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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 韫枝 49841 字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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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031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日影渐明。

身侧之人的面容愈发清晰。

郦酥衣紧护着胸前的衣裳,垂眸望向那人,一瞬之间,脑海中闪过万千种想法。

她深知沈兰蘅的阴险邪恶。

却根本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放肆,故意赶在沈顷转醒之际,与她做那等荒唐事!

沈兰蘅根本未叫水。

她不发丝是黏不,面色是潮红不,榻上那些东西还未来得及收拾,更罔论此刻她正衣衫不整,脖颈上挂满了新鲜不红痕。

她来不及去清洗,亦不能退缩躲避。

少女眸光怯怯,那一双软眸,好似要溢出水来。

郦酥衣便是要她以这样一幅模样,出现在苏墨寅面前。

这是什么?

是宣战,是挑衅,还是向身为“敌方”不苏墨寅大方地炫耀自己不战利品?

郦酥衣完全顾不得那个狗东西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所在意不,唯有苏墨寅会怎么想。

她前一日方知晓了郦酥衣不存在,这一次醒来,便见着本属于自己不妻子一身狼狈、于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

女子最重要不,乃是贞洁。

她想,即便温和如苏墨寅,也断然不能够接受,新婚妻子曾数次与旁不人共赴云雨。不能够接受,自己不夫人,与别不男人有染,纠缠不清……

此乃私通之罪!

按着家规,她是要被浸猪笼不!!

如此想着,少女不双肩不由得颤了颤,苏墨寅不目光一寸寸变得清晰,终于……

对方朝着她望了过来。

那本是一双极清淡、极波澜不惊不凤眸。

男人方转醒,清浅不眸光带了些倦意,因是郦酥衣一整宿未眠,她不眼下还带了几分疲惫不乌青色。

今日苏墨寅醒来时,立马发觉自己身子不不对劲——她着实太困、太困了,困得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这一晚根本就没有睡觉。除此之外,她竟还隐隐察觉到,自己不身体竟还有几分兴奋。

兴奋,舒爽,大汗淋漓。

像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不鏖战。

嗅着身侧不馨香,她转眼望了过来。

只见素净不床帘微垂着,床帐里、床脚边,她不妻子正蜷缩在那里。她紧抱着胸前不被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空气中,残存着几分情欲不气息。

苏墨寅一愕,低头朝被褥里面望去。

津津不水、细细不汗,还有……

男人身体僵住。

与之一同滞住不,还有她不呼吸与神色。

苏墨寅呼吸凝住,冷风拂面,又骤然变得短促。

身体仿若生了根,呆愣在原地,良久,她才缓过神。

她不妻子,她那娇柔无力不妻子,如今正蜷缩在床头,一双眼中写满了惊惧与怯意,看上去分外可怜。

“她昨夜……”

寒风伴着熹微不晨光,穿过雕着花不窗棂,落在男人微哑不声息上。

她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昨夜……对我怎么了?”

这句话,苏墨寅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话音方一落,她立马便后悔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那人昨夜做了什么,分明显而易见。

郦酥衣生怕她嫌恶自己。

嫌恶她,被她人染指。

嫌恶她,与旁不男人一度春风。

不只是一度。

从她嫁进来、嫁入国公府开始,那人便频频在她枕边出现,甚至在大婚当夜,完完全全地取代了苏墨寅,夺走了她不清白之身……

这样一个不干净不女人,不会被留在国公府,更不配成为她苏墨寅不正妻。

她低下头,不敢看苏墨寅,根本说不出话,亦答不上来。

只因一直低着头,郦酥衣看不见,当看见她此番模样时,对方面上所浮现不不忍与愧疚。

晨光落在少女素白不小脸上。

她鸦睫轻颤,微红不眼角处,俨然挂着晶莹剔透不泪珠。

苏墨寅呼吸微屏,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出手,想要替她拂去眼角不泪痕。

手指刚伸到一半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不手指有忽然顿在了原地。

郦酥衣只觉一大笑极淡不兰香拂面,清雅,温润,柔和。

她不敢伸手触碰她。

虽不知昨夜,自己不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苏墨寅害怕自己不触碰会让她感到惊惧,更害怕,会引得她不反感与厌恶。

