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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午膳丰盛。
兰哥儿买的苔干和藕片被江盛一扫而空。
另一头,江少卿像个老母鸡一样怀里揣着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僵坐在凳子上,望着面前铺着的满满一桌菜,理智在悬崖边拉扯。
“真、真要我来养?”
饭前遣退旁人,几人说话无需顾忌,江少卿说话间脸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惊诧。
魏游盯着江少卿看了片刻,直到江少卿被他看得发毛,才说:“既然江大人无意向,本王也不好勉强。”
说罢,魏游作势要取走江少卿怀里的人鱼。
“且慢。”
上一秒游离在养与不养之间的人,下一秒圈住小人鱼跳开,脚跟带上凳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江少卿无暇顾及,警惕地护着小人鱼,仿佛魏游是什么洪水猛兽。
魏游眉目轻挑,江少卿后知后觉脸热。
不久前,他百般拒绝了魏游委托他照料两条小人鱼的请求,转眼,身体诚实地出卖了他。
可故友托付照顾人鱼的说辞太过敷衍,江少卿敢肯定,魏游有事瞒他。这两条来历不明的小人鱼崽崽怕是牵扯巨大的秘密。
小人鱼们无法体会江少卿纠结的内心,调皮的小二小手拽住江少卿的衣领,借力爬上他的肩膀,漂亮的小尾巴在空中一甩一甩,可爱极了。
没过一会儿,江少卿耳朵传来指腹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侧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耳朵一重。
“嗯咿——”
小人鱼紧紧抱着江少卿的耳朵和头发,一点不松劲,显然是被江少卿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到。
江少卿吃痛,慌忙把这小祖宗捧下来,忍住龇牙的疼偷偷揉了揉耳朵,没一会儿耳廓一片通红。
力气倒是不小。
“嗯咿——”
小二被抱下肩膀两眼发懵,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望向肩膀位置,小手扯着江少卿的袖口,哼哧哼哧往上爬,可江少卿哪敢让他再来一次。
耳廓还红着呢。
被轻松拎起来,小家伙撅起嘴,尾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抽打在江少卿的手指上,看起来像在泄愤。
力度不大,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闹半天累了,又大抵是未察觉到威胁,小二冲江少卿不满地叫唤两声后,松开紧抱大拇指的手,整个身体懒洋洋地平躺在宽大又温暖的掌心,阖上眼睛。
没过一会儿,书房内传出此起彼伏地“呼噜呼噜”声。
江少卿只觉心房软了一角。
盯着小人鱼熟睡的脸庞,江少卿吐出一口长气,小声确认:“真要我养?那先说好,日后他父母若是寻来,多少得认个……”干爹。
剩下的话被魏游的冰冷的眼神冻在嗓子口,不上不下,江少卿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识趣地把话咽了下去。
“准备一个水缸放些荷叶,他们喜水。吃食不打紧,他们不挑什么都吃。”魏游相信江少卿能照顾好小人鱼,但有一件事需要以前告知,做个心理准备。他隐晦提醒,“不过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能有多大?
江少卿不以为意。
他一个堂堂从四品知府还养不起两条巴掌大的鱼了?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见他信誓旦旦,江盛欲言又止,与魏游对视一眼,又同时扭过头去。
魏游握拳抵住嘴边虚咳一声:“一会儿从王府带几个人跟你。”
小人鱼毕竟特殊,魏游不说,江少卿也会提。
“那便多谢王爷了。此次前往鲤州,危险重重,王爷被授命剿海寇之事人尽皆知,敌暗我明,万事须得小心。”
江少卿主要担心江盛,一个哥儿,手无缚鸡之力,随魏游深入龙潭虎穴,去那危机四伏的鲤州,陷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真是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
也不知被魏游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盛若知道江少卿眼里他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形象,怕是做梦都会笑掉鱼尾巴。
“返程的几位近段日子怕是自顾不暇了。”
魏游食指向上,江少卿讶异一瞬,但未多问,魏游既然这么说必有他的后手,再者三皇子离开前也曾与他私下会面,多少对他们的计划知晓一二。
于是他说:“王爷心中有数便好。”
闲聊大半天,一半菜进了江盛的胃里,魏游偶尔夹一块也能半饱,唯有一人盯着一桌子的菜,眼睁睁看盘子里的食物一点点消失,艰难地吞咽口水。
下人换盘,江少卿拢起袖子挡住小人鱼。
视线可以遮挡,但胃绞痛不会掩藏。离他最近的锦哥儿发觉异样,低声问:“大公子,需要奴唤大夫吗?”
江少卿捂着肚子一动不动,表情略微痛苦,肚子隐有翻滚声,瞧着像是病了。锦哥儿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叫大夫来把脉。
不等江少卿出声,江盛抬头解释:“哥孵蛋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
孵崽?
江大人吗?
锦哥儿一头雾水,魏游没有留给他询问时间:“无事,吩咐伙房再上一桌。对了,本王与王君饭后去一趟陈家。”
锦哥儿没有多问,应声后立即着手去办。
下人收拾干净桌面,魏游等他们离开后,推醒睡熟的小鱼崽,离开前不经意问:“江大人用膳快吗?”
江少卿不明所以:“尚可。”
“那就好。”
手头事情不少,解决完小人鱼的监护人问题,魏游和江盛不再停留。
他们离开不久,一桌子二十四个菜陆续端上来。每一盘菜的分量十足,江少卿估算二十个人吃不成问题。
遣退旁人,江少卿夹起一块藕片,刚准备入嘴,余光瞥见两条小人鱼闪着汪汪大眼。
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送入等待的小嘴里。
咔嚓咔嚓。
脆生生的咀嚼声在房间内响起,照顾鱼不能厚此薄彼,江少卿有经验,他又夹起一块送入小二嘴里。
藕片色泽红亮,小孔内塞满香甜的糯米,一口要上去藕断丝连。两条小人鱼的嘴角沾满黏黏的糖渍,喜欢的不得了。
见他们吃得开心,江少卿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这是什么人间精灵。
江少卿养鱼的心被填的满满当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小人鱼吃得香,江少卿为自己夹上一块,说实话,之前闻着一桌子的菜香,他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了。
藕片距离唇瓣不足一寸,江少卿察觉自己的袖子有轻微拉扯感。他低下头看去,一双又黑又圆的眸子冲他眨了眨,张大嘴巴。
“啊~”
一条小人鱼张大嘴巴,另一条小人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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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示弱,胡乱咀嚼两下吞咽,也急急忙忙张大嘴巴。
江少卿失笑:“个子小小的吃饭速度到挺快。”
小人鱼听不懂他说什么,嘴巴维持姿势久了容易酸,见还不见江少卿没眼色不投喂,脾气上来了:“阿咿!”
“不给吃还急眼了。”
撸人鱼总得给好处,江少卿任劳任怨再次投喂,等他好不容易吃上一块软糯香甜的糯米藕片,转头就愣住了。
两条小人鱼又眼巴巴看着他,小嘴张大,里面空无一物。
这才多久?
江少卿心疼极了,又为两条小人鱼夹螃蟹肉:“饿久了吧,多吃点,日后再也不用跟着你们不知踪影的父母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在江府,但凡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们一顿。来,长身体呢,多吃点。”
也不管小人鱼听不听得懂,江少卿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下。
桌面上的二十四个菜轮番喂入口中,每一次都不重样,江少卿依照习惯再次伸进菜盘子里。
夹空了。
茶杯中有水波轻轻荡开,逐渐显露出一个黑色的倒影,等水波归于平静,影子的动作也渐渐清晰,他拿筷的手选在半空,眉峰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少卿愣了足足半天才反应过来。
离他最近的十二盘菜,全没了!
干干净净,被吃得一点不剩!
而消灭它们的人,不,人鱼……江少卿半眯起眼,目光在两条懵懂的小人鱼肚皮上流连。
入嘴的食物去哪里了?
两条小人鱼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有横扫饭的不自在。小二甚至尝试自行拿筷夹菜,只可惜稚嫩的手无法做精细动作,筷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落敲打在陶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霎时间,江少卿脑中划过一道亮光,某些被忽略的细节串联在一起。
“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江大人用膳快吗?”
“尚可。”
“那就好。”
回忆起先前种种怪异的对话和举动,所以,是这个意思?!
江少卿后知后觉,总算品出他那出嫁不到两年投入敌营叛变的好弟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为哪般!
远在陈宅的夫夫俩双双打了个喷嚏。
“快给王爷、王君备件衣裳。”
雨滴点缀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踩在阳光散去的尾巴上,缓缓落下。
魏游和江盛谢过邱氏的好意,邱氏命人将窗关上:“六月的天多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多人着了老天爷的道,这些天医馆里的大夫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实在难请,若不是王爷伸以援手,家主不知何时能醒来。”
陈家作为八大家族之一,请一个大夫轻而易举,魏游谙知邱氏在试探,却依旧顺着她的意思下:“理当如此,若非替本王隐瞒,陈富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王爷既然信得过陈某,陈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富躺在锦绣被褥当中,富态的脸一去不复返,脸庞消瘦惨白,单薄被褥下藏不住打满石膏的腿脚,嘴里每蹦出一个字眉头便绷紧一下。
四肢全断了。
陈富浑身血腥的模样历历在目,魏游当初除了愤怒外,心中对他的骨气万分佩服。
苦涩的药汁味在密闭的空间内散开,江盛忍不住皱起眉头,陈富却就着邱氏的手面不改色一口口喝完,仿佛察觉不到有多苦。
魏游问:“大夫怎么说?”
