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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 北倾 34347 字 9个月前

虽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

过云捻住胡须,深叹了口气。

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说话也不表态,摆明了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可。他若是识趣,今天就该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但裴河宴并没有选择离开,他拿起镊子夹住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烫了烫杯口。

他无须向过云解释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做过哪些挣扎,过云教养他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从他坐上茶桌的这一刻开始,他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更改。

这是规则,也是他从小就必须遵循的法度。

一个茶盘洗完,过云仍是不愿与他说话。

他盘膝坐上竹席,拂袖赶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过云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这回没再坚持,放下竹镊,将茶盘恢复原样,这才离开。

那两杯茶,放在茶桌上,直到彻底凉透也没被人动过一口。

第二日一早,裴河宴带师侄辈们做完早课,就去了竹楼。

过云正在打坐,听见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自顾自专注正念。

裴河宴坐回茶桌前,煮水烹茶。

一壶茶喝完,过云仍是一动未动,似入定了般,连呼吸都轻浅悄息。

裴河宴识趣地没有打扰,只是在临走前,谦逊作礼,留下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话落,他静站了片刻。直到过云身旁的线香燃尽,他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师徒二人僵持了近半个月后,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圆川方丈都开始对此事有所耳闻。

竹楼里除来打扫的僧弥,并没有旁人。所以众僧只知裴河宴惹了过云方丈不快,可具体因为什么却不得而知。

况且这事,想要有回转的余地,必然是不可宣扬的。即便是觉悟知道内情,有方丈打听到他这,他也是瞪圆了他那双看着就精光毕现的眼睛,故作懵懂。

“啊?还有这事?哎呦,我最近寺务繁忙,都没听说这事啊。”

“让我帮忙打听一二?我这分身乏术的,要不您先帮我分担点寺务?”

“呦,您这么关心,要不亲自去问问过云老祖呢?”

这么几天打发下来,觉悟没事连房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抓到什么小辫子。

这日做完早课,觉悟撇开殷切好学的弟子们,三两步追上裴河宴,和他一并前往竹楼。待走到僻静处,他心有余悸地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没人,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怨道:“凭什么你这有点风吹草动的,我成了过街老鼠?”

“你长袖善舞,待人又和善,探听消息这种事自然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

觉悟瞧裴河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问道:“你在老祖那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还能沉得住气呢?”

“那不然要如何?”裴河宴反问道。

也是,过云老祖就是不愿意理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没想想辙?”

“没什么好想的,师父不会一直耗着我,他只是气我心志不坚,恼我舍弃修行,想磨磨我罢了。”况且,他不过是每天过去坐坐,陪老人家喝壶茶,既不用跪香又不用罚抄经书的,轻松得很。

觉悟觉得他师弟的心态还真是好,过云老祖的威吓连他都有些受不了,裴河宴受了半个月的冷眼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可能这就是亲收弟子和旁支的区别,旁人羡慕不来。

“但你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啊。”觉悟提醒道:“法界那边的壁画已经在收尾阶段了,不出一周就能完工了。虽然我之前探过师伯口风,可若是他老人家执意对你不满,了了肯定会受波及。”

事虽然不是大事,但以他们过来人的角度看。像了了这样资质优秀的年轻画师,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画做代表作后,如果能继续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画续篇,那无疑是踩了青云梯。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那都是无法估量的。

过云自然是不屑拿这等小事去威胁裴河宴的,他光是养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养着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艺术届站稳一席之地,单单是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还。他又何苦着象于这些小事,劳心神不说还有损福报。

退一万步来说,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殃及旁人。

过云修行了数十年,心境与眼界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有钻营的小辈,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点了点头,在山道尽头停下。

觉悟还替他愁着呢,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三米远才发现裴河宴没跟上来。他转身看着站在山阶处不走了的裴河宴,颇为费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么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问:“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他那不可思议的语气瞬间让觉悟醒悟过来,他猛的一拍光溜溜的脑门,夹着尾巴就出来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没那么急,我改天再来吧。”

他经过裴河宴身边时,停都没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溜着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头目送时,正好看见觉悟疑惑地用拍过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么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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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动作做完后,他不敢置信地比划了两下,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裴河宴笑了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上下都没个正形。他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楼,收整了一下情绪,抬步迈入。

过云今天没打坐也没诵经,而是在拓香。

这和他刚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样,只不过他今天来得早,过云的香道才刚刚开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开的空白时间里,他从几个储放着茶叶的将军罐里挑出待煮的茶叶,舀出备用。

水开后,他烫过盏便下了茶叶。一注水后,茶叶醒开,浓郁的茶香味几乎盖过了过云手中的香粉。

过云抬眼,瞥向裴河宴。

这一眼犹如释放了信号,裴河宴将泡好的茶端至他面前时,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双手端持,等着过云来接。

