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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谁人不苦
京兆府官署外,早已下值回府换好燕居服的裴爽急忙忙从驴车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府衙内,顺着道往内史堂去,待到厅外,问过当值的小吏,才知道人已在日入离开这里。
于是,他又连忙爬上驴车,坐定后又猛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掀帘喊了几位会武的小吏随车同行,而后立即吩咐奴仆尽快往长乐巷赶去。
只希望能在日暮坊门关闭前追上林内史,否则灾祸即将酝成
长乐坊内,肆廓、店肆、贾肆皆已挂出不再纳客的牌子,用以居住的屋舍也时不时有闲话吵闹声传出,或是孩童哭声,随着朱雀大街响起热热闹闹的钟鼓声,告知百姓已经日暮,才逐渐安静下来。
在这嘈杂声下,所掩盖的是蓝色车帷的车驾侧翻在地,摔得支离破碎,而蹄黑长耳的黑驴也躺倒在黄土碾轧成的巷路里,呜咽喘息着,没几声便断了气。
黄土飞扬中,着圆领官袍的男子有些受不住的捂嘴咳了起来。
童官紧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他们家主身边,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
林业绥微皱眉瞥了眼,摇头摆手。
满头雾水的童官在看见帕子上的污渍后,立马反应过来,赶紧就给揣进了怀里,昨日吃完早食,他用来擦嘴来着,随意塞好后,刚一抬头便突然结结巴巴的喊道:“家主后后面”
林业绥强忍咳意,回身望去,巷尾走出个块头魁梧之人,周身杀气弥漫,脚下步步带恶,朝他们主仆二人走来,两人急忙往巷子另一头逃去,可经过刚才车驾翻覆之事,皆摔得不轻,逃亦逃不多快。
没多一会,这人便来到近前,挥手直接出拳,童官边害怕到大叫,边挡在他家家主的身前。
拳拳致命,练过几天武的童官再如何能挨打也抵不住。
在下一拳要落在奴仆胸口前时,林业绥少有怜悯的开口道:“背后买凶之人,要杀是我,何必徒添人命。”
“家主!”童官回头,着急的开口。
他侍奉在男子左右,心里门儿清,自从家主守完三年的孝回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要是挨这拳,还不知道会吐多少血。
林业绥背对于他,轻咳几声,未理。
童官领悟过来,立即转身往外跑,朝长乐巷去,而一驾驴车也在坊门落下的最后一刻驶入长乐坊内
裴爽的车驾于长乐巷口停下,正急着掀起车帷下去,便遇见那位林内史的贴身奴仆,叫住询问一番后,复又着急忙慌的放下车帷,让车前的奴仆速速带路。
他们赶到时,只见在昏暗的巷子中,那人右手用尽全力挥出,壮健的胳膊直接打得官袍男子弯腰咳嗽干呕。
“还不快住手!”裴爽跳下马车,快步往巷内走去,随行来的武吏则疾速围攻上去,“京兆府官吏在此,你胆敢伤害朝廷命官,全家性命是都不顾了?”
殴打朝廷命官,不论致死与否,全家连坐,老幼皆不赦其罪。
裴爽上任以来,不止一次上书要求修去此条律法,因当官者多是世族子弟,百姓所殴之人,皆是为官歹者,这条律法包庇之意昭然若见。
震慑之下,又见男子咳出血,活不久的模样,转身往来时的方向仓皇逃走。
童官上前要来扶,被林业绥摆手拒绝。
他直起腰,迈步往裴爽走去。
为保内史的安全,武吏在这留守四方。
裴爽见这位林内史嘴角淌血,气息不稳,从窄袖掏出一方熏过香的白绣梅花手帕递过去。
林业绥接过,颔首:“多谢。”
他又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了这位林内史,官袍染上灰尘,鬓发落下几缕,哪有平日那副温润如玉、云淡风轻,似乎万事尽在其掌握中的模样:“想不到林内史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世间又有何人能永远意气风发?”林业绥抬手,拭去血迹,眉目间隐约能见往昔少年的踪影,只是春风得意早已不在,“打马御街的少年郎归家后,也有大人少时逼念书,长大逼入仕的忧愁。闺中对镜梳妆的少女又何尝不是‘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林内史多想。”裴爽故作叹气道,“我只是不曾想到您还能被伤至此。”
“一具肉.体凡胎,被伤有何稀奇。”林业绥低头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哪怕死了也应当习以为常才是。”
裴爽的试探屡屡不得其效,他也不再迂回,直截了当道:“林内史武力高强,如何与肉.体凡胎相比?”
自小就厌恶习武,深觉那非君子所为,并在隋郡常被王烹取笑手无缚鸡之力、是个绣花枕头的林业绥剑眉一横,坦然笑道:“裴司法是听何人说我武力高强的?”
裴爽细想过去,梁槐若真失足,崖底又岂能没有尸骨,即使尸骨为野兽所食,又岂能没有生前衣物的残碎,毫无证据没有留下恰是最大的缺漏,可世上又焉能有谋杀还不留半点踪迹之人?
或许眼前这个人能。
“能杀梁槐,岂是草芥之人。”
“咳咳咳”林业绥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似是五脏都要咳出来,止歇后,嗤笑一声,“他曾是你长官,与你不和,扯到我身上来又是何居心?难不成是还记恨于那笞五十?”
如此质问,使得裴爽停下脚步,赶紧拱手作揖,以表歉意。
众人皆以为他会与林内史作对,可他是司法参事,理应以身作则,只有如此,日后才能更有底气的去断狱刑罚,既食民一日禄,便要为民做一日事。
若男子上任便对自己巧言相待,他反会嗤之以鼻。
林业绥直腰斜乜过去,语气不冷不淡:“裴司法如何会在这?”
