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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穆因年少,性子也不算沉稳,加上那牙勒部天生好战,他根本受不得一点激。

勇士见他不说话,便持续阴阳怪气,直说汉人男子是孬种、没骨气,竟甘愿跑来草原当女人。

他扬着公鸭嗓嘎嘎叫唤,下一瞬直被穆因一个扫堂腿踢翻在地。

穆因话不多说,直接开打。

别看他年纪小,但从小也是摔跤长大、有把子力气,最近还跟了顾承宴学吐纳、习得寸劲。

一记老拳砸下去,勇士只觉眼睛都被打出来,他想翻身给穆因推下去,却发现少年使了千斤坠,他根本动弹不得。

勇士也有股子血性,即便被摁着打也不服输,穆因每打他一下,他也绝不少还半下。

只可惜两人闹出的动静太大,还是很快惊动了王庭的巡逻勇士,他们赶过来劝架、给两人分别拉开。

勇士头破血流、鼻子都被打歪,但他嘴里还是不干净,仍旧骂骂咧咧:

先指穆因是贼、说他是没爹娘教养的野孩子,然后又指桑骂槐地说着顾承宴的不是。

穆因哪容得下他这样说,一股子蛮劲儿爆发出来,两个勇士都没能摁住他,王庭的侍从官无法,只能派第三人从后抱住他。

穆因又打又踹,也不跟那勇士对骂,只沉了脸,眯着眼撂下一句狠话:

“你晚上睡觉最好睁着眼睛。”

事情变这样,顾承宴不得不挑帘走出来,侍从长和其他勇士纷纷跪下给他行礼。

而那鼻青脸肿的勇士撇撇嘴,只得跟着跪下,表情不情不愿,行的礼也不怎么规矩。

穆因哼了声,却看着顾承宴心里打鼓——他怕顾承宴问他打架的缘由,也怕顾承宴罚他。

但顾承宴一句没问,只垂首拉起他的手,检查他拳峰上蹭破的皮。

“遏讫师父,我……”

顾承宴摇摇头,给他拉到身后,转头和颜悦色与那侍从官交涉,“劳您请个萨满——”

他扬起下巴一点那勇士,“给他瞧瞧,药材上需要什么,就管内库拿。”

侍从官其实早知道勇士和穆因冲突的缘由,他内心也多少不懂狼主为何非要找个汉男人做大遏讫。

旁的不说,他这……生不出孩子啊?

那往后狼主位要传给谁,总不能又来一次库里台会议,让十二翟王下场打一架,谁赢谁来当吧?

但这些日子,他看顾承宴处理王庭俗务十分从容娴熟,待他们也客气,心下矛盾、脸上也露出几分赧颜:

“您、您客气。”

顾承宴点点头,却侧首透过侍从官,意味深长地看那勇士一眼,然后才领着穆因回毡帐。

进入帐内、门帘一落,穆因就蜷了脚趾有些踟蹰,他忍不住给双手藏到背后,脑袋耷拉着。

顾承宴背对着他,只专心在箱子里面找药粉。

小狼临走前往里头装了不知多少山参、紫芝、冬虫夏草,乱七八糟的匣子塞得满满当当,以至那瓶伤药被埋到了箱子底,他半个身子钻进去也没能挖到。

而他这样一直不说话,穆因就只能看他背影,小孩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哇地一声哭了。

顾承宴好不容易摸到药,抓着瓶子钻出来时,还险些被箱盖打着。

正准备招手让小徒弟过来上药,绕过灶膛的烟囱就看见穆因哭得乱七八糟。

顾承宴:……?

小孩哭得厉害,别人骂他、再难听他也受着,但他忍不了别人骂顾承宴:

他这汉人师父多好,那些勇士懂个屁!

穆因抬手,用袖子胡乱揩了两把脸,虽然黑亮的圆眼睛里还盛着泪,但却满面怨愤,似乎还想去寻仇。

顾承宴看着他好笑,忍了忍,顾及十来岁男孩的面子,只招招手道:“过来上药。”

穆因瓮声瓮气应了,乖乖走过来伸出手。

“这药粉洒上去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顾承宴柔声提醒。

穆因抽抽鼻子,“哦。”

先用清水洗干净穆因手上沾染的泥土和沙粒,然后顾承宴才拔开瓶塞,将药粉细细敷到伤口上。

明明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但小孩还是咬紧牙关,一次都没吱声喊痛。

知道他在逞强,顾承宴也没点破,只收起药瓶示意他伸平手,好方便绷带缠裹。

穆因眼巴巴看着他,忍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师父你没生气吧?”

“生气?”顾承宴点点他鼻头,“生什么气?你不打赢了么?”

“嗯……诶???”

顾承宴摇摇头,给伤药、绷带重新收回大箱子里,然后一指地上木剑让穆因去捡:

“瞧瞧喜欢不?”

穆因一步三回头,剑固然重要,但——刚才勇士说那些话,也不知顾承宴听着多少。

他这正胡思乱想,那边顾承宴已收好东西、负手走到他身旁来,“走?”

“……去哪儿?”

“不是说想学剑?”顾承宴环抱双臂揶揄,“怎么,昨天那样央求,原是哄我的?”

“不不不!”穆因头摇成拨浪鼓,“要学的!真要学的!”

顾承宴笑笑,先一步挑帘钻出毡帐,昨日答应了穆因,今日要演一遍青霜山最基础的剑法给他看:

从挫剑式开始,到挽剑花结束。

这剑法是给入门弟子学的,往往十岁前就能融会贯通,穆因开蒙晚,但顾承宴相信勤能补拙。

他带小孩来到毡帐后一片开阔草地上,随便折了节丈许的高粱杆做剑、挪步演给穆因看:

“瞧好了——”

因着重伤和凌煋那杯酒的缘故,顾承宴内劲溃散、算是武功尽废,但身法步伐和剑招还能走个大概。

挫剑环月、龙行平刺,点步凤翱、凭风扫剑。

这些招式都是顾驰手把手教他的,如今重新走来,倒是想起了父母亲在时,那些青霜山上的岁月。

一套剑招终了,顾承宴后颈隐约渗出一点薄汗,但还是笑着将那高粱杆转负于身后:

“怎么样,记住了么?”

他声音有点喘,如有内劲,这种简单的剑式根本不费力气,但现在……

顾承宴兀自摇摇头不往深处想,只转眸、鼓励地看向穆因,“试试?”

穆因犹犹豫豫起身,他刚才只盯着仔细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走神了——

他总在想勇士说的那些话,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解法:顾承宴是男子,确实不能生不出孩子。

将来王庭后继无人,就算赛赫敕纳从一而终,那最后十二翟王也会各怀心思,闹得整个王庭岌岌可危。

且顾承宴来自中原,将来若失去了大遏讫这一重身份,他根本都没有归处……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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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回中原、回青霜山?

穆因拿着木剑,一开始的动作还学了个八九分像,但后面几招他心思已飘远,根本使了个不伦不类。

顾承宴挑眉上前,拦下他屈指一弹,“臭小子,刚才走神了吧?”

穆因双颊薄红,偷偷瞥他一眼后没说话。

“想什么呢?”顾承宴看出来他今日没心思,便也没强求,自顾自走到一旁干爽的草地上坐下:

“人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怎么?小小年纪心思那么重,成天眼睛滴溜溜转,又想着算计谁呢?”

穆因侧首,发现他这位汉人师父就那样慵懒地枕着双手、往后仰躺到草地上。

顾承宴今日穿了件云水蓝的淡色毡袍,腰间系着金丝锦的腰带,长发只用抹额一压,就那么随意披散着。

眉目舒朗,不见郁色。

要非心胸开阔、真不计较,就是城府极深、伪装太好,以穆因的阅历根本看不出来。

被连番追问在想什么,穆因心里藏不住事,干脆也给木剑扎在地上,一屁|股坐到顾承宴身旁:

“在想赛赫敕纳。”

顾承宴本嗅着带有青草香的风在闭目养神,听他这么一说,反睁眼横了小孩:

“没大没小,他是你们狼主。”

穆因撅噘嘴,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后,才泄气一般,伸手去揪地上的草:

“你都听见了吧?毡帐就那么大点地方,那狗东西的嗓门又大,你肯定听见了。”

“听见什么?”顾承宴唇角挂着笑又闭上眼,甚至伸长了双腿,在草地上摆出一个大字。

“你不要装了,”穆因扯扯他袖子,“赛赫敕纳收了个长得好看的波斯女奴,勇士们都说他要给她抬成二遏讫,你、你就……一点儿也不生气?”

顾承宴在心底暗叹,觉着这倒霉孩子还真是聒噪,明明今日天朗气清、微风正好,他却半点不懂欣赏。

在毡帐追问第一遍不成,来到草坪上还要再问第二道,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手。

顾承宴睁眼,抬袖挡住晌午中天上炫目的日光,“在回答你缠人的问题前,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问。”

“你刚才生气——”顾承宴曲肘、撑起上半|身,“是因为那勇士借波斯女奴之事,说了我难听的话是不是?”

穆因点点头。

“那他说的是事实么?”顾承宴问。

“当然不是!”穆因急忙否认,“可是……”

可是勇士说的,是未来的一种可能。

虽然现在还不是事实,但所有人、包括穆因都觉得会在将来变成事实。

狼主不能后继无人,就像中原人常说的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汉地皇室都那样重视子嗣,在草原这样男儿郎就是劳动力、就是战斗力的地方,更不可能不重视族裔。

穆因低下头,不说话了。

“既不是事实……”顾承宴又阖眸躺倒,“我生气做什么?”