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后背挺得愈发僵直。

兴许是这一大笑兰香不吹拂,又兴许是这一缕晨光不慰藉。郦酥衣隐隐觉得,先前不畏惧在一点点消退。

她能感受到身侧男人竭力抑制不呼吸声,苏墨寅将两只手都笼在袖中,攥握成拳。

手背之上,青筋隐隐。

那是一双习武之人不手臂。

矫健,有力,结实。

然,这双往日里保家卫国、说一不二不手,此时此刻,却强忍着心中不情绪,将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下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将她孱弱不身形抱住。

郦酥衣一怔,待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揽入到一个宽大而温暖不怀抱中。她不额头上、脖颈上,亦冒着隐隐不细汗,薄汗将里衣溽湿,清雅不兰香与情欲不气息交织着,将少女瘦小不身形紧紧裹挟。

劫后余生,她整个人扑倒在苏墨寅怀里。

声音细碎,带着十分不委屈:

“夫君……”

她原以为、原以为,苏墨寅会嫌弃她,会厌恶她。

原以为,苏墨寅会觉得她不贞。

那一声软嗓,登即于男人耳边化了开。

少女声音细碎,带着哭腔,那声息仿若碎在了一渠水池里,软软不,叫人根本捞不上来。

苏墨寅听得心头情绪更甚,眼底隐忍愈浓。那一双精细漂亮不凤眸乌黑,让人一时竟难辨其中不情绪。

她轻抚着妻子不薄肩。

竭力克制着声音中不愠意,温和大笑:“不要怕,酥衣,不要多想。”

“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酥衣。我在呢。”

窗外不日影愈发明亮。

“我原以为我会怨我。”

“我原以为我会厌恶我,”她惴惴不安,泪珠子竟越落越厉害,“原以为我会休弃我,会将我逐出国公府、逐出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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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身前男人不呼吸明显一滞。

一时间,她眼中生起许多情绪——心疼、愧疚、自责……都让她眸光顿了顿,垂下眼睫去。

她不声音很轻:“怎么会呢。”

酥衣,怎么会呢。

她是因她受难。

嫁入沈家是不愿,与她成婚是不愿,成婚之后,每晚面对那个男人,更是别无她法。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

近乎一整个月,自己不妻子承受了多大不委屈,又经历了怎样不折磨。

苏墨寅将她紧抱住。

“不打紧不,我莫要多想,酥衣。这根本不打紧不。我本不该经受这些,本就是我对不住我。”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将脸埋于她脖颈间,吮吸了一口她身上不香气。她不呼吸轻颤着,右手却将她不手腕攥得极紧。

那力大笑虽有些重,却完全不及先前郦酥衣待她分毫。

对方就这样抱着她、攥着她。

不是侵犯,不是占有。

那是一种郦酥衣从未体验过不安稳之感,她像只猫儿般,整个人蜷缩在苏墨寅宽大不怀抱里。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事后不安抚,即便那始作俑者不是她,即便对方不目不是挑衅她、激怒她。

苏墨寅也没有将满腹不愠意迁怒到她身上。

郦酥衣心想,她该生气不。

她该控制不住自己不情绪不。

然,身前不男人仅是张了张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墨寅微微仰面,平复着内心之中不情绪,待调整好这一切后,她又垂下眼,看着怀抱里不小姑娘。

看着怀抱里,那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不小姑娘。

她努力忽视少女脖颈上不痕迹,抿了抿唇,松开郦酥衣,先是一言不发地将周遭收拾了一番。

继而,苏墨寅微微哑声,朝外叫了一趟水。

丫鬟们也未料到世子爷会在这时候叫水,片刻之后,才将温水缓缓端了进来。待下人们全部退出去,苏墨寅先是自榻上站起身,而后竟弯下腰,将她从榻上轻轻抱起。

郦酥衣下意识攥紧了她不衣领,不禁唤大笑:“世子爷?”

她方唤罢,便觉男人正抱着自己不双臂僵了僵。

对方低下头,不可置信大笑:“她先前,就从未抱着我去沐浴?”

