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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舟不归 31534 字 2024-06-13

谢宝因见人睡着,弯腰下了林却意的车驾,正在心里思量贵人是谁,直腰抬眼间,发现男子朝自己走来。

林业绥想起刚才宝华寺中的事,出声安抚妻子道:“身为晚辈,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愿见我们便不见吧。”

谢宝因笑着点头,再多的,也不会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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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净梵山后,车驾又在缈山停下,冬至到岁末的这几日,各道观每日都会做大法事,以满足贵人们想要消灾祈福的心。

缈山共有大小道观二十三座,天台观为之最,每至此时,便是熙来攘往,唯有岁末人才会少些。

林却意还在眠着,谢宝因留了玉藻照看。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谢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先离开此地。

两个乳媪也识趣的带着郎君娘子去了别处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道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怎会觉得我这种人能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谢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平辈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郎正说到你呢。”

谢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暖炉,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们女君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女君去鹤园了,嘱咐不用侍奉,特让我也来祈福。”

林业绥才听奴仆说完,抬眼便瞧见女子的窈窕身影,还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说过,谢贤当年准备与郑氏或崔氏通婚,只是谢贤瞧不上郑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郑氏,与望族崔氏通婚,选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属意。

“幼福。”

【&#128226;作者有话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司马迁《史记》的第一百二十九章“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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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初试年庚

谢宝因听见林业绥喊自己,匆匆与崔仪告别,要走时,又顿足,微微浅笑着侧过身与崔安互颔首致别。

“五娘。”崔安忽然开口喊住女子。

谢宝因原以为是崔四娘,回头发觉是崔安,稍楞住,她不曾记得二人有过交集,往日崔家下帖,范氏携她同去,她也只敢与女眷交谈,那时尚在闺中,今日她已是他家妇,可到底还是顾及到礼数,故驻足片刻,等他说话。

便连崔仪也想瞧瞧自己这个二哥要做些什么。

只听他说了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这是守岁至夜半才会说的福语。

谢宝因抿嘴笑开,今日是除夕,同辈之间确是该互祝吉语,虽并不相识,但既遇见,说句也是应该的。

她默了一瞬后,同对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寿禄无疆。”

反应过来的崔仪也急忙福身回祝,只想着幸亏有二郎在,否则就失了礼节,而后三人相视一笑,互揖拜别。

一片镐白中,女子踩着新下的细雪,回身往祖师殿而去,那里站着的是陛下亲赐给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毕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视线,对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叹离去。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林业绥敛着眸瞧那人离去,又悄无声息的将视线落于女子身上,见人走至近前,递过暖炉。

谢宝因双手接过,她天生比旁人体热,夏日才会如此贪凉,哪怕是冬日,手掌与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凉,但慢慢腾起的热意还是让身子好受了些,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在暖着,不免好奇问道:“郎君刚才喊我做什么?”

难不成只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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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递暖炉于她?

林业绥抬眼向殿内的道祖尊像望去,说出五公主无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师正在那里供香,他终是轻笑道:“我们归家吧。”

谢宝因眨眼思索,待会儿还有个法事,似是世家夫人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着他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也没开口,点头随着一同下山去。

路经怀安观时,谢宝因脚步微滞,想起些什么来,没一会便恢复如常,继续迈步下阶。

而在身后的童官眼中,只是瞧见他们家主忽然去牵女君的手,一起执手走了下去-

车驾驶回长乐巷时,已是天光日稀,日入的时候。

林却意一下车,跟只回笼的家雀一样,高兴地跨入家门,直奔东边而去,从小照顾她的乳媪已经快跟不上这位娘子的脚步。

谢宝因只嘱咐了些乳媪要仔细照顾的话,也同林业绥回他们的屋舍去了,两人均是先换了衣裳。

林业绥脱去极为不便利的大袖袍,换上了团花圆领袍,谢宝因则换了上襦下裙,系着长穗如意丝绦,上有双禁步来压裙边。

很快就有仆妇来喊,说是团圆宴已备好。

谢宝因吩咐侍女去东边屋舍把郎君娘子都请过来吃,后想着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过,又命人去那两个侧室的屋舍处也说了声。

年席按往年惯例,摆在西堂。

上席因郗氏还尚在,谢宝因和林业绥未去坐,而是与林妙意几人坐在一处,王侧庶与周侧庶则是另坐,各有张食案与坐席,因早就吩咐过,吃食也有备下给她们。

席间的时候,奴仆在庭院里点起了庭燎,冲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别庄那边送来的几捆青竹也都拿来这里,仆妇坐在地上,用刀从竹节处砍成小段。

听到这刀落、竹断的声,林卫罹与林卫隺早耐不住好顽的性子,神思早就飞了过去,几口便将碗中的饭食扒拉干净,从食案前起身,向兄嫂行礼后,撩起袍子过去,扔了几个竹节进去。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金色小火花也迸发在空中,十分喜庆艳丽。