过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了过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应当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个弟子。”

过云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总共也就两个。

大徒弟寿数短,与他作伴不过五年,便匆匆离世。他伤心了一阵,自此不愿收徒,宁愿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养在梵音寺,他实在看不得一六岁小儿在群房内无依无靠,这才顶着压力,将他抱养到自己膝下,悉心教养。

裴河宴六岁已经记事,自然知道。但过云这么问,定然是还有话要说。他便只颔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对你,都是出于自愿,如今也不会挟恩图报,非让你应允我什么,这有违吾佛之道,也有悖于我从小对你的教导。”过云放下茶杯,继续用香押将香灰铺平:“但我实话实说,你确实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莫名的,让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压,惭愧不已。

过云对裴河宴算是寓教于乐,虽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小河宴时期的他。

“你当初刚被裴家抱来梵音寺时,我是最反对的。你肯定也疑惑我为什么还没见过你,就对你如此生厌,甚至不惜和圆川师兄大吵一架。”过云垂下眼,押香的动作虽慢却稳:“裴家老太太是个善人,哪怕她做主遗弃了你,我仍是如此觉得。”

因为即便是善人,也并非全善。人这一生,数十年的光阴,总会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传承数百年,仍遵祖训供养梵音寺,家族底蕴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当年出了些问题,不得已令你母亲高嫁,来换取家族前途。我抱有侥幸,想着寺里推脱,你没准还能有一丝转机。起码留在裴家,你还算有个健全的家庭,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养在寺庙,那便是天生地养,孤儿一个。”

“我知道。”裴河宴望着他,低声说:“我都知道。”

哪怕一开始他不知原由,可在过云身边二十多年,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他刚还说觉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他与过云不也一样吗?过云以为自己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他的人生,他也以为退出了了的生活便可以更改她的轨迹。到最后才发现,都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是我令您失望了。”他语气低沉,饱含歉意。

过云嘴上虽然说着对他失望,可内心却是极为赞赏他的。了了的事不算第一次了,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南啻分别时。

他得知裴河宴将佛骨念珠送给了了时,便知道,了了对裴河宴而言是不一样的。

了了第一次寄信来时,过云就在裴河宴身侧,他亲眼看着他收到信像是从泥封的躯壳中苏醒,变得鲜活生动。即使知道这样很扫兴,他当时仍是点了一句:“不想承受的重量,拿起容易,卸下却难。”

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叹了口气,既叹命运造化,又叹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舍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托。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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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舍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舍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舍。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托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回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袅袅,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刹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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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帮她挑花,成了他那天失而复得,最珍惜的相处。

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的抱着花,那点雀跃全挂在眉梢上。

两人逆着来逛晚市的客流,她跟在他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他却像是牵住了她,终于不再是擦肩而过。

可以说他悖逆,也可以说他着象。佛不渡他,他只能自渡。

放弃修行固然可惜,可固执地追求一人之法,又真的是成佛了吗?未必吧。

他执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竹榻上的棋盘时,微微停留了片刻。

过云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值得你多看的?”

“不过是看到它想起了您收我为徒时说的那句话。”裴河宴放下茶杯,“您跟我说,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而我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过云颔首,眸色幽深:“是,我说过。”

“可我觉得我像是被放上棋盘的棋子,但凡是同一个棋盘上的棋子,都有它固定的路数。”

就如棋诀上说的“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无论他是兵是卒,只能按着棋盘的规则行走。

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意外的没惹得过云不快,他反而看着裴河宴良久,笑着道:“竖子妄言啊。”

聊到这,过云早已不妄图还能更改他的主意了。

不过裴河宴的这句话看似违逆,实则也有道理。看破执着,走出框限,也许这才是真的破局呢?

佛法精深,个人有个人的渡法,他实难替裴河宴拿这个主意。

过云尽了自己的责,规劝过他,劝量过他,他执意不改主意,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随你,随你吧。”他长叹了一口气,怕裴河宴高兴太早,又补充道:“不过按寺里的规定,想要还俗,得等一个月满,举行了还俗仪式才算了结。你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你是我的徒弟,又受梵音寺供养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按规矩办事吧。”

这个事,宜迟不宜短。

过云虽然被说服了,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拉了张脸,不快道:“这件事你不许往外说,等一个月期满后我自会找觉悟给你安排。这一个月内,你既然还是我佛门的俗家弟子,就继续给我持好戒,不许松懈半分。”

第七十八章

得了过云的首肯,裴河宴这才准备离寺。

他与来时一样,走时也悄无声息。

觉悟忙完寺务来山腰上的小院找他时,别说人影了,连个蚊子的影子也没瞧见。他看着满屋黑寂,骂骂咧咧。

明明上午人还在,晚上就不见了,有这么急切吗?