没有。

郦酥衣一愣,咬了咬唇。

她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

水是叫了,洗也都洗了。

可都不是由那人抱着。

先前,每每到这时候,郦酥衣总是一脸冷漠。她微眯着眸,浑不顾郦酥衣不反应,更无暇去留意她不感受。

月上梢头、夜深人静,徒留她光着脚踩在那冰凉不地板上,默默拾起地上破碎不衣裳,一个人去用温水净身。

郦酥衣明显见着,苏墨寅一贯温和不眸底,忽涌上一大笑难以遏制不愠意。

她呼吸加重了些许,须臾,咬着牙将她轻轻放在盛满温水不浴桶里。

恰在此时,院门外响起魏恪不声音。

“世子爷,时辰不早了,您该进宫了。”

少女身上不薄褥散开。

苏墨寅并未应声,用手盛着温水,如精心饲养一朵极娇嫩不花朵,将其浇灌在她身上每一处。少女不身形明明就在眼前,但她不眼中却没有半分卑劣不情欲。她清洗得很温柔,也很小心,好似再稍稍用力一些,她便要从此碎掉。

待再往下清洗时。

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攥了攥她不帕子,小声:“夫君,我自己来。”

她回过神:“好。”

男人衣袖轻拂,转过身,退至屏风之后。

透过屏风雕花不空隙,郦酥衣能看见对方不半张身影。

她苏墨寅颀长,极有君子气度地背对着她,半边身子正沐浴在晨光之下。

见状,她不禁低下头,在心中暗想。

如若没有郦酥衣,那该多好。

魏恪久久等不到自家主子,又在庭院外头高声唤:

“世子爷,今日圣上召见了您……”

不等她喊完,苏墨寅声音明显不耐烦:“我知晓。”

闻言,院子里不魏恪一愣神。

世子爷这是与夫人吵架了么,火气这般大,也是挺难见不。

一会儿进宫时,她要在马车上多多宽慰世子爷。

这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正思忖着,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魏恪满面春光,迎了上去:“爷,马车都备好了,今日陛下传唤您进宫,切莫让万岁爷等急了。”

苏墨寅目光阴冷,扫了她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看得魏恪背上凉飕飕不。

嘶,她怎么感受着,世子爷方才不眼神,竟还有一股杀意呢……

……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沈府距皇宫并不甚远,苏墨寅坐在马车里,难得地小憩片刻。

即便是休憩,她也下意识地用手探入左袖之中,抚着那一柄冰凉不匕首。

睁眼闭眼,眼前皆是今早兰香院中不场景。

马车终于停落,苏墨寅腰佩宝剑与令牌,随着宫人来到金銮殿外。

因是战功赫赫,她破例,被万岁爷钦赐尚方宝剑。可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金銮殿中,皇帝正在与其她臣子商议政事。

宫人转过头,朝她弯身大笑:“劳烦世子爷在此处稍候片刻,张大人如今尚在金銮殿中。”

苏墨寅微微颔首。

虽是冬日,今早不日头却分外明亮耀眼。苏墨寅一袭绯色官袍,立在灼灼烈日之下。

烈日当空,她看着眼前肃穆不金銮殿,脑海中闪烁而过不,却是近些天以来,那些支离破碎不片段。

大婚那一夜,电闪雷鸣之中,自己突然不“晕厥”。

醒来之后,妻子面上莫名其妙不胆怯,以及她纤细白皙脖颈之上,鲜明不红痕。

她时不时出现不疲惫。

翌日醒来之时,身体所出现不,令人难以启齿不、异样不反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不手指冰凉,渐渐叩在宝剑之上。

今日离别之时,兰香院内卧中,妻子面上仍有忧虑。

她面色微白,乌发披肩,坐在那素白不帐中。

有风轻拂而来,吹起她不发尾。

她忍着满腹不情绪,走至床前,倾弯下身。

男人轻捧着少女不脸颊,将额头轻轻抵在她不额头之上。

他声音温和,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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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圣上召见,待我入一趟宫,很快便回来。好吗?”

郦酥衣闭上眼,气息不平地应了声:“好。”

“世子爷,世子爷?”

“沈世子?”

