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鸿微松绳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只疗伤,不做旁的。”
云衣眼中是鲜明的憎恨,身体却不住迎合:“陆礼,你敢碰我?”
江雪鸿纠正:“江雪鸿。”
云衣全然不认:“白谦,我杀了你!”
江雪鸿仍一字一字教她:“江雪鸿。”
她杀心四起的模样,像极了陆轻衣。
其实,云衣和陆轻衣,本就是同一人。
若她一生顺遂,亦可平凡无害。但若遭受不公,便只能高筑心墙。
既然如此,他便把她当做掌中花来呵护。
“云衣,是我,江雪鸿。”
徐徐缓缓,反反复复,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下自己的姓名。
血肉与衣衫黏连,钻心裂骨的疼被震彻心魂的情掩盖过去,在一片乱红猩污中,掬出一捧皎洁如水的月。
伤处被依次简易处理,云衣终于在霜雪气息中渐渐平复:“江……雪……鸿?”
“是我。”听她唤自己,江雪鸿几乎压抑不住后知后觉的惧怖与忧惶,俯身便是深吻。
刀光剑影,唇枪舌战,两百年的空待,抵不过这个瞬间的漫长。
这片虚幻的秘境里,只有他和她。
云衣含着媚嗓唤:“江雪鸿,我热。”
唇触轻柔带颤,好像他还是她的囚徒,一切都要征询尊主的恩准:“我做你的药引,好吗?”
真仙之躯自带妖族最喜爱的气味,云衣意识仍不清醒,手臂已毫不犹豫缠上男人满是天雷伤痕的脊背。
白衣染血,珠裙断线,为何他们总是在刀剑相向后抵死相拥?
半清醒,半迷离。涸鱼得水,溺者逢舟,无数往昔岁月在此重合交错。
少年雨亭,因他不解两情相悦之事,几乎一切都由衣衣主导。
妖山监牢,因他不能挣脱镣铐束缚,只任凭陆轻衣折辱欺凌。
上元之夜,因他不敢辨别真假虚实,竟又让云衣送成了釉里红。
到如今,他依旧不解不能不敢。
一番消解之后,云衣在江雪鸿怀中睡熟,脸上余红消散,显露出苍白的底色。
四周惨不忍睹,记忆封印也岌岌可危,但江雪鸿丝毫顾不上这些,抱着呼吸轻弱的眼前人,心头又是排山倒海的一阵痛意。
原来,她这样的瘦。
云衣既身在红尘中,他便不该置身事外,放任邪修肆意算计。
他又差一点失去她。
怀中人眉心渐攒:“疼……”
江雪鸿把她上身先裹好,又是彬彬有礼的一句:“冒犯了。”
云衣的腿伤得颇重,以她目前的妖力未必能恢复如初。江雪鸿几乎不假思索召唤起寄雪剑,挥刃砍在自己小腿上。
元虚道骨并非只是一截特异骨架,而是散布在周身筋脉骨骼之中的抽象整体,不死不腐。
碎骨与完骨在少女睡梦中完成交换,道骨传承一旦开始,便再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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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蔓延,江雪鸿抚着云衣的足踝,微不可闻淡笑。
那又何妨?断骨嵌入血脉,就像把自己的名字篆刻在了她心头。
无论来日土葬还是火焚,他与她,永不分离。
*
三日后,天香院。
城南地动惊动嘉洲府,也不知江雪鸿究竟做了什么布置,云衣虐杀白谦之事并未走露任何风声。
细碎的光影在面庞上微晃,鼻尖腥味浓郁不散。云衣从冗长的昏沉里悠悠醒转,感受到有人正轻轻用小勺往口中送药,动作似是因为察觉到她的苏醒而停顿。
江雪鸿不知她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下意识道:“云衣,是我。”
无论子夜还是正午,她一次次唤,他则一次次应,声音同替她解毒时一样,温柔又克制。
云衣转过眸:“白谦呢?”
见她苏醒,江雪鸿先是微怔,又为她出口就是外人的名字而隐隐不适,把一勺暗红的药液喂尽,才轻描淡写道:“白谦已死,无需再提。”
云衣不知自己才是刽子手,只当江雪鸿为她犯了杀戒,担忧道:“清霜堂可会为难道宗?”
江雪鸿默许了她的臆测:“无妨。”
好不容易凝魂,如今又伤了元气,好在云衣的元身由他守着,才不至于危及性命,白谦本就死有余辜。
涉及仙宗秘事,云衣不便多问,又道:“你没受伤吧?”
江雪鸿避而不谈,只压抑道:“怪我轻敌。”
白谦势单力薄,想不到竟能与辛谣联系上,利用辛谣的冲动善妒在幕后算计云衣,利用他应对天雷的契机乘虚而入。
云衣也想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女子:“是暮水圣女先困住了我。”
想到那几乎粉碎的腿伤,江雪鸿神色骤冷:“回宗处置。”
一者,白谦之死还需要辛谣打掩护,不可让此事扰乱大婚。二者,现场证据灭失,若辛谣矢口否认则无从查处。三者,云衣有了道宗身份,来日捉到辛谣的把柄,才好由他量罪定刑。
云衣点点头,迷香发作后的记忆一片凌乱,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梳理明白。
她恍恍惚惚喊的那个“陆礼”,究竟是谁?
迷茫之际,江雪鸿已将洗净的镇魂珠依次缀在她发间:“不必多想。”
云衣这才注意到他隐约苍白的唇:“道君受伤了吗?”
“小伤。”
云衣一眼便锁住他手心创痕。
江雪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我的血有助你安魂。”
“你喂了多少血给我?”
“无妨。”
他缄口不言,云衣也无从问起。
仙界成婚必过雷劫,他自请提前担下,才让辛谣有机可乘。可能让符咒全都失效的,哪里是小伤。
挡暗箭,闯邪阵,杀恶徒。粗算起来,这已经是江雪鸿第三次救她。从倾囊相授到舍血疗伤,何况她此刻腿上虽不能动,却不觉得疼,怕是连这分痛楚也替她担了。
什么仙盟婚约,什么妖山过往,为什么要只信传言而不顾事实?
“江雪鸿。”云衣向来坚韧,此刻却不由红了眼眶,“我没力气动,你亲我一下。”
江雪鸿不解这悲伤何来,吻去她眼角湿痕,不确定问:“哪里疼?”
云衣摇摇头,在他怀中依偎了片晌,突然道:“我想变强。”
疼痛可以代受,伤却只能自己养。
从前的日子太过安逸,未料得三年前就已被白谦等人盯上。但这些天经历的让她意识到,没有足以自保实力,便无法在这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立足。
少女的身子还虚弱着,眼底却闪烁起不服输的火光,令江雪鸿一阵心悸。
他是天赋绝伦的道宗继承人,从未遭受过欺凌之苦。
陆轻衣杀害师尊陆礼之事他只有耳闻,跨过前世今生才意识到:昔日只知屈从哄骗的小花妖,究竟是怎么在百年间成为统领落稽山的新任妖王的?
他只担心她会借助无色铃滥杀,却不知天道不公,不得已而心狠手辣。
江雪鸿轻抚她的脊背:“先养伤。”
“不,先大婚。”云衣反倒先他释然,抬眸笑道,“天雷总不能让你白挨。”
四月十六,正宜嫁娶。
她自顾自计划道:“来不及便精简些,我走不动,那就你抱着我进山门。”
提起喜事,江雪鸿眉宇微松,道:“来得及。”
云衣又同他商量一会儿仪式细节,故作娇弱道:“腿一点都动不了,要是我以后都不能跳舞了可怎么办呀,夫君?”
江雪鸿被最后两字听得一怔:“不会不能跳舞。”
称呼都换了,这死脑筋还不知转弯。云衣好气又好笑:“打个比方,万一你的娘子真的治不好呢?”
江雪鸿只道:“不会治不好。”
云衣实在暗示不通,干脆直接怼着他的脸,认真道:“你要说,‘那为夫便一辈子抱着娘子’。”
动作幅度过大,江雪鸿忙扶住她的腰:“我一辈子抱着你。”
有他护着,云衣更加不顾忌伤势,伸手抚在江雪鸿心跳起伏的左胸:“道君说起情话来,这里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
“什么感觉?”
江雪鸿不再开口,只听见她把头埋在自己心口,闷闷发笑:“呆子,都这么在意我了还不承认。”
人们都说,爱是良药。
为何抱着她时,他却觉得那无邪悦耳的笑像一把把尖刀,在心上逐次插遍?
玉清石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让她恢复记忆,一拖再拖,自欺欺人。
附骨之疽般的邪魔再次开口,道破他不愿面对的阴暗心思——
“在她身上找陆轻衣的影子,却又不肯让她记起,更不愿她变得强大——你是这么想的,可对?”
“杀人都要偿命,一截道骨就想赔上一条性命,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多亏了辛谣那蠢妇,这回不仅风流一度,还能哄得她死心塌地以身相许,简直赚翻了。”
“以为娶她为妻就能化解仇怨?也不想想,她若还是落稽山主陆轻衣,怎么可能罹此大难?如果不是你畸形的占有欲,又岂会引来祸患?”
“云衣清醒着,你便伪装成温柔无害。在她闭眼时,你那副纵欲偏执的模样,魔族见了都要恶心。”
“江雪鸿,你非仙非魔,比白谦还要下作。”
*
约定的婚期在即,三书六礼却一步都减省不得。云衣不紧不慢养着伤,江雪鸿则率先找上了池幽。
阁主的居所不在人来人往的前厅,反倒是在寻常阁最后最隐蔽的一间屋子。
池幽推开魅蛇盘踞的房门,妖寒之气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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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而来:“妾身是夜岭出身,屋里头难免阴气重些,您莫要见怪。”
江雪鸿跟随她进屋。烛灯点燃的一瞬间,男人广袖一抬,弯腰拱手便行了大礼。
“哎呦喂,我哪里受得起这个!”池幽吓得目瞪口呆,险些被灯油烫到。
江雪鸿完完整整拜毕才重新直起身,用平静口吻道:“三年照拂之恩,一并谢过。”
云衣魂魄特异,倘若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多亏有寻常阁的掩护。
池幽邀请他落座,边倒茶边说:“我不过是顺势而为,道君两百年的空守才是真功夫。”
江雪鸿不愿碰那不知招待过多少人的金盏,亦不愿触碰任何前尘:“她不是陆轻衣。”
池幽顺着他的思路追问:“既然不是同一人,道君是怎么说动云衣的?”
关于云衣为什么突然由疏离而亲近,江雪鸿自己也没想明白,如实道:“不知。”
这对准夫妇,一个太不擅长多情多感,一个则太擅长自作多情。
池幽心下无奈,点拨道:“云衣不喜的事物有三样:一是仙族,二是男子,三是谎言。”
她用指甲尖敲着壶盖,语调绵里藏针:“偏偏她性子招摇,自以为能玩弄人心,到头来每次都在这三样上栽跟头。”
眼前这位,可不又是一个撒下弥天大谎的仙族男子。
江雪鸿不自信辩白:“我不会害她。”
“道君心意真切,我自然要逼云衣表态。那丫头明明只有三五分的喜欢,落到口头却总能夸张成十成十,您可别着了她的道。”池幽红唇一挑,“如今她自己口口声声说想跟你走,来日计较起来,只能自个儿恼恨去。”
江雪鸿不解她这番安排的深意,只道:“多谢。”
池幽被他动辄行礼道谢的态度整笑了:“谢什么,不过是谈成了一笔买卖。”
往事的细节传不到市井,池阁主却能探得一二。
从寂尘道君剑灵被夺,到上清道宗秘宝失窃,再到落稽山主越狱祭阵,最后则是两百年后残魂转世。其间恩仇爱恨,听书人尚且难解难分,何况这些痴怨纠葛都沉甸甸压在一个情丝尽毁之人身上。
池幽看人透彻,旁观江雪鸿上元日以来种种举止作态便知道——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不是全疯,怕也是半疯。
风月故事转折千般,唯有局内人可解。
池幽见他许久不动那杯盏,从善如流换了新的酒具,并取出一坛独家清酒:“此酒知情味,乃我自酿的‘捩碧融青’,道君可愿尝尝?”
江雪鸿默然举杯,酒液入喉的一刹那,他骤然咳出一大捧黑血。
“捩碧融青”又名鉴情酒,有人饮之甘苦自酬,有人饮之大梦转空,却从不见伤身至此的反应。
这段情,是鸩毒。
池幽的眼神含了一丝慈悲:“道君决定好了?”
江雪鸿拭去唇角血渍,仍是那句:“我只要云衣。”
池幽不再多言,端起荷叶杯,言归正传道:“既然有约在先,我也不会为难道君,只有必要把账面结算清楚。”
江雪鸿也正为了此事而来:“上元至今按三月结算,九千灵石会在迎亲前送入寻常阁,你只需清算赎身价即可。”
每日百枚灵石,满打满算勉强凑够九十日,可其间江雪鸿真正留宿天香院的日子,恐怕连半数都没有。
这番大方远远超出池幽的预估,她忍不住再加筹码:“赎身价可不好估,云衣毕竟是我的头牌,她的情况想必您也知晓。此前她每三月便要生饮我的血续命,为供养那血牡丹元身划的伤更不必多说,这笔账道君打算如何结算?”
江雪鸿随手凝了一道剑影引入她左胸:“这道剑意可抵本尊三年前定北疆一力,你若将其炼化,三年内便能就地升仙。我带云衣出阁,按寻常阁最高赎身价以上翻三倍,票据还是现银任你择取。”
寻常阁妖魅聚集,难免会吸引邪祟,有江雪鸿本命剑意作聘,便不惧侵扰。至于流水般的银两,更不必多言。
池幽彻底呆在原地。
上清道宗在五城十洲内声名不算显赫,看不出来家底竟这般厚吗?
江雪鸿见她不答,试问:“再加一束灵符并三箧古玉可够?”
“够了够了!”再接下去,怕是要折寿。
对方冷心冷血还精神分裂,本以为这场谈判会非常棘手。孰料合约定契,签字画押,一套流程简直不能再高效。
池幽殷勤围着他:“办婚事琐碎得很,您还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直接问妾身讨就好。”
江雪鸿思量道:“劳烦安排几位通晓凡间婚礼的在行人。”
“没问题!”池幽脸上乐开了花,“明日我请上十个媒人来张罗,具体任您安排。”
江雪鸿又默了默,带着不确定开口:“你说,无情之人也能结定婚契吗?”
结过婚契,他们便是夫妻了吗?好像又不太像。
在仙门看来,婚娶除却利益联结,便是为了传宗子嗣。
他与云衣很难有子嗣。
寂尘道君通晓诸多奥法,对婚姻的认识却十分有限。父辈往事只余传闻,便是近在咫尺的江寒秋与辛谣夫妇之间也不曾看懂。
夫妻同心同德,他的荣光可尽数付与云衣,但那些隐慝阴私,绝不会让她染上分毫。
池幽含笑反问:“不必往大了讲,我只问道君可做得到忠她,信她,护她?可做得到敬重于她,珍视于她?”
这些词浅近又生疏,若他循之,云衣可会同样待他如是?
江雪鸿看着池幽将云衣的卖身契就着烛火燃尽,才终于开口:“寂尘不通人情,但知法度。”
池幽吹尽灰飞,悠闲道:“那便够了,夫妻之间的情分啊,都是日日夜夜同榻而眠相处出来的。”
*
另一边,云衣正同姐妹们调试着轮椅,忽然得知江雪鸿去了阁主那儿,吓得差点摔跌下来。
桑落忙扶住她:“主子当心!”
云衣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快,推我去见阁主。”
池幽素来黑心,江雪鸿又那般老实,万一对方狮子大开口,可别连家底都被掏空了。
车轮辘辘滚过满是乱红的青石板路,池幽偏在门外设了禁制,半分都窥探不得。云衣急得团团转,正犹豫着要不要借助纸鹤联系江雪鸿,便见木门“吱呀”转开。
青年踏着暮色而出,道服以黑白打底,衣服很少用柔软或者轻透的面料,配合那副淡漠神情,像一片静穆而宁谧的寒江。
留意到隐隐泛出苍白的脸色,云衣担忧不止:“阁主伤你了?”
花香流入,幽暗的江面涌起洪波,眼底霜蓝随之动荡。
江雪鸿扶过她:“未曾。”
云衣早不信这些轻飘飘的托词:“我既然铁了心想走,阁主也拦不住的,你别答应那些霸王条款。”
江雪鸿逐一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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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肩头的花瓣:“无妨。”
动作细腻,云衣却愈发觉得他遭了骗:“同我说说,你都答应了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媚笑:“呦,还没嫁过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先斩后奏的事我还没同你清算。”
云衣回眸反嘲道:“阁主难道不是乐见其成?”