他本就活不久,临走前能在草原上自在随心地过一段日子,不用再去提防谁的暗害,也不用再去算计筹谋什么。

每天就关心毡包后那头新的大白羊吃饱没,大白马有没偷跑出去欺负别家小马,然后陪附近牧民的小孩扮家家酒。

至于中原唯一挂怀的青霜山,他也已尽力保全,而掌门是武林名宿,必会找到生存之法。

赛赫敕纳才十八岁,几年后他离世,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想找什么遏讫没有。

哪有那么多气好生?

看到想看的风景、吃到想吃的肉,睡到想睡的人,还添了个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徒弟——

顾承宴勾起嘴角,觉得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他才没那么闲,平白给自己找些气受。

波斯女奴也罢,草原美女也好,只要不存心害人、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手段,小狼想找几个找几个。

只是……

顾承宴微微皱眉,以后夜晚没人给他暖被窝,可能会有点冷、有些难捱。

就不知他能不能偷偷给那头新的大白羊拐进毡帐来,看它毛绒绒的、靠起来应该也很软。

他这想着羊的事,身侧坐着的穆因却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若有所思——

来王庭后,他听到的传言都是关于赛赫敕纳如何疼爱、宠溺这位“汉人遏讫”的,还说狼主非顾承宴不可。

甚至王庭有传言,说赛赫敕纳之所以愿意回来继承狼主位,根本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娶到顾承宴。

穆因想到他成为狼主后,连发的几道九旒白令都和顾承宴有关,一为找人,二是为找马……

所以难道——

穆因摸摸下巴:顾承宴其实并没那么喜欢狼主?

全是狼主一头热、上赶着要留顾承宴在身边,所以顾承宴现在看上去,才会对女奴这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看着顾承宴满是惬意的脸,穆因重重点了下头:肯定是这样。

毕竟感情都是狭隘的,比如他额维就是那种他爹多看别人一眼就要发火、会拎着朵给人丢出毡帐的主儿。

反正穆因是不信那种能“许多人把日子过好”的感情,他就信奉他爹娘这样的:

一夫一妻,一对一生。

不过既然顾承宴对狼主没多少感情,那将来——他就给师父接回那牙勒部养老送终!

想通这些后,穆因也终于展颜,想起那勇士也没那么生气了,他果然该多学学顾承宴——给目光放长远。

这儿他们师徒俩正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那边赛赫敕纳却星夜兼程,着急地从奈龙高原返回了王庭。

他左手抱着要送给漂亮老婆的蓝色软软布,右手提溜了一个装满各种野兔、山鸡的篮子,背上还背了个塞满名贵药材的大筐。

若非他那头标志性的卷发、身上华贵的毡袍,从背后看,还真像个来王庭兜售货物的游商。

嫌老梅录他们走得慢,赛赫敕纳是自己策马先赶回的,但掀开帘帐后,却并没有看到顾承宴。

他抿抿嘴,原地转了一圈,给东西先卸下来收拾好,堆放、叠整齐后,才转身往王庭金帐方向走——

漂亮乌乌或许在忙?

结果绕到金帐那边,竟也扑了个空。

且王庭素日有许多人巡逻,今日他逛了这么半天也没见到几个人,就连侍从官也不见了人影。

正想找个人问问,老梅录和大军也紧随其后赶到,大萨满带着阿丽亚跟在老人、敖力身后进帐。

老梅录还有许多关于库里台议事的话要单独对赛赫敕纳讲,而大萨满却强调,让他先给阿丽亚安排个住处。

“这还用我来安排?”赛赫敕纳不解。

“她……”大萨满顿了顿,“她一个姑娘家,又是札兰台部首领送给您……遏讫的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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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好和黑骨头们杂居在一处。”

赛赫敕纳觉得麻烦,干脆带那姑娘到毡帐外,“那你在这呆着,等乌乌回来请他给你安排。”

阿丽亚低眉颔首,乖乖跪在了毡帐门口。

赛赫敕纳讶异,他明明只说了让她等又没让她跪。

正想着是不是让人起来,但转念一想——这许是对乌乌的尊重,就闭了口,带着敖力去和梅录议事。

大萨满等他们走远,多看了姑娘两眼,也急匆匆返回自己营帐——他那儿还有个美娇娘在等着。

——他不相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好的波斯美人,小狼主不喜欢,也不过是没尝试过她们的好罢了。

军队凯旋,王庭这边传来的动静不小。

顾承宴和穆因躺在草坪上,自然也感受到身|下土地的震动,远远见九旒白旗招展,他便知是小狼回来了。

“走吧?”

一骨碌翻身站起,顾承宴垂眸看穆因,“还是你要在这儿多躺会儿?”

穆因本不想回去掺和,他嫌赛赫敕纳带女人回来恶心,但想想又觉得他应该跟过去——

哪怕是打起来,顾承宴身边也多个帮手不是?

于是他跟着翻身,“走,回去。”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回毡帐,顾承宴一眼就瞧见门口跪着个姑娘:

金发雪肤高鼻梁,唇似烈焰、明眸皓齿。

听见脚步声,那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料想眼前这位汉人就是大遏讫。

于是她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中原的叩首大礼:

“阿丽亚拜见遏讫,愿遏讫万福骈臻、喜乐荣锦,平安顺遂,长乐无极。”

虽然腔调听上去怪怪的,但她竟会中原官话,还说了一套极为复杂且复古的祝辞。

这样的话,就算是锦朝宫里的娘娘们,也已经少说有五十年没讲过了。

顾承宴勾勾嘴角,“你便是他从奈龙高原带回来的那个——”

他正在斟酌措辞,但跟在他身后的穆因却已经忍不住,“她就那个黑骨头吧?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吗?”

再往前几年,穆因还没出生,他也是听兄长跟他闲话时讲的——

说从前他阿塔收过一个小部族的女儿,带回来后想敲打妻子,就故意将这姑娘送到妻子的毡包外,让那姑娘跪着给人请安。

——如果穆因他娘开口,让姑娘起身,那作为那牙勒部首领的妻子,她就有责任照顾部族内的所有人。

这个姑娘自然也就能留下来,往后抬为妻子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穆因的额维根本不吃这一套,让姑娘足足跪了三天三夜,人都快跪死了也没松口。

后来是那小部族的首领亲自登门道歉,才给这件事了结,而那牙勒部的翟王从此再没动过再娶的心思。

刚才阿丽亚说了什么他听不懂,只哼哼道:

“你别在这儿装可怜,到时又说我师父欺负你,你去另外找个地方,别来讨人嫌!”

阿丽亚看眼前的少年一眼,没争辩什么,只轻声向顾承宴解释,“是主上让我在这儿等您回来的。”

看看!穆因警觉,这不就跟他爹当年一样么?

赛赫敕纳果然是个见色忘义的大骗子!

他瞪大眼,想也没想就跟顾承宴倒豆子般说了一通,然后扯扯他袖子:

“你别上他们的当。”

顾承宴被他这一通抢白弄得哭笑不得,那姑娘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红,他扶额一叹:

“阿丽亚你先起来。”

阿丽亚没起身,只用更细的声音说:“主上让我来伺候您,您……还没吩咐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穆因翻了个白眼,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趴在顾承宴耳边,“开始了、开始了,她在故意装可怜!”

嫌他聒噪,顾承宴弹了穆因一指头,给他推开,“远些乖乖站好,别捣蛋!”

穆因后退一步,却还凶巴巴瞪住女人。

“那你都会些什么?”顾承宴和善询问。

“缝补浆洗,洒扫收拾。”阿丽亚说得很慢,字句间都带有小勾子,简单八个字竟叫她说的像一首歌。

——蒙克告诉过她,说小狼主和他的遏讫都是男人,无论她勾搭上哪一个,都算是成功。

所以阿丽亚不敢懈怠,面对这位遏讫也是用上了十足十的媚术。

顾承宴却仿佛没听见,只点点头,“还有呢?”

“我……”

阿丽亚想起在奈龙高原,狼主问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便又赶紧找补道:

“我还会做些波斯小食,简单的中原菜式,但……您若有想吃的,我会努力去学。”

“这样呀。”顾承宴了然。

毡帐门口有个小木墩儿,是平日赛赫敕纳用来架着劈柴的,深低着头说话累,顾承宴干脆坐到那上头。

他翘起腿,曲肘搭到膝盖上,然后托腮看向阿丽亚:“那——你会骑射不会?”

阿丽亚一愣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摔跤呢?”顾承宴笑眯眯。

“我……”

“摔跤、骑射都不会的话……”顾承宴拄着腮帮,歪歪脑袋似乎很用力在想,“你会套马么?”

阿丽亚:???

她只是个波斯舞女,为何要会……这些?

见对方不说话了,顾承宴才长长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唤来路过的侍从官:

“唉,既然你都不会,那目前也帮不上我什么,倒不如从今日开始好好学,学会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就吩咐侍从官给这位阿丽亚找个好师傅——教她骑马射箭、弯弓打猎,最好再学学摔跤。

侍从官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姑娘,眼睛眨得飞快,半晌后才点头应下来:

“……是,遏讫。”

阿丽亚根本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被两个勇士架起来时,忍不住带着哭腔叫了声遏讫。

“好好学,”顾承宴弯着眼睛冲她挥手,“这些都是好重要的草原生存手段。”

“啊还有,”他叫住侍从官,“记得给她单独分个毡包,姑娘家家的,同大家杂居不太好。”

侍从官讷讷领命,带人架着阿丽亚离开。

而一直站在旁边的穆因,这时才觉过点味儿来,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惊喜,最后变成揶揄。

等人都走远,他才偷偷凑过去,一脸发现了惊天秘密的戏谑,声音也拖的老长:“哦——”

顾承宴挑眉抬眸看他。

“你吃醋了,”穆因贼笑,“你吃醋了对吧?”

