿道:“试试呗,见不对就收。”

江雪鸿按住她的手:“胡闹。”

“搞得你傻坐着喝酒就有办法了一样。”

陆轻衣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甩开这指望不上的男人。她提裙转到镜子前,摸了摸额心未全的神印:“成神也太麻烦了,是不是神格归位之前,我只能当一辈子活死人?”

江雪鸿道:“逃去三百年轮回,总要付出些旁的代价。”

陆轻衣边梳头边问:“轮回有什么不好的?”

镜子里的男人侧眸睨她:“身负神脉的命格官杀相犯,命途坎坷,神格归正时还会带着每一世的记忆——七情六欲八苦,你可想遍尝一遭?”

陆轻衣拿梳子的手不自主抖了一下,嘴上继续倔强道:“本郡主才不怕生老病死。”

江雪鸿听出她赌气的意思,搁下杯盏,瞬移到小姑娘身后。他俯下身,嗓音跟着肩头墨发一并滑落:“我为你束手束脚,你倒嫌弃起来了?”

魔域灭绝声息,酒气衬得他衣上的冷香分外浓郁起来,红瞳如血,只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一念成魔,她会是他的执念吗?

陆轻衣下意识绷紧身子,快速道:“嘚瑟什么,子夜都快到了还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看你就是想拿命硬拼。而且当年要不是那谁提前拿到了流月髓,你现在也见不着我,论理你还得谢谢司……”

“苏请客。”江雪鸿皮笑肉不笑,两指不轻不重钳住她的双颊。

快梳好的发髻纷纷散落下来,陆轻衣艰难发声:“醋丝里涮了(醋死你算了)……”

这家伙,简直就是醋缸成精!

江雪鸿把她的脸捏面团似的捏了许久,才悠悠开口:“神器存亡与五城十洲的治乱息息相关,三百年轮回,期间若出了什么岔子,我不敢深想。何况,找寻神器凶险未知,仅凭你一人,未免太过苛责。”

陆轻衣揉着发酸的脸,插道:“我办事哪有那么不靠谱?”

江雪鸿唇角微勾,不做表态:“最重要的是……”

他蓦地凑近她的耳边,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道:“你入轮回,我会在意。”

陆轻衣问:“在意什么?”

在意晚一点才能相见,还是在意那时她已成神?又或者,他是在意她在轮回之中,经历过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恨情仇?

江雪鸿垂眸浅笑,露出一侧锋利的虎牙:“你猜。”

这笑颜与幻境中少年的身影完美重合,陆轻衣微愣,手脚一时都不知怎么摆,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不争气地“扑通扑通”乱撞了。

呆在他身边,迟早要心跳骤停!

她转过身子,迅速绾上长发,试图用正事转移注意力:“你确定那个玉京仙族的消息可信吗?”

昨晚被他糊弄过去了,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势到底严不严重。

江雪鸿睨着她樱粉色的耳朵根,笑道:“既然来了,无论真假与否,都得去一趟。”

“就你找死最积极。”陆轻衣嫌弃道,“剑也丢了,神器还不知道在哪,管你是教我隐身还是把我揣兜里,反正要带上我。”

江雪鸿捏着下颌,忽然诡异地笑:“倒也是个法子。”

望着他又深又沉的眸色,陆轻衣敏锐地后退一步:“你要干嘛?”

风帘轻晃,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她便被逼到了角落。

男人的唇角挑着怀意:“跑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高大的影子笼盖下来,眼看那吓人的魔印越来越近,陆轻衣一脚踩到裙边,竟直接栽到了他怀里:“离、离远点。”

江雪鸿抱起小姑娘转过半圈,袍袖一卷,大步流星把她按进了榻里。他垂着眸看她,似乎故意要卖这个关子,轻笑:“闭眼。”

陆轻衣犹豫着松了攥着他胳膊的手,闭上眼,心如擂鼓。

他要干什么?怎么到床上来了?阴阳互斥的话,他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下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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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温热的额头贴了上来。

陆轻衣不自主攥紧那炫红的衣袖。

如果她有呼吸的话,此刻应该是很急促的。

额头相抵,衣袂交缠,金光绕旋开来,感受到熟悉的灼烫气息,冷冰冰的身子竟也起了薄汗。

他强大又危险的元神之力,正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

青磷磷的鬼火在屋内乱摇,重叠的影子也晃动不止,好像浮浮沉沉的心绪情窦。

片刻后,江雪鸿微微收束元神,撑起身,牵过她颤抖的手,声线微哑:“紧张成这样,还信我?”