细想来,嫣梨、玲珑、弄音那一帮人素来大事不问,这般殷勤拉近她与江雪鸿的关系,背后一定有阁主暗中授意。
她目含敌意,池幽暗自叹气。
明明是江雪鸿单方面施压,这丫头却还以为是寻常阁想把她卖了,真是好坏不分。
拿人手软,为了小两口的日后感情,池幽只能硬生生背下了这口黑锅:“行吧行吧,都怪我多管闲事。”
说着又使了个眼色。
云衣会意,仰头对江雪鸿道:“道君稍等片刻,我进去和阁主说两句。”
江雪鸿却并未松手:“赎金结清,你已是自由身。”
云衣一心要弄明白他究竟被骗了多少东西:“只说两句告别的话,很快便好。”
江雪鸿仍不放人。
云衣不知他为何又犯起了黏人的毛病,退步道:“那你站在原地,把听觉封上一炷香,看着我们说话好吗?”
池幽揶揄道:“道君防着旁人便罢,难道还要防着云衣的娘家人?”
江雪鸿又顿了许久,徐徐把轮椅往前推了几步,信手拈符,落下一道隔音结界,顺带将小桑落也隔了出去。
隔着银白流光的结界,那透心凉的目光却直勾勾锁着二人。
池幽熟视无睹,从袖底甩去合约书:“白纸黑字,这一条条都是你未婚夫自己加上去的,留影珠为证。”
云衣展开纸卷,随着视线往下,眼睛一寸寸瞪大:“你怎么好意思收?”
“群芳会莫名其妙黄了,总要讨些旁的补偿。”池幽一手搭在髀间,懒洋洋道,“何况咱们的头牌就值这个价。”
条条都有根据,偏偏单价抬得奇高。
云衣羞也不是,恼也不是:“这份合约江道君也拿了吗?”
池幽坏笑:“他又没要。”
云衣瞳孔地震:“你简直欺人太甚!”
单方面立的条款,回头岂不是任她涂改加码?!
“放心,你的准新郎与我立了咒誓,寻常阁已经多吃多占不少,当然不会挑事。”池幽没想到她对这婚约竟这般用了心,讶异不止。
云衣仍不依不饶:“留影珠给我。”
池幽欣然递去灵珠,倾身牵起她的长辫:“当初一缕玉上残魂,我就觉得你根骨不凡,果然就要出人头地了。”
恢复自由身,云衣愈发傲气,白眼道:“我看阁主也是太闲,连拉媒的活计都要揽。”
池幽回敬道:“白谦可是你自己勾搭上的,怎么不拿来比比?”
云衣又是一瞪,收起留影珠,转而问:“阁主,断裂的情丝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再修复了吗?”
池幽眉梢微扬:“对你的未婚夫这般上心?”
云衣偏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见她栽得彻底,池幽哭笑不得,缓缓道:“情丝无法修复,但总有法子能够替代情绪感受。”
秘语入耳,云衣频频皱眉:“照你这么说,我凝丹后才能另寻解法?”
“凝丹容易,你出阁时多带几卷双修秘法,”池幽睨着不远处的男人,“天生道骨敢情好,回头你下不来床,他都不见得有事。”
云衣两颊排红。
这么做,和把江雪鸿当炉鼎的陆轻衣有什么区别?
眼看隔音结界淡去,池幽仍扶着轮椅后背,语气一变:“云衣,我最后送你一句话。”
音调空然,有如彻悟之前所见的一抹桃花:“任凭人世万般流转,唯有两样骗不得自己:一个是做错的事,一个是爱过的人。”
做错的事,时过境迁也想弥补;爱过的人,轮回转世依旧记得。
云衣并未解得真意,嘲笑道:“满满一纸合约就换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划下来一字千金也不止吧。”
池幽看着她被江雪鸿渐渐推远的背影,心头浮起一丝隐忧。
二人各有来头,真情又建立在遗忘与谎言之上,这段婚姻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
云衣嫁进上清道宗虽是录入仙籍,婚礼却主要依循着凡间习俗进行。
先是道宗送来一双灵鹤作为提亲之礼,又用短笺记录下二人的本命元辰,云衣则跟着池幽请来的十位资历丰富的媒婆学起了刺绣缝补。
“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曾为云衣说过媒的王婆一边抚摸着嫁衣料子,一边连声赞叹:“当初怪我老眼昏花,想不到云娘子会有这么好的去处,今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啊!”
旁边的嬷嬷也附和道:“穿上这大吉大利的金丝云锦,怕是要飞升成仙喽。”
云衣正同一支银针较着劲,费了半晌眼力也没穿进去,牢骚问:“这东西一定要我穿吗?”
王婆还以为她说的是嫁衣:“不穿怎么行,不会是不想嫁了吧?”
媒人钱还没结算,不嫁还得了?婆子们纷纷围过来——
“云娘子,花无百日红,趁着找个依仗,我们也是为你好。”
“你这种出身,非要像你们阁主一样老大不小还整天抛头露脸风吹日晒的?”
“等你进了仙宗,记得也多帮池阁主相看相看。”
七嘴八舌,比寻常阁姐妹们还要没谱。云衣听得发晕,喊道:“桑落!”
桑落麻溜起身,迅速把银两分给了诸位媒婆。
婆子们数起银票,只有王婆继续劝道:“云娘子,我介绍的百八十个新娘子都是亲手绣的嫁衣,按道理合欢带、通心锦都要你一个个选料子做起来。新郎官看你腿脚不利索,这才简省了些,只需把嫁衣修完就好。”
云衣小声犯嘀咕:“我伤的是手就好了。”
王婆耳朵尖,忙斥道:“婚前休要说晦气话,不吉利的,快呸几声。”
云衣无论如何也不肯依她说的做:“不至于这么讲究。”
王婆较真道:“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这时候不讲究什么时候讲究?”
僵持尴尬间,突然插来一句男声:“乡俗亦有依据。”
原来,江雪鸿已在门边观望许久。
他自带冰冻气场,媒婆们行礼之后便不敢多言,只有王婆仍执着于那股“晦气”,指挥道:“新郎官,您来得正好,赶紧推云娘子出去晒晒日头,除除邪祟。”
晒日光和除邪祟没有半分关系,江雪鸿明知如此,道了谢却要来推轮椅。
屋里枕软香氛,云衣不愿出去,挥着绣花针抗议:“阳光一晃,我更看不见穿针了。”
江雪鸿怕她误伤,忙拦下那锋利的针:“稍晚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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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衣撇撇嘴:“来不及缝可不怪我。”
“嗯。”
飞花漫漫,春水茫茫,小院牡丹与芙蓉人面相映成画。
云衣在日光下舒展身体,问:“上午怎么一直不见你?”
江雪鸿寻了处整洁避风的地方停下,淡道:“去了月老庙,人多。”
婚前需要合八字、验吉凶,本该是成双成对,云衣腿脚不便,又不愿拖着伤见人,他便独自去了月老庙前占卜求签。
云衣觉得好笑:“凡间的小把戏道君也信?”
江雪鸿借用现学来的一句:“心诚则灵。”
无论是在月老庙前看着有情人互许三生,还是听媒人们说“喜事”“吉利”,说“长久”“和美”,这些热闹场面看得他心头生暖,好像他与云衣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他与陆轻衣从来都是刀剑相向,何尝有过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
云衣晃着他的衣袖问:“求到签了吗?”
江雪鸿递去绣着大红囍字的金色锦囊。云衣翻开一看,便见签头清晰的“上上签”三字,瞬间笑逐颜开:“好兆头!”
她不知,江雪鸿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无论怎样合八字,次次都是死兆,吓得月老庙中侍童都不敢再翻。
最后,是寂尘道君自己拿起空白竹签,工工整整写了满满一桶“上上签”,沉声道:“再合。”
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他偏要强求。
身如浮云(上)
夏夜,嘉洲。
相比主楼的热闹,寻常阁后院灯暗人稀,朦胧夜色里,布衣男子横坐在梨花木窗上,正提着酒坛急急斟酒,将水中明月一碗接一碗饮尽。
酡色爬上眉梢,平日冷硬的灰眸也朦胧起来。
酒入愁肠,梦回十洲云水。
这世间始乱终弃的故事大抵相似。
怀柔年间,风流少爷爱上了烟花女子,不顾族人反对将她迎进家门。
红烛高照,新人楚楚。
可这夜来风雨般的梦境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场欢好后,少爷便对她失了兴致,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写下一封休书。
她抱着出生不足月的婴儿走在街头,仰望空中凉薄的云,凄然一笑。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傅昀本名傅云,浮云游子的云。
自记事起,他身边就充斥着某个年轻女人的尖叫与呵骂。
女人瘦脱了形,寒冬腊月尚穿着春衣,平日里总红着眼掐住他的脖子,一遍遍诅咒他是天煞孤星,不得好死,但被人百般欺辱后,却又抱着他不成调子地哭嚎。
那便是傅云的娘亲,他忘了她的名姓,却至今记得那吵闹至极的声音。
怒火与泪水是人世间最没用的东西,可爱恨却是最难懂的。
傅云不明白,她若恨他,又为何要予他生命?若爱他,又为何在重新攀上权贵时,毫无留恋地将他摔下马车?
额角撞在道旁碎石上,他失了意识,再醒来时已身处一个唤做“玉京十二楼”的地方。
陌生人告诉他,采药老仆救他一命,但若想要长久留下,就必须打败这杂院里的所有人。
他既无处可去,不如留下。
修炼内功是个枯燥无味、费神费时的过程,一般年纪的孩童忙着数星星扑蝴蝶时,傅云却闭门钻研,刀剑、搏击、术法、轻功一样不落,一日只睡两个时辰,灯烛彻夜不熄,把床帐都熏成了墨色。
他只知道,赢了,才有活路。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自参加实战以来便无一败绩,入门试则毫无悬念地拨得头筹,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成为玄尊座下唯一弟子。
直到,师尊护送神女去轮回井,将新收入门的小师弟全权交付与他。
作为曾经的玄尊座下唯一弟子,傅云对这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第三者,可谓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雨歇风静,晨光熹微,庭院两侧的短墙呈现出淡赭色,西南角上池塘清浅,暗香袅袅,不类人境。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短墙之下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腊梅了。
傅云立在庭中,并未有丝毫畏寒的表现,灰色眼眸紧紧锁着池边年岁更小些的少年。
小少年身量不高,肉嘟嘟的手里拿着一柄三尺长的钢刀,一下一下将腊梅花枝削成长短整齐的细棍,动作跟扯大锯似的,眼神却出奇的认真。
良久,他终于削完最后一根,额头鼻尖聚满晶莹的汗珠,用稚嫩的嗓音道:“大师兄,我削完了。”
“慢死了!”傅云淡淡扫过地上的木枝,没好气扔去阵图,态度满是不耐烦,“三尺长的再削二十五根,摆好阵之前别来烦我。”
说罢正要转身,不知何处伸来一只卷成筒状的棕叶,在耳边使劲一吹。
“嘟——”
这声音刺激得傅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识抬拳砸去,却被人四两拨千斤地格挡开。
“三更天就听见你这儿的动静了,他是你的师弟,又不是仇人,何至如此苛刻?”制服少年眼如碧玉,额上系一根绯红抹额,笑吟吟道。
傅云颇为恼恨地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姜钺踏过残花乱蕊,极为夸张地叹了口气,“玉京高寒,水土贫瘠得很,这些腊梅都是我好不容易才种活的,倒成你的教具了。”
他负手而立,学着大人的腔调,煞有介事道:“假公济私,按律当罚三个月的月钱。”
傅云给他气乐了:“姜二,我看你也甭学什么剑了,干脆做个花匠,回头在隐云庄置个园子,正好提前养老。”
“别整天‘姜二姜二’的,多见外。”姜钺皱眉道,“我爹说待我剑术有成,忘情崖上那片地方便任我使用,盖栋楼,围上院子,再设个结界,看你们谁还有本事折腾我的花。”
傅云嗤道:“烂泥扶不上墙。”
姜钺绕过他,凑近埋头忙碌的小少年身侧,礼貌问:“在下姜钺,敢问小道友名姓?”
小少年挥着钢刀,头也不抬:“江雪鸿。”
姜钺惊诧道:“你就是那个十日登天阶的新弟子?瞧着和阿荇差不多大嘛。”
他凝眸望着江雪鸿肉乎乎的小脸,愈发稀罕:“这眉清目秀的模样,跟个小姑娘似的。”
傅昀插道:“人家可是羲凰族的小少爷,九转纯阳之体,放着自家本事不学,死皮赖脸要上玉京学剑。”
“倒是个有志气的。”姜钺倏然一笑,“晏小师弟,你这大师兄可是整个玉京出了名的疯狗一条,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今后若是有什么疑难,倒可以随时来东楼问我。”
江雪鸿尚未作答,傅云已抽出佩剑:“姜二,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姜钺立马蹿上墙头,挑衅道:“瞧瞧,这就疯起来了。”
一来一往间,两个少年打打闹闹便往围廊外去了,这一打岔,直到黄昏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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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姜钺踏着夕阳先进了庭院,揉着肩膀嘶声道:“这疯子下手真狠,以后铸了仙剑还了得?”
傅云跟在他身后,脸上虽也挂了彩,语气却仍傲气不已:“技不如人少废话。”
半亩方塘边,江雪鸿似已等候许久,用脆生生的声音恭敬道:“阵已布好,请二位师兄过目。”
庭中长短木棍间隔排列,围成半径约十丈的圆形,余下的一根三尺长的木棍被折成两段,分别立在南北两侧,地上划出曲折的刀痕,圆心则用石子摆出伏羲八卦的形状,俯视看去,正好形成太极图的模样。
“看上去挺像回事的。”姜钺碧眸微眯,抬手便抽出傅云的佩剑扔了进去。
“姜二!”傅云气绝。
姜钺躲过他的重拳,回头冲江雪鸿道:“愣着干嘛,启阵啊。”
江雪鸿瞧见大师兄黑得像块炭的脸色,为避免殃及池鱼,往池边撤了几步,这才诵起了咒文。
木棍霎时化作光束,形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剑困于其中,姜钺口中吟诀,操纵剑左右横冲,任无数枝叶藤蔓反复拍打撞击也无法攻破。
阵法粗糙,难以支撑太久,幽光一灭,木棍尽数化为焦炭,只剩一柄斜斜插着的长剑,突兀立在氤氲弥散着灵力的庭院。
这春露秋霜阵,哪怕是作为玉京弟子翘楚的傅云,当年也摆了整整三日。
姜钺托着下巴啧啧称奇:“傅少侠,你这小师弟前途无量啊,管住你那张臭嘴,当心后来者居上,被人家揍得哭爹喊娘。”
傅云盯了半天也没挑出一个毛病,憋了许久,最后指着江雪鸿咬牙切齿道:“下水,练闭气!”
他就不信,这鬼东西还真能样样精通了!
*
微云掠过孤楼,傅昀醉眼微睁,抬起疮痍遍布的右手,自嘲一笑。
哪是什么师弟,分明就是仇人。
他早该杀了晏五。
门扇开合,池幽打起织锦帘幕,闻到屋里熏人的酒味,不由捂住琼鼻:“傅少侠拿了我的帖子,不但没去琨瑜会,反而在这儿买起醉了,摆谱给谁看呢?”
傅昀睨她一眼,横过长臂,又拍开一坛酒。
唉,还是这副自作自贱的脾气。
池幽心下暗叹,也没拦着:“我今儿可听说了个稀奇事。”
夜色如墨,她点上纱灯,捧来上好的金创膏,继续道:“琨瑜会夜市,晏五带着那小丫头豪掷千金,一路宠得叫个明目张胆,这千年老铁树可算是开花了?”
傅昀斜靠在窗边,任由她处理右手旧伤,边喝酒边道:“迷人眼的幌子而已,他从前和姜三又不是没干过。”
“你见过他和姜三牵手搂腰,勾肩搭背?”池幽表示不赞同,“何况这风月之事啊,假戏做着做着可最容易当了真。”
她揉着他掌心劳宫穴,压低嗓音道:“不妨你捉了那丫头试上一试,神血于你疗伤有益,横竖不亏。”
傅昀斥道:“下三滥。”
“我是妖邪,用不着光明磊落。”池幽美眸一弯,“当初可不就是用下三滥的法子把傅少侠诓来了寻常阁?”
傅昀不置可否,低眸望着她用凤仙花汁精心染了的指甲,突然道:“池幽,百年了。”
池幽收拾好百宝盒,起身净了手,捧来剑匣:“我日日数着日子,早就替你收拾好了。”
凝清剑静静躺在软布之上,从头到尾都被细细擦拭一新,又唤起另一段心曲莫辨的记忆。
雨昏云沉。
那一年,傅昀扶着废臂离开玉京,过着比乞丐还要潦倒的日子,浑浑噩噩了不知多少年,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七月,辗转来到嘉洲,靠打短工勉强维持生计。
人们唤他“大个儿散夫”,连姓氏都不曾过问,自然不会议论他配不配得上那清高的名、矜贵的字了。
一日收工,他被一个云鬓堆纵,紫袄金裙的姑娘拦下了,对方拖着不让他走,口口声声称前来讨债。
傅昀有些愠怒:“我几时欠了你钱债?”