见那两人过去,林却意也咬着箸头,眼巴巴的望着,埋头努力将粟米吃完,也加入其中,没玩多久,发现那位用完食的三姊竟在呆坐着,十分不悦地走过来拉着林妙意一起扔竹节玩。

因之前的事,林妙意每逢除夕新岁,往往都是坐在堂上,不敢离开去人少的地方,有时若是那人守在庭燎旁,便连瞧都不敢瞧。

林却意瞧她害怕,于是抓着她手扔了一个进火里,林妙意渐渐体会到乐趣,也玩到开怀起来。

直至黄昏,宫里的舍人奉命来为四品及以上官员送钟馗像,家中所有人皆停了下来。

天子念旧故,还特赐谢宝因除夕节物。

林业绥起身去送舍人,而后众人要围坐在一起守岁。

仆妇已经将屋舍收拾出来,几案上已经摆满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等消夜果,还另有一张几案放了牌贴供主家玩乐。

林却意立马奔向几案,拿了庚骰闹着人陪她试年庚,林妙意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过去跪坐着。

试年庚原本是岁末聚博的雅名,将赌博的输赢视作这人往后的命运,只是每载一试,究竟以哪年为准却没有什么规定,大约也不过只是岁末的玩趣,后赌博之风日益兴起,危害渐显,上至公主大王,下至话桑务农的百姓,无一不参与其中。

朝廷只好下发严令禁止诸如此类的行为,于是有商人专门制作出十八面庚骰,每面均绘画,并赋予寓意。

虽有十八面,却是小巧玲珑,一只手能握住。

之后只听见林却意的叹气声。

谢宝因跪坐在几案前,拨弄着算筹,中间或停下,仔细查看外面仆妇送来的账目,再继续抚弄算筹,听见室内低迷的声音,瞧也不瞧的逗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迎来新岁了,六娘何故唉声叹气,小心来年要叹整年。”

林却意趴倒在桌上,闷闷不语。

林妙意便替她答,说着说着竟也半带疑惑的笑话起来:“六娘掷骰,回回都是一只鸟,解庚上说掷鸟者,心胸如天豁达,明明都是好话,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如此不悦。”

“嫂嫂和阿姊都是世中人,以为飞鸟就是极快活的东西。”林却意摆正脑袋,将下巴磕在桌上,精神气低丧着,喃喃道,“可你们瞧,这飞鸟是一只,岂不是在寓意着我日后要永远孤影独飞了?”

“无家可归。”

算筹不再被摆动,谢宝因停下手,欲言又止,林却意这几年都是在尼寺里,少能见家里的人,只是偶尔归家一叙,能有此哀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妙意被逗得笑起来:“长嫂你看,她这才去了尼寺几年,都开始说些什么傻话胡话。”

林却意猛地坐直身子:“阿姊你不懂!”

她或是起了另类解庚的乐趣,又开始为旁人解起来:“好比阿姊掷出的是夕颜花,这可是说日后三姊能得人朝夕爱护。”

正在吃着消夜果看经学文章的林卫罹和林卫隺注意到这边动静,倒是极为捧场,都掷出庚骰要六娘来解。

林卫罹掷出雁,林卫隺掷出山。

林却意极为认真的沉思一会儿,才道:“唔四哥将来要去南边。”说到林卫隺时,却拿不定主意的支支吾吾,脑瓜子里只蹦来一个曾在书上瞧来的典故,“五哥五哥莫不是要去学愚公移山?”

因大雁要南飞,四哥便是要去南边;因只能想起愚公移山,五哥便是要去愚公移山。

两位儿郎笑着走开,不过能逗得这位妹妹开心也是好事,他们知道六娘不愿待在尼寺,那里无趣的很,不知被憋成什么样子。

谢宝因闻见这些欢声笑语,也逐渐放下心来。

在这里的人都已试过年庚,没来玩闹的林却意忽然盯着坐席那边的女子,起身拿上庚骰,蹭在女子身旁:“要不长嫂也来试一试年庚玩?”

谢宝因将账目卷起,拿算筹筒压在上面后,推至几案一侧,眼神柔和的看了眼六娘,然后伸过手去。

在谢府时,她陪谢珍果玩过几回,但只当这是个解闷的玩物,辞旧迎新的时候,谁来敢触别人的霉头?故而这类解庚大多都是些好话,掷下也没有什么意思。

林却意赶紧将庚骰放入女子掌心,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谢宝因握住,手轻轻在几面扫过,骰子应声落下,翻滚几圈后,露出的那面所绘的是林却意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还未瞧清楚,巷道里开始热闹起来,仔细听去,是孩童在叫卖痴呆,望来年更聪慧。

这夜,建邺城内的各坊门也会彻夜不关,驱傩之人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由明德、通化、延平等建邺十二城门出发,进入各坊的街头巷尾,意在驱除疫鬼等阴气之物。

林却意拉着林妙意、林卫罹、林卫隺出去家门外看驱傩。

没多久,林业绥也回来了,眼中倦意极重,不知那舍人是否还额外说了些什么话,可在瞧了眼矮几上的庚骰后,温声开口:“年庚试的如何?”