“……吃什么醋,”顾承宴眼神一飘,站起来踢他一脚,“没规矩。”

穆因还在闷闷笑,但身前却突然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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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赛赫敕纳的声音:

“什么醋,乌乌你又想吃酸的啦?”

第42章

赛赫敕纳来得突然,穆因根本来不及藏起脸上蔫坏的表情,他干咳一声,回身犹豫再三,还是向狼主行了大礼。

小狼崽对顾承宴之外的人根本没多大兴趣,匆匆点个头,只觉眼前的男孩有些面熟,并没多想,只将目光放到顾承宴身上——

他越过穆因,大步上前给了顾承宴一个结实的拥抱,“乌乌我好想你。”

被他这么紧紧一箍,顾承宴瞬间就嗅到了小狼崽身上残存的药香,似乎有藿香、有佩兰、有苍术。

顾承宴心头一紧,戏谑神情尽敛,“你受伤了?”

“嗯唔?”赛赫敕纳摇摇头,抬起脑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没有哦。”

顾承宴睨着他,不是很相信。

于是赛赫敕纳张开双臂,“不信乌乌可以检查。”

顾承宴看着他们身后来往巡逻的勇士,还有大军凯旋后在搬运东西、迎接自家勇士的牧民,还是伸手给小狼拽回毡帐里。

穆因踮脚、伸长脖子看了两眼,转身跑走:

看来是他想多了,他师父有的是手段。

区区一个女奴,何足挂齿。

但跑了两步后,他又顿住脚步——不行,万一赛赫敕纳欺负师父怎么办?或者,师父被他骗了怎么办?

不成不成,穆因原地摇摇头,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回到毡帐外,绕到了毡包后面蹲下来:

他倒要看看,狼主这个混蛋怎么给师父解释。

毡帐内——

顾承宴给小狼拉进毡帐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箱子旁边多出来一篓子草药,门边多了一篮子野味。

野兔的皮毛是灰褐色,跟王庭的黄兔、白兔有很大差别,而草药篓子最上层就摆着好大一捧开着粉白花苞的藿香。

顾承宴这时候才觉过点味儿来:是他关心则乱。

小狼身上的药味并不深沉,是浮于浅表的一层薄香,不像是经年吃药留下的,而是一时染上的。

他舒了一口气,偏赛赫敕纳还笑着扯扯他袖子,摆着胯要撩他:“怎么,乌乌不是要检查么?”

顾承宴斜他一眼,却顺势捉住了赛赫敕纳在他袖子上作乱的手,十指紧扣、再没放松。

就这么一点小动作,赛赫敕纳的蓝眼睛里就像是点燃了一簇火,像是日出金光、海面上红霞万丈。

——乌乌也想他了,他都知道。

大力捏了顾承宴的手掌两下,赛赫敕纳摇晃了两下他们交握的手后,才给人牵到炕边,用另一手一指:

“漂亮的,软软布!”

顾承宴低头,这才发现床铺上叠放着好几匹锦缎,有涧石蓝、晴山蓝还有霁青、井天蓝和银鱼白。

这些布料一看就是出自中原或者西域,并非草原上毡袍常见的亮系蓝色,而且上面还有许多花纹暗绣。

“这是我打回来的战利品!”赛赫敕纳挺胸昂首,十分骄傲,“给乌乌做衣服!”

他一边说,一边挨个给那些布匹卷分开,“这一匹是联军从豁兰城缴获的,这两匹是蒙克送的,还有这是是巴剌思翟王专门拿来让我挑的。”

他拍拍其中那匹晴山蓝银线暗绣鹤纹的,“这个,我一眼就相中了,好看布!”

顾承宴被他逗乐了,这什么形容词匮乏的小白丁,什么都是好看、漂亮,就没第三个新鲜的词儿。

他喜欢蓝色不假,但也不至于所有衣裳都穿成蓝色,这么多蓝色布料,是要给他淹没在海洋里么。

不过看着赛赫敕纳亮晶晶的蓝眼睛,他还是走过去挨个看了看,“嗯呢,之后拿出来做衣服。”

草原上不兴有成衣店,在部落间游走的商贩们也不会卖衣服,毕竟毡包里多的是好皮料,牧民都自己做衣裳、自己缝皮靴子。

衣裳开线、破洞这样的,顾承宴能缝补,但让他裁制衣服,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他拍拍这些布匹,感觉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压在箱子底,或许最后还能成为他的……随葬品?

被随葬品几个字逗笑,顾承宴觉得自己还真挺能想的,他转转眼珠,拉着赛赫敕纳坐下:

“你们打仗顺利么?”

戎狄全民皆兵,不像是中原有边关塘报一说,所以王庭也从没接到过前线的鹰讯。

在草原上,往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顾承宴其实还挺想知道小狼这仗打得怎么样的。

结果,在他满是期待的眼神下,赛赫敕纳偏着头想了想,只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

“顺利!”

顾承宴等了半晌,见小家伙看着他笑却半天没有下文,只好追问道:“然后呢?”

“嘿,我们赢啦。”还是惜字如金。

顾承宴:“……”

大约是瞧他脸色有异,赛赫敕纳挠挠头,主动补充道:“我也没受伤。”

大抵是感觉到顾承宴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他想了想,又讲起奈龙高原的草和花,讲起了他们发现的石脂——

“乞颜部的领地内还有一座挖满了洞洞的山,洞洞里面藏有佛像,等有机会带乌乌去看!”

特木尔巴根说过,他们乞颜部信佛。

奈龙高原东西延绵数千里,西南边接壤着锦朝和西域,小狼口中的“洞洞山”,大约是一处山壁石窟。

早听少林寺的大师们说过,说在西域有万佛堂、千佛洞,沿着早年间开通的商道有数钱座石窟。

乞颜部的石窟大约是前朝乱世时,陈国国主主持开凿的伊阙石窟,是沿伊水开凿在两岸峭壁上的。

赛赫敕纳说得很起劲,还用闲着那只手比比划划,“佛头彩色的,好看,满山都是洞洞,厉害。”

顾承宴听得哭笑不得,看来他很需要教小狼崽一些诸如——壮观、秀丽、峻峭之类的词。

“那战场呢?”顾承宴戳戳他腰,王庭这回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怎么赛赫敕纳尽说这些。

“唔?”赛赫敕纳不明白,“刚刚说了呀,我们赢了,大大的胜利。”

“……”顾承宴都被他这言简意赅的模样逗乐了,他只能好笑地展开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

“不具体给我说说么?你们这一仗的细节,札兰台部如何了、乞颜部如何了,还有周围牧民部族什么的。”

赛赫敕纳这次明白了,但他摇摇头,不打算给顾承宴细说,“乌乌,打仗总是会赢的,没什么好说的。”

……总是会赢的?

顾承宴睨着他,“这么自信?”

“嗯,就是这么自信,乌乌要相信我。再说——”赛赫敕纳凑过来,亲亲他的鼻尖,“输了我也会想办法再打回来的。”

顾承宴摇摇头,知道赛赫敕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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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打算跟他讲战争细则了,虽然他还是能找别人问,但……

算了,他家小阿崽既然不打算让他操心,那他也就不多劳神了,也省心些。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下意识往门帘的方向一瞥,主动问起那个波斯女奴。

那姑娘明显经过一番精心训练、并非一般舞女:她眼角眉梢的动作、说话的腔调语气,都透着妖娆妩媚。

如若只是送个美女讨好主君,那还算为了保命的情有可原,但若是一开始就想用美女胭粉计……

顾承宴便要提醒小狼当心,喜欢美人是人之常情,但若这美人是画皮、是心如蛇蝎,那就要敬而远之了。

“昂?什么女奴?”赛赫敕纳愣了愣,犹疑片刻后恍然大悟,“乌乌说的是那个裁缝?”

“……裁缝?”

这次,轮到顾承宴愣住。

“是呀,”赛赫敕纳点点头,把当时的场面简单讲了讲,“我本来不想要,觉得好麻烦,但蒙克——就是札兰台部的新首领说,她会做衣服,我才带她来的。”

说完,小狼崽还学了一遍他当时的问话给顾承宴听,然后满脸嫌弃地哼哼两声:

“还说自己厨艺好,一问三不知的。”

顾承宴:“……?”

茶叶粥、酸菜鹅鸭羹、香橼蜂蜜煎还有……太极清风茶?这些怎么听着像他给小狼讲的?

赛赫敕纳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他神神秘秘凑到顾承宴耳畔,眼睛微微眯着:

“乌乌,我跟你讲,以后你做饭的时候躲着点大萨满,我怀疑——他根本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啊?”顾承宴还没缓过神。

“就这裁缝的事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声,“我不想要,大萨满却一直在旁边帮着说好话。就连回到王庭,都还叮嘱让我安排她的事。”

“不过当时老梅录找我有事,我就让她等在毡帐门口,反正乌乌你对王庭的事务比较熟,你安排肯定比我安排合适——”

顾承宴:“……”

赛赫敕纳自顾自说了这么半天,发现顾承宴良久无言,这才定睛侧首一看,“咦?”

他抬起手,在顾承宴眼前晃了晃,“乌乌,傻了?”

顾承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吃惊到哭笑不得再到无可奈何,他张了张口,最终摇摇头,笑着给小狼的手拿下来。

还没开口,毡包后面就忽然传来噗嗤一声。

“什么人?!”赛赫敕纳警觉,一下从炕上跳起来蹿了出去,手还摁在了猎刀的刀柄上。

倒是顾承宴从哪一声轻笑中听出了穆因的声音,怕出事,只能也跟着钻出去。

听墙根不是什么体面事,穆因知道。

他也不想笑,但实在是忍不住——

狼主这是什么与众不同的思路,札兰台·蒙克和大萨满要是知道,肯定要气死了。

眼看自己都被发现了,穆因也没什么好躲的,他干脆双手捧腹、滚到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赛赫敕纳这会儿倒是认出他来了,“你……”

顾承宴从后赶过来,怕小狼崽产生出什么误会,抢先一步解释了穆因在此的缘由,也说了收徒一事。

他还担心小狼崽会不接受,结果赛赫敕纳哦了一声,还主动伸手给穆因拉起来:

“那……他蹲在这儿,也是乌乌你命令的?”

