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兰城是一座国库城,城内没居民、不事生产,久围之下,必定会因缺衣少食而生乱。
即便鲁阿尼有魄力调兵来救、不怕被王庭偷袭领地,豁兰城外的守军也是以逸待劳,胜算更大。
赛赫敕纳能说出这些,已经很令顾承宴吃惊,不过他睨着小狼崽,还是忍不住想为难他一下:
“那若……札兰台部被逼到绝境,城内城外两厢夹击呢?你的王庭联军不是立时陷入腹背受敌?”
赛赫敕纳笑眯眯,“围点打援,又不是真的要让全部兵力驻扎在豁兰城外、亮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他们能两面夹击,我也可以在外围再埋伏人呀?”
顾承宴看着他弯弯的眼尾,有些惊艳,也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小狼不通兵法,先前在雪山别院时他就知道,讲最基础的几个阵型,他都听得懵懵懂懂。
怎么才一年不见,这小子就如此进步神速了?
“莫不是……”顾承宴伸手挠挠小狼崽下巴,“你的‘坏爷爷’教你的?”
赛赫敕纳皱皱眉,抓住顾承宴作乱的手指咬了一口,“才不是坏爷爷教的。”
“那是谁教的?”
赛赫敕纳想了想,突然扯过挂在炕头上的那件熊皮袄,“乌乌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头棕熊。”
顾承宴稍回想了一下,正色点点头——
赛赫敕纳七岁时,跟着雅若失踪在白毛风天,他运气好,被一头刚失了孩子的母狼伊洛捡到。
母狼伊洛是被发狂的棕熊所伤,它的公狼也为了保护它而死在了棕熊掌下。
后来赛赫敕纳长大,找到那头棕熊替伊洛报了仇,剥下来的熊皮,就是现在这件熊皮袄。
“我其实观察它很久了,不是突然找上它就复仇成功的……”
赛赫敕纳挠挠头,“狼群每次出去打猎,虽是全员出动,但不是每个人都动手。伊洛娘会给每个人分配任务——有的侦查、有的机动袭敌,有的配合捕杀。”
“当然,还有很多小狼,像那时候的我,都是跟着在旁边学习,看老狼们如何捕猎、如何警觉注视。”
赛赫敕纳说起这些时,漂亮的蓝眼睛像是照射进第一缕阳光的海面,波光粼粼的:
“雪山上有许多好老师,能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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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学捕猎,跟老鹰学如何一击制敌、凌空取胜,还能跟鹿群学习如何耐心潜近制敌,跟鬣狗学如何两翼包抄驱赶敌人……”
说完这些,赛赫敕纳忽然顿住,脸上的神色也暗了暗,半晌后,才闷声道:
“其实……我还有个族兄弟。”
顾承宴一愣,眨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觉过味来:小狼说的“兄弟”是雪山上的狼。
“它叫雪昆,是头雪原狼,也是伊洛娘收养的,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着长大,算起来,应该是我的弟弟。”
“我们商量好,要一起去找那头棕熊算账,但棕熊对于那个年纪的我和他来讲,都实在太过庞大,我们蛰伏了一年多都没能找到机会动手——”
十岁的小狼孩和一头五岁的雪山小狼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远远缀行跟了棕熊一路。
直到发现了它的洞穴,甚至想过趁它冬眠进去悄悄结果了这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弟”的罪魁祸首。
听到这儿,顾承宴忍不住担忧地打断他,“那是熊,不是旱獭,它们就算冬眠也很警觉的。”
“诶?”赛赫敕纳也有几分惊喜,“你知道?我们小时候都以为它会睡死呢,乌乌好厉害!”
他这反应太过剧烈,闹得顾承宴都有些讪然,只能低头摸摸鼻子,“跟你一样,也是娘亲教的。”
乌仁娜喜欢草原,所以给他讲过许多故事。
他小时候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后来累经两世,童年的记忆反而愈发深刻起来。
“是啊,族中的老狼后来告诉我们了,说熊即便是冬眠也是浅眠,甚至会中途起来巡视领地,我们当时要是冒然进去了,恐怕就出不来了。”
十岁的少年和五岁的小狼铩羽而归,却在回狼窝的路上,无意撞见了草原红狐的一次捕猎——
那年的初雪降得早,深秋还未过完,天上就已经飘起了像是粗盐粒一样的雪,许多动物只能抓紧储存过冬的食物。
红狐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大约是被天气逼得无法才出现在雪山上,而且在抓捕一种狼从来不屑于去抓的猎物——鼢鼠。
这种小东西住在地下,白天很少出来活动,它们的视力很差,但嗅觉灵敏、听力卓绝,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打洞跑很远。
要捉它们非常麻烦、能吃的肉也不多,狼是不会办这种蠢事的,但那红狐却另有一套办法——它并没有着急去挖鼢鼠的洞。
小狼孩和小狼趴在远处的山岗上、藏身于两棵松树后,只见那红狐找到鼢鼠的洞后,只挖了两下,然后就开始往洞口尿尿。
尿完,红狐就甩甩漂亮的大尾巴离开。
到了夜里,嗅到捕食者气息的鼢鼠就开始叼着幼崽离开那个洞,开始在别处打洞。
红狐远远看着,也没上前捕捉,而是又跑到新的洞口,再次重复了标记气味的动作。
鼢鼠族群闻到气味,只得不断迁徙搬家,躲在远处围观的赛赫敕纳和雪昆两个就惊讶地发现——
鼢鼠正在被红狐慢慢驱赶到一处远离松软河堤、周围都是坚硬岩石、不方便它们打洞的地上。
之后,红狐看着位置差不多,就静静等待夜幕降临,直到雌雄鼢鼠外出觅食,它才大摇大摆地走到洞口坐下来。
洞里还有四五只幼崽,红狐狸也不着急去掏,毕竟鼢鼠本来就小,吃掉四五只幼崽也不管这几日的饱,只有给整个鼢鼠族群一网打尽,狐狸才不算亏。
所以,雌雄鼢鼠回来就看见了自家门口守着一个猎食者,它们想要打洞从旁边过去救援,结果周围都是岩石、根本无从下手。
它们的视力差,这会儿发现自己上当也来不及,一只两只徒劳地扑过去,最后连同幼崽一起,都变成了红狐狸的盘中餐。
“……我和雪昆都惊呆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狩猎方式,之后,我们就想,或许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去这样对付棕熊。”
赛赫敕纳说他那时候已经遇上了雪山木屋里的老人,跟着老人学了不少狩猎的方法、比如捕兽夹。
然后由雪昆帮忙驱赶,他在前面诱敌,终于给那头棕熊设计掉入了他们的陷阱里,成功复了仇。
“……”相识四载,分开一年,顾承宴还是第一次听他家小狼说这么多话。
看来圣山之于赛赫敕纳,就好像青霜山之于他。
他摸摸小狼的脑袋,给人拽过来一点,围点打援的法子是跟红狐狸学的,那——
“雪昆呢?它不在你的狼群里么。”
顾承宴没多想,他只是希望赛赫敕纳开心,既然聊圣山上的事能让他笑,那他也可多听听。
只是他问完这句后,赛赫敕纳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顾承宴心头一跳,以为是那头狼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雪山狼的寿命也就是二十年上下。
“它没死,乌乌你想岔了。”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低垂下睫帘,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伊洛娘离世后,雪昆和我打了一架,它说我终有一天会离开雪山,说我不能负责整个狼群的生死……”
他顿了顿,抬手粗鲁地擦了把鼻子,“所以,我的狼群后来如何了,乌乌你……知道么?”
顾承宴看着他,忽然觉得闪了舌头、有点后悔,他眼神一飘,正想着如何给这事绕过去。
结果赛赫敕纳先一步了然地点点头,眼尾竟有些红了,“……那看来,雪昆它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和雪昆他们不一样,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但赛赫敕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伊洛娘都不嫌弃他,他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一样努力捕猎、一样照顾族群中的幼崽,甚至雪昆刚被伊洛叼回来的时候,他都努力在带那头小狼。
可是事隔多年,他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狼群。
“它……诶你别,”顾承宴只能老实交待了狼群的去向,“不是你的错,你也是没办法不是?”
赛赫敕纳点点头,情绪却依旧不高,狼群找了、等了他一年,最后做出各自的选择他都理解。
但黑背没了,那是最他忠实的兄弟、臣子。
赛赫敕纳暗下决心,终有一天他要回到雪山上,替黑背报仇、找回属于自己的领地。
见小狼崽面色沉郁,顾承宴揉揉他的长卷发,等他转过脸来,才凑过去亲了亲小家伙脸颊。
赛赫敕纳感受到这是乌乌在安慰他,想了想,一扫心中沉郁,凑过去重重在顾承宴嘴巴上压了一下。
顾承宴:“……唔?”
赛赫敕纳只骄傲地昂起头,瞅着他哼哼笑:谁让乌乌偷懒,这样的才叫亲亲。
见小家伙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笑起来,顾承宴抿抿嘴,诱着他聊起了阿利施部那位沙罗特贵:
“你说是札兰台部给他们的大拇指都削掉的?”
“嗯,他是这么说的,坏爷爷也没异议。”
顾承宴沉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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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砍断人大拇指的方法,叫做蒿指法,是前朝留下来的一种分化政策。
当时汉人的疆域还包括如今的奈龙高原,前朝皇帝为求边境安全,对高原上的戎狄采取屠杀压榨策略:
每三年都发兵攻打奈龙高原一次,见着戎狄勇士就杀,并且每五年还要来抓他们的孩子做奴隶、逼着几个部落进贡大量的金银。
只是随着前朝国力衰微,渐渐发不出那么多兵去进行捕杀,于是就想出这么个“蒿指之法”:
如割野草般、去掉戎狄壮年的双手拇指,让他们变成无法拉弓、握刀的废人。
这种法子实在恶毒,以至于乌仁娜都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上曾有一种传说——
让孩子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指,如果缺胳膊断腿、没有大拇指,那腾格里就不会收你的灵魂。
锦朝如今已立国百年,这种前朝的方法根本没人用,但——札兰台部竟然能知道、还用在了同族身上。
可见,他们汉化程度之高。
这样了解汉文化的部族,只怕能看出来围点打援之法,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让小狼请来老梅录。
只怕赛赫敕纳的主意要用,他那围魏救赵之法也得行,两厢配合,才能保证赛赫敕纳为狼主后的第一仗,赢个漂亮。
老人过来后,倒惊讶赛赫敕纳能想出这么周全的法子,他沉眉估量片刻,认可了顾承宴的提议。
作为王庭的大总管,老梅录自领命去调兵遣将:
王庭联军那边发狼主白铜令,这边攻札兰台部领地,就用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
等一切安排妥当,赛赫敕纳送完老狼主出去,回来却看见顾承宴靠在被子堆上,看着他略微有些出神——
他走过去,左右歪了两下脑袋,问顾承宴在想什么,“怎么看着我这样发呆?”