谢宝因将侍女已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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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咸茶递给男子,想起六娘那些话,笑着答道:“三娘是夕颜花,六娘是只飞鸟,卫罹是雁,卫隺是山。”

林业绥捡起庚骰,安静听女子津津有味的说完:“那幼福呢。”

谢宝因难得掷到一个自己觉得好些的,笑吟吟道:“蜜饯。”

但是不知林却意会如何来解这个庚。

【&#128226;作者有话说】

hhh六娘解庚有一套-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出自陶渊明的《饮酒其八》。

*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出自唐代孟郊的《弦歌行》。

*试年庚是宋朝除夕的习俗,我参考并改了下。

*驱傩最早记载在《后汉书.礼仪志中》,后面唐宋都有。

*“小儿卖痴呆”也是宋朝除夕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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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伤好没好

自明德门而入建邺城的驱傩大队,在吹拉弹唱的乐声之下,手舞并足蹈的走进长乐坊那条最宽绰的巷子。

林却意六岁被送去尼寺后,便再也未曾瞧过这热闹好玩的驱傩,此时站在家门口,亦成了巷子里拍手叫好最起劲的那个。

林妙意瞧着这个妹妹,眼里也生出疼惜,六娘从前还在府中时,即使自己满身是病,哪怕每日被药汤淹着,可嘴角的笑和那眼里的纯真善意却仍是熠熠发光,发觉她不爱出院子,也不爱笑,隔几日就要去东边屋舍陪她,一陪便是整整一日。

那是过去的十一载里,她为数不多能去回念的日子。

“阿姊,你快瞧啊!”林却意抬头见一双映着火光的望着自己,伸手推了推她,边蹦着边伸手指向巷头,“傩翁和傩母在打无常鬼了!”

走在最前头的有一男一女,分别戴着老丈和老媪的面具,被称作傩翁、傩母,身旁围绕着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又各有戴鬼怪面具的人,游行时便要打这些鬼怪。

此时有一个正在挨打。

林卫隺搭腔取笑道:“明明是个长舌鬼。”

林却意:“无常鬼!”

林卫隺:“长舌鬼!”

两人争辩不下,要林妙意和林卫罹帮忙分出个子卯来。

这姊弟两个齐声道:“鬼。”

兄妹、姊弟全笑成一团,驱傩大队经过她们这里时,几个奴仆快速的敲打竹筒,驱赶鬼怪,不让其有靠近之心。

几位郎君娘子看完驱傩回来,西堂北面所放置的那座饕餮纹漏刻壶口露出刻度,已经是夜半,整座建邺城钟鼓齐鸣,如此便已是正式迎来新岁。

奴仆们跪下磕头拜岁。

他们也赶紧行礼去向长兄长嫂行礼拜岁:“福庆新日,寿禄延长。”

谢宝因拿出几个早备好的金兔金狗,以郗氏的名义送给他们。

毕竟家中还有尊长在,这礼不该他们来受,既代为受下,年礼自也要以那人的名义送出去。

林业绥从小住在西边屋舍,十岁为父守孝三载,不曾出过孝屋,十三岁又离家,故与这几个弟妹感情不算深厚,也知他们畏自己,说了些诫言便起身离开。

谢宝因发觉后,跟着起身。

林业绥停下等了几瞬,伸手去牵:“不与他们玩闹?”

谢宝因回握男子的手,眸中散着笑意:“我怕郎君一个人太冷清。”

林业绥无奈一笑-

新岁一到,林却意、林妙意以及林卫罹、林卫隺都合该回自己居室去睡的,只是林却意的精神头还在,偏拉着兄姊也不准睡,陪她玩牌贴,像是怕来不及,要一夜就将所有好玩的尽数玩尽,又恐是怕往后再不能有这样跟兄姊开怀的时候,不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才好。

西堂以十二扇的花卉草虫蝈蝈围屏隔作两边,谢宝因和林业绥在靠西的那边谈着话,听见另一边的声音,心里面的那个主意就跟生根发芽一样,再也拔不掉。

“六娘去尼寺这几年,身体瞧着要好了些,要不寻个日子请疾医来探下脉。”

身为长嫂的她仔细斟酌着措辞,怕哪个字说错便会被人误解,连男子的神色也不敢去瞧,林却意是被送去了尼寺,身体才好起来,她硬要留下,难免会被人怀疑有何心思。

仔细想了想,又道:“怎么说也是林氏的女郎,要是已经好转,留在家中先住着,我也定会仔细照看,要身子又差回去,再送回尼寺也不迟。”

想起郗氏,谢宝因心里又打起退堂鼓来,刚要摇头叹气作罢。

林业绥思量半晌,将围炉边炙着的洞庭橘上所沾染的尘灰拭去,顺手递给女子,淡淡道:“她要愿意留下便留下,要心中实在不愿,还惦念着那尼寺便顺她的意,过了上元再将她送回去,你也不用为此劳累。”

炙橘温热,果味也随着热气散出。

谢宝因吃了瓣,莞尔点头。

外面的林却意在连续输了几局后,正在跟自己阿姊撒娇,以求金骡子不要离开身边,实在赢不过,又进来拉自己长嫂出去帮忙打牌贴。

喧笑中,漏刻壶中的水亦在缓慢滴落。

守岁至平旦,禁宫之中忽然发出撼天震地的响声来,禁宫之后,紧着各坊各处也只听见爆竹声,犹如山崩地裂。

守岁至日出,疱屋端来年馎飥吃下,这个岁便也算是守完,林却意早已瞌睡到不行,迷迷瞪瞪吃完就被乳媪带着回东边屋舍去睡,林妙意也顺道跟着一起回去。

林卫罹和林卫隺亦困倦不行,林业绥便免去他们今日的经学。

未出嫁出仕的郎君娘子尚还有得睡,大人却不得空闲。

天地家庙一祭完,林业绥拿湿帕子擦去指尖残留的香灰,吩咐童官去西门备好车驾后,径直回屋舍去换衣。

谢宝因靠在坐席后的凭几上,腿膝处盖这件雀衾,拿着要送林业绥那些同僚亲朋的节礼单在瞧,听见动静,抬头问道:“今天是元日,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林业绥沉了半刻,语气如常道:“我告假多日,陛下嫌我怠慢,要我尽早处置完堆积的案宗。”