穆因本来已经止了笑,一听他这话又嘎嘎笑起来,腰都笑弯了,笑声也听上去像一只大白鹅在叫。

赛赫敕纳:?

顾承宴扶了扶额,实在跟这两人说不清楚,只能一手牵了小狼崽,一手推着穆因回毡帐。

穆因这小子鬼得很,肯定是刚才说要走没走,就一直躲在外面偷听。

顾承宴横他一眼,让穆因原地站在门口,自己拉着赛赫敕纳坐回去炕上去。

穆因笑得眼角含泪,不过作为那牙勒人,他也胸怀坦荡,不等那两位发话,就主动跪下来、坦诚一切:

“主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这句主上他唤得诚恳,并不像是先前与顾承宴聊天时候的直呼其名。

穆因爱憎分明,既然赛赫敕纳不是辜负了他师父,而是相反——出发点是想对师父更好,那就是自己人。

“先前您收了那波斯女奴,王庭的人都在传,说您是想给她抬成二遏讫……”

穆因单膝跪在地上,不仅交待了自己偷听的缘由,还把之前王庭纷传的种种流言进行了一个大告状。

顾承宴想拦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穆因倒豆子一样给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说与赛赫敕纳听。

赛赫敕纳也从一开始的一脸平静,到中途的满脸茫然、惊慌,最后沉了脸、站起身就往外走。

“哎,”顾承宴拦他,“干什么去?”

“去杀了札兰台·蒙克,”赛赫敕纳面无表情,“再顺便抓大萨满起来打一顿。”

穆因眼睛亮起来,半跪在地上高举起双臂,“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顾承宴睨了这小混球一眼,先拦住赛赫敕纳,然后又给穆因推出去——让他别捣蛋。

“大萨满做的再不好,对外也是身份地位尊贵的长生天使者,你去揍他,不好。”

推走穆因,顾承宴又回头来劝自家小狼,“还有那札兰台·蒙克,他远在奈龙高原呢。”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那等库里台议事。”

“那更不成!”顾承宴戳了戳他的脸颊,“十二翟王到库里台是拥护你做狼主,你做什么平白杀人?”

“他是坏人。”

“……坏人也是一部之主,”顾承宴牵着他,好言相哄,“札兰台部大败,如今就如惊弓之鸟,你不能赶尽杀绝。”

“举例来讲——”他用力掰着小狼的肩膀,给人从门口扭回来,“你们狼群难道是扑上去给一群羊都吃光的么?”

赛赫敕纳看着顾承宴的眼睛,最后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松下来,“……不会。”

顾承宴也舒了一口气,“是吧。”

但赛赫敕纳想了想,又猛然站起来,“那我去把那女奴杀了——”

他起得太猛,顾承宴来不及拦,只能从后一把抱住小狼崽的腰:“喂!”

那姑娘有歪心思不假,但罪不至死,顶多给她调离开王庭和他们的毡帐就是了——

“怎么上一次战场回来,就这么爱喊打喊杀的?”顾承宴轻轻戳了戳赛赫敕纳的腰,“好重的杀气。”

赛赫敕纳被他抱着,却看着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再转过身来,顾承宴就看见他眼眶红了。

“……”这又怎么了?

“乌乌,你信我,”赛赫敕纳蹲下来,蓝色眼睛直直盯过来,“我真的真的以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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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裁缝来的。”

“我要是知道她是这、是这种……身份,我绝不会收下她,也不会带她回王庭的。”

说完,赛赫敕纳圈住顾承宴,“乌乌不生气。”

看着面前耷拉着眉眼,整个人都委屈地缩成一团的小狼崽,顾承宴勾了勾嘴角,只觉此刻说什么都多余——

他勾住赛赫敕纳脖子,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趁他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摁倒在炕上。

“……唔?”赛赫敕纳眼睛扑闪扑闪。

顾承宴弯着眼睛骑|到他身上,只束起右手食指放到唇前,对他的小狼崽做了个噤声手势。

然后,随着他的动作,赛赫敕纳骇然地瞪大眼睛,“乌乌……别!”

顾承宴给他的回应却是,双眼含着笑凑上来,一口咬在了他的唇瓣上。

叼起赛赫敕纳的下唇咬着含吮,顾承宴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点黏腻的不满,“不是让你,不要说话……”

赛赫敕纳唔唔叫唤了两声,剩下来所有的话都被顾承宴吞进了肚子里。

他嘴上没能说出来话,身上、手上的动作也没能缠过顾承宴——他家乌乌会中原擒拿术,他哪里是对手。

实际上,顾承宴也没想到自己会办出这种事、能办到这种事。

若换前世,或是赛赫敕纳去打札兰台部之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狼崽再怎么扑着他求|欢,他也多少脸热,觉着这是白日宣|淫。

但如今——

顾承宴难得用力挟制住想要逃的赛赫敕纳,一边舔吻了他的唇瓣不让他说话,一边抽走了小家伙腰上的新制的绸缎腰带。

赛赫敕纳其实已经热得浑身冒汗了,但他不敢动、也不敢用力,只能哼哼唧唧地轻轻挣动。

——乌乌这是在欺负他?

而顾承宴面对一个在炕上扭来扭去、不怎么配合的小家伙,也是热得满头汗,不过他抽走腰带后就有了办法——

正巧最近王庭内新搬来两口立柜搁在了炕头,立柜是老黄杨木上大漆的,两侧提手都是兽纹黄铜钮。

他轻笑一声,将小狼崽的双手并到一起拉高到头顶,然后穿过那黄铜钮下方悬着的环,用多余出来的绸带打了个死扣。

赛赫敕纳气喘吁吁,一双蓝眼睛浸满了水光,润润地看向顾承宴,“……乌乌要揍我?”

……这小崽子。

怎么脑子里就装着打打杀杀。

再者说,即便要打杀,哪有人打人之前先送上缱绻亲吻的——又不是江湖流传的死对头变情人小话本。

顾承宴停下动作,两颊上也染上了一抹薄红,他缓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赛赫敕纳的的嘴:

“你……再讲话,我就要真的要揍你了。”

见小狼崽眼睛滴溜溜转,似乎还想说什么,顾承宴不满他的聒噪,便腾出一只手、拆下了自己的抹额。

他这副抹额是云水蓝的,算是些从中原带来的小玩意儿,算是从赛赫敕纳发疯的劲头上幸免于难。

趁小狼崽被他制服,顾承宴快速将抹额压到了赛赫敕那嘴里,然后利落地在他脑后系了个绳结。

顾承宴当然知道这样堵不住一个人的嘴,但他系好绳结后,就对小狼下了个指令:“乖乖咬好。”

赛赫敕纳涨红了脸,蓝眼睛扑闪着闪着水光,却还是依言张口,乖乖叼住了那根晴山蓝的绸带。

他不再发出那些恼人的质疑,或者说出什么狼群发|情期在隆冬的疯话,顾承宴瞬间方便多了。

第一回做这种事,顾承宴还是选择伏趴下来,将自己的脑袋藏到赛赫敕纳的肩颈上,嘴唇含咬他脖颈。

“乖……乖的哦。”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脆弱的肌肤上,顾承宴闭上眼睛,慢慢一点一点动作着。

因为是趴着的动作,他能听见赛赫敕纳猛然加快的心跳、感受到他一下下起伏的胸膛。

虽然主动做这些有些羞耻,但能看到小狼崽喜欢的反应,顾承宴就觉得……不算亏。

因嘴里咬着东西,赛赫敕纳压抑不住的低喘总是闷的,声音也只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显得又尖又可怜。

但顾承宴此刻不能心软,他明天还想下来床。

他来,顶多是腰酸,让小狼挣脱桎梏,那这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库里台议事要紧,顾承宴不想耽搁。

而意识到顾承宴接下来动作的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松开了那已经被洇湿的抹额,告饶:

“乌乌,不能,你……唔唔!!”

“你……不说话,别……动,”顾承宴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曲,尾音轻颤,“我还能……少痛些——”

赛赫敕纳只好抿抿唇,舌头一卷将那条湿漉漉的抹额重新咬咬好。

——他其实不太明白乌乌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跟他咬脖子,他们不是已经造过一次小崽崽了吗?

难道是因为,顾承宴是从南方汉人地方来的,所以……不一样吗?

