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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经
接下来一连数日,江雪鸿都坚持每日演示一道小菜,煎炸蒸煮样样精通。云衣名曰求学,实则一边面对着美食徒劳挣扎,一边重新谋划起来。
江雪鸿有这手艺,肯定看不上她的现学现卖。考虑到满汉全席的难度系数,不如动手制做一些简易甜点。每日投喂几枚,不出三月就能让毒素深入骨髓。
计划敲定,数不尽的面粉白糖又被送进了道君府中。他起灶,她揉面,一时间,首席大人夫妻恩爱的传闻愈演愈烈,惹得夷则长老脸上的笑意几乎就没停过。
云衣两耳不闻窗外事,趁着江雪鸿临时闭关,一心专注着将毒液滴入新鲜出炉的糖糕中。那些甜点本就颇不成型,淬了毒更显诡异。
桑落守在门边,看得心惊肉跳:“主子,江道君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害他?”
云衣把下了毒的点心放入食盒最底层,撇撇嘴:“他是想让我放松警惕,或者是在警告我不要试图对饭菜动手脚。”
桑落小声争辩:“可主子你每次都吃完了啊。”
一口都不给她留。
“逢场作戏知道吗?”云衣嘴上嫌弃着,心里却不禁回味起昨晚的野蔬羹,只觉意犹未尽。
若是江雪鸿能跪下来真心忏悔,她也可以勉为其难留他半条命,绑回落稽山当厨子使。
早知他这般好用,前世就不应该逼他暖床,直接丢去灶房。
准备完毕,云衣洗手更衣,又补画了美美的妆容,提着食盒直奔道宗腹地。江雪鸿白日不见踪影,但有道君令傍身,除了昆吾剑冢,宗门内外都可任云衣来去。她逛遍了各式建筑,仍旧感受不到牡丹元身的任何气息,也不知究竟被江雪鸿藏在了何处。
提着食盒在山陵深谷逡巡过一圈,道君府内养着的灵鹤不知何时聚集到了身前。清高孤傲的灵鹤们眼中写满了馋字,云衣觉得好笑,依次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从笼中丢去几块糕点喂去。灵鹤们嗅了嗅,却反倒不愿吃那不明物体了,盯着食盒底层叫了一声。
底层那几块是特意加了料的,怎么可能给它们吃?
云衣往左往右都无法再向前行,瞪了它们一眼:“让开!”
上挑的眉眼发起凶来更显威势逼人,见新来不久的女主人恼了,灵鹤们赶忙让开一条道,在云衣路过时还带着歉意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衣摆裙边。
前世衣衣在道宗居住时便对这些生灵有不少好感,但一想到这些灵鹤都是江雪鸿潜在的眼线,云衣还是放下了抚摸翎羽的手,冷哼一声,快步而去。
顺着山道一路疾行,鬓边金簪随着腰间令牌倏闪,林道结界和石门封印依次打开,门后现出一座包藏万法的藏经室,每一卷道箓仙书都是世间精华。
室内不见那个冰冻三尺的身影,只有两位弟子在此抄经。
慎微、慎初分别冲云衣行礼:“师尊已入了太清洞天,请师母稍待。”
云衣搁下食盒,喘着气往石桌边一斜,只见正中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三排青简,从下往上依次标记为“玉清”“上清”“太清”。
自江望夫妇相继去世,这与五城十洲地脉相通的三十三处洞天秘境皆由寂尘道君一人执掌。
下十一“玉清天”长年开放,可供世人出入清修。中十一“上清天”则只有门内弟子才能进入,也是宗名由来所在。而上十一“太清天”,只有江氏谱系上的族人才能入内。事实上,即便是掌门想进,也得看首席大人的心情。
两百年前,陆轻衣便是窃取了江雪鸿仙元,借助洞天内彼此联通的空间法阵肆意乱杀,最后直抵昆吾剑冢,险些酿成大祸。
思及前尘,云衣不由恍惚。
她那时候可真疯啊,简直和失了神智一样。人鬼神魔的法阵都被搅合得一片混乱,江雪鸿想必费了不少力气才恢复如初。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熟悉,云衣不愿再回首血色淋漓的过往,随着心情平复,转而挑逗起埋头做事的两张生面孔:“你们卯时不到就在这儿了吧,饿了的话要不要来点零嘴?”
说着就打开了食盒。
看到那糊成一团的不明物体,孪生兄妹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师母的手艺,实在有待提高。
云衣还当他们是惧怕江雪鸿责备:“放心吃吧,你们师尊不会怪罪的。”
慎微经不住软磨硬泡,艰难拿起一枚名为青团的黑团,却实在没有勇气放进口中,忽听云衣问:“江雪鸿收徒,是因为你们根骨清奇?”
他立刻丢开吃食,道:“我和阿初都是青洲乞儿,是师尊主动找的我们。”
慎初补充道:“师尊也没测过我们的根骨,完成三年入道考核后,我们便都是在这里修炼内功了。”
“你们拜师多久了?”
“十年。”
内功重在炼魂,并非道宗所长,何况兄妹俩入道至今连本命剑都没有铸,毫无实战本领,江雪鸿或许并不是在将他们作为继承人培养。
云衣想不通其中意图,凑近看纸面:“这抄的是什么?”
“《长生经》,”慎初主动递去,“全套共三百卷,已经快抄完了。”
云衣看不懂天书般的上古字符,只觉得好笑:“小小年纪求什么长生不老?”
这话恰点中了慎微的不满之处:“我们没入门前,前二百八十卷都是师尊自己抄的。他说是要让我们磨炼性情,其实就是自己不想动手。”
云衣不觉得江雪鸿是会躲懒的人,环顾四周:“之前抄完的呢?”
慎初如实道:“都被师尊带去洞天秘境了,以前师尊一进去就是一年半载,出来还会带着满身血,有点……”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魂不守舍的。”
慎微与她对视,深以为然:“道君府根本没人,师尊还让我守着中元节的招魂幡和岁破日的引魂烛,每月十五都要亲自放天灯。”
慎初夸张比划着:“蜡烛灯笼哪有那些密密麻麻挂在窗边的纸鹤吓人?自从师母来了,总算都收拾起来了。”
云衣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寒。
江雪鸿这般锲而不舍,难道是要招她的魂囚禁起来?
他果然蓄谋已久!
惊怖之时,身后恰飘来一句:“云衣。”
江雪鸿移形换影,悄无声息踏入书室。他今日换了玄黑的道服,面料笔挺不带褶皱,身上亦没有任何佩玉或纹样点缀,衬得那张脸愈发冷肃。
一别两百年,他的行止意态仍是一切照旧,没有丝毫改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黑沉沉的眼淡巡过二位弟子,望向云衣时,终于有了一线反光,敏锐捕捉到她的颤缩:“冷?”
说话间,暖流已从相触的指尖渡入筋脉。云衣摇摇头,勉强笑道:“我给夫君做了些甜点。”
江雪鸿道了声谢,反倒先取过手抄经卷查看。
弟子们无声退出,石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云衣坐立难安,等了半晌不见他理会,将食盒往前推了推,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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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去洞天秘境做什么?”
江雪鸿圈出经卷上的几处错漏,道:“诵诀定心。”
“什么诀?”
“《忘情诀》。”
“你不是断情丝了吗?”
江雪鸿不再回答,将经抄按页整理好,目光终于转向桌边空了大半的食盒。
云衣将最底层的瓷盘取出,莫名觉得紧张:“这是我刚做的牡丹酥。”
卖相与其他失败品如出一辙,只点缀了些许牡丹花瓣。
她欲盖弥彰:“都是用新鲜食材做的,你……尝尝看?”
江雪鸿不置可否,拈起一瓣残花,轻拂去表面的灰痕,缓声开口:“五日前,沐枫长夜半疾咳以致旧伤崩裂。三日前,当值弟子突发胃经不畅。昨日,宗门数只白鹤暂时失了灵智。”
可巧,出情况的人或兽都吃过云衣做的甜点。
这是在暗示,她做出来的东西,不用下毒就已是毒药了。
初入厨房的成果自然需要找人品鉴,想到被她牵连的那些人,云衣一阵赧然,觉得他比那些拦路乞食的灵鹤还要不讨喜,气愤道:“你不吃拉倒!”
早知如此,她上街买现成的就是!
说着就要收拾走人,却见江雪鸿扯伸手一扯,将她拽倒在狭长的石桌上。
整齐的抄经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打乱,在云衣惊愕的目光中,江雪鸿竟把牡丹残瓣含入口中,唇角微动,好像在细细回味似的。
沥干了水分的干花无色无味,云衣却鬼使神差觉得,若江雪鸿没有断情丝,此刻定已绽出笑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云衣,”江雪鸿倾身把她困在石桌上,轻哑着唤,“往后任何事,先寻我。”
之所以要在洞天秘境内默诵三日《忘情诀》,起因只是在膳房外不经意瞥了一眼。
糖霜似雪,蜜渍入馔。
流云瀑布似的长发的被一支牡丹金簪松松绾起,鬓边明珠缀连,少女脸颊鼻尖满是白面,依旧忙得热火朝天:“快,加水!这次一定能成!”
她揉面调羹时,眼角眉梢会不自觉弯起。一笑接着一笑,不尽的眼波像一圈圈涟漪,搅动一池枯寂多年的春水。
江雪鸿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轻衣。
那纯无杂质的笑好像一道滚雷,直直打到冰封千里的心底去,目眩一瞬,神迷三生。
想慢慢懂她,想倾尽一切护好她,想永远留住这样的她。
眼看云衣拜别长老,见了弟子,又与灵鹤嬉闹成片,道心不稳的男人再等不下去,闭门定神。
诵经三日,江雪鸿本以为已经恢复如初,重新见到云衣的第一眼便知道,那些黑白分明的道义文字,根本毫无作用。
怀柔末年起,他便中了一种名为陆轻衣的蛊。
云衣是唯一的解药。
清心咒无用,绝情丹无用,忘川水无用,只有云衣。
时过境迁,她已尽弃前尘,他却好像还被隔绝在迷局之外。
朝同席,暮同眠,夫妻之间只是如此吗?
手掌触摸到微凉的道君令,江雪鸿莫名问:“同心结呢?”
这个姿势不太对劲,云衣暗暗推他:“收起来了。”
压感反倒沿着腰窝一路向上:“灵石可够用?”
后颈被他半捏着,云衣精神愈发紧绷:“够了。”
随着身子伏低,发带尾端的勾玉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腿还疼么?”
云衣讷讷摇头。
下一瞬,脖颈上的压力骤然增大,江雪鸿眼帘微垂,顺势封锁住她的唇。
“?!”喂的是甜点,不是她自己啊!
早知道就在唇上抹砒|霜了!
一夫当关(上)
小阁低窗纱帐低垂,云母屏风雕龙镌凤,屋外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陆轻衣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仿佛在波涛汹涌里做打了一整套组合拳,因宿醉而头重脚轻,周身筋脉也阵阵针扎般的疼。她哼哼唧唧乱拱了几圈,突然猛地睁眼。
麻雀吃了豹子胆,她居然把江雪鸿认成了司马宴。
就算一个姓晏,一个名宴,偶尔会有些相似之处,她也从来没有将两人真正联系在一起过。
可细细想来,他们在某些细节上居然还真一模一样?
……呸呸呸!
太可怕了,一定是她脑子进水了。
落芷递来醒酒汤:“世君吩咐奴婢今日寸步不离守着神女。”
想到昨晚江雪鸿黑得跟锅盖似的脸色,罪魁祸首不由长叹出声。
现在去负荆请罪还有救吗?
“晏企之人呢?”
落芷道:“世君今早同孟二小姐去了藏经阁,午后还要去探望白七小姐,归时不定。”
空碗“啪”地一下摔在地上,陆轻衣破口大骂:“这个孔雀王!”
处处开屏的海王,可不就是孔雀王吗?
她憋着火气换上衣裙,不顾落芷劝阻就往屋外冲,才触到房门却被一道金光倏地弹开。
“?!”
落芷轻轻扶她起身:“神女,世君昨夜亲自在客房设了结界。”
……混蛋!她是瞎了才会觉得他像司马宴!
心头的愧疚连带着疑虑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陆轻衣疯狂拍打着结界壁:“晏老五你放我出去!”
说是带她来琨瑜会找剑,结果就是把她哄进来来蹲牢子的!
“你再装死,当心我带着神器一起悬梁自尽!”
桌上的传音镜幽幽飘起,随着焰影起伏,男人淡漠的嗓音冷冷传出:“司马宴,无字,出身奴籍,生卒不详,前晟云衣郡主门下杂役,与权贵私交甚密,永朔十三年因平乱有功封城门校尉,十七年颠覆晟京,封长平侯。”
江雪鸿压着火气翻动书页:“笔记湮灭,画像模糊,史册有记载的不过十年,云衣郡主病逝后便上书请辞,不知所踪。”
紧接着是一声一锤定音般的冷笑:“小人得志,一事无成。”
陆轻衣仰头望着传音镜,争辩道:“狗眼看人低,我的剑法就是他教的!”
江雪鸿继续道:“这十年间,玉京十二楼不曾有弟子久滞云洲,若他当真与仙门有关,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散修。”
“至于给你流月髓之事,本君自会查明。”他“嘭”地合上古籍,“总之,今后本君不想再听见‘司马宴’这三个字。”
陆轻衣怼道:“你有故人,凭什么不准我有?你不想听就别来找我啊!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排着队等着世君大人翻牌子,真是难为你为我耽搁时间!”
未等她说完,焰影便倏地一灭,传音镜重重摔地上。
陆轻衣在房中暴走了好几圈,憋着一肚子狂躁无处释放,只能提着裙子,狠狠踩了几脚镜子顶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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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凤形印记。
“晏老五,本郡主跟你没完!”
*
槛曲萦红,檐牙飞翠,白胭将鱼食撒入清池,眉眼带着轻灵的笑影:“想不到前辈这般不解风情的人,还会收女儿家的香囊。”
江雪鸿无心与她玩笑,在石桌边落座,取出香囊中的密信,问:“‘神存器隐’是什么意思?”
白胭掬水净了手,故意贴着他坐下:“其一您已知晓,神器得密文感召,却未曾现身,只因这方圆十里内,有魔修。”
江雪鸿设下隔音结界,方道:“慕容和顾曲核了来宾名单,不曾探得异样。”
白胭摇摇头,视线划过他右手拇指的青玉扳指,意有所指道:“掩藏魔息的法子多的是,防不胜防啊。”
她自顾自倒了杯茶:“我说,把小丫头往屋里一关,也不解释一声,人家怕是要生气了吧?”
提起那虚情假意的人,江雪鸿脸色骤冷:“莫打岔。”
白胭见他这般,失笑:“前几日在声影楼不是还搂搂抱抱,怎么突然就掰了?莫非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不如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江雪鸿平静捏碎了一枚玉棋。
“算了,神女不过是景星宫为道魔之战笼络人心的棋子,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白胭翘着二郎腿,边呷茶边道,“至于其二嘛,昨晚神光横出云外,封印眼下怕是已经送到小丫头眼前了。”
此言一出,传音镜陡然点亮,落芷的声音断续不已:“世君,神女房中出现不明封印,奴婢无法破除。”
客房内风声乱起,陆轻衣被落芷揽在怀里,呆呆望着床前裂开的豁大口子,心态爆炸。
被关禁闭就算了,她连个午觉都不配睡的吗?!
这封印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直接把她往里面吸,要不是被落芷拉着,她早就被卷进去了。
传音镜那头,江雪鸿的声音依旧稳如磐石:“我马上到,莫轻举妄动。”
白胭见他要走,忙插道:“前辈回头可还要再来水亭相会?”
江雪鸿道:“再说。”
白胭有意往传音镜前凑了凑,藏奸卖俏道:“两边跑多折腾,前辈不妨今晚便宿在这里?”
江雪鸿还未开口,对面陆轻衣已经炸了。
怪她闲事太多,妨碍到他和旁人花前月下了!
落芷的傀儡脑子已经无法处理这些复杂的人情纠葛,只机械劝道:“神女还是等世君回来决断为好。”
陆轻衣一把推开她,转头对传音镜吼道:“我一夫当关,才不要等他!”
话毕提着裙子就跳进了裂隙。
不就是个破封印吗?她有流月髓和凄凉筝傍身,二打一,还了怕了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子夜镜不成?
水亭内,白胭捶着石桌笑岔了气:“哈哈哈哈好一个一夫当关!”
江雪鸿额角青筋寸寸暴起,稳如磐石的嗓音陡然出现一丝裂痕:“晏闻彻,你当女人当上瘾了?”