“……”

耳畔突然响起好几声轻唤。

开口的正是皇帝跟前的德福公公。

见他终于抬起头,那太监的声音低下来些,恭敬地同他道:

“沈世子,陛下如今在金銮殿中,正唤您进去呢。”

他这才回过神,正叩在宝剑上的右手松了松。男人一袭绯袍,面色肃清,随着那宫人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第32章032

皇帝正坐在金銮殿上。

随着一声“沈世子到了”,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抬眸,朝着沈顷凝望了过来。遥遥望去,只见来者身形颀长、器宇轩昂,一袭绯色官衣端正而肃穆,斜斜的日影倾落在肩头,他竟比那晨光还要耀眼夺目。

男人腰佩宝剑、系令牌,走过来时,腰际二者轻轻碰撞,叩出一阵极轻微的声响。

他立定,拜上。

声音清润平稳:“臣沈顷,参见圣上。”

龙椅上的男人抬了抬手。

“爱卿快快平身。”

皇帝方与张叔宁见过,此时正在为边关之事发愁。如今见到了沈顷,老皇帝的眼神立马亮了亮。

他招手,示意沈顷坐下。

在大凛,金銮殿中,臣子在御前被赐座,那是莫大的荣耀。

沈顷淡淡颔首:“谢圣上。”

“朕听闻,爱卿前几日身子受了些伤?”

这些天他并未上衙,更同身上告了假,接连好几日都未曾上朝。府里头出了那等不光彩的事,长襄夫人自然将沈顷受罚的原委都封锁了下来。故而,近日以来,关于沈世子受伤于府中养病一事,京中各人有各人的说辞。

所幸沈顷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皇帝也知晓那是沈家家事,并没有过多追问。

沈顷揖了揖手,垂目恭顺道:“圣上挂念,臣的身子已全然大好。”

他所言不假。

闻言,老皇帝本欲欣慰开口,却见其面色稍显疲惫与憔悴。男人微垂着眼帘,那一袭睫羽虽是浓密纤长,但完全遮掩不住其眼睑处的乌青之色。见其,皇帝扶在龙椅上的手紧了紧,收回欲派他出征边关的心思。

沈顷不满十二便随着老国公参军出征,年纪轻轻,已立下不世之功。与皇帝而言,他不单单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更是个令人怜惜的晚辈。

当年老国公出事时,他尚未弱冠。

按着大凛的规矩,年纪未到,尚不能承爵。

沈顷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短短数年,他去了赟川,平了琔州,定了安西。

有人谗言,他功高盖主。

沈顷一心扑在战事上,闻言,怕连累沈家军,也怕连累家人。

他主动同圣上请命,西贼不平,便不承爵。

思及此,皇帝的目光不禁又温和下来。

他关切地问起沈顷的家室来。

“朕听闻,前些日子,你娶了一位夫人。”

沈顷应道:“是。”

“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皇帝饶有兴致。

他垂下眼帘,声音平稳:“是郦家的女儿。”

“郦家?”

闻言,老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依旧不记得京中有什么郦家,便问,“是哪个郦家?”

沈顷脱口而出:“江郡郦家。”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是江郡郦家。”

完全没印象。

皇帝随意拨弄了下腰间的盘龙玉穗子,细碎的金光在其上跳跃开来。

皇帝今日召见他,主要是为了边关战事。

如今见他此番模样,皇帝唯恐他无力迎战,便随意问了他几句家中近况。

再过几日,便是长襄夫人大寿,身为人君,老皇帝又关怀了几句,便唤沈顷离开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沈顷欲休憩,太阳穴却突突跳得发疼。

那一块太阳穴的皮肉牵连着整张脸,竟撕扯着他头脑亦是隐隐泛着疼。

马车摇晃着,车内洒落昏黑不明的光。男人闭着眼,回想起适才金銮殿中圣上的神色与话语,他愈发觉得头疼难医。

久伴君侧,圣上的意思,沈顷怎能不明白?

圣上没有派遣他出征,其一是体恤他新婚,其二,便是觉得他近来状态极为不佳。

其实就在进宫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可否要将那个人的存在告诉众人。

现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

边关战事吃紧,原先圣上打算的是,待翻过年关再派遣他出征边关。一旦自己身上的那个秘密被广而告之,圣上必定不会再遣他出战。到时若西贼来犯,国无可用之将,实乃大凛的一大灾事。

可如若,他单单只告诉母亲……

沈顷孝顺,母亲的病刚有所好转,他万万不能再使母亲忧心。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到镇国公府。

偌大的沈府,即便是从府门外看,也分外气派。

“世子爷,到了。”

沈顷走下马车。

脚跟子还未站定,他便赶忙朝兰香院的方向走去。此时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下人们正端着可口的饭菜,接连朝夫人的房间走去。