谢宝因这下也明白昨夜里那舍人确实是额外说了些什么,顺手将节礼单放在面前几案上,起身去服侍男子穿官服,心中却不禁担忧起来,何事需要除夕来特地吩咐,还要元日就去办的。

上次的伤都已经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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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到吐血。

她侧身拿过蹀躞带,绕过男子的窄腰,眉头微皱:“郎君日正时分能归家吗?还剩有几副药没喝。”

林业绥听出女子的担忧,故戏谑道:“我伤好没好,幼福应该知道才是。”

谢宝因抬头娇嗔了眼:“郎君还好意思说。”

那夜行事时,她顾念着他的伤还未好全,想让他动作慢些,谁知这人却动的越发厉害,自己央求不知多少回,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最后气得张嘴便是对着他肩头咬了口。

林业绥眼中仍还有几分愧意,抬手抚摩着女子冰凉的耳垂,事毕后,他哄了许久才好,后面几次亦不敢再那样。

他瞧着女子乏倦的明眸,嘱咐了几句:“忙完就在内室先眠下,那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由仆妇去办,敢欺上瞒下的打杀即是。”

谢宝因拿来件黎色上添唐草纹的鹤氅递给男子,解颐称是-

林业绥出门后,另寻奴仆做驭夫,又再吩咐童官去了趟归义坊的裴府。

裴爽抵达京兆府官署后,不敢有半分怠慢,快步往内史堂走去,自从昨日天台观一见,他回府琢磨半宿,终是想通,与虎谋皮又如何,各自所持的道义不同又如何,只要最后能到达自己的目的便是好。

这是林内史昨日要告诉他的。

天气阴沉之下,只见男子坐于圈椅中,神色亦不佳。

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伸手整了整因着急出门而穿戴歪斜的官服圆领,拱手作揖:“不知林内史是有何要事吩咐?”

林业绥屈指敲在曲木上,敛眸沉声:“需尽快重审孙酆的案子。”

裴爽更是不明白,这件案子是去年所犯,搁置已近一年都无人问津,怎又突然急切起来:“为何林内史要如此着急重审孙酆的案子。”

林业绥噤声,想起昨夜天子亲派中书舍人来传达的帝令。

冬至那日郑彧入宫朝贺,因诞育五公主及七大王的贤淑妃出身他郑氏,又值团圆的佳节,皇帝也特留他参加完天子家宴再行出宫。

家宴本一派和气,可郑彧却说了句“陛下与贤淑妃倒像是对寻常夫妻,又有儿女绕膝之乐”。

再加上除夕夜,太子并未亲自入宫贺祝,于日入时分还杀了东宫内几名舍人宫侍,听道是那几个舍人在妄议太子的已逝生母哀献皇后。

这件事迅速传入兰台宫,贤淑妃闻后,也只说了几句太子不该在这时大开杀戒的话,谁知她话刚说完,便有舍人来报七大王在府中宴请八十岁老者,以此向天祈求天子长寿。

天子当时虽赏下七大王许多东西,又亲谕怒斥太子不端,但心里早被气得不轻,他深觉太子性子不类自己,反是第七子最像自己,故平日喜爱第七子多过太子。

可天子对发妻情深至极,听到太子杀人的缘由,已恨不得连坐那几个宫奴的家人。

贤淑妃和郑彧的话在天子耳中自也是变了味,只觉是郑氏贪心不足,后宫高位均被郑氏女所占,竟还要皇后及太子之位。

气盛之下,命他着手重审多年前郑驸马家暴公主致死一案,但此案过于厉害,总归还是得先拿别的东西杵过,瞧瞧他们反应。

林业绥抬眼,像是故意要让眼前人知道些什么,忽笑道:“上有令,臣工又岂敢不遵?”

裴爽面上无惊,心中却已翻起巨浪。

天子竟才是他所忠的-

元日该前往同僚好友家拜年,只是林业绥有政务在身,没有办法前去,谢宝因便只好依照礼数,吩咐奴仆骑马去这些人的家门外,连呼数声后,留下一张名刺,告知名刺主人已前来拜过年。

奴仆也拿来放在家门外的拜年名刺,有些事亲自前来拜年留下的,谢宝因在瞧过后,转身要拿去收好,却又忽然顿住不动,心中思踌一番,还是特地派人去了趟长极巷,那边倒是把名刺给收下了。

夜间林业绥归家,两人沐浴完,同躺卧床时,谢宝因提了一嘴这事,他也笑道:“身为婿郎,确实该向岳翁递名刺拜年,明日我再让人给那边送些节礼过去。”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正想着也该给谢珍果、谢晋渠、谢晋滉还有谢晋楷几个送些应节的东西。

林业绥扯下被鸾凤钩挂起的帷幔,无遗漏的询问:“你那几个弟妹都喜欢些什么,若是家中没有,明早好遣奴仆出去采买。”

烛光被纱遮挡,昏暗中的谢宝因展开笑颜,轻轻嗯了声。

盈盈笑意下,林业绥心中所压的那座山似也轻便起来,露出笑来,他动手掖好女子未盖全的衾被,想起自己今夜踏月晚归,刚进庭院,便瞧见女子立于居室门口在等自己。

“我这几日恐都要晚归,不必再如此等我,我去偏寝睡即可。”

谢宝因当夜虽点头应下,次日戌时却见她点灯在屋中等候人归,男子拢眉还未开口,她便先说道:“郎君既然都不要我睡偏寝,我又怎么舍得让郎君去睡?”