白胭,不,晏闻彻望着掌心血印道:“白日当女人,晚上当鬼市主,得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是晏三。”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说起来白胭也是个傻姑娘,不然我本是打算用慕容的身子来着。”
江雪鸿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如何入幻境?”
晏闻彻耸肩:“放心,神器本就为神族所驱,那丫头大不了被困一会儿,出不了什么大事。”
瞧见那双淬了冰的凤眸,“她”只得道:“我说我说,瞧给你急的。”
片刻后,火凤疾驰而去,所过之处初荷尽焚,连池水也浅了几寸。
灼气蒸在面上,晏闻彻含笑的嗓音却如鬼魅般令人脊背生寒:“星躔静对,命轨两行,你们二人恐怕有双命格,也不知那句天谶要带给我什么惊喜呢。”
*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男人玄冠金带,线条俊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如果没有赤红血瞳和眉心魔印的话,看上去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师父。”嗓音压抑低沉,随着喉结缓缓下滑,厚重的外袍也慢慢垂落下来。
陆轻衣“咕噜”一声,坐在床上连连后退:“玄尊大仙,您真的认错人了。”
也不知这幻境出了什么岔子,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发现自己成了棠川。
更准确的说,脸还是自己的脸,身子还是自己的身子,偏偏所有人都把她当棠川。
……本以为是进来吃瓜看戏的,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
她这才得知,原来重华千年前第一次送棠川去轮回井后,不久便生了心魔。难怪在凄凉筝幻境中,他对再次渡劫的棠川那般依依不舍。
江雪鸿在夜岭弑师的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此间,重华哂道:“师父见了魔印,便不愿认徒儿了吗?”
陆轻衣顶着他要命的眼神,劝解道:“呃,其实入魔不深的话也是还能治的,你要不想开点儿?”
重华半嘲半叹道:“执念成魔,徒儿对师父的执念何止是一星半点。”
“……那你药丸。”
重华蓦地欺身上前:“师父从前都是穿白衣的。”
“想都别想,本郡主这辈子都不可能穿白衣!”
重华握住她的胳膊,又唤了一声:“师父。”
那血红的眼睛好像能吃人一般,陆轻衣瞬间怂了:“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重华立刻极为贴心地丢给她一件白衣。
陆轻衣觑着仍立在原地的玄尊大仙,艰难道:“你出去,我自己换。”
重华黯然一笑:“师父,你我是夫妻,纵是为铸神器掩人耳目,这名分也是真的。”
什么鬼,搞了半天这师徒恋其实有名无分啊。
见“棠川”毫无软和的模样,重华披上玄袍,一副伤情神态,抬脚向外走去:“徒儿替师父守着外人。”
门扇一合,陆轻衣迅速且屈辱地换上了棠川的衣服——可巧不巧,偏偏是晏老五最喜欢的白色。
广袖如蝶翅展开,才系上最后一根系带,重华便似有感应一般,瞬移到了身后:“徒儿替师父绾发。”
“你一个大男人还和丫鬟抢活干?”
“师父。”魔印一眨一眨。
“……你赢了。”
清风朗月般的玄尊居然是个隐藏的病娇,未免太刺激。
这头发梳着梳着,镜中对视就成了四目相对。
捧起魂牵梦萦的脸颊,仙人清冷的声音染了绮念:“哪怕以骨血铸了神器,神格将陨,师父还是这般倾国容貌。”
身子被禁锢在座上,陆轻衣根本不及细想他说了什么,眼看那高挺的鼻梁越贴越近,内心咆哮不止。
她可不想和晏老五他师父一度春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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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唇停在半途:“师父讨厌徒儿。”
他了然却哀痛地笑了:“那个凡人就那般好?值得师父为他诞下骨肉,放弃神髓?值得让徒儿一寸寸伤您神魂,眼睁睁看着师父陨落?”
“师徒情义千年,不抵人间十九年,饮的是忘川水,动的却是凡心——师父,我不甘心。”
“不如你我一并弃了这尊位,去往轮回井里辗转一轮,如何?”
心有执念,便做不到大公无私。棠川神力枯竭,本应早已陨落,重华却不惜自损修为,残害无辜,用魔功强行为她续命。
真实与虚幻重叠,陆轻衣不自主学着棠川当年的口吻回答道:“重华,太上忘情。”
天神,引出万物者也。阴阳不测之谓神,圣而不可知之谓神。[1]
盛衰无常,得失相抵。山川得永恒,故永世孤独,人得七情,故须臾转烛。神若有情,那便不是神了。
不爱,也不恨,如此而已。
重华怔愣许久,眉心魔印渐淡,眼神却愈发凄黯:“师父素来心存大道。”
陆轻衣松了口气:这下可算能干点正常事了吧。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她突然被拦腰抱起。
“?!”
重华怆然笑着,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所以,哪怕是云雨之欢,师父也不在意吗?”
屁股沾了软床,陆轻衣不顾一切挣扎起来:“我在意的啊!”
你妹,她爹头顶绿了啊!
下厨房
古语有云,欲成大事,必遭波折。
次日临行前,云衣愣是将老脸一搁,把前世今生撒娇撒泼的本事一并使出来,以“留个念想”为名,怀揣着留影珠,逼江雪鸿半扶着她,把嘉洲主城的小吃街逛了个遍。
她逢店必进,更要进到后厨一探究竟。云娘子在嘉洲本就人尽皆知,上清道宗前日的婚礼又铺张至极,原本的偏见也都被艳羡盖了过去,男女老少都纷纷围上来。就算少女身后的青年性格冷淡,但娶了妖妻的道士,在诗人眼中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凡俗男子。
红尘喧嚣扑面而来,江雪鸿对人群簇拥的场面不大适应,忍不住道:“道宗亦能自由出入,日后再来不迟。”
云衣全然不信这套:自由个鬼,当初是谁到点就等在山门外截人的?
“夫君若是累了,便换旁人来陪我。”不仅来者不拒,还故意挑衅,“那边几个铺子的掌柜都来寻常阁里坐过。”
这话处处都撞在江雪鸿的雷区,寒气一路划开间隔区域,他不由分说将云衣抱起,冷然环顾过周遭陌生面孔,仿佛是在宣誓主权。
云衣趁机将方才买来的梅子酥递到他唇边,试探问:“夫君爱吃酸吗?”
江雪鸿垂眸道:“仙门辟谷。”
他一开口,那点心就被按进了嘴里。
云衣计谋得逞,在他胸口故意嗅了嗅:“不爱吃酸,身上为什么酸得很?”
酸涩在唇齿间融化蔓延,江雪鸿不自觉绷紧双臂。
为何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口那道疤会觉得……痒?
云衣见他敛着眉,只当是不喜欢酸口,又递了一片甜口的樱桃酥:“夫君再试试?”
这酸掉牙的“夫君”,真是越换越顺口了。
他越不配合,越能激起挑衅之意,云衣忍不住去掰他的下巴:“这般冷着脸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用嘴喂?”
浮浪嗓音与记忆重合,江雪鸿倏地低头。云衣被那幽暗的目光一吓,这才意识到这话实在太过放肆。
她不是陆轻衣,是云衣。要温柔小意,要用情至深。
云衣迅速转了脸色,含情脉脉唤了一声:“夫君。”
江雪鸿又凝了她片刻,不再张口,甜口对他显然也没什么吸引力。
云衣又换了几样逗他,却都不奏效,有些懊恼:“你就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虽然相识百来年,但二人对彼此真正的了解实在太少,往日相处都是陆轻衣强加意愿于他。连这个人偏好的口味都不知,要怎么从饭食里动手脚?
江雪鸿抱着她踏入一处酒楼,反问:“若有喜欢的,你当如何?”
他总是直中要害,云衣有些心虚地捂住怀里刚取来的蛇毒,嗔道:“夫君懂什么是喜欢吗?”
江雪鸿眼睫颤了颤,不答,去二层寻了一处僻静隔间与她落座。
道宗首席从不缺资财,云衣毫无顾忌,将五花八门的菜式都点了个遍。江雪鸿也不多问,安静坐在她对面。
云衣随意夹着菜,目光反而黏在江雪鸿的动作上。原本还默默记着每样菜式,渐渐发觉些许不对。
只要她往左边伸筷子,江雪鸿便往右边动一下,反之亦然。杯盘整洁得不可思议,还不动声色将乱序的菜品都按盘碟形制排列得自成条理。
显然,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什么口腹上的偏好,有的只是强迫症罢了。
白白浪费一上午,云衣气得牙关发痒,将筷子一丢。
江雪鸿也跟着停了动作,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轻问:“何时回天香院?”
不是寻常阁内的天香院,而是上清道宗的复制品。
云衣往椅背上斜斜一仰,任性道:“催什么催,休息一会儿不行吗?”
她不主动,江雪鸿只能接着发问:“腿可还疼?”
见他要起身,云衣下意识闪躲:“不疼,你别碰我。”
抗拒之意再明显不过,江雪鸿不再多言,只替她倒了半盏清茶。见云衣没有其他吩咐,他便简单收拾了桌面,在对面写起道符。
笔锋钩画如明月直入,碎发遮盖住他的眉眼,只能看见那清晰的下颚线,衣装整肃,如雪如尘。哪怕身在红尘之中,却自带超脱之气。
这样无所偏爱的男人,怎不让人想将他扯入泥潭?
云衣只恨妖力尽失,试探问:“阁主可是把我的元身交给夫君了?”
江雪鸿笔尖一顿,并未抬头:“是。”
但不是交,而是他抢来的。
云衣强忍着不满:“我功法特殊,凝丹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不知夫君打算何时将元身交还与我?”
江雪鸿轻描淡写道:“我已替你固本培元,不必顾虑。”
的确,白谦抽了她那么多血,如今竟已恢复大半,江雪鸿肯定暗中浇灌过她的元身了。
“那东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用鲜血浇灌,你可别忘了。”
“不会忘。”
云衣只怕等到时机成熟就要被抓去祭剑:“我先前已修习了不少道法,还是自己修炼吧,总不能一直依赖着夫君。”
江雪鸿只道:“无妨。”
云衣又软磨硬泡了许久,始终不能让江雪鸿松口,便以此为条件,谈判道:“夫君一言不说就拿了我的元身,我也想同夫君求一样东西。”
江雪鸿终于抬眸:“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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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衣抢过墨迹未干的符纸,有意卖关子:“夫君不妨猜猜?”
江雪鸿心头渐沉。
她说过,想变强——又想要秘宝吗?
“无相灯”凶险至极,绝不可能让云衣触碰分毫,“无心印”如今则不由他掌控。更何况,他不愿云衣走陆轻衣当年的路。
想问:若他不愿呢?
出口却是:“你要怎么求?”
话音轻哑微沉,云衣却蹭地红了脸。
恢复记忆前,她手里那些灵石都是怎么求来的?
当然是衣衫不整地依偎在某人怀里,拖着嗓子娇滴滴甜腻腻道:“江道君,再给奴家点甜头嘛~”
美人计这东西,关键在于心口不一,朦胧暧昧,讲求水到渠成。眼下两两清醒着,怎么可能用得起来。
“不答应就算了!”云衣说罢把符纸一撕,倏地站起。
前世,陆轻衣总是说完这句,便去寻旁人。
江雪鸿瞳孔一缩,忙拦住她:“我应,你要什么?”
云衣被他那凌然气势吓得后退一步,伤势初愈的腿随之脱力,跌倒之前恰被江雪鸿揽住。
吐息纠缠在一处,好像还残留着梅子酸与樱桃甜,遍是红尘烟火之气。
这造型,和求“甜头”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云衣双颊滚烫,不住踢他:“放开!”
江雪鸿反而抱得愈紧:“我都应,你别走。”
“你先放开!”
身后长椅砰地翻倒,店小二掀起门帘:“二位客官……”
待看清隔间内“鸳鸯相抱”的场景,他迅速把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在外感叹:“白日宣淫,世风日下啊。”
云衣:“……”她是落稽山的前任妖王,真不是他的小娇妻。
江雪鸿卸了力道,仍执着扯着她的衣角,强调道:“云衣,别走。”
从前,他总是逆来顺受,如今却带了一股莫名的执拗。
云衣不懂他究竟在算计些什么,揉着胳膊,气呼呼瞪道:“你看着我的元身,能走哪儿去?”
江雪鸿道:“待凝丹便还你。”
云衣全然不信他的话,直接道:“那你把道君令押给我。”
江雪鸿闻言意外:“道君令?”
云衣理直气壮叉着腰:“你不是说我嫁给你就可以号令整个道宗的吗?”
男人黯淡的眸色一亮:“你想留在道宗?”
“不然呢?”
是啊,她修为不足,又已经忘了落稽山,不会走的。
江雪鸿放下心来,凭空召唤出一块霜银令牌,将咒诀一并教与她。
云衣取来确认过一遍,见是真东西,脸色也平和下来:“我想在道君府开一处膳房,置办几座炉灶。今后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动手,不用每次都下山,平日也好用来炼些丹药。”
语含柔情,眼波也起了涟光,浑然不似刚闹过脾气:“待我学成了,夫君每日也来陪我用一顿膳食如何?”
江雪鸿知道,云衣心性高傲,一向不喜欢亲自动手。
明明昨日还在躲他,今日又开始亲近,却不似婚前那般专注,总觉得那笑颜别有意味。
当年陆轻衣与他周旋是为盗取秘宝,如今云衣又是为了什么?
理智告诉江雪鸿,不能轻信于她,可心头的痒意却愈发鲜明。他沉默良久,轻轻吐出一个带颤的“好”字。
出入无间,朝夕相对,只做寻常夫妻。
就算是戏也无妨。
*
做饭这件事,看上去容易,做起来却麻烦得很。
江雪鸿效率奇高,不消三日就把天香院不远处的小屋改成了膳房,炊具食材也置办得井井有条,一应俱全。云衣盛装打扮了一番,领着桑落洗手磨刀,决心大展身手。
东风卷起飞雪般的棉絮,道君府正门依旧威严冷清,后方则飘出袅袅炊烟。
正午时分,慎初突然传音:“师尊,师母那边好像不太对劲。”
听闻“师母”,江雪鸿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谁,阅卷的手陡然一顿。
房门“砰”地打开,白影飞掠过台观檐瓦,直奔浓烟滚滚的小屋。
新搭建的灶房内,炉火熊熊燃烧,锅油噼啪乱炸,器皿墙壁都是一片焦黑。桑落吓得原形毕露,蹲在墙角直哆嗦。
纸鹤迅速隔绝了火油,云衣仍被黑烟呛得咳嗽不止,忽听身后一句:“云衣。”
不及回应,便被江雪鸿扯入怀中:“可有受伤?”
云衣想不到他来得这般快,一边摇头,一边悄悄把攥着蛇毒的手往袖里藏了藏。
江雪鸿操纵灵符,迅速遏制了火情。烟雾渐散,看着屋内锅碗瓢盆满目狼藉的模样,一向爱洁的男人唇角微塌。
危机解除,桑落探出头来抱怨:“主子你哪里是做菜,简直是炸厨房。”
云衣狠狠剜她:“要不是你加了一大把柴火,能炸开吗?”
轻柔嗓音被熏得发哑,江雪鸿打断她:“怪我思虑不周,你经验不足,不当急于求成。”
好不容易才有了厨房,云衣不想这么快就被取缔了,赶忙扯住他:“头一回难免生疏,我下次一定注意。”
手指在道袍上留下清晰的黑印,江雪鸿有些无奈:“今日本想做什么?”
云衣指了指桌上满是黑炭的盘中餐,志向宏伟:“满汉全席。”
“……”
食材已被损毁得差不多,只剩一块煲汤用的豆腐还算完整。
江雪鸿借法术清理干净炉灶,在云衣疑惑的目光中挽起长袖,取过砧板。
执剑的手拿起菜刀,实在是大材小用。江雪鸿却浑然不顾,手起刀落平稳有序,豆腐先成片后切丝,粗细相仿,规整均匀。
切丝,过水,烧沸,盛碗。他总是温冷着一双眼,把每件事都做得禁欲清高到极致。
不消片刻,一碗翡翠芙蓉文思豆腐便端到了眼前。
云衣愣愣望着晶莹剔透的盘中餐:“你还会做什么菜?”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此时应该是自己端着食盒送到书房,贴心唤一句:“夫君辛苦了,来吃点东西吧。”
早知大厨就在身边,还去凡间偷什么师。
江雪鸿只当她是觉得不够,嘱咐道:“修道忌贪口腹之欲,每日至多一道菜式,不可再多。”
云衣全然顾不上他在说什么,被那暖烘烘的香气吸引着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即刻沉沦。
豆腐丝柔软纤细,却不会一碰就断,不仅入口即溶,纠缠交织的滋味更与渺远岁月的某一处暗合,却好像始终隔着些什么,无法系连起来。
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这才是毒杀亲夫该有的厨艺。
江雪鸿竟也坐了下来,用筷子尝了一口她毒上加毒的“满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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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席”。云衣盯着他毫无波动的面容,忐忑问:“如何?”