“我归家后得知消息,孙酆要派人来杀您。”裴爽恍然记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才匆匆赶来想要告知林内史。”
近日京兆府正准备重审年前那桩孙酆霸女占田的案宗,孙酆是吴郡孙氏嫡支的大宗,瞧上万年郡的一处田地想要用作家族丧葬之地,但田主老小皆靠这田过活,故不愿卖出,于国法也不容,律令规定农户无权卖地,后来孙酆将田主威逼至死,以无主田为名强占。
事后不久,又强逼其幺女赵氏入孙府为妾。
这件案子曾引民怒,天子亲自下旨严查,足足三月才正式结案,案宗上的结案陈词是“赵氏贪图富贵,杀父自愿为妾,后因不得宠,嫉妒冤告主家”,最后田地说是归还原主,但实仍在孙氏手中。
如今只是想要重审,他们便起了杀心。
林业绥笑而不语。
裴爽不禁狐疑:“林内史好像知道?”
那一拳着实下了狠手,林业绥稍稳了下似火烧般的心神,喉咙有腥甜返上来,勉强压住后,才缓缓开口:“既要动他们,我便早已做好死在他们手中的准备。”
从入局起,他这条命就已押了出去。
生死,不过眨眼间。
裴爽认同的连点头,颇无奈又颓丧的笑道:“但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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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日为民除尽这些世族的蟊贼螟蛻。”
可又说何容易呢?
同出身世族的林业绥也随着笑:“只怕要令裴司法失望,我所做亦不为民。”
裴爽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是何用意,长乐坊的主街便跑来一人,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是林氏的奴仆。
奴仆在远处努力辨出林氏家主后,喘着粗气不敢歇半刻,急忙道。
“家主,家里出事了,夫人让我来请你赶紧归家。”-
冷肃的西风飒飒穿廊而来,震得枝叶作响,檐铃叮当。
地上的人也在苟延残喘着,发出细微的和哧声,断指隐隐发黑,两股也成了那血茄子。
随之其后,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晃动的玉佩相撞声,显得杂乱无章,失去其存在的悦耳美感,便连禁步也禁不住来人的焦急之心。
绕过廊柱,便见被搀扶着的妇人怒火冲冲,簪钗已卸半,只余下支玉钗在髻上。
谢宝因早料到郗氏会来,故先下得台阶去,缓步走过李秀所趴的那段路时,遮足及地的裙摆被地上所淌的血所浸透,高齿履也踩出带血的足迹,明明身侧是血肉模糊的人团子,脸上却如风云那般轻淡:“未曾想到还是让这点小事惊动母亲了。”
一进到这儿,血腥气直冲天灵。
林氏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派夷戮的时候。
“你是个聪慧的人,要是心里真的不想惊动我,多的是办法不来惊动,现在说这样的话,又是说给谁听的?”郗氏斜着眼睛冷笑道,“从安还未回来,他自然是听不到的,何必在这里作态。”
谢宝因不说只言片语,任由郗氏说,不惊动郗氏唯一的办法便是不去动这几人。
林业绥说过的,忠孝并非愚孝。
见女子有默认之意,郗氏偏头去看,视线落在被臀杖的李秀身上,惊恐的大叫几声,再往脚下瞧,自己竟还踩着一根断指,心血堆积,几口气短时难以喘不上来:“你你你竟狠毒到这种地步!”
说罢,又赶紧去制止,视线始终不敢再往那边去:“都停下!”
几个干粗活的仆妇也立即停下杖责。
郗氏到底还是夫人,她们家主的母亲。
玉藻死死咬着牙,手指攥成拳头,望向立于深夜的女子,周身站满人,却犹如独舟行海般孤立无援。
谢氏与林氏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迈出一只脚想要上前,最终还是强逼着自己收回来。
绝对不能再坏了娘子的事。
“夫人应当知道奴仆偷窃主家财物该是何罪,何况还是陛下所赐的妆奁。”谢宝因垂下长睫,温声细言,“按律本是可直接将其打死的,但我顾念着夫人是信佛之人,定不忍府内有杀生之事,所以才消减惩戒,只是断去指头,臀杖两百。”
臀杖两百与直接打死还是不同的,若是神仙托生,前者还可能活下,后者则是直至死才停手。
郗氏却是一怔:“行窃?”
来时,吴老媪只跟自己说了她家大郎的事,这秀娘为何会如此被惩戒,还真不知道。
“女君这话从何说起,秀娘今日归家,还因女君您赐她东西而高兴。”吴老媪这个人精也立即道,“我知道女君不喜欢夫人身边有我们侍奉,可夫人自幼就可怜,也只有我们陪着侍奉着,女君就是想要赶我们走也大可以直接说,我们也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怎么就偏偏要这么对我们?可怜秀娘和我家大郎,还有我那女孙,干脆今日一并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媪也给收拾了吧!”
谢宝因扫过去,还来不及说话,吴老媪就已经上演起来要寻死的戏码,哄得郗氏赶紧命仆妇去把人拉回来。
闺中与她形影不离,随后又陪着她嫁来林氏的仆妇竟被自己的儿妇逼到要去死,又见女子一副木人石心的模样,郗氏几步上前,扬手又狠狠落下,一声清脆的声音即刻响起:“你们谢氏果然是没有什么好东西!谢贤是杀人不见血的害死立庐,你这个女郎倒是更有出息,直接想要血洒我林氏!”
右颊阵阵辣痛,谢宝因也未伸手去捂,只是垂手道:“母亲说的是。”
何止谢氏,应当说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吃斋念佛、修仙求道哪个没有私心。
史书上那些起义造反之人哪又真是为了穷苦百姓?
