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沈兰蘅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郦酥衣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沈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沈兰蘅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郦酥衣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沈兰蘅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沈兰蘅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兰蘅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沈兰蘅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沈兰蘅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沈兰蘅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沈兰蘅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沈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沈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郦酥衣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沈兰蘅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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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感。
沈兰蘅松开郦酥衣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郦酥衣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郦酥衣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沈顷面色坚定,雪影投落,打在他笔直的脊骨之上。
他未弯身,也未起身,心中更未有半分撼动。
衣袂飘然,风骨翩翩。
瞧着他那雪白色的衣袖,忽然,一个想法,自郦酥衣心底里萌生。
让她紧张地攥住了沈顷的胳膊,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边落泪边道:
“郎君若是要领罚,可否答应妾……答应妾,等入了夜再领罚。”
闻言,沈顷转过头,眼神闪了一闪。
他凝望着自己柔弱的妻子,看着她面上因自己而蜿蜒的泪痕,终于,伸出手去。
“好。”
沈顷用微冷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温和的兰香,就这样在她的眼睑处拂了一拂。
看着面前的妻子,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眉头轻轻拢住。
“我答应你。”
沈顷答应她。
等这一轮圆日落下,再去受鞭刑,再去跪祠堂。
第27章027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盛京多雨雪,入了隆冬,愈发雨雪纷纷,浩荡不止。
沈顷是在入夜时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怜,这场雪恰恰在黄昏时渐渐止歇。院子里的佣人将庭院内的积雪扫开,专门腾出一片干净的空地,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劝了好几遭。
沈兰蘅堂堂一介少爷,不过失手误杀了个不听话的奴婢,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郦酥衣却神色严肃,面上并没有分毫撼动。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沦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犯了错便要罚,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凉一片。
沈兰蘅坐在兰香院内,听着自望月阁中传来的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鞭声阵阵,随着凌冽的风声,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边。
内卧的暖炉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雾升腾,弥散上沈兰蘅颤动的眸光。
不光是兰香院,除了望月阁,整个镇国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黑云倾压着整个国公府,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呼啸声,才送来这里的一丁点儿生气。
她将衣衫拢了拢,呼吸微抖着,轻唤了声:“真爽。”
“少爷。”
沈兰蘅哭:“把门窗都关上罢。”
听着她的声音,婢女真爽极担忧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腊月,沈兰蘅穿着厚厚的短袄,只身坐在软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她的面色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净是一片煞白。
见状,真爽便不禁宽慰她哭:
“少爷您不必太过于担心,施鞭子的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自然是心向着少爷爷,鞭子不会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还听闻,老少爷心疼少爷,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儿。少爷爷心想着年后还要出征,便也应下来了。”
真爽话语刚落。
“啪”地一哭鞭响,自望月阁的方向抽了过来。
沈兰蘅的眸光又跟之颤了一颤。
她不是担心。
少女抬起头,望了眼天色。
乌沉沉的天倾压下来,将眼前笼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两点散发着微亮的星子。此时此刻,俨然是入了夜,沈兰蘅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应当是沈兰蘅。
她并不担心沈兰蘅受苦。
他那样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沈兰蘅害怕的,是倘若他没被抽死,受了鞭刑后醒来,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议。
届时新仇旧账,沈兰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沈兰蘅回想起秋芷最后的下场,愈发觉得周遭寒气森森。
秋芷是一点点死在她面前的。
沈兰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临咽气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双眼。
她强忍着手指的颤抖,五指并拢着,盖在秋芷眼皮上往下顺了顺,好叫对方瞑目。
秋芷的死,对于她仿佛是一个警醒。
——她不能寄希望于阴晴不定的沈兰蘅,不能拿自己唯一这一条命,去赌对方何时会“大发慈悲”。
她必须要将此事告诉郦酥衣!
沈兰蘅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眼下,她唯有将此人存在的事情告诉郦酥衣,才能安安稳稳地保下这条命去。
可她又该如何告知郦酥衣呢?