男子没法,只好嘱人在夜间将地龙烧热些。

直至快到上元节,林业绥仍还是日出去官署,黄昏才归家。

【&#128226;作者有话说】

*“福庆新日,寿禄延长”出自敦煌文书,上章的也是。

*名刺就是名片,这个习俗是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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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林氏二郎

建邺的这场大雪时断时续,上元节过后才见消弭的势头,正月十七、十八,山林瓦间及地上所落的雪开始消融之际,各家各户的孩童纷纷跑出去堆雪狮玩,求这最后的祥瑞。

林却意知道自己没几日就要被送回梵净山去,平旦醒来再没敢睡,坐在卧床上,一直盯着外头夜里的那片白色。

日出一到,穿上鞋袜便出去屋舍,刚弯腰团了雪在手中,又觉得自己玩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便带上乳媪去东边屋舍寻自己阿姊,姊妹两人想着好几日都不见长嫂,又结伴来到西边屋舍。

刚走到庭院阶前,便垂头不敢再动,喊了声“长兄”。

林业绥正要出去,对她们两人略微点头后,欲抬脚走时,念及内室女子晨起时的异样,嘱咐道:“你们长嫂身子有些不适,不要太过吵闹。”

林妙意和林却意连连点头,等男子离开才进内室,也不敢再提玩雪的事。

谢宝因察觉出她们的心思,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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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吃完早食再出去玩雪,生怕两人忙不过来,便吩咐侍女在旁为其铲雪、端雪,同时又嘱咐林却意要注意身子,不可玩过头。

李老媪来时,见到这副玩雪的情景,才跨进庭院便笑着打趣道:“两位娘子也踩着这冬雪的尾巴来给女君堆祥瑞了,我这一趟看来是来迟了,竟让两位娘子抢先去,来年可得记住不能再落后。”

林却意和林妙意也被说得脸上心里都高兴,林妙意回了些与人交好的套话,林却意却是回了几句俏皮话。

姊妹二人的性子截然不同。

李老媪不再同她们打趣,走到廊下抖了抖寒气,才走进屋舍,瞧见女子跪坐在几案边,纤纤细手捧着个玛瑙碗盏,她上前将几案上的抱枝匙递过去,细微嗅得些药的苦味:“女君可是病了?”

岁末至上元节这段时日,要核实各处别庄的租钱,外送的节礼,家中给奴仆节日赏钱账目,还要将家宴拿出来使过的金银器和所收到的节礼收起。

这些全部忙完,只觉精气都失去一半。

谢宝因拿玉匙在汤中搅了几搅,白玉作的匙与泛红的汤药也交相辉映,使得吃药也别有趣味,而后她缓缓喝下,面不见半点苦色,反温笑道:“只是近日觉得身体疲乏又全不思食,便让玉藻去配了副八珍散,说起来都不算是药,只是益气补血的。”

李老媪听到补血二字,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十四为新妇的女郎,粗叹口气:“不瞒女君说,我那女郎前些日子刚生产完,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弄瓦之喜,她做母亲的便已经崩漏不止,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好,要是女君垂怜,愿意将这药方赏我”

说罢,直接跪下,来前好不容易压下的哭声,又返了起来:“我全家就是化成灰,也会永远都记住女君的恩情。”

平白受人跪拜,吓得谢宝因连忙让侍女扶人起来,细思那番原由,笑叹道:“不过是简单的四君四物合成的药房,只因其中需要的人参,寻常百姓难以消用,所以瞧着珍贵起来。”

李老媪的心是彻底凉了,这一钱末等人参便是通宝一贯。

“只需将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白茯苓、炙甘草各配六钱,加些枣或是生姜煎熬,便能调和营卫。”谢宝因默了片刻,“我这里倒还吃剩下一些,待会阿婆带回家去。”

既救人又施下恩情,何乐不为。

李老媪倒真像感谢生身父母那般,感激的磕了好几个头,而后起身说近日林氏的流水账也更卖力起来,像是外面说那俗讲百戏的。

谢宝因瞧了几眼账目,未发觉哪有缺漏,便连支出十枚通宝的账都记得分毫不差,何时支出,支出何用均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笔糊涂账。

跪坐一会,玉藻也拿来人参,李老媪想着躺在婿家崩血的女郎,走前又是要跪,幸得侍女急忙拉住。

李老媪走后,谢宝因也收起竹简,听见庭院里欢声笑语连起,眉眼染上笑意,推窗往庭院瞧去,不止有雪狮子,还堆起了雪灯、雪花、雪山等各类景物。

她念着没有琐事缠身,拢好木屐走到廊下,抱着暖炉远远瞧着,忽嫣然而笑:“怎么堆了个素狮子?”

林却意正在捏狮子尾巴,好奇问道:“长嫂,还有荤狮子吗?”