顾承宴睨他一眼,他哪里是发呆,他分明是在感慨,感慨小狼的聪明、感慨——
赛赫敕纳虽不懂人类的规矩,但他是狼王、懂狼群,更懂草原上最原始的野兽法则。
或许,小狼并不需要他保护,小狼自己就很强大。
那他到时候离开,是不是也会稍安心些。
想到这,顾承宴摇摇头,莞尔。
“嗯?”
见小家伙非要问出个所以然,顾承宴只好从被子堆上滑下来,躺倒在炕上随便寻了个借口: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吃鱼了。”
鱼?
哦对,赛赫敕纳点点头,之前就答应了顾承宴要去抓鱼,今天被坏爷爷耽误了都没去成:
“那我现在去捞,乌乌好好休息。”
他行动太快,顾承宴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又先开帘帐,身影没到落日金辉里。
……唉。
顾承宴扶了扶额,在被迟来的困意卷走前,还是忍不住呢喃:他家小崽,什么时候才能断奶呢。
而赛赫敕纳走出营帐后,就熟门熟路绕到了一处他一早发现的浅滩,掏出毡布铺下水、用鹅卵石压好。
他从小在雪山长大,自然有野狼的警觉和机敏,想要躲开王庭勇士的巡逻,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处浅滩和科里河那个河湾是一样的,只是王庭所在的草原地理位置偏南,开春了河水更暖。
——这也意味着,洄游的鱼群会增多。
正当赛赫敕纳靠在青石后,抓着一根顾承宴曾经摘给他的蒲公英吹着玩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人声。
河湾距离王庭有一段距离,但也不远。
赛赫敕纳嫌那套王庭礼节烦,侧身躲到了青石的阴影里,以至于、那些走过来的勇士并没发现他。
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似乎是某部勇士,但为首一人却瞧着面熟,借着夕阳金辉远眺一眼,赛赫敕纳发现正是今日那进王庭的沙罗特贵:
“真晦气,我们为什么要听一个汉人的?”
“先前我还以为狼主是娶了哪家部落的公主,比如伯颜部、阿克尼特部什么的,哪料他竟找个二嫁的!”
他愤愤然嗓门洪亮,赛赫敕纳想不听见都难。
其他几个勇士也都摇头,但还是劝他,“你别这么生气,狼主或许有他的考量,而且汉人的法子也还不错啊……”
“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相信外人?我看梅录也是老糊涂了!”
“狼主怎么死的,就是错信了回鹘族那个小娘们,回鹘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不安好心!”
沙罗特贵排揎了一番,最后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冲周围的几个勇士招招手:
“嘿,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既然派我们和巴剌思部一同去做先锋,我们大可以不出全力,反正巴剌思部一直坐着享福。我们多少兄弟没了拇指,现在要找谁说理?”
“到时候计划失败,还可怪在那个汉人头上,说他是祸乱王庭,我们给他驱逐回极北、再送上我们部落的女人,如何?”
其他勇士听了,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但最终说不过他,只能勉强答允。
得到应承后,那沙罗特贵便高兴起来,嚷嚷着要请兄弟们喝酒,哼着歌离开这处河滩。
而赛赫敕纳等他们走远,才慢慢从青石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蓝眼睛盯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面色却比日落后的夜还要沉。
再晚些时候,他捞鱼回去炖了一大锅清汤,替顾承宴挑好鱼刺后,才起身、单独去找了老梅录:
“出征前,我想宴请众勇士,还请您安排。”
老梅录愣了愣,但看着小狼主唇角不及眼底的笑,还是点点头应允下来:
“是,正好三月初五是恩吉希节,我会帮您将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都邀请到王庭来。”
第37章
说是三月初五,实际也即是两天后。
恩吉希节是戎狄三大节之一,与燃灯节、麦德勒节一样,都是重要的节日。
不同于那俩是文节,是举族欢庆、老少咸宜的大庆典;恩吉希节是纯粹的武节,是专供给勇士的盛会。
因为三月暮春,草原都换齐了嫩绿新装,被圈养了一整个冬天的马群、牛羊都会被放出来野牧。
戎狄旧俗是春初罢兵,征战了一整个秋冬的勇士会解甲归家从事生产,或放牧或游猎。
所以恩吉希节是勇士们最后的狂欢,各部首领都会准备许多诸如宝刀良驹的彩头,赏给在摔跤骑射比赛中拔得头筹的勇士。
赛赫敕纳说要宴请,实际上能赴会的还是只有就在王庭附近的阿利施部、巴剌思部和其他一些小部族。
老梅录办事周全,拿出来的彩头是一柄镶有绿宝石的猎刀、一张黑牛角良弓和一匣子足金。
赛赫敕纳听着这安排点点头,但在从金帐走出去前,还是正色询问了那位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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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部沙罗特贵的姓名。
“……胡德,”老人答完后,忍不住看着小狼主补充一句,“他是阿利施部翟王的幼弟。”
赛赫敕纳意外地看老梅录一眼,然后撩起眉眼轻笑,“您放心,我不杀族人的。”
老梅录抿抿嘴,欲言又止。
“再坏的族人也不杀,只是我需要他明白——”
赛赫敕纳整理了一番身上那套代表狼主尊位的新衣裳,然后转头冲老人眨眨眼,甚至唇畔挂上了梨涡:
“说错话,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老梅录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劝是没用的,而且,从私心里讲,老人其实也很希望这位小狼主能借机立个威。
——只盼,这位小主子能把握分寸吧。
赛赫敕纳挑帘钻出金帐,帐外两侧,早站好了赤|着上|身、系着红绸,腰间绑有白鼓的鼓手。
见他出来,鼓手们立刻吆喝着高扬起系有五彩绳的鼓槌、咚咚擂鼓。
伴随着阵阵整齐有力的鼓声,赛赫敕纳昂首挺胸走到红毯尽头一处牲祭台,接过大萨满递给他的匕首。
案上放着头新宰的小羊羔,赛赫敕纳接过那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利落地扎下第一刀。
这一年在王庭,除了被老梅录半哄半骗地逼着学礼仪,就是被大萨满在旁央著他学这些祭祀的规矩。
所以众目睽睽下,赛赫敕纳的表现挑不出一点儿错,甚至因他冷着脸表情肃穆,还隐约有了狼主的不怒自威。
许多勇士今日都是第一回见这位新狼主,远远瞧着他容貌姣好、年纪小,心中本来是有些轻视的。
但这会儿见他手法利落,许多人都亮起眼,觉得未来又有了希望。
在大萨满的主持下祭祀过长生天,赛赫敕纳就请老梅录拿出来那三样彩头,告诉众人:
摔跤获胜者将得到猎刀,骑射获胜者将得到良弓。
而剩下那一匣金子,将赏给得到最多恩吉希的勇士,并当众封他为沙罗特贵。
恩吉希是一把扎在一起的五彩绸缎,能系在肩甲、腰带上,每回盛会王庭都会准备,百姓也会自己带。
草原上的沙罗特贵从不能空有一身孔武有力的腱子肉,还得仁善爱民、懂调兵遣将有智谋。
赛赫敕纳宣布完三样奖赏后,老梅录又站出来替他讲了几句,说今日是新狼主和大家初见面,希望众勇士尽己所能、拿出应有的本事。
“而且不日就要南征,大家也叫狼主看看,上三部勇士的风采,也好威震那叛逆的札兰台部!”
老人的声音不高,但却让在场勇士振奋起来,纷纷在鼓点中唷唷叫着、跳起了壮声威的鹰步舞。
赛赫敕纳看看他们,自己绕到案几后坐下,然后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阿利施·胡德。
这人前日还在金帐内嚷嚷着要让札兰台部血债血偿,这会儿却能坐在案桌后开怀畅饮。
没有拇指,他就直将右手四指插|入碗里,仰脖大口灌、与人喝得不亦乐乎。
赛赫敕纳仔细观察过,除开他之外,其余六个出使札兰台部、同样被斩断了拇指的勇士就没他这样看得开。
他们虽也受邀赴会,但大多神色悒悒地闷坐着,等各项比赛开始后不久,就悄悄找机会黯然离场。
——没了拇指,从此任何封赏都和他们没了关系。
赛赫敕纳看了一会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骑射比赛上,他便悄悄接近了胡德。
胡德一开始根本没注意,是他身边跟他对饮的人起身行礼,他才意识到小狼主已经站在自己身前。
“诶?”胡德有些醉,旁边人扶他、他也没站起身,反而十分狂悖地坐在原地,“嘿……狼主来啦?”
赛赫敕纳弯弯眼笑,让那几个挂了满头汗替胡德告饶的人先退下,他自己一撩衣袍坐到胡德对面:
“叔?”
胡德一愣,而赛赫敕纳却挠挠头,一脸诚恳道:
“我听老梅录说,您是我阿塔的族弟,那在辈分上我也应当管您叫声‘叔叔’?”
胡德本就喝得飘飘然,如今狼主纡尊降贵来到他面前,对他假以辞色、还管他叫叔叔,他当即心花怒放:
“好好好,是是是,唉你阿塔和你额维去的早,我和大哥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来来来,喝酒!我们叔侄俩好好说说话!”
他说着,就让伺候在案桌后的两个姑娘倒酒,还顺势给赛赫敕纳推来一碗。
赛赫敕纳没接,故意在脸上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然后当着胡德的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胡德见他满面愁容,便也搁下酒碗问,“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儿?”
赛赫敕纳转了目光,示意自己这位新任的便宜叔叔看向远处正在进行的摔跤比赛——
戎狄的摔跤比赛都需一块专门的圆形场地,清除地面上的草和碎石、铺上柔软的沙土,边沿架起栅栏。
由部落中德高望重者——在王庭就是老梅录主持,将所有参赛勇士的名字登记下来,然后分作几组。
赛制是一轮淘汰进位制,只要参赛勇士膝盖以上部位着地就算输,对手也可以夺走他全部的恩吉希。
最后,能从这一轮轮角逐中胜出的,就会成为摔跤比赛唯一的□□,得到彩头——那柄猎刀。
赛赫敕纳早听老梅录给他讲过规则,也和王庭一些巡逻的勇士交过手、练过。
但此刻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故意问胡德一些非常蠢的问题,如——
“这怎么算赢呢?能咬他么,这不就输了吗?怎么还能这样?”