“反正咱们阴阳互斥啊。”陆轻衣眼睛都不睁,故意蹭了他一下的心口,“你哄哄我,就不紧张了。”

江雪鸿轻嗤出声,带着明显的恼恨:“脸皮倒厚。”

陆轻衣猜出他是要入她的识海,她要是不配合,他也没办法,更加做作起来:“晏五哥哥,哄一下我呗。”

江雪鸿盯了她好一会儿,见小姑娘只是乖顺卧着,大有不哄就没商量的意思,一时心情复杂。

他揽过少女纤瘦的肩背,重新贴上她的额头,压着性子哄道:“莫怕,跟着我,试着把元神凝成实体。”

陆轻衣咯咯笑起来:“你真不会哄人。”

江雪鸿无奈:“专注些,仔细伤着。”

陆轻衣又埋在他肩窝笑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打开识海。

混沌之中,火凤在眼前缓缓凝成,尾翎轻轻扫过小光团,随着轻柔的触碰,暖流缓缓传输过来,陆轻衣心底也隐隐泛起期待。

元神凝成实体的话,他是大凤凰,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片刻后,耳畔响起江雪鸿含笑的嗓音:“睁眼。”

陆轻衣依言。

眼前是他放大数倍的身躯,努力仰着头才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她疑惑地蹦跶到镜子前,只看到一只青蓝色的小灵鸟。

通体微青,到翅膀尾羽则过渡为深蓝,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好似葡萄粒般,羽翼带着细闪,头顶的羽毛甚至是云衣般半透明的——但,只有他巴掌大。

陆轻衣瞬间恼了:“你耍我!”

她的元神才不会这么没有气势!

江雪鸿指尖凝着金光,觉得好笑:“借了本君的元神之力才化了形,倒还反咬一口?”

拿人手短,陆轻衣哽了好半晌,又重新对着镜子照了照,细长的尾羽一上一下,不由沾沾自喜起来:诶,仔细看的话,也还挺好看的!等她强大起来,肯定更好看!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我这个样子出去,没有破绽吧?”

江雪鸿冲她伸出手:“来。”

小灵鸟立刻乖巧地跳上他的手掌,仰头:“怎么样?”

江雪鸿看着这双澄澈透亮的眼,积累两世的妄念在心底喧嚣,长眸不动声色翻起波澜。

这眼神实在太过干净,干净到——想欺负。

前世,她经历了三百年轮回,早已失了灵气,又岂会露出这般天真模样?

片刻后,小灵鸟被他捏在掌心又是揉,又是滚。陆轻衣只当他是真的在认真检查,晕乎乎问:“晏企之,那些修罗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把你当成‘主上’了?”

江雪鸿点着她软乎乎的翅膀尖,敷衍道:“初代天魔晏扶,又名羲凰邪神,以九转纯阳之体修神魔两道,后被神女棠川斩下首级,躯壳葬于青棺,道骨神格一并销融于离渊,是为羲凰陵底洗骨池。此后羲凰一族隐居不出,直到玉京陷落后才入世,于清源四十七年建立景星宫。”

“所谓炎离赤火九重心法,实际便是涤除魔息的邪神功法,世人对我族忌讳颇深,亦是由此。何况从前族中长辈说我与先祖容颜相似,于我多有忌惮,我便仗着少年意气,登天阶拜入玉京。”

心法传承,容颜相似,但最重要的其实是,修罗们坚定地认为晏扶会“归来”。

陆轻衣不敢深想,轻问:“那传闻我爹继承的天魔之力又是什么?”

江雪鸿微凝了眉:“我怀疑,君问弦继承的天魔之力,便是与炎离赤火伴生的魔息。”

“可魔息不是被我娘消除了吗?”

“恐怕与君问弦设下的九重泉阵有关。”

神女不会滥杀,若君问弦只是为救君怜月误入歧途,棠川不至要请羲凰族长晏闻韶出面,以暴露炎离赤火秘密的代价,封印君问弦于九溟。

九重泉阵,一定和邪神有什么关系。

思绪越绕越乱,陆轻衣甩了甩小脑袋,忽又听到江雪鸿轻声唤道:“陆轻衣。”

她拱了拱他戴着玉戒的手指:“怎么啦?”