池幽微抬起纸伞,神色认真:“千金易赎,情债难偿。”
傅昀蹙眉:“……我不可能娶妻。”
“我喜欢的也不是如今自暴自弃的你。”池幽毫无赧色道,“傅辰卿,清源三十七年以前,我喜欢了那个仗剑行侠的傅少侠整整百年,如今你便一日不差的还来,还完我们便两清了。”
“我不曾记得你。”
池幽眉眼弯弯,腰间低缀的香球粉盒微微晃动:“那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明日在西市寻常阁等你。”
傅昀至今想不通自己为何应了这荒唐请求。
也许是太怀念结伴而行的温暖了,才难以忍受踽踽独行的孤寒。
池幽是上古凶邪赤虺的覆族帝姬,世间再无她的族人。用她自己的话说,灭族是赤虺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报仇雪恨的壮志决心。
她平日总是懒懒的,懒懒地经营着寻常阁,懒懒地迎来送往,懒懒地消磨漫长的生命。唯一勤快的事,便是在每一支新买的铜簪上都篆以“辰卿”二字。
他也不是没问过缘由,池幽却只道:“寻常阁里寻常客,芸芸众生,谁不是带着故事?何必多此一问。”
百年,于仙家而言不算短,却也不算长,傅昀饱尝尽怒火与泪水的滋味,却依然读不懂爱恨。
风扬香散,月光偏照离人。
三千霜色流淌在花缎裙裳上,池幽面色如常,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明早吧。”
池幽淡淡点头:“我明早要和嫣梨赶去花市,就不送你了。”
傅昀沉默了半晌,又道:“你可有怨言?”
他想问她,怨不怨他始终想不起与她初遇那日的情形?怨不怨他初来时日日买醉、掀桌砸碗,把寻常阁搅得一团乱的颓唐模样?怨不怨他一次次把凝清剑当了换酒,她一次次赎回后还要受他的冷语相讥?怨不怨他练习左手剑时遭人推搡,害她摔下高台,在卧榻躺了足足半月?
池幽嗔怪一笑:“当然,但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当年那个助我于困踬的傅少侠为何还不回来。”
她扶了扶插满各式珍珠金器的鬓发,施施然道:“或许你一走,他便回来了。”
傅昀心头一堵,低声道:“我恐怕不会回头。”
“无碍,”池幽将剑匣塞端端正正搁在他身侧,“身子也养好了,欠债也还完了,见罢故人了结夙愿,也不必再回头。”
是啊,她何必挽留一片浮云呢?
苍山血
上清道宗内没有专业的医修,好在邵忻近日暂居药谷,对桑落一面灌水一面催吐,一番手忙脚乱后,病情总算稳定下来。
云衣抚着微微发抖的小狼崽子,既心疼又愤恨:“桑落究竟是怎么了?”
敢对她的小跟班下毒,绝对饶不了那个混蛋!
邵忻严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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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从口入,务必好好查查道君府内的吃食。”
一旁,江雪鸿将残余的药粥端给他:“看看这个。”
邵忻接过嗅了嗅,摇头:“这粥熬得太稀碎了,得喝下去看反应。”
江雪鸿体质异常,多半没什么不适,邵忻便转向云衣。浅尝辄止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云衣急于找出投毒者,正要去接,瓷碗忽被一只修长的手夺了回去。
江雪鸿冷眼对邵忻道:“你喝。”
邵忻耳朵尖抽搐:“呃,要不我们换个法子?”
“喝。”语气含了报复意味。
邵忻实在躲不过这个护妻狂魔,只得以身试药喝了一口。片刻后,他慌忙封住穴道,取出一根长针刺入自己咽喉,惊呼道:“不对头,这东西绝对有毒!”
见了那黑红色的血,云衣气得柳眉倒竖:江雪鸿敢给她投毒?!
罪魁祸首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什么毒?”
邵忻又对那黑血嗅了嗅,依旧摇头:“分析不出,得把原料采一份给我再验。”
云衣不甚放心:“你让他采,他偷偷把毒引子藏起来了怎么办?”
言语间的不信任显而易见,江雪鸿敛眉道:“我用的都是进补之物。”
云衣已笃定了是他下毒,嗤嘲出声:“邵大夫人在这里,有毒可不是我诊出来的。”
看他们干柴烈火的架势,邵忻心道不妙,慌忙撤走,顺带把饱经摧残的小狼妖也一并抱去了隔壁。
此间,江雪鸿执拗道:“食材不可能有毒。”
云衣眼底讽意更甚,端起那碗剩粥就要喝下,只见白光一晃,瓷片碎地的“咣当”声猝然响起。
“江雪鸿!”她火了,“你心虚了是不是?!”
江雪鸿将碎片拂开,目光只锁着她:“我不会隐瞒于你。”
云衣瞪道:“你敢说你从来没骗过我?”
这一回,江雪鸿不再尝试辩解。
这桩婚事,本就是骗来的。
见云衣转身,江雪鸿心口发痛,慌忙拉住她:“别走。”
五脏好像化作一片干柴,随时就要燃烧起来。云衣只恨不能和他持刀拿剑打上一架,甩手道:“好,我不走,那你走!”
他们之间的误会总是越解越结,江雪鸿不敢再刺激她,留下护身诀和一句“我会查明”出门离去。
重新来过,原来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
黑夜已经过半,江雪鸿知云衣没几日消不了气,无处可去,最后竟独身转去了昆吾剑冢。
月照山河,影映万川,却无一是他的归处。
明明没有崇山高峰,上清道宗极北之地却与道君府主殿一样终日积雪。因流水侵蚀,山脉露出地表形成了独特地貌:诸峰被包含在山谷之中,山外不见诸峰,唯有进入山谷之中,才能够看到高耸林立、直冲云霄的山峰。从谷底往上看,巍峨的石剑插天而立,玄铁锁链围绕着六十四卦金色篆文,猎猎的风好像能够剥皮撕肉,黑沉沉、死寂寂的荒凉感铺天盖地而来,泯灭一切生息。
江雪鸿未曾见过父尊江望,只记得母尊白无忧曾带着他从云端俯瞰剑冢封印:“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1]
“鸿儿,”身着道服的女子握着他的手写下承平符,平静嗓音中温情暗涌,“阿娘只愿你能叩问本心,寻得自己的道。”
三百年前的雪片覆上今日的眉睫,青年站在同样的地方,身着同样道服,心中却只有空茫雪原似的迷惘。
母亲只教他寻道,却不教他解情。
陆轻衣死去那一夜,胸膛旧伤处也像被狂风过境般肆意瞎搅和了一通,又席卷而去,留下了一堆凌乱无序、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自此以后,每夜心口都疼痛难耐。
道义告诉他,要与世俯仰,要无执无念,可为什么解不了他的心疾?
陆轻衣只是他的执念。
情根断绝,连绝情丹与忘川水都无法让他遗忘。痛到极致时,他便自伤,蘸着心头血写“承平符”。
雪像鹤羽般纷纷而下,江雪鸿从胸口引出一线血丝,凌空作符,以此巩固剑冢封印。
提笔写苍生,心头只一人。惦念着她的怒,咀嚼着她的恨。
前世,他也曾多次被陆轻衣误解。
那是寂尘道君平生第一次写替身禁符,趁陆轻衣深入落稽山前悄悄留在了她身上。听闻妖界歌舞酒宴进行得十分顺利,江雪鸿本以为那道符纸派不上用场,却不想某日打坐时,突然呕出一大捧鲜血。
他即刻封穴止血,顾不上疗伤,匆匆赶到大宴刚散的落稽山。在浓重的妖气和酒腥中,听到了如下对话——
一名侍从对上位者低声道:“元帅,那牡丹花妖已带到卧房里了。”
妖界元帅粗浓的眉梢一抬,声音更低:“秘药可让她服下了?”
侍从忙伏下身子,耳语道:“那妖女自以为聪明,殊不知那蚀心之毒不在酒水里而在杯沿上,这会儿肯定已经发作了。”
妖界元帅心中大悦,不知幻想着什么美事,舔了舔嘴唇:“外头有个小子也是她的人吧?你看着处理。”
侍从连声应下:“恭喜元帅抱得美人归!”
后院曲折森然如若迷宫,妖界元帅熟门熟路依次开启机关,踏入卧房前忽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颅倏地与脖颈分离。液体向四面八方溅开,浓郁的腥味弥漫开来,血水滴滴答答地淌落,将墙砖都染成了暗色。
雪色衫袖垂落,长剑溜尽血滴,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原来只要剑锋够快,就能不染片尘。
江雪鸿无声收剑,去推那半掩的房门。
一门之隔的另一边,身着舞姬服饰的女子挽衣掠髻,坐在紫金绸缎装饰的床沿,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柄簪钗样式的匕首。
陆轻衣神情专注,忽而感到一阵眩痛,丹田内好似有气血翻涌。她警觉去摸腰间解毒丹,那痛感却自动恢复如常,疑惑之际,屋外隐隐传来血腥之气。
涂丹的手攥紧匕首,只见房门缓缓被人推开,她迅速从床畔腾掠而起,莲步生风,婉若游龙,直取来人命门。兵兵梆梆之声断续响起,陆轻衣冲劲过猛,却见一片光罩笼盖下来,再睁眼时人已被拉入三十三洞天。她重重撞上地面,被杀意熏染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不对,这个人不是她今夜的目标。
成败在此一战,陆轻衣急道:“放我出去!”
妖界元帅生性警惕,不爱金银财宝,只爱舞女歌姬,好不容易才等到十年一度的歌舞酒宴。陆轻衣在舞台上得了魁首,正好有机会深入敌营。戚家军埋伏在外,陆沉檀则负责去府宅周遭埋藏炸弹,万事俱备,不能教外人坏了大事。
江雪鸿简短道:“有人对你用毒。”
就算借替身符挡下伤害,也未必不会留下内伤。
哪怕一计不成,还能让陆沉檀引爆炸弹反将一军。陆轻衣摆了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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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他的表情:“有沉檀做我的内应,无需你过问。”
卧房周遭并未看到炸弹的痕迹,江雪鸿不甚放心:“陆沉檀居心不轨,切莫交浅言深。”
“谁带大的孩子谁懂,”陆轻衣将手中短匕幻为长剑,“寂尘道君既然看不起妖族,就少干涉我们的事。”
江雪鸿仍执着在陆沉檀这个点上:“你可曾验过他的过往?”
“少废话,放我出去!”
那一日,他在洞天秘境内与陆轻衣打得难解难分,更在落稽山内引起无数动乱。年复一年的误会越积越多,剪不断理还乱,最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回忆收束,眼前的承平符也变作一片笔锋错斜的混沌。
法诀一断,斑斑血痕滴落白衣,江雪鸿抬眼遥望,喃喃自语:“母尊,您让我观众生,可我看不见。”
唯有心存大道的人才能看见苍山负雪的清澈之景,而他看到的全是血腥。
冤魂在剑冢之下咆哮着,诱惑他毁去秘宝,打开封印,去放纵,去杀戮,成全他所有伐天灭世的妄想。
作废的符纸在手中化作轻烟,江雪鸿回眸俯瞰道宗西南,落稽山正在彼处。
手中没有权力,不管是毒源还是阴兵都无从查起。
长老们惧他无情,但也惧他有情。没有人敢给无情之人权力,只因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必是执念相缠,不死不休。
男人黑镜子一样的眼睛幽然蒙上一层红雾。
他想渡云衣成仙,自己就必须先成魔。
曾经,留着落稽山是为自己留一线念想,如今却成了心头除之后快的刺。
*
江雪鸿在崖顶吹着冷风,云衣则在忙着替桑落采药,转至某处密林时,身侧突然也传来一阵阴冷的风。
云衣警惕停步,伴随草丛里的窸窣之声,一缕一缕黑气在身前缓缓凝固,变作模糊却熟悉的人形——骷髅覆面,身着重甲,正躬身屈膝跪在地上。
是阴兵!
云衣心口剧动,赶忙环视周遭。上清道宗门人本就稀少,此地偏僻,周围没有任何人经过的迹象。
前世穷途末路时,她舍命曾与邪灵契约,从黄泉鬼域召唤三千阴兵,一路杀人如草闯入昆吾剑冢,几乎将整个上清道宗夷为平地。
本以为这些阴兵已经随着“陆轻衣”这个名字一并湮灭,竟还能留存至今。
云衣看着阴兵臣服恭顺的模样,眸色微动。
重生以来,身侧亲信寥寥无几,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莫非还记得她?若能得到阴兵的助益,复仇指日可待。
纤手从粉白的袖底探出,即将触碰到那低垂着的头颅,忽而感受到一阵排斥之力。
云衣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江雪鸿严防死守的护身诀,贸然靠近阴物可能会引发怀疑。触碰的手停在半空,她重新观察起眼前的阴兵,竟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阴兵与妖元相互感应,她内丹尽毁,魂魄也损毁得严重。它们当真还能自己保持虚形,并敏锐到可以主动寻觅故主?
她如今不是陆轻衣,而是云衣。除了与她有元神契印的江雪鸿,不可能有人再轻易确认她的身份才对。
云衣收回手,默吟咒诀,从镇魂珠中引出一缕仙力,阴兵却毫无反应。
不对,江雪鸿的气息与秘宝连结,秘宝又与昆吾剑冢有着未知的关联,阴兵一旦感应到灵力,必然会狂暴起来,绝不可能毫无反应。说不定这假货就是上清道宗试探她有无反心的手段,千万不可贸然相认。
云衣咬唇不语,心中恨极了这般处处掣肘的局面,提着药篮的手不自主攥紧。她试着后退一步,见阴兵依旧没有动作,急忙转了个身,逃离此地。
直到那满身花馥的身影消失不见,阴兵仍一动不动跪在原地,脚底的阴影却诡异流动起来,最终凝作一声朦胧悠远又饱含遗憾的叹息:“不回应我吗……可惜……”
枯墨般的黑影扫过阴兵的铠甲,好像在轻柔抚摸它们一般:“你们觉得,她是轻衣姐姐吗?”
阴兵保持跪姿,全无回应。
“又或许只是个不要脸的替身?”他回想少女素手上的隐约红痕,自顾自喃喃着,“那可真脏。”
尾音和人影一并化作虚无的烟,仿若不曾来过。
*
相比夫妻俩那头的天寒地冻,药庐的氛围便悠闲得多。日光在疏竹篱落投下婆娑的树影,瓦罐咕嘟不歇,冒出一团团热气。
邵忻正不紧不慢为桑落施针,随着细长的针精准扎入脖颈,小雪狼一抽搐,急促呢喃道:“快、快撤军……”
他疑惑扬眉:这狼妖最近是看了什么打打杀杀的话本子吗?
桑落浑然无知,继续道:“盟军有奸细,赶紧去告诉山主……”
邵忻听她唤得悲戚,只当是梦魇住了,无奈扯了扯那毛茸茸的耳朵:“醒醒,小东西。”
桑落眼皮一掀,却并未清醒过来,一双碧绿的瞳孔无神无光。
在嘉洲时,江雪鸿不过得知他曾看过云衣的舞,就把那件攒了多年腋毛才织成的狐裘夺了去。倘若道君夫人的爱宠出了事,江雪鸿怕不是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邵忻紧张不已,正要探桑落的脉搏,忽听她呓语道:“告诉,陆轻衣……”
末三字如雷贯耳,邵忻面色唰白,“砰”地跌坐在地。
——她、她又是什么来头?!
无意向生(下)
电光下,君怜月五指化刃,从正面穿透了江雪鸿的胸膛,血肉飞溅,伴着骨骼破碎的脆响。
天地寂静了一瞬。
一条血线从唇角缓缓挂下,握剑的手几乎化为透明,脆弱得好像随时会碎成泡沫,男人的脸色却出奇的平静,冰冷的火焰盘桓在伤口上,至寒与至炎,鲜血与死亡,演绎出红莲业火般极致的美。
“呵——”
血雾淋漓的一声轻笑。
君怜月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不及收手,酸麻感随着血火蔓延开来,手上瞬间烧起一片熔焰,五脏六腑像被灼烤过,身子却被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寒毒侵入灵府,便索性自焚元火炼化寒毒,把心头血当做绝杀利器,这便是道盟世君的狂妄吗?
不,在他还是玉京逃犯之时,便选了那条千古无人生还的绝路,仅凭一人一剑斩尽万妖,一路浴血闯入羲凰陵宫,置之死地而后生。
魔功卸去,凝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满月坠入西海,雨幕如铁壁,不见微曙的天。
暗红的手从袖底探出,江雪鸿将凄凉筝收入袍袖,吞咽下血沫,冷涩道:“有遗言吗?”