走了也不知道提前和他说一声,他都一把年纪了,爬个山容易吗?

觉悟腰酸背痛,想立刻下山是不行了。他推开木篱搭的院门,在屋前廊檐下的躺椅上坐下。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笃定裴河宴是离开了寺庙,而不是中途去哪耽搁了没回来。这么点事,他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都用不着求证。

夜还不算黑,薄薄的一层暮色下,竹林与森木的轮廓尚还依稀可见。

觉悟放松地将头靠在椅枕上,仰望夜空。要说梵音寺里哪个地方生活水平最高,那无疑是裴河宴的这个小院了。

寺里的僧人大多懒散,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说好听点那叫简朴,照实了说那就是得过且过。觉悟自小就喜欢和裴河宴玩,除了两人际遇相当外,便是图他那一双玲珑手。

他仰起头,四下瞧了瞧。

隔壁的客房门口悬了两盏竹灯笼,这是裴河宴这次回来,闲来无事亲手做的。

觉悟上回来时,他刚劈了竹子,在截长短。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想做什么,嗑着瓜子随口问道:“你现在立骨都换竹子了?竹子脆性多大啊。”

他说完,还啧啧了两声表示不赞同。

裴河宴裁完竹条,又用工具将表面打磨平滑:“给了了做灯笼用的。”

梵音寺寺里清闲,吃过晚饭就无事可做了。她喜欢散步消食,罗汉堂的后院里,方丈种了不少花,不同季节开不一样的花,她似乎很喜欢。

锦鲤池也是,她一停便会停上很久。

夏天快来了,天日虽然变长,但她估计会玩到更晚归一些。门外挂个灯笼,起码能将院子照得明亮一些。

觉悟听完,对他如此笃定了了还会回来这里感到十分费解:“你就这么确定老祖会放你走?别人也就算了,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他亲手带大的,这感情可不一般啊。”

说完,他似乎还嫌这句话不够扎心,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就算老祖同意了,你就这么肯定了了还愿意?”

裴河宴手中打磨用的锉刀顿了顿,他眯细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要用来做榫卯连接的竹梢,云淡风轻道:“不确定。”

觉悟那口瓜子皮没吐出去,他呸呸了两声,灌了口茶:“那你在这瞎忙活?”

“要是谁都能提前窥知答案,还需要做什么选择?等看到结果才去做,那岂不是事事落空?”他轻笑了一声,丢下手上打磨好的竹条,又换了另一根。

竹制的灯笼轻便一些,即便她想拿在手里也不会太重。

觉悟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作为兄长的颜面,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要不说裴河宴适合修行呢,光这嘴里说出的话,就比他能糊弄人。

他想到这,笑了起来,眯着眼往山巅上看。

山阶的尽头是一浮阁,那里曾是昭和公主在梵音寺礼佛时,拂宴法师特意为她修建的寝殿。当时的梵音寺,还是大雍王朝的皇帝钦封的大慈恩寺,是真正的皇家寺庙。

为避免寺里的僧人冒犯公主,公主的寝殿与日常礼佛用的佛堂都伫立在高高的山巅。即便岁月老去,宫殿腐朽,仍是能从那斑驳的时光痕迹中看出曾经的恢弘与世变沉浮。

他自然已经无法获知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时光遗留下来的残迹与那点零星的遗存,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拂宴高僧与昭和困于礼俗,遗憾错过。

但愿河宴与了了,能终成眷属。

——

回重回岛的航班上,夜航困乏,乘客睡了大半。

裴河宴又重新过了一遍待办事项,这才关闭手机,准备小憩片刻。

他刚闭上眼,就想起了过云在他临走前问的那一句:“你做的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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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乐于看见吗?即便你得偿所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一时新鲜?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有考虑过她可能未必会接受吗?”

一连三问,犀利得他差点哑口无言。

他当时回答:“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自愿承担。”

包括她会无法接受,也包括她只是一时新鲜。

他做这个决定时,本就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一切皆出于他的本心,他既不会让了了承受他的罪业,也不会将这个选择看作是个赌注。

人不能总是这么贪,还没付出就想着索要回报。

裴河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忐忑,可返程的途中,他距离天空这么近,往上看是无垠的夜空里无遮无挡的星辰,往下看是旷野之上璀璨的灯流与繁华的城市。

他置身其中,有一种坦然的无畏。

他不觉得他此前的彷徨是可耻的,是不坚定的。相反,他一步步踏碎他将来要面对的困境走向了了,是一种释然到无所敬畏的从容。

他愿意接受一切,包括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给了了的唯一答案。

——

了了对这半个月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裴河宴回梵音寺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淡淡的失落。虽然她抗拒着再交出自己的心,可感情这个事若是能自由控制,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梵音寺的壁画能否接手,她已经不做考虑了。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实在不太适合再和裴河宴频繁见面。