胡德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点臭显摆的脾气又上来了,当即拉着赛赫敕纳大讲特讲。
赛赫敕纳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后,才眨巴眨巴眼,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好复杂,没听懂。”
胡德噎了一下,心里更觉这小狼主好拿捏,他正准备再讲一遍,赛赫敕纳就猛然站起来:
“叔你不是部落里的沙罗特贵么?你当年一定也是摔跤比赛的□□吧,不如你亲自示范给我看?”
胡德这沙罗特贵是靠给老狼主送礼得来的,去札兰台部当使节,也不过是他以为能捞一笔油水才请命。
他一听小狼主这话,忙摆手道:
“您看我这都喝成这样了,不行不行,不如我叫敖力他们来教您吧?”
“唉?他们不都要参加比赛吗?”赛赫敕纳好像很热情,直接绕过桌子就给胡德揪起来,“再说了,叔,您也不想我不会摔跤这事被很多人知道吧?”
胡德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铁臂将他钳了起来,手里抓着的酒碗都甚至来不及放下:
“我……”
“就示范示范,又不是真摔,”赛赫敕纳抢过酒碗,还把这人往树林隐秘处拽了拽,“您刚才不还说,您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这点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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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都不帮我?”
胡德被他拿话架住,只能不情不愿地摆起姿势,“先说好,我这双手都没了拇指,就只能给您大致比划比划。”
赛赫敕纳笑,眼中闪烁精光:“嗯嗯!”
胡德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只自顾自摆好了姿势,和赛赫敕纳相互架好。
结果他才说了要用脚抵住对方、然后手臂用力,力的话音都还没落,天旋地转、后背就重重摔在地上。
胡德嗷地一声怪叫,眼冒金星,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好容易缓过那阵眩晕,眼前却出现了小狼主十分担忧的一张脸:
“叔你……没事吧?”
小狼主的眼睛是纯粹的湛蓝色,微微睁大着看人时,里面根本全装着无辜无措。
胡德龇牙咧嘴咳了两声,慢慢撑着自己爬起来,“没、没事,你学得很好,但不要那么大力。”
“哦。”赛赫敕纳乖乖点头,但下一瞬,刚刚站起来的胡德又不知怎地啪地摔倒在地上。
这回,是脸先着地。
他龇着的牙还没收,这下磕碰在地,真是实打实摔了个狗啃泥、门牙也掉一半。
胡德痛得紧,捂着流血的嘴终于酒醒,他颤颤巍巍爬起来,面色复杂地看向赛赫敕纳:
“您……”
敏锐地注意到他称谓的改变,赛赫敕纳却还是眨巴眼,甚至低头扁嘴、摊开手掌看了看:
“我真没出力……”
胡德:“……”
他不敢再继续了,捂着嘴连连后退,“我真不行,您别为难我了。”
“叔,”小狼主却一脸严肃地捉住他后领给人拽回来,“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胡德惨叫一声,仓促的惊呼变成闷哼,两腿蹬动两下,就整个人又被摔到了地里吃了一嘴泥。
他呸呸吐着泥更顾不上狼狈,就吱哇乱叫着喊救命,偏那边一场骑射比赛结束,咚咚擂鼓喧天。
赛赫敕纳站在胡德身后,嘴角一翘,然后拎起他的头发又是一个过肩摔。
欢快的鼓点声擂擂,还伴随有勇士们兴奋的欢呼,但趴在地上大喘气的胡德,只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咔嚓咔嚓声——
他勉强撑起最后一口气,想从地上爬起来,问问这位小狼主,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他。
但赛赫敕纳根本没给他机会,一脚踩到他肩膀上,逼着他双肩、手脚都全部贴到了地面上。
——标准的摔跤失败姿势。
“叔,”他笑眯眯,“你输了嗷。”
胡德早痛晕过去了,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地上的人彻底爬不起来了,才哼笑一声扬长而去。
留下阿利施·胡德趴在地上,好半天才被找不到他的阿利施部勇士给抬回去,慌慌张张找萨满医治。
而赛赫敕纳回来后,正好骑射比赛结束,拔得头筹的勇士正被周围百姓簇拥着送恩吉希。
见赛赫敕纳过来,那些人纷纷要跪下行礼,而赛赫敕纳只是挥挥手,表示不用,还拥抱了那勇士一下。
勇士是巴剌思部的,但并非主支,他一愣后脸都兴奋红了,忙表示自己一定对狼主效忠。
赛赫敕纳笑笑,看看那边摔跤比赛还有一会儿,自己想教训的人也训到了,便想转身回毡帐看看:
顾承宴还病着,虽然吃过几贴药、昨夜退了高热,但人还经常咳嗽,脸色也差。
他今天为着庆典起得早,只顾着给乌乌裹紧被子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怕冷的人会不会被冻着。
昨天捞的鱼倒还有,但天天吃鱼顾承宴会不会觉得腻?要不要去抓点小鸟、小兔子什么的……
赛赫敕纳认真想着,却没注意自己的去路上突然出现了几道黑影——
来的几个青年瞧着和他年纪相仿,为首一人头戴一顶翻檐小圆帽,身上穿着金丝缎制成的长袍。
这人皮肤黝黑、生得一张冷脸,一双鹰眸淬着敌视的光,上来就不客气地质问道:
“就是你小子给胡德叔叔打成那样的?”
赛赫敕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群青年,哦了一声,了然——来寻仇的。
雪山上,狼群之间也经常发生这样的冲突:
今日有这头狼挑衅另一个族群的狼,明日就有另一个族群的狼整个过来报复。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也懒得跟对方解释,只后撤一步,撩起衣袍对他们做出个:“来吧”的手势。
看穿着,这几人都是阿利施部主支的贵族,也就是戎狄常说的白骨头,而且他刚才说了“胡德叔叔”。
赛赫敕纳矮身躲过从后偷袭、想抱住他双臂的一人,然后铲腿给人放翻,一用力就卸了他胳膊。
几个青年见伙伴受伤,纷纷烧红了眼围上来,一个个用尽浑身解数对付赛赫敕纳。
他们扭打成一团,血肉之躯咚咚摔在地上的声音也轻,再加上闷哼和咒骂,很快——就惊动了在毡帐内休息的顾承宴。
顾承宴刚醒,他难得一夜好眠。
清晨赛赫敕纳起身时,他其实隐约有感觉,但小家伙会哄人,凑过来给他四个被角都压严实、还偷偷在他嘴角偷了个吻。
顾承宴本就懒起,听小狼崽压低声音说再睡会儿,他自然乐得闭上眼睛。
这不,一觉就睡到了此时。
他这正靠在床上醒盹儿呢,外面就传来一阵呯呯呯的声响,然后就是兵甲铿锵以及王庭勇士的惊呼。
好吵。顾承宴揉揉额角。
他正好奇什么人敢在金帐旁喧哗闹事,就又听得帐外传来一声老梅录的惊呼:
“长生天在上,主上,敖力少爷,您、您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是狼主?!”
霎时间,外面的声音更乱了——
顾承宴听见那句主上时就拧紧了眉,担心他家小崽子在外面被戎狄的什么人欺负,他掀了被子下地,套上衣衫就往门口走去。
掀开帘帐却发现——
外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戎狄勇士,老梅录发愁地在扶其中一个乌青眼圈的坐起来。
而王庭巡逻的勇士们则苦着脸跪在旁边,试图去给那些捂着肚子、抱着手臂,手脚明显折了的人抬起。
帐外唯一站着的,是位于这一团糟中心的赛赫敕纳,他背对着毡帐,顾承宴一时看不到他脸上神情。
但小家伙的衣衫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地上的泥也没溅到,墨色长卷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镶了金辉。
老梅录实在是没想到,他不过是主持摔跤大赛离开了一个时辰,怎么王庭内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
瞥见顾承宴出来,老人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缝,眼中都平添了几分看到救星的渴盼:
“遏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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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才说了一个称呼,赛赫敕纳就飞快转过身来——
明明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没带一点儿伤,但他就是瞬间往蓝眼睛里塞了百数十斤的委屈,嘴角也狠狠向下坠着:
“乌乌,他们打我!”
声音还拖得老长,一字一顿,鼻子还抽吸着。
瞥了眼他身后伤势惨重、满脸痛苦的年轻人们,顾承宴睨着他家小狼,嘴角压都压不住:
“然后,你就一个人把他们包围了?”
第38章
赛赫敕纳回头看了看,发现躺这一地人就他站着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他挠挠头上前,略添了点羞赧表情去拉顾承宴的手,“哪有?我也受伤了的。”
受伤了?
顾承宴的笑淡了几分,“伤哪儿了?”
赛赫敕纳竖起手掌,亮出掌心一道红痕,要不是他肤色浅,不仔细看的话,那压痕早就消失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反而一本正经地嘶嘶两声,“好痛的!”
“……噗。”顾承宴终于被他逗笑,这小崽子。
行吧,还真是好严重的伤,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就要痊愈了。
顾承宴摇摇头,凑过去捧起他的手,轻轻往掌心吹了吹,“不痛了吧?”
赛赫敕纳瞪大眼,根本没想到顾承宴竟会依着他,先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又歪了脑袋、眼神微飘:
“啊呜……我突然觉得,好像身上也好痛。”
啧,小混球还得寸进尺了。
顾承宴无奈,越过他肩膀看老梅录一眼,果然看见老人满脸的不忍卒视。
“这么严重啊……那我给你请大萨满?”顾承宴眼含戏谑。
赛赫敕纳哼哼,抿嘴不说话,只捉着他手指玩。
老梅录终于找到开口机会,“主上,您和敖力少爷……怎么会打起来?”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靠在老梅录怀里的青年就忍不住抢白道:“您是狼主,应当敬天爱民、宽和仁善!”
“胡德叔叔是长辈,又被削了拇指,再大的错,您也应当宽恕他,您怎能给他诓骗道小树林殴打折辱?”