剑尖凰火滚烫灼目,生死之界,君怜月忽感到前所未有的彻悟与解脱。
“无渡海尚有我族幼鲛数十,但求世君庇护。”
“准了。”
“多谢。”君怜月淡笑。
作为“玉京三剑”的离渊晏五早就死在了羲凰陵宫,这个男人,是从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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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邪神的洗骨池底爬上来的厉鬼。
无意向生,也就不惧赴死——这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灵鲛的五脏六腑皆是天材地宝,多少族人魂飞魄散那一刻,都不得安息。
死在他手里,倒也干净。
“别杀她!”嗓音清脆,划破绝望的寂静。
少女踏浪而来,张开双臂挡在剑前,电闪雷鸣间,纤细的身影同时展露出柔软与坚韧。
青冥寥廓,暗水苍茫。
江雪鸿垂眸与陆轻衣对视,眼棱遍布骇人的裂缝,一双金色的长眸里,竟生出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慈悲。
作为世间法度的仲裁者,他不需要任何私情,遇魔则斩,仅此而已。
陆轻衣心底发怯,还是仰着脖子望向他,道:“晏企之,你先别动手。”
道心最易受杀念干扰,除却那些冠冕堂皇的苍生之念、塑料情义,哪怕只是为这张脸曾带给她一瞬的错觉,她也不会放任他做着违心之事,一步步堕入魔道。
“她是魔。”
“我知道法不徇情,但她只杀恶徒,没害过人,你可以把她带回去审问。”
见他不答,陆轻衣继续道:“那些过往你也看到了,她是姜钺的心上人,什么都没调查清楚就杀了她,只会加快道魔之战。”
于公,道盟人心不齐,他又有伤在身,现在不宜与魔门激化矛盾。于私——
陆轻衣放下手臂,轻声问:“而且,你不会难过吗?”
江雪鸿眸光微晃。
用师友所传弑师戮友,用玉京功法颠覆玉京时,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会不会难过。
难过吗?
从夜岭一步步走上青霄台,意识自始至终都是浑浑噩噩一片空白,根本无暇问心。这悲伤凝固在那里,直到抵达羲凰陵那夜,决堤而出。
那一夜没有月亮,乌云叠了几层,似要沉下来一般。雨珠砸到地上,淹成一个个鲜红的坳塘。随处可见青灰色的断肢、双目圆睁的头颅、形容惨烈的尸骸,还有无数钝刀折剑。
那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
血泊白骨之中,夜风很冷,伤口很疼,奈何雨势太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他只是,很想大哥罢了。
——却仿佛突然才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大哥了。
一路风尘倥偬,一路得不偿失,若说魔道是不归路,仙途又何尝不是?
僵持之间,君怜月突然抬声道:“用钺郎的命换来的同情,我不需要。”
一个障眼法晃过,青蓝色的利爪倏地攫住陆轻衣,局势瞬间逆转。
阴风呼啸如鬼魅,君怜月抚上少女的心口,道:“寒毒入骨,利刃穿心,想必世君也到极限了,但眼下你我手上都有一样神器,或许尚堪一战。”
“我给世君两个选择。”她发丝纷乱,霜雪般的脸上是几近疯癫的笑,“一是以物易物,用凄凉筝换流月髓。”
江雪鸿眉峰一凛:“痴心妄想。”
只凭一眼,他便知道君怜月这副样子极不正常,仿佛中了蛊一样。这般不管不顾地用魔息地透支神器,只怕马上就会招来天雷。
她背后,果然还有旁人。
“神子存在难免引发诸多麻烦,大抵世君也不在意她的性命。”君怜月势在必得,指尖猛地扎入一寸,“那小女子便先冒死取出流月髓,再夺凄凉筝!”
陆轻衣闷哼一声,愤然挣扎:“你怎么恩将仇报啊!”
取出流月髓?那她不得死得透透的?!明明刚刚已经连维持鱼尾都撑不住了,怎么还能绝地反杀?
……她就不该对反派抱有幻想!
江雪鸿沉默不语,剑尖亦不曾移动分毫。唇角微微绷紧,泄露了他并非表现得那么从容。
君怜月放肆笑着,口中蓝雾一吐,陆轻衣瞬间浑身瘫软,只能任由她举起自己的手,掌心火球接二连三冲江雪鸿狂奔而去,发出羞耻的“噗噗”音效。
平日小打小闹也倒罢了,这通猛烈输出后,涅槃刺简直疼疯了!
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浑身打颤,死死咬着发白的下唇,忍着不吭一声,却抑制不住生理性泪花一朵朵绽开。
混着血气的泪滴落在君怜月手背上,她竟突然顿了一瞬,眉心魔印渐暗,难以置信道:“你为何……”
就在这一瞬茫然之际,凰火已卷着热浪冲到跟前,炸裂声如爆竹般响起,君怜月手臂吃痛,松开了禁锢。
电光火石间,陆轻衣身子腾空,被江雪鸿捞进不成形状的臂弯,掌心相接,纯阳灵力滂沱而来,迅速抑制了涅槃刺的反噬。
他将陆轻衣推入结界,把凄凉筝往她怀里一丢,传音入耳:“带神器走。”
神志被人操控,此战已再无回转的余地。他丝毫不给君怜月喘息的机会,挥袖拂剑,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殊死对决。
陆轻衣跪坐在结界中,眼睁睁看着他幻焰般影子的越来越远,直到在江岸平安落地,身子都还是木的。
肌肤相触那一瞬,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惨烈景象。
他流了好多血,皮肤是红的,唇却是白的,近距离看去,滴血的心脏、爆裂的血管、断裂的肋骨尽数裸露在暴雨中,连凄凉筝都染上了浓厚的血腥味。
明明昨日傍晚,他还在不远处的竹亭里,眉眼带笑教了她了步虚诀。
顾曲在她身后行礼:“属下奉世君之命接应神女。”
“顾大哥,”陆轻衣指着身上凝结成冰的血块,哀声道,“晏企之伤得很重,你快去帮他……”
顾曲动作一顿,道:“世君只吩咐属下带神器回景星宫。”
“可是……”
“神女放心,世君自有脱困之计。”
他还有什么办法?继续自焚元火吗?
陆轻衣胡乱揩去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泽,卯了十足的力气,把凄凉筝扔给顾曲:“那你滚吧!”
她抬脚踏入清江,丢下一句:“我要是死了,你就直接剖尸,把流月髓取出来带回去!”
江雪鸿替她挡下心魔反噬,方才又救她一命,她总不能看着他寻死。何况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不是她任性拦着,战局或许不会进行到这个地步。
雨幕潇潇,顾曲将凄凉筝收入灵府,神情微动。
这个假冒神女的野丫头,或许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
江心雨势比江岸更甚,不知日高几何。
天雷乱落,波涛之上,江雪鸿却还在与君怜月对峙,双方均伤得不轻,流星镖失了准头,火焰也淡褪成白色。
眼看败局将定,君怜月几乎失了神智,突然抬掌祭出一个杀招——竟打算与他同归于尽。
江雪鸿避其锋芒,疾疾收剑入鞘,青玉扳指微旋,再抬眼竟也已是红瞳魔印。他徒手握住一道惊雷,袍袖飞旋盘舞间,光、电、火、冰化作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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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压顶般狠攻下去,将君怜月的杀招极为霸道地冲荡开来。
凤凰长唳之中,风惨云低,乾坤震荡!
水幕冲上天际,两人被气流撞开,从高空直直坠入江心。
春江水下。
江雪鸿按下|体内煞气,昏昏闭目,任由掌心逐渐僵麻无力,任由寒意侵入四肢百骸,任由迷雾般的回忆将自己吞噬。
永朔八十二年,他终于与姜钺寻到了失踪已久的玄尊重华。
师尊入魔已深,仅凭最后的理智将自己困在夜岭,命他们二人即刻将其斩首。
除魔凶险,须以阵法为佐。
同往常那般,姜钺布阵,他入阵斩魔。
在玄尊尸身前三叩首,欲出阵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这阵法的异样:没有生门的困阵,是杀阵。
他本欲突围,却触发阵中阵,为邪气所惑走火入魔,待清醒过来,溯冥剑已经刺穿了姜钺的胸膛。
起初,他只当这一个针对二人的陷阱,从没怀疑过姜钺。可在寒潭禁室候审之时,姜荇却告诉他,姜钺早已身染无解魔毒。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姜钺对他的行剑法势了如指掌,若是想动手脚,便再容易不过。
他竟为了君怜月,不惜设下杀阵对付他吗?
江雪鸿突然觉得,这个与自己赤心相交的人,渐渐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身子依旧在下坠,往事的余烬刺入心髓,脏腑间都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凄凉筝已经到手,道盟冗事也在入幻境前交代好了,不如索性借疗伤之机,在江底躺些时日,能引出君怜月背后之人最好,若有旁人胆敢作乱,正好一并收拾了。
思及此,江雪鸿彻底收了神识,灵府放空,进入深度沉眠。
十洲春秋轮转,江底却始终是一片萧寒。
玄衣男子双手叠于胸腹,袍袖浮空,血痕溶漾成雾,青丝如玄羽散开,清绝的面孔仿佛由水墨画出,气势内敛于长睫之下,似要历经数万年才能醒来。
陆轻衣被急流推着往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静静向江底沉去,像一座空城。如梦般清冷,又如雪般寂寞,比那座白玉神女像还要孤绝。
深水阻滞,加上灵力不支,步虚诀早就使不出来了,陆轻衣只能凭着半吊子凫水功夫和流月髓辅助勉强行动。
指尖数次擦过江雪鸿浮动的衣角,却始终抓不住。陆轻衣只当他是失血过多昏迷了,赶忙加速向下游去。
片刻后,她一手拽过他唯一还算完好的右臂扛在肩头,一手抓着溯冥剑,小心翼翼推了推他。
江雪鸿却和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陆轻衣心里咯噔一下。
纯阳之体不可久处寒水,他身上又还有寒毒,这时候自闭简直是在找死!
掣电而下的最后一招使得太猛,原本因冲力就在往下坠,这男人偏偏沉得要死,陆轻衣被一路拉着下沉。
拽着他极不方便使力,但她只要稍稍松手,两人就要被江水冲开,眼看就要被冲到隔壁大洲去了。
陆轻衣又气又急,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生死关头,你就算是个旱鸭子,倒是也爆发点求生本能啊!
水底碎片划破皮肤,吃痛之时,又是一阵巨浪迎头打来。陆轻衣呛了几口水,忽觉得腰上一紧。
江雪鸿依旧闭着眼,双手却已默默攀住了她。
……果然,男人就是不打不成器。
沾了水的衣裙沉重无比,江雪鸿抱她抱得很紧,简直是把她当做了浮木,愈往岸上靠,行动愈发艰难。
陆轻衣一边刨水,一边腹谤:丢我的时候麻溜利索得紧,现在倒不舍得撒手了?渣男行径!
大块噫风,灰白的密云一望无际。
好不容易将江雪鸿扛上岸,陆轻衣丢开溯冥剑,胡乱嗑了几粒补血的药丸,牙关紧咬,又再次跳入乱潮激涌的江中,将君怜月捞了上来。
姜钺的死既有隐情,在撬出真相前,君怜月不能死,也许这就是解开江雪鸿心结的关键。
君怜月的情况同样不乐观,受神器反噬,气息微不可闻,衣衫尽数被鲜血染红。但保险起见,陆轻衣还是用碎布把她绑了起来。
周遭凝结着一片冷雾,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
心口剧痛在提醒陆轻衣:已经到极限了,不能再继续耗费神力了,否则自身难保。
可放任他们不管,还是会加重伤势的。
看着血泊中男人苍白脆弱的模样,陆轻衣拿起贴身匕首,又缓缓放下,湿发贴在脸颊上,心头迷茫。
恩情已经还上了,她混入仙门不过是为寻找司马宴和起死回生的方法而已,何必为了这个坑蒙拐骗利用她找神器的混蛋赌上性命?跟在他身边观察了这么久,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她应该尽快改变战略才是。
纠结之际,一只死人般冰凉的手突然攥住她浸湿的衣摆,江雪鸿眉峰紧锁,挣扎着呢喃出声:“神女……”
——我辛辛苦苦救你上来,你梦里居然还想着我娘?!
陆轻衣气得恨不得往他心口补上一刀,听他又道:“……琉……璃。”
二字念得轻淡又含糊,呛着浓重的血气,若不是凝神去听,根本分辨不出来。
匕首倏地坠了下来。
陆轻衣顾不上心口痛意,迫切扯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这世上,只有司马宴,才会叫她云衣。
“晏老五,你给我清醒着说话!”
急雨如瀑,张口便吞下无数雨水,任凭她如何歇斯底里,男人却已彻底昏厥过去。
这个人,一定不能死!
陆轻衣再不犹豫,捡起匕首划破腕脉,把血泉往江雪鸿嘴里一通猛灌,顺便又给了君怜月喂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陆轻衣捂着左胸,重重倒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牙齿不住打颤。
她本应该躺在栖梧院舒舒服服沐浴梳妆,看着话本子消磨闲暇时光,而不是在这破地方淋成落汤鸡,为个和司马宴只有一丁半点相似的不靠谱男人,透支早就成负数的生命。
腕都割了,晏老五你可给点力吧。
雷声渐远,满城淋漓,江面笼罩着一层白烟。
失去意识前,陆轻衣最后想的是,她大概,真的可以逃掉句萌试了。
投毒案
云衣受了惊,再不敢乱逛,却还是与江雪鸿冷战到邵忻查出毒源的那天。
医堂内,云衣抚着小狼崽子的肚子,反反复复确认她是否已经痊愈:“桑落是中了什么毒?”
“说来也怪,”邵忻抚着下巴思忖,“浑身发麻且轻度灼痛,看症状像是蛇毒。”
然而上清道宗内是不可能有毒蛇的。
云衣的神经陡然敏感,低头问:“你吃的那到底是什么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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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呆呆道:“就是江道君做的药粥啊。”
邵忻眉心皱得愈发明显:“说来更怪,那粥中尽是灵芝补品,明明养生得很,原料里怎会带了毒素?”
听到“灵芝”二字,云衣心头的火骤然一熄。
有道君令在身上,为了早日实现杀夫目标,她曾三番五次往紫阳谷的灵芝里滴了些蛇毒,本以为江雪鸿挨了天雷,多多少少会采药疗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何况那毒对江雪鸿不至于一次致命,但对小桑落的伤害却立竿见影。
若不是那晚睡得早,这毒粥怕是要自己受用了。
邵忻不知她心中懊恼,仍在一旁自顾自推测:“这蛇毒我好像也在哪儿见过似的,莫非是从凡间带过来的?要查的话可以从前阵子去过嘉洲的人查……”
云衣倏地站起,出声打断:“邵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邵忻又用鼻尖嗅了嗅桑落身上采下的血,坚持道:“我有理有据,此事绝对要警惕对待,道宗内保不齐藏有细作。”
见他要走,云衣上前拦道:“你去哪儿?”
邵忻有了重大发现,正急着出门:“当然是赶紧告知江雪鸿。”
云衣晃了晃手中的尊令:“道君令在此,我为何不能做主?”
见令如见君,邵忻心中暗骂江雪鸿色令智昏,问:“不知道君夫人想如何处置?”
云衣收起令牌,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秘莫测道:“那就得问问邵公子,究竟想要你的理据,还是我的情面了。”
贴身婢女中毒,她却不愿深究彻查。
不查,对她有什么好处?或者是,深入查下去,对她有什么坏处?
邵忻修为一般,但对感知危险却异常敏锐,对上那幽暗莫测的眼神,陡然反应过来:“难道是……不对,你、你……”
言多必失,云衣被他猜出身份,反而灿笑起来:“你什么,叫道君夫人。”
邵忻狐耳尾巴全都炸了出来,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哪里是道君夫人,明明是山主大人。
江雪鸿还在拼命讨好自家娇弱无邪的小娇妻,殊不知人家根本就是个重生归来的女阎王。
云衣也不道破,眯缝起水光涟涟的眼问:“听说,大婚那日的忘川水是你配的?”
邵忻跪着不动,生怕被她当场灭口,哆嗦道:“冤枉!都是江雪鸿让我干的!”
云衣冷声问:“他挟持我在上清道宗是想做什么?”
邵忻想不通哪有拿着道君令还被“挟持”的说法,五体投地着思索:“因为……”
绣鞋猝不及防踢到肩侧,他汗毛倒竖:“因为他想和您长相厮守!”
“哈?”云衣细眉扭成了一团。
用情至深,举案齐眉,长相厮守,这些天都听了多少这种屁话了?