江雪鸿平静道:“颠覆神族统治的人,是我。”

“我知道。”

“下了九溟,我不会留君问弦性命。”

“我知道。”

江雪鸿眼帘微垂,视线紧紧锁着她,最后道:“倘若那短命王侯与先祖复生有关,我亦不会留情。”

你哄哄我(下)

陆轻衣愣了一下,险些从他手里滑下去,惊问:“你怀疑司马宴是晏扶?”

江雪鸿不置可否:“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陆轻衣脱口而出:“还有你自己啊。”

那样的人,才不可能是天魔。

江雪鸿眉棱一突,恨铁不成钢地按了按她:“永朔七年到十七年,我的记忆不曾有差池。”

陆轻衣翅膀扑扇,挣扎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你当年悄悄分了个傀儡出来,或者是现在的你穿越回去遇到了过去的我,类似这样?”

江雪鸿捏住她的毛茸茸的细颈,暗暗磨牙:“怎么想到的?”

空气好像瞬间凉了下来,察觉到他的火气,陆轻衣浑身一缩:“话、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傀儡分影?穿越时空?”江雪鸿懒散地睨她,“这些法术,你造的?”

陆轻衣听出他的讽意,卯足力气,一连啄了他好几下:“小心眼,你明明就是醋了!有本事打个赌,看看最后到底谁打脸!”

放完狠话便立刻扇着翅膀飞到半空,好像怕他报复似的。

江雪鸿虚虚握了握掌心,隔着鬼火看她,咬着牙笑得分外瘆人。

一人一鸟默然对视,并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大字:文不对题。

他问的是,她是否会在意过往和即将发生的种种,毕竟神魔正邪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但她似乎,偏题了。

或者说,他们在意的事,似乎从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陆轻衣被他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讪笑着落回他肩膀上:“我没想那么多,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但司马宴的身份二选一,天魔和晏企之,她还是选后者。

别问,问就是直觉。

再退一万步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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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司马宴,根本不重要。

江雪鸿默了许久,问:“倘若我与那人终有一战,你站在哪边?”

陆轻衣立刻接道:“站你这一边啊。”

江雪鸿怔了一瞬,笑道:“为何?”

陆轻衣不想让他看破心事,自以为凶悍地鼓着羽毛道:“邪不压正呗。”

江雪鸿似是早料得她会这么说:“若我也是魔呢?”

“你不会啊。”

江雪鸿轻轻一哂,不再多言。

陆轻衣不知他的心事,仰头欣赏起这个男人完美无瑕的容颜。

他骨相极好,冷白的肤,乌黑的发,眉眼染上魔红,愈发艳冶勾人了。仔细看去,睫毛向上卷着,唇角却向下抿着,似乎对她只是因为正邪立场选择他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移情别恋又不犯法,现在她是小灵鸟了,偷偷碰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就当是,勉为其难给他一点甜头。

靠近,仰头,嫩橘色的喙啄上男人的喉结,紫灰的云层猝不及防响起一声熟悉的雷鸣。

陆轻衣:“?!”

浓云一分,电光直贯而落,江雪鸿反应极快,迅速把她护在胸前,红袖翻折几下,在身前撑起结界。紫白与金红相撞,碎石混着瓦砾,冰雹似的乱砸下来,被炎火一例熔成焦灰。

寝殿轰然倾塌,天雷连劈了数十道,炙灼气味熏得人喉咙发呛。陆轻衣吓破了功,在他怀里变回了人形,筛糠似的颤缩着。

为什么啄一下也要挨劈啊!

江雪鸿不疾不徐直起身,修长的手抚上喉结,眉梢挑着戏谑,方才的阴霾了无影踪:“该怎么罚你,嗯?”

在天道面前,谁的心思也藏不住。

脸一路红到了脖子跟,陆轻衣嗔恼地锤了他一下。

……再也不想给他甜头了!

*

初代天魔晏扶乖戾残暴,性喜奢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心情不顺起来,甚至能笑着将心腹之臣聚拢到跟前,挨个踩断他们的脖子。

于是,前任修罗王摩乌临终前,给了摩天三个嘱托。

守着修罗绝域,等待主上归来,还有,摸清主上的喜好。

此刻,摩天望着在满目狼藉中闲庭信步遛着鸟的男人,眼角抽搐。

主上的喜好,简直难以捉摸。

明明昨日还对那白发女子宠爱有加,连脸都不让旁人看见,孰料才过了一夜,那女子便没了踪影。

就算是榨干了的炉鼎,至少也能留个尸身吧。

……细思极恐。

身后,精心打扮的女修罗扭着纤腰,用娇媚的嗓音道:“大王,奴家要过去吗?”