老梅录也略有深意地看向赛赫敕纳,他知道胡德等人自持亲戚身份、仗着勋贵血统就敢对小狼主不敬。
老人当然也希望小狼主能寻机立威,他本以为这恩吉希节是办来誓师、振奋军心的,没想到——
小狼主的手段这么原始,竟是直接给胡德约到小树林干了一架。
他摇摇头,眼中亦露出不赞许。
赛赫敕纳看看老人,又瞅了眼地上义愤填膺、自诩正义的青年,然后晃了晃他和顾承宴交握的手:
“他辱我乌罕特在先,又三番两次在背后诋毁污蔑……”赛赫敕纳声音低沉,眼角眉梢都透着森寒冷意,“这位兄弟要是不信,大可请胡德——你口中的长辈过来对峙。”
“看看他到底在浅河滩边是如何辱骂我遏讫的,又是如何揣着心思想要拆散我们、甚至给我塞人。”
青年一愣,连顾承宴和老梅录都十分惊讶。
赛赫敕纳却难得正色上前,他看着青年认真道:
“你说狼主要敬天爱民、宽和仁善,这点我认可,但……狼主难道不该从一而终、忠于自己的伴侣,爱他、敬他,守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么?”
他回头认真看顾承宴一眼,唇角展露出个好看的笑颜,再转向那青年时,神色又冷下来:
“若连自己的伴侣都守护不了,那这狼主倒不当也罢。”
说完,他随手从腰间摘下一片刚才打斗时、不知从谁身上沾着的贝片,随手一挥丢远——
“要这样,兄弟你还要替那位‘长辈’寻仇,那我无话可说、随时奉陪。”
青年眼中闪过数抹神色,他是阿利施部翟王的长子敖力,胡德是他亲叔叔。
但这位叔叔的有些行事作风,他确实不敢苟同。
最近,部落里也在风传,说胡德假借要给狼主找美女做遏讫之名,私下里强占了不少好姑娘。
敖力的额维是翟王的发妻,后来年华老去、色衰爱弛,翟王就又找了许多女子。
后来他额维生女难产而死,翟王也没见有多伤心,埋葬发妻后没几日又扶了新人上位。
敖力想说点什么,但又碍于对方是他阿塔,他娘从小都教育他,要孝敬父母、爱护兄弟。
他不赞同部落里许多事,但又不能在明里反对,一直自己憋着、都快憋出病。
今日听狼主一番话,忽然觉得振聋发聩,原来——夫妻之间还能这样,还可相伴终老、从一而终。
见他呆愣着半晌没说话,赛赫敕纳觉得无趣,给老梅录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后,转身搂顾承宴回毡帐:
“乌乌还病着,外面风大,别扑着了。”
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回帐内,顾承宴这才算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说阿利施·胡德背后骂我,他都骂什么了,惹你这样生气?”
阿利施是戎狄大部,如果可以,顾承宴倒希望能解除误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他骂得可脏了,乌乌不要听。”
顾承宴:“……”
赛赫敕纳给他抱回炕上,然后用脑门拱拱顾承宴额头,“好像不烫了。”
看小家伙根本不想他插手这事,问什么他都在顾左右而言他,顾承宴无奈一笑,捏捏小狼脸颊:
“行,我不管,但你也别欺负他们太过了。”
赛赫敕纳枕到顾承宴腰腹上,“唉,明明是我被他们八个壮汉围着揍了,乌乌好坏,竟然偏帮他们。”
……强词夺理。
顾承宴服了,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行,那宝贝以后小心些,别再‘被’他们欺负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笑盈盈:“嗯。”
“不过你就这么溜啦?”顾承宴看了眼门帘,“外面不是在过恩吉希节?”
“有坏爷爷在呗。”
顾承宴想想,觉得老梅录也着实不易,便戳戳小崽肩膀,让他别这样叫老人、显得没大没小:
“敬天爱民、宽和仁善,但也要尊老敬老。”
赛赫敕纳嘿嘿两声,绕过这话题正色与顾承宴说他还是得去督战,或者叫亲征:
“这里没有我能完全信任的族人,与其说他们听我号令,不如说是听那白毛毛旗子的,所以我必须去。”
他所谓的“白毛毛旗”,是象征狼主的九旒白旗,这旗子和中原的传国玉玺、尚方宝剑类似。
据说是伯颜部族、戎狄先祖斩圣山上一株神木而制,最初挂在上面的——不是现在的公马银鬃,而是九条白狼的尾毛,象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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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主与长生天永久不灭的联系。
顾承宴点头,赛赫敕纳分析的都有理。
“所以乌乌你在王庭好好休息,别再生病。”
“……那也不成。”顾承宴皱眉,并不赞同。
“乌乌你先别着急反对,你听我说完,”赛赫敕纳抱着他的腰,抬起头,“狼群里每回出去狩猎,其实都是狼王冲在前面,最难应付的情况,也都是狼王来负责。这样才能服众、才是合格的狼王。”
“这里的情况,坏爷……梅录与我说了很多,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大狼群没了狼王、族群里又有许多二狼王,他们谁也不服谁,所以才会混乱、才要抓我过来主事。”
“这样的乱局不是一朝一夕能解,这回去,也多是震慑,要收服群狼为我所用,还需要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顾承宴听着,更发现小狼思路清晰,他虽是用狼群的规则来套用王庭的秩序,但,理解的并不差。
还能删繁就简、举一反三,将戎狄那复杂的十二个部落和五等官制都简单地描述成一句“二狼王”。
要知道,当年顾承宴跟着乌仁娜学这些时,光记那些翟王、特勤的名字都足足背了三日。
小狼这种方法,倒有种快刀斩乱麻的干脆利落。
“但……这和我去不去有何干?”
赛赫敕纳啊了一声,装出有些懊丧的样子,“乌乌你还没被我绕晕呢?”
顾承宴斜他一眼。
当然了,赛赫敕纳也不是要绕,他这是在认真说,只是刚才并没有说完:
“狼群有自己的刻板成见,人类也有,乌乌你要是跟去了,他们说不定会转而指摘你,甚至对你不利。”
胡德的主张、表现,肯定不是戎狄部落里的少数,他打得了一个但打不了全草原。
而且乌乌还病着,经不得舟车劳顿。
他知道顾承宴不在乎声名,但犯不上为这点二嫁的事惹一身骚。
等顾承宴稍好些,他也顺利立威、有自己信重的兄弟、掌握王庭实权,他自然会让整个草原知道——
顾承宴是他的乌罕特,也会是他唯一的遏讫。
草原、王庭,还有各部族以前是什么样他不管,反正他坚持狼应该对伴侣忠贞不二。
——就像伊洛娘和他从未见过的狼王耶昆一样。
“好啦,乌乌在这等我呗,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呢,只不过算起来——”赛赫敕纳低头掰了掰指头,“还有大概两三天才能到。”
礼物?
两三天才能到?
顾承宴挑眉看他,一面觉得小狼真成长了,越来越厉害了,一面又纳罕他哄人的花样越来越多。
见他虽然笑,但还是沉默没说话,赛赫敕纳又哼唧两下,摆出最后一个理由:
“老梅录肯定是要跟着我一起南下的,这里那这么大的狼窝窝,总要有人替我看着吧?这里这么多人我就放心乌乌,所以只能交给你。”
顾承宴想想也是,老人在草原颇得人望,赛赫敕纳第一次打仗肯定是要跟着去的。
王庭这边的事务,说白了就是当年他跟着凌煋办的那些事,他做起来、倒是也顺手。
“……那好吧,”顾承宴松了口,“我留下。”
“嘿嘿——”赛赫敕纳跳起来,给顾承宴扑倒、凑过去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两口,那架势,倒很像玩闹的狼,尾巴都翘到天上。
之后,老梅录处理好了阿利施部的事:
翟王带着敖力亲自来毡帐外跪下道歉,并且将儿子送给赛赫敕纳差遣:
“您若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他,让他做您的马前卒、做您最忠实的奴仆,做您的挪可儿、您的伴当。”
挪可儿、伴当都有家仆、家臣的意思,前者像是中原的护卫、侍从,后者则是仆役、贴身小厮。
戎狄有这样的旧俗,狼主的特勤出生后,许多翟王、臣民就会将自己的儿子送过来做挪可儿或伴当。
将来这位小特勤无论是即位或是分到其他领地,跟着他的挪可儿和伴当,都是无上的尊贵和荣耀。
阿利施部的翟王能让自己的长子来给赛赫敕纳做仆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认可了这位狼主。
“至于幼弟胡德,他莽撞无知、冲撞了遏讫,本该带他亲自来向主上认罪道歉,但他……”
那翟王斟酌了一下措辞,“他伤得实在重、下不来床,但也知道自己错了,只托我来千万向您告罪。”
说完这些,阿利施部翟王又奉上部落收藏多年的紫参、赤芝和花鹿茸:
“听说遏讫病着,这点东西,算是我部族的一点心意,他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主上和遏讫尽管开口。”
这便是要彻底和解,赛赫敕纳看看那几样药材,终于多看了这位翟王两眼:
五十余岁的圆脸汉子,皮肤黝黑、面相沉稳。
翟王接触到他的视线,就给跪在旁边的敖力往前推了推,压低声音示意他开口。
敖力乌青着眼,面色有些尴尬,一截露出来的脖颈都烧成深红色,但他还是摘下头上戴着的翻檐圆帽、按在了左胸口:
“主上,先前是我莽撞,我没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冒然向您挑衅,还出言不逊,实在……惭愧!”
他又深深埋首一礼,“此征札兰台,我愿做您最忠诚的鹰犬、为您牵马执鞭。”
老梅录在旁简单点了几句,说敖力比赛赫敕纳大两岁,今年是二十岁,也是阿利施部骑射俱佳的勇士。
“您就带他在身边吧,哪怕是替您喂马呢。”
翟王态度谦卑,敖力道歉的态度也诚恳,赛赫敕纳本就和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答允了这请求:
“但不是做奴仆,”他笑着给敖力扶起来,然后勾了勾手指,“你跟我来。”
敖力莫名地被他带出金帐,剩下翟王有些紧张地看老梅录,而老梅录只是扶他起来,摇头笑了笑。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也没走远,只是绕出金帐来到了王庭后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看狼主突然蹲下身捡地上的石头,敖力的喉结滚动两下,忍不住跪下再告饶道:
“主上,我这儿眼睛还青着一只呢,您再生气也罢,等我缓几日,不然南征我、我看不见道儿。”
赛赫敕纳噗嗤一乐,走过去将手里石头和一样东西塞给他,“喏,接着。”
敖力用他剩下的一只眼看了看,“……弹弓?”