一旁的邱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怕是半年无法跟船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陈富是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富略有些尴尬,自家夫人这话有种控诉的意味,他怕魏游听了不高兴,忙说:“养养就好……”
魏游未让他说完:“你好好修养,大夫和药材的事情请放心,自会有人去办。”
陈家夫妇忙谢过魏游。
等陈富抬眸,发现魏游冷淡的脸镌刻上难得一见的郑重,他微怔,却听魏游道:“你且等着,来年开春北上,本王保证小陈家来往船只必当畅通无阻。”
话音如千斤锤炸在耳畔,久久难以回神,一股凉风冲进敞开的大门口灌入薄衾,等陈富终于呼出一口热气,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邱氏关门回来。
手背探他额头:“赶紧躺下吧,还烧着呢。”
见没人回应,邱氏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水珠,忍了多日的话匣子终于决了堤:“人都走了,别看了。”
“你说你非趟这趟浑水作甚,做生意便做生意,数着钱看他们斗不好吗?与你有何干系?皇亲国戚哪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你倒好,没个实力非要去皇子皇孙那掺一脚,就你那身板你不倒霉谁倒霉。”
“好好的一个陈家,被你闹得分了家。分家了还不消停,又跑去和瑞安王胡闹,差点丢了命,你说你怎的不为我们母子俩考虑考虑,庚儿才多大啊……你要是去了,让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
面对夫人的哭诉,陈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可手却一点儿也抬不起来。
邱氏越哭越凶,像是要把所有积蓄在胸口的委屈宣泄个够。
陈富纠结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想?王爷虽未提海寇张有光的事,但我猜想,他已经查到了八族与他有往来的线索。”
“你说什么!”
措不及防扔下的炸弹把邱氏炸懵了。她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室内无人才松下一口气,又望向陈富,错愕难掩。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氏脸色煞白,唇瓣轻微颤抖,可陈富明白她懂了。
小陈家,不是陈家,王爷最后一句话不单纯是对他的承诺,也是明晃晃的提醒。
“夫人,我又何尝不是为陈家考虑?张有光的事儿事关重大,现在不是王爷不会罢休,而是朝廷不罢休。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同路,尽管张有光……哎,日后追查起来,不知会有何结果。往好了想,咱陈家与张有光牵扯不深,顶多判个抄家,但若上面执意拿我们杀鸡儆猴,怕是要流放为奴为婢。王爷若有良心,念着我的苦劳也会网开一面。”
“可瑞安王是个残暴——”
陈富打断他,训斥:“王爷是个有本事的。”
邱氏一言不发,明显是被陈富的话吓到了。
陈富缓和语气,继续道:“早在钱塘我替王爷开米铺起,便容不得我犹豫了。况且王爷非池中之人,既然要赌,那就压上所有,不给自己后路,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邱氏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陈富:“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
“事实上,夫人,我的眼光还不错。若非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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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当年求也无法从求取夫人的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入了夫人的眼,嘶——痛痛痛——”
“行了,别得意了,刚缝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陈富的痛吟中夹杂着邱氏的碎碎叨叨,什么“就你眼光还不错”“眼睛看哪里呢,这时候还想着风花雪月”“疼死你算了”……
“不管了,反正张有光的事——”
“不是说不管了吗?”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不说了不说了。”
第82章
建州自成一体,运转不成问题。
第二日,魏游安心和江少卿一同出发去明州。
江少卿作为明州新任知府,在明州停留的时间远不如建州,文案堆积如山,府衙的下属一片哀声载道。若不是前段时间皇上亲临建州兹事体大,他们早抄家伙把江少卿绑回去了。
见到江少卿终于回来,明州府里好几位官员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江少卿纠缠半天才从他们的包围圈挣脱。
“送到这里就行了。”
明州府衙前,江少卿送别俩人:“王爷去了饶州是否还返程明州?”
魏游不信江少卿真关心他的行程,谙知他暗戳戳在问小人鱼的事情:“不了,既然东岭是本王封地,趁此机会,本王自当好好巡查一番,上回岩州平州大乱是为提醒。”
真没打算接走小人鱼。
得到了肯定回复,江少卿也没有再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祝王爷、王君一路顺风。”
明州府衙的门匾和门匾下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被甩在身后彻底消失不见,江盛垂下车帘子,缩在魏游怀里,情绪不高。
魏游抬起手,指根擦过江盛的耳廓,将细碎的几根头发别到耳后:“若你舍不得,我叫人把他们接回来。”
“鲤州情况不明,放在哥那比我们身边安全。若真有危险,哥也能把他们送回海里,送回海蚀洞。”
孰轻孰重江盛分得清,分离焦虑又是另一回事。
“等安定下来,日后有无数个日夜能陪伴他们长大。”
江盛把头埋进魏游的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明州山匪被剿后,水泥官道顺畅地从建州铺到饶州,三地来往方便,也不怕有人劫道。明饶段路上,不少饶州部落装束的人驱赶牛车驴车,前往明州、建州行商易物。也有书生模样的学子结伴往饶州方向去,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有中年人的忐忑期望。
观察半天,魏游视线定在某处。
江盛察觉他的停顿,支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人好生眼熟。”
魏游点点头,吩咐:“柴护卫,请人上来一叙。”
正在快步奔跑的人被截停脚步,转头往他们的方向看,江盛终于看清他的正脸:“诶,他不是虎部落的人吗?叫虎、虎……”
魏游替他补全:“虎啸,虎巫的孙子。”
马车样式低调看不出明细,虎啸纳闷,会是谁叫住他。靠近马车,虎啸擦拭通红的眼睛,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错愕地抬起头:“王、王公子?”
同行的人被他倏然放大的声音吸引,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上车的背影。
“何时这般心急?”魏游问。
车厢内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在魏游遇见他之前,定是一路奔袭。
不问还好,一问,虎啸是彻底忍不住了:“王爷,爷爷年事已高,这回怕是撑不过去了。”
高大的汉子在急速行驶的马车内,哭成了泪人。
上一回见虎巫还是年后,魏游与虎巫谈合作种柚子,虎巫找他建土楼。转眼过去半年,虎巫卧病不起,枯槁干瘪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薄薄的被褥。
虎巫床榻边围了一圈人,他奋力睁开疲惫的眼皮,一一辨认,最后停留在魏游和江盛身上。
对于他们的到来,虎巫似乎并不意外:“王爷、王君来了。”
魏游回了声“虎巫”。
虎啸垂着脑袋,替虎巫垫上枕头,让他靠的更舒服一点。虎巫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言“好孩子”,惹得虎啸别过头。
“王爷,”虎巫身子单薄,但精神看上去比往日矍铄,“承蒙王爷拂照,虎部落才能有今天。”
“虎巫言重了。”
虎巫却笑着摇摇头。
不光是土楼,柚子生意兴隆,如今众部落入世不被歧视,也多亏了瑞安王的宽容。
“我时日无多了,”说话间,虎部落人人咬紧牙关亦或是别过头去,不忍再听,“啸儿,把我的行巫匣子取来,里面有给王爷二人的签。”
行巫匣子上有虎部落的图腾,匣子开口摩擦泛白,但整体干净整洁,看得出来匣子的主人平日少不了对它的维护。
“此签是前几日所做。”
说是签,实际上与魏游想象中的签长相截然不同。
两颗白色珠子入手,魏游表情怪异,虎巫明白他们的疑惑:“王爷、王君无需怀疑,这的的确确是你二人的签。”
虎巫把其他人赶出去,大多数人不情愿,但没会人违背虎巫的意愿。
虎巫让虎啸一留下。
他拉过虎啸的手,皱纹横生的脸上柔和了几分:“虎啸这孩子打小不信鬼神,不爱巫术,虎部落又无其他适合的苗子,想来巫术传到老头子我手里,就要断了传承。不过,这小子考取了秀才,却也算是有出息。”
“爷爷……”
魏游和江盛静静听着,心往下沉,虎巫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虎巫说了两句虎啸的事情,便话音一转:“王爷王君不日将启程去鲤州了吧?”
捉拿海寇的事情传遍东岭,魏游不意外虎巫知道,应了声。
虎巫又问:“王爷可知首岛?”
首岛是海寇的大本营。
魏游手指微动,似乎从虎巫嘴里听到首岛有些意外。既然有疑问,魏游当场问:“虎巫为何问此事?本王并无打算算张有光一事的卦。”
虎巫摇头:“此卦与张有光无关。”
不过魏游并未因他的回答而放松,毕竟从始至终,他从未提到过张有光在首岛。
“那虎巫是指?”
魏游投向虎巫的视线里充满打量。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虎巫如今的样子。老皮包骨,青筋交错,没有血肉的支撑,好似下一秒就会没了呼吸。
他努力抬起手,颤颤巍巍得指着魏游手中的两颗珠子,说话渐渐吃力:“兴许王爷不信巫。”
说实话,魏游确实不信。
但——
“以首岛为始,向东去五百里,有一处形状像鱼的小岛。”
虎巫说一句停一下,虎啸替他顺气,哽咽着让虎巫别说了。
虎巫缓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球僵硬地转动,在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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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重的脸上和江盛茫然的脸上停留许久,而后不知看向何处:“岛内有一处日月潭,若二位有牵挂想回去看看,可将人鱼珠含入嘴中,入潭即可。”
猝不及防扔下的话,狠狠砸入两人心湖深处,卷起汹涌的浪潮。
空气凝滞,安静地令人窒息。
魏游喉咙发紧,耳畔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您的意思是?”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他有机会回现代?
