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张有光,范青欣赏居多,毕竟二十年前若不是张有光,也轮不上他调来:“倒有种,他也不怕是个鸿门宴,有去无回。”
孟石笑着提醒:“范大人。”
范青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将死之人再欣赏也无用。我们大荆人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诺事成之后东岭和龙门船商归东瀛所有,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两人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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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视一笑。
实则背地里不知痛骂对方多少回。
“范大人也莫要着急,兴许只是在路上耽搁了。再说,京中局势波诡云谲,令人捉摸不透,如今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不愧从小在东岭长大的人,若不是本官知晓孟大人是东瀛人,怕是也同八族一样被你骗了过去,”范青并不领情,“孟先生特地跑一趟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看本官的笑话吧?”
尽管不安萦绕心头,但范青脸上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孟石暗骂老狐狸。
“是有一事相商,还望范大人借草民一些人手。”-
魏游这头同样不平静。
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男子跪在魏游脚前,声音沙哑:“王爷,求求您,救救容哥儿,只要救出容哥儿,上刀山下火海,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男子额头触地,惶恐不安的脸埋入身下,几天前笔挺的脊梁像是被无形巨石压弯了,毫无生气。
魏游眼皮半垂,没有说话。
易物节从初六开始至廿一结束,摊位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有新鲜的玩意儿勾着人前去。
今日,魏游带着兴致高昂的江盛游园,沿路撞见一行迎亲的队伍,避让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也就是跪在眼前的人。
自那日入城分别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柳钟承了。
反观柳钟承,仅几天活得狼狈不堪。从迎亲队伍里逃脱,柳钟承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原本已经绝望,可冥冥之中又遇上王爷,给了他希望。
魏游对他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和向容是一对比较恩爱的夫夫,因家人瞧不上向容而私奔至饶州。
“你说让本王救向夫子?”
刻有云纹的血玉扳指轻轻转动,每一下,柳钟承都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勒他的心。
“求王爷。”
魏游说:“在建州,皇上委派本王彻查张有光勾结朝廷命官一事,你在饶州想必也听说过。想杀本王的人很多,虎视眈眈盯着本王这条命,你可知本王为何暗自到访,若坦明又将会遭受多大风浪险阻?”
趴跪在地上的人冷汗直冒,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江盛,却见江盛别过了头。
魏游的安危和别人的性命之间,江盛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柳钟承脸色煞白,激动的心归于平静,直至最后的光亮彻底黯淡。
说不清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打破是什么心情,柳钟承一颗忐忑的心彻底粉碎,痛的他麻木。
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嘴唇,好半晌才迟钝道:“是草民唐突了。”
说完也没有起身,整个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单薄的红色喜服贴在身上,像是一座风化了的了无生息的石雕。
魏游停下手,继续道:“本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闻声,柳钟承下意识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直愣愣看向魏游,魏游没有催促,静静回望。柳钟承冰冻的大脑缓缓启动,好半天,才消化这话的意思。
苍白无血的唇微微颤动,柳钟承鼻头一酸,巨大的喜悦将他淹没,他说不出话来,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王爷,谢王爷,谢王爷……”
“既然是等价交换,也不必过多感谢本王。”
柳钟承却没有因魏游的话而停止,即使与王爷接触不多,他始终觉得王爷是一个心软的人,试问一个愿意设福幼院聘哥儿夫子的人,心肠能坏到哪里去。
这也是他冒着得罪王爷的风险,找上门的原因。
只要有一线希望……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柳钟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
魏游招手,命柴正峰备纸在一旁记录:“无需上刀山下火海,本王有一困惑之处需要有人解答。”
“王爷请说。”
柳钟承心里不怀侥幸,王爷想了解的事,想必不容易回答。
“本王暗自走访鲤州城多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魏游注意到柳钟承骤然紧绷的手指,有些意外:“你猜到了,本王想问,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何鲤州百姓对此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果然是这个问题。
柳钟承脸色来回变化,像是在进行重要的抉择。
“若柳夫子不愿提,”魏游语气平淡,站起身往外走,“本王也不屑于强人所难。”
江盛跟着魏游,柴正峰停下笔,也快速跟上。然而,门扉开启之前,魏游听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知道。”
好不容易直起的背无力的卸下,魏游知道,在挚爱与背叛之间,柳钟承选择了向容。
魏游返回落座,听柳钟承慢慢说:“我今年二十有二,不曾经历那年风雨,但家中有长辈曾帮助过船王,从小到大听过不少他的故事。”
他陷入回忆当中。
鲤州与建州不同,三十多年前,鲤州曾是大荆流放犯最多的地方,这里混乱、无序、肮脏,没人把贱籍当人看。
鲤州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八族一直想方设法盘踞在鲤州各个角落,争夺霸主之位和出海港口。
在这样一个腐烂的地方,一名郑家嫡女和流放犯相爱了。
在尊卑明显的年代,这种事情显然不被允许,简直在打八族的脸。当初这件事造成了极大轰动,特别是与郑家嫡女有婚约的胡家,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听到这,魏游沉吟:“张有光几庚?”
“三十七八,当年郑家与胡家一事以郑家嫡女产子,两家断交结束。”
“郑家嫡女产子,取名张有光?”
“不是,他原叫郑光。”
柳钟承解释其中缘由,郑家祖上人丁稀薄,家规称凡是男孩均不得随意处置。但郑家嫡女捅出这么大篓子,郑家脸都丢尽了,不可能善罢甘休,于是这个孩子理所当然成了郑家人,与他人无关。
那名流放犯也没死,郑家无意中发现这名流放犯有经商才能,又查他身份,仍有意外之喜,原来这名姓张的流放犯曾是实打实的进士出生,因家族站错队受牵连被流放。
郑家一看,还行。
于是暗度陈仓把人昧了下来,虽然在郑家不受待见,但张有光有爱他的爹娘,一家三口度过了几年安稳幸福的日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
魏游知道重头戏该开始了。
“事实证明,郑家这位便宜女婿确实有两把刷子,眼看着郑家逐渐壮大,远远超过七族,其他七族开始着急了。特别是胡家,无意中发现郑家不仅没把那流放犯张晋打死,甚至将郑家的生意大半交给对方打理。”
胡家秘密调查,终于发现近年郑家崛起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出了个张晋。
新仇旧恨一起算,在一次郑家船只返航途森*晚*整*理中,张晋被算计丢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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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得知消息的郑家女郁郁寡欢,不久也去了。
郑家家主年事已高,大房没了张晋声望大跌,二房趁机抢班夺位。爹娘没了,家也没了,郑有光被赶出郑家。
彼时,七族势力壮大,已经结束内斗,联合成立商帮封锁鲤州海岸线,鲤州百姓无法出海捕鱼,找知府主持公道,可谁知当年的知府早被八族收买了。
不是没有抗争过,上书被拦,逃跑被杀,抗议被镇压,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为了混一口饭吃,鲤州百姓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廉价的工钱为商帮卖命。
“那是一段不愿提及的历史。”柳钟承感叹。
“后来呢?”
现在的鲤州城的模样与柳钟承说的简直天壤之别,江盛迫切想了解张有光做了什么,才让受压迫的鲤州起死回生。
“张有光对鲤州城的百姓来说,是一名无畏的战士,真正的英雄。”
无人救援我自救。
被赶出家门时,张有光才九岁,他对于郑家的安排并非全然无预料,既然对方不想见到他,他舍了姓名又如何,那一年,郑光改名张有光。
同样被流放的柳家、张家、宋家等曾受张晋的照拂,脱去贱籍,为了感谢他,几家在张有光落难时身以援手。
张有光继承了父亲的聪明才智,在经商上同样有才能,他同流人的孩子打成一片,组建了一支小龙门军。他们游走于八族之间,挣取中间差价。发展几年,所有的年轻流人和流人的孩子都加入龙门军。
等张有光十五岁,他乘坐八族的船只偷渡了出去。说来,郑家二房上位后,与八族的关系又好了。
十七岁,张有光带了一批大商船回鲤州城,撞坏了所有八族停靠在港口的船,张有光的名字一夜之间响彻整个鲤州。
“是倭寇?”
尽管柳钟承不想承认,但魏游没有猜错:“是东瀛人。”
张有光说动倭寇前来,倭寇的想法也很简单,大荆疆域辽阔,物产丰富,而他们却蜗居于一个小岛内,仅靠捕鱼为生。那为何不占领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地界,慢慢发育壮大。
鲤州百姓被压榨几年,早已对大荆,对八族失望透顶,他们迫切希望有人能站起来拯救他们,即便那个人与倭寇结盟。
龙门军的人早知张有关的计划,也支持他的想法,甚至里应外合帮倭寇打开鲤州城的大门。而鲤州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倭寇攻城时人去楼空,唯有八族和官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元气大伤。
倭寇自以为占领鲤州城,正当他们载歌载舞庆祝时,龙门军抢占了停留在港口的十几艘大船,四处城门也悄无声息地被巨石堵住了。
江盛屏住呼吸,听得津津有味。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鲤州百姓隔着城墙听惨叫声和闻焦肉味。有些人闻着闻着吐了,有些人吐着吐着笑了,更多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八族跑了,知府死了,倭寇也跑了,鲤州人知道——他们自由了。”
院子内寂静无声,唰唰的书写声也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柳钟承连续说了一个时辰,嗓子沙哑:“城门内满目苍夷,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但这也预示鲤州城浴火重生的开始,鲤州人将之称为‘鲤州龙门战’。”
龙门军改为龙门船帮,船帮领头人毫无异义属于张有光。
知府被上报劳累过度暴毙,新的知府任命很快下来,可结盟倭寇到底不光彩,没有人愿意看到张有光死,他们也是“鲤州龙门战”的参与者,更不想死,于是这骁勇的一战成为了整个鲤州的禁忌。
“若有人泄密,群起而攻之,柳家无法在鲤州城立足了。”
柳钟承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背上了新的枷锁。
魏游沉默片刻,说:“本王手中证据皆指明,张有光勾结倭寇,勾结官府,暗中支持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放屁!”