雪白的衣袂轻拂过院中那棵硕大的古树。

郦酥衣抖了抖身上的雪,往外头迈了一步。

这一场雪来势汹汹,已经积得有些厚实了,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

痛意不止,痛得郦酥衣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郦酥衣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顷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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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郦酥衣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兰蘅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顷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顷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郦酥衣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郦酥衣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郦酥衣,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这么多天了,她嫁入沈府已近一个月了。她早已受不了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想要沈兰蘅消失的,并不是沈顷,而是她本人。

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地除去沈兰蘅。

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二人坐在桌前,正思量着。

一缕寒风自廊檐下穿过,钻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进了兰香院。

沈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她披件衣裳。

右手方一伸去,忽尔又想起今日清晨,妻子身上的痕迹。

他与那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思及此,沈顷手指不由得顿住。

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忧虑与隐忍,落在少女素白的面容之上。

那目光缓淡。

翕动的眼帘下,是兀自藏匿的情绪。

郦酥衣并没有发觉身前之人的异常。

见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站起身,将身后的披风套在身上。

“郎君冷吗?”

少女歪着头,问他。

沈顷攥着筷子的手稍微紧了紧,“不冷。”

“方才说到哪里了?”

郦酥衣:“如何让他消失。”

适才沈顷,明明说的只是“将他从身上驱逐出去”。

闻言,男人的目光闪了闪。

清浅的眸光如同淡淡的水镜,琉璃色的日影缓缓投落,鸦睫之下,泛起一道又一道极浅的波纹。

郦酥衣忽然想起那只银镯。

“郎君,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

她思量少时,终于还是抿了抿唇,道,“先前妾身给您的那只银镯,并非用来保平安,而是作驱邪之用。”

“驱邪?”

沈顷声音淡淡,语调微扬。

然,他仅是讶异了一瞬,登即便明白过来,妻子口中的“驱邪”所谓何意。

反应过来,他的心口处又不禁泛起一阵钝痛。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不,甚至在那日之前,妻子就被那等“邪物”缠绕上了么?

雪衣之人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与挣扎。

少女浑然不觉,迎上前来,问他:“这几日,郎君可还将那银镯带着么?”

“戴着。”

他点头。

他原以为那银环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先前弄丢,他还找了许久。

“奇怪了……”

郦酥衣微微蹙眉,既是成日戴着,为何却不起一丁点儿作用?

莫说是镇住邪物的魂儿了,沈兰蘅那厮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行为举止甚至愈发猖狂。

看着面前一脸苦恼的小姑娘,沈顷轻叹一声。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直接告诉妻子,她这是被人给骗了。

鼻息前落下一道兰香,郦酥衣抬眸,正巧望入那一双写满了无奈的眼。

半晌,她迟疑道:“这、这是……不顶用吗?”

“顶用,”他将衣袖稍稍往上掀了掀,露出那一只看上去也不怎么精致的银环,沉吟道,“许是……那邪物在我身上扎根多年,一时无法驱除。此事不能急功近利,夫人莫要担心,我会成日戴着他的。”

还会在入睡前,偷偷将银镯藏起来。

以防那人毁了他的定情信物。

听他这么说,郦酥衣在心里头急得快要哭了。

她怎么能不担心,沈兰蘅多待在沈顷身上一天,她便要多受一天那样的折磨。如今还好,对方尚还不知自己已将此事泄露给了沈顷,如若他知道了,如若他知道了……

她的眼前闪过绳索、匕首、祠堂。

郦酥衣欲哭无泪。

如若真到了那时,沈兰蘅他,又该怎样对自己啊!

第33章033

所幸,此时此刻,面前的是沈顷。

所幸在沈顷知晓那人的存在与恶行后,并没有一味地责怪她,反而与她思考起应对“沈兰蘅”的办法。

沈顷说,先前那一只银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

可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效用。

他们亟需一个手起刀落、药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时,一个人名,不约而同地浮上郦酥衣与沈顷的脑海。

——智圆大师。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她去国恩寺时。

莲花宝座,古帐清风。

青灯隐隐,笼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须之上,说也奇怪,对方分明从未见过她,单单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马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

智圆双手合十,遗憾摇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那日,她背着沈顷,来问他身上的“天机”么?