修罗一族的男性魁梧好斗,女性则妩媚多姿。作为修罗王大人连夜精挑细选出来的赠礼,这个名唤阿萝的女子更是娇艳出众,又习得一身不可与外人道的床上功夫,可谓风神媚态,样样俱全。

按照原本的安排,主上饮罢窖藏百年的美酒,待今夜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那玉京仙族,大胜而归回到寝殿,再与幔帐中玉体横陈的美人云雨一番,龙颜大悦,修罗一族的复兴想必指日可待。

然而眼下,耗费全族之力建成的寝殿烧得连块瓦片都没剩下,还爬个鬼的床。

摩天瞪她一眼:“你可以滚了。”

现在他要考虑的恐怕是,赶紧上哪儿去抓几只小灵鸟供主上取乐。

阿萝:“?”

见红影缓缓移近,摩天忙跪伏道:“可是寝殿有哪处不合主上的心意?”

即便肩上停着一只圆嘟嘟的小灵鸟,也并不妨碍与生俱来的威仪,红衣男子眉心魔印一闪:“哪处不合意,还用本座来提醒?工匠都死绝了不成?”

摩天连连求饶:“属下愚钝!”

这一磕头,焦黑的大地都跟着在抖动,陆轻衣忍不住轻轻推江雪鸿,小声唾弃:“别装X了,问正事。”

江雪鸿硬是晾了他许久,才居高临下道:“这修罗绝域的封印,也是那玉京仙族设的?”

坠入此地之时,他便察觉到,除却濠梁城青石城墙的围护,还有一处日渐薄弱的封印,阻止修罗们踏出魔域。

“这封印是前任魔尊君问弦所设,后被闯入的玉京仙族加固。”提起前任魔尊,摩天脸上青筋暴起,怨毒道,“那叛徒窃取天魔之力,如今被封印于九溟之下,主上开启九溟魔渊之时,千万不要对他手下留情。”

江雪鸿微微讶异。

想不到当年君问弦夺取棠川元神后,没有率领妖魔攻陷十洲,却反倒自行封印了修罗绝域,莫非被棠川动摇了复仇之心?

他问:“你口中那个玉京仙族现在何处?”

“九阴洞。”摩天面露迟疑,“只是那人与我族叛徒相勾结,九阴洞同海市蜃楼一样神出鬼没,手中更有一个邪门法器,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江雪鸿嗤道:“废物。”

迟则生变,溯冥剑和另一半鸳鸯笔至今没有消息,必须尽快找到那洞窟。

“奴家知道九阴洞的位置。”身侧突然传来一句娇滴滴的女声。

众人齐齐侧目。

血月青灯之下,女修罗阿萝冲江雪鸿盈盈一拜,丰肌秀色,媚骨天成,身上不知沾了哪处的雨水,霜雪般的白发贴在素白的衣衫上,勾勒出玲珑的弧度,清丽的衣装配合上妖艳的容颜,显得刻意又做作。

陆轻衣一见她的打扮便火了,在江雪鸿耳边暴躁道:“她学我!”

江雪鸿侧过身,长眸眯起:“你知道?”

阿萝美眸轻抬,对视之时横波流转:“九阴洞里那个叛徒名为屏兰,本是修罗绝域的守卫,昔年与奴家情同姐妹,却对仙族生了情愫。只要找到她的藏身之处,想必就能寻得那玉京仙族的下落。”

摩天在一旁威胁道:“若是敢欺瞒主上,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奴家岂敢。”阿萝瑟缩了一下,视线始终灼灼盯着江雪鸿,又嗲声嗲气唤了一声,“主上。”

陆轻衣气急败坏地抬起翅膀,挡住了江雪鸿的眼睛。

当面勾引她的男人,简直无法无天!

江雪鸿若无其事地把炸毛的雀儿抓在掌心,脸上挂起招牌假笑:“带路。”

阿萝却羞涩起来:“主上,奴家不会飞。”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身子就往他跟前凑,动作幅度大了些,衣襟偏还一点点敞了开来。

陆轻衣眼睛都快瞪凸出来了:要不要这么恶心人?

江雪鸿往侧面移了半步,抬手幻化出火凤,轻描淡写道:“不会飞有何妨?”

阿萝面色一喜。

主上这是要与她同乘吗?

紧接着,容颜俊美的男人冲她温凉一笑:“魂魄总是会飘的。”

流焰缠上脖颈,阿萝慌忙道:“奴、奴家可以走……”

“只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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