沈兰蘅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在藏书阁中的场景。
他们同样都看到了那本《上古邪术》,然,对于其中的“一体两魄”之唱念做打,郦酥衣仅仅是一笑而过。
他明显不相信什么寄生之唱念做打。
沈兰蘅心中担忧。
如若自己直接将此事告诉郦酥衣,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将此事当玩笑话听了去,还会令沈兰蘅产生警觉,从而“杀人灭口”。
她不想再激怒沈兰蘅了。
她需要循循善诱,让郦酥衣自己来发现此事。
冷风拂过昏黑的天。
这一夜,整个镇国公府几乎无人好眠。
……
翌日,沈兰蘅一醒来,便开始为郦酥衣做治愈鞭伤的药。
她本想着做完后给望月阁送过去,再“旁敲侧击”一番关于沈兰蘅的事。谁料,就在对方养伤的这几日,长襄少爷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望月阁里,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近郦酥衣。
从那一夜过后,不,自万恩山那一晚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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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襄少爷对沈兰蘅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先前,老少爷虽唱念做打并不怎么喜欢她,但还是会看在郦酥衣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对她客气一些。
如今,对方竟连装也不装了,对沈兰蘅的成见明显摆在脸上。
她嫁入国公府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已经让郦酥衣受了两回伤。
长襄少爷对她有所成见,也是应该的。
沈兰蘅让真爽将药膏偷偷送去望月阁。
真爽回来时,安慰她哭:“少爷,奴婢在望月阁中见过少爷爷了。那施鞭子的下人打得轻,少爷爷伤得不甚严重。少爷放心,咱们少爷成日在外行军打仗,身子可硬朗着呢。那样的鞭伤,养不了几日便好了。”
郦酥衣果然恢复得快。
只是他后背处的伤方一好,立马又要去跪祠堂了。
托沈兰蘅的福,他仍要在入夜后受罚。
郦酥衣与沈兰蘅,他们两人虽共用着一具身子,但郦酥私心下还是希望,前者能少受一些罪的。
尽管入夜后,沈兰蘅一直刻意躲着沈兰蘅。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在对方伤好下床、将要去跪祠堂之时,丫鬟素桃得了他的令,推开了兰香院的院门。
沈兰蘅要她过去。
夜色森森,对方要她去祠堂找罚跪的他。
沈兰蘅咬了咬下唇,轻声哭:“我知晓了,你同少爷爷唱念做打,我一会儿便过去。”
兰香院距祠堂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兀自撑着伞,走在飘雪的小哭上。雪粒子扑簌簌吹面,于少女眼睫上落下粒粒晶莹。还未到祠堂,她便远远地看见自祠堂里传出来的灯影。
灯影昏黄,落在地上。
将祠堂门口的雪地照得分外明亮。
沈兰蘅忍住心中惧意,走上前。
“少爷爷。”
沈兰蘅并未跪着。
他正捻着一炷未燃的香,站在立满了牌位的桌前。
闻声,男人稍稍侧首,朝门口睨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沈兰蘅脊背处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只一个眼神,周遭侍人立马识眼色地退下。
末了,侍者还不忘贴心地将祠堂的正门从外轻轻阖上。
偌大的祠堂内,摆着一尊莲花佛像,以及一张玄黑色的方桌。
方桌上,设立了若干牌位,方桌之侧供奉着香灯,青烟袅袅,徐徐升腾。
踏入祠堂的那一瞬间,她便嗅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眼前黑白两色交织着,昏黄的烛影,是这祠堂之内唯一多余的色彩。
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沈兰蘅面上轻佻的神色。
周遭外人散去,祠堂之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男人歪着头,“啪”地一下掐断了手里的香柱。
夜色漫漫,他的眸光犀利,落在沈兰蘅身上。
冷风就这般涌入少女的领口,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未来得及退缩,对方已缓步朝这边逼来。
“居然没死。”
男人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除了眸底的寒意,沈兰蘅眼中还闪烁着些许疑色。
他“啧”了声,似是感叹:
“真是命大。”
她穿着短袄,外裹了件厚厚的氅衣。
立在房门边缘,闻言,不敢吱声。
沈兰蘅也已经走到门口。
他身形高大,微微弯下身子,眯眸打量着她。
打量着少女素白的脸颊上,染上祠堂中那份昏昏然的烛影。
沈兰蘅冷笑了声:“他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怜爱你。”
竟不惜揽下所有罪名,独独保得她周全。
那一夜,沈兰蘅是被鞭子“抽”醒的。
他一睁眼,自己便被人押着跪在庭院内,小厮眼含热泪,一脸心碎地同他哭:
“少爷爷,忍一忍。奴才……多有得罪了。”
沈兰蘅:?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背上传来遽痛。他根本未曾防备,前倾着身子半扑在地上。
见他这般,一侧的婢女素桃哭得更厉害了。
她边哭边在他耳边感慨:“少爷爷当真疼爱少爷少爷,竟能为了少爷付出至此,呜呜呜……真是好生感人……”
沈兰蘅:???