柳钟承初听传闻时骂了背后之人两个时辰不带歇,又听见污蔑,仍然控制不住骂娘的冲动。
“勾结倭寇绝无可能,船王抢了倭寇十四艘战船,坑杀倭寇上千人,早已不死不休,怎么可能勾结造反。”
江盛补充道:“当初明州剿匪,山匪呈堂供词承认红薯张有光与他们有交易,有账本为证。”
柳钟承不知想到什么,问:“账本纪录几年?”
魏游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十年。”
“十年,”柳钟承笑了,“那不奇怪。十年前龙门船帮内斗,且与官府意图收编的矛盾不可调节,有太多趁乱借船王名头招摇撞骗的人了。”
“那年我十二,记得清清楚楚,龙门船帮二把手和三把手逼船王退位,船王险胜,但龙门船帮也破了巨大的洞,让八族再次卷土重来。”
“如今鲤州城,龙门船帮、八族商会、官府三足鼎立,微妙的平衡也让鲤州城相对稳定。”
柳钟承的补充对魏游至关重要,他又问了对方几个细小的问题,对鲤州城的情况更清楚了些。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柳钟承几口下咽,又续了一杯。
“向夫子一事从何说起?本王记得你们是因父亲病重才回鲤州。”魏游说。
不等柳钟承回答,柴正峰倏然站起身,笔摔在纸面上滚了两圈,留下黑色的印记。
“何人?”
砰——
门被暴力踹开,在空中摇摇欲坠。
魏游越过柴正峰的肩膀,看向来人。几名穿着送亲服饰的下人怒气腾腾,看清凳子上拿茶杯的柳钟承,二话不说上前抓人。
“啊——”
一声惨叫在茶楼包厢内响起。
柴正峰守在门口寸步不让:“我问你,是何人?”
捂着伤口止血的人恶狠狠瞪着柴正峰:“今日柳家少爷大婚,奉劝各位知好歹,若柳家追究几位绑走我家少爷,耽误了吉时,可就只能上官府请青天大老爷评理了。”
柴正峰等五个护卫的刀锋对准柳家的打手,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柳钟承将婚服外衫和新郎官帽脱下,一并丢在地上:“什么良辰吉时,什么柳家大少爷,回去告诉老爷子,以装病为由骗我回来,又以德行有亏、不孝不贞等莫须有的罪名将容哥儿送去官府,以容哥儿性命逼我休妻再娶,我绝无可能再回柳家。”
一位与柳钟承样貌相似的中年人从人群后走出,拍手道:“好好好,向容一个离经叛道的哥儿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柳家少爷的身份都不要了。”
柳钟承嘲讽:“堂哥的心胸还不如一位哥儿开阔。”
对方不想再浪费时间:“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回去。”
说完,又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柳大哥,堂弟不懂事,可良辰吉时等不得,今日有人阻拦在先,一切要劳烦你了。”
柴正峰眉峰锦簇,握紧手中的刀。
“好。”
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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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的身影从门背后走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属于一拳打倒一头牛的模样。他缓缓抬起头,一张布满卷胡的脸暴露在所有人视线内。
柳钟承明显认识对方,甚至有点怵,他不安地后退一步,看向主心骨魏游。
男人的视线横扫过全场,最终停留在魏游身上。
魏游剑眉轻微。
但身后有人比他更惊讶的人,江盛破音跑调地喊了一个:“柳尚匀?!”
世界还真小。
第87章
同样姓柳,同样家里有婚事。
早该想到了。
“是你们?”
柳尚匀凶狠的眼神倏然消弥,露出困惑的神情。他跨进门槛的脚收回,又在柳钟承脸上仔细辨认,确认后才重新进门,定眼在被护在人群中心的魏游和江盛。
没错,还真是。
“你们……认识?”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皆十分诧异。
“柳大哥,这就是我要逃婚的原因。”
几人心平气和坐下,柳钟承向柳尚匀和盘托出。对于魏游的身份,只说是谢老的弟子,在饶州福幼院相识。
闹事的中年男人柳综是柳钟承的一个堂哥,眼前与他们相熟悉的柳尚匀同样是柳钟承的堂哥。堂哥亲近程度显然不同,至少在魏游看来,柳钟承明显更偏向于柳尚匀。
“亲朋好友在等你,你拖到最后一天撂担子不干,在我看来,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担当。”
柳尚匀骂他个狗血淋头,柳钟承也只缩着脑袋不敢反驳,对于这位堂兄,他从小打心眼里怵。
几日的不眠让他脸上挂满疲惫,整个人十分颓然,他丧气道:“那我能怎么办。”
柳尚匀反问:“你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何必再问我。”
两双相似的棕色眸子同时看向事不关己喝茶的魏游,魏游悬在空中的手一顿,无奈放下:“我已派人去救向容,至于柳夫子与柳家自身的了断,恕我无能为力。”
清官难断家务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君君臣臣压在官场,父父子子压家里。柳钟承攥紧手指,指尖戳进手心。柳尚匀见他反应,大概明白他的想法:“非法令下分家或断亲,即便情有可原,也非常人所能理解,你要做好挨去祠堂或上官府五十大板的准备。”
柳钟承恳切道:“请大哥帮我。”
柳尚匀盯着他看了数秒,应了。
自打一开始被丢弃在角落里的某个被绑成毛毛虫的人:“……”
你怎么临阵倒戈!
柳尚匀跟随龙门船帮闯南走北,已经有三年没有回鲤州城了,不知柳钟承的情况,才会答应帮母亲的忙来抓人。
“两位,柳综怎么处理?”
一句话,成功定住拼命刷存在的柳综,他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魏游,心脏碰碰狂跳。
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
柳尚匀请魏游帮忙:“劳烦王……公子,收留堂兄两日,改日再来拜访。”
送柳尚匀和柳钟承至门口,魏游提醒:“瑞安王主修的法在今年年初下发,若事态无法转圜闹上官府,两位可翻找东岭年后新颁的法令,第三百二十二条中有最新标注。”
柳钟承谢过魏游后,马不停蹄跑到书店买了一本法令书。
册子厚厚一本,每一条法令均有长长的注释。
纸张一页页翻过,柳尚匀道:“此人值得信任?”
柳钟承应了一声,又说:“既然他说有法子,就不会骗我。啊,找到了!”
【第三百二十二条:男子、哥儿和女子无别,夫家不得以做工聘用为由休夫休妻;哥儿与女子无别,若为正室,夫家不得以子嗣为由休夫再娶;男子与男子若缔结为契兄弟,可到官府办理婚契……违令者,罚银百两,杖责五十。注:判官不得以申冤者父子孝悌身份偏颇。】
“有救了。”
柳钟承指尖颤抖,册子差点从他手中脱落,好在有柳尚匀扶着。
“男子与男子若缔结为契兄弟,可到官府办理婚契……”
柳尚匀望着柳钟承匆忙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位王公子确实与他是同类人。
嗯,臭味相同。
没过两天,柳家有孙辈闹上官府的事人尽皆知,毕竟柳钟承逃婚的事不少人亲眼目睹,这样的结果大家也不意外。只是大家原本猜想是一个铁头撞成血头的案子,万万没想到最后峰回路转,铁头功居然练成了。
特别是那本东岭律,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这些法令都太过新奇,买了册子率先看完的是一群书生,气个半死都算好的,遮遮掩掩不说,反而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老板,咱们东岭律册子还有没有?”
“没有了没有了,你上城西看看。”
“我就是从城西来的。”
“没有也没有关系,您讲给我听听,我就想知道这本律法里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容!我听说还有男子和男子结契的呢……”
上述对话几乎在每个书肆轮番上演,店长既喜又忧,喜是开店以来被踏破门槛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忧的是后悔没有多备两本东岭律。他当初怎么不多瞅一眼新律的内容,说不准就发觉里面的商机,多从建州买几本回来了呢?
从前除了秀才书生外,几乎无人无津的东岭律一夜之间爆火,现在所有书肆销售一空,均在加班加点往建州跑,争取第一时间进货。
搞得建州的几大书肆摸不着头脑。
那些都是后话。
柳钟承和向容来向魏游告辞:“多谢王爷相助,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魏游受他一拜,没有推辞:“你们接下去准备去哪里?”
“我们准备回饶州。”
柳钟承搂着向容,从府衙地牢出来,向容的身体亏空了许多,有段需要时间修养,饶州是一个好地方。
柳钟承自诩不是个好人。
分了家,但毕竟血浓于血,柳家于他有生养之恩,他做不出断亲的决绝。
柳家家主本该是柳大哥的父亲,大伯因病去世,大哥几年不知所踪,才早轮到他们家,父亲鼠目寸光,听信三伯的谗言,家里的生意几年亏了大半,本来这次引他回来也有收钱联姻的想法,如今联姻彻底失败,生意漏斗怕难以填补。再加上他违背祖训的交易,柳家的气数该尽了。
马车越行越远,江盛靠在魏游的肩膀上,闷闷不乐:“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魏游捏了捏江盛光滑的小脸,笑问:“留着他做什么。”
“你装傻,明知柳钟承与张有光有关,还放走他。”江盛气鼓鼓,反手捏住魏游的两颊,往两边扯。
魏游任他胡闹,抱起懒洋洋的他往回走:“瞒不过夫郎的眼睛,夫郎好生聪明。”
“那你还不把他关起来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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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担心,能说的他都说了,不能说的,总有其他办法知道。”
六月十二,是约定的日期。
易物节还未结束,春江酒楼又位于城东闹市,酒楼人来人往,没有一桌空闲。
小二引着魏游上楼。
“竹韵院的客人都已经到了?”魏游随口问。
小二对二楼雅间的贵客态度极好,知无不言:“不知爷说好是几位,今儿已经来了五位客人。”
魏游笑容和煦:“我那许久不见的兄弟长得凶神恶煞,旁人见了他都得抖三抖。”
小二见客人好说话,也放宽心,嘴巴忍不住顺着他的话下:“是啊,和几位一样,各个带刀,实在吓人的很,特别是为首的那位,便是爷说的兄弟吧,人看着精瘦俊朗,板起脸却冷若冰霜,几个高大的打手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
魏游眉梢轻挑,脚步一顿。
小二跟着停下脚步,后悔自己多嘴:“爷,怎么了?”
