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予安漆暗的目光宁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话语平静道:“我可以陪你去,但不能在那定居。”
话落,氛围一时寂静,马路上嚣杂的声色光影也似褪成了无声影片的背景。
纪轻舟看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神色,便觉一股熟悉的无奈涌上心头。
“比起同时代人,我有坚定的道路可选择,已经比他们幸运太多了。”
“你这说得我好像很贪生怕死一样。”纪轻舟不悦地咕哝了句,“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呗。好歹,我小时候还做过少先队员。”
“你别管,我拿枪不行,做做后勤、送送物资总可以吧。”
“你这双手怎能吃得了苦。”他低声道,语声里夹着难言的心疼情绪。
“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正如你之前所言,我在政治斗争中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你在战争中的牺牲也是毫无意义的。”
在马路传来喧嚣中,他伸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又顺着那温热的肌肤攥住了他的右手,温静说道:
“呵,你现在倒是会说话。”纪轻舟冷声轻嘲,也不知还能怎么再劝。
但说白了,倘若对方真是能被他轻易劝动的贪生怕死之辈,他大概也就不会那么喜欢他,非要吊死在这小子身上。
认清了事实后,纪轻舟只能责怪自己的择偶标准偏是这样的一个人,说气话道,“找个乖乖听我话的,能省太多事了。”
“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苏州,去了也不会住你家民宿。”
“……当也不至于,五十岁还是能提得动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就转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轻舟。”
从树梢间掠过的夜风不断拂动着男子额角的发丝,二层模糊的灯影在他宽松的衬衣上摇曳着,将那张总显冷淡的脸庞衬得尤为安宁温柔。
“别放下你的画笔。”
七月初的第一个礼拜日, 持续了半月朦胧而潮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但紧随其后,炎炎酷暑便毫无过渡地降临了。
为摆脱那股如影随形般的郁热, 他掀开了被子,捋起了额头汗湿的发丝,无意识地掀开眼皮, 被正前方阳台门半敞的窗帘口射进的刺目晨光晃了下眼睛, 才陡然想起他所厌倦的黄梅天昨日便已消停。
他眯着惺忪的眸子,侧头望向身旁, 不出意料, 看到纪轻舟已经坐起了身。
解予安翻转过身, 漫无目的地凝望着青年的侧脸醒了会儿神。
对方晨起未经梳理的黑发蓬松而凌乱地搭在额前, 东一缕西一缕地乱翘着, 却别有一番青春懵懂时期的鲜活朝气。
解予安心中倏然闪过这想法,盯着纪轻舟低垂的浓密眼睫无声思索了片刻, 便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抬手钻入对方画本与大腿间的夹角缝隙,搂住了青年的腰腹,将脑袋挨近了过去。
纪轻舟在他伸手过来时,便及时停住了画笔。
解予安半张脸埋在他柔软馨香的睡衣里,嗓音低哑略带模糊的鼻音:“周末,休息。”
解予安静默了几秒,神思忽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眸光肃静地目视他道:“又不遵守约定?”
自从那日去医院看过泰勒先生后,解予安就将老先生给予的“不能太过操劳”的告诫记在了心上,回头便与纪轻舟约法三章,每周末务必休假一日。
“我不是去上班。而且什么叫‘又’啊,我这两月不是好好守着约吗?”
“今天是我们同业公会的活动日,同时还要进行三年一届的理事长投票竞选,平时的公会活动缺席也就罢了,今天这场还是得去参与一下的。”
只不过原本考虑着去四川路一家新开的花园餐厅吃午餐的约会计划就不得不延后了,但这炎热的天气,即便出门,恐怕也会很狼狈。
“我拉什么选票?”纪轻舟继续提笔在画纸上添加创意,语声散漫道,“裕祥公司的严老板还在那呢,论行业内的资历,沪上没人比得上他,这次多半还是他当选。”
听他的口吻,俨然是觉得自己的爱人更应该当选这理事长。
解予安静静听着,未再反驳,心里却觉得此次的换届投票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但明白人一眼便能看出,这国内时装业,唯有“世纪”是真正的一枝独秀。
故而,与其说是纪轻舟需要这个同业公会做靠山,倒不如说是这公会离不开纪轻舟。
若说三年前那一次换届选举,他们还沉浸在整个行业蓬勃发展的欢欣中,看不清具体形式,之后连续三年世纪高定秀所带来的风靡世界的潮流影响,也该令他们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解予安心中闪过这些思绪,面上却是一副淡然雅静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抱着青年发呆。
“你等会儿跟我去同业公所吗,中午一块在那蹭个饭?”
而今随着加入的同行越来越多,入会的时装店从起初的二三十家发展到了上百家,他们的公会资金也逐渐充裕了起来。
因是大家集资购买的宅院,每个人都有使用权,公会成员偶尔带亲朋好友去参加次聚会,蹭个饭吃也是可以的。
“那你稍微躺会儿就起来吧,下午吃完了饭,回来随你怎么睡。”
解予安抱着带有他体温的枕头又眷念不舍地闭了会儿眼,直到听见盥洗室里的洗漱声结束,才撑着床铺坐起身来。
他好奇地拿来画本研究了下,未看出什么内容来,直到调转方向竖起画本一瞧,才蓦然惊觉,这是一幅秀场的设计图。
走道两旁,观众席之间,还以简易的图标,标注了几处花朵、人体模特、衣架子的道具摆放点,却不知为何要这般设计。
但他也未多问,听见纪轻舟的脚步声传来,便合起画本放回了床头柜上,动作利落地起身套上了拖鞋。
正式的投票选举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投票结束后,才是公会聚餐。
弄堂路狭窄驶不进车,黄佑树便将汽车停在了路口附近的行道树荫下,免得过两个小时出来,这车已被盛夏日光晒得滚烫如火炉。
走了约莫两三分钟路程,便抵达了钉有“上海时装业公所”门牌的独门独栋院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