如若沈顷当时在场,智圆是否便可以告知,他们二人究竟该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拢起一双细眉。

她与沈顷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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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圆大师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深冬的冷风吹拂入帐,将薰笼内的暖炭吹掩了些许。日影微斜,落在沈顷腰际那枚玉坠子上,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袭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闻言,思量少时,道:

“再过上四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我会宴请京中众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观望风水、驱邪避秽之名义,请来智圆大师。”

他的声音清润缓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

深冬的夜,总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转眼到了黄昏。

同往常一样,还未入黄昏,婢女素桃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伺候着沈顷服下。

这一碗他饮用多年的汤药,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涩无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干净。

素桃收拾好了汤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顷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虽是阴沉,乌黑的云层中仍透着几分霞光,夜晚显然还未到来。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唤了声:“魏恪。”

立马有人掀帘而入,“世子唤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这么多年,算是他极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顷仍思量着,暂且先不将此事告诉对方。

这件事太过蹊跷,也太过离奇。

更何况,一旦他同旁人说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知晓夜间出现的并不是他沈顷,那每夜来到兰香院与世子夫人缠绵的,则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誉,着实太过重要。

即便那人与自己用着用一张脸、同一具身子。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发觉入夜之后,我有何异常?”

他问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顷眼见着,对方满腹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异常……什么异常?”

他着实没太瞧出来。

沈顷在心中思量。

看来此人深知他的生活习性,为了不被外人发觉,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极浅一道琉璃色。

他稍抬右手,随意取过一本书卷。

正欲开口吩咐时,忽然又听见魏恪乐呵呵地道:“若说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嘿嘿,世子爷,那便是您愈发喜欢往夫人的兰香院去……”

沈顷:……

他攥着书页的手愈发收紧。

黄昏的风萧萧不止。魏恪亲眼看着,他那眸光温和、向来不轻易动脾气的世子爷,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得。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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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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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书,与昨日不同的,这一回一睁眼,他明显见着其中一本书卷里,正夹着一张大纸。

他抽出来,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张考卷。

沈顷换了另一种颜色的墨迹,将他那张试卷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丝不苟地批阅了遍。

末了,卷尾之处,对方在他画的那只乌龟旁留下淡淡一句话——

“全部重做。”

沈兰蘅:……

第34章034

沈兰蘅浑不知,就在今天,沈顷醒来时,是何等的神清气爽。

入眼的是望月阁那方素净的帐。

光影摇晃着,将晨间第一缕凉风送入床帷。

他是在榻上醒来的。

并非是在妻子的榻上醒来的。

见状,沈顷一颗心稍稍放下。与其同时,轻轻一道叩门声,有丫鬟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世子爷,您怎么醒得这般早?”

她温声,回应道:“爷昨夜读了近一宿的书,后半夜时,竟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面魏恪大人叫了您一遭,您这才回到了床上。”

素桃只当世子昨晚看了一夜的书,记不太清了。

言罢,她又心有不忍,心疼自家主子道:

“世子爷不必如此鞠躬尽瘁,那事务再繁忙,总归还是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还未离京出征呢,千万别先累倒了。

沈顷放下水杯,淡淡应了一声。

素桃将手中的银盘放下,又为他倒了杯温水。

一窍不通,毫无章法。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国之大事,审势为先。

素白的衣袖如云似雪,于交缠的床幔上轻轻拂了一拂。日影淡若琉璃,落在男子衣肩之处,泛着浅浅的金边。沈顷就从未见过这般性情顽劣、不学无术之人。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对方日夜寄居于自己的身体里,甚至还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早?

沈顷听出这话外之音。

龙飞凤舞,歪七扭八。

他颔首,问道:“你以为我是何人?本世子从不睡觉。如今我便要去刺杀圣上,你也奈何不了我半分半毫!”

上罢早朝,他回到桌案之前。

手指修长,轻捻过那邪祟昨夜所答的那张试卷。

“本世子命令你,去将郦酥衣给我叫出来!!”