魏游没说什么:“走吧。”
预定的雅间在南面邻街,他们从正大门入内后直上楼梯,前方拐了个弯就能看见雅间门。
如果不出意外,门口还有两位护从守着,等他们的到来。
雅间内唯一落座的人簇起眉,已经过了时间点,人怎么还没来。他手掌一挥,门外两名护从快速在走廊穿梭。
走到拐角,他们对视一眼,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小心翼翼靠近,直到看清对面的情况——
过道内空无一人。
两人瞳孔骤缩,对视中看出彼此的震惊。
主子明明亲眼看着王爷进门!
门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拐角处一处雅间内,店小二被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魏游一群人。
雅间还有四个人,同样被控制起来,只是待遇比店小二好上一些。
“你们怎么回事?”
出声的是雅间原有的客人,有一位老熟人。
魏游猜想那几人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折回:“有人想要我等性命,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察觉不对,上楼后又从后门离开了。”
前一句话是对柳尚匀解释,后一句话是对店小二说的。
小二颤抖着点头,贴在门上勉强支撑发软的腿,垂着头完全不敢乱看。
“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柳尚匀突然出声,他看出魏游的不解,解释道:“春江酒楼老板与我是好友,我知何处有密道可以离开,若王兄弟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几位指路。”
时间紧急,魏游仅思考了几秒,便同意了:“那就多谢柳大哥带路。”
春江酒楼的密道在这间屋里的桌案底下,密道直通城东易物节闹市,看得出来,春江酒楼的老板与柳尚匀的关系确实不错。
等混入人群,追踪他们的人被远远甩在身后。
魏游等人拐进一条巷子,进入某一间院子,已经有人等在里面。
所有人气息不稳,一路奔袭大家都颇为狼狈。柳尚匀缓了口气,行商多年,他的眼力劲不差,此时此刻也知他们几个外人逗留过久不合适。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过魏游叫住了他。
“阁下既然赴约,又为何急着离开。”
话出,与柳尚匀同行的几张生面孔一脸警惕,隐隐将柳尚匀护在身后。
柳尚匀只沉默了两秒,转过身,问:“王爷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一出口,便坐实了他的身份。
柳尚匀或者说是张有光,无视齐刷刷对准他的刀尖,舒展肩骨,脸上的歉意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嘴角上扬,眼角眉梢却冷冰冰的,浑身散发的精明气质与平日所见的憨厚截然不同。
人不能貌相。
魏游想。
张有光道:“莫非是愚弟贪嘴上门之后?”
门扉关闭,魏游进入大堂后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落座,没有急着回复。一人端上备好的茶水点心,放在桌上。
张有光瞳孔一缩,目光锐利如剑。
瑞安王竟早有准备。
在无声的较量中,张有光的心渐渐下沉,发觉瑞安王似乎不光对他知晓身份的事早有预料,今日发生的一切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人,委实可怕。
一场精心策划的密谈,打一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下风,这是谈判禁忌。
魏游慢条斯理地为张有光倒一盏茶,否定了他的猜测,也不喜卖关子:“第一次在客栈见时,就有所怀疑。”
张有光也不客气,直接面对魏游坐下。
他自以为掩饰很好,于是虚心发问:“不知张某是哪里漏出破绽?”
“太明显了,我都看出来了。”江盛嘟囔两句。
张有光起身朝江盛作揖:“还请王君解惑。”
既然张有光查出魏游是瑞安王爷,江盛的身份也不明而喻。
江盛站在魏游身后位置,在魏游眼神鼓励下,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首先,你没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想法超前,没有足够的阅历经历不可能得出那番惊世骇俗的结论。那日你舌战群儒,本身除了给我们洗脑外,实际上也故意露出破绽,期待我们发现。”
张有光抿一口茶,没反驳。
江盛手背一暖,宽阔的大手包裹住小手,令人安心的温度传递而来,彻底打散他发言的紧张感。
“第二,”江盛的指头晃了晃,“连路都走不动的醉汉,头脑这般清醒自如,你是第一人。”
“第三,情绪骗不了人,当日阁下最后一句话中,我没有听出嫉妒羡慕,只体会到其中浓烈的不甘心,我想,只有努力过的人才懂得差距的天堑和无力感。”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江盛停住。
张有光游离的目光聚拢,看向江盛。
说建州走狗屎运的那句话,是他最真实的情绪宣泄,最容易被抓住。但张有光着实惊讶了,前面所言他不否认,不过他有自信无一锤定音的破绽,王君还有什么更直观的证据。
“王君请说。”
江盛得意地扬起下巴:“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是,我认识你。”
他可是紧握金手指的男人!
江盛精致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清澈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着魏游,像是在向他讨要表扬。
魏游挠了挠他的手心。
灼目的眼睛更亮了,像是一只摇着尾巴要糖吃的小狗,若不是有旁人,尾巴该翘上天了。
真可爱。
“唔……”
一块南瓜糕抵在江盛的唇上,他一口咬住,南瓜糕入口即化,甜丝丝的味道极好,冲淡了江盛得意忘形的神态。
魏游旁若无人地收回手,擦拭干净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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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解完了,谈谈正事。”
“追杀本王的人,你的?”
张有光有心追问江盛,不过很明显魏游并无让他细问的打算,他只好将疑虑往肚子里咽。
“不知来历,许是王爷哪位仇家。”
顶着满脸胡茬的张有光吊儿郎当,全然没有刮胡后的人模狗样。不说魏游,就算是他最忠诚的下属站在面前,也不见得能顷刻认出。
他又补充:“王爷可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嫌脏。”
魏游勾起笑,也不介意糙话:“把屎盆子搬回家,还怕被扣?”
两人对视,气氛剑拔弩张,最终张有光棋差一招败下阵来。
“看来王爷并不信柳钟承的话。”
魏游说:“在鲤州城,张船王是神,信徒的话仅供参考,不能全信。”
“信徒?”张有光觉得这个称呼有点意思。
持剑的护卫收回见,立在魏游左右,实际上,张有光认为这些才是真正的信徒。
魏游不在意他打量的目光,继续道:“更何况本王与柳夫子非亲非故,那点小恩小惠比不得你们血浓于水。”
柳家和张有光的关系,原著没提,但魏游多少有些猜测,能让张有光心甘情愿冠以柳姓的,可见两家有多亲密。
这样的人,有可能背叛张有光吗?
只怕两人前往饶州城,也是张有光授意,打探他的虚实。
“王爷与传闻中相差甚远。”张有光感叹。
魏游同样回:“张船王也一样。”
张有光沉默了一瞬:“小承是我亲弟弟,从小寄养在柳家,母亲是我的养乳,柳小胖是乳母的儿子。”
魏游惊讶于张有光的坦白,不过他补充的内容把所有的关系都说通了。
江盛恍然大悟:“我说你们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看着不像亲兄弟,反而你和柳夫子的眼睛比较相似。”
“王君所言极是。”
张有光为自己倒一杯酒,敬了魏游一杯,然后端正坐直,收起一贯的懒散:“张某的事聊完了,不如谈一谈王爷约见张某,是为何事?”-
夜幕降临,北方来信。
蜡烛灯火下照亮工整的字迹,信内笔墨不多,仅有三页纸。
柴正峰立在一旁,目不斜视,视线投落在被烛光拉长的身影之上。
屋外蝉鸣蛙声相伴,屋内仅有信纸窸窣翻动的轻响。
等一阵微风吹过,火苗蹿上纸面,一眨眼化为灰烬。魏游拍拍手,打量着柴正峰。
说起来柴家也是世家。柴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祖上出过好几任将军,柴正峰的祖父在皇帝身为皇子时曾救过他的性命,柴正峰的父亲目前在吏部当职,柴正峰的大哥被皇帝委以重任,身在北方抗战杀敌,他还有一个弟弟,前年考取了功名。
柴正峰御林军出身,跟在他身边属实埋没了人才。
“柴正峰。”
“属下在。”
柴正峰站在光影里,身姿挺拔如松,穿戴的家仆打手服也无法掩盖军中的仪态。他能感觉到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像是能够把人心底的一切看透,所有的隐瞒、所有的秘密皆无处可逃。
无端的,柴正峰闪过那日魏游面对刘和德时的神情。
冷漠又疏离。
属于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在面对安插在身边的暗信时,始终无动于衷,甚至看不出有情绪波动,对他来说,像是早有预料或者是不屑于去揭穿。
前提是,不对他亦或是对他在乎的人造成威胁。
魏游新拟了一封信,不等字迹干透,信纸被折进信封。他绕过桌案,走到柴正峰跟前。
“你跟了本王快两年了吧?”
柴正峰心头一跳,豁然屈膝跪地,但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王爷。”
魏游把信和信物递给柴正峰:“再熬一段时间吧。”
王爷为何这样说?