莫名其妙来到大荆,经过荒唐的洞房,又被流放到建州开荒,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与自己心灵想契的那个人,即便对方同样来自异世界,即便对方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
他已经彻底接受了大荆的一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去。
说起来他一个独居黄金单身汉,在发小婚礼上喝醉猝死,不知道会吓坏哪个幸运儿。
他父母早亡,爷爷奶奶有大伯养老,遗产也早就立了给爷爷奶奶,亲情上没有什么牵挂。事业上他带的天王和影帝开了独立工作室,因为准备休息一段时日暂时没有接新人,公司那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对他来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倒霉的刚结婚的发小。
一切来得太突然,魏游理不清杂乱的思绪,余光瞥见江盛呆滞的小脸,烦躁的心莫名定了。
是了,小可怜还有爸妈。
江盛大脑空白一片,对上魏游关怀的视线后人才从飘忽的状态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来不及多做思考,他一个箭步冲到虎巫榻前,拽住那干瘦的枯手,着急地一遍遍询问:“您、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虎巫没有回答他,细看,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魏游漆黑的眼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虎啸背后吓出了冷汗,但虎巫却仿佛没有察觉。
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对外界的动静做出回应,只剩下机械般逐渐含糊的话音:“此珠……仅可用一次。”
江盛紧握的干枯的手迸发出一股力量,差点挣脱江盛的手心:“切记不可过多停留,切记。”
最后一个字落地,一条失力的手臂从江盛手中滑落,江盛呆呆地看着他砸入了被褥。魏游上前,撑住江盛脱力的后腰,将他往怀里带。
虎啸愣了一瞬,眼泪先从脸颊划过。
随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爷爷!”
侍候在门外的人鱼贯而入,一个个跪倒在虎巫的榻前,大声恸哭。
魏游扶着江盛退到门边,温暖宽阔的胸膛包裹着一个颤抖的身体,魏游放置在背后的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搂住腰处的手牢牢收紧。
虎巫的身体早在沧林地动后就垮了,一直以来强撑着是为虎部落谋出路,如今部落欣欣向荣,已无牵挂。
虎部落土楼挂上了白灯笼。
魏游和江盛给虎巫上了两炷香。
虎啸引他们到一旁,他身披白色的麻布,声音沙哑:“爷爷说,他年轻时在崖东岛游玩,不小心溺水,被一对夫夫所救,人鱼珠便是对方送给爷爷的信物,可惜之后他一直未曾离开饶州,而对方也销声匿迹了。”
崖东岛?
一瞬间,魏游想了很多。
他对崖东岛印象不浅,崖东岛位于东渔村,上回他和江盛待过一段,参加了东渔村的海祭仪式,而崖东岛据说地下有海神宫殿。
既然救虎巫的那对夫夫有人鱼珠,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我巫术虽不精,但不难算出,此珠与王爷王君有缘。想必爷爷知晓更多,才决定将珠子转交给两位。”
魏游有心提问,但也明白虎部落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他们解惑的了。
虎啸从行巫匣子里又取出一个锦囊:“王爷南下去鲤州一路危机重重,此签是爷爷生前所作,祝愿王爷一路逢凶化吉。”
“多谢。”
离开沧林。
魏游和江少卿前往饶州城拜访谢老,老人家一如既往精神矍铄,书院甚至还扩招了一倍,如今不光是饶州的子弟,建州、明州甚至钱塘不少学子慕名而来。
“虎巫已是八十六高寿,也算寿终正寝。”得到虎巫去世的消息,谢老也有些感慨。
魏游时不时应答几声:“虎啸如果有意向官途,可以帮一把。”
谢老知他是个有主意的,也不会过问,只是说起鲤州的事情:“明日出发?”
走在福幼院的青草地上,谢老问。是有传闻王爷要去剿海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总归要去的。”
“也不急于一时。”
这才来了一天而已。
一年是皇上规定的剿匪时间,算是比较宽裕。谢老叹了一口气,建州遇险的事情他听说了,十分凶险,他扭扭捏捏半天:“你和盛哥儿没事就好。”
别捏的关心令魏游和江盛意外,心底淌过汩汩暖流,舒缓了近段日子的疲惫。
谢老见他们眉目舒展,糟心地嘟囔:“这才是年轻人的模样,年纪轻轻一直绷着脸也不嫌累。”
耳旁是小孩的欢声笑语,远处是学子的朗朗读书声,走在这条路上,曾经的顽固派谢老不见一点排斥,反而视线一直往蹴鞠那头瞟。
“老师说的是。”魏游附和道。
一声老师叫进谢老的心坎里,他其实有些意外,总觉得魏游整个人比以前更柔和了一些。
“王爷问的事有眉目了,”谢老没有忘记魏游此番绕道饶州的正事,“去书房说。”
“鲤州与建州一样有自己的商帮,叫龙门商帮,最大的船队叫龙门船帮。这龙门商帮和龙门船帮的老大是同一个人。”谢老从柘庆锋他们几个船商处打听了不少消息,他挑选出重点复述给魏游。
魏游抿了一口茶,点评:“名字挺霸气,鲤鱼跃龙门。”
“鲤州的商帮在江淮可比建州的商帮有名气多了,”谢老指着一张舆图给魏游看,“常用的几条行商海上线路都给你画出来了。”
停靠时间、补给点、运输的货物和人员配备均详细标注,魏游心中一动:“柘庆锋以前替龙门船商做过活?”
谢老点头:“除了东岭八大家的船,哪个船商没去过龙门船帮。”
魏游品出点味道来:“老师这番话到有点意思。”
学子有圣地,船帮也有。
龙门船帮草根出生,崛起之势不可抵挡,二十年间线路遍布大江南北,是东岭船员梦寐以求的圣地。他们称自己是龙门船帮,从不冠以东岭之名,甚少有人知道龙门船帮的大本营在东岭鲤州,这个偏僻的地方。
“柘庆锋对龙门船帮的评价极高,”魏游有点意外,“张有光在船员心中的地位,似乎与本王派人查到的偏差极大。”
谢老将所有的材料给魏游:“不仅如此,鲤州人对张有光的评价怕是也与外界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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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深受爱戴的海商和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海寇,天壤之别。
魏游沉吟:“是有些棘手。”
普通老百姓对龙门船帮的印象极佳,甚至怀疑是否存在诬陷的嫌疑,谢老把柘庆锋最后替张有光申辩的话转述给魏游,也觉得十分棘手:“王爷准备如何对付张有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切还是得等本王去了鲤州弄清情况,再仔细商酌。”
清白?
魏游眼眸半垂,嗤笑一声,并不信张有光一身清白。
谢老见他不愿多说,也未多言:“对了,福幼院的两位夫子要回鲤州。”
魏游一时间没有对上号:“谁?”
“私奔来的那两位,”谢老一老古董,提私奔还有些难以启齿,“柳夫子父亲病危,催他们回去见最后一面,本来是昨夜出发,我擅自做主让他们等上两日,与你们同行走官道也能有个照应。”
魏游点点头,没有辜负谢老的好意。
既然是鲤州本籍人,同行也方便打探鲤州的事。
与此同时,明州府一处幽静的宅院。
两条小人鱼蔫蔫的,躲在水池的荷叶下,任凭江少卿如何呼喊也不出来。
“我的两个祖宗,出来吃点,再绝食下去,等魏游回来不得打死我。”
“是我不对,森*晚*整*理说你们俩那好哥哥,魏游和江盛抛弃了你们,我就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别生气了。”
“真的,等过两三个月,我保证,他们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江少卿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逗人鱼时,小人鱼对他的话从来不给予回应,他以为小鱼崽听不懂大荆话,坏心眼地一个劲说魏游和江盛把他们卖给自己了,不要他们了。
刚开始,小人鱼以为闹着玩,不予理会。毕竟从建州到明州他们同行,能找到魏游和江盛。
直到魏游和江盛离开明州的第三天,江少卿一如既往逗人鱼,说魏游和江盛不要他们了。
结果两条小人鱼果真没找到人,最后齐齐看向他,扑闪着乌黑的大眼睛,忽的,豆大的泪珠砸落在饭碗里,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现在,已经是小人鱼们绝食的第四顿饭了。
“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话音刚落,小人鱼们嗖得一下,彻底不见了。
飞溅的水精准砸向池边的江少卿,风一吹,冷得江少卿瑟瑟发抖:“……”
养崽真难。
夜幕降临。
江少卿对着书案叹气百回,连身边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
当他第六十五次叹气的时候,小厮终于开口:“大人,该就寝了。”
浴桶放置在山水屏风后,下人退去,江少卿解开青色外衫挂在一旁。
屏风后,两声细微的入水轻响。
江少卿抽动中衣带子的动作一动,目光一凛,看向被屏风遮挡住的浴桶处。
今夜无风,房间内仅剩下蜡油爆开的轻响,以及若有若无的水声。他赤脚缓慢靠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谁?”