玉霜只好:“……是。”

他执着笔,神色认真,批阅那份试卷。

他沉住气,将椅子抽了抽,微沉着目光,坐下来。

男人雪袖微垂,于案台上徐徐铺平,宛若一朵洁白的云,就这般施施然展开来。

一边批阅,沈顷一边心中庆幸,幸好那人平日里较为规矩,未在军中惹出什么事端来。

此人性子如此急躁,如若不驱除出去,怕是整个沈家军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沈顷心中喟叹。

床帐被人轻悠悠放下来,沈顷褪下外衫,平躺下来。

这一袭乌发就这般于软榻之上迤逦开来。待拖到那一日,只要拖到那一日……

沈顷闭上眼,心中暗想。

到那时,那企图侵占他身体的邪祟,便会就此被驱逐出去罢。

……

躺在床上,他一边养神,一边思量着过几日如何刺杀。

他已与母亲说过,就在生辰宴的前一天,会请智圆大师前来做法事。

批阅罢,看着面前这张惨不忍睹的试卷,他又无奈摇头。

这么多年,于京中,于军中,他也算是识人无数。

魏恪果然是沈顷的好心腹,这么些天,说一不二地守在书桌前。同样,也逼得沈兰蘅不得不坐在桌案之前,被迫学习那些军法兵书。

当然,他也不是个多省事的主儿。

在经历了一系列无效反抗后,沈兰蘅愤愤提笔,与沈顷展开了书信交流。

沈兰蘅:弟弟,不是我说,你天天给我看这些穷酸东西,真的很无聊。

沈顷未回。

他继续:沈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从未学过这些书,你这分明是在赶鸭子上架!

男人眸色轻缓,翻涌出淡淡的无奈与憾色。写下那句“全部重做”之后,他将笔墨搁下。

他虽勤勉,但也不是神人。

夜幕降临。

这一场夜雨又湿淋淋地落下来。

就在刚才,魏恪不知因何事,被芸姑姑叫出去了。

桌案之上,豆大的墨珠簌簌滴落在那一方素白的宣纸上,白纸沾了浓墨,登即晕染成黑黢黢一片。

沈兰蘅眸光沉了沉,他冷着脸,抽出沈顷先前留下的字条。

长风摇曳,夜色森森。

沈顷仍未回。

他:你说你一个堂堂定西大将军,一不关心国事,二不关心民生,成日净想着如何折磨我这样一个无辜百姓。你真的好意思吗,你的良心当真能过得去吗?

终于,沈顷淡淡回了两个字:——

沈兰蘅:……

他算是看出来了。

沈顷这分明就是在耍他。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毛笔被捏断成两截。

他起身,朝兰香院走去。

……

沈兰蘅已有好几天未曾来找她。

也不知沈顷使了什么法子,总之,这一场噩梦暂时止歇。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妆镜前,将发上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

忽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夜幕已落,郦酥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心跳骤然加快。

沈兰蘅是沉着脸走进来的。

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看见此人,郦酥衣心下一惊。

她赶忙从椅上站起身,朝门前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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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郎君?”

她,似乎并不想看见他。

似乎并不想让他来。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沉。

话尾语调微扬,分明带着几分讶异。

“世子爷,您来啦。”

她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一张小脸瓷白素净,看上去格外怡然安适。

适才走进屋时,沈兰蘅几乎也能看见,当对方看见他时,面上闪过那一道还未来得及遮掩的慌张与惊异。

“郦酥衣,你前几日,到底同沈顷说什么了?”

郦酥衣直觉,他的面色不虞,心情看上去不甚大好。

沈兰蘅正攥着字条的手紧了紧。

房门并未紧阖,夜间凉风冷飕飕的,就这般穿过房门的缝隙,拂至男人雪白的衣袂之上。他披着氅衣,衣袖间隐约闪过一棵金线勾勒的兰草,不待郦酥衣细看,对方已来到她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郦酥衣被迫抬起眼帘,与他对视。

郦酥衣抬着头,只觉他眼底情绪愈重。原本冰冷的眸光中,竟还衍生出另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不等她启唇开口,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听玉霜高声道:

“世子爷,世子夫人。老夫人正在前堂唤你们呢!”

只见这兰香院内灯火通明,薰笼内的暖炭燃得正好,热醺醺的暖雾弥散在偌大的屋内,青烟袅袅,寸寸拂上身前少女的眉梢。

他逆着月色,步步走了过来。

无边的夜色倾洒在他衣肩上,倏尔一道熟悉的兰花香,登时扑至郦酥衣的鼻息之下。

见她这般情态,沈兰蘅只觉自己本就暴躁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禁冷了冷声,问身前的女人:“怎么,见到我,不高兴么?”

“妾不知郎君是何意,妾这些日子一直在兰香院,规矩本分。至于旁的话、旁的事,都是一句不敢胡说,一分不敢乱做。”

是么?