她非名士君子,自也不是好东西。
“还差多少。”
读过几天书的仆妇在心里头默算了下:“百八五。”
郗氏看过去,以为女子是要停手。
“快些打完就散了吧,也好让母亲早早回去歇息。”谢宝因回身,踩过断指,“更深露重,若是伤身子,郎君该要怪罪我不孝。”
郗氏只觉李秀当初说得果真不错,她只要让儿妇管理宗族事务和家中的事情,用不了几日,林氏便没有什么夫人,只有女君,哪怕李秀主动请缨要去帮忙盯着,她也嘱咐要如同侍奉自己一般去侍奉女君。
再想及从安在归宁那日就与自己说什么“我已娶妻,母亲不必辛劳管家”,如今更深觉眼前这人的手段。
“你刚进林氏便能哄得从安来我这讨要管家权。”郗氏被气得跺脚道,“今日你不敬姑氏,犯七出,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办法能不被休弃。”
谢宝因手掌下意识捂住小腹,痛感刺激的她蹙眉,但又转瞬即逝,而后淡漠眨眼:“夫人抬举我了,郎君要是决意休我,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瞧着这一切,玉藻愈发的心急如焚,在发现外面的男子时,更像是坠入冰穴,这下可完了,那时范氏只是稍微顶了句嘴,可老夫人一告状,就差点被谢贤休弃。
今夜,还不知这位姑氏要怎么添油加醋呢。
她正要提醒自家娘子,从马厩回来的李老媪先开了口。
“家主。”
谢宝因极为平淡的看去,男子着鹤补官袍,负手立于阴暗之中,让人瞧不清他那双眼睛。
两人目光短暂交接,以女子的垂眼为结束。
郗氏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回来了,心里瞬间有了底气:“从安,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业绥闲庭信步的走来,抬起手指捂在鼻下,瞧见那边半死不活的人时,面露嫌恶:“此处太过污秽,有何话,母亲还是进屋再说吧。”
随后,又紧蹙眉头吩咐了句“扶你们女君回微明院”。
玉藻小步快走上前,扶着手掌冰凉的女子回去。
离开前,谢宝因朝李老媪看去,李老媪颓丧的摇头,胡兴太蛮力,嘴巴撬不开,那边的奴仆也使唤不动。
见儿子向着自己,郗氏心情倒也逐渐舒缓下来,让吴老媪扶自己进屋,仆妇们自然都不敢再对李秀动手。
林业绥瞥了眼停手的仆妇们,留下一句“继续打你们的便是,停下做什么”才抬脚进屋-
仆妇在前头提着灯,谢宝因跨过几道门,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过了水榭后,提起破裙上石阶,走进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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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眉头始终微拢着,似青雾黛山。
自己故意称病告知李秀关于三娘的消息,更透露自己无法前去,要的就是让她间接传达给胡兴,并蒂瓜都结到自己庭院来搭棚汲养了,没有只剪一个的道理。
行至屋舍外的小竹林时,女子忽然止步,所有思绪均断绝,小腹涌现出的那股坠痛感也渐渐转为钻心般的痛,似是什么欲从那里坠离。
另提一盏琉璃行灯的侍女见状,走近一瞧。
“女君血!”-
郗氏高坐明堂,林业绥在右下落座,摩挲着腰间比目鱼佩,他回府整冠后,顺便把裴爽安置在外邸暂住一夜,此时已是身心交病,只是顾念到郗氏多愁的心,耐心询问:“母亲有何事。”
郗氏道:“可知道你那新妇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林业绥叹息漠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不就是几个奴仆,打杀便打杀了,难不成母亲还要因她们来问罪自己儿妇?”
听到这般冷血话,郗氏急得是直接拍桌:“她在家里做这等血腥事,要是将来业障报在你身上!”
林业绥依旧无动于衷,眼里淡漠到没有人的感情:“家里的事务既已交给幼福来管,那幼福便有处置这些的权力,母亲何必多管这些闲事。”
隋郡六年,三十万起义叛军死于他手,他手上的血何其多,业障又如何。
“你前脚来让我把宗族与家里的事给她管,后脚就让我不必多管。”郗氏被后面那话刺激的连连冷笑,“这话说得可真是寒心啊。”
只要有半点不顺郗氏心意的,她就会哭着诉说往日苦楚,或是怪声怪气一番,逼得人只能万事顺她,林勉总是娇惯这位自小丧母的妻子,死前亦不放心的与长子交托种种事项,其中便有让他多替郗氏着想。
“我为何要母亲将家中事务全权交出,母亲应心知肚明才是。”林业绥不知自己还要如何再替眼前妇人着想,“母亲年幼丧母,受尽旁人冷眼,只有一个仆妇陪着,因此哪怕你将太公勤学时的偏宅赏给一个仆妇,大人可曾说过你半句?”
“母亲整日吃斋信佛。”他道,“可神佛能识清好坏之分,知施恩有度,母亲岂能?”
郗氏还未开口,吴老媪先行一步替人气愤了起来,此次倒也是真心,她知道郗氏信佛皆是儿时缘故所致:“家主怎能这么和夫人说话,夫人也是为了”
林业绥动了动眼皮子,厉眼冷对:“这里何时轮到你一个仆妇来置喙?”
“好啊好啊。”郗氏气得直咬牙,再加之身边仆妇被骂,更犹如自己被骂一样,竟是哭哭啼啼起来,“你竟能为她与我这样说话,全然不顾孝道。”
“上德,下才能孝。”林业绥漠视妇人的啼哭,冷声反讥,“戌申年辰月壬午日的姑氏偷听案,母亲可知最后如何判决?”
“十步一跪去向新妇磕头致歉。”
他亲自陪审的目的不过在此。
郗氏心虚的想起那夜,更多的却是被忤逆后的气恼:“你为何要如此袒护那个谢宝因,难道忘了自己大人是如何死的?她是谢贤的女儿!”
林业绥隐忍着胸口碎骨的痛,想及这些年来的汲汲营营,只为振兴林氏,黄泉路已不知踏过几回,可眼前妇人却还在为几个欺上瞒下的仆妇闹到这种地步,来日怕是要将今日的容身之处也要给让居了。
母子争论至此,似乎都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
“母亲既不知大人此生夙愿是什么,不知大人为何郁郁而终,不知大人死前为何痛哭,也不知我是如何当上的这内史,不知我在朝堂如何艰难,不知幼福为了收拾林氏这堆烂摊子怎样心力交瘁!在内,你不知这些仆妇如何欺上瞒下,在外不与那些世家夫人往来,不知朝堂事。既无法安内邸,也无法往来应酬,被这群奴仆当个傻子糊弄也不自知,贵为林府夫人却只知围着一个贱奴去转。”
“母亲究竟要做什么,是要林氏跟你我的性命全都断送吗?”