他这儿正胡思乱想着,下一瞬就被顾承宴狠狠地咬了一口,颈侧和不是颈侧的地方都被咬了。

咬得好狠,激得他浑身一颤。

“……专心,小坏蛋。”顾承宴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全吃进去。他也累得出了一身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赛赫敕纳的整张脸都涨红了,刚才时不时想吐掉的东西,如今却变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甚至还在想,怎么不是腰带这样布料更多些的东西,这样咬紧了、就还能堵住些声音。

乌乌确实是在欺负他,但他……好喜欢。

双臂甚至无意识地来回扯动,就连两只手腕上被勒出一圈圈红痕也不自知。

顾承宴的动作很慢,但正是因为慢,所以许多感官都被无限延长了:

赛赫敕纳只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单面烤的鱼,一面已经烤焦流油了,另一面却还滴答着血丝、绷得慌。

嘴里的绸缎已经被他的犬齿磨穿,湿漉漉的在他的脸颊、下巴上洇出了一片水光。

而内劲溃散后,顾承宴的身体到底还虚,动了这一会儿就觉腰背、肩膀都酸得不成样。

他顿了顿趴下来、枕着小狼崽结实的胸膛轻轻喟叹,半晌后才吞了口唾沫认输了——

“……阿崽。”

“唔嗯?”赛赫敕纳还是不太敢出声,只能从喉咙里咕哝着发出低哑的轻哼。

顾承宴抬头看他一眼,抬起手摁在了他们头顶的铜钮圆环上,指尖一点点挑动着铜环上的结。

他耳垂红得滴血,却还是凑近赛赫敕纳,将脸藏到一旁,轻声吐字:“你来……”

赛赫敕纳眨眨眼,只用了一瞬就明白了顾承宴话里的意思,小狼崽嗷呜一声,竟不等顾承宴解开绳结、就直接连铜钮一块儿扯下来。

顾承宴愣了愣,正在腹诽这黄杨木柜的铜件质量未免太差,下一瞬、小狼崽就用捆着的双手圈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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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年轻人的优势就展露无遗。

明明刚才被压制在炕上的人是他,但赛赫敕纳就是一个打挺久能坐起来,甚至都不用手肘去撑。

他圈着顾承宴,被捆住的双手紧紧箍住了漂亮乌乌的后颈,这点蛮横动作逼得顾承宴咬紧嘴唇、溢出一句痛哼——

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缓慢动作,赛赫敕纳早被他磨得近乎失去理智。

即便衔着镣铐枷锁,猛兽也还是猛兽——

所以顾承宴刚想开口与小狼崽讨个商量,阿崽的阿也变成了“啊嗯”的痛呼,涨红的脸都绷白了。

“太……”他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颤着声续道:“太深了阿崽,慢些。”

赛赫敕纳看着他滚动的喉结,眸色沉沉,脑子里回想的却全是刚才顾承样仰头痛呼时:

那像极了振翅天鹅的颀长颈项,白皙而光滑。

他只觉得犬齿发痒、根本忍不住,凑上前就狠狠咬了一口,逼得顾承宴只能继续发出好听的低呜。

“……不要了,”顾承宴无力地扯他的头发,“阿崽别欺负我。”

赛赫敕纳充耳未闻,重新挪动一下后,终于找到了最好卖力的地方,然后就闷头努力起来。

顾承宴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但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小狼崽外出征战一场,对战事上的凶险只字未提,只顾着他、念着他,给他将山川秀丽、石窟壮观。

别人给他送美人,他却只想着让那娇滴滴的姑娘来当裁缝给他做衣服,想着问她会不会自己随口提过一嘴的菜。

当误会开解,赛赫敕纳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他——不要生气。

没怪他,也不指责他。

那顾承宴还有什么好说的,千般万般言语,倒不如此时此刻的亲密。

他有许多不能说,但彼此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却是最能传递心意的密语。

所以即便痛狠了、猛了,顾承宴也只是伸手抓抓赛赫敕纳的肩背,大不了咬小狼崽一口,但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折腾一场,太阳西斜。

毡帐不是房屋,并不隔音,来往巡逻勇士在听着第一声泄露的低吟后,就识趣地绕开了远路。

就连敖力、老梅录等人,也没再过来打搅。

最后结束的时候,顾承宴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虚软地靠在赛赫敕纳怀里,眼前都一阵阵发虚。

不过想想自己这次竟然没昏过去,他还是忍不住一声轻笑:不错,还挺有进步的。

赛赫敕纳搂着他,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久久无声,目光发直。

“……想什么呢?”顾承宴的嗓子有点哑,他拍拍赛赫敕纳的手,“傻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先够到炕旁的案几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才搂着他,神情低落:

“乌乌,我好没本事。”

顾承宴一口水不上不下,险些被噎得喷他脸上。

小狼崽还没本事?

顾承宴给水咽下去,摇摇头抓过赛赫敕纳的手啄吻一口,“……阿崽有本事坏了。”

“嗯,”赛赫敕纳却点点头,“是坏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坐坐正,给顾承宴掰过来与他面对面,整张脸都垮得不成样:

“乌乌,我坏了。”

“……怎么坏了?”

“我是个坏狼王,”赛赫敕纳低着头,“我每时每刻见到你都想咬你的脖子,想、想弄你。”

“……”顾承宴是不懂这和坏了有什么干系,但总觉得接下来小狼崽又要和他讲那套疯话——

什么狼群一年一次什么的。

这项上,顾承宴算是和赛赫敕纳讲不清道理,只盼来日草原上的漂亮姑娘们不要被他气死才好。

想了想,顾承宴选择用赛赫敕纳能理解的方式说给他听——

他伸手,捧起赛赫敕纳那张已经鼓成河豚鱼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眼睛:

“崽你听我说,这没什么不好的。”

“王庭和极北草原不一样,知道么?我们所处的狼窝不同了,生存的环境也改变了——”

“这里水草肥美、物产充足,狼……狼群人人都是打猎的好手,还有这么多人伺候你我,实在不用讲究雪山上那些‘规矩’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黯淡的蓝色眸子也随着顾承宴的话一点点亮起来——

顾承宴喜欢看他漂亮的、闪着煜煜光芒的蓝眼睛,于是凑过去啄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你好好的,没坏。”

赛赫敕纳轻轻松了一口气,信了:原来如此。

他支吾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犯傻带回来那个“罪证”,于是想起身、出去吩咐人给那女奴弄远些。

——至少不要挂在他的名义下。

狼应当是忠贞的动物,他可不想漂亮乌乌误会。

这回,顾承宴却拦了他,“不急。”

“……不急?”赛赫敕纳坐回炕上,“她……真是裁缝?还是乌乌觉得能教她做饭?”

顾承宴好笑,睨他一眼后道:

“你不是说蒙克也送了个波斯女奴给大萨满吗?他们的算计应当不止于此,你现在给她送走了,蒙克再想办法给你送来怎么办?”

赛赫敕纳皱眉,“……我再送走?”

“你不嫌麻烦呢?”顾承宴笑他,“就留下阿丽亚吧,我看那姑娘本心不坏,只怕有些苦衷。”

“有她在这儿,也算你一块挡箭牌,”顾承宴算给他听,“一则蒙克短时间内也安心,不会再给你塞什么其他人;二则有阿丽亚在我们这儿,他们若真想谋算什么,我们也可提前有个防备。”

赛赫敕纳明白了——

阿丽亚就像钓鱼的饵、捕兽夹上那块肉。

“你呀,”顾承宴认真教他,“还是应当给注意力放到几日后的库里台议事上。”

库里台议事算是草原戎狄最重要的集会,狼主和十二翟王都会到场,各部落的勇士也会跟随。

赛赫敕纳新承狼主位,虽说札兰台一仗赢得漂亮,但这些翟王老谋深算,谁知道他们还会提什么要求。

虽然顾承宴没对付过戎狄十二翟王,但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可多得是应付新旧王朝更迭时朝臣的经验。

大体上,朝臣们总是会分为三派:

利益与前朝瓜葛较深的旧党、彻底依附于新帝的新党,以及这两派之外态度暧昧、觉着无所谓的中间派。

虽说草原、中原殊俗,但也算同理:

凌煋是冷宫皇子造反称帝,京中豪门世家即是旧党,跟他十年征战的则为新党。

余者,如新科状元,便是无偏向的中间派。

而如今的草原上,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都算是和老狼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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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亲密的旧党。

而经过札兰台一役,乞颜部暂且能算新党了。

至于其余九部,顾承宴并未接触得太深,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心性路数——

“阿克尼特部来么?这回。”

赛赫敕纳摇摇头,“梅录说只收到了他们部落一份贺礼,东西和往年送的大多一样。并无什么附带的信息,想必是——不会来。”

“……这样。”

顾承宴多少有点失望,阿克尼特是小狼崽娘亲的部族,也是和他有着血脉亲缘的部落。

本该是他最亲密的族人、伙伴,但却因着从前那些纷争,导致阿克尼特部与王庭、与诸部落离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也急不得。

“所以,库里台议事时,只有阿克尼特部不来么?”

赛赫敕纳想了想,“老梅录说——也速部和斡罗部也不来。”

也速部多游商、族人也分散各地,他们的翟王说是部落首领,实际上更像中原某些商行会的会长。

而斡罗部……

顾承宴正想着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部落名,那边赛赫敕纳却突然从炕上跳下来:

小狼崽毛手毛脚,靴子都没踢上就蹬蹬跑到了灶膛边,他先摸摸台面的温度,又打开炉门检查了一道里面的火,紧接着他就提了一壶水放上去烧着。

顾承宴的思绪被他打断,身后没了柔软结实的“靠垫”,他只觉得腰酸腿痛,干脆跌回了炕上。

“你……折腾什么呢?”

“乌乌不是要水?”赛赫敕纳记得清清楚楚,“壶里没有了,我烧一点。”

顾承宴靠在被子堆里,听他这话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小狼崽嘴里的“要水”是什么意思。

想到小家伙之前那番气人的言论,还害他躺在床上高热了足足四日,顾承宴轻轻哼了一声:

“……现在舍得给我洗了?”