刀剑刺入浴桶,没有意思滞涩感。
江少卿浓密的剑眉拧起,准备收回手。
倏然,凉凉的软软的东西顺着刀柄攀上了他的手臂,他猛地将手从浴桶内抽出。
用力——
“嗯?”
等看清手臂上的小东西,江少卿赶紧收回甩出去的力道,差点把自己搞脱臼。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两条小尾巴在空中悠闲晃荡,湿哒哒的水滴落在地板上,悄悄晕开。
“你俩怎么从水池里偷渡来的?”
吓他一条,以为有刺客。
小人鱼不会说话,没鱼替他解答,他只好先喂饱两个小祖宗的肚子。
等擦干净又吃饱喝足,两条小人鱼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江少卿小心翼翼道:“魏游和江盛暂时不在。”
两条小人鱼吸了吸鼻子。
江少卿又安慰道:“等三个月左右,他们就能回来了。”
两条小人鱼不仅吸鼻子,眼眶里沁入水珠。
江少卿手足无措,感觉哄小人鱼比他批一天的案子还累,他抓着头发字句斟酌道:“他们,他们去……”
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两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明显在等他回答,江少卿绞尽脑汁,灵光乍现:“他们……对,他们有宝宝了,宝宝你知道吧,就像这样的,小鱼崽,可可爱爱,他们也有崽崽了,所以要养胎三个月!”
江少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这理由绝对是个好理由。瞧,两条小人鱼一动不动,肯定是听懂了。
但渐渐的,小人鱼僵化的时间太长,江少卿心理隐隐冒出不安。
小人鱼们小小的脑袋里循环江少卿的那句“有崽崽了”的话。
父亲和爹爹又有崽崽了,不要他们了……
小小的人鱼受到了大大的伤害,无尽的恐慌席卷而来,嘴巴吧唧一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唔——”
“唔——”
江少卿把握时机,一手一个捂住他们的小嘴巴,赶紧观察紧闭的房门,见没有动静,才虚脱一般甩了甩额鬓间的冷汗。
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怀里一重。
江少卿低下头。
两张等比例放大的脸跳入眼中,带着婴儿肥,嘴角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糕点碎屑。
江少卿定定看着怀里凭空冒出来的两个白白嫩嫩的婴儿,想到消失不见的两条小人鱼,脑袋有刹那空白。
不会吧?
两个婴儿乌黑的脑袋瓜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们仰着头看他,眼角还泛着红,眼眸透亮,见江少卿低头,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
眼角弯弯的有点熟悉。
江少卿仔细辨认。
肖像魏游的鼻梁和眉骨轮廓……
依稀能分辨出江盛影子的眼睛和嘴型……
是该熟悉的,能不熟悉吗?
天天照镜子,能不熟悉吗!
江少卿手臂僵硬,带着两个婴儿,不信邪地走到镜子前。
弯起眼,勾起唇,露出一个笑。
三双相似的笑眼映在镜子上。
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江少卿感觉自己的手臂抖成了筛子,镜中的笑容与内心的怒火撕扯,残存的理智游走在崩溃边缘,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哗啦啦地破碎成玻璃渣。
偏偏小人鱼一脸笑意,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江少卿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仰起头,指尖紧紧掐入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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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深呼吸。最后,那满腔无法排泄的复杂情绪化为一声穿透黑色云霄的怒吼——
“啊啊——魏游!!!”
第83章
连绵山脉夹道内,一队车马正在行驶。
魏游长袖掩面,接连打好几个喷嚏,也不知是何原因。
车外之人话音一顿:“王爷,是否要在陈坝村歇一歇。”
他们一路向南,自岩州离开后,马车已有两日未做停留。魏游掀起帘子,视线扫过柴正峰青黑的眼袋,看向前方。
马车停在一条三岔路口。
三岔口处竖立着一块干净的青石路碑,路碑碑面刻着一幅简易的线路图,剩下大半篇幅是路捐的名单。
“正前方通往陈坝村,往东去是东渔村,往南是鲤州城。”柴正峰仔细辨认路碑上的字样。
东渔村崖东岛,魏游和江盛势必会走一趟,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目光在石碑头名停驻片刻,魏游若有所思:“此处距离鲤州城还有多久?”
“约三十里,若不停歇,天黑前便能入城。”
“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炷香时间,务必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大荆的宵禁并不严,酉时鸣鼓闭城,城内城外人不得进出,但宵禁与闭城之间尚有两个时辰可供城内人走动,待到亥时锣响后才真正宵禁。
魏游一群人赶在最后时刻入了城。
城门口的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扔进公袋子,手自然垂落在一侧,贴身的裤袋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一道碰撞声。
他面无表情地喊:“下一位。”
近日不仅入城的生面孔多,这些人出手也比寻常人阔绰。
魏游入城的消息很快传入张有光的手里。
鲤州城某座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一人头也不抬地问:“第几批了?”
“今日第三批。鲤州一年一度易物节即将开启,近段日子入城的外乡人不少,属下让兄弟们彻夜监视,均未发现有异常之处。”
“人多眼杂,且那位秘密造访,查不出来也正常。”
躬身的人抬起头,露出熟悉的脸庞,如果魏游在,肯定能认出这位在城门口当值的守卫。
守卫一脸愤愤不平:“老大,我们规规矩矩行商,挣清清白白的钱,到底何人如此歹毒,竟诬陷您,说您是为非作歹的海寇。”
肩披中衣的男子手中握着毛笔,桌案上是一幅壮丽的山水画。他低着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长相。
迎着晃动的烛光,他搁下黑色墨汁的笔,换上一支干净的笔,轻轻蘸取红色朱砂,落在水墨画中。
一个红色的孤影立在船头,眺望远方。
画成。
他笑着回复:“公道自在人心。”
不急不躁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抚平急躁的心。
“辛苦弟兄们了,这个月起每人去账房可多支二两银子。”
“谢谢老大,我替兄弟们谢过老大。”守卫喜不胜收,重重拍在胸脯上,字句铿锵,“老大,你放心,我们会加派人手盯紧外乡人,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人笑着离开,书房内重归于安静。
烛光将身影拉长,关门的风吹动烛火,映在墙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等重新聚拢,影子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道。
房间内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瑞安王恐怕已经到鲤州城了。”
张有光不紧不慢地将画卷挂起,不见一丝慌张:“到不到,与我而言并无影响,反而是你。”
“装模作样。”
张有光分神看他一眼:“急了?”
“张有光你!”
“对,我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数典忘祖,必遭天打雷劈、必成孤家寡人、必是暴尸荒野,死无葬生之地。”听了二十年,耳朵都快生茧了,“我下十八层地狱,不知您和他们去哪里?怕是没地方给您腾位置了吧,哈哈哈。”
那人没想到他说话这般没脸没皮,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张有光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
一声惨叫自书房响起,门外候着的人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张有光折了他半根指头,在对方的惨叫声中,他冷冷道:“见谅,我不喜欢有人拿手指着我。回去告诉他们,想让我把龙门船帮交出来,下辈子吧。”
边说,边用帕子擦自己的手,仿佛沾染上了什么脏污:“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记得了,我不介意帮他们回忆回忆。”
痛吟声骤然停止,蜷缩在地上的人身体打了个寒颤。
张有光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滚吧,别再来惹我,真让我疯起来,大家都别想好过。”
进城后,魏游没有多余想法,为了躲避追踪,行程最后几天没日没夜赶路,身心俱疲。他们沿街就近寻了一家名叫“海阁”的客栈度过一夜。
两位夫子归家心切,匆忙与魏游一行拜别。
客栈生意不错。
一大早,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几位爷这边请,小的二水,有事唤我即可。几位爷昨夜住的如何?”
“神清气爽!”
睡了一个美美的觉,江盛满血复活。
“小公子满意便好。”
孕痣用特殊手法遮掩,不怕人瞧出端倪。哥儿面相比较嫩,没了孕痣,江盛与十六七岁的汉子差不多,再加上活泼开朗的性格,小二又偷偷给他减了一岁。
“几位准备吃什么,我们这儿有……”
小二一路报菜名不停歇,名字花里胡哨,听不出名堂。
从后院客栈至前院酒楼,小二眼睛一转,脚步转到楼梯口,不动声色地引他们上二楼雅间。
魏游停下:“一楼即可。”
找了一处角落空闲的八仙桌坐下。
小二看了他们好几眼,热情比一开始降了三个度:“小的二水,几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问什么,随时唤我。”
说完又去接新的客。
江盛从菜谱里探出头,朝魏游挤眉弄眼:“雅间多出二两银子,妥妥的消费刺客,他当我们傻。”
魏游捏了捏他肉嘟嘟的两颊:“看看吃什么?”
七个人,江盛原计划点八个菜,但店小二十八度大转弯的态度让江盛心头憋了一股闷气,他狠狠加了两道菜,准备让二水体会一下什么叫社会的险恶。
一门心思写在脸上,魏游觉得小人鱼甚是有趣。
砰——
桌面上的茶水飞溅出来。
紧接着有人大喝一声:“谁说我们比不上建州?”
隔壁桌突兀的一句话,把江盛吓一跳,也成功吸引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说话之人脸色胀红,说话间一股酒味迸溅:“在东岭,若说谁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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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安康,建州排第一,鲤州排第二,其余均排末尾。”
“这位兄弟承认鲤州第二,怎又胆敢说鲤州与建州媲美?”