“要博陵林氏永远都消失在建邺城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勉是如何死的,所以自己绝不走那条路。
他只要执掌相权,博陵林氏重回建邺。
几番动怒,气血早已翻江倒海,轻咳几声,嘴角漫出血迹。
“从安!”郗氏瞬间慌了神,生气也忘了,只想要上前去看看,但又因后面的话停了下来。
“这世道,多的是人比母亲苦,幼福心里憋着有多少苦,我心里又有多少苦,大人活着时又有多少苦,你从来都不顾,几十载来都只关心几个仆妇苦不苦。”林业绥眼眶逐渐酝出湿意,语气里充斥着痛苦过后的无奈,或是彻底绝望,“我们也不指望母亲能懂得。”
郗氏被吼到不敢再说什么,心下也把这些话认真想过,生出几丝愧疚之意,可看见吴陪房握着自己手不停暗示,无奈的深吸口气,这些年到底还是她陪自己走过来的:“那胡兴”
“家中事务,母亲不必过问。”-
微明院的偏寝中,侍女提着热水来来回回,时不时便有沾血的巾帕拿出。
林妙意抹着眼泪在屋外等候。
前不久,长嫂回来时,下身尽是血,脸也惨白的不像话,布满汗珠。
好不容易屋舍门开,她急忙寻进去,瞧见卧床的女子,视线不由得往小腹处看去,犹豫着不敢再上前,只是哽咽道:“长嫂,我对不住你。”
谢宝因喝下甘橘调经的汤药,察觉到后,明白过来,忍俊不禁道:“只是来了葵水。”
她经事一向这般,来得急又绞痛,往往是来五日就要疼三日。
林妙意听闻在东堂的那些事后,着急的要去跟郗氏说。
谢宝因轻笑道:“不必了。”
她若被休,林妙意处境必会更艰难,便是不被休,郗氏也必会恨透这个庶女,何必再搭上一人。
姑嫂还没说上几句话,李老媪就眉飞色舞的走了进来:“女君,成了。”
谢宝因眉间露出困惑之意。
“是家主亲自吩咐的,腿都快打成肉泥了,还让把舌头喂马吃,吴老媪、李秀姑妇两个也没能落个好,离死也不远了,可夫人连句话都不敢说。”李老媪越说越起劲,声调止不住的高扬,“不止吴老媪几个,连那些不听女君你吩咐的奴仆也全都笞两百。”
谢宝因漠然点头,这些人怕是都活不下来了。
林妙意在旁听完,身体不断颤抖着,俯身埋在床上痛哭起来。
李老媪只觉得是李秀往年把这位三娘子欺负狠了的缘故,眼下也是可怜她的哀叹一声就出去了。
过了定昏,夜色逐深,林妙意也在玉藻的相送下,回了自己所住的屋舍。
谢宝因望了望窗外,深锁心绪后才睡下-
林业绥从那边回来时,已是亥末,快近子初,掌心里握了个矮圆肚的青瓷瓶,听侍女说女子去了偏寝睡也未说什么,只是摆手命人退下。
沐浴换衣后,他站在廊下,望着偏寝沉思许久,随后回内室吹灭灯烛。
建邺钟鼓响起时,在鸦鸟长鸣下,于漆黑屋中的坐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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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男子蜷缩起身体,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起来,深陷于梦境,在黑暗中也仍可见其脸色的苍白。
至此四更,他呼吸突然变得缓慢艰难,于窒息中醒转,趴在坐床边止不住的咳起来。
咳出血-
翌日还未到日出,便有声音从屋舍那边传出,听起来似是童官的。
紧接着,庭院里脚步声不断。
觉浅的谢宝因很快被吵醒,隔着床帷吩咐昨夜留在外间睡下的玉藻出去瞧瞧。
没多会儿,人就回来了:“是家主咳出血来了,疾医刚请来。”
谢宝因惊得赶紧下榻,只裹了件大氅就往他们所住的居室去,走过一段长廊,来到居室外时,隔扇门紧闭,只有奴仆在外面:“你们家主怎么会咳血?”
昨夜也并未传来男子受伤或是被郗氏惩戒的消息。
发现女君还未梳髻,童官急忙非礼勿视的使劲低头,一丁半点也不敢看:“家主在昨夜从官署出来,于归家的路上,因京兆府要重审的一件案子,让人打了。”
疾医出来后,因为林家主在里头吩咐过,可以跟女君说明病情,遂停留了会:“胸口处的骨头有些裂痕,估约是被这些碎骨刺伤到内脏,但能有惊无险的撑到今时,便伤的也不算是厉害。”
谢宝因松了口气,吩咐童官送疾医离府时,也顺便让他拿着药方去把药抓来熬好。
她刚要回偏寝去梳妆,便被人喊住。
“女君。”妇人来到廊下,行礼问安,“我叫春娘,林家主特地请我来给女君梳头的。”-
谢宝因对镜梳好妆后,因知道男子无性命之忧,故缓步徐行的来到居室,进去后又在内室门口止住,透过素绢屏风,瞧见男子脱去鞋履,坐在坐床上,方几的案面上摆着张棋盘,神兽纹博山炉升起隐约可见的烟气。
昨夜的事虽他几次都说家中事务让她放手去管,可她只知无论什么话都是不能全信的。
郗氏还是他亲生母亲。
玉落棋盘的圆润声乍然而起。
“今夜还是要去偏寝眠?”林业绥落下一子,“偏寝的枕头衾被可没这儿的好。”
昨夜的确睡得不太安生,脖子肩腰没一处是舒适的,卧榻上的那床被面也刺挠,谢宝因坦然进到内室,难得露出几分委屈抱怨,脸上仍是笑意盈盈:“我月事来了,不好在郎君这里。”
经血属污秽,自古就被男子嫌恶,遂每到这几日,女子都需搬到偏寝居住,有些十分忌讳的,则是连面都不要见。
“这也是你的居室。”林业绥抬头望向女子,见她欲要去几步外的席面处坐,嗓音也沉了几分下来,似有不满,“你我是荣辱共担的夫妻。”
谢宝因去东壁的横杆那里,拿了件金绣松柏的大氅,转身回到坐床边,恰好瞧见靠里的地方堆放着叠好的被衾,他昨夜是在这方坐床上睡的,把大氅给男子披好后,弯腰抱起那床被衾去放到卧榻上,打趣道:“没我在身边,郎君这是睡不着了吗?怎么还去那里眠下?”