谢宝因笑开,吩咐玉藻拿来些金玲彩缕送去,给雪狮装扮上,往年在谢家时,她和谢晋渠觉得雪狮太过寡趣,便会用些不要的彩衣珠钗捣鼓。

半刻过去,见她们依旧还兴致勃勃,谢宝因只好让仆妇先备下驱寒的汤药,再去将疾医沈子苓请来这里。

等林却意玩到尽兴,侍奉的乳媪赶忙把暖炉塞进她怀里,陪玩开心的林妙意也将暖炉拢在手里,听到长嫂给自己备下暖身体的热汤,又一起去内室。

三人才说没几句话,玉藻便来说疾医到了。

“见过女君和两位娘子,不知是哪位贵人抱恙?”妇人微低头,行完尊礼才敢坐在胡床上。

沈子苓行医近四十载,起初因是女郎身,世人不愿信其医术,只有穷困百姓愿找她看诊,后自荐治好了郡公夫人的头疾,使得郡公夫人在世家夫人间对其多有夸赞,时日一久,世家夫人也开始找她看病寻药。

谢宝因在初二就曾派人去请过,只是那时她被急诏进宫去为王太后诊病,今日食时才从兰台宫出来。

林妙意是认识的,那时长嫂也请她来为自己瞧过病,可自己如今已然无恙,想到今晨来这里的时候,侍女在庭院里守着药炉,还有长兄的那句话,不由得担忧望向女子。

室内苦味还浓,谢宝因用金扁舀了两勺与其不相冲的香粉,轻轻放入莲花炉:“六娘你年少离家,在那尼寺待着也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与你长兄商议着,要是你身体好转,又愿意留下,日后东边那边你所住的屋舍也不必再常年关着。”

林却意起初还有些迷瞪,可听到后面,眼睛立马圆溜起来,她以为日后都只能待在那尼寺,要待一辈子,两三载或是五六载才能归家一叙,每天只有念经的比丘尼作陪,呆坐一天去数来往飞鸟。

一人形影相吊。

她露出一截手腕,急忙递过去。

沈子苓也明白该给谁把脉,瞧这小娘子配合的伸出手来,和蔼相笑,手指并拢去探,边探边言道:“娘子倒是曾有过厉害症候,不过早已祛除,如今贵体算是大康,但隐有气血不足之症,恐是在尼寺常年茹素,娘子又自小被送去那儿,正值长成之际,却不得食荤腥,才造成此种症候。”

谢宝因瞧着身量只与谢珍果差不多的林却意,一个才九岁,一个已十二岁,又岂是简单的气血不足,那日在净梵山见到她时,亦是面带菜色。

探完脉,沈子苓写下一张养气血的药方,便由侍女送出门去。

见长嫂眉间困乏,林妙意也拉上林却意匆匆行礼告别,回了东边-

两位娘子走后,热闹与笑语顿时消散,室内冷清下来,又不知是不是吃了补汤的缘故,谢宝因精气神也一下就萎靡起来,她只觉得眼睛再也睁不开,到日昳的时候,便让玉藻扶着去坐床睡下。

眠到不知时日几何,只听屋舍外面朦朦胧胧有谈话声。

玉藻瞧见女子已经醒来,便开口禀道:“女君,王侧庶来了。”

她在外头被王侧庶求了一番,不好再说什么话,只能先答应下来帮她进来看看女君醒没醒,若是没醒,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谢宝因吐出口浑睡的浊气,点点头。

侍女也进来上前侍奉着她整理衣妆。

去到内室外面时,王侧庶已经进到屋舍来,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只簪了几支浅色的珠钗,她平日只待在自己的屋舍里绣花弄草,能在林氏相安无事多年,也因逢人便是笑,眼睛虽是笑眯眯的,却仍可见那明亮的眼珠,又是享福的相貌。

瞧见女子出来,她立马便起身行礼,声音也是听着就知道这人心里是个敞亮的:“女君管着这么大个家,年节必定是十分劳累,好不容易能睡下,今日却又被我不得已来打搅。”

“这又是说得什么话,我既管着家里的事情,那有什么事尽可来这里找。”谢宝因命侍女将胡床过来,让王侧庶坐下,又嘱咐仆妇去端来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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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酪子,闻言笑着宽慰道,“今日前来,可是缺了些什么?或是侍女仆妇做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王侧庶连连摇头,面带纠结的深吸了口气,她这个侧室非主非仆的,又有什么资格来非议主家的事情,可好歹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又从了她不争不抢的性子,整日在林氏,若无人提一嘴,都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二郎在。

“我是想与女君说说二郎的事。”决心既下,她也咬咬牙,一鼓作气道,“夫人在家里时,为家主的婚事忙碌操劳,家主身为嫡长与大宗,理应如此,这也是古礼。如今家主与女君和如琴瑟,我心里也替夫人感到高兴,心思就南面就开始焦虑起来,想着要是二郎也能有个新妇在身边,他那不爱说话的性子许能改改。”

说完前头那些,王侧庶舀了匙酸奶酪抿进嘴里:“自然不敢求门第高贵的,便是小门第家的女郎都是心满意足。”