醉汉哈哈大笑两声:“非也,这第二有讲究。”
“哦?第二有什么讲究?”对方显然不相信,语气怀疑。
“矮个儿里面拔高个儿的第二,和高个儿里面差一寸,与第一势均力敌的第二,则何如?”
“对于某来说,均是第二。”
“均是第二,对五湖四海前来的游商而言无痛无痒,但对鲤州人而言,打心底里觉得天壤之别,你别小瞧这第二,它啊看似一个样实则差别大。”
江盛拉着魏游吐槽:“他快把我绕晕了。”
江盛的声音不大不小,但醉汉与他们靠得近,听得见:“这位小兄弟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一地富饶,一看名门望族,二看书香门第,三看商贾大家。是否?”
客栈内齐刷刷称是。
醉汉满脸卷起的胡子,看不清脸,但能看清嘴角勾起的弧度。
这是一个嘲讽的笑。
他话音一转:“可地方富饶,与我们平民百姓有何干系。”
“京城尽是权贵,可谁知城墙外有多少冻死骨?中原尽是书香门第,可谁知乡下小儿人手凑不齐一本书?江南尽是黄金,可谁知百姓手里有几亩田?”
“何为富饶,试问,京城富饶吗?中原富饶吗?江南富饶吗?”
客栈内鸦雀无声,连筷子的声音都没有,显然是被他一番言论镇住了。
魏游眼底流动着奇异的光彩,他觉得挺有意思。
思想抗争哪一个朝代都有,但在奴役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往往被当做是大逆不道。或许正是因为鲤州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受皇权统治影响不深,独立意识才更早启蒙。
醉汉还在滔滔不绝:“八族南迁东岭,为东岭带来生机,功不可没,可盘踞着八族的建州真的富饶吗?在我看来,与它们无异。”
他环顾四周,无人与他对视。
这时,兴致盎然的魏游一行自动成为他的重点关注对象:“鲤州城内人人安居乐业,无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商贾大家扎根,如家鲤州仍屹立第二不倒,这才是真正的富饶。”
“你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有一被流放至鲤州城的读书人终于反应过来,气到晕倒,同行的书童赶紧将他送往不远处医馆。
江盛原本似懂非懂,后来懂了。
他悄悄和魏游说:“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你GDP总量高,经济发达,但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虽然排第一但我也不差,我人均GDP高,居民幸福指数高,经济还不赖,我虽然排第二,也能和你叫板。”
魏游夸道:“聪明,有长进。”
柴正峰眉头紧蹙,他自诩耳力好,但听不懂王君的话。
鸡滴屁是什么?
怎么王爷和王君都知道,就他一个不明白。
沉默在客栈蔓延。
不少人维持一个姿势许久,天也不聊了,饭也不香了,思忖着醉汉惊世骇俗的言论。
魏游余光逡巡而过,发现沉思的人大多是鲤州本地人。
最后,不知是谁一句“真是喝高了喝糊涂了”打破沉寂。
“瑞安王到建州后,开粮仓、救难民、剿山匪、设工坊、铺大路、开学府,如今建州无一冻死骨,人人有书读,鲤州如何比?”
建州一天一个花样,建州人甚至感觉自己的需求落后于政令的变化了!
瑞安王真是个好疯子。如果京城人嫌狗弃的疯子瑞安王是如今的样子,那么建州、明州和饶州人真诚的希望,希望他继续疯下去。
“正是如此,”更多人附和,他们中有来自所谓的“末尾”地区的,就不服醉汉的话,“建州哥儿女子皆可上工读书,你鲤州又如何比得上?”
这回轮到醉汉沉默了。
他身体左右晃动,好不容易才站稳,缓缓启齿:“呸,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醉汉被礼貌地丢了出去,魏游等人走出客栈时,已经不见他踪影。
鲤州城街道比不上如今的建州,但若是和头一次入建州城的观感相比,魏游更喜欢鲤州。
少了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市街楼巷之间面貌焕然一新。
走在街道上,魏游突然感慨:“鲤州真有意思。”
江盛莫名其妙:“哪里有意思?”
魏游问:“若你是南迁东岭的大族,让你在建州和鲤州选一处落户生根,你选择何处?”
“这还用想?肯定鲤州。强龙不压地头蛇,建州那么多大家族,盘子都分的差不多了,谁愿意去惹他们,重新开始当老大不好吗?”江盛理所当然道。
“林、黄、陈、郑、詹、邱、何、胡建州八族,也是东岭八族,自古有‘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的说法,若我是詹家,南迁看着被四族盘踞的建州,断然会南下鲤州。”
来东岭前,魏游曾好好地了解过八族:“二十年前,八族分散两地,暗自较劲。后来有不曾记载的事发生,改变了当初一百多年的局势,最终以八族齐聚建州收尾。如今鲤州除了有八族的商铺,没有大族。”
魏游在一家店门口停下:“有一个巧合。”
江盛转头看他。
魏游注视着门上的匾额,拉着人走进去:“听说龙门船帮是同一时间成为鲤州第一大船帮。”
这其中必定有所关联,索性二十年,时间长还不长。
江盛思考的功夫,魏游拉着他从店铺进去又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契。
“去城西买菜,今晚做红烧肉。”
“你亲自上阵?”
“嗯。”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第84章
早市人多,菜的花样也不少。
“黄瓜来十个,莲藕来五根,菠菜来三捆,还有丝瓜……”
江盛像一只小蜜蜂,穿梭在摊贩之间,十分忙碌。魏游紧跟在他的身后,替他挡掉撞过来的人。
“魏游你看,有荔枝!杨贵妃的最爱。”
江盛两眼放光,在几个护卫绞尽脑汁回忆“哪位爱荔枝的杨贵妃”的疑惑中,一个箭步冲到小贩面前。
“大哥这荔枝怎么卖?”
“小公子好眼力,荔枝是小的从南边运过来卖的,只要五两一坛。”
“五两?”江盛不敢置信。
他又不是杨贵妃,家住京城,非得从南往北耗时耗力尝鲜,在东岭,二两已经对得起它了,五两更是顶天了:“五两太贵了,您瞧我长得像那个冤大头吗?”
刚付完钱抱着一坛荔枝准备走的胖子,脚步收了回来,他顺着江盛手指方向看。
居然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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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
所以,他长得就像冤大头了?!
胖子不走了,抱着坛子在一旁等着,他今天非要看个究竟,这个冤大头到底是不是他。
小贩鬓角冷汗直冒,心里无比纠结。
早在江盛买时蔬时他就默默盯上了他们,甚至把摊位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知道对方买的东西不少,他有把握说动对方。可谁能想到还没等他出手,有一个意外之喜抢在了江盛前面。
世界上总有那么多巧合,如果江盛晚来一步,或者小胖子早走一步,那么江盛无意的一番话也不会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是讲价,他敢肯定小胖子第一个砸了他的荔枝;若是不讲价,剩下的三坛荔枝不知何时能够卖出去。
他铤而走险南下,花了八两运来五坛荔枝,才卖出两坛。如今即将过荔枝的季节,大户人家早吃厌了,小户人家又舍不得买,东西卖不出去,他心里也着急。
荔枝离枝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未变。尽管用冰封住荔枝,但也撑不过两天了。
所有人都在等小贩回答,小贩咬咬牙:“小公子说笑了,荔枝不二价,若您实在喜欢,三坛全带走,我算您十四两。”
江盛馋荔枝,但价格实在贵得离谱,同时也察觉现下氛围古怪,不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好时机。
他向魏游求助。
魏游上前一步,立在江盛身后,一面墙似的高大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小贩脸上的笑更僵硬了。
不过魏游没有多余的话,只报了一个巷子名:“若早市未卖出去,可以往这个地方送。”
说罢,推着江盛继续逛早市。
等走远了,江盛轻扯魏游的衣袖,悄悄问:“怎么买别人卖不出去的荔枝?我也不是非要吃,五两银子纯粹骗有钱的冤大头。”
魏游弯下半边身体,学着江盛一样,做贼似的将脑袋凑过去:“不急,无人的时候才好商量价格。”
江盛总算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半个时辰过去,五位侍从大包小包满满当当,完全抽不出身来。魏游向一位卖完蔬菜的农户买了一辆木板推车,解放他们的双手,几个人欣喜地谢过魏游,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婶,这菜不错,来五捆。”
江盛指着韭菜说,魏游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
五个充当付钱机器和腿夫的护卫扭过头,望天望地,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直到江盛喊,才硬着头皮走到魏游身旁掏包付钱。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王君采购的每一样肉品都令人面红耳赤,同时,几个人对王爷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模样,感到无比敬佩。
直到——
“再买一条鸫鱼……啊,刘哥?”
魏游顺着江盛惊讶的视线看过去,果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对方眉峰皱起,打量江盛的目光里充满疑惑,似是不确定对方认识他。等他转头看清魏游的脸时,顿时恍然大悟:“是你们呀,魏小兄弟。”
他又指了指江盛脸上消失的孕痣:“哎,这,诶?”
魏游食指竖在唇边:“闹着玩儿,刘哥替我们保密。”
回忆起东渔村的日子,刘民心道,有钱人果然会玩。
江盛东看西看,只有刘民一个人,便问:“刘哥,崔姐没同你一起来?”