林业绥两指转着玉棋,噙笑道:“我习惯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屈身放衾被的谢宝因顿了下,眨眨眼未接话,另引了话题:“对了,郎君是什么时候去给我请来的娘子梳髻?”
林业绥两指捏着棋子,轻落在香几上:“吩咐童官去请疾医时,顺便让他请的。”忽又皱起眉头,有些没底:“不满意?”
“怎么会不满意。”谢宝因见博山炉的香气渐稀疏,移步去香案,挑选了款能安神的香,复又走过去,拎起神鸟做捻的炉盖,用金扁舀了勺香粉进去,“虽然瞧着脾性有些闷,但做事比玉藻她们利落。”
这位叫春娘的娘子长得是板正严肃的模样,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太爱笑,挽好发髻便走,不过言语行为又都规规矩矩的。
林业绥疏开眉头,这样的人才更知道自己是何身份,便能少生事端,随后落眼于眼前这盘有死去之势的棋局:“幼福会下棋吗?”
谢宝因将炉盖复还远处,仔细瞧了瞧棋盘上的子,黑白两子僵持不下,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破局,她嘴角弯起,有几分意思,于是赶紧点点头,把香粉罐随意放在几案上后,立马便脱履上坐床。
瞧见女子一派迫不及待的模样,林业绥低头笑了笑,将白子让与她。
两人棋盘厮杀没多久,抓药回来的童官来到轩窗外,因天冷未开窗,故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只听他道:“家主,车驾都备好了。”
林业绥嗯了声,毫不犹豫的落下黑子:“去请夫人准备准备。”
童官应下一声,窗外便没影子了。
谢宝因缓缓落下指尖捏着的圆润白子,这段时间还一直未曾说过昨夜的事,她定了定心神,问道:“母亲是要去哪里?”
想起昨夜,林业绥语气平淡的撒着谎:“母亲说想去宝华寺修行一段时间。”
谢宝因假装相信的哦了声,快近年末了,一家团圆的日子,怎会突然要去修行呢?
大约是他示意的。
伴随白子落下的声音,还有女子轻柔的嗓音:“郎君不怪我让家中染血吗?”
“我不信佛,亦不信道,不信什么业障报应,神佛也杀人,况且该流的血就是要流的。”林业绥明白女子的不安和试探,“内邸不安,我在朝堂也难以安心”
而后手指微顿,面带愧色的道:“日后恐要辛苦你了。”
谢宝因笑着摇头,心头舒畅:“治理内邸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过后,女子扬眉笑道:“郎君,我要赢了。”
林业绥握拳抵嘴轻咳几声,女子又赶紧抛棋过来,伸手轻抚他的背。
他手中的那枚棋子最终没落下,直接和棋:“你赢了,我也未必输了。”
而后从几案下拿出个矮圆肚青瓷瓶,指尖蘸取了些里头的白色膏体,探身往对面去,谢宝因不知所以,下意识要躲。
“别动。”林业绥出声制止。
谢宝因这才不动了,随着男子指腹的落下揉开,她右颊渐渐传来一阵清凉感。
这是被郗氏打的。
“郎君那时让我回来是因为瞧见我被打了?”
“不然幼福以为我是生气了?”林业绥瞧着这脸比昨夜要好了些。
谢宝因没否认,她是有过这样的念头。
两人这头正说着,很快便有外邸的奴仆被人引来这里,垂首立在居室外。
“家主,裴司法找您。”-
裴爽昨夜虽眠在外邸,但却于半夜听见惨叫声,许久未散,直至今晨起来,才知道是身为京兆府内史的林氏家主竟处置了不下十个奴仆,没有活下来的。
当见到男子时,他径直走上前,依旧不改自己的牛脾气:“林内史,你身为京兆府的长官,怎可越过律法动用私刑。”
“律法?他们偷窃女君的妆奁,按律可打死。”气血正虚的林业绥撑着几案坐在席上,声弱却迫人,“裴司法是在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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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何朝的律法?”
“他们犯法自有官署来判,便是行窃,也罪不至死。”经过这两月多的共事,裴爽以为眼前这人虽出身世族,却与那些子弟有所不同,至少这个人敢重审往日案宗,为万民做主,失望之余,他高声质问道,“林内史何故要残害他们的性命。”
林业绥忍不住嗤笑一声。
“裴司法,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出自《孔雀东南飞》
一直有看评论区,很喜欢【微】的那句“注定了的事情”。
所以在这里说下郗氏吧~.
正文其实有写[郗氏自幼丧母,无人教她管家之道,她不太擅长管家,而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还有闺中无人与她结交以及无人愿娶],不是她性格原因没人娶,只是因为丧母,因为在古代丧母就意味着没有母亲教导妇道,她这种性格也是后期慢慢形成的.