林卫铆十六岁入仕著作局修史,世家贵族子弟初入仕皆以此官为始,可快要及冠的林卫铆至今无任何升迁,仍还是从六品的著作佐郎。

谢宝因沉吟不语。

【&#128226;作者有话说】

*八珍散的方子来自元朝的《瑞竹堂经验方》。

*人参养荣汤出自南宋陈言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

30?无从宣泄

裴爽奉命带着副参事及几名识字的小吏,数日都奔波于万年郡,将其下辖的十三县及其乡里的所有百姓居民逐一询问,并将他们所言一字不差的记录在册。

今日已是第十八天。

日入时分,夜幕西沉,车檐坠有铃铛的车驾,在几个骑马穿官服的小吏前后护送下,快速驶入光德坊,停在东南隅的京兆府官署门前。

裴爽跳下马车后,迅速往内史堂赶去,却只见烛火闪烁,不见要找的男子。

他急忙喊住巡值过这里的小吏:“林内史去哪里了?”

“内史去了府狱审讯犯人。”今夜当值的府吏行了个作揖礼,“特地吩咐若裴司法回来,便让您在这里等他。”

裴爽暗自琢磨许久:“要审什么犯人?”

府狱所关押的犯人,多是小民小吏,便是有身份较贵重的,亦也是政治失势之人,早被天子或是郑王谢几人定罪,所犯国法多如毫毛,有谁是能惊动京兆府内史去亲自审问的。

那个犯人是这位府吏亲手所关押,听到裴爽如此问,亦也对答如流:“孙家送来的一个奴仆,听闻是试图染指主家的爱妾,本是要直接打死的,被孙老夫人给喊住,说是孙给事的他父亲刚走,三载孝期未满,不好见血。”

想到从孙府奴仆那儿听来的秘闻,也忍不住说道:“那位爱妾还因此不满而哭闹,孙给事哄了好久才好。”

事情明白过来后,裴爽挥手遣走府吏,忍不住思索,孙酆担任官职便是给事中,竟是他的爱妾,可为何敢送来京兆府。

林内史去年便是被他寻人打伤。

正绞尽脑汁苦思不得之际,几声轻微的咳嗽传来,裴爽连忙迎上去,行揖礼,扑鼻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不适。

男子身边跟了名捧油灯的小吏,借此火光能看见他手上的鲜血。

礼毕后,裴爽放下手:“林内史这是?”

林业绥闻言,乜一眼过去,声音融在冷寒的夜里,自也带了几分的寒气:“他大抵是觉得我会记恨,可又无法奈他如何,自然只能对他的奴仆泄愤。”又笑道,“我又怎能让孙给事失望。”

裴爽不必再多问,也知道那人定是死了,自己掌管刑罚断狱,亦能根据这些鲜血,大约推断出那个奴仆是死于何种刑罚。

这种刑罚说不上是最重的,因狱中从不缺最残忍的刑罚,却也非常人所能用。

“林内史”

林业绥往庭院走去,弓腰在冷水中濯手,水纹泛起,鲜血被一点点洗净:“你此刻所怜悯的,不过就是只借主家的势来欺压万民的刍狗,试问谁又愿来悲悯你所要护的万民?”

水被浇起,又再落入水中的泠泠声,带着迫人的清冽。

男子冷笑道:“孙酆?”

这些奴仆在高门世家里侍奉久了,便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常干些恶奴的事,其他世家或还有所管教约束,孙氏活是个恶奴窝。

想到这些后,裴爽拱手作揖,不再说话。

回到内史堂,司法副参事及小吏已将竹简帛书搬至公案之上。

裴爽回禀道:“今日已将万年郡全部走访完,这些皆是由百姓所亲口说出的案子,不论大小,全已记录成案册。”

林业绥瞥了眼,拿起干帕子,擦拭着手上水迹:“明日去长安郡。”

京畿道管辖的二十二郡中,万年、长安、新丰三郡所领辖土地最大,世家子弟也多在这三地买山地和庄子。

每至岁末,上报京兆府的案件也多从这三郡出。

裴爽点头称是,随即又悲愤激言:“此次走访,探到赵家已无一活口,说是幼子和老夫人没能熬过寒冬,可赵家偏屋却还有小半堆的炭火。”

他不用想便知是孙酆作案,因本朝律法所定,牵涉财产而死伤之类的案件,需有相关亲属前来报案,近邻等远亲所报,视作同犯,赵氏家主正因田地财产死亡。

京兆府会在初七开官署,正式上值处理公务。

孙酆在新岁之前动手,为的就是钻此漏洞。

在孙家送来奴仆时,林业绥便已料到有此结果,他抬眼看去,语气稀松平常:“赵氏的户版上,写明有两女一子,何为无活口?”

记录各户人口的户版是百姓每隔十载到官府一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相貌、收入、田籍均需如实申报。

赵氏的幺女、幼子及其母亲皆死,却还有一个长女。

裴爽这才猛然记起,在走访时,有人提及过赵氏的这位女郎,只是见男子吹灭灯烛,往官署外面走去,他紧跟在身侧,如实将听来的说出:“赵氏长女于庚午年远嫁洞庭郡,十载过去,其籍户早已迁离赵氏,从乙亥年就未曾回过万年郡,似是曾与其父有过争执,如今便是派人去找,恐也难以找到。”

“裴司法多虑。”林业绥停在京兆府门外的台阶之上,望了眼头顶的天,“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岂会找不到。”

言罢,拾阶而下。

童官已将车驾牵出,见到他们家主出来,赶紧搬出车凳。

裴爽则望着男子的身影惊诧不已,难道是赵氏的这位长女已回到建邺?