云衣虽然恢复了记忆,功力却只余十之二三,见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便与他商量道:“我也不愿为难邵公子,毕竟咱们彼此都是有秘密的人,你若忘了今日所见,我也不会对你在意的‘胭’姑娘出手。”
她拿心上人威胁,邵忻愈发觉得可怕:“……你怎么发现的?”
“自有我的办法。”云衣从镇魂珠中调动一缕灵力在指尖盘玩。
邵忻在寻常阁素来只游园不折花,她本以为是因穷酸,如今回想,多半是心有寄托吧。
“放心,我重生只为报仇,不为结仇。”
邵忻连连跪谢,卑微乞求道:“我与白七小姐并无交集,求求您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及我。”
云衣疑惑:“既无交集,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邵忻苦涩耷拉下耳朵:“您给我留点秘密吧。”
他不欲多言,云衣也对这些八卦并不关心,不再追问,回身抱过听得云里雾里的小狼妖。
邵忻顿了片刻,想到桑落口中的禁忌,斗胆问:“陆山主,您确定……全想起来了?”
盟军、战局、叛徒,指的分明就是两百年前那场血流漂橹的西泱关之战。当年未能及时送达的军情,今生的她究竟还是不知道?
云衣昂首道:“那是自然。”
“您再想想有无有缺失错乱的,”邵忻变得严肃起来,“我之前查看总觉得您的记忆里还交杂着其他术法,不确定是不是那东西……”
云衣不愿听他神神叨叨:“管他什么东西,都是江雪鸿一手安排,等我杀了他自然可见分晓。”
邵忻闻言瑟缩:“您要杀江雪鸿?”
云衣弹指将咒术打入他眉心,笑得愈发柔媚:“不管我对他做什么,你只需装傻就好,坏事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哪怕功力未全,陆轻衣的余威依旧足以震慑天下。
这个人,曾以一己之力扭转西泱关败局,踏过尸山血海夺得妖王之位,又在重伤之下立命为契独战群仙,玉面魔心,嗜血至极。
想到如今她身上还有道骨加持,邵忻磕头不止:“江雪鸿天性敏锐,您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让他发现。”
云衣嘲道:“泛泛之交,你倒是关心他。”
“身为医者的责任罢了。”想到隐瞒可能造成的后果,邵忻忍不住叮嘱,“江雪鸿道心不稳,不能放纵心欲,酒色都要少沾。他很看重你,但绝对不可以让他因你动情。”
云衣唇角一撇,不以为然。
江雪鸿会动情?简直是笑话。
*
邵忻极好镇压,云衣把桑落托付给他,折腾了将近一日才回到天香院,却见自己多日未归的复仇对象直挺挺坐在进门的书桌边,身上冷得几乎能抖得下冰碴子。
遇到阴兵的事应该告诉他吗?
不,还是别说了,搞不好会暴露自己。
听说在与她冷战这些天,江雪鸿又隔空往东南甩了一道剑意。光线飒如流星,远击在千里之外的妖山之巅,裂石崩川,惊动整个北疆,强行把上清道宗拖进了清霜堂和落稽山的矛盾之中。
这番举动,是在震慑她不要动歪心思吗?
此间,江雪鸿手边放着半碗新熬的药粥,瓷碗旁,一根银针的尖端已是全黑。
听到脚步,他头也不回:“药圃秘境内大半灵芝均遭毒染。”
云衣在外全靠狐假虎威,对上自家夫君顿时气势全无,心虚道:“怎会如此?”
江雪鸿终于转头看她:“毒发前去过此地的,除却沐枫长老及其弟子,只有你我。”
云衣此前灌毒时遇上了沐枫长老,本以为已用送甜点的借口搪塞过去,却还是留下了在场证据。
她心头警铃大作,不由后退半步,袖底暗暗凝聚起灵力:“夫君在怀疑我?”
若是全力一搏,可能够敌得过江雪鸿?
“你的过失,我来担。”江雪鸿起身走近,触碰到她不知因吹风还是紧张而发凉的手,迅速将她扯入怀中,“据弟子来报,近日仍有落稽山阴兵混入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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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移了怀疑对象,云衣先是松了口气,提及阴兵又更担忧起来,嗅着他怀中淡若云雪的气息,试探问:“若再有投毒可怎么办?”
江雪鸿眼神冷极,安抚她的动作仍是轻轻的:“已将厨具都换成银质,阴兵之事亦会尽快处理。”
那毒粥若是让云衣喝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差一点,他便又要伤害她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保护总是自以为万全无虞。
云衣忧虑的却是另一回事。
来不及试验那埋了半月的鸩酒的毒素究竟深浅如何了,换了银器,今后想要投毒恐怕更为不易,必须尽快动手。
联想江雪鸿近日对仙妖战事的干涉,还有残卷中道宗先人屠灭妖族的记载,云衣调整表情,缓和道:“说起来,这次还是我错怪夫君了。”
她主动亲近,江雪鸿动作一顿:“无妨。”
云衣不依不饶:“旁人犯错都要负荆请罪,我也不能这般恃宠而骄。”
江雪鸿不知有诈,缓下神色:“不必。”
“可我还是过意不去,”云衣往怀里贴了贴,“夫君想我怎么道歉?”
他想要的,哪里是她的道歉呢?
江雪鸿脑海中闪过千百念头,口头却道:“你定。”
云衣故作思考,商量道:“不如,我请夫君喝一杯如何?”
江雪鸿问:“在何处?”
那自然要选在下毒后方便逃跑的地方。
云衣故作姿态思忖,道:“山门外那座竹亭平日无人,夫君觉得如何?”
江雪鸿眉目一凛:“你如何知道的?”
男人的怀抱毫无戒备,心中却处处严防死守。
云衣被他盯得不自觉发怵,扯谎道:“听桑落说的。”
桑落好奇心重,喜欢在道宗内外闲逛,发现这些隐蔽建筑也合情合理。
那地方满是回忆,江雪鸿沉默良久,明知自己道心残缺不宜饮酒,还是道:“好。”
这一次,她又想要图谋什么?
*
故地重游,天云也似乎有记忆一般,汇聚沉积为一场淅沥的夜雨,滴答淋在念念不忘者的心头。
两只酒盏倒影出一双璧人,绿鬓簪花的少女手捧鸩酒,含笑道:“我先敬夫君。”
杯沿才沾唇,江雪鸿便止住她:“饮酒伤身。”
此举正中云衣下怀,她立刻将瓷杯递至他跟前:“那便有劳夫君替我喝了可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沿口胭脂色的唇痕正对男人在的眼前。
江雪鸿端过酒盏,却并未立刻饮下,好像还想确认什么:“云衣。”
“在呢。”云衣弯眸看他,另一只手却悄悄拈着鸩鸟毒羽,迅速划过另一杯酒液的杯面。
江雪鸿浑然未觉,只盯着她夜色中的容颜:“桑落中毒之事,罪责在我。”
云衣只冲他淡笑。
“我已自罚雷鞭,”江雪鸿执着问,“你也别见其他人了,成吗?”
云衣对他受了几道雷鞭并没有什么在意,随口哄着:“夫君替我喝了,我今后只陪着夫君。”
假话。
她身上,分明有旁人的味道。
无论是挑逗慎微、慎初的口吻,还是与其他弟子、长老嬉闹戏耍的姿态,都与当年并无不同。
若持有四大秘宝的人不是江寂尘,她依旧会这样笑。
若上元夜竞价最高的人不是江寂尘,她依旧不会拒绝。
“蠢材,”酒精不断在脊背伤口催发痛意,邪灵发出嘲弄之声,“忘川水对你无用,对她亦然。”
江雪鸿心头郁结难解,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在嘉洲的云衣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但大婚夜后就变了。哪怕是朝夕相对,她却总有自己的打算,无论白日经历了何事,也从不同他知会,就连唇吻都不会引动她心底任何波澜。
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好像在落稽山为质时,明明他们亲密无间,却触不到彼此的真心。
反差至此,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衣不知他的落寞,问:“夫君与我成婚,可觉得欢喜?”
江雪鸿凝着她道:“你很好。”
只怪他不识爱恨悲喜。
云衣早料得他会如前世一般,一句情话都逗不出口。她又故作羞态寒暄了几句,回身端过第二盏毒酒,眼波比暗夜的冷雨还要漫渺:“能嫁给寂尘道君,我亦是十分欢喜的。”
无情无爱便落得一身轻松,她这一腔哀恨、怨怼、愧悔,都只能自己承受。既然你的心不会痛,那就让你的身痛入骨髓。
鸩羽画春酿,金屑洒银杯,配上一句情深意厚的软叮咛:
“夫君,肯饮否?”
以命抵命恩怨两清,这一次,她不会再手软。
永别了,江雪鸿。
身如浮云(下)
同一片月色映入与江水平齐的栈桥,荷香夹杂着水汽,在整片山泽中弥漫。
陆轻衣穿着便服,拿着木剑慢慢悠悠挑起水花,问:“这样可以吗?”
江雪鸿抱着剑,面无表情道:“让你藏锋,不是让你绣花——不,绣花的都比你有劲。”
陆轻衣揉着酸痛不已的腰,嘴角抽搐:“晏企之,你要是指望靠教剑法追心上人,肯定没戏。”
这家伙哪里是在教人,简直是在训兵!十多天下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累得慌,居然还要忍受他的精神攻击。
江雪鸿又看她比划了一遍,捏着眉心道:“算了,练下一式吧。”
他顿了顿,复添了一句:“那短命王侯教得实在差劲。”
陆轻衣眉梢一挑:“晏企之,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天到晚三句不离司马宴,非要分个高下出来似的。
江雪鸿轻“呵”一声,剑鞘在她胳膊肘上一撞:“待回了景星宫,若是不想让温离教,便到紫极峰来练。”
陆轻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世君大人金尊玉贵,哪敢劳烦。”
在他眼皮底下,半点岔子都逃不过去,当真只是单纯无比的一对一教学,全程降维打击,粉红泡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江雪鸿盯了片刻,突然抬手道:“同我对练。”
“不要!”陆轻衣连连后退。
她才不想找揍!
江雪鸿压着性子放缓脸色,无奈道:“你可知当年琨瑜会多少人争一个同我对垒的资格?”
陆轻衣立马接道:“结果你就忙着和姜三小姐制造绯闻?”
小姑娘眸光清炯,看得江雪鸿莫名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轻飘飘道:“自己联系慕容。”
陆轻衣如释重负,揉着手腕去掏传音镜,随口问:“晏企之,你为什么突发兴起教我练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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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鸿嗤道:“学些本事,免得被雷劈。”
陆轻衣不知其中深意,喉头一哽:“你才天打雷劈!”
她仰起脸,不依不饶问:“那你凭什么觉得我集训几天就能上擂台去了?莫非是我天赋异禀,稍加引导就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江雪鸿斜睨她一眼:“我已替你打点好,但毕竟众目睽睽,好歹不那么落人口实。”
陆轻衣:“……你不早说。”
早知道能靠放水当第一,为啥要起早贪黑地拼命练习?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撩起衣摆蹲在地上,把荷包、衣带颠来倒去翻了三轮,好不容易听得“叮啷”一声响。
陆轻衣慌忙捡起传音镜,一眼便瞧见镜子顶端重重叠叠的鞋印,赶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尬笑道:“不知道怎么弄脏了哈哈哈。”
江雪鸿暗嗤不已。
敢做不敢当,跟个鹌鹑似的。
传音递去,慕容那头却没有即刻回复,恐怕是有要事在身。陆轻衣伸腿坐在栈桥上,仰望渐高的弦月,忽听江雪鸿道:“第三式再走一遍。”
她脸色一垮:“练练练得练到猴年马月,不如等你破了九重境,直接给我传过来,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想的倒容易。”江雪鸿眯起眼,“起来,旁人有这功夫已顺了三遭了。”
陆轻衣拖着嗓子撒起娇来:“可我不想练了嘛,累死了——”
江雪鸿提起她,嗤问:“说明白,哪儿不舒服?”
陆轻衣眼睛里的水珠子说来就来:“手疼,腰酸,我还困。”
江雪鸿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模样,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软和:“我带着你,可好?”
周身被沉香气息包裹住,陆轻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涌出几分难以置信。
他温柔起来,简直和司马宴一模一样。
一炷香后,江雪鸿把小姑娘环在怀里,大手握着小手,带着她将剑锋转过一个弧度:“收锋务必要沉着,否则极易受剑气反噬,可看懂了?”
陆轻衣仰头道:“晏企之,我怀疑你故意占我便宜。”
江雪鸿笑出一个气声,提起她的耳朵:“若是上了战场,你以为就被占个便宜?”
陆轻衣瞳眸一震,身子发软,若不是被他揽着,差点就要直接跌入水中。
这是司马宴说过的话!这些天他已经说了好几句和司马宴一样的话了!世上真的会有从习惯到都语调都别无二致的两个人吗?
如果说一次是错觉,那一而再再而三的,也还是错觉吗?
江雪鸿只当她是累得很了,蹙起眉心,脚下一转,按着她在桥栏上坐下:“在我跟前逞强,有意思?”
真气在周身流转,陆轻衣再按捺不住心头挤压许久的疑惑,攀着他的胳膊,张口就问:“晏企之,永朔七年到十七年你在哪里?”
“玉京。”
“你确定?”
江雪鸿可算品出她的意思,心上先是一松,而后又是一沉,眸光陡暗,声音跟着脸色一点一点冻结:“我会闲到浪费十年去带个蠢徒弟?”
陆轻衣小脑袋一垂,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失落无比。
是啊,那时候他是玉京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有数不完功课的要做,便是连十日工夫也抽不出来。
至于“玉京三剑”闯荡江湖,那得到神女大婚之后了,时间线完全对不上。
江雪鸿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收了真气,斥道:“无事便接着练,整天瞎动脑筋。”
陆轻衣“切”了一声,抬杠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许看不起司马宴!”
平日冷清睥睨的凤眸淬了火星,江雪鸿嗤嘲:“近日长了些本事,便敢对本君指手画脚了?”
只是认错人而已,陆轻衣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这一茬,试图和他讲道理:“司马宴是我很重要的人,你不喜欢他,我已经尽量不提了,但只想确认一下而已,因为你真的说了好多句和他很像的话,生活习惯也特别像他,连照顾我的方式也像,你要不再仔细想想三百年前有没有见过我……”
她每讲一句,江雪鸿便冷笑一声,到最后陆轻衣的道理也讲不下去了,空气彻底陷入沉默。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啊!
周围只剩下水拍崖岸的哗哗声。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陆轻衣双眸瞪圆:“小肚鸡肠,仗势欺人!十洲这么多人,还不允许有人和你相像不成?你这么容不下别人,干脆让全天下都跟你姓晏好了!”
江雪鸿眸中波澜翻了几翻:“今后,不许提他。”
从前忍气吞声也罢了,如今二人熟络起来,陆轻衣的娇惯脾气再藏不住,故意越提越大声:“我就要提!司马宴比你温柔!比你宠我!司马宴天下第一!”
红袖一振,激起千叠白浪。水珠拍在脸上,身子也被他的威压禁锢。陆轻衣感受到涅槃刺的反噬,却仍倔强道:“你、你有本事别拿水出气。”
江雪鸿额角青筋直跳,凝眉注视着她纤细的脖颈,嗓子好似被鱼刺卡住了。
一手遮天这些年,道盟世君的名号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正在于他行事容不下任何忤逆之人,哪怕是同族长辈,也未必承得住他一怒。
但对上这个小姑娘,他居然,下意识不敢对她动手。
日日相处的情分如蚕丝般,眼看就要织成一个危险的茧,缚住他握剑的手,填进荒原般的心,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拉扯着他走向未知——现在清醒过来,还来得及。
当真想平白挨几道天雷不成?
虽这么想,自己却先扯过了少女的右手,待看清她掌心灼痕,火气瞬间冻结成了深冰。
不过为那人争执了几句,便对他厌恶到这种程度吗?
陆轻衣瞧见他眼底浮现出危险的金色,慌乱道:“干什么?我就算被涅槃刺烧死,都不可能求你的!”
这般戒备的模样,江雪鸿即刻丢开她的手,唇角不由逸出一声轻笑。
他还未如何,她反倒吓成刺猬了?
也是,她孤魂一缕,寄身仙门,不得已逢场作戏,将他当做那短命王侯的替身,他若了把假戏当了真,岂不是荒谬至极?