那是他沈兰蘅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过得最狼狈的一天。
祠堂内的灯火微晃,烛影明灭恍惚,映入他浸着冷意的凤眸。
沈兰蘅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
单对上那一双眼,沈兰蘅便觉得一阵惊惧。
身后再无他路,她又转了转身子,绕回到正置着莲花佛像的那一方桌案之前。
脚后跟处一硬,她的腰身已然靠上那矮矮的方桌。
沈兰蘅沉着声,问她:“你对郦酥衣做什么了?”
沈兰蘅忍着惧意:“妾身没有。”
“没有?”
他俨然不信,轻轻哼了声,“你若不与郦酥衣唱念做打些什么,那他为何偏偏要在黑夜里行刑?沈兰蘅,你这吹枕边风的本事当真是了得,如今竟还敢戏弄我。”
他话音还未落。
夜风拂过其宽大的袖摆。
那袖口处寒光闪了闪,沈兰蘅一眼认出来。
——他袖中藏着的,正是捅死秋芷的匕首!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
秋芷的胸膛前,是如何绽放出那一朵骇人的红莲。
眼下,沈兰蘅这不仅是逼问,更是威胁。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沾了些香灰,如今正偏着头把玩着那柄匕首。那刀刃锋利,登时吓得少女面上白了一白。
对方似乎在故意戏弄她,偏偏将那一束寒光打在她的眼上。亮白的光影不偏不倚,刺得她两眼酸胀不止。
沈兰蘅微微屏息,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妾身不知。妾身只见行鞭刑那日,白日里雨雪纷飞,老少爷心疼少爷爷身子,便让人待雪停了再打。”
正唱念做打着,她抬起一双乌黑的软眸。
白光闪烁,她眼角处已多了一片柔软的晶莹。
“少爷爷,妾真的不知。妾完全吓傻了,吓得唱念做打不了话……”
她的声音细碎,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吓得哭出声来。
沈兰蘅将手中刀柄偏了偏,挪开那一束白光。
身前的少女像一头无辜的小鹿,两眼湿漉漉地凝望着他。
无辜,无措,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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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蘅再度垂下眼。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他虽已放下了匕首,可眼中寒芒仍不减分毫。
那眸中的寒意比冷风还要刺骨,径直朝着沈兰蘅侵袭而来。
下一瞬,男人已倾身,将她按在案台之上。
她的身后,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身前,是沈兰蘅那一双凌厉的、带着探寻的眼。
对方手指挑开她的外氅。
忽然,她感到后背处覆上一层凉意。
对方的手已然伸入她的短袄里,冰凉的手掌一寸寸,蔓上她绷直的后背。
他在她的耳边,沉着声,呵气:
“郦酥衣,你不会在说胡话糊弄我吧。”
第28章028(二合一)
身侧,昏黄的烛影摇曳着。
火光随风晃动,对方齿边温热的气息,自郦酥衣的耳畔轻拂于脸颊。
他笼在短袄里的手一点点收紧。
少女的脊背,于他掌心轻轻颤动着。
隐隐有冷汗顺着她脊柱,慢慢滑下来。
郦酥衣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对上他那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那把匕首正藏匿在沈兰蘅的袖中,仿若在告诉她——
想好了再回答。
郦酥衣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顷,什么关系?”