那天他们用一锭金子向刘民购买三条鸫鱼,那鱼鲜嫩肉肥,江盛吃得过瘾,一直念念不忘。不过刘哥的媳妇偷偷来找过他们,觉得鸫鱼卖不上这么高的价格,心里过意不去。
刘哥淳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哎,托两位的福,在家歇着呢。”
江盛不明白歇着和脸红有何干系,还是魏游最快反应:“那就提前恭喜刘哥喜得贵子了。”
“有宝宝了?”江盛惊喜道。
刘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江盛赶忙恭喜,笑容比刘哥还夸张。魏游轻敲他的脑袋,仍用一枚金锭子买下三条鸫鱼。
刘民胀红脸,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早前是我起了心思卖高价,您不与我计较就成。您不知道,在这鲤州城卖,哪能回回卖三五两一条,夏天鱼多,二两都卖不上,三条鱼您给五两就成。”
反正死活不接金锭子。
说话间,关注他们的人多起来,金锭子太耀眼了。魏游思忖半晌,怕反而给刘民带去灾祸:“那成,日后你捕到鸫鱼再送往七榕巷来,无论多少我们都要。”
刘民连忙谢过。
“两位之前说回建州,怎么又来鲤州了?”
鸫鱼卖出去了,剩下的小鱼刘民也送给魏游,彻底卸下心理负担,也能闲聊一会儿。
魏游:“听说鲤州易物节将近,便来看看。”
“您为的是六月初六的易物节?您可算来对了。今年盛况空前,今儿六月初二已经小有规模了,城东靠近中央坊的客栈、院子,全满了。”
魏游昨日从北城门入内,客栈靠近北城门,距离城东中央坊有不短的距离,否则入住怕是要成问题。
“魏兄弟若赶去易物集市,可带一些东西去换。”
魏游不解:“换?”
“是,可换可买,去年我拿九条鸫鱼去换,换了一条西域的毛毯,还用一条鸫鱼换了一双袜子,那袜子比咱大荆的舒服,可惜容易破。”
“西域毛毯还有袜子?看来奇珍异宝不少,鲤州知府待商人有心了。”
刘民欲言又止,在魏游询问下解释道:“是船王的功劳,若不是船王说动知府,范知府也不会操办,办了二十年,算是固定下来了。”
江盛问:“船王?”
“瞧我说顺了,忘记你们不曾听过,”说起船王,刘民一脸自豪道,“他是咱们鲤州府龙门船邦的船老大,张有光,鲤州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咱老百姓都爱称他是船王。”
魏游与柴正峰暗中对视,没有多说。
回到七榕巷。
饭后,魏游召集前后已经秘密来鲤州的几十人,互通线索。
线索不多,张有光藏得很好,但一个人生活着必然有痕迹,有线索指明张有光已经从首岛回到鲤州,这一消息让五名守在魏游和江盛身边的护卫头皮一紧。
不过在众多线索中,魏游最在意的是另一条:鲤州城百姓对张有光的态度。
或许这才是他们一直抓不到张有光这条泥鳅的根本原因。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和江盛的应答声传来,魏游离开书房,与正要去开门的江盛一起。
门外是早市见过的熟人。
“两位公子。”对方弓着身体,神情有些许局促不安。
魏游扫过他扁担下用布盖住的竹筐,问:“还剩下几坛。”
见人没有戏弄他的意思,小贩悬着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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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终于回落,他飞快说:“还剩两坛。”
说完又觉得显得太过急切。
魏游退后一步,把选择权交给江盛,小贩看向江盛,没来得绽放笑容,江盛竖起一根指头。
小贩失声:“一两?”
差距太大了,小贩感觉自己有被侮辱,买卖也不想做了,背起扁担就要走。
“请留步。”
江盛一点儿不着急,如果他没有闻错,坛子里的荔枝已经熟透了:“荔枝难存,你真不卖予我?若你带回去,恐怕只能犒劳自己了。”
小贩脸色难看,江盛没有猜错。
他坛子里的荔枝确实有变味的征兆,这几日天热,荔枝放不起。一日金,二日银,三日贱卖无人应。若到明天再拿出来卖,怕是不值钱了。
一两,确实是他的底线。
江盛又问:“两坛都要,卖吗?”
小贩深呼吸,吐出一口气,说:“卖。”
挑着扁担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江盛关上门,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
他转头,眼角弯弯:“你说,我刚才的模样是不是有唬人的架子?”
“嗯,有进步。”
不过,状态保持不过三秒。
被夸有进步的江盛在面对荔枝肉时,一朝暴露原型:“我先尝一口,试吃一口嘛。”
吃到荔枝肉,江盛激动地蹦起来,在魏游身边绕了好几圈,连说好吃。
今天魏游下厨,特许江盛点菜,只是那些菜品一言难尽,魏游细数,十有八九不是补肾就是壮阳。
完成最后一道韭菜香干肉丝,魏游转过头去,发现江盛干净的小脸不知何时涂了□□,他愣了一下,替江盛揩去脸颊上的面粉屑:“在做什么?”
沾着面粉的脏手又一次抬起,魏游先一步将他垂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避免脸颊再次受污染。
江盛没空抬头,道:“我在擀面呢,你辛苦做了这么多道菜,我也想添一道,一会儿做面条给你吃。”
魏游新奇,厨房杀手江盛居然会做面,江盛听出他话里的意外,为自己不平:“我又不是只会吃,我还会包馄饨、包饺子、包粽子呢。”
“没想到我们家小鱼本事不小。”魏游夸赞道。
直白的夸奖让江盛十分受用,又有点被夸得不好意思:“以前跟着我妈学的,她是北方人,嫁给家在南方海边的爸爸,不过她不爱吃米饭,偶尔周末会拉着我一起擀面吃。”
魏游靠在他肩头,轻声说:“阿姨叔叔把你养得很好。”
江盛很开心,不光是魏游夸他爸妈,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开心,总觉得心里被甜的满满的。
“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们呢。”
魏游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江盛手法娴熟,不过面团需要醒发,两个人净手先吃了几颗冰镇荔枝,味道还算不错。
面是江盛独立完成的,等热乎的面条摆在魏游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
江盛托着两颊,笑弯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说:“魏游,祝你生辰快乐!”
好像有什么在魏游胸膛撞击了一下,酥酥麻麻,特别要命。
这回,轮到魏游直勾勾地看着江盛。
江盛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吃长寿命。”
一碗面只有一根面条,魏游连汤一起下肚,吃得干干净净,没有残留。
魏游放下筷子,朝江盛招手:“过来。”
“怎么……”
回答他的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长寿面清淡的汤汁味传递过来,有种温馨的味道。江盛趴在魏游胸口,清楚听见他难以平复的心跳,心中熨烫无比。
魏游圈在他肩膀和腰间的手收拢,这个拥抱像是要把江盛融进他的生命里,却格外令人安心。
“我爸妈在我十岁时车祸去世了,自此,我再没有吃过长寿命。”
魏游埋在江盛颈间,江盛看不清他的脸,他有点心疼这样的魏游。
“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
“好。”
两人沐浴完,江盛挂在魏游脖子上,整个森*晚*整*理人没骨头似的,说是没力气,纠缠着一定要魏游抱他去床上。
补肾饭也吃了,澡也洗了,江盛等了好久,不见魏游行动,忍不住催促:“你还不睡吗?”
食物带来的冲击不小,魏游捧着书的手一顿:“你先睡吧。”
今天吃了多少壮阳补肾的,魏游这都能忍?
江盛心想都老夫老妻了,别以为他洗澡时没注意到,于是坐起身,伸手去扯他衣襟:“你这样不难受?”
魏游拽住他乱动的手,鼻翼呼吸沉重。
江盛心中轻哼一声,另一只手从他的喉结处缓慢滑下。
魏游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天旋地转。
书册摔进被褥当中无人管,魏游将江盛翻身压下,双手撑在他两侧,居高临下。
然后,俯下身。
“躲什么?”
魏游停在江盛耳旁,身下的人紧闭双眼,升温的床帐里响起一声笑。
“不是胆子大得很吗?”
两人近在毫厘,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尖,江盛不自在地擦了擦耳朵,眼神飘忽不定:“我才没有躲。”
殊不知,滚烫的脸颊已经出卖了他。
魏游捏住他的下巴掰正,小鹿一样慌张的眼眸映入他深邃的眼底,魏游眼神一暗,低下头。
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下。
又逐渐加深。
明明已经亲过无数回,小人崽都生了两条,可江小鱼在情事上一直青涩又容易害羞。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扣在江盛单薄的肩膀处,又顺着肩膀的曲线向下,一路带起阵阵颤栗。
江盛勾在魏游脖子后的手不自觉收紧,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唇齿间泄出两个字:“魏游……”
忽的,眼前一黑。
一床被子盖住了江盛剩下的话。
被子软软的没有什么重量,但江盛觉得自己被砸懵了。直到腰间被一条有力的胳膊禁锢住,才回过神。
此时,耳旁响起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别动,睡觉。”
好半天没有动静。
被褥遮挡下,江盛手悄悄移动,抚摸过他绷紧的肌肉线条,回应他的是咬在脖子上的一口。
有点痛有点麻。
魏游擒住他作乱的手,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声音沉闷:“睡不着?”
背后贴着滚烫的身体,江盛轻声道:“怎么不继续?”
他们都一个多月没有行房了!