他知道了什么。
摸不着头脑的话令柴正峰大骇,彼时他已经失去琢磨的时机,因为魏游接下来的话令他不得不收敛心神。
“三哥动手了,国舅和大皇子现在分身乏术,正好方便我们浑水摸鱼。”以三皇子的信为信号,魏游着手布置清缴东岭的安排。
“安排藏在暗处的人时刻关注知府府宅里的动向,盯住他,别让他跑了,”魏游井井有条地将一条一条任务布置下去,“信送到鲤州去,秘密征调战船南下,动作要快。”
“鲤州的水师全部控制起来,换上我们的人,装成商船出海。东瀛入鲤州必过首岛与崖东交接处,此处进入容易出去难,派人在崖东背面候着。”
“王爷打算请君入瓮?”柴正峰担心地说,“战船封锁北面,但东面与南面无人防守,即便我们与东瀛开战,也无法保证赶尽杀绝。”
“此事不用担心。”
魏游没有解释,柴正峰见魏游胸有成竹的模样,惊讶之余,难掩心里的警觉和忧虑。
魏游没有错过柴正峰一刹那的错愕,深邃的眼眸中跃动着烛火橙黄色的光芒,叫人一时看不清情绪。
柴正峰察觉到危险,猝然抬头,就对上一双极具压迫性的凤眼。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窜上脊背,柴正峰整个人都僵硬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干涩道:“属下立刻去办。”
不过,在转身离开前,魏游再次叫住了他。
“张有光的行踪找到了吗?”
“找到了。”
“既然如此,明日你亲自走一趟鲤州府城衙门,”魏游又丢给他一块令牌,“征调几个捕手,记得要让百姓清清楚楚看到张有光被带走,越热闹越好。”
今日不是和张有光相谈甚欢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柴正峰迟疑:“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正好打个措手不及。”
“事成后,你再走一趟范知府的宅子请他出面,就说本王昨日遇刺,已抓住罪魁祸首,希望范大人秉公执法。”
柴正峰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最终汇聚成一个简单有力地回答——
“是。”
第88章
“愁啊,今儿没什么生意。前两天人多,我特意从二道贩子手里拉一车货准备卖,哪成想一半都没卖出去,若是砸在手,家都没脸回去。”
一位大爷愁眉苦脸,唉声叹息,隔壁摆地摊的外地游商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你是鲤州城人?”
大爷操着一口纯正的闽语:“土生土长。”
闻言,隔壁眼神更奇怪了,大爷眼神不好,不懂其意。但任谁被莫名其妙盯着半天不说话,都会急躁。大爷脸冷下来,问:“你什么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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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没计较他的失礼,道了声“奇怪”:“听闻鲤州城人人崇拜张船王,我看不尽然。今日出门我见隔壁邻所个个往衙门跑,怎么你不知道船王被官府抓了?”
“什么?!”
大爷吹胡子瞪眼,把前来挑选货物的行人吓一跳。
“开什么玩笑,张船王一不谋逆,二不欺压百姓,凭什么抓他?谁敢抓他?”
大爷年纪不小,人依旧中气十足。
隔壁小贩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我哪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再说我又不是鲤州人,关心他难道有钱赚有饭吃?”
大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没说话。
游客犹犹豫豫说:“大爷,你这香料卖不卖?”
“卖什么卖,今天不开张了!”
大爷也不管游客作何感想,船王被抓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他已经无暇出摊。利索收拾收拾摊位,推着小车快速离开。
留下小贩和游客面面相觑。
“摆了摊又不卖,疯疯癫癫,什么毛病。”
鲤州城衙门位于城中心,城东易物节闹市距离城中半个时辰的路,一路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汇聚成一条线,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大爷抵达衙门时,衙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比易物节还热闹。
“怎么回事?”
耳边声音嘈杂,大爷随手拉个人询问情况。
“谁知道啊,我刚从易物节赶来。”那人忧心忡忡,“但一路上,我听说是瑞安王暗访建州,接过遇刺了。”
“他们怀疑是船王干的?”
“八成是。”
“船王没那么蠢,早知王爷奉命来建州调查他,还迫不及待把把柄递上去。”
“可不是,大伙为船王鸣鼓伸冤,一个时辰了,可惜门一直紧闭不开。”
不是范青不愿意开,他穿着官袍在内院焦躁地踱步,只觉得有一把致命的刀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
孟石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别晃了,脑袋被你转晕了。”
“早知道摊上这么一笔烂事,一早便不去寻王爷的踪迹了。”范青懊恼至极。
说起这事儿,孟石也压不住怒火:“不是正和你意?你森*晚*整*理早看张有光盘踞在鲤州城碍眼了,想除之而后快。”
“时机不对,我要想动手何必选这个时候?”范青脸色难看,“这我哪儿能提前预料到柴正峰丢给我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和王爷遇刺相关的活,你说塞我怀里我能不接?”
“我让你缓缓你不听,王爷前些日子命你释放向容,仅是自己的私事,若不然怎么不真身前来。”
“要不现在装病吧。”
越想,范青越觉得是一个好主意:“我卧床不起,能拖几天是几天,先调查清楚昨日春江酒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石低声道:“恐怕王爷是真遇刺了。”
“什么!”范青踱步的速度更快了,把责任都推出去,“张有光这土皇帝在鲤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破烂事要弄不好,你信不信明儿整座鲤州城的人先跳起来扯我下台!”
“你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别急别急,我能不急嘛我……”
范青囔囔着,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孟石,眼里闪过疑惑、恐惧、不安,他压着嗓子吼:“是你?你不是说向我借人去对付张有光吗?他娘的,你骗我!”
被揭穿,孟石也不怕。
“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你想把自己摘干净也不可能,”孟石冷哼一声,“谁知道瑞安王狡猾得很,察觉不对跑了。”
范青差点破口大骂,恨恨道:“麻烦事一大堆,一会儿瑞安王一会儿张有光,你可知国舅的信今日都没收到!”
话出口,两人同时一震。
只不过一个是泄露消息的懊恼,一个是得知消息的错愕。
孟石骤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跳到范青面前,压抑着怒火:“范大人前日告诉孟某,已收到信,让孟某不用担心。”
面对孟石的诘问,范青冷着脸与他对视,只是沉默的气氛比原先更令人不安。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好好好,十三,六月十三,距离初六已经过了足足七日!”
孟石咬牙切齿,若不是这身官服还有用,他恨不得狠狠揍一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盟。
不怕对手是猛如虎,就怕队友是蠢如猪。
“你去哪?”
门外热浪席卷而来,却冷的人一哆嗦。
孟石半只脚跨出门槛,听见范青的喊话,他头也不回道:“自然是谋八族不敢谋之事,做张有光和国舅不敢做之事。孟某奉劝范大人早做打算,信迟迟未到,恐怕写信之人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
人影越走越远,范青站在原地又气又急,心思在短时间内来回变化,直到远去的人影即将消失在门外,范青游离的眼神才坚定下来。
“孟先生,请留步。”
易物节结束,衙门自从抓住张有光后,再没有动静。
“王爷,范大人说还在调查中,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魏游边喂江盛吃西瓜,边说:“本王记得三天前,范大人也是这么说。”
柴正峰没接话,说起另外一件事:“范青两边都不想得罪,张有光在狱中好吃好喝供着,不过……”
魏游瞥了他一眼。
柴正峰低眉道:“柳文元连续三日在门外求见。”
嘴里的西瓜没有咀嚼完,江盛含糊问:“小胖子啊,又来求魏游放他哥?”
门外隐隐传来两声“我哥没有刺杀他”“王爷相信我哥”,证明他的猜测。
魏游让柴正峰照例把人打发走,不过柴正峰没动。魏游疑惑得看向他,对方才仿佛回过神。
屏退旁人,魏游从柴正峰手里接过新的信。
拆开。
“想说什么?”
魏游问。
柴正峰不语。
有太多想问出口的话堵在胸口,那日过后他回屋自省,明悟他真正的身份瞒不住,王爷不知何时猜到他的来历,只是没有点透。今日来他辗转反侧,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爷,三皇子……”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只说了五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魏游一目十行,已经将北方来的信看完,他随手将信纸交给柴正峰,扬了扬下巴:“自己看。”
嘴巴闭合之间,柴正峰又一次失去询问的机会,他敛下眸,借着屋内不算明亮的光线慢慢看起来。
读到某一处,他瞳孔微睁:“王爷……”
【大皇子心急心切,已暗中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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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日前已有两日没有醒来,返航的船只停靠时间短,加紧回京,你在鲤州的事尽快做,若人手不足可让柴正峰调人从岩州……】
信的内容对柴正峰来说冲击太大,他沉默不语地跪在地上,脑海一片杂乱。
王爷似乎对他是三皇子的人并不意外。
魏游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西瓜:“等鲤州一事结束,柴侍卫不如回福幼院跟孩童一起学一学‘心领神会’如何写。”
有些事心知肚明没必要说,一旦说开,就没办法维持表面的和平了。
“王爷,属下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跪着,可柴正峰的脊梁永远板直,魏游盯着他执着的目光,无奈地笑了。
不知三哥哪里找来这么死心眼的人,
“一开始就怀疑了,”魏游回忆起京城的事,感叹两年时间真快,“从宫里分派到瑞安王府,没有一个人情愿。本王残暴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真心愿意留在我身边,毫无怨言替本王做事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不信邪妄图攀高枝的,另一种是安插在本王身旁替别人传递情报。”
柴正峰不理解:“既然王爷心知肚明,又为何……”
“那又如何,”魏游反问柴正峰,“本王一不谋逆,二不抢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何要做贼似的遮遮掩掩,避人耳目?既然本王的存在令宫里的两位忌惮,派个人给本王做事,大家都开心,本王为何要拒绝?”