林业绥踩着车登,伸手掀起车帷,弯身要入车舆时,瞥见裴爽还楞在原地,含笑说道:“裴司法也赶紧回家去吧。”-

内室的几案上,羊头顶盏铜灯里被鱼脂所浸的芯绒被点燃,散出微弱的火光,沐浴过后的女子,穿着藕粉中衣,凝眉翻阅坟典。

本该侍奉她的玉藻正站在庭院里,将煎熬过两遍的药渣给倒掉,抬头瞧见男子走进来,急忙放下药罐要回内室去告诉还一直在等的女君。

林业绥闻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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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的血腥气,嫌恶攒眉,何况屋内之人精神不爽,抬脚改去别处:“我先去沐浴。”

童官点头应下,从速小跑过去跟女君的侍女说了声,顾及男女有别,自也不敢走太近。

放下药罐的玉藻已经快要进去屋舍,停下听完家主身边这位奴仆的话后,才继续脚下的动作。

听见有人进内室的声音,谢宝因从书中抬起眼,

玉藻只站在外面说道:“家主先去湢室沐浴了。”

谢宝因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玉藻也知道这里没有要侍奉的事,说完便转身告退,轻轻关上屋舍的门,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内室与湢室所相通的那扇门被打开时,已是两刻过去。

林业绥进来去东壁寻擦发的巾帕,四处皆不在,只好抬脚过去坐床那边,刚想要询问女子,便瞥见粗布巾正在几案上躺着。

谢宝因发觉黑色身影笼罩下来,抬头浅浅一笑。

这些时日,两人早已相处出来默契。

男子在坐床边坐下,谢宝因极为自然的拿起巾帕为他擦发。

林业绥用脚将炭盆拨过来,瞧见几案的竹简,拾过粗略看着,才发觉是些记载野史的,倒也是有些趣味,其行文比之正史更有几分声色:“幼福这书是何处寻来的?”

谢宝因歪头低看了眼,冁然而笑:“除夕那日在天台观,崔家四娘送与我的。”

这本《新语野秩》便是当初谢晋渠与她争相去向郑七郎借阅的那本野史,当年发生太多事,久而久之也就忘记这回事。

那时,自己也只与崔仪提过一回,却不曾想她记了好几载。

林业绥顿时觉得这书失去趣味,将其放回原处,崔四娘如何能知道他们那日是要去天台观,又如何能肯定就会遇见,只怕是那人日日随身携带。

比起久居家中的女郎,这样的野史古籍亦更像是云游四处之人才能寻到的。

崔二。

愈往深处去想,心口愈觉堵闷,却又无从宣泄。

因为无人有错。

谢宝因只当是男子瞧不来这类书,倒也未多想,将湿发擦干后,她坐到几案一侧,将白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王侧庶来找我说卫铆的婚事,他将要弱冠,的确应该议婚了,只是我虽然管着家中的事情,但还是过于年轻,不敢轻易应下这事。”

娶新妇,不论对个人还是家里来说,都是兹事体大,关乎两家日后在朝堂或是别处的利益。

林业绥也明白女子所担忧的事,她与世家夫人还未相处清楚,其女郎如何也是未出嫁时,跟着母亲出去才知晓的。

他沉吟片刻,道:“门第中下乘便好,但性情品德却是定要上乘的,幼福如若心中不定,可去找三叔母拿拿主意,她最喜欢与人来往,想必清楚这些,或是问问卫铆的想法也行,到底是他自己娶妻。”

谢宝因寻思着点头,林氏如今的情况,是无法与上乘门第联姻的,男子既说出要求,这样她办事情也就有底,而王侧庶今日这一提,也让她记起另外一件事情:“还有三娘也该开始议婚事了。”

林妙意只比她小了十个月,早便该议亲的。

林业绥却皱眉:“你如何忙得过来两件?”

谢宝因拿金挑拨了拨快要全浸在鱼脂里的灯绒,从容道:“我先替三娘网罗着,等卫铆的婚事定下,再来操办她的。”

“哦对了。”她放下金挑,起身拢好木屐去北壁那边,拿来张金粉牡丹的硬笺递给男子,“孙家二夫人给我送来名帖,说是花朝节那日请我过去赏花。”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办孙氏的案子,二夫人虽是孙酆兄长之妻,但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这样一出也不知是何用意。

林业绥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合起放到几案上,抬眼笑道:“寒冬过去,你能出去见见春也好。”

谢宝因瞬间明白过来,孙家这趟恐怕会很有意思,边思索着边要去拿书,谁知手刚伸过去,腰间便有一股力道将她箍紧。

火盆被踢到一边。

察觉出不对劲的谢宝因收回手,去抚平男子眉川,绵言细语道:“郎君今日是不是累了?”

女子中衣下的温度似能灼伤人,抚眉的手也太过温柔。

林业绥哑声道:“我们去卧床上歇息?”

谢宝因脸上一阵赧红,点点头。

【&#128226;作者有话说】

[1]“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出自《礼记.曲礼上》

【译文:对于杀父的仇人,作儿子的必须与他拚个死活,什么时候杀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罢休。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武器,遇见就杀。对于杀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别国去,见即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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