沐浴前,他专门对着镜子照过,身体没走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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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人鱼也不会有妊娠纹。
魏游手臂收紧,又在黑暗中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在你眼中我这么禽兽不如吗?”
小鱼生产的场面他至今不敢回想,他真的后怕,如果那一日他没有去找江盛,会发生什么。何况小鱼的身体还需要多修养一段日子。
所以,他不会做什么。
就算难受,也该忍着。
江盛摇摇头,说:“不是。”
细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手心,魏游低下头,发现江盛望向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柔光,他说:“我就想对你好。”
房间内极其安静。
时间仿佛冻结,魏游听不清失速的心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江盛格外认真的脸庞。
这个吻又急又狠,气息紧密交融,江盛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水中,魏游才舍得放开他。
这是今天第二次,魏游因为江盛失控了。
明明被魏游凶狠的吻亲得晕头转向,江盛依旧不怕死地挑逗:“你怎么不说话?”
魏游勾起一缕发丝,轻轻拨弄着,心情愉悦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江盛不依不挠。
魏游将他翻了一个身,让他面对自己:“嗯就是我也想对你好,但这里没有避孕.套,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再说。”
直白的话传入耳朵,江盛没有防备,脸一下子通红无比。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说:“你最后可以不……进来,就不会有了。”
“别闹。”
江盛轻声囔囔:“和尚都没你能忍,等我情潮来了,看你能不能忍住……”
魏游闭上眼睛,没有理会他。
一天过得很累,没过一会儿,江盛的眼皮先撑不住了。等他呼吸均匀,魏游睁开眼,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重新沐浴。
回到床边,他立了许久。
然后,他弯下腰,珍惜地在对方脸上碰了碰。
傻小鱼。
第85章
连吃三天带补的膳食,魏游不出意外两窍流血,把江盛吓坏了,总算歇了挑战魏游耐力的念头。
食材正常,菜品也回归家常。
几个陪着吃虫草炖黄雀、红烧羊肉、鹿角胶粥的下属闻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就差给魏游当场跪磕一个了。
东岭六月的天很热,在厨房和桑拿房没有任何区别。
热汗从下颌骨滴落领口,里衣湿哒哒地贴着后背,动一下都难受。江盛拭去魏游额头的汗珠,在伙房里帮不上忙,他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活干:“我再拿几盆冰来。”
搬到新的院子后,魏游第一时间派人搜刮了好几家药铺的硝石,用来制作冰块。现在想想,实在太明智了。
换了好几回冰,终于将暑气逼退一点。
“红豆熟了,取出来吧。”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魏游脸上的汗更多了。里锅上头有木头蒸架,蒸着红薯和芋头,魏游先将他们取出放入竹篮。
底下铁锅内煮着红豆,红豆软皮开肉绽软趴趴的比较粘稠,魏游确认熟透后让人打出来晾在木盆里。
江盛自告奋勇:“我来我来我来。”
“小心烫,”话是对江盛说的,魏游盖住外锅的红烧肉,让它再闷一会儿,转头又叫住几个对红烧肉望眼欲穿的护卫,“把芋头和红薯皮剥了,分别放入木钵里捣成泥浆。”
几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来心里头有几分抗拒,但见王爷手里熟练的刀工,以及精湛的厨艺,又觉得没什么。
谁说伙房只是女子哥儿家该待的地方,人王爷都没这个想法。全是那群脑袋僵化一门心思标榜大男子主义的庸才所言,误导他们。
魏游一边切鱼片,一边指挥几个人放木薯粉和和面团,几个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被小小的芋圆弄得手忙脚乱。
“加点力,手这么轻,柴护卫你给芋圆团按摩呢?”
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红着脸格外明显,如果可以,柴正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身旁的一个护卫低着头,认认真真揉团子,柴正峰感叹自己不够投入,却发现对方身体轻微抖动,咬着唇拼命忍笑。
脸顿时黑了。
柴正峰恼凶成怒,在团子上留下深深的指印,魏游见了,鼓励道:“对,就是这个力道。”
柴正峰:“……”
低下头看向被当做泄愤工具的团子,竟无语凝噎。
芋圆做的最成功的是柴正峰身旁那位憋笑的属下,他被魏游点名表扬了。等魏游转过头去,他绷直的腰板松下来,嘴角勾起灿烂的笑容,等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幽冷的眸子,差点吓得他心脏骤停。
他赶紧收起得意忘形的笑,高大的身躯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余光时刻注意顶头上司的表情。
柴正峰收回眼神,摊开手心裂开的芋圆。
同样的指导,同样的步骤,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搓出来的是一副鬼样子。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在尝试一次,听见魏游喊他名字:“火不够旺,灶头里再加把火。”
“来了。”
算了,还是顾火吧。
正午时分。
坊间邻里饭香四溢,唯有一家最是突出。红烧肉刚起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柴正峰打开门,一个拎着食盒的人站在门后,手悬在空中。见门终于开了,又垂下手。
“你是新来的院子主人吗?我住隔壁,今个儿听见动静了,过来串串门。以后大家都是邻居,咱认识认识,日后万一有事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来人语速极快,递过食盒时才看清新邻居的脸,恍惚了一下。
“诶,怎么有点眼熟……啊,是你?”
魏游被诧异声吸引过来,一眼认出这位与他们有一面之缘的人。
“这不是买荔枝的冤大头吗?”
江盛紧跟其后,从魏游身后探出脑袋。
小胖子越过柴正峰肩膀,对上从大堂内走来的魏游和江盛,显然听见江盛的吐槽,他肉嘟嘟的脸气鼓鼓:“什么冤大头,我哥好不容易回来,若不是为了讨好我哥,我才不花那冤枉钱。”
江盛不解:“你哥?”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从里面大步跨出,魁梧健硕的身影在察觉他们门口一堆人时微滞。
又一个熟人。
魏游感慨,果然无巧不成书。
江盛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狐疑:“你俩亲兄弟?”
一个高一个矮。
一个胖一个瘦。
一个看着三四十岁,一个目测只有十五六岁。
横看竖看,就是没发现哪里像亲兄弟。
大汉显然不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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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面对质疑,摸着后脑勺笑道:“家弟与我差二十岁,今年十六,可也是如假包换的亲弟弟。”
“对呀对呀,以往还有人说我们是父子,闹了不少笑话。”小胖子插话。
魏游上下打量。
浓密杂乱的虬髯布满脸颊,唯有一双浅棕色的眸子裸露外面,说话的憨厚模样与先前在客栈时喝醉酒后的激情四射迥然不同。
“家弟没给两位添麻烦吧?”
麻烦自然是没有添,不过,小胖子滚圆的小肚子发出一声鸣响,一脸羞赧的神情,却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两位还未用膳?”魏游问。
小胖子赶在他哥开口前,猛点头,可怜兮兮:“是啊,肚子饿扁了。你们家做什么这么香,我隔着院子都闻到了。”
所以打从一开始串门就是个借口。
眼见汉子即将暴起揍弟,魏游侧身让开一条道:“既然两位邻居尚未用膳,不如进来一起。”
得令,小胖子迫不及待拎盒入内。
脚还没跨出去,但手臂却被人拽住,那力道十足,小胖子挣不开,也不敢挣开,只能留在原地干瞪眼。
看着像条小狗,无比委屈。
他哥脸皮没小胖子厚,虽然看不清胡子后的表情,但耳朵通红,显然是被自家不要脸的弟弟气到。
“过于叨扰了,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被拽住往回走的小胖子明显不乐意,魏游解围道:“不叨扰,饭做得多了,正愁无人分担,两位来的正巧。”
江盛也劝:“天气炎热,饭菜放到天黑容易馊。”
两人最终留下来,吃上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鸫鱼。一顿饭下来,两兄弟的情况也差不多了解了。
两人姓柳,哥哥柳尚匀三十有七,丧妻丧子。弟弟柳文元十六,尚未娶亲。父亲五年前驾鹤西去,家中还有一老母亲健在。
近日旁亲有喜,老人作为近亲长辈前去帮忙打点,平日里都是老妇人做饭,不巧今日她外出,兄弟两人在伙房相顾无言,磨蹭许久,柳文元狗鼻子闻到隔壁饭香,于是趁柳尚匀不注意跑了出来。
于是有了上面的对话。
柳文元带来的食盒里放了酸梅汤、拍黄瓜和凉拌皮蛋豆腐。
魏游尝了两口,好不吝啬地赞道:“婶子做的酸梅汤与凉菜不错。”
并非客套话。
魏游从来没小瞧过古人的智慧,虽然是民间老手艺,但比起饭店里的开胃菜也不逞多让。
另一头小胖子嘴里塞得满满的,指了指桌上的菜,同样给魏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口齿不清,嘴里呜呜说着什么。
柳尚匀最了解他弟弟,说:“他的意思是这菜绝了,比春江酒楼还好吃。”
小胖子狠狠点头,又重新埋进饭碗里。
柳尚匀吃饭速度快,碗里的米饭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他最先放下筷子,看向魏游,接触下来他也明白,这群人里的话事人是眼前这位。
“几位打算饭后动身逛易物节?”