一番话说的柴正峰哑口无言。
门轻轻合上。
等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径,跟随柴正峰离开一同离开的护卫惶恐道:“你不要命了!”
柴正峰回望远处半开的窗柩,已经无法从他脸上瞧出半点慌乱。他跟在瑞安王身边两年,越了解越敬佩,若不是早已是三皇子的人,或许……
最终,柴正峰收回心神,衷心感叹:“王爷是个好人。”
屋内,魏游对上江盛闷闷不乐的脸。
“怎么了?”魏游问。
江盛主动趴在魏游身上,替魏游不平:“你身边没有一个好人,看似是亲近的下属,其实都是心怀鬼胎的两面派。”
“两面派不是这个意思,”魏游捏了捏胸口的小脸,冰冷的眼神逐渐软化,“不是还有你在?”
江盛抓住在他脸上作恶的手,贴着温暖的手心蹭了蹭:“对,你只有我了。”
魏游失笑,不过心口却暖暖的,一丝淡不可闻的郁闷被悄悄抚平。他学着往日江盛撒娇的语气,说:“嗯,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江盛果然受不了,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过他没来得及嫌弃推开,横在他腰际的手臂倏然收紧,一个沉重的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吸取他身上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自耳畔响起:“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回明州接上小崽子们,去崖东岛度蜜月。”
收紧的臂膀将两个人紧贴在一起,魏游没有错过江盛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他微微一愣,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魏游错愕难掩:“你不会忘记小一小二了吧?”
江盛拔高音量:“我、我怎么会忘记呢!没有我哪里来的他俩!”
实际上,心虚地不行。
睡在枕边数个日夜,江盛什么心思,魏游哪需要猜,他有一种扶额的冲动,爹忘了儿子实在是少见。
不知下回去明州,小一小二记不记得他们。
距离鲤州城三百里的官道上,一队人马匀速向南驰行,偶有婴儿的哭声自车厢内传来。
“饿了饿了,快,锦哥儿羊奶在哪?”
江少卿手忙脚乱,连带兰哥儿和锦哥儿也焦急,两人数不清多少次想把人赶出去,可真赶人出去了,小家伙们定要哭个半宿,哄也哄不住。
再者,江少卿也不放心离开小崽子们左右,再吓到人如何是好。
天知道他亲眼目睹小人鱼变身人类幼崽时有多崩溃。
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穿,一个劲为不良夫夫抛弃的伤心欲绝,哄也哄不好,江少卿被折磨的没脾气。
府衙院子里清一色男人,没有带娃的经验,幸好逮住回建州的兰哥儿和锦哥儿,否则他一个未婚大男人屋子里每天传出婴儿的哭声,像什么话。
单纯的照顾治标不治本,小人鱼情绪始终不高,江少卿思索后决定将他们送回魏游和江盛身边。
“少爷,两个小少爷是咱江家的吗?”兰哥儿性子直,了解江少卿脾气,鼓起勇气终于问出口。
江少卿:“……当然不是。”
每天骂魏游一百变。
两双眸子期待地看着江少卿,明显不信他的说辞,暗自将江少卿被气红的脸当作是默认。
“少爷,您看上了哪家姑娘……”
顶着江少卿杀人的目光,兰哥儿声音越来越小。小一小二打了个饱嗝,敏感的察觉气氛不对,挣扎着从两个哥儿怀里爬出来。
江少卿接过。
残留在嘴角的羊奶奶渍没来得及阻止,擦在江少卿的衣襟处,留下两道灰色的水印。
江少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两个娃什么懵懂无知,无需生气。可多日的怒火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于是小一小二的屁股遭了殃。
“咿——”
一把掌拍在屁股上,小一小二吃痛,报复性地攥住江少卿的头发拉扯,又是一阵闹腾。
兰哥儿锦哥儿趁其不备,戳了戳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婴儿的皮肤嫩滑细腻,两只手得意忘形,被主人抓了个正着。
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在责备他们的揩油行为。被三双明亮的黑眸同时盯住,兰哥儿一点儿不紧张,反而兴奋极了。
太像了!
眼睛太像了!
少爷否认也没用,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早已猜出真相。
玩闹间,马车骤停。
江少卿只来得及护住两个小家伙,脑袋哐当一声撞在车框上,他稳住心神,问:“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片冰冷的兵器接戎声。
江少卿秘密出门,带的人不多,对方人多势众,黑压压一片。为了护住马车,几名魏游借给他的护卫身上新伤不断。
江少卿蹙眉,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最终定在战斗场外的人身上。
那人坐在马车上,不知盯着他多久了,见江少卿看过去,眼眸微动下移。
江少卿跟着低头,发现两个小家伙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恨不得亲自上阵比划。
“阁下何人?”江少卿将小崽子交给兰哥儿锦哥儿,用车帘子遮挡住窥视的目光。
一声令下,所有人撤退半步,将他们围困在中央,只留下官道上刺目的血渍提醒着这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敌多我寡,毫无胜算。
江少卿让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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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之人朝江少卿拱手:“江大人,奉命行事,劳烦您和两位世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第89章
“王爷,人都抓起来了,关在大牢。”
范青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朝魏游禀告。
魏游绕着范青走,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问:“范大人,您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觊觎这顶乌纱帽吗?”
这话谁敢回答,至少范青流着汗一动不敢动。
“张有光的事毫无进展,鲤州百姓的人反而蠢蠢欲动,怎么,他张有光在鲤州称王称霸了?用得着他们如此死心塌地,不惜暗中聚众谋划为他伸冤。”
魏游把扇子狠狠扔他脸上。
“有胆子够义气,商量讨伐本王。本王寻思着,被行刺的是本王而不是他张有光啊。若不是柴护卫察觉端倪,本王能否见到范大人还两说。”
范青急忙跪下:“王爷息怒。”
“息怒?”魏游冷笑一声,“本王交代你好好审张有光,结果你倒好,推三阻四,反倒给本王弄出一群聚众闹事的人出来。”
“微臣不敢。”
魏游踩在碎成片的茶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既然不敢,现在立刻提人来审,本王要亲眼瞧一瞧,他张有光有何魅力引无数人追寻。”
“是。”
脚还没踏出门,范青又折回:“王爷,审张有光还是审这群人?”
魏游睨一眼:“你找着张有光行刺一事的线索了?”
范青尴尬地挠头一笑,魏游冷下脸:“没有线索用什么审张有光,好让他提前释放吗。”
衙门抓了四十七个聚众闹事的人,本来人更多,只是衙门人手不足让大部分人溜了,剩下几个来不及跑或者跑不动的,被关在大牢。
狱中审讯室。
范青穿着官袍,坐在审讯台前,一一审问。
审讯室中临时加了一把太师椅,十分醒目,精致繁复的花纹让人一眼识别他的身份。
连续几个汉子闭口不言,范青时不时用留意魏游的神情,见人脸色越来越沉,他也逐渐焦躁。
下一个进来的人穿着渔民夏季常见的短打,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眼便知是一名常年在海上的渔夫。
怀柔政策行不通,范青也着急,他不知王爷的耐心底线在哪里,但显然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范青一脸冷峻,“啪”得一声将一叠纸拍在台上,这是从他们密谋的院子里搜出来状子:“我知道你们不愿意配合,但人赃俱获,不管你们说不说,这案子都跟流人身上的烙印一样,摆在那。”
“耗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你不愿意说,他不愿意说,总有人愿意说。”
台上压着的纸面大字写着“伸冤”,范青用手指戳了戳:“你们不愿意供出本次出谋划策的人是谁,没关系,在家里盼你们回去的妻子、爹娘、儿女,他们也不愿说?”
渔夫猛然抬起头,一眨不眨盯着范青。
范青知威胁有用,松了一口气。
可左等右等没听见声音,范青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胸口的怒火:“你们以为这样做是在帮张有光?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审讯室内掉针可闻。
“大人。”
一道沙哑粗狂的声音响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朝魏游磕头:“王爷,您放了张船王吧。
“伸冤的事并非张船王授意,是我们自发自愿的。”
“您兴许不知道,如今光鲜亮丽鲤州祖上一直黯淡无光。在张船王之前,鲤州被八族压榨数十年,一开始他们迁到鲤州来,让我们做活给工钱。可慢慢的,每月工钱从五两变成三两,缩缩减减二两,一减再减,到最后只剩下六钱。家里七张嘴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实在揭不开锅。您说他引了倭寇来,可人也没造反没留祸患,只是借助倭寇的力量将八族赶跑,他又有什么罪?”
字字不提朝廷,又字字哭诉朝廷的无能。
范青立在一旁坐立难安,魏游不喊停,他不敢停。
“王爷您说他在易物节刺杀您,草民斗胆,那日张船王与我们几名船夫喝酒庆祝,无分身乏术之力。”
魏游终于站起身,问:“你所言无半点虚假?”
渔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草民可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欺瞒。”
魏游嘴角扯出一个笑,笑容却不达眼底,那日张有光在哪里他最清楚。范青一直觉得这半亩三分地太阴冷,否则为何腿一直发颤,立不住。
“本王再问一遍,是谁出的主意让你们集体伸冤?”见渔夫犹豫不决,魏游提醒,“你可知这百人手印的状子,是要呈递到当今天子面前的,陛下向来铁血手腕,你要考虑清楚。”
漫长的等待十分煎熬,但魏游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渔夫吐出一口气:“是龙门船帮的幕僚,孟先生。”
孟先生?