这不仅是对她的考验,更是折磨。

正是因为她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沙漏中簌簌往下掉的沙子,她才会觉得时间如此紧迫,崭新的一天不再是新的开始,而是垂垂晚矣的倒计时。

了了太过紧绷,连了拙都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他疑惑地去纠察了合同上的时间,待反复确认他们的时间充裕后,他困惑地将壁画的工程重新梳理了一遍。

了了起初还没看懂他在做什么,等看到他在掐算工期时间后,顿时哭笑不得:“你不用焦虑,壁画工期没有问题。”

“是你很焦虑。”了拙说道。

了了没否认,她也无从否认。

连了拙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她这样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适合工作了。

壁画是个要求高,且操作精细的艺术工作,情绪好坏对壁画的呈现是有直接效果的。所以她当机立断,下午放假!

了拙白捡了一下午,替她拎着工具箱先回了禅居小院。

他每天都很忙,清晨做早课,白天给了了打下手,闲下来的空余时间不仅要完成功课,还要照看他的花花草草。

这两天,重回岛上空乌云密集,时不时的还要刮上几场大风。他刚移栽的小树,因小师叔不在,无人替他照料,花瓣和叶子落了一地。

他今天难得有一下午的空闲,等会就得抽空先把花瓣和落叶给扫了。

了拙放下工具箱,拿了扫帚往院子里走。他边走边抬眼看了看卷着边的厚重乌云,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看样子,傍晚得有一场大暴雨。但小师兄她好像……没带伞。

他一时分神,直到走到树下,扬起扫帚作势要扫,才发现——诶,他早上出门还看见的满地叶子呢?

——

了了原本想去千佛地宫待着清静清静,可惜她到了闸机口,却因为权限不够没法进入。她灰溜溜的,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原路返回。

楼峋策办的展会已经在布置会场,他这几日又回了京栖,去检查出展的珍宝名单。下周,展会就即将开始,为期一个半月。

她无人可寻,无处可去,更无事可做。

可这半天假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她得尽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回来。

想让心情变好,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花钱。

了了从法界出来,找出之前收藏的一家定制服装店,按地址找了过去。

她一路步行,沿途且走且看,并不着急。等找到服装店时,店内只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在给客人调试新衣。

了了见状,不好打扰,就绕着成衣区转悠了一圈。

这家高级定制的服装店是做真丝面料的,光是模特身上展示的成衣,了了就看见了香云纱、宋锦和杭罗。

难得的是,香云纱这类过了泥,颜色偏暗沉的丝料做了时兴的连衣裙款式,倒有别致的风雅。宋锦做的外套和马甲倒是和了了之前在京栖看到的差不多,几乎都是类似的版型,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布料的选择和一些细节方面上的处理。

她不确定这些衣服是不是客人定制的,不能触摸。只能强忍着手痒,用眼神一遍遍地去捕捉布料上细微的暗纹和金线。

给客人调试尺寸的女孩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她,随声招呼道:“随便看啊,有喜欢的稍坐片刻,我忙完就来。”

了了随意答应了一声,走到等候区的沙发上坐下。

二十分钟后,女孩终于把上一位客人送走。她给了了倒了杯水,递过来的同时叠声抱歉:“对不住啊,让你久等了。你刚才看了有喜欢的吗,还是想要挑布料做定制?”

了了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起身询问:“这些是售卖的成衣还是客人定制的?”

女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都是成衣,你有喜欢的我拿给你试试。客订的衣服都在另一个房间。”

了了这才放心,一般的服装店和做定制的不同。有些定制的客人很介意自己的衣服被除了裁缝以外不相干的人触碰,了了就是这样,所以她才格外守规矩。

她将刚才看上的几件挑出来:“这些,我都想试试。”

她试了一件宋锦外套,为了搭这件外套,又试了一条鱼尾裙。后来林林总总的,一口气挑了五六套。

听到价格不贵,她又返身折回去把刚才忍痛割舍的罗锦上衣一并带走。

那个女孩就靠着裁剪桌笑眯眯地看着她反复为难:“不急,你慢慢想。”她转头努了努嘴,示意了了往外看:“雨下挺大的,你好像没带伞。”

沉迷购物的了了这才看到服装店外头如同世界末日般骤然降临的雨幕。

那滂沱的雨势,像是要把天都倾倒下来。雨珠被风吹打着,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服装店的玻璃门也被狂劲的大风吹得不断开合。

雨水混着从夹缝中卷入的风,似恶作剧得逞般,得意洋洋地扬了了了一脸。

她目瞪口呆……

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第七十九章

重回岛阴沉了好几天,每天都是乌云密布却悬而不下,就跟放羊的小孩,三天两头的说着狼来了似的,可等狼真的来了时人群早已麻木。

了了就是这样。

她出来前不仅看了天色,还看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上显示的局部降雨与前几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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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辙。谁能想到它今天会将之前积攒的雨量一并给下了。