“尚可。”
“那我明天再起一炉?”
“嗯。”
一旁,桑落瞠目结舌:江道君怎么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云衣本已不抱希望,见他肯吃自己做的东西,瞬间心情大好。她搅着那细如丝线的豆腐丝,好奇问:“君子远庖厨,你什么时候学的烹饪?”
江雪鸿凝着她,也似在回忆什么:“幼时为了练五感,便学了一阵。”
他四岁为妖邪所伤,情丝尽断且五感全失,依靠坚持不懈的练习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感官。烹饪最是讲求色香味触,难怪他现在这么敏锐。
云衣一边嫉妒不已,一边津津有味吃着,恍然察觉不对——
等等,怎么被美食诱惑的人反倒成她了?
一夫当关(下)
未及调动神器反抗,双手就被一根精铁铸就的锁链紧紧捆缚住,刺痛感扎入心口,陆轻衣整个人脱力般瘫在衾枕之中。
重华重新解下外袍,缓缓道:“这锁神链中滴入了魔兽的血,以师父如今的神力,恐怕是解不开的。”
陆轻衣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畜生不如,反了天了你!枉我娘那么信任你!”
重华轻轻勾过她胸前系带,绝望道:“徒儿只求这一夜。”
再继续下去,文要被锁了啊喂!
宽阔的阴影覆下,大掌隔着轻薄的衣衫一寸寸攀缘,男人粗重的喘息之下好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与其说是强求,不如说是乞求。
眼看就要越线,紧压着胳膊的力量蓦地一松,光线敞亮起来,伴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陆轻衣心脏“怦怦”直跳,瞪着眼睛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夭寿了,玄尊被人揍飞了?!
“苏、倾、河。”
这是江雪鸿头一回正经叫她的大名。
偏头望去,猎猎狂风卷着烈焰,墨发红衣,坠玉提剑,眸底金星像是刀刃上划过的流光,铺面而来的威压令人窒息。
饶是五感再不敏锐,陆轻衣也知道,江雪鸿在生气。
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夫当关?”
如果在他后槽牙放一块铁板,绝对都能给咬碎。
陆轻衣干笑两声:“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江雪鸿再不多说一个字,只冷眼盯着她,暗沉的眼底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那个,”陆轻衣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我怎么才能出来啊!”
双手被锁神链牢牢绑在身后,薄衫贴着肌肤,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的曲线,纤长的脖颈好像一折就断,那肩头的一片雪白实在刺眼。
见他一动不动,陆轻衣又挣扎了几下,好像一只被禁锢的鸟儿:“你快给我解开啊!”
棠川的衣服对小姑娘本就宽大了些,她一动,宽袖又滑下去不少。
下一瞬,炫红的外袍兜头罩下。
陆轻衣一双杏眼几乎瞪竖过来,顶开外袍,恼火道:“让你给我解开,你怎么还加了件啊!”
强闯幻境本就存在反噬,江雪鸿强压着灵府鼎沸,扳过她的身子,看到腕上道道红痕,心底一阵烦躁:“再动一下就继续绑一个时辰。”
“……”
沉默间,被掀翻在一旁的重华突然厉声道:“君问弦,谁给你的胆子擅闯玉京!”
陆轻衣柳眉一抬,愣愣道:“晏企之,你拿的好像是魔尊剧本。”
永朔四十四年,魔尊君问弦掳走神女,被重华重伤,原来不是夺人所爱,而是英雄救美吗?
江雪鸿视线偏都不曾偏一下,抬手便又送了重华一个昏诀。
战斗结束得过快,陆轻衣有些反应不过来:“你都不套套话的吗?”
江雪鸿扯开锁神链,语气凉凉:“这就是你套话的结果?”
“……都说了是意外。”
江雪鸿冷嗤一声,用外袍把她一裹,抱着人就往外走。
“晏企之。”陆轻衣攀在他肩头,回头望了望晕倒的玄尊,又道,“你这算不算欺师灭祖啊?”
江雪鸿冷冷一瞪:“还想继续被锁着?”
陆轻衣小嘴瘪了瘪,弱弱嘀咕:“反正玄尊又不会伤我……”
观察入魔反应还挺有意思的,万一晏老五入魔了,还能派的上用场。
“而且咱俩阴阳互斥,你又不能碰我……”托着后背的手倏地一紧,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靠,这狗东西居然点了她的哑穴!
*
流焰在混沌里炸开无数烟花。
一通暴力输出后,没有神器支持的幻境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一半都暴露在破碎虚空中,但总算是摆脱了角色扮演游戏。
永朔十七年,玉京十二楼。
北楼前,重华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棠川,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师父渡劫失败,本应静养,为何还要去云洲?”
寒风呼啸,棠川的脸色比衣衫还要苍白,好像风一吹便会消散:“女儿的头七,我这个做娘亲的,总要去送送不是?”
陆轻衣裹着江雪鸿的外袍立在结界中,眉睫微动。
那时候,娘亲居然去看过她吗?
“师父瞒不过徒儿。”重华把纸伞微偏向棠川,面容却更加冷峻,“神髓都舍了,师父这片私心未免太过昭然。”
棠川咳嗽一声,笑着摇摇头:“世间只能有一个神,倾河出世的那一瞬,我便注定要陨落。”
重华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了几寸:“无人引渡,神髓不可施于凡躯,您只能将神髓投入忘川,魂染七情,轮回无极,何时才能唤醒她?”
棠川笑得更加温柔:“已经有人为我引渡流月髓了,那孩子舍不得倾河受苦,自己挨了不少道天雷呢。”
重华皱眉:“得了神髓又如何,且不论她何时醒来,凡胎修成灵体,没个百来年,她成不了神——这期间,谁来守这天下?”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连身后事都要操心。”棠川轻轻一叹,“赶紧让博洲顾氏铸了仙剑,把芥子清虚也一并交付出去,好生歇歇吧。”
重华跟着叹道:“只希望羲凰一族不要辜负了天下苍生。”
结界内,陆轻衣一个站立不稳,不自主往后栽去,被江雪鸿伸手接住。
原来,所谓的神器流月髓,其实是棠川的神髓。那个帮棠川引渡流月髓的人,是司马宴吗?天雷那么厉害,他会受伤吗?还有,她一定要成神吗?
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浮现,陆轻衣迫切想要发表观点,却因为穴道被点,只能在男人怀里不满地拱了拱脑袋。
结界跟着晃了几晃,江雪鸿按住不安分的小姑娘:“消停点。”
陆轻衣用口型道:我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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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凉凉睨她,无视。
硬的不行来软的,陆轻衣仰起头,使出浑身解数撒娇,用小兔子般湿漉漉眼神望着他,轻轻拽了几下他的胳膊,甚至壮着胆子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江雪鸿绷着脸,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独闯幻境的时候不是理直气壮得很,现在倒委屈上了?”
陆轻衣弯起眼睛,一改今早赌气的模样,笑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江雪鸿眸色沉了沉,忍不住去触碰那柔软的脸蛋,指尖却倏地顿在半空,转而压平了她的唇角:“无心认错就莫笑了。”
话毕金诀轻弹。
穴道一解,陆轻衣立刻来了精神,暗暗吐舌。
认错?想都别想。
雪如飞絮,冻云缭乱,千百年都未曾改变。
两人并肩在晶崖上行了一段,棠川突然道:“重华,我有一个请求。”
“师父请讲。”
“娶我。”
重华闻言一愣,待看清她毫无情愫的眼神,不由暗暗自嘲:“师父有何打算?”
棠川平静道:“我渡劫失败,神格将陨,不妨以大婚掩人耳目,你我借退隐之机共铸神器。”
“我不答应。”重华冷然,“什么神器,不过是注入了神力的血肉,徒儿再无私,也做不到伤害师父。”
棠川抚上他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面颊,柔声道:“便当是你我为这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
“金木水土神器隐于十洲,踪迹以隐语埋于古卷,除非借助火属流月髓,否则永远无人能够找到。”
“何况神器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被人利用,反会招来祸事,我只信你。”
“重华,帮帮我。”
青瞳如月,温柔又决绝,生生把雨熬成了烟。
哪有什么道心,不过是执念而已。
重华眸色暗沉无光,脸色犹如玉石冷硬,薄唇将启未启,画面也堪堪定格在这里。
飞雪簌簌而下,一切都如那段遥远时光般渐次暗去,墨色虚空蔓延开来,火凤在无涯中振翅,好像荒诞之中写下的绝世诗行。
陆轻衣尚沉浸在神器是用神之骨血铸造的震惊里,不合时宜地惊叹起来:“我的骨血是不是也这么厉害?这也太宝贝了吧!”
身后,江雪鸿冷嗤:“你不妨去凡间问问,浑身是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十二生肖的最后一个。
陆轻衣喉头一噎,转过头,抬拳就要砸他:“你这是渎神!”
明明他师祖都认了她这个闺女了,这狗东西依然没有半点尊敬的态度!
江雪鸿拦下她的拳头,浑不在意道:“羲凰族本就是取代神京的逆贼。”
再往前推,羲凰邪神可不就是被棠川斩首的?
难怪他俩不对付,合着祖上就是宿敌。
虚空到处是一片大同小异的混沌星云,陆轻衣拆散玄尊梳的鸡窝发型,重新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又道:“晏企之,你说要是‘玄尊其实是个大魔王’的事被人知道了,天下不得乱了套啊?”
江雪鸿道:“若是摆在清源年间,定会惹出不少麻烦,至于眼下——”
他唇角微勾:“乱不了。”
话虽臭屁无比,陆轻衣却跟着“噗嗤”一笑——天塌下来又如何,反正有这个人顶着不是?
她这般想着,星云突然缭乱起来,石块大小的碎片噼噼啪啪砸下,天空好像被搅拌棒狠狠转过几轮似的,蔓延开道道螺旋。
诶诶,天真要塌了?!
脊背忽感到一阵猛烈的吸力,身子也跟着向后仰去,陆轻衣还未开口呼救,人已经被江雪鸿单手抱到了怀里。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这距离亲密而又危险,连彼此的吐息都能碰撞到一起,那温热的湿气正着脑袋便在鼻端,偏过头就到了颈侧。
他今天还是百年如一日的低调奢华,外袍披在她身上,里头则穿了暗色锦衣,领口绣着方胜纹,襟上杂熏了好几种香料,闻起来却不燥不烈。头发从右侧额角向两侧梳开,俯身时碎发微微遮了眉眼,极认真,也极勾人。
陆轻衣脸颊发烧,只觉得整个虚空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不过,晏老五的气色好像差了些?不会昨晚被她气出内伤了吧?
“就这般信我?”
“啊?”
江雪鸿突然轻笑。
虚境凝出实像,火焰消散处,一带河流缓缓洇开,暗沉的水色让人想起鬼气森森的忘川河。
直到冷冰冰的水珠拍打在脸上,陆轻衣才陡然意识到什么不对——
你一个旱鸭子能别总是往水里栽吗?!
背叛者
越是平日不声不响的人,霸道起来越是强横。任凭如何锤打推拒,隔着三百年的修为差距,云衣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男人的手起初牢牢禁锢着细颈,食指恰按在颈动脉上。随着唇吻不断加深,胁迫转为轻抚,指节一勾,抽出发髻上的牡丹金簪,编入发束的镇魂珠渐次抖落。
驾轻就熟,贪婪索取,浑然不像个清修道士。
《长生经》散了一地,《忘情诀》全然遗弃。石桌染了体温,青丝与情恸错乱交缠,在满是大道箴言的藏经室内演绎着忤逆大道的荒唐春梦。
理智抵抗不过本能,云衣如坠云雾,眼看城防溃败在即,门外忽传来弟子的通报:“清霜堂四夫人要见寂尘道君,吕氏情绪激动,弟子们阻拦不住。”
语含急迫,江雪鸿却不疾不徐收束起漫长的一吻,轻啄云衣汗涔涔的鬓角:“累了便歇,不必等我。”
他仍是惯常的清沉语调,眼底却灼灼燃起冷蓝色的焰火——那是摒除了深情的欲念之火,必须迎合,不容拒绝。
江雪鸿走后,云衣依旧散乱披着长发,呆愣愣坐在石桌上,手捂衣襟,浑身发酥。
刚刚,江雪鸿是想继续深入吧?是吧?!
原来,他替她疗伤,又老老实实洗手作羹汤,把她滋补得春风得意,是在这儿挖坑呢!
天道好轮回,昔日她把江雪鸿按在身下凌|辱,如今倒让他报复回来了。
云衣又恨又恼,抚上满是甜腻水泽和蜜糖香气的唇,面颊不自主泛起羞红的晕。
憎恶归憎恶,这男人真该死的香。那一口,简直堪比琼浆玉液,仙露精华。
回想恢复记忆前的种种亲昵画面,不知为何,云衣总觉得两百年后的寂尘道君在这档子事上格外放纵?如果她不小心被江雪鸿睡了,应该不算心志不坚……吧?
不行,再不抓紧暗杀投毒,就要晚节不保了!要不再想法子再撞一下腿?
云衣抓耳挠腮了半晌,独自溜回天香院。
这些天也没少往江雪鸿的衣食住行里混毒物,却至今不见效果,嫣梨未免太不靠谱。
她把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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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蔽在外,故技重施,再次通过梳妆镜联系司镜,急促问道:“你有什么杀人于无形的东西?统统拿给我,越快越好!”
司镜料事如神,调侃问:“江雪鸿欺负你了?”
细节说起来都是禁忌至极,云衣不愿承认差点被江雪鸿带跑偏,怒道:“少废话,你和戚浮欢双宿双飞,当真不管我了?”
“冤枉,我俩日日夜夜都在为夺回落稽山奔波不歇,”司镜好心规劝她,“你妖力不济,来了也是拖累,不如好好养养身子,等我们站稳脚跟再来接应你。”
“我身子没问题,很快就能凝丹,”云衣最不信这套遥遥无期的口头承诺,“落稽山遍地都是我的人,你和浮欢不便透露真名,不如用我的名号。”
司镜反而一顿,半晌道:“云衣,你凭什么觉得人人都同江雪鸿一样傻,愿意守着一座空冢,死等两百年?”
云衣哑口无言。
昔日,她与剑冢内的邪灵立命为契,无论成败都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本就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落稽山的手下多半也各寻新主了。
云衣失落了一瞬,仍坚持道:“不管我是怎么复活的,方才白家已经找到上清道宗了,江雪鸿杀了白谦,说不定就是想让我以命抵命,你赶紧想办法帮我。”
司镜反问:“你同白谦往来颇多,为何不趁此机会出面指控?”
白谦本就劣迹斑斑,如果能搜集证据就此揭发,也好平反很多冤案。
“我失忆了啊,怎么会记得呢?”云衣捏着镇魂珠嗤笑,“依我看,这狗屁婚姻就是江雪鸿自导自演,想让我以身相许自投罗网。”
此话出口,又是长久的沉默。
云衣几乎以为是传音断了,忽听那头司镜轻问:“云衣,你为什么总把他往最坏了想?”
“白谦对你有歹意,我知。辛谣在嘉洲府内设阵,我亦知。”
“若不把你逼到绝境,前世记忆不会那么容易被唤醒,更无法冲破玉清石的封印。”
“再往前追,当年西泱关战败,我诈死不归,眼睁睁看你身陷囹圄。袖手旁观至此,你尚且不介怀。”
“但江雪鸿除了那道记忆封印,哪处不是竭尽全力?”
她从残魂虚弱到如今妖力充沛,都仰赖江雪鸿慷慨相助。
质问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云衣不自主捏紧手中金簪,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渐冷:“可他背叛了落稽山。”
于她,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司镜锲而不舍追问:“如果,不是他呢?”
怎么可能不是江雪鸿?
云衣冷笑出声:“你也觉得,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寂尘道君舍身成仁,清绝无双,她则是倒反天罡,罪有应得,如今受制于人,竟还要被指责不知感激。
司镜知她心结难解,不动声色转问:“你觉得陆沉檀怎么样?”
云衣慢慢悠悠梳理起长发:“挺不错的小跟班。”
司镜又道:“那你觉得当初是谁将落稽山的暗道透露给仙盟的?”
“江雪鸿。”云衣十分笃定,顿了顿,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在怀疑陆沉檀?”