范青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收紧,他低着头,垂下的阴影隐藏他微变的神色。魏游的余光一直放在范青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他刹那的错愕。
不过对于这位幕僚,渔夫只知他行踪神秘,并无有用的信息-
“王爷,您料事如神。”
自那日后,鲤州知府病了,是真的吓病了。
魏游等了三日,半点不着急。
“孟石,长岭县人,曾助长岭县小船帮截获龙门船帮的定下的货而入了八族商会的眼,是如今八族的话事人。王爷您猜的不错,孟石与范青交往密切,前日,探子发现孟石深夜从范青府上离开。”
“没想到竟是三面间谍。”八族、龙门船帮、东瀛,都有他的容身之处,魏游挺好奇这个人的,“他去哪里了?”
“去了一处隐蔽的院子,等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纵马出城,直奔鲤州港,登上八族的货船往北方去了,行踪成谜。”柴正峰顿了顿,犹豫道,“属下认为他有东瀛人的嫌疑。”
跟着孟石出城的人眼皮一跳,他纳闷,呈递给柴正峰的线索没提孟石是东瀛人啊。
魏游示意他继续。
在所有人期待下,柴正峰憋出几个字:“他喜欢听曲儿。”
众人:“……”
江盛重复道:“因为喜欢听曲儿所以是东瀛人?”
两者有必然联系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可柴正峰只会舞刀弄枪,不会乐理,哪里说得出差别来。他难以形容那种感受:“像深夜走过乱葬岗,一阵阴风刮过。”
画面是有了,但天底下真有这种曲子吗。
在一众沉默中,唯有两个人显出了然的神情,魏游和江盛暗中对视,明白此音乐彼阴乐,东瀛人的确更偏爱小调。
柴正峰木着一张脸,后悔提这件事。魏游将他从懊恼中解救出来:“他会回来的,若真是东瀛人,这个节骨眼上出海无非是与大部队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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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把范青抓过来问一问?”柴正峰握紧刀柄,只要魏游一声令下,他随时出发。
“不用,”早前魏游派人核实柳钟承的话,不知道进展如何,“张有光身份可有眉目了?”
“王爷,据目前收集的证据看,柳钟承并未说谎。”
未说谎只能证明张有光身世坎坷和卓越能力,但不能否认他曾经勾结倭寇的事实。八族内斗,张有光父亲的死对于张有光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但论大义,勾结外族入城,又将一座城池烧的满目疮痍,实在不应该。
这件事被压下来,有多重考量,对于鲤州百姓而言,张有光算是一个有功的大恩人。但是以朝廷的立场来说,勾结倭寇绝不饶恕,真要清算,足以让人连诛九族。
无怪乎鲤州百姓将二十年前的事列为禁词。
“张有光的事先不管,”魏游展开一张海上舆图,指着崖东岛至鲤州城的航线,“君入瓮了,让范青‘病’赶紧好起来。”
好戏开场,重要角色上不了场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个明媚的午后。
本是寻常一日,但城楼上二十年没有用过的战鼓被人敲响。
靠近四处城门的人家骤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清醒,小孩子停下玩闹的脚步,稚嫩的脸上十分迷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经历过二十年前“鲤州龙门站”的人则截然相反,他们跨出大门,齐齐望着城门方向,心跳跟着隆隆的战鼓声强烈搏动。
一个汉子喃喃:“倭寇来了。”
他连说好几句,突然奔袭出门,连一双鞋掉在门槛上也顾不得了:“是战鼓!是倭寇入侵的战鼓!”
鲤州城的人抄家伙赶到港口,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三十几艘能载数百人的船扬帆而来,乌压压的一字排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们靠近,气势磅礴,比起二十年前,只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好些人因胆怯而后退。
可没过一会儿,向他们推进的船却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
“后面更大的船也是倭寇吗?”
“诶,你们快看,海上打起来了!”
一人拿着从建州买来的望远镜,看得比寻常人更清楚一些。
最靠近他们海岸,挂着属于东瀛人旗帜的桅杆不知为何倾倒下来,砸起一片水花,拿望远镜的王大爷一个劲的“哇”,搞得周围原本紧张的氛围瞬间消弭,反而像是被猫爪似的痒得很。
海港沿线拥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们过瘾了,可三十几艘东瀛船上的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到底哪里冒出来的炮船!!”
孟石灰头土面得躲着被炸飞的水幕。
陌生的炮船威力巨大,虽然精准性不高,但足够威震四方。孟石怒火滔天,但改变不了战局一面倒的趋势。
“怎么办,孟大人,若是攻不下鲤州城,我们一万多远渡的人……”
一个东瀛装束的人惴惴不安,一想到回去面对幕府的刑罚,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有没有看清对面为首之人?”
一个东瀛士兵急匆匆跑过来,甚至摔了一跤:“孟大人,孟大人,我们知道对面的人是谁了。”
孟石一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衣襟把人拽起来,眼睛通红:“是谁!”
“覃将军,同那位神龙不见首不见尾的瑞安王一起下江南的骠骑将军,覃洐!”
覃洐亲自操纵着船上的大炮,直呼过瘾。他们新鲜出炉的战船跟在东瀛船只后面,既不怎么靠近又让他们留在视野范围内。
遛狗似的。
又一发火炮打出去,没打中,溅起的浪花把船头的孟石浇透,覃洐看着对面气急败坏的模样,乐开了花。
他把望远镜交给副官,自己吹着口哨准备去前面会会这个倒霉的东瀛人。
“将军,出事了!”
“大惊小怪什么,能出什么大事。”
覃洐被副官扯住衣袖,不满地嘟囔两声,转头却见副官指着对面的船头,一脸慌张。
副官结结巴巴说不清,覃洐眯起眼,没有望远镜的加持,只能依稀辨认对面有几道人影。
“江少卿江大人,”副官可疑的停顿片刻,说,“还有他两个崽子,被对方挟持了。”
覃洐震惊得张大嘴巴,破音道:“什么,江少卿有娃了?”
他与副官的关注点显然有巨大的区别。
第90章
明州知府传来婴儿哭声的消息不胫而走,没有不透墙的风,江少卿暗中生子的传闻,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作为一个八卦的人,副官显然拿到的是第一手消息,他按捺住熊熊八卦之心,清楚现在不是八卦的好时机。
“怎么办,覃将军?”
战场瞬息万变,望眼镜内出现江少卿清晰的脸,覃洐收敛心神,也不再巡游天际。
“派个人过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一艘小船从大船上放下向倭寇船只行驶而去,远在港口处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却不甚了解其中缘由。
混杂在人群中的魏游一行相互对视,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双方相持不下,炽热的阳光炙烤着裸露的皮肤,一腔热血化为燥热,人群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知府大人来了,快让开。”
范青出行的阵势浩浩荡荡,比之前日皇帝亲临建州有过而无不及,魏游远远看去,不禁簇起眉峰。
范青在茫茫人海的阻隔中一眼确定他了的位置。
来者不善啊。
人群自动朝两旁分散,范青与魏游之间的距离畅通无阻。百姓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随着范青前进而陆续下跪,等范青行至魏游跟前,几乎无人站立。
在满是磕头跪拜的人群中,唯一站立的魏游一行自然而然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百姓不明所以。
“下官叩见王爷。”
在一片哗然中,有人大着胆子偷觑王爷真容,更多人则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柴正峰挡在魏游跟前,竖起刀剑对准前方:“范大人好大的胆子,见到王爷为何不跪?”
范青一身四品官服,身形微胖但样貌端正,长得一张国泰民安的脸,第一眼极其容易对其产生亲切感,与魏游一身疏离的气场截然不同。
偏偏是这样一张“正气和善”的脸,说话做事却截然相反:“王爷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私自建造战船组建水军,又驱逐我友邦船商来鲤,敲战鼓而戏耍城中百姓,不知又是何居心?”
这番义正严辞,哪有此前唯唯诺诺的模样。
魏游余光瞥见心生惶恐的百姓,失笑:“范大人见本王势单力薄,鬼话连篇都不带怕了。”
几百人围堵魏游七人,再厉害的护卫,也无法从他手里带魏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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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人数上显著的优势令范青安心不少。
既然瑞安王插翅难飞,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王爷既然要绝鲤州后路,莫怪下官心狠手辣。”
“本王绝鲤州后路?”魏游不解。
“王爷关押我鲤州大恩人张有光,又欲诬陷八族商帮帮主孟石,断鲤州通商生机,可不就是绝鲤州后路?”
“放屁!”
怀疑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聚在魏游身旁,江盛气极,挥着拳头冲上去准备告诉他花儿怎么开。
脚刚迈出半步,胳膊肘被人钳住。
“范大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本王甘拜下风,”魏游隔开江盛和范青,冷冽的眉目扫过,“左一个鲤州百姓,又一个鲤州百姓,范大人果然如传闻一般爱民如此。”
这话不像是在夸人,果然,下一秒魏游话音陡然一转。
“范青,你因一己私利,勾结倭寇长官孟石,意欲夺取鲤州府城,危害我大荆社稷安危,其罪当诛。”
魏游说话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范青被他气势所骇,不禁后退一步。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句话吓到腿软,范青脸色铁青:“王爷,您说这话可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本王有的是证据。”
但范青可不会蠢到放任魏游离开港口半步。
鲤州百姓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该相信谁。
倏忽,广袤无垠的东南方向海平线出现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待靠近两相对峙的船只时,它们远远停了下来。
海风吹起船上旗帜,一张巨大且熟悉的黑布徐徐展开,旗帜以黑色为底色,中心绘制了一条栩栩如生腾飞的金龙,正张开血盆大口冲他们耀武扬威。
龙王船帮。
范青似乎对龙王船帮的出现并不意外,魏游若有所思。
一、二、三、九……
十八艘战船一字排开,恰好处于大炮射程之外。每一艘船上同样装有火炮,细看,那火炮样式竟与他们的别无二致!