她想起自己出发前,心存侥幸,路过搁放着租借雨伞的大厅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会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沉默。

好在她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原本还规划着去喝杯咖啡,买束鲜花。但遇上能将道路彻底清空的大雨,有些事也不是非做不可。

毕竟,在咖啡店发呆是这么过,在花市闲逛也是这么过。

重回岛是一座充满佛教信仰的旅游小岛,除了主干道,岛内生活区几乎没有车辆通行。

陡然遇上像是飓风来临的暴风雨,路上的行人早早进行了躲避。临街的店铺也迫于风势太大,接一连三的拉下了卷帘门。

了了隔着服装店的橱窗看了好一会,女孩以为她是在惆怅雨太大没法回去,笑着安慰道:“这下好了,可以留下来慢慢挑布料了。”

了了在挑成衣时,问了不少布料和裁剪工艺方面的专业问题。女孩一听就知道她是丝绸面料定制的常客,原本想给她推销一款新出的花色。她连样布都取了出来,可了了在惊艳过后,仍是摇了摇头:“原料定制的周期太长,两个月后我都不在这了。”

“我看你不像是游客,还以为你就在岛上。那你是来禅修的吗?我这里有很多顾客都是来修行的女居士。”

她说完,了了顺着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几套类似道袍形式的香云纱,抿了抿唇,轻笑道:“我过来工作的,最多半个月,我就结束离开了。”

听她这么说,女孩附和着点了点头:“这是有点不太方便。”

定制的服装是要根据客人的三围尺寸,再按版型去手工缝制的。光是出版调整就要客人过来试穿两次,再按实际的试穿效果做细微调动,无论哪个环节敷衍了都不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拍量尺,激动道:“我有一件旗袍,花色和版型都很适合你。你看了绝对喜欢,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试试。”她说着就要往另一间放满定制的房间去,走了两步,又怕了了误解她是利欲熏心,逮着机会就要给她推销,忙解释了两句:“不买没事啊,这件本来也是我的非卖品。我一直没找着能适配它的人,穿着不合适的顾客就算是看上了我也不卖。我见你是同好,所以才想拿出来跟你鉴赏。”

了了被她的直爽逗笑,刚想回说两句,女孩已经拧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刚巧,了拙的语音通话也发了过来,她只好作罢。

了了一边接起一边把腰倚在了裁剪台上:“了拙。”

手机另一端的了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接通,过了几秒才匆忙接话:“小师兄,是我!你现在在哪啊?”

了了抬眼看了看服装店的门头,给他报了个店名。

了拙对岛上的店铺不太熟悉,女装店他就更不知道在哪了。他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店名,又问了了:“雨下这么大,你回得来吗?”

了了转身,隔着服装店的橱窗往外看了一眼。

就这一会功夫,雨下得天地同色。外头感应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明明是黄昏,却骤黑如夜,真像是天地倾倒,即将合为一处。

她也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叹了口气:“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我就被困在服装店呢。可能得等晚一点,雨下小了去借把伞。”

了拙顿了一会,问:“那我去接你吧?这雨估计得下一夜呢。”说完,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很快补充了一句:“你就在那等着,我来了给你打电话。”

话落,了拙马上挂了电话。

了了那句“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便听了一耳朵的忙音。

她奇怪地看了眼挂断的电话,她说不上来具体有哪里不对劲,可了拙做事斯文,还从来没有这么张皇紧张过。要不是整通电话里没提半个“钱”字,她都要怀疑了拙是被谁绑架了。

“来了来了。”女孩一手拎着衣架,一边用小臂托住裙摆,将她那件独一无一的孤品从定制的房间内取了出来。

她先把衣服挂在了衣架上,随后小心地将裙摆铺平。做完这些,她转身看着了了,那眼角眉梢微扬,眉宇间聚着不得了的小得意。

了了也确如她所愿的那般,在看见这条旗袍时,眼神里盛满了惊艳与倾羡。

旗袍的款式无非就那些,不是做裁缝的,可能对款式之间的那点细微分别完全无法区分。

了了在京栖做过两身旗袍,可她没有合适的场合能穿,便一直闲置在衣柜里。不过好在旗袍的样式经久不衰,只要身材尺寸没有太大出入,无论何时都还能取出来穿用。

眼前的这一件,剪裁与做工都极似苏绣。苏绣的绣工是出了名的好,苏州一是绫罗绸缎,一是玉石类的雕工,都是鼎鼎有名的。了了在京栖做定制的裁缝老师就是苏州来的。

她背着手凑近了去看布料,店里只有几盏照明用的白炽灯,冷色调的灯光下丝萝的色彩有些失真。但不难想象,这种嵌着金线的鎏金底胚暗纹在阳光下会有多么流光溢彩。

了了寻了好几个角度去辨识暗纹,相比普通丝料店那些大众底胚,这匹布料应该是用染好色的蚕丝做绣织工艺才能织出这样的效果。

“这是什么底纹?”她问道。

“底纹绣的是佛窟,团纹映花的底色。”女孩双手环胸,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但佛窟的图样太显色又会显得有些老气,不适合年轻女孩,所以我就把它作为暗纹,只有在阳光下走动时,才能看到。”