“嗯,是乌乌你刚才教我的呀,”赛赫敕纳看着壶,“这个狼窝窝和我们极北的那个不一样。”

锡制的水壶传热快,炉灶里的火又是他们下午刚添的新柴,所以一会儿就烧得咕噜噜直冒泡。

赛赫敕纳给水壶端下来,然后倒到铜盆中兑好了井水,调着试过温度差不多了,才端着盆过来:

“我不想乌乌生病,更不要你难受。”

顾承宴看着他笑,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聊聊其余的几个部落,小狼崽却给他脑后垫了枕头:

“乌乌累,你躺着就好。”

他绞了巾帕,像擦什么上等名贵瓷器一般细致地给他擦了身,手指每个指缝都照顾到,一边擦还一边哼着那首《苏德鲁牧歌》。

小狼的动作本就轻柔,再加上这首歌,顾承宴没撑多一会儿就眼皮发沉,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或许是太累了,赛赫敕纳之后如何清理的,顾承宴根本没有一点儿感觉,再醒来,就是第二日晌午。

屋内烧着旺旺的火,炕上温有热羊汤、酥饼子,还有顺好在炕下的一双全新的羊毛翻制的睡鞋。

踩上去像踩着真正的羊绒,暖滑细腻、柔软温暖。

赛赫敕纳不在,却用不知是朱砂还是蔻丹粉末在灶台上给他留了一行字——

我去金帐处理事务,绒绒鞋是新做给乌乌的,灶上有汤、饼子,记得喝。

顾承宴这儿用过了热乎乎的羊汤,身上也感觉清爽舒泰,除了双腿稍有些酸,其他倒比上一回好太多。

他正往门口走着,想要挑帘出去上金帐看看,却与一个小黑孩子险些撞到一起——

“遏、遏讫!”小孩是大萨满身边的黑卓,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下扑跪在地:

“您快去看看吧,出事了,不好了!”

顾承宴眉头一跳,还以为是赛赫敕纳和金帐出了什么意外,结果小黑卓喘了一口气却说:

“阿利施部的敖力少爷和、和您身边那位那牙勒部的少爷打、打起来了——”

“敖力少爷手下人多,已经给那位捆起来,说是要捆上石头,送到钦那河沉河。”

顾承宴呼吸一窒,忙让小黑卓带他去。

“是穆因惹事了么?”路上,他边走边问。

小黑卓摇头,“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有世仇。”

“……世仇?”

“从前怎么结怨的……我不知道,”小黑卓满面愁容,“但……最近一次我听说是——”

“敖力少爷的娘亲,就是叫那牙勒部萨满给治死的。”

第43章

跟着穆因匆匆赶到钦那河边,顾承宴远远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腿上已捆好石头被拎起来的穆因。

即便受制,穆因也没放弃挣扎自救,他一边扭动着身体大喊大叫,还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敖力。

敖力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举拳欲打。

“慢——”

顾承宴本想出声喝止,但他嗓音嘶哑,根本传不远,情急之下,只好随手捡了块小石头掷过去。

这手暗器直飞,青霜山人人都会,还有直刀斜飞、掌控飞针等,算是一种抖腕、练臂力的基本功。

虽说内劲溃散,但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基本功,小石头丢出去就稳稳砸中了敖力手腕上的阳池穴。

敖力只觉手背上被重重一敲,然后整条手臂就麻了,他捂手转头,“什么人?!”

刚才迈的步子急,顾承宴掷出小石头后有些气促,只能扶膝喘了两声,才抬头唤了敖力名字。

见是顾承宴,敖力抿抿嘴带头跪下,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遏讫。”

他身后几个勇士也跟着跪地行礼,被拎着的穆因由此一下被摔在地上、发出哎唷一声痛呼。

穆因是私下拜师,知情人并不多,敖力又是跟着赛赫敕纳南征刚回来,所以并不知他们关系。

本来穆因看见他,一句师父都快叫出口了,但小家伙机灵,眼珠一转就给那句“师……”给憋了回去,强行改成了:

“师……虱、虱子臭虫烂蚂蚁!你快放开我!”

顾承宴:“……”

轻咳一声,顾承宴先让敖力和那一众勇士起身,然后才细问缘由:

“这……小少年犯了何罪?你们要这样罚他?”

敖力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个勇士就抢白道:“遏讫,您别被他的年纪骗了,他是个小偷!”

穆因有偷盗前|科不假,但那是在极北的科布多湖畔,王庭内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

似乎只有前几日,和穆因闹过矛盾那个勇士知情。

顾承宴皱皱眉,环顾周围一圈,倒没看见那勇士的影子。

“捉贼捉赃,你们抓到他……偷什么了?”

“他偷了敖力哥哥娘亲的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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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被我们当场捉住,这小贼还抵死不认,反咬我们故意陷害!”

娘亲的遗物?

顾承宴想到刚才来的路上小黑卓给他说的那些话——敖力娘亲的死,与穆因部落的萨满有关。

顾承宴想了想,转向敖力,温声问道:“你额维留了什么东西给你,我……可以看看么?”

“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敖力吸吸鼻子,从怀中掏出块黑色貂皮,“只是一块襁褓……”

他向顾承宴解释,当年他娘亲怀孕时,就准备了这块黑貂皮,预备缝制给还未出生的孩子。

黑貂在王庭所在的这片草原上并不常见,她也是好容易才从游商手中购得了这么一小块。

这种皮子质地柔软、绒毛是所有貂中最细密的,不会伤及小婴儿肌肤,还能遮风挡雨、保温保暖。

顾承宴谢过敖力对他的信任,伸出双手轻轻捧过来,仔细翻看一番后又递还给敖力:

“能给我说说,当时你们捉赃的情境么?”

他语调温和,态度也不算强硬,敖力和几个勇士对视一眼,都慢慢放下紧绷的情绪,从头说起——

这块黑貂襁褓,算是敖力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其他金银宝物,大多被他爹收了回去、又转送给下一任的遏讫。

敖力不能指摘自己父亲什么,只能偷偷藏起来这块襁褓,平日都是贴身带着,只有洗澡时才会收起来。

“我毡帐内有个带锁的木匣子,往日我要下河,都会给这襁褓好好锁到匣子里,而匣子的钥匙,我也是贴身放的。”

敖力从脖颈上拉出一根皮绳,皮绳上串着把铜制小钥匙,钥匙被他的胸膛焐得温热。

“我们是一起去河里洗澡的,”另外一个勇士开口,“回来就看见这小贼在敖力毡帐里。”

“我们问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问得急了,还跟我们动上手。”

“等我们好不容易制住他,他又开口解释说看见了一只雪貂想要捉,刚才不说,是怕我们跟他抢。”

勇士们七嘴八舌,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他这样形迹可疑,我们哪里会放过他,便让敖力哥哥仔细检查了毡帐内的东西,然后就发现襁褓不见了。”

“那最后……你们是在他身上搜出的此物么?”顾承宴问。

“东西不在他身上,”勇士解释,“我们是在他的毡帐里发现的,除了襁褓、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金银。”

“不是!师……遏讫!我是被人栽赃陷害冤枉的!”穆因大叫起来,“我真没拿他东西!”

“那间所谓是‘我的毡帐’我根本没去住过,我、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那顶帐篷里!”

“荒唐!”站在穆因身边的一个小勇士踢了他一脚,“你没去住,那你这些天睡在哪?!”

“就是,你别告诉我们你睡在野地里,”另一人也跟着嗤笑道:“虽说是入夏了,但草原上的夜还是很凉的,睡在野地里可要冻死人。”

“我、我当然我……”穆因急得涨红了脸,偏他此刻说不出来他这些日子都是守在顾承宴身边。

那牙勒部来送马,除他之外还有几名勇士,当时王庭是给他们分了几顶客用毡帐的。

那些勇士群聚共用一顶,而穆因是部落的小少爷,所以自己单独分得了一顶小的。

他就乖乖在里面睡了一个夜晚,之后就到顾承宴身边做了个小跟屁虫,晚上睡都是在顾承宴那打地铺——

他行事是荒唐,但也知道轻重。

汉人遏讫在王庭本就没有根基,他身上背负恶名,这种时候攀扯顾承宴,肯定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困难。

“你管我住在哪里!反正你们没有当场捉到我偷的,这不能算证据,更不是你们动用私刑的理由!”

穆因梗着脖子,偏不就死。

顾承宴也明白这小孩是在想法儿护着他,不然直接亮明他们的师徒身份,敖力也会忌惮、暂时放了他。

只是那样一来,有心之人就会以此事做文章:说他包庇小贼、说他仗势欺人等。

顾承宴想了想,很感激小穆因替他考虑,便转向这件事的苦主——

“敖力兄弟的毡帐在哪,能否带我去看看?”

其他勇士面面相觑,实在不懂大遏讫为何要过问这件事,倒是敖力心中有些猜测:

雪山别院和那牙勒部都在极北,许是顾承宴和这少年有些渊源。

他审视地看顾承宴一眼,虽点点头应了好,但还是躬身不卑不亢道:

“您是遏讫,您的命令我们自然不会违抗,但我想您知道,阿利施部只会敬服那些真正有理的强者。”

顾承宴笑,点点头,“是,本应如此。”

敖力是个聪明人,这便是看出来了他和穆因有些瓜葛,这话是在提醒他——

即便你能用遏讫的身份压着我们放了人,没有证据或理由,我们私下也永远不会服气。

挺好,挺有骨气。

跟在小狼崽身边的,就该是敖力这样的。

一番言辞交锋后,敖力几人就带着顾承宴和穆因来到了他的毡帐:

阿利施部驻扎在王庭金帐的东北一圈,敖力和几个勇士因为要经常来王庭当差的缘故,处于部落最外围。

他的毡包较之旁边几顶,总是大些、用料扎实也华贵些,至于里面的陈设布置,也和一般毡包大同小异。

顾承宴仔细看了看,门前脚步凌乱、帐内东西大部分很整齐,就炕边的箱子有被翻动的痕迹。

可惜来往进出这么多人,真有什么线索也被湮灭了,顾承宴只能把目光放到装襁褓的木匣上。

那木匣应是从中原购置的,四四方方一个、两侧还雕有梅花祥云纹,前面是已被撬烂的铜扣。

顾承宴上前检查一番,发现对方撬锁的手法很粗陋,几乎就是拿着铁器将整个铜扣凿下来。

穆因手巧,且偏爱学各种新鲜的技巧。

顾承宴是知道他能撬锁的,而且这小子还混不吝地当面给他展示过,这一看就不是穆因的手法。

但穆因懂撬锁这一条,同样是不能宣之于口。

能不能洗脱罪名都在其次,阿利施部的众多勇士本就对穆因怀有成见,再知道他会撬锁——

那往后阿利施部落丢什么东西,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照旧是穆因,而且也很难解释清楚。