她只有吴陪房,渐渐依赖信任,不想失去。她好哄也是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自卑,她需要别人顺从自己,这样就能去忘记年轻时的痛苦,当然这系列的事情也就造就了三娘的痛苦-
那个骂老妖婆的读者也好可爱哈哈哈哈,我说这些不是不让大家骂,大家可以尽情骂!只是想要说一下郗氏这人的逻辑,前面其实都有写的~-
有没有发现男女主的心都有点“黑”~~~(嘿嘿嘿)
25?长兄如父
鸡鸣时分,自极北之地赶来建业城的风吹得天地万物呼呼作响,刮过脸颊犹如刀子,今夜负责守夜的奴仆被冻得一哆嗦,连忙拢好身上这件好几载前的冬衣,只为把自己裹更紧。
以前好歹还能有个回暖的时候,但自迈入腊月年关,便再没有过什么暖和日子,尤其是夜间当值,简直是要人命。
好不容易熬到日出,奴仆便立马团着手回住处睡觉去,路上不知被什么东西落入在后脖颈里,凉的人发懵-
钟鼓响过,黢黑的天也开始渐渐淡去,徐徐转为灰蒙蒙的色,世间景象大多已清晰可见。
谢宝因站在半人高的燎炉旁,两手互相搓着取暖,忽只觉眼前一亮,似是被什么亮光给晃到,循着抬头望向窗外,虽有烟影纱做隔挡,却仍可见外面竟是白茫茫一片。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下雪了,忙活这些日子,身心皆落得疲劳,她才记起今日好像已是冬至。
这日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加上朝廷在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
于是官员能在家待至正月初七才去官署上值,冬至、元日,礼部也会遣摈者送来天子例行所赐百官的礼品。
不一会,她动作便慢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瞧着里头燃到猩红的炭火游了神,眼瞧着手就要碰上烧到滚烫的炉盖。
沐浴完,从外面进来的林业绥连忙去抓她双手,带离着走远几步。
因内伤还未痊愈,此番动作免不了动气,胸口处的气血返上来后,喉咙瘙痒,变成几声轻咳而出。
男子顺势坐在坐床处,舒出口浊气:“刚有仆妇来说地龙已疏通,等下便让仆妇给烧上,日后还是用暖榻好些。”
谢宝因被咳嗽声唤回神,微垂视线看着急喘的男子,回身走去几案旁,双膝跪在席上,伸手倒了盏茶汤,而后缓慢起身,递给男子,附和道:“燎炉在居室确是有些不太便利。”
林业绥往日不在家,这处屋舍的仆妇侍女只是隔三岔五来擦一擦居室内的灰尘,留心保养着她们家主的那些竹简,这些年便也未曾生过火,连着居室暖榻的地龙因此被那些尘土堵塞,烧着火却没有热。
这几日也只好燃了比火盆稍大的燎炉来取暖,但崇信道的世家高族里都极为注重阴阳调和,用以睡卧的内室大多都比其他地方要小些,只要能摆下些需要的就好,显得紧凑满档,人住进来才不至觉得凄冷。
燎炉又过大,摆出来过于拥挤,故也不常用,只是这次才不得已拿出来用用。
茶汤入口,林业绥眉头微跳,竟是温的,不必想也知道是女子早起用炭火温过的,喉结滚动,润过嗓子。
食时,疱屋的仆妇来说朝食已经备好,得过谢宝因的点头后,仆妇侍女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几个侍女来到室内,摆好食案与坐席,仆妇端来几盘清淡菜肴。
用完食,漱过口后,林业绥从坐席上起身,伸手去拿横杆上的大氅,跟女子说过一声便出了他们的居室。
谢宝因慢吞吞的喝着手里这盏茶,视线不自主的偏移向外面,男子踏雪离去,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身上有伤已经告假不说,今日又在冬至假内。
磨磨蹭蹭当是闲情雅致的喝完茶汤时,李老媪等人也正从外面进到庭院里,只是在雪里走了这么一遭,身上寒气太重,不敢直接进去,在屋舍外解下竹蓑衣和斗笠后,又拍了拍衣裳,哈气稍微搓热手掌才敢进屋舍去。
一进去就瞧见女子离神的模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侍女走进内室,轻唤了声:“女君。”
跪坐着的谢宝因收回目光,顺手放下茶盏,由侍女从坐席上扶起,刚坐在坐床边,便有侍女上前来为她脱鞋履,待坐到床面后,又给盖了件狐狸毛的毛衾,嘱咐人烧盆炭火进来的同时,又兼顾着让李老媪几人在胡床坐下。
屁股刚沾床,李老媪就先问道:“不知道女君找我们几个有什么事。”
经过吴老媪、李秀姑妇的那件事,尤其是她们家主还连着处理了些不算是犯大错的奴仆,现在府中瞧着是风平浪静,却其实早已人人自危,赶出林氏倒也不怕,只怕说错一句话就要丢了命去。
好巧不巧,她们几位还都是会些算筹、能看懂账目的。
谢宝因接过侍女递来的石榴抱枝暖炉,指尖、掌心传来丝丝热意,心中自也明白府中人心不稳,大抵是半月前那事做得有些急切,连着处理七八人,命都捏在主家手里,哪个心里能不发颤呢?
但既做了,她就没有后悔的时候,只有慢慢来稳人心了。
“几位阿婆也知道,三娘那边屋舍这几载的吃穿用度都被暗地克扣下来,我想着既有一,免不得会生二三来。”她露出个笑,话说得不急不缓,也道出此事前情,行安抚之意,“昨日各处屋舍的账目都已经送来我这里,恰逢今日又是冬至,有除旧迎新的好寓意,便想请阿婆们一起与我核算下账目,要是有什么差错,也好想办法去弥补。”
李老媪倒也安下些心来,与另外几位起身行礼,接下这份事情。
玉藻也领着人抱来竹简和算筹,分列摆在几案上,又再按照屋舍、年份、名目几项细分开来。
每人各负责一处屋舍,直至临近日昳才算完所负责屋舍的第一个名目。
念及是冬至,谢宝因停下拨弄算筹的手,而后轻落在竹简上,笑着让她们回去吃碗汤中牢丸,明日再来。
唯独留下了李老媪,她立即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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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女君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谢宝因从几案上翻找出本积压在底下的竹简,打开后,找到其中一处:“这是所记每年分发给家中部分奴仆的份例,冬衣这项最后一笔所记是戌申年。”
每至节日或节气,主家都会赏些应节或节气的东西下去。
尤其是建业城的寒冬,极为难捱,郎君娘子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可一些奴仆需要夜里当值,护的也是家中安全,因而过冬衣物这类极易消耗的是每年都要发的,被褥则是三载一发。
戌申年已是三载前。
李老媪伸手捧过,她虽也管这些账目,可所管并不是这类,此时瞧来也觉得怪,不由疑道:“我们这些仆妇的冬衣倒是每年都有发下,我去年瞧另外几位娘子郎君屋舍的奴仆冬衣也都是新裁剪的。”
谢宝因低头一笑,李秀自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动那些没把柄在手的郎君娘子,她们这些仆妇也都不是干粗活的,大小能管一方,而这账目上所记的都是些少能被主家所记起,或是几载都见不了主家一次面的奴仆。
她刚已核对过,裁剪冬衣的通宝倒是每年都预支一样的,从中所吃的流水应是从这些奴仆的冬衣所来。
处置完李秀的翌日,偏邸也已命人全部清理过,还用烈酒四处都洒了遍,各类陶瓷摆件、绫罗绸缎均收归入邸库,如今亦是死无对证。
只有销账,重头来过。
“今年的冬衣可都有按时发下去?”