僵持之际,身侧陡然传来慕容的声音:“属下来迟。”
江雪鸿迅速敛下情绪,一言不发转过身,几步便没了踪影。
陆轻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微微发怔。
辞色虽不善,但他或许,是真的在担心她会被涅槃刺伤了。
*
擂主之争在七月初五这日拉开序幕。
陆轻衣梳起高高的马尾辫,换上浅绿的圆领袍,领口外翻露出藕白的内衬,腰间系上狻猊蹀躞带,看上去清爽利落——如果忽略头顶那只浮夸的大蝴蝶银簪的话。
从落芷手中接过临时特制的轻剑,陆轻衣跟着侍从穿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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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踏上台阶,听着外头不绝的掌声,后知后觉发起怵来。
自那天大吵了一架,她再没和江雪鸿独处过,虽然也不是没想过和好,可每次对上那刀子般的目光,头发丝都能吓得竖起来。
擂台赛不得使用神力,晏老五他真的会放水……吧?
阶梯尽头是一座圆形擂台,花砖彩绘缛丽,一直延伸到边沿的三座石柱之上。石柱篆成莲台状,顶部皆塑为形貌不一的龙首,用于标示三日擂台战的胜负积分。再外一圈则摆放了九盏九枝灯,红漆红烛,瑞香淡淡。
艳阳刺目,观众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两侧,最高首的红衣男子却姗姗来迟。
江雪鸿自罚一杯,淡然自若笑道:“暑热熬人,不妨将繁文缛节连带着热身赛一并免了,景星宫赠在座诸位每人一块上品灵石以作补偿。”
陆轻衣瞠目结舌:避重就轻的一句话,便将热身赛减了去,不愧是公主大人。
发愣之时,第一位挑战者已从对面门楼登上了擂台。
陆轻衣快速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警戒瞬间变成了茫然:“慕姑娘?”
慕容拱手作揖:“景星宫慕容,斗胆邀神女一战。”
陆轻衣细眉一下下抖成了波浪线:“那咱们就,开始?”
片刻后,擂台上剑光翻旋,这斗争看似激烈,却是慕容一直在迁就着陆轻衣的动作,还借着贴近的机会,把今日剩下几个对手的底细一并交代了。
一言以蔽之,陆轻衣打得过的便透露其致命破绽,打不过的则都被江雪鸿提前派人找茬修理了一遭,歪胳膊瘸腿的,能把剑拿稳就不错了。至于更厉害的,直接敲晕了让人易容。
“……”这都可以?
陆轻衣心神微动,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等下了擂台,要是公主大人愿意哄她两句的话,低头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影轻浮,象征获胜的彩旗来回飘展,台上执剑的青衣少女光彩夺目,潇洒又帅气,江雪鸿竟生出一种想把她唤回来的心思。
众目睽睽,就不能稍微收敛些?
可看到小姑娘笑得那么开心,他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针锋相对了这些天,只要她安分些许,回头他主动揭过这页,也不是不行。
身侧,晏闻度见他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含笑,不由打趣道:“我见账上莫名其妙少了一大笔钱,这几日你也没去夜市,怎的银子还跟流水似的往外淌?又拿去千金买笑了?”
江雪鸿以手支颐,淡淡道:“论功行赏罢了。”
晏闻度无奈摇头:“公私不分还理直气壮。”
正调侃着,顾曲不顾仪节匆匆上前,用仅二人能听清的音量道:“世君,属下重新核了名单,寻常阁拿了帖子却并未出席,但宾客却一人不少。”
江雪鸿凝了脸,接过他手中簿册,细细翻看起来。
擂台上,陆轻衣堆出一个殷勤无比的笑脸,仰头却望见江雪鸿正忙着和顾曲讲悄悄话,根本没工夫理她,气得又想把传音镜拖出来狠狠踩两脚。
冷战冷战,冻死你算了!
一路轻松划水,啊不,过关斩将,到最后一擂之时,却陡生变故。
鹰隼般的黑影倏然落在台前,蒙面剑客用低沉的声音道:“江湖闲散人,前来讨教一二。”
这毫无印象又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让陆轻衣慌了几慌:“你、你是不是上错台了?剧本上没你啊。”
蒙面人阴森冷笑:“蠢东西,琨瑜会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左手剑猝然出鞘,疾速向她掠来,招招狠厉,根本不及应对。
不过几息工夫,对方一个急招强攻,将陆轻衣手中轻剑轻松震断,剑气直冲而下,所过之处好像点燃了炸|药包,尘土乱扬,连花砖都“喀剌喀剌”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
陆轻衣被气浪掀翻在地,撞得龇牙咧嘴,废弃神庙前那被迷雾遮盖的记忆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是江雪鸿的浮云大师兄!
呸,哪里是浮云,明明就是乌云!
烟尘散去,身后响起匆促的脚步声,首座上的男子快步而来,衣角炫红,擦过歪斜的九枝灯和石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陆轻衣撑着胳膊起身,拖长声音委屈道:“晏企之,说好放水的——”
目光交汇,江雪鸿只撂下一句“随落芷回去”便直接越过她,追着傅昀远遁的身影飞速而去。
主心骨一撤,角手忘了吹号,侍从忘了举旗,诡异的寂静好像一个大罩子覆盖下来。碎裂的砖块被太阳烤得如沸水般滚烫,人群沉甸甸的目光却比骄阳还要灼人。
陆轻衣脸色一白。
原来,无论他们和平相处时有多开心,她始终被江雪鸿列于那些故人之后。
“他对你也没多放心。”
何止是不放心,分明是不上心。
人群渐渐疏散,高台后的阴影里,瘦削人影隔着一段距离锁住青衣少女,缓缓跟了上去。
日色西偏,一辆马车驶出清霜堂,被值巡的守卫拦下。
车帘缓缓掀起一角,陆轻衣木木道:“我跟孟二小姐出去逛逛,很快就回来。”
琨瑜会到了尾声,世君外出时也未留下口信,守卫便松懈了下来,简单盘问过一遭,放了行。
车帘放下,车中少女双眸一闭,蓦地瘫软。
干冷的手抚上白皙的颊,那人用雌雄莫辨的嗓音笑道:“还当把这小花儿看得有多紧,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弄到手了。”
目光在少女身上来回游移:“带去哪儿比较有趣呢?”
同床梦
道君府内共有三十三处台观,对应三十三处洞天秘境。最高峰上供奉一座汉白玉主殿,终年被积雪覆盖,峰后便是两百年间无人涉足的昆吾剑冢。
江雪鸿将云衣安置在距离主殿不远的一处新修院落,因山势环抱围合,此地也不觉得高寒,灵鸾仙鹤栖居其间。
昔日“衣衣”便是住在这里。
纱灯依次点亮玉石砖地,待看清小院布置,云衣不由怔然。
这地方虽在上清道宗第一府门,却几乎完全复制了嘉洲寻常阁内的天香院,海棠桃花几乎落尽,牡丹却正值花期,连鎏金匾额上的楷书都如出一辙。
室内同样依葫芦画瓢,家居摆件布置得喜气洋洋,却并非直接搬运过来,都是新郎官依凭记忆重新照模照样改换或新添的。唯一区别只在于,由“旁人”相赠凑集变成了江雪鸿一手安排。
陆轻衣一向有仇必报,沦落风尘还被仇人骗婚大概是她有记忆以来最不光彩的遭遇。这番装饰是在暗示,想让她当一辈子仰仗男人的青楼废物吗?
江雪鸿扶她坐上室内早已备好的轮椅:“正厅高寒,往后你我在此歇息便好。”
不是,谁要和他一起歇息了?!
花烛夜最是危险,云衣警觉道:“我不困。”
话一出口倒更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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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不困,不是更可以洞房了?
江雪鸿不答,徐徐将轮椅推到妆台边,抬手就要替她收拾。
云衣立刻挡住他的触碰,推拒道:“我自己来。”
前世,只要他有所迟疑,她便会即刻离开。如今的江雪鸿处处不敢忤逆于她,只当是仍不适应,安抚了片刻,留下一句“去去就回”,提步出门。
听到锁钥开合,云衣松了口气,脱下累赘的外袍,迅速拖着伤腿挪到门边。她顺着缝隙一看,脸色骤冷——江雪鸿果然在屋外设了结界。
这地方不易出逃,封锁又是里三层外三层,活像看着重犯,他绝对没安好心。
孤立无援,只能寻求帮手。趁着弟子未归,桑落也后日才进宗,云衣不假思索,指尖凝诀在铜镜上划下一行联络咒诀。
除却胭脂水粉和衣裙首饰,她带来的陪嫁只有这面渡了江雪鸿灵力的古铜镜,当时带上本为讨个吉祥寓意,眼下还有他用。
云衣妖力有限,只能等对方的消息。
片刻后,镜面缓缓浮现出“恭贺新禧”四字。
云衣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声音冲对面怒骂:“司镜,你个坑货!”
男子的笑声历历如昨,正来自群芳会上指挥若定的宋鉴:“云姑娘,你我都已改名换姓,注意相互隐蔽啊。”
“蔽个头!”镜上倒影出一双竖瞪的粉瞳,“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最可气的是,这混账竟毫无作为,就在一旁看着她跳火坑。
游商宋鉴,也是镜妖司镜,用同旧时一样的口气调侃她:“死人自己会复活,何须我救?”
“那你也不拦我一拦吗!”
“旁敲侧击的法子都用了,但你自己色迷心窍,可劲往人家身上拱,我有什么办法?”
云衣没工夫同他斗嘴,催促道:“这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了,你快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司镜好整以暇:“怎么待不了?要不是我把忘川水换成了记川水,你现在怕是正如胶似漆忙着洞房呢。”
听着对面咒骂愈甚,他终于不再玩笑:“我要是能从上清道宗抢人,两百年前就该动手了。”
云衣喉头一噎,知他也是委曲求全:“那你要我怎么办?”
司镜悠闲道:“不管江雪鸿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暂时不会伤你。且安心疗养,等凝了妖丹再与我联络吧。”
“哦对,当心纵欲伤身。”说罢就挂了传音。
云衣重新念咒,却再联系不上对面,一腔火气没处发泄,正好拂过腰间系着的同心结。这东西一下子就串联起了前世回忆,当时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难堪。
同心结在手中被攥得变形,云衣气得后槽牙发颤,从桌边抄起一把用于结发的金剪刀,“咔嚓”几下将同心结剪得七零八碎。
纵欲……我呸!
她睡遍天下都不会再睡江雪鸿!
金银丝缕飘散在梨木妆台,云衣终于找回理智,长吁一口气。
故人靠不住,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她身处弱势,去了落稽山也是给司镜和戚浮欢拖后腿,逃跑的确不是办法,不妨先在道宗巩固根基。
从鬼门关爬上来,往日欺辱于她的人,都要百倍偿还。何况,她与江雪鸿也还有很多旧账尚未清算。
谋划之时,院外锁钥发出一阵响动。云衣吓得一抖,迅速把同心结碎片锁进妆盒底层,胡乱扯下长发,假装正在镜前卸妆。
江雪鸿几乎是在同时踏入正门:“云衣。”
不等回应,他已瞬移过来,打开手中的六边形食盒:“可需要用些膳食?”
好不容易解了记忆封印,云衣怎么可能还敢碰他给的东西,对着晶莹可口的糕点连连摆手:“没胃口。”
江雪鸿又端出一碗现熬的汤药。
“难闻死了,拿开。”
“药液难免有腥气,可配合着蜜饯送服。”
“拿开,我不喝!”
口气太过生硬,男人娴熟的动作微微一滞。
云衣跟着紧张起来: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空气安静了稍息,江雪鸿对这伤在意得紧,率先开口:“腿可还疼?”
寄人篱下,千万不能暴露。云衣忙软和下来:“不疼了。”
她切换为撒娇口吻:“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江雪鸿把握不好药程,蹲在椅侧便要掀她的红裙。
云衣立刻阻拦:“别动!”
两只手碰在一处,她如被火烧,猛地一缩身。
江雪鸿再次幽深看她。
从前,这个男人不说话时总显得禁欲诱人,如今却是危险万分。两百年的世事沉浮不曾在他身上留痕,却让一双黑蓝交染的清明双眼变为不可测、无涯际的深海。
前世走到那个地步,江雪鸿一定恨透了陆轻衣,娶妻一定是想报复她,羞辱她,千万不要被他欺骗了。
云衣强忍厌恶,硬着头皮捧过那张熟悉又憎恨的脸:“我没事的……”
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颊侧,江雪鸿伏在她膝边,不动。
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凝滞胶着,云衣感受到男人的手正隔着金绣红裙在腿肚轻轻摩挲,这些天的上药包扎都是他亲力亲为,缱绻至极,与前世锥下封魔钉时的冷漠仙君判若两人。
她竟诡异品出一丝珍重意味,艰难唤:“夫……君……”
虽说她擅长演戏,可也没和无情人演过深情戏啊!
好在江雪鸿对体察感情非常迟钝,有了浅吻补偿,果然不再勉强云衣服药,静静等她卸妆完毕,将她推去床边安歇好,道:“疼便唤我。”
只可惜了药中蕴藏灵元的仙血。
他转身拂去衣尘,从袖里取出方才掉落的金簪递去。
云衣没想到他还会专门寻来,手里重新攥上利器,恨不得再拼一次命。
不,要冷静。
江雪鸿有元虚道骨护身,一支金簪不但杀不了他,反而会暴露自己。
白谦之死迟早要传到清霜堂,江雪鸿此时娶她为正妻并无益处。
是为了杀妻证道,重新培植寄雪剑灵?或者以她为质,进一步胁迫落稽山?
云衣思绪如麻,转头只见江雪鸿已脱了喜袍,飞速转动的脑子轰然木住了——辛谣与江寒秋成婚多年却无子嗣,江雪鸿娶她难道是为了给江家传宗接代?!
“你、在这里睡?”
江雪鸿在床沿坐下,回答得有理有据:“夫妻同寝,本是伦常。”
“不要!”
“为何?”
脱去大红婚服,素白长衫衬得那副容颜愈发阴冷,轻而易举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若江雪鸿起疑,她肯定会再次被封印记忆。
云衣缩在床角,给了一个极其苍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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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腿伤还没好。”
江雪鸿颔首,自顾自又解了一层衣衫:“我会小心。”
他睡态一向安稳,不会压到她的伤口。
云衣却彻底想歪了。
小心什么?一边那啥一边小心吗?!
前世她狼性大发时,便是这么哄他的。铁索加上囚牢,素白道服点缀着鲜红血点,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想到某些“纵欲”画面,云衣气血上涌——她栽在江雪鸿身上,真的不是定力问题。
定心,定心,逢场作戏而已,她才不稀罕这副睡惯了的灵体。
云衣握紧簪子,忍辱负重般咬牙:“那好,你来吧!”
又不是没干过血溅床帏的事,还能怕了这棺材脸不成?
素来宁静致远的寂尘道君竟被她那露骨的眼神看得窘然了一瞬,轻咳提醒:“药箱。”
云衣这才留意到手边不知何时放着的药箱和水盆,先是一愣,转而开悟——闯天关的时候,自己的确答应了今晚帮他疗伤来着。
然而现在,她只恨不得江雪鸿早死早超生。
危机暂时解除,花烛夜变成了疗伤夜。云衣见药箱中都是上好的仙材,并无毒药,唯一能发泄的,就是故意下重手,用锋利的指甲在他身上纵横重划。江雪鸿却如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不叫痛也不恼火,无声凝望她。
云衣被他盯得浑身不适:“转过去。”
“好。”
随着最后一层中衣解下,布满深浅长痕的脊背暴露无遗,主要都是前阵及今日雷劫留下的。云衣凝着眼前疤痕交错凝结的脊背,微微皱眉。
按理来说,大婚雷劫不过走个过场,江雪鸿的伤势为何会如此严重?
约莫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嫣红指尖不甚用心地抹着药膏,轻拢慢捻,充满挑衅,先是围着男人后颈象征道骨传承的太极印纹打转,转而又拨弄起他发间垂落的勾玉发带。
天天系着老古董,是要提醒自己不忘前耻吗?
云衣正心下嘲弄,江雪鸿突然开口:“云衣。”
他顿了顿,委婉道:“你灵府伤势初愈,不宜行夫妻之礼。”
“……”
不过就是多摸了两下,江雪鸿竟以为她在对他的后背犯花痴?!
呵,谁会馋他的身子!
云衣气呼呼瞪了他好几眼,迅速净手脱鞋,手脚并用往床铺最里头一钻,再不想理会他。
江雪鸿最是洁身自好,既如此说,今夜定不会对她做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离远点为好。
屋内描金灯烛渐渐熄灭,散落的衣袍被人悬于墙侧,药箱银盆同样按次序整理好。床帏落下,云衣感受到身后床铺凹陷下去,便知江雪鸿也已躺了上来。
他还是旧时的习惯,只要一躺下便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明明背对着,云衣仍能感受到身后意味悠长的目光。
这是在寻常阁留下的习惯,他在等她自己贴过去……想都别想!
想到自己口中蹦出来的那些酸掉牙齿的切切情话,云衣羞愤欲死。
她没想过会复活,也不知复活还会失忆,更想不到,失忆的她居然又差点栽在江雪鸿身上!