魏游点头:“早听闻鲤州的易物节比建州的年市更热闹,物品琳琅,今年规模空前绝后,怎么能错过饱眼福的机会。”
“你们要去易物节啊,”小胖子从饭碗里抬起头,下巴对着柳尚匀指了指,“我哥在龙门船帮做活,你们若是信得过,可以带上我们。”
小胖子暗戳戳表示:“他最清楚物件值不值卖的价。”
被一个有冤大头名号的人提点,也是一件新奇的事情。魏游没有拒绝小胖子的好意,人生地不熟,有一个当地人带路再好不过。更何况那日柳尚匀一番话,他对柳尚匀的印象不错。
“王兄弟和江兄弟可要易物?”易物节虽不禁止银两购买,但物换物来的划算。
柳尚匀嘴里的“王兄弟”自然是指魏游,魏游指着远处用灰布蒙起来的两辆推车,点点头:“准备了些。”
说着,柴正峰端出两碗四果汤。
小小的碗里分量十足,红豆、薏仁、莲子、桂肉、西瓜、芋圆和葡萄干沉在底部,满满当当。
一勺入口,冰凉甘甜,身上黏腻的热意瞬间降下,舒服极了。
一碗见底。
“好爽,”小胖子一脸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问,“这是你们准备易物的东西?只有两车?也太少了吧,准被人抢光。”
“多了放不起。”
魏游为江盛添了半碗。
柳家两兄弟的表情让柴正峰担忧的心彻底回落,他起初还怕易物节无法用吃食换,现在不担心了,反而兴奋起来,像是个初为人父的毛小子,既紧张又期待。
事实证明,只要找对消费群体,不怕好东西蒙尘。
炎热夏季,他们带去的四果汤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完了,空置的推车堆满交换来的好物。
有大荆的文房四宝、书画古籍、刺绣等,也有只出现在外邦朝贡上的香料、奇石、珍奇异兽等。
那些不属于大荆的奇珍异宝,更像是倭寇和南方附属国的特产。
魏游脑海中世界地图的一角继续延展,大致推断出龙门船帮活动范围。
在热闹的易物闹市,他们还遇上了刘民,他没有多看毛毯和象牙,大出血交易了一对牡丹鹦鹉。
一路下来,魏游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易物节的东西价格低廉,若在他处换成银两,大多人无法交易成功。”
一对牡丹鹦鹉,若捎往京城卖,定要百两以上,十条鸫鱼溅不起一点水花。
柳尚匀称他好眼力:“易物节,易物节,易物才是重点,这也是船王据理力争说动知府办易物节的初衷,若真以外界行情买卖,与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小胖子对龙门船帮十分佩服:“龙门船帮之所以受鲤州百姓敬仰,自然是不似八族,只会吸咱们东岭人的血肉,而是真心带大家富足。”
他们停留在某处摊位,小胖子指着一块象牙雕:“你瞧,易物节的规矩,每位易者不得在一处摊位购置超过五件,便是在保护鲤州百姓。”
江盛明白了:“若卖给鲤州百姓,他们转手再卖出去,赚取的银两归百姓所有,不说大赚,但至少有三五两可收入囊中。”
“江兄弟聪明,龙门船帮走商时船王特意嘱咐,留一些好物,等易物节再拿出来。”
魏游若有所思。
若他是鲤州百姓,有人将他们从温饱泥淖中救出来,定也会感激龙门船帮所作所为。
“+%*&$?”
奇怪的语调在身边响起。
魏游循着声音走,说话的人是他们驻足停留的摊主,听语调有点像是日语。摊主对上魏游的目光,和气一笑,又问了一遍。
魏游确定是东瀛语,眼神危险地半眯起。但又想起历史尚未发生,又收起情绪。
柳尚匀以为魏游听不懂才一脸严肃,向他解释道:“摊主说,几位顾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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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什么自己选。”
“你听得懂?”魏游问。
柳尚匀解释道:“我跟船十年,龙门船帮去的地方多,多少能听懂些。”
摊位是一辆挂满物件的车轮,这样款式的卖货推车在易物节随处可见,魏游随意地扫过挂起来的商品。
蓦地,眼神一凛。
“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一柄长条铁器,看向摊主。
摊主猜测他的意思,叽里呱啦说半天魏游听不懂的鸟语,又拿起来演示一遍,最后期待地看着他。
魏游看向柳尚匀,柳尚匀注意他眉间的冷意,顿了一下后翻译:“此乃火绳枪,可用于捕猎,摊主说此处人多不便于使用,若想买,需要拿银两换。”
酷似□□形状的火绳枪令魏游心生警惕。
他不确定这东西的威力如何,但不妨碍他怀疑龙门船帮是否已经配备了更先进的火绳枪。如果是,魏游需要重新评估龙门船帮的实力。
毕竟这玩意儿日后的作用,没有人比他和江盛更清楚。
“此物从何而来,威力如何?”
柳尚匀没有问摊主,他自己就可以解答魏游的疑惑:“火绳枪是龙门船帮绞杀从西南面来的海盗获得的战利品,这玩意儿构不成威胁,射程短,更换火绳再次射击耗时长,没刀枪快,除了有些威力外,寻常人买来没什么用。”
“若半里处有一堆山鸡,能否击中?”
柳尚匀笑道:“王兄弟,它没你想的复杂,别说半里,三个竹竿长的路都够呛。”
一根竹竿两米半,三根十米不到,但从射程来看,甚至连□□都不如。
但火绳枪出现,那鸟铳还还久吗?
魏游没有放松警惕,火绳枪的出现给他敲响了警钟,一股紧迫感油然而生。
“问问看多少钱。”
摊主点点头,比了一个一。
柳尚匀迟疑道:“他说要一百两。”
贵了,但架不住有人喜欢。
柳尚匀替魏游砍价,最终,魏游以三十两银子买下火绳枪。
小胖子替魏游肉疼,小时候他哥也给他带过。只是火绳枪看似炫酷,里头的机关极其容易损坏,他早嫌麻烦丢在仓库里吃灰了。
易物节从头逛到尾,等推车上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魏游一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晚上,魏游又送过去一盆四果汤作为答谢。
七榕巷某院子深处。
遇到两兄弟后,魏游就派人暗中调查兄弟俩的身份,同时追查那位卖火绳枪的东瀛人。
“兄弟俩的身份没有问题,家中也确有一老母亲在旁亲家中帮忙操持婚事。”
“十年前,知府与龙门船帮有一次小摩擦,柳尚匀妻子被殃及,死于那次动荡的大火之中,而他被龙门船帮所救,成为龙门船帮的一份子。”
“他父亲死于疾病,不过属下在他们供奉牌位的祠堂发现,柳尚匀还有两位比他小十岁的龙凤胎兄妹,只是在二十多年前早夭了。”
柳家兄弟似乎没有问题。
魏游静静听着,几个护卫猜不透他的意思。
门外又有人匆匆入内禀告,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王爷,追丢了。”
三个人跪在地上,懊恼地说。
自从看见鸟铳,魏游的眼皮一直在跳。
听见追丢的消息,他周边的气压低到极致,几名跪在地上的护卫大气不敢喘一下。
“在哪里追丢的?”
“上了龙门船后。”
空气中有一把名为沉默的刀割裂着光影,几名护卫低垂着脑袋,忐忑地等候发落。
魏游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扶手上。
许久,他站起身。
毛笔在纸上飞动,一个个字逐渐填满信纸。
就在窒息的气流勒紧他们的脖颈时,魏游出声了。
“去,把信交给龙门船帮,告诉张有光,本王六月十二在春江酒楼等他。”
第86章
信交出去,魏游就不管了。
全然不知道鲤州城内有一个人找他的踪迹,找到焦头烂额。
“王爷抵达府城却至你于不顾,显然并不想暴露身份。勾结海寇为非作歹的是张有光,是龙门船帮,知府大人为何这般着急?”
一名穿着书生袍的中年男子不徐不慢地品着茶,对面是急的团团转的鲤州城知府范青。
“本官不是为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瑞安王着急,不管早晚,最迟不过六月十二总能找着,我苦恼的是另一件事。”
“哦?”
范青抓抓头皮,问:“孟先生是否还记得上回上头来信是何时?”
“若草民没记错,应该是——”
茶盏触碰杯盖,发出一声脆响。
“五月初六。”
两道声音合在一起。
说完,茶盏被搁置在茶几上,被唤作孟先生的人眉头紧蹙,显然也察觉到不对。
“今日六月初八,莫非范大人还未收到回信?”
范青长矮胖的身体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苦恼:“没有,我范青任鲤州知府二十载,每月信件均是初六,从未间断。”
他是国舅的一颗暗棋,若不然以鲤州城的政绩,也不会枯守鲤州城,二十年不升官。
“你呢,东瀛人想必消息比本官灵通。”范青从肘臂间露出两双眼睛,向他投去质疑。
孟石摊摊手:“若草民有消息也不至于在范大人告知草民未收到信后吃惊难掩。”
范青站起身,掸了掸因蹲下折起的褶皱,低声囔囔:“谁知道呢,你们东瀛人说话向来半真半假。”
东瀛人公认心机深沉。
孟石曾假装自己是一位家道中落,有经商天赋的读书人,被八族招纳入内部后,凭借自身本事游走在八族之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成为八族的话事人,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殊不知,在八族眼中任劳任怨的话事人,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东瀛人。
不知该夸此人手段高明,还是该笑八族越活越愚蠢。
“范大人,此话可不像是同盟伙伴之间的玩笑呢。”孟石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嘴,“不过,今日草民收到消息,张有光回复瑞安王说会准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