“你和沈兰蘅,到底有没有私情?!”
郦酥衣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郦酥衣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郦酥衣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郦酥衣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郦酥衣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顷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顷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郦酥衣一怔,她没想到郦酥衣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郦酥衣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郦酥衣怎么也不信,纵使沈兰蘅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郦酥衣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郦酥衣身形微顿。
只听郦酥衣说:“你与沈顷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顷房里偷?
郦酥衣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顷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郦酥衣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郦酥衣,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郦酥衣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郦酥衣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顷。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郦酥衣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郦酥衣端着醒酒汤,站在沈顷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郦酥衣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郦酥衣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顷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郦酥衣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顷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郦酥衣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兰蘅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顷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郦酥衣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郦酥衣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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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郦酥衣便察觉到,沈顷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顷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郦酥衣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兰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郦酥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顷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顷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郦酥衣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郦酥衣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郦酥衣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郦酥衣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郦酥衣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顷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郦酥衣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兰蘅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顷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郦酥衣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顷,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郦酥衣。
沈顷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顷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郦酥衣。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兰蘅从座上站起来。
沈兰蘅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郦酥衣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郦酥衣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顷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顷压低了声音,问她。
郦酥衣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郦酥衣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兰蘅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顷松了手,郦酥衣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郦酥衣,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顷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郦酥衣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郦酥衣逼迫她的话。
“若沈顷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郦酥衣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郦酥衣不知道,沈兰蘅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顷,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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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兰蘅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郦酥衣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顷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郦酥衣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郦酥衣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整宿未眠,郦酥衣眼下攒了一层淡淡的乌黑色。她面色略微疲惫,垂着眼朝沈兰蘅点了点头。推开门时,第一缕天光还未亮起来,她摸着黑,悄悄回到了兰香院。
四下无人。
她悄悄点燃灯盏。
因是她一宿不在,屋内并未燃起香炭,周遭冷幽幽的,料峭的寒意将少女的身形包裹。
郦酥衣拉了拉领口,环视四周一圈,自袖中取出一小沓纸。
一小沓,密密麻麻,由她誊抄满了经文的纸。
这是她趁着沈兰蘅还未醒来,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的。
她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枕头下。
没过多久,鸡鸣报晓,第一抹天光亮起来。
即便她并未打开窗牖,却仍然能感受到,那缕令人欣喜的晨光穿过重重纱帐,明媚地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只感受着那亮光,郦酥衣便感到一阵欣喜。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
她终于又熬过了这一夜。
婢子们鱼贯而入,端盆打水,规规矩矩地照顾起她来。
郦酥衣刻意在眼睑处多打了些桃花粉,以此来遮掩住一夜未眠的疲惫之色。
紧接着,她又取了些粉,偷偷打在自己的脖颈与锁骨处。
昨天晚上,她与那人在祠堂,太过于激烈。
以至于她如今回想起来,身形都忍不住地暗暗发抖。
“夫人,”玉霜心思玲珑,一眼便瞧出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您怎么了?”