司镜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点到即止:“我重伤痊愈后便化名‘宋鉴’经营商会,在黑白两道打听落稽山的消息。听闻陆沉檀登基称王后广纳秀女,便希望借此安插眼线。”
他话音愈轻:“但之前我的人入了主山,都没有任何消息了。这次群芳会,我本欲选拔家底清白的风尘女子悉心栽培,却想不到会遇上你和浮欢。”
云衣神色一凛:“不可能!沉檀日日都离不得我,怎么可能会有这般深沉的算计?”
通讯时间有限,司镜最后叹道:“世间杀人利器莫过于情字。与其猜忌枕边人,不如仔细想想当年的细节,若有疑心之处,再与我传音。”
咒术截断,云衣坐在镜边,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陆沉檀在凡间与她相逢,被带回落稽山后,纵然偶尔多了些任性,但无论性情还是举止都与在凡间别无差异,她当初就已经试探过。
陆轻衣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背叛,唯独不能是陆沉檀。
手刃陆礼的那一年,她几乎死在天雷之下,重伤失明,类同残废,更毫无求生的斗志。是陆沉檀雪中送炭,手把手喂药,扶着她走路,没有丝毫怨言,始终与她站在一处。
至于江雪鸿,则从未与她一条心。
她又回忆那双比剑锋还要冰冷的眼眸:“落稽山主陆轻衣已受降于本尊,尔等若识存亡之分,便即刻束手就擒。”
云衣抚着胸口经络处,自嘲一笑,心头因江雪鸿而起的波澜渐渐平静。
借情杀人?可别忘了,他根本不会动情。
*
上清道宗,道天宫正殿。
一个少妇打扮的华服女子被白胭搀扶着,哭得撕心裂肺:“你哥哥怎么就不明不白没了……”
清霜堂四夫人吕曼吟是六公子白谦和七小姐白胭的生母,对儿子偏袒至极,对女儿则少有关心。
听闻现今清霜堂主有退隐之意,其子嗣又随了夫家姓,白氏族内家家户户都在盯着继承人的位置。白谦人面兽心,支持者虽然不多,却分外受到父母的爱惜。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连尸身都不见,自然要来上清道宗讨个说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吕曼吟死死攥着白胭的胳膊,“你一定要帮娘亲报仇。”
她自称娘亲的时候多半与兄长有关,白胭淡淡应声,心中并没有太多波澜。
辛谣在旁侧附和:“我初到嘉洲,也颇受白六公子照拂,谁能想到一面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吕曼吟抹了抹泪,转身道:“辛姑娘,你好好同掌门说说,决不能让恶徒逍遥法外!”
辛谣昔日解除婚约改嫁江寒秋也有清霜堂四房的助力,忙点头道:“我明白,一定会找出真凶,解除误会。”
上清道宗自清源二年被陆轻衣重创以来,无数尊者陨落,与清霜堂的实力相比一落千丈,未能争得五城之一的席位。无论真相如何,白谦之死当然不能让江雪鸿独自认下,否则道宗再无翻身之日。
既如此,便只有一人能顶罪。
雕梁画栋之外,弟子跪拜之声由远而近渐次响起:“恭迎首席!恭迎掌门!”
为首的青年冷眉冷眼,身着一袭外玄内素的道服,仿若空江寒山,自带凛冽威势。其后紧随之人与之衣装相近,容颜相仿,气质却生得温和平易,少了一分至尊者的睥睨风姿。
看见来人,吕曼吟疾言厉色上前,诘问道:“江寂尘,你还我儿子的性命!”
白胭阻拦不住,眼看她就要扑过去,却被一道纸符轻飘飘隔开。江雪鸿无言落座,待江寒秋遣散诸位弟子,才简短道:“白谦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吕曼吟愈发愤慨:“血口喷人!嘉洲府的侍从都同我说了,是你闯入城南小园,破墙拆屋,还杀了我儿子!掌门夫人也可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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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鸿目光转向辛谣。
对上那毫无温度的眼,辛谣心头一阵畏怯,江寒秋道:“谣谣,有话直说。”
辛谣提裙站到自家夫君身侧,这才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三月末,我去嘉洲采买些物件,偶遇白六公子邀约去观摩群芳会。我本想拒绝,白六公子却提及他与参赛者寻常阁头牌云衣姑娘往日交谊颇多,但听闻云姑娘似与寂尘师兄有婚嫁之意,心中遗憾,希望我出面周旋。”
吕曼吟对此事也有耳闻:“我儿一向怜惜红颜,可那妖女出身低下,我已允了将城南小园予她居住,竟还不知满足。”
辛谣继续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与夫君确认过才得知此事。寂尘师兄毕竟是道宗首席,娶妖女多有不合,便应了白六公子的请求。”
她信口雌黄,混淆真假,江雪鸿不甚用心听着,指尖悄然捻起一缕沁着牡丹香氛的青丝。
想见她。
只要杀光这些人,就能去见她了。
念头一起,他不由眉心微蹙。
现成的饵(上)
荒城露冷,残月孤,艳鬼笑。
今次这梦不大对劲。
那一步一莲华的白发女子,竟变成了陆轻衣。
她走得很轻,像寒空中的一点微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冷烟如冥火般奕奕浮动,轻蓝与暗紫的飞光纷扬乱洒,迷迭香气淡淡弥散。
江雪鸿奋力想要挣脱梦魇,胸口却仿佛被巨石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人比天涯远,一笑轻诀别。
他听见自己嘶哑着说:“来生记得恨我。”
声音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不,他从未这样方寸大乱。
陆轻衣越走越近,触目都是鲜红的血——不是旁人的,而是她自己的。
非生,又非死,只有眉心深红的魔印分外鲜明。
他丢了剑,伸手便要接她入怀,却在触到那柔软发丝之时猝然睁了眼。
“呼,可算是醒了。”
胸口的重量移开,呼吸一畅,连带着梦里那些恐惧无措一同消失。
云色微晴,他半躺在岸石上,水声叮咚乱响,古岸平江浸入远天,与混沌虚空交接成一线。
陆轻衣也似心里落下了大石头,跌坐在他身侧,拧着裙摆絮絮叨叨:“把你捞出来就叫不醒了,话本上说摁几次胸口把水压出来就好,果然有用!总算不用浪费我的血了。”
江雪鸿一时语塞。
能不能压出水说不准,但她若是再摁下去,怕是要压出血来。
陆轻衣见他不答,眉头跟着衣裙一起扭成了麻花:“喂,晏企之,还活着就吱一声,这样盯着我看怪瘆人的。”
风动云移,天光乍泄,少女的身影在日晕里朦胧不清,清亮的声音好似黄莺啼过空谷。
江雪鸿扬了扬一侧虎牙,沙哑轻嗤。
真是个荒唐至极的梦。
他承认,如今陆轻衣于他的确有几分特别,但她若当真沾染魔道,他绝不会留她性命。
道盟世君永远不可能徇私。
一旁,陆轻衣带着责怪的语气问:“你没用鲛珠吗?怎么脸色还这么差?”
江雪鸿撑起身,淡淡道:“昨晚神力暴动,若不是我借涅槃刺压制,你恐怕已经爆体而亡了。”
陆轻衣微微低了头——右掌心的印记果然淡了些许。
难怪她昨晚睡得那么不舒服。
而且,幻境依附于神器而存在,如果不是他一直撑着,子夜镜再像之前凄凉筝那般与她共鸣,她还得遭不少罪。
“各取所需,别指望我感激你。”陆轻衣蹬了浸满水的绣鞋,心里却一点都不心安理得。
他这般帮她,到底是为了神器还是为了她?
垂下眼,只见五只足趾排列整齐,足弓好像由象牙雕就,偏偏多了几道不规则的淡粉疤痕。
陆轻衣眉头微皱,倒干了鞋里的水,边穿鞋边道:“晏企之,你有什么不用留疤的法子吗?”
她这具身子早已绝了气,纵借着神器复生,也终究不似常人,五感已弱了不少,一但损伤又极易留疤,此前腕上的伤也是用了绯夜云衣才消了去。但为一道疤痕就得耗掉一块上品灵玉,未免太奢侈了。
江雪鸿眼眸微沉:“你若吃得了苦,不妨去羲凰陵重锻灵体。”
“什么是锻体?”
“熔岩铸骨,火精淬魂,需一寸一寸将血肉元神撕裂重组,今后除却仙器,寻常刀剑绝无可能伤得了你。”
想起梦中那滚沸的岩浆,怕疼好哭的小姑娘浑身一抖,疯狂摇头:“就当我没问过。”
江雪鸿早料得她不敢,掐了个诀弄干衣物,一把提起她,嗤道:“那便留几道疤长长记性。”
*
永朔四十四年,弱水神陨之处。
明明几里外还是白日,到某一处却突然黑了下来。
寒风孤唳,阴森可怖。河边混杂着潮腐气息与雾的霉气,东侧的水色要偏暗一些,不断有粘稠液体滴入其中,一看便知是血。血色映入玄衣道人赤红的双瞳,他机械地挥舞着神剑,汹涌的魔息在周身不住盘桓,口中不住喃喃着“师父”。
剑光冲面而来,陆轻衣一个激灵,本能地去抱身边人的胳膊,欲盖弥彰道:“我是迫于生计,你别自作多情。”
江雪鸿冷嗤着拖过她,抬手撑起金幕,出口即怼:“那短命王侯就教你这点本事?”
陆轻衣仗着神器在身,他不会把她如何,抬杠道:“你不也就教了我一个步虚诀。”
江雪鸿不怒反笑:“贪得无厌。”
温热的大手拢着鬓发,陆轻衣盯着他深沉的眼,微抿的唇,不知怎的就一寸寸涨红了脸,变成了一只熟透的柿子。
强横又可靠,冷冽又高傲,他毫无理由地护着她的模样,真的很像司马宴啊。
留意到她灼灼的目光,江雪鸿皱起眉头,冷硬地扳过她的头:“再看就点盲穴。”
陆轻衣:“……”
“咕嘟”几声,莲华如月,在暗沉的河心一朵接一朵绽出,片刻后,青莲依次漂浮起来,水中腾起白烟,发出类似云衣相撞般的脆响,一个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缓缓出现。
女子长发楚楚,身形袅娜,麻绠束腰际,袖口中探出的十指没有一丝血色。她提裙起身,轻轻迈出河水,这个过程一丝声响都无,好似天仙一般。
神女无心,却连濒死的模样都是那么动魄惊心。
飞瀑流烟,落花流水,玄衣道人好像受到了某种安抚,放下剑,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棠川缓缓掀开帷帽:“重华,师父在。”
“不,你不是师父,”重华痛苦地捂住头,“师父已经跟君问弦走了……”
棠川轻轻上前,指尖微弱的神光没入他的心口:“神魔两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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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会与魔尊为伍。”
许久,重华眼中血雾稍稍散去,一下跪在棠川身前:“师父……”
棠川也跟着蹲坐下来,捧起他的脸,柔柔一笑:“重华,你醒了。”
重华抚上她手上锁神链留下的烙痕,微微垂下眸:“是我伤了师父……”
棠川摇摇头:“炎青二尊暂掌玉京权柄,把芥子清虚交与姜家二小子,让云儿替小晏子守着山门……重华,你做的很好。”
“剑同炉,心同道,他们三人,可安天下。”她顿了顿,又道,“君问弦那里,我已联系了羲凰……”
重华倏地绷直了脊背,一把抱过棠川:“徒儿求师父,不要再提起‘君问弦’这个名字。”
听到这熟悉的台词,江雪鸿不自然干咳一声,陆轻衣脸颊一烫。
晏老五绝对不是吃醋了,只是巧合,巧合。
“原来你都知道了。”神力将尽,棠川叹了口气,轻靠在重华怀里,“灵鲛覆族之祸是我失察,他窃我半数元神救幼妹,致我渡劫失败,事到如今,我不怪罪,但九重泉阵终究不容于世,绝不能给邪神留下复活契机。”
重华一点点环紧她渐渐变得透明的身子,嗓音压抑又沉痛:“师父总是这般心软。”
大限已至,棠川心口散出淡青光的光芒,虚握着重华的手,轻轻弯起一个笑容:“不要再被心魔控制了。”
灵蝶聚拢过来,漭瀁瑶光中,白衣神女从玄衣道人臂弯中缓缓腾起,渐渐散成点点星光,所过之处枯草返青,千树花明,烂漫得不像离别。最后,徘徊的流光化作一个传送阵,将重华囚于夜岭净化魔息。
陆轻衣隔着结界,同样感到胸中升起一片暖意,灵魂仿佛被神明抚过般安宁,眼角已不自觉湿了。
这便是神女之死,慈万物,悯众生,无悔无愧,不喜不悲。
陆轻衣擦去泪花,轻声问:“玄尊已经被神女唤醒,为什么还要逼你杀他?”
江雪鸿眼中氤氲着散不开的浓雾:“恐怕还有蹊跷。”
从永朔四十四年到八十二年,谁曾在夜岭见过重华?
乱世争锋,往来人物何止千百,他纵有心彻查,也根本无从下手。
陆轻衣垂下眼帘,虚虚握了握他的手,问:“晏企之,池幽不是和君怜月认识吗,你要不找寻常阁问问寒毒的解药?”
他身上依旧有些凉,毕竟是千年寒毒,实在不是一颗灵力不足百年的鲛珠能摆平的。
江雪鸿侧目:“本君的安危,与你何干?”
想到二人还在赌气,陆轻衣抿了抿唇,把头埋得更低,冠冕堂皇且大义凛然道:“或者,你要是想要我的血就直接开口……反正我们两不相欠。”
“好一个两不相欠。”江雪鸿俯首看去,只见怕疼的小姑娘垂着头,除却鸦翎一般乌黑齐整的发顶,便只能看见一对红得快滴血的耳朵尖。
他心下触动,出口却嘲道:“怎么,担心没了本君,便无人替你寻那短命王侯了?”
“我自己也能找到司马宴,才不指望你这个处处留情的孔雀王!”陆轻衣恼恨抬眸,又是一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不许笑!”
江雪鸿扫过她身上的红袍,笑得愈发轻蔑。
神子,涅槃刺,死而复生,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倘若有朝一日必须刀剑相向,他眼下的庇护是否太过虚伪?而那句“不许堕魔”,又是在暗示什么?
心中转过千百念头,一句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我和白胭,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轻衣倏地一颤。
江雪鸿继续道:“细节暂时不便透露,我同她有一笔交易,在寻齐神器破炎离赤火九重境之前,此人可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间歇性聋哑症居然在和她解释!
机不可失,陆轻衣忙问:“那你为什么早上还要陪孟二小姐去藏经阁?”
江雪鸿提眉:“本君去哪,你就这般在意?”
陆轻衣转过脸:“你爱说不说。”
没有神器支撑,幻境已自动扭曲破碎。江雪鸿眸底浮金,赤焰化为天柱,重新撑起了幻境,似是想刻意延长这独处时刻。
他唇角轻翘,取出标记神器线索的古卷:“你看看还能看出什么?”
陆轻衣神情疑惑,凝眸念道:“不比不行,不比不飞……灵木无根,虚舟不系。”
诶,子夜镜还没有找见,怎么下一件神器就自己蹦出来了?
江雪鸿收起卷轴,从容道:“木属鸳鸯笔一分为二,孟羡鱼声称已寻得其中一半,同本君谈了个条件——琨瑜会后同她结契,昭告天下,濠梁城不日便将鸳鸯笔之一恭敬奉上。”
这轻飘飘一句“结契”,结的可不是一般的契,而是道侣之契。
陆轻衣呆了三秒,旋即捧腹大笑:“你这算是为国捐躯了吧哈哈哈哈!”
早就建议他找个工具人道侣,偏不听,果不其然被人盯上了吧?
这般没心没肺,江雪鸿眉角一压,斥道:“孟羡鱼指望借景星宫之势同孟临川争濠梁城的权柄,眼下他们二人相互掣肘才是最好的局面,本君岂会答应?”
陆轻衣问:“那人家不给神器怎么办?总不能硬抢吧?”
“从城主孟澶那儿下手。”江雪鸿挽剑拂开幻境碎片,游刃有余道,“濠梁城水颇深,不劳你操心。”
长风掀舞墨发,陆轻衣在他身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执剑说着大话的样子,简直就是司马宴的翻版!
药粥浓
辛谣以为他是为云衣与白谦的私交而不悦,更大胆了些:“本届群芳会赛制特殊,最终云姑娘与其他诸位娘子一同评为花魁。嘉洲府前,白六公子再次表达挽留之意,我便试图与云姑娘攀谈。”
江雪鸿突然开口打断:“你用冰蚕丝伤了她。”
当日困阵内情没有第三人知晓,辛谣只无辜道:“群芳会上有人指认云衣姑娘与落稽山故主陆轻衣相似,我亦心有余悸,担心寂尘师兄为妖女所惑,便用灵丝试探了一下。”
江雪鸿指尖凝起冰霜,语调渐沉:“可确认到魔息了?”