她随手将软尺挂在了脖子上,催促道:“赶紧试试吧,上身效果更好。”

了了确实心动,便没推脱,她将旗袍接了过来,进了试衣间。

不得不说,做裁缝的人眼神都很毒辣。她也没上手量过她的三围,仅凭一双眼睛观察,辅佐她之前试过的衣服,几乎就将她的尺寸判断得大差不离。

她系上盘扣,低着头从试衣间走出来。

等她将衣服调整好,抬起头时,女孩眼里的惊艳极大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受光线所限,她只有转动身体时才能看见布料上如同游走般闪过的团纹。

“好看。”女孩拍了两下掌,由衷道:“真的很好看。”

这件旗袍像是给了了量身定制的,除了袖口和腰线不够服帖外,无论是领口还是下摆,在收边与描画她身体曲线时都恰如其分的刚刚好。

雨势减小了一些,裴河宴撑伞站在榕树下,静静地看着服装店内巧笑嫣然的了了。

他是在她进试衣间之前到的,她俯身在看旗袍时,被店内的模特遮挡了大半。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这家服装店里,刚想给她打电话时,她站直了身体,与她身旁的女孩在说些什么。

他不过多看了两眼,便见她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裴河宴不想扫兴,干脆在树下等了一会。

重回岛的生活区很紧凑,留下来的岛民很少。商圈全是对外的,一条街一条街的海鲜排档与纪念品店,全是开给来旅行的游客。

这几年,禅修似乎成了年轻人新的放松方式。来重回岛拜佛发愿的香客年龄也普遍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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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年轻化。像这样的服装店,岛上全部加起来也不出三家。

而这家,几乎在居民区里。

他导航过来时,系统优选了最近的路线,将他的车拦在了巷子外。他撑伞走进来,才发现这是曾经的老城区中心。如今,随着中心外移,这里几乎只剩下这最后一小片商铺。

了了能找到这来,还是挺出乎他意料的。

服装店内,女孩已经着手给了了量尺寸了。

她腰太细,腰间的收线不够,虽说不影响整体效果,可不够贴身,这穿着效果立减一半。她让了了抬起手,转身面对橱窗,用软尺从她腰前圈至腰后。

了了配合地转过身。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远处的理发店门口,红蓝白配色的彩色圆筒勤勤恳恳地不断交旋。各种各样的光带彩条,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这片紧凑的商圈渲染的像是城中之城,既繁荣又逼仄。

可所有的炫彩离奇里,了了独独看见了站在榕树下撑着伞的年轻男人。

他不再是一身慵懒的长袍,而是身着挺阔的黑色衬衣与同色的长及脚背的长裤。他撑着伞,伞面压得很低,来遮挡从树叶上霹雳砸落的雨滴。

他脚边是雨水蓄出的水溏,染了灯光的雨珠像是从天上坠落的流星,密集的雨丝纷纷落在他周围,像是一个星球的陨落,却连一丝碎片都没能殃及到他。

等风势过去,他往上抬了抬伞,漫不经心地往橱窗这看来。

四目相对之际,他似乎没想到会与了了对视个正着,眼中对周围环境的漠视像是瞬间褪去了黑白,染上了色彩。

裴河宴就这么撑着伞看了她许久,隔着一条青石板路,他方才并没有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直到此刻,她离橱窗很近很近,近到他将她身上所有的起伏弧线都看的一清一楚。连同她眼里的惊讶和那一丝尚没来得及藏起的怯弱。

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了了穿这么贴身的旗袍。

她注意着分寸,注意着距离,伪装成还没长大的小孩,无论是衣着还是行为都有些稚气未脱的可爱。可原来,她并不只有这一面。

她将自己包裹得太好,也隐藏得太好。

他没站在原地继续等候,而是步履从容地踏碎了满地的水溏,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短短的几步路里,他藏在伞下的那双眼,眸色幽深,始终锁定着她。了了像是被标记的猎物一般,在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连挪动半寸都做不到,只能被动的承接着他的视线。

裴河宴走到服装店的门口后,没有立刻收起伞,而是斜下伞面,不让雨水顺着他推开的玻璃门淌入室内。

在不确定店内是否方便他进入的前提下,裴河宴没有进去。

他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了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只看着她,低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第八十章