“嗯,”赛赫敕纳点头,“我今天看许多小孩手里都拿着这个,你会吗?打鸟。”
说着,他指了指树梢。
敖力抬头,他们头顶的这片树林有很多黄雀,正在叽叽喳喳叫唤着。
“您……要我打它们?”敖力不解。
“嗯,”赛赫敕纳笑了笑,解释道,“我们不是快要南下了嘛,我想抓紧做道黄雀鲊留给乌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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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鲊?”
“是呀,没吃过吧?”赛赫敕纳冲他挤挤眼睛,“之前乌乌教过我,是中原菜,可好吃了。”
敖力懵懵懂懂,但看着头顶的鸟群,想了想后,又恭敬一拱手,说他还有好多兄弟,能叫过来帮忙。
“诶?那感情好,快去叫。”
黄雀鲊是中原小食,打来黄雀宰杀褪毛、去除内脏后用酒洗净,再加上孜然、盐、花椒装坛腌制。
反正在极北那段日子,顾承宴给他做过这道菜,赛赫敕纳觉着好吃,也就跟着学。
最近乌乌不想吃羊,鱼又吃了好几天,现在用道黄雀鲊倒是正好,而且在敖力他们的帮忙下——
打下来的黄雀,足足铺满了一整张牛皮。
敖力叫来的都是阿利施部的勇士,年纪也都是二十岁上下,少年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打一场鸟就彻底混熟了。
本来给乌乌捕猎、准备食物这事,赛赫敕纳不想假手于人,但……敖力他们实在是太殷勤,而且——
他们真的好会捕鸟!
赛赫敕纳对数量表示满意,敖力和其他几个勇士却发现他们的新任狼主当真深不可测:
能干架、会做饭,还会这么复杂精细的汉食物。
强,好强。
敖力和几个勇士对视一眼,都觉得以后跟着这位主子混准没错,一定会有大好的前程!
于是,到王庭大军出征那日,看着毡帐内突然多出来的一只盖有盖子的大水缸,顾承宴怔愣了好一会儿。
而赛赫敕纳笑盈盈亲了亲他微微瞪大的眼睛,“乌乌吃完这些,我就回来啦。”
顾承宴:“……”
吃完这一水缸的黄雀鲊……
他摇摇头,臭小狼这是拿他当猪在养。
出征的号角鸣响,赛赫敕纳也知道该走了,他最后搂了顾承宴一下,然后侧首在他肩颈处咬了个牙印。
顾承宴嘶了一声,笑着睨他一眼,“要平安。”
赛赫敕纳嗯了一声,转身一跃上马,疾驰跟上大军,渐渐消失在一片草原深绿里。
而顾承宴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匹马扬起的尘埃散去,他捂着脖子一转身,却在朝阳光晕里恍惚听见了一声熟悉又遥远的骏马嘶鸣。
哒哒马蹄由远及近,一匹高大雪白的骏马一跃过浅滩,兴奋地向他疾驰而来。
白马背颈上的长长鬃毛,在日光下闪着煜煜银辉,顾承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马亲昵地舔了脸。
——是那匹大白马,是他的阿白。
——也是小狼崽说,三两日后会到的,他准备要给他的礼物。
第39章
大白马热情,一边嘶声叫唤着,一边用脑袋不停蹭着顾承宴的脸,身后银色的长尾巴来回扫个不停。
抱着马儿脑袋,顾承宴闭上眼,将手指深深插|入它长长的、带有热汗的马鬃里,鼻尖隐隐发酸:
“阿白……”
大白马咴咴叫唤两声,转过头喷着鼻息,笨拙地用舌头舔顾承宴脸颊、前蹄不断在地上踢踏着。
“原来它真是你的马!”
又有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伴随着勒马后的马鸣,那牙勒·穆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小子跟他在雪山别院住了大半年,态度一直很殷勤,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只是当时顾承宴一心都在找小狼崽上,根本没空想穆因跟在他身边图什么。
顾承宴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双颊,转身就看见穆因一跃从他那匹纯黑色的大马身上跃下。
跟在他身后还有几个部族勇士,那些人一到近前就下马跪好行礼,唤顾承宴为遏讫。
穆因嘶了一声,挠挠头,只好跟着跪下,红着脸小声唤了句:“……遏讫。”
顾承宴好笑,给他扶起来,也让他身后那群勇士起身,为首一位勇士右手扶在左胸上躬身道:
“遏讫,我们是那牙勒部的勇士,奉王庭令给您送这匹马来,马儿一直养在托里草荡一户牧民家,因而找起来才耽搁了些时日。”
“托里草荡?”
顾承宴稍回忆了一番,那是个位于雪山别院东南方向的大草场,当年刮白毛风时,赛赫敕纳曾让狼群到那躲避。
若没记错的话,托里草荡距圣山有近百里,顾承宴实在想不通大白马为何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哎,好啦好啦,你们自己去领赏吧,”穆因推推顾承宴,“有什么想问的你直接问我不好么?”
瞧他这猴急的模样,顾承宴轻笑一声,挥手请来王庭的侍从官,让他安排那牙勒部勇士领赏、休息。
等勇士们走远,穆因看看左右没人,突然扑过去抱了下顾承宴,声音闷闷,“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时在雪山别院,兄长和两部勇士突然出现,穆因还以为他们是来抓他的——因为他在科布多湖畔行窃。
可来人并未对他做什么,反是声势浩大地装车护卫给顾承宴装请走了。
也是到了那一刻,兄长才告诉他顾承宴的身份——不仅是前任狼主的第五遏讫,还是现任狼主发了九旒令要整个极北草原找的人。
穆因聪明机敏,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性格有些叛逆,所以他当即想岔了,以为顾承宴是犯了什么大事。
他没跟着兄长回部族,而是自己在草原上辗转奔波了一段时间,甚至都想过是不是加入马匪去劫人。
结果他这儿兜兜转转、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小半年,忽然王庭令又来了,说是要找一匹雪白的大马。
穆因这才从附近牧民的口中更新了情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犯事了要被抓回来杀头呢,没想到……”
少年啧了一声,松开顾承宴后上下打量他,“嘿嘿,你过得还挺好的。”
顾承宴挑挑眉,牵着大白马示意穆因跟上,“那说说看,你们怎么找到阿白的,它又怎么会出现在托里草荡?”
“哎,”穆因牵了自己的黑马,乐呵呵跟过来,“说起来,您这匹大白马还真是厉害,它要不是您的马,那家牧民还不乐意还呢——”
原来一年前那个白毛风天,赛赫敕纳坠崖失踪而顾承宴又昏迷后,通灵性的大白马就着急地下山求救。
它一路狂奔到山下,那时的风已小了许多,白马本想去科布多湖畔找人,但白毛风起,湖边定居的居民早早搬迁离开了。
白马又调转方向、退而求其次去寻狼群,结果绕到托里草荡时,白毛风天已经过去。
附近的牧民发现它,见它身上挂着马鞍,便知这马有主,猜测它是来寻人救主。
毕竟那样恐怖一场白毛风才刚过,有人遇难也不奇怪,所以牧民就策马跟着白马去了圣山。
结果一来一回时间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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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下的赛赫敕纳被老梅录“掳走”,山崖上的顾承宴被穆因救走,大白马就没找到人。
“我听兄长说的,那家牧民的儿子跟着白马在山上找了好久,怎么拉它都不走,牧民家觉得白马有灵性,就一直好生照料着。”
听到这,顾承宴摸摸马脖子,柔声道:“谢谢阿白,你吃苦了——”
大白马咴咴叫了两声,抖着马鬃蹭蹭他。
“啧,哪吃苦了?”穆因忍不住拆大白马的台,“那家牧民待它可好了!恨不得给它当天上的神马供起来,什么好马草都仅供着它吃,你看它都长膘了!”
嘶咴——
大白马挣脱了顾承宴牵着的缰绳,扭头就狠狠拱了穆因一下。
要不是穆因身后跟着他自己那匹黑马,这一下撞过去,肯定要摔个屁股蹲儿。
“干嘛啦?”穆因推推白马脑袋,“还不许说啦?你明明就长了一身膘,大胖马!”
白马鼻孔里喷气,看样子是气得不轻,甚至都扬蹄尥蹶子,很像是要和穆因干一架。
“阿白。”顾承宴喊它。
大白马这才悻悻放过穆因,跑回到顾承宴身边。
他们走了这一会儿,顾承宴身上也出了点薄汗,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跃上大白畅快跑一阵。
但,谁让他家有头一年只“来一回”的臭小狼呢。
——他这会儿腰也疼、腿也酸,还根本骑不了马。
顾承宴拍拍白马脖子,让它自己去玩,草原上的动物都很有灵性,这匹白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多跑跑,”他看着大白马明显圆了一圈的肚子,轻笑道,“别真成了膘肥体壮的‘大大白’了。”
白马眨了下眼,似乎没想到会被顾承宴嫌弃,它嘶鸣一声,颠颠跑远,然后一边跑还一边扭头瞪穆因。
穆因年纪小,冲它伴了个鬼脸,“略略略。”
顾承宴看着他们笑,摇摇头转身回王庭——
老梅录已将九旒令给了他,也交待下去这段时日王庭内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代管。
草原狼主虽不似中原皇帝,每日有批不完的奏折,因为各部只有在情况特别紧急时,才会放鹰讯向王庭求助——比如这次的乞颜部和札兰台部。
平日大多数时候,王庭只有一些特殊的忙碌:
如附近牧民想要请个萨满去看看他家牛羊为何突然卧伏;如一些小部族有婴儿出生,施洗礼上要请贵人去观礼等等。
这些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草原狼主敬天爱民,对草原上的牧民当是有求必应。
穆因见他转身,也放了自己的黑马跟上来,“那什么……遏讫,我……”
他支支吾吾,犹豫好半天。
顾承宴便顿住脚步,耐心等他的下文。
这孩子是那牙勒部翟王的小儿子,换在中原就是亲王家的小世子、身份尊贵,但他却愿意跟在他身边做小伏低、鞍前马后地忙活了大半年。
顾承宴知道穆因有所图,所以他想听听看,这敢于在科布多湖大市集上偷鸡摸狗的坏小子想要什么。
“我能不能留在王庭……跟着你学本事啊?”