魏游危险地半眯起眼,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摩挲扳指。
船只停留极短时间,又快速向倭寇一方靠近,一路畅通无阻。
“下官劝王爷不要轻举妄动。”
范青突然出声。
一个人被押上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对方额间的碎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王爷多费口舌,是为他争取搬救兵的机会吧。”
去了伪装的脸平平无奇,但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身份。
王府的护卫。
“抓到个偷跑去的贼,王爷您说,该如何处置是好。”
一块写着瑞字的牌子被丢在脚边,魏游魏游轻瞥一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浮现一丝事情败露的危机感。
“以范大人的聪明才智,不辞辛劳扎根鲤州二十年为民请愿,实在是好定力。”
“自然比不得王爷装疯卖傻二十年,在宫中隔山观虎斗,坐看云起时潇洒。”
绵里藏针,两人毫无顾忌地讽刺,直把周围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跪着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范大人与大皇子、国舅为伍,不像一个聪明人的选择。”
魏游说话肆无忌惮,范青不在意地扫过脚下一群瑟瑟发抖的百姓,顺着他的话往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王爷莫要走错路了。”
魏游突然问:“范大人几日未收到来信了?”
“王爷何意?”范青语气冰冷。
说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未收到北方来信,莫非与王爷有关?范青心思百转来回,惊疑不定,但有一点他肯定,回京途中定是出了变故。
而未知是恐惧的来源。
“何意?陛下南下巡查回京途中,竟有人意图下毒谋害,你说,如比密不透风的计谋连本王一个远在建州的闲人都知道了,英明的陛下又如何不会察觉?”
魏游执扇子轻拍范青僵硬的肩骨:“泥菩萨过河,谁管你一条小虾米。”
不,不可能。
国舅不可能会放弃鲤州这块地。
范青呼吸急促而混乱,显露出内心的惊慌和无措,但很快,他从慌乱中脱离。
魏游定是在拖延时间!
范青冷哼:“王爷始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在下惶恐不安。下官曾听人说,王爷和王君在玩闹时言,反派死于话多,下官深以为然。王爷您一直低头俯视下官,下森*晚*整*理官心里头惴惴不安啊。”
口中一直“下官”,行动上魏游可看不出范青有任何礼数可言。
泛着冰冷光泽的刀刃被繁复擦拭,倒映出范青笑容扭曲的脸。
“范大人尽管试试。”
范青笑意不达眼底:“希望王爷您能够一直维持面不改色的姿态。”
鲤州百姓被赶往城中,剩下百人将魏游几人团团围住,锋利的刀剑对准他们,等一声令下,那明净的利器便会沾上鲜艳的红。
范青嘴角勾起弧度,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他打量的眼神带着自信和傲慢,为即将擒获魏游而兴奋不已。
得了令,身后的人持刀向魏游逼近,魏游和江盛被护在中心,保护圈却慢慢收紧。
刀剑近在咫尺!
兵戎相接的脆响声尚未响起,倏然,一人扑通倒地,扬起大片沙尘。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啊!!!”
“我的、我的腿——”
范青抱着腿在地上翻滚,膝盖正中,一支天外来箭笔直地插入肉中,血迹在裙摆之间晕染成深色,烤焦的沙子在他四品官员服上沾上又滚落,最后糊在他汗涔涔的脸颊上。
魏游身边箭术最好的只有一个,是唯一上过战场的将军。
剧烈的疼痛让范青难以集中视线去看那个背着一把弓,从鲤州城内纵马而来的人,但来人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入耳中。
“幸不辱命。”
覃洐带着一批人马,很快将范青带来的人全部拿下。
范青抬起头目眦尽裂,难以置信地望着覃洐。他忍着痛,怒吼:“你不是在船上吗?”
“允许孟石在八族放替身,不允许本将用?”
“怎么可能。”
穿着平民百姓衣服的士兵拿着清一色的驻军兵器,彰显他们的身份,这群兵显然是从鲤州城五公里外的营地调来的。
范青繁复喃喃着不可能:“我早已命人将各个城门封闭,你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抵达港口。”
覃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范青:“你被孟石忽悠二十年忽悠傻了吧,当真以为王爷带五个人就敢闯龙潭虎穴的鲤州,与你当面对质?”
在炎热的夏季,止不住的血只会令范青浑身冰冷,他失声道:“易物节,你们易物节之前就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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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算笨。
但那又如何,什么都晚了。
覃洐替范青止血,留他一命有用,范青也没有一丝反抗,望着刺眼的阳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一艘快速靠近的小船在范青讽刺的笑声中抵达,魏游瞥了一眼范青,又看向来人。
“王爷,”魏游向对方靠近的脚步一顿,背后再次传来范青阴冷的声音,“你以为就这样完了吗?”
“你有完没完,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话说的不清不楚,江盛一把攥紧对方的衣襟,半提拎起来。但范青闭上眼睛,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不说话也不解释。
哦,已经晕死过去了。
魏游抿起唇,远远看着船夫打开带来的匣子。匣子里放着三样东西——
一只死掉的海兔和一把吊着白色玉坠的扇子。
只一眼,魏游垂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身后,江盛扭过头,扬起的拳头定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瞬间的惊愕中。
他顾不得半死不活的范青,一把夺过船夫手里的木匣子,动作缓慢而谨慎地触碰放置在里面的物品,等确认完毕,他呆呆地回望魏游。
眼底是散不开的混乱、恐惧和不安。
“魏游,是小一小二的玩具。”
江盛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魏游默不作声地接过匣子,再次确认。
死掉的海兔是海蚀洞连带小人鱼一起带回来的海兔,扇子是江少卿从不离身的生辰礼,小时候江盛送的。
魏游下颌线紧绷,一言不发,唯有眼中压抑的愤怒火花彰显内心的不平静。
距离他最近的两人,柴正峰和覃洐放轻呼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魏游一触即发的怒火中他们推断。
这不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直面冰霜的是送东西的船夫,他顶着数百双欲用眼神撕碎他的眼睛,特别是魏游令人窒息的沉默,恨不得当场来一个滑跪。
“王、王爷,我、草民是建州人,这是覃将军的副官让小的带来的,是东瀛人交给他的东西。”
船夫急得快哭了,生怕魏游误会他是敌方的人,一言不合对他来一刀。
魏游眉头轻轻蹙起:“孟石还说了什么?”
船夫差点眼泪掉下来,刚才王爷发怒的模样真的令人脖子凉飕飕,幸好王爷信他,他舒了一口气,传达孟石的意思:“那倭寇说让王爷和王君亲自去船上商议。”
船夫转头看向半死不活倒在地上的范青:“哦,还有他。那倭寇让范青准备了什么东西,让我传达给范青就行。”
“还有呢?”魏游问。
船夫声音小了点:“还有一句原话给王爷和王君,那倭寇说‘王爷和王君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在海中尸骨无存吧?’。”
说完,船夫又快速看了眼王爷和王君。
蠢蠢欲动的士兵又一动不动了。
一碰凉水从头顶浇下,疼得范青龇牙咧嘴,没等他从昏迷中彻底清醒,后领子被人拽住拖上了船。
孟石委托范青带的东西对大荆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东瀛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宝物。
魏游目视着农桑、兵书、诗赋、乐曲甚至火炮、水泥等书籍封箱抬上船只,心中积蓄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他按下覃洐想杀范青这个叛徒的冲动,和江盛登上船。
大荆书籍的冲击太大,直到船只飘到战船附近,覃洐和柴正峰才后知后觉——
等等,王爷和王君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登上东瀛战船,魏游无视一双双看猴似的眼睛,目光只在张有光身上停顿片刻,最后定格在船舱门口一个身材消瘦的人身上。
“孟石?”
“叩见王爷。”
孟石侧开身,请他们入座。
魏游站着没动,深邃的眼眸中如有狂风暴雨:“他们呢?”
“王爷指的是?”眼见着魏游的脸愈发冰冷,孟石畅快大笑,“王爷是指江少卿江大人和两位王府的世子?”
魏游不说话。
魏游越愤怒,孟石越开心:“王爷生气了?”
魏游始终不吭声,江盛拼命克制怒火中,至于张有光,倚在门框上仿佛老僧入定。
没有人吭声,一个人唱独角戏没什么意思。
孟石的语气慢慢冷下来:“王爷,被偷家的滋味不好受吧?您可知,当初您的到来,差点让我在东岭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明州腹中的一步暗棋,猝不及防就被剿灭干净,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愤怒!”
“自古天骄多条命,王爷命不错,岩州和建州的两次暗杀都无法让你理所应当地‘意外’消失在这个世界。”
孟石发泄似的踢了一脚伤口开裂的范青。
“若非上苍眷顾,王爷的软肋自己送上门,鲤州这次也差点着了道。”
魏游不想听他废话,打断:“人在哪里?”
眼神如同利剑般刺向孟石,孟石眯起眼,眼神交锋汇中彼此都不肯示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如疾风暴雨般肆虐。
最终,还是孟石先退一步。
“王爷,何必将关系闹得如此僵硬,”孟石遣人去带人,边说,“我并非要挟王爷,不过是想与王爷谈一笔生意罢了。”
即使恨的牙痒痒,但孟石清楚,活着的瑞安王利用价值比一具尸体高得多。当然,如果瑞安王不识好歹,那死去的瑞安王带给他们的麻烦也会比活着少得多。
江盛冷哼:“免谈。”
抓了他哥和他的崽还想谈条件,没喂鲨鱼已经很仁慈了!