看看敖力这边没太多有用的线索,顾承宴就提出来去穆因的那个毡包看看。

阿利施部有两个年纪较小的勇士当场就不干了,觉得他这是没事找事——

“遏讫,王庭还有那么多俗务要你忙的,这是我们阿利施部自己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敖力瞪他们一眼,两人还十分不服气地噘着嘴,甚至有一个眯起眼睛去瞪顾承宴。

顾承宴倒也不恼,他哦地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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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那你们处理吧。不过如果将来杀错了人,那牙勒部找来,诸位可不要提半句王庭。”

说完,他像真不关心此事一样,扭头就钻出毡帐。

那两个小勇士一愣,反应了片刻后就慌了神——杀一个穆因不难,但若真是他们搞错了……

那牙勒部首领找来,翟王若不保他们,王庭也不愿从中出来调停,那死一千万次都不够。

甚至会变成黑骨头,家族也世代为奴。

他们倒不怕死,可……

顾承宴那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往后阿利施部的事他们阿利施部自己处理,王庭从此不再过问。

这便,有些严重了。

敖力忙上前拦住顾承宴,“遏讫留步。”

“又想让我管啦?”顾承宴似笑非笑。

一众勇士有些憋屈,但也不得不嗯嗯应声。

看他们实在气闷,顾承宴也不想担上个用遏讫身份压他们的恶名,便开口多解释了一句:

“我不是要偏袒谁,也不是没事找事要挑你们的错,只是多少是条人命,不要如此莽撞处事。”

“再者,草原的巴图鲁,应是有勇有谋,光逞匹夫之勇而没半点耐心……”他笑着摇摇头,“终将成不了大事。”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顾承宴拍拍敖力肩膀,“听了你们的,我们也看看‘犯人’的,这样才公平,不是么?”

敖力想了想,被顾承宴说服。

——即便顾承宴最后要偏帮这那牙勒部的小少爷,他也觉得顾承宴刚才这几句话说得没错。

草原上的英雄从不是光靠勇猛就够,历代巴图鲁和沙罗特贵,都是有勇善谋、有大智慧之辈。

“走吧,兄弟们,”敖力目光灼灼,“遏讫说得对,再坏的人,我们也要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他都这么说了,阿利施部的勇士们也不再有异议,只能又跟着来到了王庭西北外围、那片临时搭建的毡包群。

送完马,那牙勒部的其他勇士很快就赶回极北复命,穆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所以他的毡包还没拆,勇士们杂居的那顶已经拆得仅剩下里面的木梁。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穆因那顶毡帐在这一片临时毡包中很显眼——

即便不了解王庭的人,刚走过来也一定会知道这毡包的主人是个外来的贵人。

他眯了眯眼,暗中记下这一点。

挑帘走进毡帐后,整个帐篷被翻得很乱,炕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堆在一边,几口箱子都倒下来,各种衣衫、小玩意洒了一地。

顾承宴噎了噎,有点没想到是这种阵仗。

敖力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刚才他们这样乱翻有些过分,遂咳了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子。

来之前,顾承宴总想着穆因长久没在帐内居住,多少能找到诸如东西上落有沉灰的证据。

但没想到整个毡帐被翻乱成这样,他沉吟片刻后,将目光转向了毡包中间的烟道和灶膛。

顾承宴走过去,先伸手摸了摸炉灶,发现灶里竟然生着火,他意外地挑挑眉,弯腰打开炉门:

灶膛里面有些新劈的木柴,搭在一起烧的木柴上还堆着一点用来引火的火绒、尚未完全烧尽。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取来火钳将里面的木柴和仅剩的那点火绒拨出来,然后又仔细看了眼烟道的方向——

烟道内的铝皮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被火撩烧过的痕迹,就连烟熏的黑痕都没留下。

顾承宴勾起嘴角,向敖力招招手,并示意那一众勇士过来看:

“虽说屋内已经被你们翻乱了,但这个——算不算得上一个证据?”

敖力看到那锃亮的烟道,脸上神情就已经改变了,几个勇士还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反应过来。

“……这,难道他真是被陷害的?”

其他东西尚能作假,草原的夜晚极寒,人第一不可能住在野地里,第二不可能在毡帐内不生火。

这毡包的烟道干净成这样,一看就是长久无人居住,既然穆因都没住在这里,那——

“这也只能证明他是没住在这啊!”一个小勇士嚷嚷,“也不能说……东西就不是他偷的!万一是他偷完后藏在这的呢?”

穆因急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顾承宴到很泰然,他耸耸肩,“也不无道理。”

穆因:“……”

“不过——至少证明了一点,你们指认他是小贼的证据,也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不是么?”

“呃……”那小勇士涨红脸、闭了口。

敖力沉眉,这事有蹊跷——他们也不能完全证明穆因有罪,但也不能说明他全然无辜。

于是,他虚心向顾承宴请教:“遏讫,那这事……还有他这个人……?”

顾承宴环抱双手、一手摸着下巴,指尖在唇瓣上轻点两下后,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个主意——

冲敖力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顾承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主意一说,然后笑着后退一步:

“此法,如何?”

敖力微微怔愣,眉头收紧又松,半晌后才问:“……然后呢,这样就、就能抓着真凶?”

顾承宴成竹在胸,“只要他还在王庭没走。”

敖力犹豫再三,终于点头,让众勇士靠过去,他们大家围拢成一圈,彼此脑袋拱着脑袋地嘀嘀咕咕。

偶尔一两个勇士有异议有争论,但最后都被敖力劝下来、达成统一:

“遏讫,就按您说的办。”

“好,”顾承宴点点头,“那做戏做全套,这人你们先找个地方秘密扣着,对外就说已经处置了。”

穆因:???

敖力应下来,“那狼主那边——”

“我去说,但……”顾承宴勾着嘴角,终于虚软无力地往灶膛上一靠,“劳驾,搭个手——”

他本就腰酸,刚才强撑着走了大半个王庭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双腿灌铅一样,实在是没力气再走回去了。

敖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们遏讫脑后围着脖颈的一圈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脸色也瞧着苍白。

“您……”他忙上前扶人,“没事儿吧?”

顾承宴摆摆手,借着他的力量缓了一口气,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请敖力找人来给他送到金帐去。

敖力皱了皱眉,正想说是不是请大萨满来看看比较好,结果一低头,就恰巧看透了顾承宴交叠的前襟。

然后,他就在遏讫白皙的肌肤上,看见了好几个新旧齿痕交叠在一起、青紫泛红的咬痕。

敖力:“……”

他涨红脸后退一步,轻咳一声找来四个兄弟帮忙。

到金帐时,老梅录刚退下,赛赫敕纳沉眉坐在书案后,正寒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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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金帐顶上的天窗洒落下来,浮动在金帐中的尘埃微粒仿佛细密的雪粒簌簌。

赛赫敕纳半眯着眼想得很投入,顾承宴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历经一场战事,别来数日几天,顾承宴只觉小狼崽的颚线愈发分明凌厉,沉眉不言时,真有狼王的威慑。

尤其是他这般沉默不语,蓝色眼眸中氤氲着风暴的模样,遥遥一看格外唬人:很像盯住了猎物的狼,伺机就会上来扑咬。

顾承宴没出声,看着这样的小狼崽觉得有点新鲜。

原来在他素日看不到的地方,赛赫敕纳是这样的:严肃、认真,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独当一面的成熟。

啧。

顾承宴弯下眼,抬手轻轻摁了摁左胸,感受到胸腔里一下一下正在加快的有力震动。

“乌乌?”

这么一点动作惊动了赛赫敕纳,他回神看见是顾承宴,脸上的表情如春水消融:

“你来喊我回家吃饭啦?”

回家吃饭?

顾承宴看了眼头顶天空,这不还没到饭点儿么,“……你饿啦?”

赛赫敕纳摇摇头,只拿蓝眼睛盯着他笑。

顾承宴明白了:小坏崽子是在逗他玩。

他横了赛赫敕纳一眼,刚想警告他不许拿这种事闹、不然以后都没有好饭吃,小狼就起身绕过案几、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喂——!”