穆因知道自己当时又偷又骗,给顾承宴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所以他之后也尽力在弥补:
“我……毕竟对不起兄长,也在极北草原上惹了不小的麻烦,阿塔都放话出来再不认我,我……”
穆因低头扯扯自己的要带,脸一整个涨红了,“我想好好混出个名堂来,您——收徒弟么?”
“徒……弟?”
“嗯嗯,”穆因眼睛亮亮,“我想跟您学摔跤。”
摔跤?
顾承宴想了想,知道穆因所指是什么了——当时在科布多湖畔,他一招擒拿手就给小少年放倒。
看来,穆因是从那时候起就惦记上了。
……收徒么?
从前在做国师的时候,顾承宴不是没考虑过,礼部也每年往星云馆送那些占星天赋极高的孩子。
但后来凌煋给他添的麻烦多,顾承宴也就没了那些专心带徒弟的心思,如今重活一世来到草原——
他看着眼前的穆因,忽然笑了笑:
“行啊,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前,我们中原人收徒有很大的规矩,其中最重要一条——叫做‘师命难违’。”
穆因仰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简单来讲,就是从今往后你都得听我的,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你自由无拘束的日子会一去不复返。”
穆因眼珠转了转,虽然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追求自由,但自由是建立在能力和本事上的。
经历了那么多事,眼睁睁看着疼爱自己的兄长被抢了亲、那牙勒部也沦为草原笑柄。
穆因也知道了——
如果想要绝对的自由,就要有足够强大的本领。
他咬咬牙,觉得还是要拜顾承宴为师。
他有个坏名声,草原上的其他勇士绝不可能收他,这位厉害的汉人遏讫既然松了口,他就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于是穆因扑通跪地,双手抱拳,“我愿拜您为师!”
顾承宴给他拉起来,然后点了下他的鼻尖,“那好,既是做师徒,那我要教你的第一课——”
穆因满怀期待,以为终于能学到武功心法、剑术轻功,但顾承宴只是负手笑着离开,远远抛下一句:
“道法自然,你难得来草原一回,去跟着阿白跑马吧,少年就该有个少年的模样——”
“好好玩。”
○○○
行军两日后,赛赫敕纳带领两部联军到达了札兰台部所在的奈龙高原。
而乞颜部以及驻扎在绿洲外的王庭援军也得到了鹰讯,知晓了新任狼主和王师的动机。
乞颜部翟王当夜就派人送来了厚礼,除了金银玉石,就是汉地上等的绸缎绫罗。
赛赫敕纳对金银玉石都不感兴趣,只留下了其中两匹深浅不一的蓝色布料,想着顾承宴或许会喜欢。
其余东西都直接送给了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让他们的翟王自己去分。
那两位翟王从未见过这样慷慨的主人,勇士们也高兴地欢呼起来,纷纷表示此战一定会尽全力。
之后又三日,乞颜部那边发来鹰讯,说已成功诱得札兰台部攻入豁兰城,他们部落已经按计划弃城而逃。
而札兰台部的先锋进城后看见城内满地的金银珠宝,都只顾着抢夺、劫掠,根本没有仔细观察这座城市里到底有无储备物资。
一切都如赛赫敕纳预想的那样——
札兰台部的先锋精锐部队进城后就没出来,也给了绿洲那边的王庭援军机会,连夜围住了豁兰城。
眼见被困,札兰台部的精锐们倒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尝试了几次突围都失败后,干脆退回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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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守。
戎狄骑兵出征身上都多少带有干粮,他们从城内放出的鹰隼虽然被外面的敌军射落,但他们出征多日不归、音信全无,鲁阿尼就会知道情况有变、班师来救。
但与此同时,赛赫敕纳也没给札兰台部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在得到乞颜部传讯的同时,就下令进攻札兰台部族的领地。
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分开,每十个骑兵为一组,全是轻装简行地扑向毡帐,他们也不恋战,打一架捞得好处就跑——
有的砍杀了战马,有的弄伤了巡逻的勇士,有的放走了札兰台部还在圈里的牛羊、点燃了他们的粮仓。
冲天火光里,整个札兰台部乱成一团,而赛赫敕纳策马远远立在高山上,让老梅录吩咐下去:
“弓|弩|手准备——”
草原骑兵作战,就图一个出其不意、都是速攻,札兰台部也是大部,鲁阿尼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在赛赫敕纳的记忆里,狼群每回狩猎,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原羚和梅花鹿,总是能在濒死时爆发逃命。
有些初次参加狩猎的小狼,就会被这些猎物骗过,甚至还发生过小狼被原羚踢伤、甚至用角扎死的惨况。
所以他要提前准备,在札兰台部族驻扎的毡帐外围高山上,占地势准备好弩|手、以防他们殊死一搏。
混乱中,鲁阿尼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精锐部队在豁兰城被困的消息,他咬牙,愤恨地集结自己的亲信,高声嚷嚷着要为了札兰台杀出去。
精锐不在,部落里剩下的大多是普通士兵和老弱妇孺,但被逼到这一步,草原民族骨子里的血性还是被逼出来,纷纷跟着鲁阿尼拿上兵刃、上马拼命。
“你瞧——”
赛赫敕纳捏着马鞭,遥遥指了指那些从毡帐中冲杀出来,险些给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的札兰台人。
敖力有些惊讶,心中却更加佩服赛赫敕纳——狼主比他还小两岁,据说从小是生活在极北。
一场对战,他都没想到这么多,对方却能够敏锐地预料到札兰台部的拼死反扑。
敖力垂下脑袋,真心敬服。
赛赫敕纳倒不是要跟这小伴当炫耀什么,他只笑笑吩咐下去,“去吧,去找我们那日遇见的两个牧民。”
——原来两部联军驻扎下来后,当日军务有老梅录盯着,左右等着无聊,赛赫敕纳就带着敖力到附近走了走。
敖力紧紧跟在赛赫敕纳身后,他平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仔细确认。
在路过一片松坡时,敖力敏锐地感觉到树林后有人,就扑过去从树影里拽出来两个瑟瑟发抖的牧民。
牧民不知道他们身份,只当是路过打猎的勇士,跪倒在地上解释他们不是来抢猎物,只是在收黑油。
黑油是山石中渗出的一种极易过火的油,赛赫敕纳没见过,但听顾承宴讲过,说这种石脂遇火即燃,而且能水扑不灭。
当时顾承宴还给他念了好几处地名,什么定阳、高奴……什么鹿、延什么的,但他没记住。
赛赫敕纳端详那两个牧民,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毡袍、脚上踩着的皮靴也磨损严重。
令他们伸出手掌,虎口和拇指指腹上的磨损并不突出,只是每根手指的指根上有许多老茧。
再绕到他们所谓收黑油的地方看,果然看见了山石缝里有一线黑亮的脂水在缓缓向外流淌。
日光一照,那一线脂水上还泛起了五色油光。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转了转,随手就赏了那两个牧民两个纯粹的大宝石,然后让他们尽快下山、守口如瓶。
牧民被手里沉甸甸的宝石吓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面可能是长生天遣来的贵人,热泪盈眶地感谢着离开。
而赛赫敕纳让敖力带人来给这里的黑油灌回去两大桶,就等着今日对阵的时候用。
此刻,老梅录那边的弓弩手也准备好了,万箭瞄准疾驰突围的鲁阿尼和他的亲卫队。
而鲁阿尼能做一部翟王,年轻时也没少打仗,中原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当然也做了准备:
他和亲卫队身上都穿了锁子铠,即便是劲|弩|连|射,也需要好几箭射|中同一个地方才能击穿。
那时候,他早就撕开了口子突围了。
然而一道金光划破暗夜,鲁阿尼抬头就看见了漫天如流星般的火雨,王庭的弓箭手竟然上来就用了火箭!
他的马带有遮罩并未受到惊吓,但他身后的几个亲卫兵却已经在这一轮的箭雨中倒地。
而且更令他惊恐的是,那箭上的火落地不熄,还源源不断地烧起来,很快就点燃了一小片的枯草地。
借着火光,鲁阿尼才终于看清了——
他们部落外的这片草场,早被人涂满了黑油,一点火星烧起来,就能变成一片汪洋火海。
空气中弥漫的火星、烟味终于还是让他的马尥蹶子,他勉强稳住身形,还不死心往前逃。
敖力眯起眼,抽出自己的弓连发三箭,终于将鲁阿尼的马射倒,而鲁阿尼坠马后,还是抽出长刀不愿就死。
这时,远处的札兰台部领地内却传来一声长哨,浑身浴血的鲁阿尼摇晃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头——
却只见一个勇士策马赶来,手中高高挥舞着白旗喊:“主上——札兰台部降了,蒙克少爷降了!”
蒙克是鲁阿尼的长子,也是他一直寄予厚望准备传翟王位的人,没想,此刻却……降了?
他这一失神的功夫,周围的两部勇士就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身体,而敖力的箭也至、一箭封喉。
冲天的火光卷起滚滚浓烟,赛赫敕纳拍拍敖力,作为在这个狼窝里他第一个准备信任的臣民:
这小子表现不错。
而远在豁兰城那边,札兰台部的精锐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部族首领的易位,以及老翟王的战死。
一些勇士放下武器、举着白旗出城投降,一些勇士因为想要投降而被偏激的同族杀死,剩下的一小支勇士想要突围、也被乞颜部和王庭的军队斩杀。
总之,继任狼主的第一仗,赛赫敕纳赢得十分漂亮,豁兰城守住了、乞颜部也没多少损失。
而札兰台部不得不灰溜溜地让出了他们抢占了半年的领地,不少勇士也被没为奴隶、还要上缴大量财物。
众将高兴,自然要摆宴庆贺。
巴剌思部的翟王一开始还在观望,经过此战后,算是真心敬佩上了这位小狼主。
他一面在心里暗恨阿利施部的老东西先他一步投诚、送了儿子,一面又只能抓紧找补、亲自上前敬酒:
“主上,我敬您,您真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而且最后那一手火油,真是神来之笔!”
其他勇士和部族首领一听,也纷纷应和,其中还有一人上赶着追问道:
“是啊是啊,您是怎么想到要用火箭的?要不是用火,我们都不知道鲁阿尼那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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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能逃!”
赛赫敕纳弯起眼,“你问这个啊……”
他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酒,“那就要从我还在圣山的时候说起了——”
众人没想起这其中还有一段往事,纷纷歇了彼此的交谈、摆下酒,专心而认真地盼着他讲。
“那时候我被狼……敌人追杀,”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蓝眼睛煜煜生辉,“是我家乌罕特急中生智,做出火箭、逼退了敌军。”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案几后,将当日在雪山上,雪山狼群将他和顾承宴逼到木屋的场景细细讲了一道。
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浅浅笑了:
“所以你问这招火攻?”