灵丝穿骨,常人均是赤红之色,若沾染魔息则会变作深黑,而当时云衣受伤处只有艳红的血迹。
辛谣正要辩白,眼前忽而冲来一线流光,瞬息之间便穿透了小腿。碎骨扎进血肉,红水汹涌漫出,她痛叫出声,跌在地上。
事发突然,江寒秋匆忙赶过去:“谣谣!”
江雪鸿收起冰流,盯着砖地上流淌扩散的血泉,用那漠然的嗓音问:“你说,这是红还是黑?”
辛谣想不到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一时吓木过去。
江雪鸿盯着那颤缩发抖的人,唇角忽而一抬:“分不清颜色,不如连眼睛一并剜了。”
吕曼吟和白胭头一次见到他疯癫起来的模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上清道宗撑门面的首席大人,居然是这般喜怒无常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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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秋挡住他紧逼的视线,解围道:“寂尘,谣谣也是出于谨慎考虑。本就是一家人,大婚次日也当面致歉了,何必过分较真?”
江雪鸿毫无感情的瞳光几乎要把他穿透:“本尊与你二人无亲无故,何来一家之说?”
他认的亲故,只有元神相契的云衣。
江寒秋的表情也有些僵了:“你身为道宗首席,怎可如此偏狭?”
“只偏一人,总好过左右逢源。”
“左右逢源”四字,直戳在暮水圣女的婚约往事之上。
辛谣窘然不已,在江寒秋身后哭出来:“夫君,我事事为宗门考虑,寂尘师兄怎么这样……”
动作牵动伤口,江寒秋连忙回身替她止血,却被沉沉的威压拦住。
江雪鸿一字一顿道:“让她流。”
一向好脾气的江寒秋也有些不悦:“寂尘。”
“那你来替她偿还。”江雪鸿目光锁住他的心口,“明珠放在朽木身上本就无用。”
这话只有参与往事的当局者能听明白,辛谣慌忙道:“别!”
江雪鸿寸步不让:“欠本尊夫人的血债,谁还?”
辛谣擦干眼泪,心一横:“我,我替她流血。”
原来,江雪鸿之所以把复仇拖到现在,是为了给云衣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君夫人身份后,再同来慢慢算总账。
江寒秋既心疼又无奈:“谣谣,为我不值得。”
掌门夫妇在殿内来回拉扯,江雪鸿索性闭了眼,不再多说一个字,大厅内沉默又尴尬。
上清道宗真正的执权人是谁,根本不言而喻。
辛谣见他渐渐平复,止血之后,再次顶着压力开口:“我与云姑娘交谈时,邵忻公子突然出面阻拦。我解释清楚后才折返,发现云姑娘已与白六公子去了城南小园,紧接着寂尘师兄追去,后面我便不知了。等师兄再出来,云姑娘已是浑身血迹,衣衫也有些乱,白六公子则不知所踪。”
这话一箭双雕,一方面点出了云衣既有婚约还与其他男子私会,所做之事似也不止是攀谈那么简单;另一方面,若白谦只是江雪鸿一人杀的,云衣身上绝不可能沾那么多血。
听出她的推责之意,江雪鸿拂袖而起:“白谦勾结邪修,辱我发妻,有何冤屈?”
吕曼吟对峙道:“那妖女自己行事便不检点,也怪不得旁人怀疑!”
江雪鸿居高临下看她:“云衣化形三年,只与寂尘一人有过婚契,在寻常阁凭借舞艺自谋生路,如何叫不检点?”
他随即看向置身事外的白胭:“若待客便是不端,那吕夫人任由白七入我宗客居三年,意欲何为?”
白胭曾为邪修所控制,在上清道宗修行既为躲避流言蜚语,亦是白家四房一厢情愿有撮合之意,但在明面上却不方便道破。
见自家女儿一副事不关己的冷脸,吕曼吟急了:“你们夫妻二人联合害我儿子,竟还想反咬一口!”
江雪鸿坚持道:“白谦之死与云衣无关。”
他这般揽责,被江寒秋搀扶着的辛谣也急了:“寂尘师兄,你不能因私包庇啊!”
吕曼吟指着他质问:“是啊,让我们都只听你一面之词,难道上清道宗便没有法度了吗?”
江雪鸿眼底蓝焰翻涌,骤然散开冰寒之气,一字一顿道:“本尊便是上清道宗的法度。”
狂妄至极,却无人敢置喙。
地上渗人的血迹还铺洒在眼前,吕曼吟气势顿减,仍不服气哼声道:“别以为上清道宗独立在仙盟之外,便可以无法无天了!哪日抓到了你们的把柄,当心整个仙盟群起而攻之!”
辛谣最怕上清道宗有难,连忙道:“吕夫人,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回头再劝劝寂尘师兄。”
吕曼吟早看透她心中的算盘,神色转深,冷笑道:“你们想同我儿的死撇清关系,很简单:一来,江寂尘与妖女和离。二来,将那妖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话一出口,铺天盖地的冰凌从屋顶轰然砸落,众人纷纷召唤结界抵挡。
江雪鸿面色冷峻,道服被霜风吹拂而起:“既无法讲和,便请你们大堂主出面与本尊对质。”
随着物候往夏季迁移,午后骄阳也变得灼烫起来,可有的人只需往那儿一站,就会顷刻凝作一整个凛冬。
明明身为长辈,却不能占据上风。吕曼吟憋屈不已,最后道:“上清道宗的人怕你,我可不怕!等着瞧吧,待那妖女闯出更大的祸来,看你还护不护得了她!”
说罢扬长而去。
“表兄,”白胭踏过凝冰,对江雪鸿建议道,“如今三方各执一词,不如让嫂嫂出面作证,我们不会伤她。”
于公,白谦的确有很多劣迹,只需抓到蛛丝马迹,便可扳回局面;于私,清霜堂如今的堂主正是白无忧的胞妹,也是江雪鸿姨母,多多少少会有所留情。
江雪鸿同往日一样默然不语,隔了许久,突然用那清冷冷的嗓音道:“两百年前,你们便是这番说辞。”
的确,仙门不会伤她,只是会逼江寂尘伤她罢了。
*
离开道天宫后,江雪鸿并未直接回府,想到耍赖多日未曾服药的某人,借纸鹤传音后便转去了紫阳谷内的药圃。
道君令不在身边,宗门大阵依旧认得这副特异仙躯。淡金色的结界打开,道宗灵力最为充沛之处现于眼前。四季温暖如春,遍植琪花瑶草,云烟环绕的山峦倒映在清澈湖水之上,灵气清新,七彩流离。
数只羽鹤踏着月色振翅而来,虽然因为云衣的“投毒”暂时失了灵智,但对来人却有着本能的依恋。
寂尘道君之所以从出生之日便尊贵无双,不仅因为其父江望出身玉京,曾以一己之力手刃邪修,将恶灵封印于昆吾剑冢;更因其母白无忧完美继承了上古玉麟族血脉,拥有驾驭百兽之力。强强结合,江雪鸿的天赋远胜其父,若是重凝剑灵且有心争权,其身份绝不只是一宗至尊那么简单。
然而如今的道宗首席,只想用心护一个人。
江雪鸿抚了抚鹤使的头,在园中拣了一株最为饱满的灵芝携入袖底。正欲离开时,忽感受到身侧的熟悉气息。
他转了个身,冲那人端正行礼。
沐枫长老从阴影中踱出,故作威严道:“那碧玉琼芝我养了足足百年,被你不声不响摘去了,真是目无尊长。”
江雪鸿依旧躬着身:“弟子甘愿受罚。”
“取一赔十,回头务必给我种出来。”
“是。”
沐枫长来看他起身欲走,突然问:“寂尘,白六公子是你杀的吗?”
他虽已不问诸事多年,但宗内的动静多多少少还会有所耳闻。
江雪鸿平静道:“是我。”
沐枫长老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世事如旧的恍惚:“你同你父尊一样,根本不会说谎。”
“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衣衣。”他捂着伤处,既懊恼又无奈,“那手艺简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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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一模一样,糙得要命。”
江雪鸿眼神不动,微微流露出一丝含着不信任的警惕。
他难得有这般珍重的人,沐枫长老轻笑:“怕我揭穿她?”
江雪鸿避而不谈,问:“长老眼中,寂尘也是任性者吗?”
“我若这般想的,便不会凭空为你造一个首席之位了。”沐枫长老抚须摇头,深长道,“衣衣本性不坏,却总遭遇不平事。你要平她的山海,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啊。”
有些东西,后来人给不了。
有些东西,给不了后来人。
衣衣,陆轻衣,云衣,分分合合三百余年,想必就是同一人吧。
“放心闯情关去吧,我和夷则都会支持你。”
长老的语气尽是纵容,江雪鸿也不再遮掩,只再次行礼道:“多谢。”
旁人总笑他有口无心,殊不知江寂尘说出的每一个“谢”字,皆因心存感念。
*
小火慢熬,灵芝入药,辅以人参果并护生草,等待五谷杂粮逐渐混沌粘稠,一碗益神固魂的浓香药粥便熬制完成。
江雪鸿将吃食装入木盒,披着一肩风露回到天香院,远远看着雕花窗棂中透出的暖黄光晕,心头生出些许暖意。
父母早逝,昔日的道君府仿若雪洞冰窟,没有温度,也没有气味,哪怕是春花繁盛的时节,依旧冷清清的。但自从云衣住进来,回廊小院里胭脂水粉的暖腻香气就从没断过,间或夹杂几缕炊烟熟香。
从今往后,这地方再也不是只有他一人了。
他归来得不巧,云衣耗费妖力联络故人,又拜托桑落悬赏重金在山门附近雇佣杀手,忙碌下来,已在妆台边熟睡,根本没管他先前的传音。
灵药不宜过夜,江雪鸿上前轻唤:“云衣。”
云衣心中本就在思量着往事,闻到粥香还当是在凡间养伤那阵子,不由呢喃出声:“你回来了……”
“……沉檀。”
听到末尾两个字,满心欢喜的男人骤然冷下。
对那投机者的记忆,竟刻骨铭心到忘川水也无用吗?她一声声唤他“夫君”,心里可曾把他当作夫君?
心头生痛,他忍不住问:“你在想谁?”
云衣不再出声,江雪鸿却从那毫无设防的安详睡颜中看出,答案必然是陆沉檀。
陆沉檀心思缜密,两百年来又在落稽山笼络了大量人心,当日回门便有阴兵追随,但忌惮于他并未动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夜气侵衣,温粥渐凉,安神香在室内无声弥漫。
江雪鸿将云衣抱至床侧,替她宽衣解带,除裙脱袜,又将被角逐一掖好。
雪莹修容,纤眉范月,碎发连着鬓角披下来,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却不舍得移开视线。江雪鸿静静注视了一会儿,低头轻吻。
岁月不在他面上留痕,只压在心上,愈念愈沉。
他应当是恨陆轻衣的,可恨到极处,反倒是她弯着眼角,轻佻又得意道:“原来江道君也会为我沾了一身俗尘啊。”
恨一个人,会想把她锁起来,永远禁锢在身边吗?
夜色昏而复明,妆台铜镜模糊映出床帏下纠缠的暗色人影。睡梦中的少女似感受到冒犯之意,下意识伸出手抵抗,却被男人轻松掣住。
云衣有些不满:“沉檀,你下去睡……”
“江雪鸿。”他一字一顿提醒她,“我是你的夫君,江雪鸿。”
咬字极重,云衣连连蹙眉。
江雪鸿贴着那齿痕遍布的耳垂,低哑威胁道:“不许再认错。”
在前世一次次抉择中,她选的都是陆沉檀,弃的都是江雪鸿。好在今生是他先找到了她,锁住了她,旁人休想染指。
哪怕是梦境也不行。
进攻者步步为营,防守者力不从心。长老们只当他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殊不知,他早已在退化为仅剩原始之欲的饕餮兽。
独享的筵席上,是她的灵与肉,爱与恨。
江雪鸿眼底不知何时掀起一抹暗红,握着那笋芽尖般的细手,沿着那青色筋脉不住辗转抚摸,最后,发泄般地狠咬。
这一世,他可以纵容她做任何事,不问因由,不论后果。
唯有离开他,休想。
现成的饵(下)
二人回到客房。
日色西坠,落芷早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还及时递上了温热的茶盏,施礼道:“夜市将开,白堂主请世君和神女移步宴厅。”
陆轻衣打了个哈欠:“我都困死了,能不去吗?”
江雪鸿浅饮一口便搁下茶盏,轻描淡写道:“琨瑜会白日设擂论武,夜市则有不少异宝奇珍,不去也罢。”
爱淘宝的小姑娘瞬间坐直:“那就快速逛一圈,早点回来。”
冷肃的眉宇浸了笑意,江雪鸿按住她一侧肩膀,声音也变得懒懒的:“晚宴已替你回了,且歇两个时辰,宴散后随我同去。”
陆轻衣歪头:“你这么闲?”
江雪鸿扬起嘴角:“正好挡挡闲人。”
毕竟宴席一散,多的是想邀请世君大人同游夜市的……姑娘们。
啧,她这个工具人还真是物尽其用。
江雪鸿把身体微微前倾,突然道:“脱了。”
湿热扑上后颈,陆轻衣双手抱胸,脖子一缩:“你、你想干嘛?”
艳红的夕霞扫入凤眸,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染了一圈惑人的光晕,江雪鸿笑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膏粱纨绔:“怎么,还想穿着本君的外袍逛夜市不成?”
陆轻衣呆了一呆,旋即恼羞成怒,把衣服连带着他人一并推出了房间:“晏老五,本郡主才不稀罕你的破衣服!”
混账东西,居然敢调戏她!
才步入长廊,江雪鸿瞬间敛去笑意,望着天心不知何时聚拢的一小团雷云,疑窦暗生。
眼下离他破九重境还离得远,这般异相,天道又是在拦着什么?
他站了片刻,将外袍随手一披,阴影随着步子在身上流动,幽潭般的长眸也恢复了平日的深不可测。
慕容落在他身前:“世君。”
见她神色,江雪鸿便知魔修之事未有进展,沉声道:“封印已解,子夜镜随时可能现身,让顾曲那头盯紧些。你这几日且守在客房,如有异动,即刻报与本君。”
“是!”
江雪鸿又道:“至于那曜京长平侯,务必再仔细查查。”
幻境中,棠川提及九重泉阵会给羲凰邪神带来复生之机。倘若司马宴与邪神有关,必须快刀斩乱麻。
慕容颔首。
衣染甜香,无孔不入地萦绕在鼻尖,江雪鸿眉宇微松,轻声道:“若寻见那物,也同我知会一声。”
慕容从未见过自家主子用这般口气发号施令,愣了一瞬方再次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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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甜香的始作俑者白衣曳地,在门扇狭长的阴影里蜷成了一团,双手捂着鼻尖,心脏里的小鹿好像随时会撞出来。
晏老五那张脸,简直是祸害!
*
天边一痕淡月,灯烛点亮夜幕,闹市也刚刚拉开序幕。
装饰满花灯彩绸的雅间内,陆轻衣换上在绫袖坊精挑细选的砑罗裙,头发从两侧各捻一缕用大蝴蝶银簪绾了,看似读着话本子,余光却紧紧黏在江雪鸿手中的灵玉上。
普普通通的灵玉被他注入内力,逐渐变成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映入暗沉的眸,好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三百年前,也曾有人甘愿敛去一身桀骜,为她赴汤蹈火,包容下她所有的任性执拗。
流光渐暗,陆轻衣丢开话本子,伸手就要去拿,江雪鸿却突然把灵玉按在掌下,语声带讽:“想要?怎不让那短命王侯替你寻去?”
心里想想都不行吗?小心眼!
陆轻衣腹谤不已,转过身,慢慢悠悠玩起了头发:“哦,那我去找他了。”
才迈出几步,便听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回来!”
陆轻衣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立刻蹦跶回去。
微凉的手划过温热的掌心,好似霰雪擦过,江雪鸿不自觉蜷起手指,像被人碰着了要穴一般。
陆轻衣只当他又要反悔,赶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金灿灿的灵玉。她顾不上储物袋早已塞得满满当当,硬是把灵玉摁了进去,生怕对方出尔反尔似的,抬眼正对上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江雪鸿沉默须臾,向上指了指:“可听到了?”
陆轻衣扎紧袋口,仰头看着华丽的彩灯:“什么?”
“雷声。”
“……?”