“王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君和世子考虑考虑。”孟石无视江盛,直面魏游。
江少卿和两个婴儿被带上来,魏游和江盛的表情几不可见地扭曲了一瞬,待看清两个婴儿的长相,又忽然沉默了。
无他,完美继承夫夫五官也是一种错。
想装不认识都难。
“两位小世子真可爱。”
说着,孟石上手掐小二胖嘟嘟的脸,却被小二后仰避开,又快速张开嘴去咬孟石的手指,孟石不自觉后退一步,牙齿在空气中发出碰撞的脆响,咬了个空。孟石不禁后怕,若非他躲得快,出点血都是轻的。
真凶。
魏游表情严肃,但悬着的担忧少了一半。
江盛对小二的表现很满意,附和:“是挺可爱的。”
孟石:“……”
原本为了表达诚意,他愿意卖个好将两位小世子归还王爷,可惜,既然小世子不客气,那也不怪他无情了。
孟石留下朝他龇牙示威的小二,仅归还了小一。
“说起来,若不是察觉与王君形影不离的小哥儿不见了,我也不会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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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和王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不会查到江大人私藏的婴儿竟是王爷的子嗣。明州势力被王爷清算,孟某始终无从下手,只是两位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大人会亲自把人送到鲤州来吧?”
江少卿愧疚地低下头。
抓到他们时,孟石连做梦都笑出了声。
魏游确实没算到,更没算到两条巴掌大的鱼变成婴儿了!
魏游抱着受惊吓的小一入座,开门见山地问:“你有什么条件。”
“与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说着,孟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派人把碍眼的范青拖下去救治。
孟石重新收拾情绪,哀叹道:“我们东瀛人没有野心,只是岛中贫瘠多灾,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难以生存,迫不得已才有此下策。大荆疆域广阔,东岭算不得富饶的地方,我们只要东岭这一角用以安生立命便知足了。”
孟石倾诉东瀛人的苦楚,听着人起怜悯之心。
但不包括在场的人。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江少卿揉了揉被松绑的手腕,嘲讽道,“口气不小,还‘只要’,也不怕狮子大开口崩了牙。”
孟石也不生气:“会不会崩牙还得吃了才知道,王爷说的是不是?”
船板上奇异的安静下来,只剩下指尖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的声音,这是魏游在深思时惯有的动作。
孟石耐心地等着,直到手指落下最后一下重音,他胜券在握地勾起唇笑了一下。
魏游问:“那本王有何好处?”
“瑞安王,你什么意思!”江少卿大声质问,但无人理会他。
海面上风平浪静,三方船只,不,两方战船均虎视眈眈,气氛紧张而压抑,就如同此刻看似相谈融洽的圆桌。
正午的太阳打在几人脸上,情绪无处可逃,魏游和孟石眼神交汇,彼此充满了敌意和警惕,嘴里却满口结盟。
滑稽无比。
“王爷似乎无意最高处的位置。”
孟石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他施施然继续道:“但若东瀛许诺两广与琼岛归于王爷,是否足够有诚意?”
两广和琼岛位于大荆疆域最南,但大荆军队驻扎的南方边疆是在东岭,两广和琼岛对于大荆来说仅作为流放犯人所用。孟石的条件直击魏游心坎,他确实觊觎两广和琼岛的位置。东岭远离朝堂,但对于养了三条见不得光的人鱼的魏游来说,还不够隐蔽。
三皇子不了解魏游,但魏游却佩服孟石的识人之术,他的志向从不在东岭,等海寇一事结束,他计划随船队出海南下远游。
这件事知之甚少,唯一漏出的破绽或许是与张有光浅浅交谈过的那一回。
张有光有所察觉,从逗弄小二的小肚皮中抬起头:“王爷,对不住了。”
易物节逃脱孟石的陷阱后,魏游与张有光曾有一次简单的交流。张有光希望魏游能将二十年前的事翻篇,保住龙门船帮和鲤州百姓的安危,魏游答应了,但他也有要求,他希望张有光里应外合对付范青和孟石,事成之后放他们出海但每年需为他寻一些海外的东西带回。
那日未提及出海,但布置舆图时,他视线逗留在更南方的位置,被察觉到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张有光会临阵倒戈。
孟石见魏游脸色变化,四分的成算升到八分:“王爷考虑如何?”
小一的四肢被张有光的大掌禁锢,无法动弹。孟石握着匕首轻轻划过他滚圆的小肚皮,在红色的小肚兜上留下一道的缝隙。
小二咿咿呀呀叫唤不停。
骂的极凶。
魏游回过神,目光落在那道划破的口子上:“若本王助三皇子登基,讨要两广一琼,想来也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孟石大笑,“王爷天真!哪个皇帝会嫌自己的疆域版图大呢?纵观前朝历史,哦,你们大荆史料也一样,哪一位讨要封地的有功之臣寿终就寝?都说养虎为患,更何况是一头苏醒的猛虎,您说是吧王爷。”
魏游反问:“那我又如何相信你们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孟石站起身,走到魏游身旁,低下头,沉声道:“王爷手握人心与骇人的兵器,又怕什么?对王爷而言,谁当大荆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百姓眼中英明神武的王爷可没有如他们所想悲天悯人的善心呐。”
他的脸隐没在刺眼的阳光下,像是从海底深处爬上来的恶鬼,十分阴沉,吓得仰头看他的小一一头扎进魏游的胸膛。
事实上,孟石没有说错。
不过是在饶州地震之前。
江少卿等着魏游反驳,魏游如他所愿轻启薄唇,但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东瀛能人不少,该如何称呼阁下。”
孟石朝魏游作东瀛贵族礼:“石川健郎。”
是挺贱的。
江盛不怕死得嘟囔着,孟石听见后笑容不变:“王君,在下听得懂。”
“石川健郎是吧。”
魏游站起身,他比孟石高出大半个头,对比之下显得孟石气势矮了半截,孟石不着痕迹得拉开半步距离,又听魏游说:“你说的事,本王答应了。”
“瑞安王!你可知此话代表何意?!”
江少卿愤怒地冲上前大声质问,却被孟石的人按倒在地。
魏游睨他一眼:“本王从未听说江大人有耳聋之症。”
“魏游你若真敢让东瀛人踏足我大荆半步,我必咒你不得好死!”
江少卿骂的极其难听,等孟石听够了,又假惺惺命人捂住江少卿的嘴:“江大人的嘴恼人得很,还是堵着吧。”
被堵住嘴的江少卿怒气不减,那双一双与江盛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死死盯住魏游。魏游提议:“孟先生不觉得碍眼?”
孟石恍然大悟:“王爷说的是。”
孟石眼底寒光一闪,朝两名手下做了一个动作。两人架着江少卿退下,但离开的路线不是关押人的船舱,而是向船尾走去,窥破孟石意图的江少卿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们是要杀人灭口!
挣扎的力量渐渐小了,两名东瀛人以为是江少卿没力气了,便放松了警惕。可正当江少卿与张有光擦肩而过时,他突然暴起,抢过他怀里的小二,又在众人愣神之际,三步并两步跳上船板,靠近船侧板。
一个浪花拍在船身,江少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他单手撑着板保持平衡,而小二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一旦江少卿放开手,婴儿将坠入海底消失不见。
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口。
魏游和江盛最先反应过来,边向江少卿靠近边安抚:“你不要轻举妄动。”
“离我远一点。”
江少卿又后退一步,半个身体坐在船侧板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落。
孟石和张有光脸色极差,齐齐看向魏游和江盛,两人心系小二,顾不得听从江少卿的话,同时冲了上去。
“来得正好。”
江少卿抱着小二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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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海中,魏游和江盛一人一边拉住江少卿的腿,但那船侧板低于腰际,突如其来的重量连带两人身体失衡。
孟石和张有光后一步跟上,绸缎丝滑的触感从手心快速划过,最后只剩下三道沉闷的落水声。
伸出的手滞留半空,孟石整个人像是木头桩子一样呆立不动。
随后,在旁人的注视下,那张惊讶的脸表情凝固了,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由红转白,又逐渐扭曲。
他又被耍了!
“魏游。”
孟石咬牙切齿地念着魏游的名字,蓦地,他拼命奔向指挥室,敲响集合的战鼓。
火炮瞄准——
发射!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划过天际,隔着水幕传入灵魂深处,冻结滚烫的血液。
巨大的冲击卷起高高的海浪,水下一个灵活的黑影拖着两个人向远离波涛的方向快速移动,若细看,还有两条小巧的小鱼跟在黑影身后,动作极快,在水中留下两道残影。
被火炮砸中的不是魏游他们,而是东瀛人的船只!
一个接一个的炮弹从天而降。
水面上,船体猛烈地晃动,木屑和碎片如同弹片一般四处飞溅,甲板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东瀛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晕头转向,随即陷入恐慌。
有的人试图扑灭突然燃起的火势,有的则拼命地想要堵住船体的破洞,防止海水的涌入。尖叫声、呼喊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望的末日画卷。
“王爷真厉害啊。”副官由衷感叹。
从港口赶到战船的柴正峰和覃洐无比赞同,柴正峰将手心写着“落水即开炮”字样的纸丢入水中,眼前浮现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
真可怕。
幸好,三皇子和王爷不是敌人。
覃洐放下望远镜,面无表情地指挥着船只前进,而东瀛商船像是过街老鼠一般东跳西蹿,向着东南方向撤退。
覃洐站在船头,看着因仓皇逃离而显得狼狈的东瀛旗帜,大手一挥:“追上去,张有光在前面接应我们,这一次,决不能叫这群贼鼠跑了!”
“兄弟们,炮火准备!”
“冲!!!”
与血脉偾张的战况不同,离开战火纷飞的地方后,江盛和魏游没有上船,而是顺着汹涌的海浪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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