“是我家乌乌教的!”
第40章
这话一出,整个筵席都静了静。
追问那位僵硬半晌后,挠挠头哈哈干笑两声,年轻的勇士们涨红了脸,一个个低头掩饰地喝酒。
赛赫敕纳说完后,浑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自顾自端起酒碗来喝酒:他有点想顾承宴了。
敖力坐在他身后的一张小案上,挪可儿和伴当的位置大多都在这里,他看不到主上的表情,但却能看清各位在场的翟王神色有异。
想了想,敖力大约是明白了:
草原男儿甚少有像赛赫敕纳这样,喜欢提及自家乌罕特的,而且还是用了这样亲昵的一个称谓。
除非自家妻子貌美,是某处草原上的仁尔玛、是艳名冠绝一方的美人,否则很少有人公开谈论妻儿。
他们好像更喜欢聊自己的猎物、牛羊,还有今日战场上敌人狼狈逃窜的惨况——就像他的父辈那样。
敖力想要好心提醒赛赫敕纳,又好奇在场众位长辈的反应态度,犹豫之间,就是老梅录先站出来——
“诸君,首战告捷,理应同庆,这杯酒让我们敬长生天、敬狼主,敬我们王庭的诸位勇士!”
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翟王对视一眼,都跟着下了这个台阶,纷纷高举酒碗:
“敬长生天、敬狼主!”
赛赫敕纳挑挑眉,深深看老梅录一眼后,情绪不算很高地举起了酒杯,在心底默默说了句:
敬乌乌。
绕过刚才那个话题,众人又开怀畅饮起来,不过许多勇士都私下偷偷议论起来——
“狼主刚才提到的乌……乌罕特,是那位吧?就是先狼主从汉地迎娶过来,然后又流放极北那位?”
“天,那不是个男人么?”
“男人……也能当我们王庭的大遏讫?”勇士声音放得极低,“而且,还是个汉男人。”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们中原汉人可狡猾得很,什么阴谋诡计都有,他……可信不可信?”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勇士神神秘秘邀了众人围到自己身边,“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小勇士远远看了眼坐在老梅录身边与老人交谈着什么的大萨满一眼,“你们还记得,老萨满走之前留下的那块骨卜么?”
骨卜?
“……‘有南来之人’那块?”另一个巴剌思部的勇士也跟着加入了讨论。
小勇士嗯嗯点头,然后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是气声了,“你们说,这‘南来之人’会不会……说的就是这位汉遏讫啊?”
勇士们面面相觑,异样的目光先后落到大萨满身上,即便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大萨满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皱皱眉,最终深吸一口气,自整理了一会儿神帽上垂下的帽带,便继续垂首喝酒。
而那群勇士议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胆大的忍不住凑上来,他先敬了赛赫敕纳一碗酒,然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主上,我、我们听说您骑射俱佳、摔跤的本事也不差,我们能……见识见识吗?”
赛赫敕纳端着酒碗,瞧着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一群年轻的勇士,很像——
某个安静的午后,狼王趴在最高的大青石上,然后狼群里就有一些小狼凑过来,舔舔它的头腭,嘴里高喊着:大王,来玩!
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起身,回头看了老梅录一眼,见老人没什么异议,便拉着敖力一起:
“走吧,我们找块平地。”
见他答应,勇士们欢呼起来,一下上前来簇拥着赛赫敕纳往筵席外的平地上去。
看着他们远远离开的背影,老梅录嘴角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然后这才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大萨满一眼,道:
“长生天既认可了您做我们的大萨满,那您就是唯一能沟通天地的萨满。”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大萨满刚才的神态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从前历任萨满都是从容不迫、沉稳自信之辈,许是因为年轻,大萨满总有不自信。
有些话老梅录不方便直言,只能旁敲侧击。
大萨满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露出了笑颜,“是,我明白的,多谢您。”
老梅录点点头笑,又敬了他一碗后才起身去找各部首领换盏——这算是次不错的拉拢机会。
等老人走远,大萨满才重重搁下酒碗,沉闷地唤了声:“黑卓——!”
一直远远站在毡帐后面抱着酒壶的黑小孩连忙跑上前来,“您、您吩咐。”
大萨满伸出手,“扶我回去。”
黑卓点点头,刚想放下酒壶,大萨满就自己先摇摇晃晃站起来,小孩一下没来得及搭住他的手,他就脚下一崴、直接摔翻在地。
“嘶……”
这一摔让大萨满头上的神帽掉落,露出他那张年轻的、涂满油彩后显得妖异的脸。
黑卓被吓得不轻,连忙上来扶他,“大、大……”
“大什么大?!”大萨满反手就是一巴掌,“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黑卓被他打得一个踉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还是没有半句怨言,只小心翼翼凑过来扶人。
这时,人群中偷偷挨挤过来一个贼眉鼠眼、佝偻着腰背的男人,他伸手帮着扶了大萨满一把。
大萨满正在气头上,转身就甩开他的手,“什么下贱东西,竟敢来碰——”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因为掌心里被塞了一大块凉冰冰、沉甸甸的长条形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根成色上等的金条子。
即便在暗夜篝火的映照下,这根金条也显露出纯粹的暗金色,没有那种掺杂了黄铜的贼光。
大萨满一愣,然后目光锐利地看向男人。
“嘿嘿,”男人压低声音,引着大萨满往旁边走了两步,“我家主人想见您一面。”
大萨满将那金条藏进袖中,但面上还是一派义正辞严,“你家主人有事为何不上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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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赔笑,“这不是主人的身份不太方便……只只能劳烦您挪尊步了。”
大萨满皱皱眉,却还是跟着他来到了远离军帐的一处缓坡,在两块青石遮蔽的树影里,见到了男人的主人——身穿锦缎绸袍札兰台·蒙克。
知晓来人身份后,跟在大萨满身后的小黑卓惊呼了一声、转头就想跑到王庭报信。
结果站在大萨满身边那男人动作也快,一把抓住他后领就给人拎了回来,更锃地一声抽刀抵住他脖子。
大萨满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反是蒙克拦下来,“不过一个孩子,别节外生枝。”
男人哼哼两声,贴近黑卓耳畔威胁,告诉他如果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要了他的小命。
等黑卓一点头,他就一记手刀给小男孩放倒在地。
蒙克这才上前,笑道:“早听闻您的名号,如今终于有幸得见,当真是丰神俊朗、天神一般。”
他拍拍手,树后又走出来个肤白胜雪、满头金色卷发的异族美人,这姑娘身材曼妙,腰跟蛇一般细,长相简直就是画中神女。
姑娘带着头纱,赤着的脚踝上栓着好几串金铃。
她双手交叠在胸口,向大萨满行礼,“见过大萨满。”
“我听说……”
蒙克端详着大萨满表情,见他脸上露出淫|态,便知道自己所求的事情是成了七八分了:
“我们主上的大遏讫,是捡的先狼主的小妾?您……知道这事儿不?”
札兰台部接近中原,汉化程度高,他们甚至学会了中原那套——正妻、小妾和嫡庶子的说辞。
大萨满哼了一声没说话。
“而且那小妾还是个……男人?”蒙克察言观色,继续试探着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大萨满的语气算不上好,“反正我们主上喜欢。”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主上年纪小,那汉男人我听说都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这么大的年纪,怕是……不相配。”
大萨满翻了个白眼。
这点神态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蒙克的眼睛,他搓搓手更加兴奋:
“男人不是不能生么?主上找这样的大遏讫,王庭将来传给谁啊?这、这不岌岌可危么?”
这次,大萨满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愤然应和道:
“可不是?狼主年轻,根本就是被他蛊惑了,那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先狼主为他发兵攻打中原就算了,现在、现在还惑得小狼主也这样!当真是岂有此理!”
蒙克点点头,“就是就是,我们草原王庭的大遏讫,说什么都不能是一个汉人,外族人怎么可能对草原好!”
大萨满埋怨完那些,倒恢复了两三分神智,他撇撇嘴,“那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本事了得,狼主现在只认他一个,不许任何人动摇他大遏讫的位置。”
“啊?还有这样的事?”
“呵,”大萨满将之前胡德那番遭遇添油加醋说与蒙克听,“汉人有句话叫‘狐媚子’,你瞧——这不就是。”
蒙克讪讪一笑,阿利施部的胡德他知道,这样出身高贵的人……狼主都照揍不误,那——
他挠挠头,“那、那……”
听了这么一会儿,大萨满也不跟他兜圈子了,直接点明道:“想给主上送女人吧?”
蒙克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位美人有波斯血统,比送您这位还要美艳几分,性子还柔婉,我这不是……”
札兰台部精锐折损过半,新狼主锐不可当,他们部落里的大部分勇士被没为奴隶,金银财物也上缴大半。
蒙克没有父亲那些雄心壮志——什么统一南部草原,倒|逼|王庭、自称狼主。他就想要美女、美酒管够,做个富家翁。
大萨满哼笑一声,“那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狼主肯定不会要,你这一送,多半还要被罚。”
他这话不假,说得也诚恳。
但蒙克就是不死心,他将身边的美女往大萨满那边送了送,“这位您先收着,还请您……在我部献俘、献美时美言几句。”
那美女明显经过调|教,被蒙克一推就软若无骨的贴到大萨满身上,然后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和腰。
如此,大萨满拒绝的话就有些卡壳。
“您放心,我不会还直愣愣往上硬送,我只将那姑娘重新打扮,混在献俘中,说是送给大遏讫做个侍婢,说她心灵手巧,能洒扫、能庖厨,总之能做大遏讫的帮手,您看怎么样?”