江雪鸿复盯了她片刻,而后轻轻一哂:“罢了。”
陆轻衣一向看不惯他这副看破天机的表情,转了话题:“你这么招摇过市,到底想引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这家伙带着她一路砸钱,脸上挂着溺死人不偿命的温柔假笑,低沉沉的嗓音也令人头皮发麻,若不是眼底时不时浮现的一抹幽深,她当真要忘了,日不暇给的道盟世君可没有什么哄小丫头开心的闲工夫。
算了,工具人又如何,反正买的东西都归她。
这般通透让江雪鸿颇为意外地挑了眉,他直起身,敲着桌面道:“琨瑜会宾客中恐怕混入了魔修,我的人探不出异样。”
陆轻衣一慌:“那怎么办?”
“这不是有现成的饵?”
“在哪儿?”
乌溜溜的瞳仁在房间里上下左右转了一轮,陆轻衣顶着满头问号,最后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见江雪鸿笑得异常好看,忍不住大骂出声:“晏老五,你就是个绝世大混蛋!”
不仅要帮他挡桃花,居然还要挡妖魔鬼怪!
正窝着火,楼下彩炮一鸣,缀满彩灯的花车缓缓驶来,车顶以锦绸花缎装饰的扇形戏台上歌舞不绝,宾客可凭心情打发赏钱。
花车行至半途,音乐陡然一静,众人纷纷望向戏台,只见一个寒月幽兰般的高挑身影踏着绫罗而上,青鬓高鬟,眉浅山横,纤细的腰身好似刀削而成。
——是孟羡鱼。
素指探出水黛色的三重衣袖,拈过侍女手中的缀着环佩的紫竹长箫,孟羡鱼毫不避讳地望着江雪鸿所在的楼阁,扬声道:“永朔二十五年,世君在琨瑜会上赢得一对珠玉流苏耳珰,将其赠予羡鱼,今日羡鱼便一舞答之。”
檀唇微启,箫声吹破清夜,细如烟雾的轻罗下,玉藕般的腕臂若隐若现,惹人遐想。
箫者,参差管乐也,象凤之翼。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可不正应了“景星凤凰”之名?
“唰——”
思绪被青锋出鞘之声打断。
香风暗送,箫管中竟抽出一柄利刃来。孟羡鱼从吹箫起舞转为持剑作舞,扑蕊呵花,玉佩锵然,百迭裙裾绣着的金缕凤依次铺开,好似辇路金舆上展翅的夜蝶。
她边舞还边唱:“君似云间凤,妾似水中鱼。双鱼传尺素,鸾凤结同心。箫曲难传意,幽怀付舞衣。舞尽若不解,何以慰相思?”
尽管仙家不似凡间拘束,但世家女这般抛头露脸也十分少见,而比这精心准备的一舞更令人惊嗟的,是那蓝衣女子昭昭如日月的一片心意。
陆轻衣赞叹不已,连连推着江雪鸿的胳膊:“晏企之,她对你表白了!”
江雪鸿抿了口清酒,直至孟羡鱼舞毕跃下花车,才波澜不惊点评道:“玉京剑舞的变形,空有声势,后劲不足,招式也不甚分明,博人眼球的花架子而已。”
“……”就晏老五那张嘴,这辈子都别指望脱单。
江雪鸿侧目问:“可看够了?”
“够、够了。”
“那便走罢。”他唇角轻勾,笑得坏意十足,“带你长长见识。”
敢拒绝吗?不敢。
*
淡月不知何时已穿过云际,为山川草木镀上了一层银辉。
二人逆着人流行至江畔,踏过依山傍水而建的乌木栈桥,荷香淡淡,时有流萤穿飞其间,桥边挂着的羊角灯倒映在水面,仿佛一串珍珠项链。
陆轻衣哈欠连天,揉着眼睛道:“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错不了。”江雪鸿环顾四周,似是终于选定了地方,撑臂翻过桥栏,虚踮几步跃至岸石侧。
他一手推开剑格,掌心金光灼灼:“仔细看着。”
明月映水,光影摇荡,第一声剑鸣刺入耳膜时,陆轻衣瞬间不困了。
“哇哦!”
青碧的剑光轻轻掠过岸石,留下细长的剑痕,精光黯黯,寒芒如星。
江雪鸿边写边道:“‘潋玉’剑谱分九式,尤其看重才力,每一式的起承转合均不可有半分差误,非寻常人能练得。本君今夜且授你前三式,至于往后,便看你的悟性了。”
红袂陡振,挑起一串晶莹的水珠,仿若浩茫烟海里落入的一粒埃尘,却暗藏着与寰宇相抗衡的气魄。
“物我两同,至柔则刚,敛心收绪为本根,细腻蕴藉为关要,万不可锋芒太露——此为第一式。”
剑锋轻轻划破水珠,连江面细细的浮烟都不曾偏离方向。
陆轻衣从未见过他这般藏头露尾地使剑,何况天下第一亲自教学的机会实在是千年等一回,赶忙撑在桥栏上,一眨不眨盯着江心潜龙在渊般的身影,又时不时偏头扫两下青石上气韵流畅的字迹。
“虚实相混,有无莫辨,若要形散而神不散,须以一股剑意统摄——此为第二式。”
云淡风轻的剑气拖过水心,涟漪迤逦荡开,如龙行水上般悠游自在,看似简单,却藏有万千变化。
骋目游心之际,风云陡变,水珠散为淡雾,爆发出气撼万里的凌冽之势,白虹坐飞,惊鸿照影,一连串剑花仿佛天星乱坠,羊角灯晃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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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滚滚江水漫过栈桥。
“万炬齐明,百花沓出,至末尾则再次收锋——此为第三式。”
剑影过处,连江水都好像有了灵性,似是在说:千秋霸业,万古江山,都不过化作渔樵钓舸上的一片云烟。
江雪鸿将溯冥剑立于胸前,长发轻扬,摆出一个漂亮的收势,不紧不慢收剑入鞘。
木栏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早就看呆了,踮着脚尖,得寸进尺道:“能再来一遍吗?”
江雪鸿倚在她对面的石壁上,好笑道:“不困了?”
陆轻衣疯狂点头,还用力掐了一把手腕以示清醒。
隔岸,顾曲巡查过整个夜市,循着月下空灵的剑声望去,魁梧的身躯狠狠一抽。
咄咄怪事,世君怎么大半夜给这儿舞剑?
他正要上前,慕容忙伸手拦住:“世君吩咐,除非寻得子夜镜或魔修线索,否则一律不见。”
顾曲喉头滚了滚,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得悻悻离开,背影落寞,好似受了情伤一般。
二人身后的高楼上,晏闻度醉倚着窗栏,频频咂舌:不愧是三哥带出来的聪明人,和二哥带出来的木头一比,就是不一样。
天清月白。
江雪鸿三式舞罢,抬手震碎写满了剑谱的岸石,俯身欺近桥栏:“可记住了?”
他笑得太好看,陆轻衣警惕道:“你又想诓我干嘛?”
江雪鸿随手拆下一截栏杆,片刻工夫便旋出一把木剑,扬手丢给她:“琨瑜会最后一日擂主之争,本君只接受榜首。”
陆轻衣原地炸毛:“指望我替你挨打,想都别想!”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江雪鸿眯起幽暗深沉的长眸,看似无意扫过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储物袋,“本君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江岸边,贪心的小姑娘抱着剑痛嚎一声,肠子都悔青了。
这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鸿门宴连带着马后炮,她偏偏,又栽了一次。
取鸩羽
云衣一梦酣沉,在檐下鸟雀的啁啾声中朦胧转醒。
随着意识清明,忽觉得隐隐不对——手上怎么这么疼?被蚊子咬了?上清道宗也会有蚊子?
总不会是桑落梦游爬进来咬的吧?
她凝着满是红痕的手望了半晌,又摸了摸发麻的耳垂,满腹狐疑起身,一眼便瞧见了在妆台边静坐的青年。
按平日里黏人的惯性,江雪鸿早该过来嘘寒问暖了,今日却正襟危坐,望着镜中的倒影发愣,不知在想什么。他还是昨日的离去前的衣装,一看便知彻夜未眠,听到动静也也不多看她一眼。
难道是发现了她与司镜有联系?不对,倘若如此,他绝不会那么淡定。
云衣惊疑不定了半晌,迅速自己收拾起身,奔至门边唤:“桑落。”
桑落应声进门,畏畏缩缩替自家主子取来新裁的广袖襦裙换上,用眼神暗示云衣:“主子,江道君太厉害了,没有杀手敢接我们的帖子。”
云衣眼角一抽:“再加一万两佣金呢?”
桑落视线在她“蚊痕”斑斑的手上停了一瞬,支吾道:“现在都提到十万两了,主子你的嫁妆都快赔光了。”
江雪鸿两百年来不问世事,连个仇人都没有,平日隔三差五闭关,出山门都是稀罕事。但凡她清醒得再早一日,就该在大婚当天动手。云衣心中懊恼,暂时没想到其他计策,便先将雇凶杀人的事搁置下来。
更衣洗漱完毕,江雪鸿却依旧没有让开梳妆台的意思,视线从镜中转向云衣,带着丝丝凉意。
四目相对,云衣被他看得心虚,硬着头皮开口:“早安,夫君。”
江雪鸿淡淡“嗯”了一声,依旧不动。
这反应,活像在冷战一样。
云衣心中暗骂,面上却挤出笑道:“夫君可否将妆台让与我片刻?”
江雪鸿无言起身,隔着三步距离站在她身侧。他脸色不好,桑落连吭气都不敢,低头拿起梳篦替云衣梳发,却又瞧见了自家主子惨遭蹂躏的耳垂。
桑落:?
没有抓到敌人的把柄,硬碰硬还不是时候。云衣实在受不了这般天寒地冻的气氛,一边找出玉肌膏临时抹着,一边尝试开启话题:“昨日白家可曾为难夫君?”
江雪鸿见她抹药,又想起昨夜那两句模糊的“沉檀”两字,神色更不好看了,简短道:“吕氏让我休妻。”
休妻?那岂不是可以离开道宗了?
云衣不由窃喜,追问:“为何要提这种要求?”
江雪鸿避而不谈,盯着她毫无不舍的侧颜:“你希望我如何处置?”
“我自然是一心向着夫君的。”云衣让桑落盘着发,故作公正道,“但道宗与清霜堂是百年世交,若因我结怨,恐怕为天下人所诟病。”
“天下人与你我何干?”
这话浑然不像正气凛然的寂尘道君讲出来的,云衣赶忙掰回正题:“我不愿夫君为难。”
听出她的潜台词,江雪鸿语气愈沉:“我若休妻,吕氏不会放过你。”
云衣佯装纠结,搁下药瓶,转头看他:“夫君心里头念着云衣,我便心满意足了。”
殊不知,演到极致反倒愈发虚伪。
江雪鸿自言自语道:“我念着你,那你念着的人我吗?”
声音太轻,云衣没听清这酸掉牙的问题:“你说什么?”
她仍旧梦着陆沉檀,对这段婚姻更全无留恋之意,甚至连昨日冲动的吻都只字不提。可在嘉洲时,本不是这样的。
这一世,他又做错了什么?
江雪鸿只觉心口闷滞更甚,连脊背上的天雷伤痕也跟着泛痛,转身离开。
那背影走得决然,桑落担忧不已:“主子,江道君是不是生气了?”
云衣反倒乐得清闲,继续用药涂起手上的红痕,嗤道:“气死了最好,谁知道他犯什么病。”
“可我听慎初姐姐说,江道君在外面一直护着主子,明显是不愿意和离。”桑落只当他们是昨晚吵了架,“主子,你就服个软吧。”
瞧瞧,江道君气得连蚊子都不帮你赶了。
“他不和离是别有所图,说了你也不懂。”云衣确认了江雪鸿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便将桑落扯去了紫阳谷。
*
上清道宗本就居于北疆天府之地,紫阳谷内更是百草丰茂,灵兽成群,几乎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其中既有药材,自然也有毒物。
云衣日前已将草药圃逛了个遍,今日采了一些驱蚊药后便去了百兽园。道君夫人容貌出挑,弟子们自然识得,连道君令都无需出示,直接放了行。
守门的小道士还多叮嘱了一句:“近日天钧长老外出,夫人可随意参观,但务必不要靠近结界内的灵宠和秘藏书院。”
云衣魂龄三百岁,却依旧最爱美少年,亲昵拍了拍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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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少年蓦地红了脸:“夫人不、不必客气。”
“小小年纪叫谁夫人呢?”云衣有意曲解,“叫声‘姐姐’,道君令借你用三天。”
小道士吓得脸色唰白:“弟子不敢。”
这孩子比起江雪鸿少年时不知可爱了多少倍,云衣又忍不住挑逗一番,惹得小道士连喊“自重”,这才领着桑落踏入。
云头牌受人类追捧,却没有江雪鸿那样驾御鸟兽的本事,只有桑落露出兽耳,和灵兽们亲昵起来。
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相比于山狐野兔的自由,珍禽异兽则设有保护结界,活动范围有限。云衣在一旁观察片刻,目光突然凝在一只绿羽紫翎的灵鸟身上。
《妖谱》记载,鸩身紫绿,食蝮蛇之头,其羽剧毒,可惜早已绝迹。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鸩鸟?
弟子们再三嘱咐她不要靠近此地,何况连灵鹤都是散养,唯有那只鸟关在法阵之中,想必尤其危险。
云衣眼底闪过一瞬阴暗之色,出声唤来桑落,小声耳语。
桑落听得半懂不懂:“主子你要那只鸟的羽毛做什么?可以驱蚊子吗?”
云衣替她罩上护身结界,斥道:“照做就是,仔细别碰到它。”
仙禽本就开了灵智,对觊觎者的意图异常敏感。云衣攻破法阵后,桑落手脚并用,连扑带抓,踏烂无数灵草,鸩鸟亦受了惊,一动万随,惹得满园飞禽走兽展翅撒蹄乱跑。最后,她一头撞进了天钧长老满是秘藏的宅院,终于在书架底捕获了目标,动作仿佛是农妇在抓一只鸡。
“主子,拔到了!”古籍噼噼啪啪落下,桑落从乱纸堆里钻出,脸上挂起胜利的笑意。
云衣直到最后一本书掉下来才慢慢上前,隔空取过鸩羽,回头便向众灵兽一挥。紫绿交错的羽毛轻柔无害,百兽却立刻吓得四散逃窜,云衣心下得意。
怕成这样,想必是猜对了。
她小心翼翼将鸩羽收入储物袋,耳边忽传来“嘶啦”一声。
只见桑落尖利的狼爪不知从何处抓下一纸散页。她吓了一跳,紧张问:“主子,怎么办?”
“没事,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云衣毫无惹祸的慌乱,随手拿起那纸残页,视线瞄了一眼,恰巧看见一个“妖”字。
她细眉微蹙,展开碎纸浏览起来。古卷文字深奥,云衣只一知半解读得怀柔七年,曾有一脉上古妖族被上清道宗门人灭族。
动辄斩草除根,上清道宗的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心底复仇的火焰燃得更甚,云衣将纸张翻转过来,其上残缺记载着这场杀戮的发起者姓江,单名一个冀字。
江冀?
上清江氏后嗣稀薄,史传留名者除了江望便是江雪鸿。云衣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眼前书堆更是比思绪还要混乱,无法找到出自哪里。天色将晚,此地不宜久留,云衣便先领着桑落回了道君府。
*
上清道宗地广人稀,跨过三四重楼台,夕阳已沉入大半,只在天山相接处留了一线残红。云衣把鸩羽浸泡在一坛酒中,和桑落一起悄悄埋在附近,又在院子前后都洒上了驱蚊药水,忙完这一切才入了天香院。
室内没有点灯,云衣本以为周遭无人,看见桌案边正襟危坐的身影时不由吓了一跳。
黑暗的房间里仅余一束微薄的阳光,尘埃在其中无声旋转。二人隔着光束对望,江雪鸿打破沉默,唤的却是桑落:“将这粥热了。”
“是!”桑落忙把他手边新做的药粥端了去,迅速撤离夫妻冷战的现场。
待她走远,江雪鸿才起身点了纱灯,转向云衣:“今日去了何处?”
云衣从来没有哄的仇人心思,脱口而出呛道:“江道君不妨起一卦猜猜?”
听到那称呼,江雪鸿薄唇微抿:“我是你的夫君。”
“哦。”云衣直接往里屋走。
“云衣。”声音略重了些。
妖丹未结,此时还不宜同他翻脸。云衣调整表情,堆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夫君有事寻我?”
“有。”
“什么事?”