身后,江雪鸿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动作,轻问:“睡不着?”
云衣仍摩挲着那支金簪,没好气道:“不大住得惯。”
江雪鸿已尽力还原天香院的布置,追问:“哪处住不惯?”
“人多,太吵。”
“府内并无旁人。”
“冷清清的,也没什么意思。”
“究竟想热闹还是安静些?”
云衣被他问得更烦,回头道:“转过去,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睡?”
江雪鸿眼里似乎落寞了一瞬,不再多问,顺从掉了个身。
日日夜夜相处,慢慢来,会好的。
*
龙凤喜烛的火光越来越弱。
两人侧挺着身子躺着,好像有一条长河隔在他们中间。
同榻而眠,各怀心事,当年在落稽山也是如此。
江雪鸿不睡,云衣起初也不敢睡,思绪在脑海里绕着绕着,握着金簪入了梦乡。
等着瞧吧,她迟早会卷土重来。
云衣不知,自己手中握着的镀金牡丹簪是由江雪鸿亲手雕刻而成,正为防身而设计。
少女呼吸均匀的那一刻,饱受压抑的男人眼底掀红,蓦地欺身过来,一把将人扯入怀中,附带赠送一个昏睡诀。
大婚之夜,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若非顾忌云衣有伤在身,初入仙门又颇不习惯,方才疗伤时就该步入正题。
道门最重名实相副,结发为夫妻,只有他碰她才是名正言顺,旁人没有机会。
反正她都忘了,不是吗?
夜色隐匿了一切虚妄与偏执。枕边坠下一支金簪,人影随着床帏微动。细密的吻起初只是浅浅徘徊在纤纤素手上,随着压藏心底的欲孽漫溢出来,不知餍足地逡巡过全身。
宗训有曰:色|欲乃修行大忌。多祸,消福。损金精,伤玉液。推残气神,败坏仁德。会使三田空,能令五脏惑。[1]
衣衫被逐一剥离,锦衾遍布胭脂红与海棠香,本就的缠得敷衍的绷带全部松弛下来。结痂发炎的伤口被不断抑按挤压,丝丝密密如芒在背。这种从疼痛中获得的莫名快感,与那明知不可能的贪婪之欲一样令人上瘾。
男人紧紧裹挟着昏迷中的妻子,用力感受她的吐息、心跳、脉搏,嗓音低哑中带着炽热,像被冰封的火焰:
“云衣。”
“衣衣。”
“陆轻衣。”
他不再是九天之上皎如明月的仙君,而是坠在凡尘的凡夫俗子,失而复得又唯恐再次失去的凡夫俗子。
明知道心已有裂纹,此刻的江雪鸿却想:为云衣而死,竟也无妨。
先做他的枕边人,再做他的同棺人。
二择其一(上)
江崖岸石裂开数尺,金红与深青的剑光宛如两道闪电,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过处栈桥毁裂,几乎要将整片水泽翻覆过来。
芰荷乱斜,掀起无数雨瀑涡流,金属撞击声夹杂着断续不绝的嗡鸣,两片剑锋即将交接之际,竟同时硬生生错开一个角度。
——这或许是同炉剑器的本能反应,又或许只是执剑之人心有迟疑。
酷暑的阳光在江面洒下粼粼的金屑,荷香中似能闻到少年心焚尽后的温热余味。江雪鸿与傅昀静静对视,一眼便能望见对方因强收剑气而隐约泛白的唇色。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招式收放,行止意态,喜嗔模样。倾杯对饮时有多快意,别后便有多伤怀。
授剑仪式前,姜钺遍览群书,学着凡间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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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雅士给自己取好了字,又赖着两个好弟兄同他一道。
“至敬无文,大音希声,是为文默。”夏日午后,少年双手捧着酒盏,笑得同屋外艳阳天一样绚烂。
他微笑着与江雪鸿碰杯:“玉界虽远,企之可达,是为企之。”
“至于傅大师兄嘛……”姜钺望向傅云,绿玉般的眸子半眯起,一时犯了难。
云字柔婉,实在与这厮倔牛般的个性出入过甚。
直到一盏饮尽,姜钺倚着雕栏遥望青穹,忽然道:“浮云之‘云’未免萧索,不如往后就改作日光之‘昀’吧,然后再取个字……”
醉眸里映出傅云横眉扯嘴的影子:“遥揖北辰,高会仙卿,是为辰卿——不知二位觉得如何?”
江雪鸿淡笑:“我没意见,大师兄肯应便好。”
“应个屁!”傅云重重搁下酒盏,“用这几个贵字,搁这儿反讽呢?”
姜钺扶醉大笑:“哈哈哈有何不可,我姜二说你衬得上便衬得上!”
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1]
他们纵横江湖,在东南试剑,在西北纵马,登高山,饮美酒,看遍了五湖四海的楼台景,历尽了古往今来的风雅事,许下共赴琨瑜盛会的豪言壮语。
往事如青萍般一吹便散,烈阳烘烤着江国河桥,此间氛围却冷得仿佛三九严冬。
江雪鸿收了剑,涩然道:“……大师兄。”
傅昀拨开颊边乱发,指着朱红的黔刺,恨声道:“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废我右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大师兄?”
江雪鸿上前半步,眸中尽是痛意:“一百多年了,你何必——”
傅昀抬声打断:“是啊,一百多年了,但我可一点都没忘记。羲凰族的小少爷——或者我应该叫你世君大人?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年说的话吧?要不要我帮你回想回想?”
话毕便抡起左拳冲江雪鸿打去。
江雪鸿连眼睛都不曾闭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一拳明明狠厉又精准,却在距离他半寸时转了方向,将身后的石壁生生砸出一个窟窿。尘土碎砾飞迸,露出青灰色的底子,手上顿时血流不止。
“大师兄……”江雪鸿想要上前为他检查伤势,却被傅昀怨毒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眼中痛意更深,半晌才挤出一句:“大师兄也是来杀我的?”
傅昀反讥:“如今这天下还有人能杀你?”
山石耸立,天水清明。
随着沉默蔓延,苍鹰般的灰眸一丝丝淬上火星,傅昀忍无可忍,抬掌轰碎一大片栈桥,暴怒道:“你个鸟人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熟悉的谩骂,江雪鸿竟有些畅快地笑了,再不抑着体内涌沸的煞气,现出赤红的眼瞳与魔印:“不藏了。”
“谁下的魔毒?”
“我道心不稳,咎由自取。”
傅昀气得眦裂发指:“离渊晏五,你他妈真当老子傻吗?”
江雪鸿怔愣良久,垂眸道:“长庚元年,姜三在惊红剑上淬的毒,但她背后肯定还有旁人。”
“姜二怎带出这么个缺德妹妹。”傅昀灰瞳充满不屑,“魔魇缠身还指望借神器强行破境,你也不怕招来千重雷劫。”
江雪鸿怅然道:“入主紫极峰后,我便只有这一条路了。”
傅昀眼中讥嘲更甚:“师尊和我可从没教过你拿命换名声。”
江雪鸿按下魔息,轻道:“闻遐有负师长教养之恩。”
这丧家犬般的态度,气得傅昀发丝直竖,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师尊当真是深谋远虑,把芥子清虚给了姜二,又让我寸步不离守着玉京,原是为你铺路来着。”
“当年你亲口对我说,不会继承羲凰心法,无心争权,更不会放任离渊晏氏做大,现在呢?”
“晏二赶这时候闭关,你便由着那些贵女胡搅蛮缠,还整出来一个假神女转世,就为了破那狗日的九重境?你以为落得个和你大哥一样的死法,便也是圣人了?”
江雪鸿苦笑:“我死了,皆大欢喜。”
他十恶不赦,扫清魔障也赎不完罪孽。
“大师兄,”江雪鸿浑身连着指尖都在发颤,“魔道伏诛前不要入局,这局赌的何止是性命,我宁愿你永远恨我。”
傅昀看着手上被碎石划出的伤口,嘲讽一笑:“我也希望只是单纯的恨你。”
别来已是百年身,揭开旧伤疤的那一刻,却还是那么疼。
他没忘记二人的最后一面。
清源四十七年,云渺渺,水茫茫。
彼时他是尊主,江雪鸿是逃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玉京十二楼,五纪归来,曾经把酒言欢的人却再也扯不出一丝笑意。
雪殿前,傅昀紧紧盯着那双睥睨千古的金眸,同当年目送他入死牢那般,近乎固执地质问:“师尊和姜二是怎么死的?”
江雪鸿像木偶一般钝滞道:“是我杀的,仙火焚烬,连尸身都没留下。”
“解释。”
“没有解释。”
傅昀下颌绷紧,胸膛起伏不止:“那你为何还来见我?”
江雪鸿长袖一扬,展开铺满世家钤印的罪状,鲜血自掌心攥出,顺着白底黑字的长卷蜿蜒而下,拔高嗓音,一字一顿道:“替、天、行、道!”
血色覆上白雪,剑鸣仿若悲泣。
右手经脉一寸寸被挑断,耻辱的印记烙上面颊,傅昀这一生所有的荣耀想望,一并归于幻灭。
痛到极致时,便再也感受不到痛。耳畔山风呼啸像是厉鬼哀嚎,他陡然忆起母亲常吟的那句歌词: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原来他不是云,不是日,而是泥。
地牢满是湿腐气味,傅昀骂着嚷着,吼尽了断情绝义的话,想逼江雪鸿杀了自己。江雪鸿却红着眼将凝清剑递至他跟前,深深拜下,说要赔他一条手臂。
傅昀左手持剑,颤抖着狠不下心,只恨声发誓道:“离渊晏五,老子向来言出必践,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仇人相见,老子定会杀了你!”
江雪鸿肯定也没忘记。
可他为什么不躲开那一拳?是觉得以他如今的本事根本杀不了他吗?还是,他其实一直盼着自己杀了他?
碎石入肉的痛感传来——言出必践的傅大师兄,竟食言了。
回忆骤然褪去,二人之间似乎还是那个毫无转圜余地的僵局,却已然过了百年。
傅昀似是疲惫到了极致,喉间嘶磨许久,最后勉强吐出一句:“你也是,姜二也是,你们个个都以为藏着盖着就能当做无事发生吗?”
江雪鸿薄唇微颤,痛笑出声:“不能,但总会过去,百年若是不够,那便千年。”
玉京十二楼作为第一仙门,即便一个杂役也是削尖了脑袋才得以进门,而傅昀性格刚烈,未解藏拙,不知给自己埋下了多少恶意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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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这世间的强弱,向来不是以输赢论的。
青霄禁案后,晏闻誉与晏闻彻里应外合,强闯玉京死牢,不惜一切代价将江雪鸿送去了羲凰陵。狱门一破,寒潭底镇压的邪魔妖道鱼贯而出,而那些道貌岸然者平日不敢显露分毫的枭心亦昭然而现,一夕之间,青炎二尊粉饰多年的太平轰然倾塌。
“芥子清虚”象征尊主身份,却随着姜钺之死再无消息,至亲彼此猜忌,挚友反目成仇,人杀魔,魔杀人,甚至自相残杀,火势从北楼开始蔓延,直到东西南三面都湮没于火海之中,也不曾有一个人想到引水救急。
傅昀受玄尊之命镇守山门,耐不住宿敌激将,提剑迎了上去,致使暴徒冲下了山崖。
玉京失陷,十洲俱乱,高台委顿,锦绣成灰。
踏过昔年追风纵马的长街,看着肝胆涂地,暴骸露骨的惨烈情形,听着老妇吞声,稚子哭嚎的乱世哀音,傅昀再顾不上什么道德义理,管他名不正言不顺,单枪匹马杀入了争天下的队伍,一路所向披靡,无一败绩。
登基那日,他将贺礼访客一例回绝,往废墟上斜斜一躺,执着道:“我等晏五回来。”
这位“疯王”入主玉京不过十年,规谏不取,油盐不进,一意孤行颁下几十道行如空文的号令,满朝无一人是其拥趸,处处挑战世家底线,被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口诛笔伐。
谋生无路的百姓日日在离渊结界外跪拜不歇,晏二公子青着脸闯入羲凰陵,将一条条无可撼动的罪证摔到江雪鸿跟前,指着世家联名写下的诉状声声诘问:他的好师兄这些年率性妄为的后果由谁来担?
幻焰如沸水般乱溢,江雪鸿凝聚起破碎的灵体,撑着剑起身:“我来担。”
景星宫自焦土废墟上拔地而起,他用五十年稳固了炎离赤火八重境,又用百年揽下道盟大权,终于堪堪坐稳了世君之位。
即便如此,全天下依旧在等着他的错处。
剪不断理还乱的经年事,锯嘴葫芦似的眼前人,傅昀能问的只有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江雪鸿神色平静:“破境后,我定要下九溟斩除魔尊,到那时十洲疲弊,大师兄只需善用池幽,联系玉京旧部,紫极峰顶的位置,大可一争。”
语气从容到根本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大事。
傅昀当真快被他气疯了:“让我替你和那些老畜生打太极,躯壳是等着给那死了还没超生的晏三不成?”
江雪鸿道:“禁契已成,三哥野心昭然,但我不能拿天下作赌,这个位置,不能让。”
傅昀冷笑一声,又问:“那个冒牌神女如何处置?”
“她是棠川之女,父族不明。”江雪鸿语气微顿,“陆轻衣倘若能够凌驭神器,便让她进神格,斩我安天下,重建玉京。”
提到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脸上可算浮现出些许笑意:“但她恐怕做不到,道魔之战前,我会在归鹤楼留下遗诏,只能托付大师兄整顿乾坤了。”
傅昀瞪着他,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脏话:“放你娘的狗屁!”
江雪鸿还欲说什么,储物戒忽然一阵灼热,他取出传音镜,对面晏闻度语声迟疑:“企之,苏姑娘跟孟羡鱼去了街市,眼下还没回来。”
江雪鸿眉心暗蹙:“落芷没跟着?”
晏闻度道:“落芷在我跟前跪着呢,说孟羡鱼连着几夜练舞染了风寒,今早还在屋里躺着,她总不至于能分|身……”
话到这里,已不必听下去了。
孟羡鱼还有个孪生弟弟——孟临川。
梦影迷
雨后的山中烟气氤氲,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眼前人好像洗尽铅华,照见如雪的肌骨。
她素来多情,可那绝艳的脸带起笑意的时候,就像神话传说里魅惑众生的魔界女王。每当她弯着眼睛轻声说话,江寂尘心底的城防便会顷刻崩塌,心甘情愿对她割地称臣。
杯中的酒不知何时空了。
趁他还有神智,云衣继续不计后果地劝酒:
“夫君今后若要和我好好过,便再喝一杯。”
“把这满杯干掉,我今后都听夫君的。”
“再一杯,我再不同夫君置气了。”
酒坛也空了。
云衣等得心急,却见江雪鸿陡然急咳起来。他起身捻诀定心,竟反倒愈咳愈猛,面色隐约苍白,浑身也跟着发烫。
难道是——毒发了?
云衣心中窃喜,表情仍假装担忧不已:“夫君,你怎么了?”
江雪鸿半撑在亭柱边,不答。
云衣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覆满青丝的发颤脊背和指尖鲜红的血迹。她悄悄摸出金簪,杀诀在锋利的尖端慢慢成形,名为探病实则补刀,上前轻柔地唤:“夫君?”
江雪鸿循声侧目,今夜夜色极暗,四目相对之际,那双黑蓝渐变的眼里似有红光一闪而过,锐利如剑,艳烈如火。
对仙族而言,红瞳只意味着入魔征兆。
云衣身子一紧,刺骨的寒意浸透全身,手中金簪再次坠地。
江雪鸿明如皎月,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嗜血的眼神?
不等她反应,江雪鸿已隔空取过簪子,眼中恢复了醉时的迷蒙,只嗓音微微沙哑:“不碍事,你先回道君府。”
云衣妖力有限,杀诀短期内只能凝聚一次。此刻,她既不知他到底看到自己的杀诀没有,又不确定那缕红光是不是看错了,视线游移不定,最后锁在了青年背后的寄雪剑上。
不管江雪鸿到底中毒没有,既然有暴露的可能,她便一定要杀了他。
云衣鼓起勇气,继续向他走去:“我陪着夫君。”
酒精侵蚀神智,心魔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江雪鸿迷蒙着眼看着少女靠近,摸索着抱过她,仿若命悬一线的溺水者抓住了救生的浮木。
为了她,他不能堕魔。
云衣顺势握住他身后的剑柄,却因距离太近,无法挣脱开身子抽剑,听半梦半醒的男人醉醺醺问:“还有吗?”
云衣又用力推了两把:“酒没了。”
“不是酒。”
“那是什么?”
江雪鸿眸光涣散,神态却似在认真端详近在咫尺的人,素来无情的眼含了一丝痴迷:“你还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云衣先愣,陡然想起年少轻狂时在这里做过某些的荒唐行径,脸颊一烫,狠狠踢了他一脚:“想得美!”