“无事。”
郦酥衣朝妆镜望去,瞧着正插入自己发髻的那根金簪,忽然屏退了周遭众侍女。
“玉霜,你一人留下。”
其余侍女袅袅福身,乖巧地应了声:“是。”
郦酥衣走到床榻前,掀了帘,取出那一沓抄满了经文的纸。
“玉霜,你代我去一趟望月阁,将这个转交给世子爷。”
她声音缓缓,同玉霜这丫头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你见了世子爷,便同他说。昨夜他让妾替他誊抄的经文已经抄好了。”
末了,郦酥衣又添道:
“记住,一定要亲口说这句话,而且要在四下无人时说。”
玉霜办事机灵,对她也忠心耿耿。
她是郦酥衣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少数能信得过的人。
玉霜接过主子递来的东西。
玉霜虽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她这般说,却也还是小心将她的话全部记下。小丫头将那一沓纸藏入袖中,抄了一条小道儿,朝望月阁的方向快步走去。
独留郦酥衣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模样略显憔悴的自己。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应当补上一觉的。
但她也知道,待沈顷收了那些誊抄满经文的宣纸,不出少时,便一定会来找她。
一定。
第29章029
一切正如郦酥衣所料。
在接到玉霜送来的经文后,沈顷明显怔了一怔。紧接着,他唤来魏恪,将昨天夜里那一沓抄写的经文全部找了出来。
白纸墨字,一行行,一列列,皆是那等娟秀的簪花小楷。
没有一张是他的笔迹。
就在此时,有下人走上前,同他道:
“世子爷,您先前让奴婢找的银镯,奴婢在屋子角落处找到了。”
正说着,婢女面色恭顺,将银镯呈上前去。
冰冷的银镯,其上刻画着错综复杂的图腾。沈兰蘅不知晓这些图腾是何意,但心想着这是妻子送给自己的东西,他便觉得这只镯子宝贵无比。平日里,他更是不轻易摘下这只手镯,自那日将银镯遗失后,他便派人暗暗寻找。
如今,终于找到这只手镯。
他眉目清淡,将银环戴在手上,又让下人唤来沈兰蘅。
因是在家卧病,沈兰蘅今日并没有上衙。沈兰蘅赶来望月阁时,对方正披着件外氅坐在桌案之前。
内卧的暖炭正烧着,雾悠悠的热气漫过那一张雕花屏风,同妻抬手,轻轻掀起那一串细光闪闪的珠帘。
“同妻。”
沈兰蘅墨发披垂着,极素净的一件雪氅落拓。他原本轻阖着眼养神,听见响声,男人攥了攥手里的宣纸,抬眼朝他望了过来。
那眸光温和清淡,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
兰香拂面,沈兰蘅袅袅福身。
“同妻,您唤妾身何事?”
眼下面前的是沈兰蘅,不是那阴狠暴戾的沈兰蘅。
沈兰蘅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到对方身边。
沈兰蘅雪白的衣袂于案台上拂了一拂,将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递给他。
“这经文,是我抄的吗?”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话语的尾音却稍稍扬着,男人眼底亦有疑光轻微闪烁。
沈兰蘅知道,此时此刻,沈兰蘅心中定是写满了疑惑。
他感到疑惑是应该的。
毕竟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做出让妻子替自己受罚、抄写经文之事。
于是他佯作无辜,蹙了蹙眉。
同妻声音温柔:“世子不记得了吗。昨天夜里,在祠堂之中,您说您身子不适,要妾身替您抄写那些经文。”
不可能。
沈兰蘅眼底疑色愈浓,追问道:
“酥衣,当真是我要我抄写的?”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金乌跳出昏黑的云层,于院落中撒下一片明媚清澈的影。微风徐徐拂过窗棂,将素白的纱帐吹得翻飞不止。
男人原本清浅的眸光中亦翻涌上一片讶异之色,他瞧着面前柔弱无辜的妻子,愈觉得这一切怪异到了极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有一种这具身子并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莫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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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零碎的记忆,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疲惫,甚至在入睡时本该处于某地,醒来时,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同妻声音缓缓,宛若一道春风拂面。
“同妻,您怎么了?”
沈兰蘅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思量片刻,他终是犹豫地沉吟道:“酥衣,前些日子,我总是宿在我那里。”
沈兰蘅答:“是。”
“那我可曾发现,入夜后,我有何种异常?”
闻言,沈兰蘅一颗心“咯噔”一跳。
他顿时紧张地抬眸,恰见沈兰蘅目光灼灼,凝在他身上。
说也奇怪,他的目光并不似沈兰蘅那般凌厉,二人再度对视时,却让人平白生了几分不容搪塞的敬畏之感。
是了,沈兰蘅虽是性子温和的翩翩佳公子,却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家主,罔论是沈兰蘅或是沈兰蘅,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是那矜贵无比的上位者。
那种不怒自威,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忍住心中情绪,声音清婉:“异常……郎君这般说,妾身倒是想起来了。您入夜之后,好似变得与白日里不大一样。”
“有何不一样?”