江雪鸿原本的确没什么事,眼看又要度过无言一夜,只得引着她看向铺展在桌面上的北疆地图:“落稽山近日有往西泱关扩张之意,掌门问我的意思。”
他还当她不记得,详细道:“上清道宗、落稽山、清霜堂自北向南布局。落稽主山脉南部有平原名‘岚陵’,与清霜堂以西泱关为界,如今控制在山主侧妃‘墨芙蓉’手中;北部看似松散,幕后亦有人操盘。”
岚陵本是戚氏故里,自西泱关战败后宗族离散,这个小人得志的“墨芙蓉”肯定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陆沉檀,至于北部则多半是司镜在布局。
落稽山往西南扩张,便是想侵占清霜堂的地盘,仙门难免会有所警觉。
云衣对如今妖界的具体情况不明,却本能不愿上清道宗与清霜堂联合,问:“夫君不是不涉外事吗?”
江雪鸿似已有决断,主动揽过她:“阴兵须收服。”
何况,白谦的命案悬而未决,总要给清霜堂旁的面子。
但一旦寂尘道君干涉,落稽山必败。
云衣不希望故土罹难,不满质问:“捕风捉影的消息未必准确,为什么一定要对妖族赶尽杀绝?”
江雪鸿仍旧环抱着她,感受到怀中人明显起伏的情绪,淡声反问:“为何在意落稽山?”
“我就在意不行吗?”
“为何?”他冷冷重复。
狭长的眼底是是蔚海、冰川与遥远的深空都无法比拟的颜色,澄净明澈而不见底,窥不见半分笑意,蓝的令人胆寒,几乎要将她看穿[1]。前世的江雪鸿,并没有这股阴沉至极的威压。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曾经的阶下囚倒压一头,云衣觉得颇不舒坦。
连阴兵都能在白日潜入道宗,或许江雪鸿已经在怀疑她了。
这矫情男人到底在怄什么气?还真当她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不成?
嘲讽的话还没编好,只听身后屋门敲门了几声,桑落已乖巧端着热好的药粥进来,一见二人抱作一团的模样,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雪鸿松开手,对桑落道:“给她喝。”
话音刚落,云衣紧跟着就是一句:“倒了。”
桑落左顾右盼:“到底是喝了还是倒了?”
江雪鸿复述:“给她喝。”
云衣憋着一腔怨气,下定决心要拿这碗粥发泄:“让你倒了就倒了,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
瓷碗中熟香四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补药。昨日已浪费了一碗,再倒去浇花实在可惜,但看自家主子暴跳如雷的模样,也不可能乖乖喝下。
“江道君……”
“给她。”江雪鸿坚持。
“主子……”
“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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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衣寸步不让。
小狼妖对着两张气势逼人的脸左右为难了半晌,横下心来,高喊一句“对不起”,直接捧着碗眼睛一闭,把药粥咕咚咕咚都灌了下去。
夫妻两人都愣住了,云衣率先冲过去:“桑落,你又犯什么毛病?”
桑落打了个嗝,擦着嘴真心实意道:“主子,江道君手艺真好。”
云衣恨铁不成钢夺下碗:“那干脆你跟他过吧。”
一旁,江雪鸿忍不住唤她:“云衣。”
云衣还欲冷嘲热讽,却见桑落浑身一抖,跌在地上。
“主子,我肚子疼。”她呜呜哼唧起来。
云衣蹲下身扶人,急问:“撞到哪儿了?”
“没有。”
“那为什么疼?”
痛感发作得极快,桑落在她怀里化了原形,抽搐得愈发厉害,哀嚎不止。
情况紧急,江雪鸿也顾不上探究她梦里念着的是落稽山还是陆沉檀,即刻给邵忻传了音:“速来道君府。”
绯夜云衣(上)
入夜时分,雨业已停了。云层变得稀薄,天空也愈发黑沉,平日隐没在厚厚云层外的星星都看得一清二楚。
万星如水,永夜沉沉。
江雪鸿顶着满口又苦又涩的血腥气醒来,睁眼便看见一团白花花的毛。
“……?”
灵府尚未完全恢复,内伤却已大好——用寻常伤药,根本不可能恢复得如此迅速。
心没来由一紧,江雪鸿撑着身子坐起,视线略过不知死活的君怜月,转了一圈才终于意识到那团“白毛”就是陆轻衣。
小姑娘团成一团,满头青丝都褪成了白色,一直长到脚踝,皮肤一点血色都无,左腕上一片暗红,身上也有不少尚未愈合的伤痕。伤口附近凝结出一片片莲形晶棱,全身上下裹了一层白霜,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江雪鸿眸色陡沉,忙去探陆轻衣的鼻息——很弱,很缓,很凉,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吐息,他眼中恢复了些许光亮。
春江夜清,吐息间都是棠花的软香。
江雪鸿拾起溯冥剑,神色复杂地看着陆轻衣。
上一个舍命救他的人,连尸身都没留下。布好的局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分明将万事都交代齐全了,她一个胆小怕事的,为何还要凑上来?
踌躇片刻,江雪鸿摘下一侧耳畔的青碧玉石,口中淡淡吟诀。
芥子清虚感受到主人号召,发出温和而不刺目的光芒,轻轻漂至陆轻衣眉心,幻化为一个碧色光幕,将少女包围住,白霜和晶棱慢慢消失,伤口也逐渐愈合。
江雪鸿见有效,心里像落下了一块石头,顿时松了口气。
“这宝贝神力有限,您倒是舍得……”
江雪鸿回身,见君怜月已醒来,唇边亦有血迹,不由蹙眉:苏请客救她做甚?
君怜月手脚被缚,却依然不卑不亢:“我不曾料得还能活过今夜,但神女既救我一命,日后她若有难,我定会相助。”
江雪鸿冷笑一声,持剑指上她的脖颈:“你怎么知道我会让你活着离开?”
棠川树敌无数,陆轻衣神子的身份若暴露出来,必引起群魔觊觎。
君怜月道:“群魔推举我做浮玉庭门主,不过是因着我魔尊血亲的身份,我没有任何实权,您杀与不杀,都于事无补。”
闲游日久,却根本无人在意这位傀儡门主的踪迹。
“您称她为棠川转世,道盟会有所忌惮,群魔可不会。”君怜月将脖颈往前送了送,“您根本不知,他们究竟有多想生啖神女的血肉。”
神女也好,神器也好,道盟也好,一例毁去即可,接下来遍是开启九重泉阵,放出魔尊,复活邪神,遍杀十洲——这便是魔道要做的事。
江雪鸿眸色生寒,问:“你可还记得挟她为质之事?”
君怜月神色微滞:“不曾记得。”
“当真?”
“浮沤石火,矫饰何益?”
“神器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
“我不知那人身份。”
灵鲛一族不屑伪饰,她如此说,那便是当真不记得,不知情。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审了。
江雪鸿扯了扯嘴角,抬手在君怜月眉间烙下禁咒,剑尖轻旋,挑断她手脚的绑缚。
君怜月没有一点大难不死的欣喜:“敢问世君,集齐神器,当真能够逆转时空?”
江雪鸿凝眉:“无稽之谈。”
星轨既定,哪怕是神族,也不可能轻易改变天命。
君怜月黯然垂眸,轻问:“钺郎是何时染上魔毒的?”
“永朔七十二年前后。”
姜钺殁于永朔八十二年,与魔毒胶着十年,也的确撑到极限了。
清澈的蓝眸染上冷冽:“那十年间,我不曾见过他。”
江雪鸿不觉沉了眉宇:“本君自会查明。”
“……多谢。”君怜月垂首施礼,“哀弦有寄,惴惴不敢忘。昨夜是我与钺郎初见之日,我既杀不得您,今后也再不为难。”
如果陆轻衣醒着,定要泪流满面地感叹:这才是正确的交流方式。
入夜后,江风愈发寒凉。
江雪鸿收回芥子清虚,俯身将陆轻衣打横抱起,撂下一句话:“暂且留你一命是因不想让她的血白流,你若还敢耍花招,本君不介意提前荡平浮玉庭。”
君怜月目送他们离开,喃喃道:“你也不过是为了神器……”
她遥望江天,吟出一曲悲切清宛的歌声:
“柳下轩窗枕水开,画船忽载故人来。与君同过西城路,却指烟波独自回。”[1]
那歌声越飘越远,好像能飘到忘川河彼岸似的。
*
陆轻衣做了一个噩梦。
十三岁以前,她一直住在故宫东侧的凤阳阁。
直到,那一场大火。
香烛烧了幔帐,爆炸声混杂着呼喊、哭闹刺入耳膜,稀疏的木屑如雨点般砸下,烟熏味与焦糊味充斥鼻腔,台前供奉的镀金神女像却依旧一副慈悲模样。
她呛了不少浓烟,迈不开腿,也喊不出声,根本无力呼救。
第一寸火苗烧了她的右胳膊,紧接着是小腿、后背、头发、脸颊……伤痕烙印在灵魂深处,再也没有愈合。
周遭情景陡变,天空洇着灰黑的墨渍,深青的忘川水,腥红的彼岸花,生如薄埃,命如片纸。
陆轻衣心口一痛,被鬼魅推搡着跌入轮回井,似乎真的经历过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痛楚。
太古歌谣般的喟叹隔着轰然雷鸣传来:“神女云衣,你这又是何苦……”
迷雾之中,又好像有人在剜她的肉,斫她的心,火焰蹿遍全身,鲜血滴滴答答洒入熔炉,敲铁声不绝,凌迟一般的酷刑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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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记得恨我。”声音低哑凄怆。
滚烫的刀锋从脖颈上滚过,陆轻衣慌忙反抗,手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哭喊着:“放开我!不要,好烫!”
她曾经,又或者是即将,死在那一日。
“师祖宝贝儿,醒醒!”温离晃醒陆轻衣,“可是魇着了?”
天色向晚,小院梧桐芭蕉成荫,枇杷树上饱满的果实如珠玉璁珑。鸾鹤微振羽翅,凉风杂着烟水汽,透过半开的窗户,将梦魇驱散了大半。
陆轻衣朦胧睁眼,额头上满是汗珠,嗓音有些沙哑:“温前辈?”
温离翘着兰花指,接过落芷手上的杯盏,轻轻吹了吹,方递给她:“师祖宝贝儿,你都躺了十来天了,可算是醒了。”
陆轻衣润了润嗓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栖梧院,身上伤口亦好得差不多,只左腕依旧裹着齐齐整整的纱布。
温离脸色亦有些发白,好像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似的。
她起身给落芷让开位置,倚着床柱问:“还有哪儿不舒坦吗?省得晏五师兄怪到我头上。”
陆轻衣讷讷摇头。
梦中的痛感太真实了,好像真的那般惨烈地死过一次似的……怎么可能?
且不论莫名其妙的轮回井和凌迟酷刑,那场大火中,司马宴明明救了她,她也只受了些许轻伤。
陆轻衣被落芷扶着坐起,突然四肢一僵,如遭雷劈。
火场中,司马宴挡在她身前,执剑如流星的模样,竟慢慢和幻境中棠川舞的那套剑法重合起来。
不对,司马宴怎么可能会玉京剑法?是她记忆错乱了吗?但情窦初开的那一瞬早已镌入心魂,她怎么可能会记错?
落芷替陆轻衣拭去虚汗,道:“神女昏睡期间,世君已经为您融合了凄凉筝,若是有……”
陆轻衣打断她:“晏企之在哪儿?”
落芷还没说话,一旁温离插道:“今日句萌会试,晏五师兄在东馆会场亲自视察呢,这会儿估计刚结束。你若是早一日醒来,逃得了武试,也绝对逃不掉文试。”
陆轻衣无心斗嘴,立刻掀了被子:“我去找他。”
落芷忙劝道:“神女失血过多,还是静养为宜,世君得了空,自会来栖梧院。”
陆轻衣穿着中衣就跳下了床:“我有急事,说不定过会儿就忘了。”
躺尸了许久,腿脚本就不太利索,她还没走出几步,便一个跟头栽到地上,长得离谱的白发瞬间如地毯般铺开。
……这又是啥情况?!
外头恰传来侍女整齐划一的问候声:“世君。”
江雪鸿乌发半绾,身着暗红织金长裾,一进门便瞧见她五体投地的傻样,先是一愣,转而无奈道:“真是片刻消停不得。”
“镜子!”陆轻衣慌忙捂住脸,不用落芷搀扶便火速把自己团回了被子里,“快给本郡主拿镜子来!”
要命,她不会流个血还增了寿吧?!多出来的都送给用命铸剑的顾大哥成吗?
江雪鸿动作一顿:“白发而已,至于这么见不得人?”
陆轻衣脑内立刻浮现话本传说中白发女鬼的模样,顶着被子,战战兢兢抓过落芷递来的镜子,背对众人反反复复照了许久,看了看白嫩如常的胳膊,又摸了摸光滑的脸蛋——
咦,居然还有点好看?
发间白雪,眼底青莲,眉间三瓣不甚分明的莲花印记,连指甲都是淡青色的,说是仙女也不为过。
晏老五真不会说话,夸句好看会死吗?
良久,她终于拉下被子,莹白的脸上满是疑惑:“怎么回事啊?”
“你还敢问?”温离笑着拽过一绺霜丝,“宝贝儿,才学了个引气入体就敢把神器透支成这样,到外头可别说是我教的。若不是有芥子清虚和凄凉筝,晏五师兄都没法把你从鬼门关上拦下来。”
她又凑近了些,忍不住捏了捏陆轻衣的脸蛋:“唔,不过总算有点师祖的模样了。”
江雪鸿倚着门框,插道:“温离,你且先退下吧。”
温离朱唇一挑,揶揄道:“我素来识趣得很,师兄既然有密语寄佳人,那便不打扰二位了。”
话毕便化作一团香雾,袅然无踪。
云泥别
东风软,春日迟。记忆随着少年时光一并远去,她只是扰扰红尘中一介无依无归的小花妖。
云衣迎着日光半睁开眼,一阵茫然。
……昨晚闻着酒味就断片了?
浑身酸痛,唇上也火辣辣的,表白之后,她一定在那圆亭里“被”做了什么。
江雪鸿循声而入,扶她起身,又递去一盏温热的茶,语声柔和:“宿酒未解,今日休养为宜。”
浅尝辄止的人一醉到天明,喝了大半坛的人反而毫无后遗症。
他脸上毫无熏醉,服侍也一如既往,细枝末节处却比平常还要温柔悉心,眼底冰雪微融,心情也似乎尤为愉悦。云衣疑思更甚,一边喝茶,一边拼命回忆起来。
零碎模糊的片段尽头,是自己一脸怀春的粲笑:
“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
“江道君,替我赎身吧。”
茶水渐空,云衣的脸色却像爆开了一连串缤纷烟花,恨不得立刻钻进床底。
她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怎么都说出来了?!酒后吐真言的难道不应该是江雪鸿吗?!!
一旁,江雪鸿静凝看她羞愤欲绝,问:“三月廿九,四月十六,五月初七,你想定在何时?”
“定什么?”
“婚期。”
云衣手中一松:“你、你不用再考虑一下?”
江雪鸿敏捷接住空盏:“不用。”
道宗不允许外人常住,他本想将云衣安排为门内弟子,又觉尊卑之礼限制颇多,协调不便,故一直不曾开口。相对日久,他竟不曾想过,他们之间除了恩人仇敌与尊主仆役,还可以有另一种名为“夫妻”的羁绊。
不,若三百年前亭中醒来时她在身旁,他早该许下这个位置。
情与爱,若她想要,婚后他再慢慢学着便是。
转折太过突然,云衣忍不住问:“你这么随便的吗?”
江雪鸿将杯盏搁去一旁,便替她披衣边道:“半月之内备齐三聘六礼,仙妖凡的规矩任你挑拣,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如何随便?”