江雪鸿趔趄了一下,云衣趁着脱身的间隙迅速抽出长剑,权衡着究竟是等他醉睡过去再动手,还是现在就挖他道骨。就在这一瞬犹豫之际,右侧忽而绕过一道绳索,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绑在一处。
——靠,他居然随身带着捆妖绳!
寄雪剑“当啷”坠在地上,云衣以为他故作熏醉实则算计于自己,却发现江雪鸿还是朦胧着一双眼,手上力道不知轻重,倏地把她拽倒在地上,随即被绳索牵引着压了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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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地冰凉湿冷,遍布泥泞。但此刻,洁癖的男人却再顾不上那些脏污,一边禁锢着魂牵梦萦的少女,一边贴着她的耳畔,低呓道:“我找了你很久。”
酒香与花香里,他已分不清前世今生,只剩下一个念头:别让她走。
她走了,会遭遇天雷。
云衣翻了个白眼,用膝盖顶他:“放开!”
江雪鸿用含着酒气的嗓音继续道:“在如溪涧。”
云衣正用力去够寄雪剑,听到那地名忽而一颤:“你怎么知道那地方?”
如溪涧是她与陆沉檀在凡间最初相识的地方,难道陆沉檀连这些旧事都同他说了?
“江雪鸿,你把话完完整整说清楚!”
这个距离,能够清晰闻到阵阵牡丹幽香。江雪鸿只吻着那双水粉色的眼睛,一声接一声唤她:“衣衣。”
月光照雪衣,如雪如月的人却早已跌入泥沼,好似被思念困住的兽,简直要把昔年未能说出口的话尽数倾倒给她:
“我来晚了。”
“你别死。”
“疼吗?”
直到那只三百多年来只知捻符掐决的手剥开了衣领,云衣才终于相信,邵忻说的不能沾酒,是真的。
折腾了许久,云衣依旧没能成功脱身,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一点中了毒的迹象都没有。眼看江雪鸿的动作愈发过分,在那唇吻一路亲下来之前,云衣抄起近旁掉落的酒坛,重重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一声沉闷的“咚”之后,原本还只撑着一半重量,随着不设防的男人失去意识,他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云衣身上。
酒坛也滚了出去,云衣本想等毒酒发作再抽身,仰望了许久亭子的圆顶,江雪鸿依旧均匀着呼吸。
……那可是整整一坛毒酒啊,元虚道骨的净化作用这么厉害吗?
身边没有趁手的利器,云衣摸索半天,只取下了散在一边的牡丹金簪。右手被紧紧绑着,奈何左手又使不上什么力气,在江雪鸿的脊背上胡乱扎刺锤戳时,指尖却忽然触到一片滑腻——翻过来,只见一手的血。
云衣一愣,这才想起他说的自罚雷鞭。
明明投毒案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却非要自己找罪受。
还有,这个人与陆沉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雨再次喧哗起来,把前世今生的爱恨思绪搅得一片混乱。被捆缚的手腕传来隐隐刺痛,妖力也被封印得越来越弱,云衣竟就这么被他压制束缚着踏入了梦乡。
*
两百年前的落稽山同样正在一个空濛的雨季。
刺杀妖界元帅的周密计划被江雪鸿搅局,好在结果还在预料之中。陆轻衣带着众人经历了一番厮杀,以此为根据地休养生息。
入夜后,陆沉檀抱着一大摞伤药踏入营帐,只见陆轻衣侧身而卧,单手撑在颊边,脸上挂着雨露均沾的微笑:“浮欢姐姐已经替我包扎好了,下次再找你。”
他微微恍惚了一瞬,搁下药箱,随即有些落寞道:“上次是江雪鸿,这次是戚浮欢,还有司镜做军师,姐姐身边从不缺人。”
陆轻衣在身侧让开一个位置,抚慰道:“安啦,你是无可替代的。”
陆沉檀乖巧坐过去,听陆轻衣突然问:“我听说炸药没埋伏成功,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他有些失落道:“沉檀有负姐姐嘱托。”
陆轻衣并无责怪的意思,何况战果也算圆满,便道:“你修为不高,本就不擅长实战,下回我多派些人手跟着你。”
陆沉檀道谢,替她揉了一会儿肩,转移开话题:“我在妖界元帅的库房发现了一卷尚未破译的上古宝典。”
陆轻衣对战利品不甚在意,敲了敲床板:“什么宝典?”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陆沉檀即刻转变了按摩方向:“约莫是召唤阴兵的功法,原主人瑕瑜不分,但姐姐以魂身修妖道,想必能够将其悟出。”
陆轻衣终于掀了一下眼皮:“我修这种邪功,你不介意?”
“姐姐做什么我都支持。”陆沉檀冲她温和无害地笑,怀着依恋替她把颊边发丝别至耳后,又道,“待攻下落稽山主峰,不知姐姐打算与仙魔何方结盟?”
妖族百废待兴,需要借助结盟巩固地位。何况落稽山地处要塞,西侧为上清道宗与清霜堂两大仙门,东侧为新兴魔道牵机子的势力范围,最好能尽快作出选择。
提起即将得到妖王之位,陆轻衣却并没有过多激动,打了个哈欠:“谁讨我欢心就和谁结盟。”
陆沉檀将揉肩改成捶背,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姐姐与江雪鸿情投意笃,已经决意结盟仙门。”
“江雪鸿那个人啊……无聊。”陆轻衣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冷哼一声表示嫌弃,表情却没有过多厌恶。
她伸手掰过陆沉檀的脸:“那棺材脸要是有你一半乖巧,我立刻就加入仙盟对付魔道。”
细长的红指甲刮得人生疼,少年的肌肤在她手中逸出缕缕墨影,陆沉檀的声音依旧温和:“何况无论姐姐与谁结盟,都永远是我的姐姐。”
陆轻衣不为所动松手,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按摩,道:“沉檀,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好,这口气也太油腻了。”
这夜影成妖的孩子同江雪鸿完全是两个类型,论善解人意没得挑剔,就是情绪太过鲜明强烈,根本长不大一样。
陆沉檀又体贴笑了笑,当真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安静的听雨氛围让陆轻衣回忆起在如溪涧养伤的那段时间,她闭着眼问:“沉檀,当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沉檀知她将睡,将上古宝典搁在床头,按照习惯替她盖上被子:“我在山中采药,恰逢雨天,便去了破庙里躲雨。”
陆轻衣打了个哈欠:“素昧平生,我伤得那么重,你救我就不怕惹麻烦吗?”
这问题她已问过无数遍,陆沉檀不厌其烦解释:“我喜欢姐姐,不会让姐姐有事。”
语声温柔,却总觉得回答不在点上。何况陆轻衣没有亲眷,听他三句不离“姐姐”,突然觉得是不是不该让他开口说话。
入睡前,陆轻衣半梦半醒着呢喃:“沉檀,和你待在一起我总犯困。”
少年轻柔触碰的手陡然停在颊边。
二择其一(下)
作为十洲四大凶境之一,夜岭地近清霜堂,气候却与之迥然而异,日寒草不生,风逆雁无行,终日阴云密布,妖邪肆虐,辨不出白昼黑夜。
陆轻衣感到一阵凉意,头痛欲裂地睁眼。吐息又缓又冷,在鼻端凝出一团接一团血雾。
诈尸后,她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剧痛。
疼,浑身都疼,好像被毒虫啃过一遭似的,骨头几乎要散了架。
她被绑在崖顶歪脖子树底,四周开阔,正对一条泥泞难行的大道,两侧树木无序乱列,枝上黑压压一片——不是树叶,全是乌鸦。
歪脖子树,晦气透顶。
被江雪鸿无情撇到一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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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芷扶着她往客房走,却在半途被孟羡鱼拦下。
孟羡鱼具体说了什么,陆轻衣已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听着她一路茶言茶语,不知怎么就把落芷赶了回去,跟着上了一辆一看就不正常的马车。再然后,她就宕机了。
这老拐子是对她用了什么迷魂术?又或者是借助了神器鸳鸯笔?江雪鸿前脚刚走,反派便对她下手,难道是有内鬼一直盯着她不成?
“神女可算醒了。”雌雄莫辨的陌生嗓音。
那人从身后转出,没有温度的手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靛蓝的宽袖似曾相识。
“还没折腾几下便晕过去了,真是令人扫兴。”
衣襟散漫敞着,喉结突出,两片唇薄得像刀子,鼻背偏低,眉眼同孟羡鱼一模一样,被发丝半遮的额心却有一枚暗红发黑的魔印。
陆轻衣瞳眸震颤。
濠梁城三公子,孟临川。
那个混进琨瑜会的魔修,竟是他。
孟临川知她已猜出自己身份,轻轻一哂:“别动哦,越动越疼。”
江雪鸿的威胁可以选择性听,但反派的威胁必须得听。
陆轻衣连眼睛都不敢眨,脑海里划过无数弹幕,满屏只循环着同一句话:晏老五大概是又栽坑里了,但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倒霉?
“乖,本公子素来怜香惜玉。”孟临川说着便用另一只手捏开她的嘴,将一粒朱红的药丸按了进去,颇为自得道,“这宝丹乃本公子亲手炼制,保证药到病除。”
丹药入口即化,痛感瞬间减轻了不少。但,天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
孟临川用拇指不轻不重擦去她唇边血迹,游手好闲笑道:“时候尚早,神女不妨陪本公子聊聊?”
陆轻衣实在不知道还能跟反派聊啥,徒劳地挣了挣绳子,垂头耷脑问:“你是怎么给晏企之下的华胥引?”
孟临川捻着指肚,轻蔑道:“华胥引可不是本公子下的,我孟三若要对离渊晏五用毒,出手便是致命剧毒。”
“……那你还挺有职业操守的。”
“多谢神女褒奖。”
“……不客气。”
空气诡异地尬了一瞬,陆轻衣顿了顿,壮着胆子又问:“你想拿我来威胁晏企之什么?”
既然她现在还活着,只能说明孟临川破不开她体内神器的禁制。
他的目的不是神器,那又是什么呢?
“离渊晏五素来无情无义,傻子才会拿个女人当筹码。”孟临川俯身在她耳后吹气,别有意味道,“何况,这世上只有你能杀了他。”
陆轻衣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那我尽量活久一点,等晏企之投了胎,把他摁死在襁褓里差不多。”
“真是绝妙好计!”孟临川狂笑出声,死人般青黑的指尖再次放缓速度,沿着她溢血的唇线悠悠划过。
他抬起手,舌尖游动如鱼,一点一点舔净指上血痕,像在吮吸蜜糖一般,可她的血明明苦得要死。
陆轻衣脸色一绿,如同吃了苍蝇下肚:这里有变态,还在馋她的身子!
小姑娘的表情明晃晃写在脸上,孟临川忍不住又用手背抚了抚她,仿佛在掂量砧板上的肉:“怎么,不知道阴阳互斥吗?反正离渊晏五又碰不得你,何必为他守身如玉。”
陆轻衣被威压制住动弹不得,生怕他当真见色起意,赶忙赔笑道:“我都死了三百年了,身子都发臭了。”
“巧了,本公子也死过几回。”孟临川瞳孔中闪过贪婪的光,又在她耳后压低声音送气道,“神女香得很,像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
陆轻衣寒毛直竖,本能地挣扎起来:“你、你别过来!”
孟临川饶有兴致地唬弄她许久,眯起眼,突然道:“有人同本公子说,神女的元神多半有大秘密。”
毒蛇般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游走:“原来,神女并非棠川转世,竟是棠川之女。”
身份暴露,陆轻衣心下一乱,慌忙别过脸,下巴却被紧紧扼住。
“羞什么,这一身血脉,可稀罕得很啊。”孟临川癫狂笑起来,“让本公子猜猜,离渊晏五既敢拿你做幌子,想必还未探过你的元神吧?难道当真对你有几分情意,舍不得用这邪术了?”
陆轻衣闻言,颊上竟不合时宜地一烫,无数相处的细节渐渐变得清晰。
那别别扭扭的家伙,真的在醋啊?
孟临川又道:“你说,若神器和你只能二择其一,他会选哪个呢?”
这话一下戳中了陆轻衣的心事,她抬眸与他对视,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咬牙道:“你少挑拨离间!”
孟临川摇头啧声道:“离渊晏五当年在濠梁城从本公子手里救下姜三的佳话,神女也听闻过吧,英雄救美一次便够,再来可就无甚意思了。”
陆轻衣表情依旧抵触,心头却好似被一根钝刺顶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如果她身上没有神器了,江雪鸿还会来吗?
孟临川兴致更浓:“过了今日,想必神女也会看透道盟的嘴脸,待主上返魂归来,本公子定在魔域九重泉阵前设下盛宴,扫洒相迎。”
陆轻衣暗暗抿唇。
主上?返魂?九重泉阵?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嘎——嘎——”
乱鸦也似受了什么惊吓,扑扇着翅膀成群而起,道旁转瞬只余光秃秃的枯枝,视野提亮了不少。
孟临川意犹未尽,负手叹道:“可惜,正主来了。”
他回头扯出一个标准的反派微笑,不怀好意道:“小花儿,陪本公子和离渊晏五玩个游戏吧。”
……你他喵玩的是我,换你你愿意?
狂风肆起,灼炙扑面而来,陆轻衣望着天边冲破阴云的火光,内心默默祈祷:
晏老五,就指望你英雄救美了,可别再掉链子了啊。
*
阴冷的白光遍照山谷,不知是日还是月。
土色深黑,烂泥底不知何年的腐尸爬满白花花的蛆虫,秃树烂桩自下而上由密转疏,崖顶惟见一棵形状狰狞的歪脖子树。
蓝衣青年立在树底,阴气为他所控,枯墨般的暗光在一左一右凝出两个浮在半空的球形结界。左侧结界中,青衣少女昏迷不醒,右侧结界却被障眼法遮蔽,看上去一片混沌。
汹汹的火烧云蔓延至崖顶时却猝然收束,聚成一线金光直直落下,好似怕伤着了什么人。
孟临川看向来人,桀桀笑道:“夜岭之下百鬼群魔,若是这么个小花儿掉下去,得香消玉殒了吧?”
结界微转,现出陆轻衣隐约有些青白的脸色:“偏还长着这样一张招人恨的脸,您说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呢,世君大人?”
见她身上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口,江雪鸿眸底暗色总算稍稍褪去,声音却依旧是冷的:“孟临川,你是还没死够吗?”
一字字伴着沉重的威压,孟临川却笃定他不会轻举妄动,不耐烦地抠着耳朵:“奉劝世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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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让后头两个碍眼的奴才收拾滚蛋,否则本公子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滑。”
对面,顾曲牙关一紧,扬起九节鞭朝他打去:“放肆!”
孟临川侧身躲过,悠闲地拂了拂手指,两侧结界也跟着收拢几寸,困在其中的少女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
江雪鸿眸光陡然冻结,抬手对顾曲、慕容道:“在崖外等本君号令。”
不是外伤,那便是内伤了?
顾曲还欲争辩两句,慕容已即刻跪下:“属下谨听吩咐。”
几息工夫后,崖上只余一红一蓝两道身影。
他这般毫无迟疑屏退了禁侍,孟临川不由兴味更浓,偏头看向左侧结界,挑衅道:“芳龄十七的处子,生得水灵水灵的,想必滋味也很好,可惜您没这个艳福消受,不如本公子替你尝尝?”
江雪鸿凝眉按剑,冷戾道:“你引我到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孟临川不可能破了神器禁制,更不可能同君怜月那般与神器感应,莫非是等着在夜岭对付他?
“本公子行事向来随性。”孟临川耸肩道,“不过是好些年没见着神女,想瞧上一瞧罢了。”
江雪鸿眉峰蹙得更深,双眸彻底变成了一片暗无天光的深海——孟临川的目的不是神器,也不是他,而是陆轻衣吗?这般猖獗的态度,他究竟探到了什么?
对峙间,孟临川突然道:“我说,别光顾着看一副空壳子啊。”
瘦细的手指轻轻拂开混沌,右侧结界表面稠墨般的晕纹褪去,莹白的光团好像海中升起的明月。
握剑的手一紧,江雪鸿瞳孔骤然掀起惊澜。
又是元神出窍!
好戏即将开场,孟临川张开双臂,按不住脸上的兴奋:“一边是空有神器的躯壳,一边是她的元神,世君不妨选一个?”
听到这熟悉的双选项,剑锋毫不犹豫出鞘,直抵咽喉:“君怜月背后之人是你?”
孟临川颔首默认:“那贱人同姜二坏了本公子不少佳兴,最后还不是被本公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闲话少说,”靛蓝宽袖随着手臂落下,结界一撤,拖长的狞笑在空中旋荡不止,“请吧,世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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