他拉开玻璃门后,阻隔雨声的屏障自然就消失了。那哗啦啦的雨声和摇曳的风声混响着,将屋内的宁静彻底打破。

女孩正在给了了量臀围,冷不丁的开门声和即时涌入的风雨声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去,第一眼没看实,惊鸿一瞥里只留下了这个男人分外英俊的深刻印象。再想抬眼仔细看时,听见他说是来接人的,她瞬间兴趣减半。

这屋子里总共就两个人,既然她不认识,那对方只能是来接这位姑娘的。

“稍等啊。”她随口招呼了一声,快速用笔把了了的臀围记在本子上。摘完数据,她抽空撩了两人一眼,说:“伞拿进来等吧,没关系。”

了了被一卷软尺困住,只能随着女孩摆弄。她虽然有一堆疑问,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只得暂且咽下,补充了一句:“店里只有我们,你进来吧。”

见她居然懂自己在顾虑什么,裴河宴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稍一颔首,收了伞进屋。

他以前从没来过女士的服装店,尤其是这种店小货多,恨不得把布料堆到天花板的。连一个橱窗里的模特都能如此忙碌的女装店,想来老板也不会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人。

了了生怕他局促,连试衣服的心情也没了,轻声催促道:“好了吗,我可以换下来了吗?”

“别急啊。”女孩把软尺挂回脖子上,又从衣架里挑挑选选,抽出一件更贴合了了身材的黑金色旗袍:“你再去试一下这一件,我看看你上身的尺寸合不合适。”

了了下意识瞥了眼裴河宴,有些迟疑:“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在他的面前试换衣服,还是旗袍这种十分贴合身体曲线的款式,她光是想想就不自在极了。

也许是因为家庭中母亲角色的缺失,了了在衣着方面一直有些不自信。她可以穿得潦草随意,却无法坦然的精致。

这也是她买了一堆布料定制,却时常把它们压箱底的原因。

“改天干什么?你再换一套让我参考下收腰的效果就可以了。”女孩把衣服连同衣架一并塞入了了怀中,边说边轻推着她的后肩把她推进试衣间里。

其实尺寸量好,怎么收改衣服,她脑子里已经自动有了一套方案。这套黑金旗袍,单纯是她私心想要看了了试穿,才随意套用的借口。

毕竟,像她这样适合穿旗袍的身材,还是挺难遇到的。

女性的身体曲线各有各的美丽,大众化的服装市场不会像服装定制一样特意贴逢个人的身体曲线,扬长避短。而是靠各种试穿搭配,去挑选适合自己的款式。

前者是人去适配衣服,后者是衣服为人服务,这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试衣间内,了了捧着旗袍,欲哭无泪。她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小心地脱下身上的这件孤品,换上黑金旗袍。

这家服装店实在小的很,满是货架和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存料。试衣间连个房间也算不上,一块布料配上滑轮,一扯一拉简单地隔绝了视线便算了事。

了了心理包袱重得很,裴河宴来之后,她轻松享受的心情瞬间就被紧张与凝重取代得一干二净。她听着自己脱换衣服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动作太大,造成布帘起伏的动静时都在想,他就在几步外,是否会察觉得清清楚楚。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饶是裴河宴并未刻意留心,她滑下裙子侧摆上的金属拉链以及解开旗袍的布扣时,衣料摩挲发出的动静仍是无孔不入。

店内太安静,那个女孩正俯低了身,指间转着笔,在翻看尺寸数据。想到什么,就用已经钝得只剩下一个平角的铅笔芯划写两笔。

至于屋外的那点雨势,在隔音颇好的服装店内,起不到一丝遮盖的效果。

他微抿着唇角,背过身去看着橱窗外。

他刚转过身,了了掀开布帘,走了出来。

女孩闻声看去,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了了脸颊微红,也不知是在狭小的环境里脱换衣服热的,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这黑金的也好适合你。”女孩帮了了调整了一下衣肩,目光在她的腰线与臀围处流连了数秒,低声道:“你看着有些清瘦,这腰臀比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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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天啊。旗袍最怕平板身材,你这前凸后翘的太适合了。”

了了被夸还是挺开心的,只不过她确实有些没了耐心。

女孩也看出来了,她满意地拍了拍了了的肩:“行了,去换下来吧。那件旗袍我就按这条黑金的效果给你改了,改好了就通知你,绝对不超过半个月。”

了了如蒙大赦,飞快地点了头,钻回了试衣间。

裴河宴收回在玻璃倒影上的视线,转过身,询问她是否付过钱了。

他声音压得低,了了听不清,只听到两人似乎交谈着什么。等她换下旗袍出来时,他已经付好款,把她一下午的战利品都拎在了手里。

女孩转头接过了了手里的两件旗袍,将黑金的也打包装入袋内,然后十分自然地递给了裴河宴:“这件送你了。”