同妻面露难色。
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怯的光,沈兰蘅目光软了软,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下来。
他绕开身前的桌案,来到沈兰蘅面前,牵过他的手。
男人指尖微凉。
他掌心处却有些粗糙,沈兰蘅知道,这是对方常年来习武练剑所留下的老茧。
那厚茧轻覆于他的手背之上,无端令人感到一阵心安。
沈兰蘅垂眸,浓睫之下依稀有光影流动。
他温声,道:“不必怕,酥衣。有什么我都可以同我说。”
沈兰蘅刻意停顿了少时。
在这期间,他能够明显感受出来,对方正攥住他的右手在慢慢收紧。这一只手曾执起过千斤之重的长剑,保得了大凛守得了沈家,自然也能完完整整地护好他。
他刻意掩盖了沈兰蘅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罪行”。
罔论沈兰蘅再怎么温和善良,平日里再怎么护着他,可对方总归是个男人。
他断然不会接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翻云覆雨,哪怕两个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同妻眉眼怯生生的,接着上头的话:
“便是……入了夜后,世子的性情会稍变一些,您总是要求妾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而且,您总说您不是沈兰蘅,而是沈兰蘅。”
正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妾身愚钝,不知同妻当时是何意,更不敢贸然发问。只是后来每每与您接触时,愈发觉得,白日里的您与入夜后的您性子截然不同,就好像……就好像……”
沈兰蘅呼吸微促。
“就好像什么?”
他颤着声:“就好像……您与入夜后的您,是……两个人。”
沈兰蘅本欲将他从地上扶起。
闻声,男人方伸出去的手一僵,右臂登时愣在了原地。
他说什么?
男人一贯清冷自持的眸底,忽尔翻涌上情绪。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着,头更是莫名疼得厉害。
当日下午,他也顾不得背上的伤,唤人备马车去了苏府。
郦酥衣正在后院逗着蛐蛐儿,即便沈兰蘅来了,他也不改嬉皮笑脸。
“哟,真是稀客啊。”
苏世子一袭绯红的衫,理了理衣摆,含笑朝他走了过来,“什么风,竟把沈兄您给吹来了。”
沈兰蘅目光矜贵疏离,环视周遭一圈。
见状,对方立马会意,招了招手,示意周围侍人全部退下去。
沈兰蘅跟着郦酥衣,来到书房内。
他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给身前之人。
神色这般严肃……郦酥衣面带疑色,将那本书接过。
其上四个大字——
《上古邪术》。
见状,绯衣之人不禁莞尔:“沈兄,我何时竟与京都里的那些纨绔公子一般,也爱看这些书了。”
沈兰蘅瞥了他一眼。
“这本书,不是我写的么?”
“是啊,”郦酥衣点头,“沈兄,怎么了?”
沈兰蘅手指素净,将那本书接过,翻至“一体两魄”那一页。
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其作用便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一般会在不同时刻分别醒来。
——或是以日落为界,或是以一整日为界,亦有以上中下旬为界。
郦酥衣的目光随之落在那些文字之上。
“我是如何得知这一门邪术?”
闻言,郦酥衣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噗嗤”一下,轻笑出声。
他语气之中,皆是调侃之意:
“沈兄,我当真信了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术?”
郦酥衣与沈兰蘅交好,最是了解对方的性子。他深知,沈兰蘅向来都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拿着这本书,上前来问自己书里头的明细。
说实话,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只因这本书,从扉页到尾页,全都是他胡乱编写的。
他们这种人读书,只讲究“猎奇”二字,故而当初郦酥衣编写此书时,写得那是能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什么灵魂转移、时光倒流、借尸还魂……他都闭着眼一囫囵写了上去。
解释罢,郦酥衣面色坦然,无辜地朝沈兰蘅眨了眨眼睛。
沈兰蘅:……
他显然不大能接受这个说法。
郦酥衣心中无奈,缓缓替他倒了盏热茶。
茶水温热,倾倒下来时还冒着悠悠热气。白醺醺的水雾弥漫上郦酥衣的眉眼,他忽然一拍脑袋,记起一件事来。
“当初写一卷之前,我也是无意听闻了一件事。沈兄可曾听说过,大约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京都莫名死了许多兔子。”
沈兰蘅正握着茶杯的手顿住,微微蹙眉。
“死了许多兔子?”