李老媪略有些尴尬,递回竹简,但女子未接,只是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在一旁,她起身去放下,随后才道:“这些事往年是归我来管的,可后来李秀安排了个黄老媪去管,我便只管些不怎么重要的。”
谢宝因捂着暖炉,手指微动,心下又思索一番,倒忘了李秀这对姑妇虽然不在,但是多年来,总归还是留下不少虱子,年后家中各处仆妇都还得要重新安排一番,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她也需有几个得心应手的仆妇替自己去办事。
这些时日来,李老媪为她办事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能先用着,往后再仔细瞧瞧。
“待会儿还得劳烦阿婆替我去看查下,不止各处奴仆的,还有外邸当值的奴仆都要核实一遍,明日再来禀告我。”想起晨起来给林业绥送朝廷分赏礼品的奴仆满手生冻疮,谢宝因又再说道,“还有今年再裁些暖手暖耳的耳衣发下去。”
李老媪也明白这件差事的重量,忙应下,得到女子点头后,才去屋舍外面穿上蓑衣斗笠离开。
人刚走,浑身酸痛的谢宝因便耐不住的动了动,尤其是脖颈最为僵硬,玉藻瞧见,赶紧过去按揉缓解,安安静静不说话,管不住嘴的毛病确有收敛。
虽失了那股伶俐劲,可如此才能好好走下去。
谢宝因淡漠的靠向背后软硬适中的隐囊,将毛衾往上扯,阖眼养神,日后她也免不得要出去跟人往来,身边的人怎能不稳重些。
玉藻见女子有困顿之意,手上动作也缓下来,听到均匀的吐息声才悄悄退出去,关紧足以挡风雪的居室门-
周乳媪刚端着汤中牢丸进内室,便瞧见一抹身影跑出庭院,她思量了下,知道林妙意要往女君的屋舍去,故也未开口喊住。
近日来,她家娘子瞧着比之前有气色,笑容多了些,性子也活络起来,总爱往外出去,哪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再加上女君还特地让人来换掉她们这里的所有摆设用具,窗纱床帷亦是换成了新出的丝绢,连娘子的襦裙簪钗也都置办了新的来,屋舍更亮堂了。
她便猜,大约娘子的变化也是女君的功劳,如今李秀她们死了,夫人也去修行,家中真正做主的自然就是这位女君,多来往未必不好。
林妙意先绕道,往西边去,要去喊上四郎林卫罹及同侧庶所生的五郎林卫隺,只是他们拖拉不愿去,问了好几次长兄可在否。
“大人已身去,夫人去了宝华寺修行,如今家中长兄和长嫂便氏尊长。”林妙意苦口婆心道,“你们怎能失了礼数。”
按旧俗,冬至这日需向尊长赠送以袜履,表示在足履最长之日祝愿老师及长辈健康长寿、福寿永存。
说出这话后,姊弟三人各带了个奴仆往兄嫂的屋舍那边去。
在旁人眼中,西边为尊,所居尊长和嫡母所生,或是家中女君,东边则是住侧室及庶出儿女,奴仆也大多住在东边。
实则除长子之外的儿女,皆住在西边,郗氏所生最小的女郎六娘的屋舍便也在东边,虽有此分,但两边分例并无太大差别,不论嫡庶,皆是相同。
到微明院的时候,谢宝因正巧小憩醒来,瞧见他们先是诧异,而后笑开,让人热了冬至牢丸上来,又留吃晚食。
间隙聊了些闲话,倒也欢声笑语,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的林卫罹和林卫隺也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讲些书中所看见的故事。
后林业绥归来,两位儿郎才止住笑声,眼瞧着脖子都快伸回壳里了,连林妙意也拘谨几分。
用过食,林业绥喊住两位家弟,低头翻阅着儒经,语气不冷不淡:“先生所讲可有听懂?功课可做完了?”
谢宝因这下懂了,为何姊弟三个都那样怪异。
原是长兄如父。
林卫罹已十五岁,昭德太子逝去那年所生,故从“罹难”二字中的取名,林卫隺也快十三岁,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
今日林氏也难以去养世家那些寄生于家族的子弟。
唯有好好进学,将来步入朝堂-
夜间沐浴过后,谢宝因将林妙意三人赠送的袜履归置好,才脱屐上卧床,径直越过睡在外边的男子,往里面躺去,她也不知怎么的,如今两人就睡成这样了。
大约是每次男子都会先躺在外边,逼得自己只能睡里边,几次如此,她便也不再执拗。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极大,各主街的雪,日入才勉强扫净,建业城外的道路也被雪所覆,车驾如今出不了建邺城,我便托山中好友代我们赠送袜履过去。”林业绥见女子上来,放下竹简也跟着躺下,又极为自然的用指腹把女子唇上未去干净的口脂抹去,“待除夕那日,我们再去宝华寺向母亲省视请福也不迟。”
被如此抹过,谢宝因下意识舔唇,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还是郎君想得周到。”
林业绥听见这声恭维,实在是不敢受用,瞥了眼女子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合眼缓叹一声:“你今晨所想的不就是这事?差点连手都不要了。”
谢宝因急忙将手收回衾被里。
郗氏到底是尊长,对外的名头也是自己想去宝华寺修行,若家中晚辈再无所表示,外人又会如何瞧林氏。
孝顺的名声岂能不要,但顾及到是男子让郗氏去修行的,她自不好说什么,如今他已安排好,倒也放下件心事。
“那日,再顺便把六娘也接回家中相聚吧。”
【📢作者有话说】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出自《后汉书》。
*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参考唐朝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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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放假的时间。
*冬至赠送袜履的习俗也有所参考,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写道“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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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崔家二郎
除夕这日,为迎接来年的新岁,要先除旧布新,各家门户皆要忙活整日,谢宝因比往日也起得更早,刚到平旦便睁眼醒来,止不住的困意使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
今日要忙的事务太多,因此熬了些时候来核算家中账目,直至核算到夜半才算结束。
十日时间,日夜不歇,也终于赶在新岁前,算清了往昔旧账。
到现在拢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头昏脑胀的蒙混感令她眉头直皱,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伸手轻揉着头侧。
“头疼?”林业绥忽开口,语调里能听出来些挂虑。
谢宝因被惊了下,睁开眼,借着床幔外微弱的烛光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看去,见他好似也在瞧自己,:“我是不是把郎君给吵醒了?”