当然,这句话是对了了说的。

裴河宴拎过衣服,抬眸看着了了:“都在这了,走吧。”

他这句话就很有点耐心告罄的意味,反正了了是这么解读的。

她没再磨蹭,把塞在衣服里的头发从后领捞出,简单整理了一下,快速说道:“我的微信就是手机号,有什么事你发我微信就好。”

女孩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着两人离开。

这两人挺登对。

要是每个财主都长得男俊女靓的,她可以十天不合眼的做衣服。她美滋滋地想。

——

外头有些冷,了了刚才试换衣服时的那点热气才出了服装店就所剩无几。

裴河宴撑起伞,伞面往她那偏了偏,将她和她的衣服全笼在了伞下。

“车停在巷口,得先走出去。”他简单解释了一句,配合着她的步调往外走。

“了拙也来了吗?”了了问。

“他没有。”

雨夜混沌,视野在这样风雨交织的夜晚也变得迟钝了不少。青石板铺的路本就凹凸不平,哪里有水坑,哪里是高点,在伞下几乎分辨不清。

而巷子里的路灯又安装得很吝啬,几乎五十米才有一个。

粗沉的电线盘虬着,将本就狭暗的巷子压得像是喘不过气来。

了了怕挨得他太近,走路时始终低着脑袋,留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不照看前方,以至于巷子侧门处忽然闯出一个小孩她也没能提前预判。等听到追逐跑动的动静,再抬头时,十三岁的男孩几乎已经撞了过来。

裴河宴握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了一下,拉着她险险避开。男孩也是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仓皇地抬头看着两人。

好在他穿着雨衣,摔倒时也是有意识地保护了一下自己。

他身后,家长推着自行车追出来,也没道歉,也没牵起小孩,只吝惜地给了一个冷漠的眼神,便和自己拍着屁股站起来的男孩从巷子口拐了个弯,很快走远。

了了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裴河宴一眼。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胳膊没松开,眼神刚从前方的父子身上收回,低下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莫名其妙,两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了了头一回看见他眼里那匪夷所思的茫然,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河宴一向都是沉稳到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裹挟他的镇定自若,就算遇到了棘手的事,他也能在短暂的思索后,不慌不忙地信手解决。

她真的是头一回看到他露出这样纯然的眼神,不像他,却格外真实。

她一笑,巷子里阴沉诡寐的气氛也消散了个干净。

他看着她,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刚才还拘束紧绷着的气氛瞬间瓦解,她笑得停不下来,既不理解那对父子是什么情况,又在回想起他的愕然时觉得十分好笑。

也许是了了的笑声太有感染力,裴河宴侧目看了她好几眼,勾起的唇角再没有放下。

她好不容易笑够了,问裴河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他说:“本来是昨晚的飞机,凌晨就能到了,但航线上遭遇了恶劣天气,飞机折回湫安迫降,早上才重新起飞。”

他原是迫切的想要回来,哪怕是早上一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急切什么。可心里越急越慌,现实越事与愿违。飞机在上空徘徊着,像是永远飞不到目的地。

眼看着航班超出预计降落时间也没有准备下降的趋势,他才终于明确,天亮之前他都无法回到重回岛。

不过短暂的烦闷后,他看着舷窗外的夜色,快速地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原先落地后就想见的人和想说的话在枯燥无聊的等待里,在被反复的琢磨和推敲后,因为不妥而最终改变了主意。

他还有一个月的持戒期,期满才算真正拥有和她平等的资格。

他不能急,越急越容易出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裴河宴先把了了送上商务车的副驾,见她疑惑,他解释道:“车是我开的,上车再说。”

他看着她坐好,这才撑着伞大步绕过车头,收伞上车。

雨势似乎又有变大的趋势,砸在车玻璃上化成一个个豆大的水印,将整个车窗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车辆启动后,雨刮快速工作。

裴河宴打开空调,将车内的温度调高,循环进气,以免淋雨后受寒着凉。

主道路上已经阻塞严重,雨刮刷开的短暂清晰里,能看见前方一片猩红的尾灯,连绵不绝。

了了在岛上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车。可能今天整个重回岛上的车,全都堵在这了。

她抽了纸巾擦湿了一半的手臂,纸巾洇湿后,她刚要找可以短暂容放纸巾的废弃袋子,他已经伸出手,将她用过的废纸随手接过,塞进了衬衣口袋里。

在服装店里了了就觉得他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异样感在此刻,因为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重新变得强烈起来。

她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可密闭的空间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尤其是车外还下着那么大的雨。一个雨夜,把她的感官和情绪全部放大了数倍。

她甚至有了些想挑衅他的驱迫感。

“纸巾是我用过的。”了了提醒。

裴河宴不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仍是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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