云衣脸色愈红:“你是出身纯正的仙族嫡传,我只是不入流的小妖,云泥之别,哪有那么容易成事。”
云泥之别?她是云,他才是泥,越挣扎,越深陷。
江雪鸿眼看她将自己收拾齐整的妆台又翻得一团乱,垂首道:“出身不容自主,剑冢封印是我与生俱来之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职,可与你在凡间求田问舍——这样,也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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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消沉,竟显得有些可怜。
云衣对镜梳妆,还是不放心:“就算你不介意,上清道宗里也肯定有不服我的人。”
镜子里的男人眉棱舒展,似含了一丝无奈:“云衣,我是道宗首席。”
“上清道宗并非五城之一,却能与清霜堂分庭抗礼至今,无需奴颜婢膝,是因借了我的名头。”
寂尘道君不统领道宗,道宗却仰赖于他。纵然没有任何职务,但仅凭一柄寄雪剑,就已有了凌驾于门规之上的绝对权力。
封印还是那个封印,三百年前的少年弟子会因丢失秘宝而承受刑罚,三百年后的首席道尊却可以轻而易举将秘宝拱手赠人。
只要剑冢无事,他哪怕是往轮回井里转上一遭,也无人能够阻止。
仙门极其重视门当户对,云衣早已准备了无数说辞,自己嫁入其间必然会是一场恶战,如果江雪鸿不肯负责,就撒泼耍赖,让他们丢不起这个面子。偏偏上清道宗中立且自治,主动权都在首席大人自己手里,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个难题。
云衣气焰顿减,嘴上仍强调道:“我不做小,但心眼可小得很!一日不和离,道君府内就一日不许有旁人。”
江雪鸿从善如流应下:“不会有旁人。”
更不会和离。
“不行,”云衣盖下铜镜回头看他,“还是太突然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我在,无需准备。”江雪鸿稳住她手边摇摇欲坠的的璎珞,“家中双亲早逝,半数长老都已隐退,江姓同辈只有我义兄江寒秋一人,如今任掌门,旁人更无需在意。”
一惊一乍都被耐心安抚,云衣终于消停下来。
首席这个位置不尴不尬,要不是因为两百年前那场大战,道宗掌门本应是江雪鸿。
她又断断续续把作恶多端的陆轻衣骂了一轮,自我安慰道:算了,卸下权力也免于许多麻烦。
江雪鸿听着不答,又幻出一只纸鹤递去:“我近日打算回一趟道宗,你且安心赴群芳会。”
婚事需要诸多准备,山门内外的封妖法阵是否开启还需查过一遭,至于那些写满“陆轻衣”生辰八字的招魂物件,更是绝不能让她瞧见。
云衣听他要走,担忧顿起:“可邪修还没查到。”
江雪鸿道:“寄雪剑留在寻常阁外辟邪,你若出门,务必随身带着道符。”
云衣贴近他,调笑问:“留几道符足矣,非要把剑立在门口,道君当真只是为了护我?”
招摇至此,自然是为了震慑住想要招惹她的“客人们”。
眼神交流间心领神会,江雪鸿揽过她,用那清冷冷的嗓音嘱咐道:“你也不许有旁人。”
云衣顺势倚过去:“这可说不准,得看道君的表现。”
新妆巧笑,染丹凝翠,颈间还残留着昨夜的淡痕。
江雪鸿喉间发紧:“如何表现?”
她喜胭脂红,喜翠青缎,喜轻薄纱,不知是魂身有瑕还是长年练舞的缘故,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一团柔软的云絮,若不抱紧些,便要随风流散去似的。
云衣仰起脸,暗示道:“奴家喜欢主动的。”
听她说“喜欢”,江雪鸿心头的暗刺又是一痛。
“我最讨厌你故作清高的模样。”眼底轻粉幻为梦中绯艳,“想要独宠,来便取悦我。”
朝夕相对的十年,他为她折尽傲骨,也不曾换来独一无二的眷顾。
这一次,是真的吗?
挑逗的词句出口,云衣见江雪鸿毫无反应,双唇微动,正欲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被他深深吻住。
人声骤寂,只剩微凉手指擦过春衫的簌簌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平日禁欲冷淡的男人主动起来,竟比雪融山崩还要汹涌,动作也比初见时不知娴熟了多少倍,简直判若两人,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些木讷是不是刻意收敛而为。
蹭伤,指印,吻痕,刮迹,脂粉好不容易遮掩下去的痕迹,又都一一显露出来。
桌边璎珞“啪”地坠地,烈火眼看又要燎原,江雪鸿扶着螓首,斜吻在她湿淋淋的鬓角。眼底生澜,声音也变得短促沙哑,含着些许急色:“尽快凝丹。”
云衣被亲得晕晕乎乎,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嫌弃她经不住折腾。
绯夜云衣(下)
夕沉云归,竹帘在两人身上留下道道阴影,一派岁月静好……除了那双令人头皮发麻的狭长凤眼。
陆轻衣抓过软枕垫在身后,讪讪道:“那个,谢谢。”
“我可不是来听你道谢的。”江雪鸿的语气同眼神一样透心凉,“这种事,下不为例。”
生死线上滚了一遭,人家都是感情升温的时候,这家伙怎么净泼冷水?
陆轻衣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抱着被子嘟囔道:“合着就只许世君自残,不许神女割腕呗……”
这还跟他杠上了?
江雪鸿轻嗤,转身对落芷道:“替她收拾收拾,领去堂屋。”
片刻后,陆轻衣换上早已备好的衣裙,对着水镜左顾右盼,几乎合不拢下巴:“落芷,这裙子到底是哪儿弄来的?也太绝了吧!”
雪青长裙轻轻袅袅,叠穿上玄青双色大袖,裙摆绣着素银的重瓣莲花,看上去大气而不失灵动,衬着她这一头白发,要多仙有多仙。
小姑娘动个没停,落芷边替她整理衣摆,边如实答道:“世君上月选的料子,款式时下正风行,尺寸是奴婢量的。”
陆轻衣啧啧感叹:“晏企之不投个女胎真是可惜了。”
临到梳妆才发现,大蝴蝶银簪上牵着的另一半夜明珠串也不翼而飞了。
不会是丢在幻境里了吧?
那夜明珠虽然不是很贵重,但毕竟是所剩无多的生前物件。苏小郡主瞬间笑意全无,小嘴一扁,道:“跟着你们世君大人,破财也消不了灾,晦气得要死。”
落芷将她的长发修剪齐整,一绺绺盘起,开解道:“若是丢在阑江下,或许尚能寻回。”
“得了吧,”陆轻衣牢骚道,“晏老五就是一旱鸭子,下了水比你这个傀儡还要木。”
一墙之隔的堂屋内,江雪鸿两指按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嗤笑出声:好家伙,她是怎么做到句句踩着他雷点的?
不一会儿,便见背后编排他的小姑娘提着衣摆跨进堂屋,乖乖顺顺在案旁落座,表情纯良,嗓音甜软:“世君大人。”
阳奉阴违,嘴甜心苦——江雪鸿如是评价。
陆轻衣不知他早已洞察一切,撑着腮帮子问:“您今天句萌试视察得怎么样呀?”
江雪鸿一手执盏,一手翻阅着文牍,淡淡道:“尚可。”
能让道盟世君吐出“尚可”两个字,便是挑不出大毛病了。
陆轻衣忍不住沾沾自喜:“那当然,你侄儿连带着他那几个小弟都是我指导的。”
“自身难保还有工夫对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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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指手画脚。”江雪鸿乜了她一眼,问,“何事寻我?”
“你还记得司马宴吧?”陆轻衣给自己倒了杯茶,同他添油加醋讲了那个离奇的梦,最后道,“当年司马宴救我用的是玉京剑法,而且我莫名其妙就忘了他长什么模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江雪鸿道:“玉京不曾有过此人。”
棠川舞的那套剑法名为“潋玉”,只授予过玄尊一人,而玄尊座下,除了大师兄和他,也再无旁人了。
陆轻衣盯着他处变不惊的表情:“你也是玉京的。”
“嗯。”
“晏企之,”陆轻衣暗示着问,“除了那个外号,你还觉得可以怎么叫我?”
江雪鸿莫名其妙看她。
陆轻衣提示:“我活着的时候,是云洲晟朝的末代郡主。”
江雪鸿手中案牍轻合,觉得她弯弯绕绕的模样颇为好笑:“小郡主?”
看样子,完全就是对那句断续的“神女云衣”没有印象。
既然她是棠川之女,或许她娘亲曾经在玉京提过她的名字?
陆轻衣咬着指甲思量了片刻,突然道:“晏企之,我算救了你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想邀功?”
陆轻衣道:“我就不要你以身相许了,你再去查查呗,说不定司马宴真的和玉京有关。”
死而复生需要从长计议,她现在勉勉强强算个半仙,魂魄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不如一心一意找司马宴。
小姑娘水漉漉的眸子里一片认真,嗓音依旧软糯,听来却有些刺耳。
江雪鸿微沉了脸,捏着瓷盏的指节隐隐泛白。
一个短命侯王,至于这么心心念念?
陆轻衣只当他默许了,青色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精准锁定了藏在案牍堆积中的宝贝,不禁“哇”了一声:“这是什么?”
绯红宝石仅有半块鹅卵大小,夕阳的辉光在表面流转,连案上都荡漾着涟漪般的光晕,好似落入凡尘的星霞。
“濠梁城的岁贡——绯夜云衣。”江雪鸿搁下瓷盏,道,“中看不中用的灵玉罢了。”
绯夜云衣?听名字就很适合她!
陆轻衣眨巴着星星眼,语气愈发甜腻:“你不要的话,能不能给我呀?”
江雪鸿眉眼半眯,像是在质问:无功不受禄,理由呢?
救命之恩已经为司马宴抵出去了,陆轻衣伸出缠着纱布的伤爪,试探问:“要不我再给你点血?”
江雪鸿眸光瞬间冷了下来:“你敢?”
“……”怎么就突然火了?总不能是怕苦吧?
陆轻衣敲着脑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自己还有啥值得邀功的壮举,索性画了个饼:“要不,就把这当做我帮你找到下一个神器的赏钱?”
“赏钱?”江雪鸿嗤道,“绯夜云衣灵气稀薄,但胜在纯粹,又只产于西南,素来是漫天要价。单这一块玉料,千两黄金拿不下来。”
“啊?”那她得打多少年的工才还得上?
江雪鸿见她当真被唬住了,将文牍搁置一边,唇角染了三分笑意:“伸手。”
陆轻衣立刻把手藏到了袖底:“我付不起!”
“白送也不要?”
伤爪瞬移到眼前:“世君一言,驷马难追!”
春夏之交的雨水就像某人的脾气一样阴晴不定,明明前日才放了晴,酉时将尽,屋外竟又下起疏疏小雨。
光线渐暗,落芷点了灯烛,又默默退到门外。
纱布一圈圈解开,颜色从浅白渐变到暗红,直到露出纤细秀白的玉腕,其上一深一浅两道伤口已结了痂,看上去分外突兀。
陆轻衣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晏企之,你改行悬壶济世了?”
“再多嘴灵玉就莫要了。”
“……”
江雪鸿抿唇不语,长睫下的阴影敛去了情绪波动。
半月前,他抱着满头白发的陆轻衣回到景星宫,即刻炼化了凄凉筝,她却始终没有醒来。
晏闻度束手无策,望着陆轻衣血丝微颤的胳膊,意味深长道:“这丫头下手真狠,这只手差点就废了,大概因着是活死人,对疼都没数。”
姜荇亦查不出任何异样,只道:“苏姑娘刚融合了神器,又受涅槃刺影响,脉象紊乱,待灵府稳定后再诊为宜。”
在紫极峰处理完积压下的琐碎之事,栖梧院也没传来任何消息。
今日晏闻度随口提了句,准备拿这块绯夜云衣做句萌试的彩头,却被他临时换了下来。
若用了绯夜云衣,陆轻衣依然醒不过来,他也没必要继续用神女转世之说危言耸听了。
鱼游沸鼎之际,道盟不会为任何人延误时机。舍神女,保神器,这杀鸡取卵的勾当,只需堵住二三人的口,便能瞒天过海。
偏偏,她自己醒了。
做决策时,江雪鸿未曾觉得任何不妥,但此时对上陆轻衣轻颦浅笑的鲜活模样,心底却陡然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烦乱。
满手血腥的人,头一次因为动了取一个人性命的念头,在心堵。
她若得知,自己舍命救下的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会不会后悔?
烛火“噼啪”一声,灯芯微暗,转而又重新亮起。
陆轻衣观望了一会儿,揣度公主大人心情尚可,捧着茶盏,暗搓搓问:“晏企之,你为什么怕水?”
绯夜云衣在江雪鸿掌心缓缓腾起,只听他道:“离渊没有湖泊,亦无雨水。你若问久远些的,我初习玉京内功那会儿,大师兄日日让我入水闭气,弄得适得其反。若问就近些的,青霄台审判前,我在寒潭禁室关了百日,黑水腥污,百虫啃啮,此后沾水便觉不适。”
“啪——”瓷盏摔在地上。
“晏企之,你变了。”陆轻衣一口气没换过来,差点被茶水呛死,“以前我问这些,你都不会理我的。”
她不过睡了一觉,这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明明在幻境里还一副“莫挨老子”的欠揍模样。
纤挺的鼻尖使劲嗅了嗅:“闻这香味儿是晏老五本人没错啊,难道脑袋在阑江底下灌了水了?”
“你是不是被我的仗义感动,开始信任我了?还是你害我现在半人不鬼的,觉得良心痛了?不会是觉得我变漂亮了,勉勉强强配得上和你闲聊了?……不对,你不会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江雪鸿剜她一眼,指节依次旋拢,灵石也疾速旋转起来,像是一团簌簌燃烧的焰火,放射出刺目的光。
光芒散去,绯夜云衣瞬间……无了。
无了!
陆轻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瞅见一个鬼影子,挣扎着问:“绯夜云衣呢?”
江雪鸿瞥了一眼她淡去大半的伤痕,道:“灵力耗尽,自然不复存在。”
“还能变回来吗?”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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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瞬间炸毛,夺过他饮了大半的杯盏,使劲摔到地上,顺道炸出一只带着金边的火球:“我们友谊的小狗死了!你自己找神器去吧!”
让“云衣”本人眼睁睁看着一块“云衣”灰飞烟灭,这也太晦气了!
江雪鸿:???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默了须臾,他可算转过弯来,扯了扯嘴角:“你指望拿绯夜云衣当挂件使?”
陆轻衣气鼓鼓瞪他:“不可以吗?”
“招摇过市。”
“说话注意点,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上,再敢惹我,我直接给你表演个水漫金山!”
江雪鸿凉凉扫过她,起身道:“明日道盟会谈,我须走一趟隐云庄,琨瑜会尚需神女出面,学馆课业莫耽搁下来。”
陆轻衣吐舌:“你小心去了姜三小姐的老家就成了上门女婿。”
烛影摇曳中,江雪鸿微愣片刻,旋即垂头低笑,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轻斥道:“诨话。”
没心没肺,自己竟还陪她闲聊了许久。
雨点敲打着窗棂,红衣墨发的侧颜映入瞳眸,陆轻衣心跳一滞。
他真心笑起来,可真是太好看了。
昔有诗人卧病长安,曾感叹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后人因以“旧雨今雨”代指故友新知。[1]
江雪鸿向来不喜雨水。
其实哪里是雨的缘故——雨知时节,当春乃至,岁岁如斯,奈何昔年歌楼听雨的故人却一去不返。
许是因为有陆轻衣这个新知,长庚九十九年这场意外持久的雨季,居然也没那么难熬。
“那个,我最后再问一句,”陆轻衣歪头,“你那么怕水,泡澡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江雪鸿:“……”
瞧瞧,这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上上签
疯到极致,云衣记不起前世,却也忘却了今生,完全被妖族的嗜血本性所支配。
“是,我该死。”江雪鸿顿了顿,又道,“云衣,你不要死。”
当年她盗宝逃离,借助无色铃杀死师尊陆礼,就地凝丹,引来百道雷劫,险些殒命于天罚之下。
这一世,一切因果都由他担。
云衣红着眼瞪道:“你算什么东西?”
江雪鸿视线全凝在她裙侧血迹上:“你的未婚夫君。”
“骗人!”
“真话。”
云衣浑然不听他解释,挥匕便砍。
江雪鸿急于探她的伤势,不再避让着周旋,封印下无色铃,轻声道:“抱歉。”
说罢幻出一束捆妖绳,将少女牢牢牵制住。
“畜生,我杀了你!”云衣在他怀中挣扎不歇。
江雪鸿指尖凝诀,小心避开她肩头伤处,安抚道:“先疗伤,再杀我。”
温和无害的纯净灵力注入眉心,云衣抵触稍弱。杀意与暖情香的药力此消彼长,她不自主贴近男人触感冰凉的手心,口中仍道:“放开我……”
尾音含酥带腻,不合时宜染了一丝风月场惯见的欲拒还迎意味。
失血过多,脸上却呈现出不自然的酡红。江雪鸿看在眼中,眉峰微冷。
受迷香影响太久,仅靠外力疏引已经无解,但云衣魂魄不稳,更不可纵欲妄为。
白谦想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心底莫名燃起一股无名火,甚至想将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拼凑完整后再杀一次,碾魂碎魄,挫骨扬灰。
周围血色狼藉,江雪鸿解下外袍铺于床面,这才小心翼翼将少女打横抱去。
结界勉强隔开一处干净的空间,察觉他的意图,云衣怒斥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