蒙克这招,倒是有点意思。
大萨满权衡再三后,点点头,答应会帮他说话。
蒙克得了应允,不仅送上美女,还又拿出一匣子明珠送给大萨满做酬谢。
大萨满接过东西,踢了两脚躺在地上的小黑卓,等人缓缓转醒后,就给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小孩,自己搂着美人急匆匆回了营帐。
草原上有他这样的萨满,从小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银美女、权柄无上,但更多萨满还是坚持着传统那一套。
而蒙克也带着他的属下离开,抓紧返回到札兰台部驻扎的领地中,布置筹划明日的献俘礼。
这边树林发生的一切,赛赫敕纳并未察觉,只跟那群勇士比赛摔跤、打得很痛快。
一开始,还只是几个年轻的小勇士在看,但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叫好声连连。
赛赫敕纳的反应敏捷、动作也快,虽然很多摔跤的姿势动作看上去并不娴熟,却很能见机行事。
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翟王最后都被吸引,那巴剌思翟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忍不住也下场摔了两把。
赛赫敕纳一点没让他,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最后竟是一胜一负、成了平局。
巴剌思翟王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两下赛赫敕纳肩膀,说他是好样的,肯定能成为草原第一巴图鲁。
赛赫敕纳也笑,拉他起身后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他——老梅录说这是草原上认可勇士的方式之一。
巴剌思翟王性格爽朗,刚才那一点嫉恨阿利施翟王的心思也歇了,他直言道:
“可惜我家儿子年纪都大了,不然也送来给您当挪可儿!做伴当!”
众人哈哈大笑,而赛赫敕纳的想法明显异于常人,他摸了摸下巴一沉吟,转头就拍拍敖力肩膀:
“你放心,目前为止,我只想有你一个伴当。”
敖力眨眨眼,搞清楚赛赫敕纳的意思后,向来没什么的表情的脸猛然红了。
而其余勇士一愣后更是哈哈大笑,纷纷玩笑着拱手恭喜,巴剌思部翟王还走过去重重撞了阿利施部翟王一下,笑骂他是老狐狸。
总之这场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深夜,赛赫敕纳不爱美酒,也对美人没什么兴趣,结束了摔跤就直接回营帐。
只等次日札兰台部献俘结束,他就要尽快赶回王庭守着顾承宴。
献俘礼是跟中原汉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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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
锦朝王师每回凯旋,都要在丽正门外举行献俘礼,将重要的俘虏或者战利品献给皇帝。
还要宰杀猪牛羊三牲祭祀,感谢上苍和神明让这场战斗取得胜利。
草原的牛羊在这一季是最瘦的,而且牛、羊、马都是重要的资源,又不像是中原家家户户养猪。
所以老梅录找来祭祀的东西是几个勇士在附近狩猎打来的野鹿,一整头公鹿被放到了祭坛上。
大萨满走上前主持,而赛赫敕纳就那么慵懒地靠在给狼主准备的坐席上,然后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人表演。
大萨满念完那些经文后,拿出随身的磷粉,然后当中表演了那一套的:泼水成火、引气成冰。
许多牧民知道王师来此,都带着孩子过来看,孩童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把戏,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哇——!”
“大萨满好厉害!好厉害!”
而赛赫敕纳只远远看着受缚被押的一众札兰台部勇士,眉头微蹙地转向老梅录,询问他们的下场。
老梅录俯身弯腰,在他耳边小声解释,“会杀掉一部分,剩下的没为奴隶、分给参战的各部白骨头。”
听见白骨头这个词,赛赫敕纳皱在一起的眉头压得更低,远远瞧着那些勇士又问道:
“那,他们的族人呢?我的意思是妻儿。”
“长相貌美的女人,自然有大把的白骨头来带她们走,一两年宠爱有加,兴许又成为别人的遏讫。”
老梅录顿了顿,“或者,她们背后有强有力的家族和亲人,那就会被她的家族赎走接回。”
“……那剩下的呢?”
“剩下既没容貌又没有族人帮衬的,就会被没为奴隶,做些脏活累活,然后一辈子侍奉新主。”
赛赫敕纳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许久后,才问老梅录,“草原上,一直是这样的规矩么?”
老梅录看看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告诉赛赫敕纳:“戎狄先祖、伯颜族的先辈,建立了如今的《圣山法典》;而第一位统驭万兽、在库里台称王的狼主,创建了如今的《白桦刑律》。”
原来如此,赛赫敕纳了然。
老人没说规矩一直是这样或者不是,只是告诉他——草原的规则是由人来建立的。
足够强大,就能改写规则。
他看着那些被捆到阵前、像是待宰牲口一样被人摁着就戮的勇士,只慨叹狼群就不会如此折辱对手:
要战就战到最后一滴血,不战也绝不会把敌人摁倒在地上,让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群被灭。
他不乐意看这些,也不太喜欢众人口中分出来的白骨头、黑骨头。
何况老梅录也告诉过他:
在草原现行的法典下,勇士一旦成为奴隶就再没有翻身之机,哪怕本领再强也一辈子是奴隶。
草原上的奴隶和牲口是一样的,一辈子干脏活累活,甚至是到前线上当炮灰,婚姻都由主人说了算。
主人不给你配女奴,你就只能孤单老死;即便被赏赐了妻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主家的奴仆,永远不会更改。
老人说,这样的律例是为了震慑草原儿郎,让他们懂得忠于长生天、忠于自己的主人。
那边大萨满正好也办完了祭祀,要过来请他过去接受献俘,赛赫敕纳撇撇嘴站起来,心里还是忍不住想:
只有没能力的废物才会想着用规章制度去约束人,真正有本事的人,应当懂得把握人心:
人心在,何愁没有谋士、勇士过来?
他走过去,拿起大萨满准备好的酒敬了长生天,然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勇士一波波被拉上来砍头。
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一片草原,远处还有被王庭军队围在中间的札兰台老弱妇孺。
赛赫敕纳强撑着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转身让老梅录帮忙看着,就自己回了主帐。
而大萨满看了一眼赛赫敕纳的背影,远远挑眉对站在人群后面观望札兰台·蒙克使了个眼色,然后蒙克就带着他的人颠颠跑了过来。
蒙克虽是在关键时刻降了,于王庭来说是顺臣,但他弃自己父亲于不顾的行为,还是让许多人看不起。
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翟王都哼了一声,老梅录更是拦了大萨满,对他摇摇头。
但蒙克很懂求生之道,他赔着笑脸迎上来,挨个奉上了金子、钻石还有美女,一点儿不在意众人的轻视。
“听说大遏讫病着,我这准备了许多药材想要送给他,这不,还请……老梅录您替我引见主上?”
珍贵的药材小狼主倒喜欢,但——
老人眯了眯眼,一记冷眼扫向蒙克身后:
那是个穿着粗麻布衫的女子,虽然裹了头巾,但还是露出一抹金发。
她的身段曼妙,即便是布口袋一样的衣衫也没掩去那傲|人的身|姿,而且双眼狐媚、看着就很妖冶无格。
“这位是?”老梅录问。
蒙克讪讪一笑,说了他早和大萨满对过的那套说辞,“是想献给遏讫的,有个姑娘在身边帮忙操持,也能替他分担些——”
老梅录是何等人,一眼就瞧出来这其中的猫腻,但他想了想,还是侧身让了一步。
老人也有私心:
王庭不能后继无人,这两年狼主年纪小可以由着他胡闹,往后还是要正经找个姑娘才是。
而且,顾承宴病重,大约是活不了太久,有别人来做这个恶人,总好过他亲自出面惹狼主嫌。
所以老梅录挑帘,让大萨满和蒙克自己进去。
蒙克其实也是在赌,反正札兰台部如今惨败,如果送这么个美人进王庭,过几年能得到狼主宠幸——那他们也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赛赫敕纳正在和敖力聊十二翟王和他们各自部落的旧事,见他们进来,问了“什么事”。
大萨满介绍了蒙克,然后蒙克又介绍了那姑娘:“她叫阿丽亚,是我从商人手里买下的波斯女奴,她……厨艺很好,惯会收拾、盥洗打扫,女红也不错。”
蒙克推那姑娘上前,示意她给赛赫敕纳行礼,“我听说大遏讫身体不适,便想着送她给遏讫做个粗使的侍婢,缝补浆洗、端茶倒水。”
姑娘盈盈跪下,动作忸怩,娇滴滴唤了声狼主,“阿丽亚拜见主人,愿主人山川永佑、天地同寿。”
她声音柔婉,说话比唱歌还好听。
敖力在旁听着,都觉得半边身子麻了。
但赛赫敕纳只瞥她一眼,细问道,“你厨艺好?那都会做什么菜?”
“……啊?”阿丽亚一愣。
“知道什么是茶叶粥么?会做酸菜鹅鸭羹么?知道什么是香橼蜂蜜煎吗?能弄到太极清风茶么?”
阿丽亚:???
赛赫敕纳见她满脸茫然,哼了一声挥挥手,“那看来你厨艺也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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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冷汗直流,赶紧找补:“主、主上,阿丽亚她来自波斯,她会的都是波斯的……菜品。”
赛赫敕纳没什么兴趣,转头问敖力,“那你缺人手吗?要她给你帮忙不?”
来之前,阿丽亚是被蒙克耳提面命过,她还有族人在蒙克手上,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让狼主带她走。
“主上!”阿丽亚着急喊了一声,也不再忸怩作态,“您说的菜我虽然不会,但我可以学!”
“而且,遏讫尊贵,常年洗菜择菜手泡在水里会生冻疮、有老茧,这些粗活我来做,我都能做!”
赛赫敕纳顿了顿,蓝眼睛眨巴两下。
老茧?冻疮?
赛赫敕纳脸色微变,那不能让乌乌做这些。终于,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他点点头:
“哦,那好吧。”
阿丽亚松了一口气,蒙克也汗流浃背,倒是老梅录和大萨满对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不过军帐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两部翟王和一众勇士只知道结果——
那就是,赛赫敕纳收了一个蒙克送来的女奴。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回了王庭,惊天消息到的时候,顾承宴正在给穆因做木剑。
穆因的根基不错,可以学青霜山的剑术。
他既然有心,顾承宴干脆认真教他,反正父亲留下来的剑法他也有最后一重没有参透,有传人也好。
狼主收了个女人的传言,穆因比顾承宴知道得早,王庭勇士多少还知道要避着顾承宴。
但私下无人时,还是议论纷纷,都说那姑娘身子曼妙、是波斯来的女子,肤白胜雪、能歌善舞。
顾承宴刚给木剑做好,就听见外面穆因和另外一个勇士发生了争执,他本想出去劝架,才走到门帘处,就听见了那勇士冷嗤一声:
“坑蒙拐骗的小毛贼,就等着你主子失宠吧!那波斯的女郎发如金丝、鼻如春山,身材纤长还能生!”
“她迟早有一天要成为遏讫,你还是只能灰溜溜滚回你的极北草原!”
顾承宴一愣,捏着木剑的手紧了紧,嘴角一扬有点想笑,但最终只听得啪的一声——
他手里的木剑,轻轻落到了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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