“你连半点声都未出,要怎么来吵醒我?”林业绥轻笑出声,又宽声道,“把手给我。”
谢宝因有些不知所以,顿了片刻,缓过心神来后,听话的将右手伸过去,没多会儿,被宽厚的手掌所裹,掌心有手指在按压着,时重时轻。
重的那下,只觉身子渐渐轻便不少。
她也领悟过来,这是经络学中的技法:“郎君怎么会按穴?”
林业绥半阖眼皮,极为轻松的说道:“在隋郡时,与医吏学来的。”
那时,十四岁的他随王桓驻军在外,献计打赢了场大战,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故而被三十万起义叛军的死魂搅得彻夜难眠,王廉公怕他就这么干熬着死了,特地去请来医吏。
长达一年,症候才减轻。
轻重适宜以及穴位按压下,谢宝因脑中那团蒙混渐次稀散,困意袭来之际,用鼻音轻轻嗯了声,以作对他的回应。
林业绥担心她只是浅眠,又继续按压半刻,确认女子熟睡后,便也睡了-
待谢宝因再醒来时,已是食时。
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家中的仆妇都在各尽本分了。
她坐起身来,欲要下榻,才发现林业绥早已不在。
玉藻立在外面廊下,听见屋内的动响,连忙询问:“女君,现在可要端水进去?”
她昨夜回来太迟,还未浴身。
谢宝因拢上木屐,走去靠南壁的竹席坐下,应声让人进来。
几个提水的侍女在湢室来回两趟后,女子由屋舍所开的门进入其内沐浴,出来时,春娘已经候在外面。
春娘一如往常的缄默不言,只说些必要的话,先是主动揽过为谢宝因擦发,湿发微干后,又利落的为女子梳头,甚至不用谁来吩咐,她便知晓今日该挽怎样的发髻,配何步摇。
挽好高髻后,春娘屈身行礼,而后径直转身出去。
谢宝因早习惯了她的性子,觉得如此,她们各自还能自在些。
“女君,车驾都已经备好。”童官从外邸入内邸,又寻到西边的屋舍,不敢进里面,只站在外边向内室的人传话,“家主带着四郎与五郎去家庙祭祖了,说是不回这里来,行完祭礼后,在外边等女君。”
谢宝因从铜镜前离开,顺手给耳垂戴上对长坠子:“带去给夫人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童官也顺溜答道:“女君尽可放心,昨日就已经全部置办好,家主日出时分就吩咐家中奴仆搬上车驾。”
他被遣出去后,玉藻找来上俭下丰的杂裾垂髾服侍奉女子穿上,这类衣身合体,袖口肥大,围裳有长飘带,走路犹如神女腾云飞舞般,常与高髻华饰所搭,世家贵女在重要时候均会穿戴。
穿上翘头履,谢宝因抬脚往屋舍外面走去,踩着地上极薄的一层雪去往东堂,对李老媪几人吩咐了些今日家中该办的事,才去西门。
扫雪的仆妇瞧着人离开,面上都作笑,前几日女君就已吩咐下来,赏雪是雅致,不必全扫,扫出供人行走的道即可。
雅致不知,她们倒是轻松不少-
外邸西门已停有三驾车,均用的是马匹,前两辆为两驾车,分别是林业绥、谢宝因二人以及将要去接的六娘子的。
末尾那辆一匹马的车驾则是随行侍女奴仆的。
谢宝因在玉藻的搀扶下,踩着车凳上了为首的车驾,到家庙祭完祖而来的林业绥也随之上车。
行进时,车横所悬的銮铃作响。
宝华寺建在净梵山的山腰处,离建邺城比缈山要远一些,抵达那里时,主持已经等在寺门外相迎,随后派了名小沙弥引他们前去郗氏所起居的禅室。
这处禅室是寺内最大的一间,推窗就能瞧见层层山峦与皑皑白雪,只是敲门无人应,推开禅室门后,他们才发现郗氏不在这里。
小沙弥也瞬间慌了神,郗氏是林府的夫人,他们寺里最慷慨的信主,亦是少见信佛的贵人,急忙双手合十,朝身侧两人解释道:“早起做功课时,信主还这儿念佛的。”
谢宝因回以浅笑,只当是郗氏不愿见他们。
“既如此,恐是无缘。”林业绥付诸一笑,侧身看向女子,“幼福你先去接六娘,再到山脚等我。”
言罢,又朝小沙弥道:“还劳烦小师父引我妻前去。”
谢宝因点头,也未问男子要去哪里,转身跟着小沙弥便离开,出宝华寺后,来到一座尼寺,刚进去便见到身穿僧服的少女呆坐在菩提树下,托腮望天。
六娘林却意算得上是林勉的遗腹子,郗氏怀她八月时,林勉过身,伤心之下动了胎气,导致妊娠提前,在七岁前是被药汤给灌养长大的。
郗氏问过高僧后,每年都会将这个幺女送来尼寺,穿僧衣闻佛香,身子也果真好转起来。
如今已是第六年。
接上六娘后,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却意自几日前得知家中兄嫂来要接自己,夜半醒来就没有再睡过,见长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么来,笑着说了句“大人与一位贵人的神牌被供奉在这里”便打着哈欠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