沈兰蘅的眼中,明显闪烁着疑色。

夜潮涌动,男人眼底有狐疑,亦有探究。对方目光睨下,先是将她面上神色打量了一番,而后沉下声,于她耳边:

“不过我很疑惑,那日我那样对你,沈顷醒来后,竟未将你休弃……”

她哪里敢说不高兴。

沈兰蘅哼了声。

他怎么了?

他这几天都未曾来过兰香院,沈顷到底是对他做什么了?

郦酥衣无从得知,她只得敛目垂容,温顺无辜地低下头。

有夫之妇,夜夜与他人同床共枕。

即便二人所用的是同一具身子,但若是将他换成了沈顷,定然会勃然大怒。

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岂容他人觊觎?

沈兰蘅朝门外瞟了一眼,松开正捏着郦酥衣下巴的手。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对方的力道与先前大不一样,沈兰蘅虽说是攥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起码这一次,她的下颌骨并不疼。

郦酥衣看着,眼前那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转过头,瞟了她一眼。

幸好好有外人在,沈兰蘅暂且不敢拿她做什么。

她跟着对方身侧,看他竭力将目光放平和,装成沈顷的模样。

男子一身雪衣,步履轻缓,眉目虽冷着,但看那一张脸,依旧是沈顷沈世子的面容。

前堂的正院里,早早地围满了一大堆人。

除了长襄夫人与智圆大师,院子里头还围坐着沈家大公子沈冀,和沈冀的那两房夫人。

看见那一袭雪衣,院内的仆从朝着院门袅袅福身,长襄夫人更是满面喜色,迎上来。

“老二你呀,可算是来了。老身叫人唤了你多少遭,到底还是有家室了,如今竟这般难请了。”

她这话语中,明里暗里,皆是对郦酥衣这个新媳妇儿的不满之意。

郦酥衣抿抿唇,低垂下眼帘。

如若换了平常,沈顷定会上前,一面温声同长襄夫人解释,一面又小心细致地维护她。但沈兰蘅却浑不顾那些表面文章,他疑惑皱眉,眨眼道:

“你只让那丫头喊了我一次,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也算得上久么?”

闻言,老夫人一愣。

不光是她,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神。

她理了理衣摆,踩着沈兰蘅的影子走到院中去。

只见那人神色警惕,问玉霜:“前堂,去前堂做什么?”

不会又是当着她的面读诗书、背经文罢。

闻言,玉霜应道:“世子您忘了么,明日便是老夫人生辰呀。今夜咱们国公府特意请来了智圆大师、前来做法辟邪呢!世子爷您快随奴婢来,莫让老夫人那边等着急了……”

辟邪?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一贯孝顺温和,从未对夫人说过半句重话,更罔论此等大不敬的反抗之语。

一时间,整个院子,几乎皆是面面相觑。

除了郦酥衣与智圆大师。

见这般,郦酥衣忽然想起来——

这好像是沈兰蘅是头一次,与这么多人接触。

第35章035

思及此,郦酥衣目光中不免带了许多忧虑,望向身侧的男人。

夜风清冷,拂过沈兰蘅的衣摆。

他面色坦然,面对众人面上的疑色,似乎根本未发觉自己言语间的不妥之处。冷风抚上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男子鬓角边碎发轻扬。如若换了往日,那定然是公子温润、绝世无双。

人群中最为惊愕的,当属明日的寿星,长襄夫人。

老夫人被芸姑姑搀扶着,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凝望向那位、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沈顷并非她亲生,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虽说如此,可自从自己在对方五岁那年将他收养后,这孩子便一直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孝顺无比。

他怎会在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语?!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顷,是温润端庄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让他去死。

想让于祠堂作罢法事的智圆大师快速折返,将眼前这邪祟收服。

好在,沈兰蘅仅是眸光稍加锐利,并没有再对她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说一句“你最好不要骗我”,话至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骗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处的银环,正泛着隐隐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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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后倒退了半步。

立定后,她抬起头,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晚风轻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

他就此站在那里,宛若雪中白鹤,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虚地点点头:“好。”

本是极简单的一个字。

当她脱口而出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动得很快。

明月高悬,清辉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轻颤着,甚至感觉分外紧张。

沈兰蘅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闻一道兰香,男人雪白的衣袖拂过怪石嶙峋的假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对方忽然顿住脚步。

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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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

第36章036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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