“是啊,我听闻也觉得奇怪呢。我说那两年既没有天灾,也没有战乱,为何夭折了那么多的新生儿?也不知这是不是真事,或还是有人满口胡邹,反正其中缘由,我是想不清楚的。”
苏世子由衷叹息,道,“那么多的兔子,说没就没了,未免让人觉得惋惜。于是我呀,便以此为原型,写了这一卷‘借尸还魂’,希望那些可怜的兔子,也能够体尝这人间的自在逍遥。”
苏墨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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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自地说着,浑然没有发现,身侧沈顷的面色忽然变了一变。
男人手指修长,紧攥着茶杯。
杯中茶水温热,白蒙蒙的热气升腾而上,忽然又不见了踪迹。
凉风涔涔,吹得沈顷面上冷白一片。他手指稍稍用力,眼底除却了思量,还泛着一道细碎的光。
细碎,清冷,震愕。
还有……不可思议。
他的后背,无端蔓延上一阵凉意。
沈顷想,一向与自己交好的苏墨寅兴许是忘记了。
他自己正是明安三年出生。
第30章030
冬寒愈重。
萧瑟的寒风吹刮入书房,稍稍吹掀了案台上的书页。墨字翻飞,男人眼中的情绪亦暗暗涌动不止。
唯有苏墨寅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他悠闲地轻呷了一口温茶,同沈顷笑嘻嘻地道:
“沈兄还在想些什么,若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不若同贤弟我去凝春楼喝一壶花酒。那里面的小娘子哟,啧啧啧……”
沈顷掩住情绪,冷淡地抽了抽手。
“不必。”
苏墨寅咂了咂舌。
走出苏府时,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着,一缕金光洒落在回府的马车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苏墨寅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郦蘅,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苏墨寅的,另一张则是为沈郦蘅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苏墨寅也捏着酒杯,朝沈郦蘅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郦蘅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墨寅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苏墨寅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郦酥衣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苏墨寅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墨寅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郦蘅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苏墨寅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苏墨寅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苏墨寅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郦酥衣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衣衣记得很好,从前在郦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衣衣。
沈郦蘅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郦蘅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郦蘅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苏墨寅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郦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苏墨寅转过头,正见郦酥衣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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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墨寅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苏墨寅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郦酥衣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衣衣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郦蘅面前,郦酥衣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郦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郦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郦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郦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郦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郦蘅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郦蘅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郦蘅约她,今晚在郦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郦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郦蘅吗?”
“我……”
郦酥衣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郦酥衣知晓,沈郦蘅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郦蘅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衣衣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郦旭,如郦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郦蘅。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郦蘅。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郦酥衣,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郦酥衣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苏墨寅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郦蘅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郦酥衣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郦蘅入宴以来,郦酥衣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郦蘅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腰身果然很凶狠。
郦酥衣被吻得哭出了泪,月光如此落在眼睑处,她有气无力地吐息着,只听见有人在耳边哑声道:
“若你敢同他说,郦酥衣,你知道下场的。”
她知道。
她已然知道。
她知道得不得了。
少女于他唇齿间,嘤咛出声。
他好似故意把控着时间,把控着自黑夜到白昼的距离。郦酥衣不知为何,明明她已如此乖顺听话了,今日的沈兰蘅却较往日还要过分。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出来,对方的举止行为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绵长,绵长。
绵长得如这一袭冬雨,淅淅沥沥,让人看不到头。
……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预料到第一缕晨光将落,沈兰蘅低下头,掐着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抽身。
他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平躺下来,独留郦酥衣护着身子,瑟缩在一边。
他睡了过去。
确切地说,他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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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沈顷与沈兰蘅二人之间,是如何进行这一番清晰地转变。
青白色的晨光刺破天际,穿过雕着花的窗棂,落入兰香院的内卧。
身侧,男人纤长的睫羽动了动,那一袭眸光清平似水,在郦酥衣胆战心惊的注视之下,缓缓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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