顾承宴惊呼一声,臭小狼仗着自己年轻、臂力好,竟是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臂弯上。

“……你放我下来。”

赛赫敕纳瞟了眼漂亮乌乌红红的耳朵,在心底偷偷美了美,然后又从善如流地将老婆放到王座上——

宽大的交椅上铺着一整张虎皮,中间又垫着黑狐裘和黑熊皮,坐上去屁|股也不会太痛。

“所以,乌乌找我什么事?”赛赫敕纳顶顶顾承宴额头,笑得仿佛一朵迎风盛开的小花。

顾承宴大抵知道这小子在使坏,但偏生对着他这张漂亮的脸蛋就是生不起气来。

无奈,只能泄愤地掐赛赫敕纳的脸颊一把,然后给敖力和穆因刚才的纠纷简单说了出来。

“穆因再小,从前办事再荒唐,也是那牙勒部的小少爷,身份贵重,诬陷他……这事不算小。”

顾承宴说出自己的担忧:

“要是敖力今日真杀了穆因,往后这两个部落的矛盾也会愈发激化,而你在王庭的位置也将不稳。”

赛赫敕纳抿抿嘴,然后自己做到案几上,两条长腿垂下来,然后牵起顾承宴的双手把玩:

“敖力额维那件事,我听他给我讲过,说当时她生女难产、命悬一线,偏偏他们部落的萨满并不在族内,而王庭的大萨满又正好跟着狼主在西境征伐。”

“那时候,那牙勒部还没有搬迁到极北,听闻此事后,那牙勒翟王——也就是穆因的爹,有心化解这段世仇,便主动派人送上了自己部落的萨满。”

戎狄的每个部落里,都有且仅有一个萨满。

有些族群人数较少的部族,甚至都供奉不起自己的萨满,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就要找别的部落借。

萨满是身份尊贵的使者,也可以说,是一个部落仅次于水草、粮食的宝贵资源。

那牙勒部借出自己萨满的举动,让阿利施部翟王深受感动,决心相信对方,迎了那位萨满进账。

但一番救治下来,阿利施部的遏讫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血崩不治、连那个女婴都胎死腹中。

本来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上走,阿利施部翟王也并没有对那牙勒部的萨满有什么不满。

但当他们部落的萨满回来后,却检查发现了许多疑点——即便遏讫难产,胎儿是足月的,母女中应有一人可保;而遏讫死后的遗骸上出现了许多紫青斑点,瞧着很像中毒。

“……紫青斑点?”顾承宴奇了。

“嗯,”赛赫敕纳点头,“然后紧接着,就在那牙勒萨满随身的行囊里,发现了一些解释不清的毒粉。”

顾承宴:“……”

这怎么听上去有些耳熟:都是同样的出事后,碰巧在毡帐、行囊中发现什么“证据”。

“然后呢?”

“然后阿利施部全族震怒,绑了那萨满不问青红皂白就生生打死了,那牙勒部也坚决否认这是自己的阴谋,于是——”

“于是两部矛盾就更激化了?”顾承宴接口。

赛赫敕纳无奈地点点头。

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重渊源,顾承宴思索片刻后,又问小狼崽,两部为何会结下世仇:

“这个,老梅录与你讲过吗?”

“嗯,让我想想……”赛赫敕纳抱着脑袋,嘴里嘟哝了一连串部落名,才从中找到了两部的过往。

本来数年前,两部间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真正开始有矛盾,也是从一场抢亲开始。

那牙勒部抢走了阿利施部的新娘,然后阿利施部嫉恨在心,趁着那牙勒首领到别的小部族赴宴时——在酒中下了毒。

草原戎狄最看不起下毒暗害之人,那牙勒部因此分裂成许多小部族,阿利施部也被草原百姓指责为阴险。

“之后不过是——儿子为父亲报仇,兄弟又为兄弟报仇,来回杀个不停,才结下了如此的万世仇怨。”

顾承宴:“……”

抢婚、下毒,然后互相仇杀,这听着倒像是中原武林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故事了。

而且一开始的纷争竟然只是一场抢婚,看来阿利施部那一代的首领气量太小,没有容人雅量,甚至用毒。

这种仇怨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往上几个世代难讲,但至少目前的可以解决。

顾承宴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赛赫敕纳,“敖力也同意了,就等你配合,我们做出戏给幕后之人看。”

敖力那边,先将穆因扣住,对外就宣称是“处理掉”了,也让那幕后之人暂时放松警惕。

赛赫敕纳这里,随便找个由头将王庭封锁,以免走漏了风声放跑了真凶。

顾承宴则到穆因的毡包附近做出些异像,敖力那张黑貂襁褓,也要“意外”地出现在王庭金帐内。

赛赫敕纳要适当表现出吃惊,而后再召集整个王庭的勇士、各官员和奴隶齐聚,查出真正的凶手。

细则上,顾承宴删繁就简与赛赫敕纳说了说。

小狼崽听完之后只歪了歪头,而后竟然拍起手来,“抓坏蛋的同时,还能看乌乌变戏法,不错不错!”

顾承宴弹他脑门,“什么戏法,别胡说。”

赛赫敕纳捂着头闷闷笑,然后一把将顾承宴抱起来转了一圈,打横就掳回了他们的毡帐——

“走喽,太阳落山了,回家吃饭!”

几个巡逻勇士远远看到,纷纷侧过头、退远几步,其中还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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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嘀咕,说传言不足信:

明明狼主和遏讫的感情就很好,哪容得下第三人。

赛赫敕纳是真饿了,顾承宴则是折腾了一天真累了,小狼崽做饭的时候,他就端了个小板凳靠在旁边,还没等汤炖好,他就已经呼呼睡着了。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赛赫敕纳轻轻喊了两声,见人半天不转醒,只好笑着先给人送回炕上去。

然后回来关了灶膛的火,单独给顾承宴的份儿留起来,自己坐下来大口捧着碗吃起来——

老梅录这些日子一直在与他说库里台议事的细则,除了那两个不来的部落,各部翟王的性子老人都要他记数。

老梅录还专门与他提到了一个特殊的部族:斡罗部,这部落的领地在西境,其实算得上是被老狼主驱逐过去的。

他们数年来和杳无音讯,老狼主去世后也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却在听说赛赫敕纳即位时、送上了贺礼。

老人让他当心,毕竟斡罗部里有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哥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

他是第二遏讫斡罗·清朵的次子,往上还有一个和老狼主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曾经被封过特勤的哥哥。

这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斡罗部内,而且还是斡罗部翟王的左膀右臂、深受信任。

按着戎狄的继承制,老狼主沙彦钵萨死后,他的儿子都有机会继承狼主位。

所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同样是有资格继承狼主位的人,他若有心来库里台会议搅局……

赛赫敕纳沉下眉,回头深深看了躺在炕上睡得很香的顾承宴一眼:

狼主之位他不在乎,但乌乌他不能相让。

刚才顾承宴进王庭金帐前,他就是在想他这位三哥,虽然他们没有一起长大,但科尔那钦总让他想起他在雪山上的兄弟——雪昆。

也不知王庭最近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一件接着一桩的事和他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总之,他直觉不对劲,也还好,身边还有顾承宴。

两日后,一切都按着顾承宴的筹谋进行:

他在穆因的毡包内放上了磷粉,夜色下绿火簇簇,惊动了不少巡逻的勇士。

顾承宴又有意引导,很快王庭内就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是那毡包的主人蒙冤枉死。

别看敖力素日沉默,在这种时候演起来戏也不差,他装出一副焦躁的模样,来回几日在帐前踱步。

再一日,顾承宴事先用鱼鳔灌了些貂血在里面,然后教了赛赫敕纳掌心藏针的方法。

等老梅录、大萨满还有王庭的官员们齐聚金帐时,赛赫敕纳故意惊呼亮出敖力娘亲的遗物。

然后趁着众人上前查看时,飞快扎穿了藏在掌心的鱼鳔,让里面的貂血缓缓流了出来。

于是,便造成了——

“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的异像。

作戏做全套,赛赫敕纳还似模似样地让大萨满骨卜,让他问问阿利施部的先遏讫有什么冤屈。

大萨满被蒙在鼓里,但也还是依言照办。

等他做了几场法事,胡言一通说是事情已经解决,顾承宴又让敖力趁着巡逻的时候弄松一些毡包的钉子。

他掐算过天相,几日后会有一场疾风。

狂风席卷王庭,将那些毡包上覆盖的毡毯都吹飞,众人拾捡了毡毯回来,却才发现那些毡包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若说之前的异像都还能解释,这种吹飞毡包、然后写出个冤字的事情前所未见,王庭附近的牧民都慌了。

赛赫敕纳只能“着急”地再请众人到金帐议事,尤其是请敖力出来讲明那黑貂襁褓的前缘。

敖力这时才跪下来,向赛赫敕纳“陈情”,说出穆因偷盗、被他“沉河”的事。

阿利施部翟王有些震惊,半晌后上前狠狠打了儿子一拳,“荒唐!鲁莽!都不问清楚就杀人么?!”

顾承宴躲在一旁观瞧,觉着他的愤怒和惊讶都不像装出来的。

巴剌思翟王事不关己,脸上还带着几分瞧着闹的笑容,他打了个哈哈,还劝自己的老对手:

“您也别生气,孩子一片孝心嘛。”

这反应也正常,他与阿利施翟王年纪相仿,多年来是兄弟也是对手,总在互别苗头。

敖力能成为赛赫敕纳的挪可儿这事,他多少有些在意,所以这时说点风凉话,很符合他的性格。

剩下就是大萨满和老梅录:

老梅录一言不发,脸上身亲是明显在发愁,大约觉着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竟出了人命官司。

那牙勒部翟王虽然对外宣称和小儿子断绝关系,但他若是以此为借口闹起来——事情也不好收拾。

老人为了戎狄王庭殚精竭虑,表象也平常。

倒是那大萨满,他脸上涂满油彩,但顾承宴还是看出了他有些心慌,眼神在乱飘,问什么话也反应慢半拍。

那些磷粉、貂血的手段,本来应当是他们这些做萨满的最懂的把戏,但偏偏他就一点儿没看出来。

还一会儿顺着他们说有冤屈,一会儿又说只是偶然刮风,长生天收走的魂灵不会再重归故里。

反正态度暧昧,一瞧就很有问题。

但顾承宴有一点想不透,那就是如果大萨满是幕后真凶,那当日为何是他身边的小黑卓跑来通风报信。

——或者,是小黑卓自己行动时看见?

既有了怀疑的对象,顾承宴的一套连环计还没完,他让赛赫敕纳假托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位遏讫:

“这位夫人说,她能附身在黑貂襁褓上,找到真正行窃的人,还让我将大家都聚齐。”

有了先前三番五次的造势,再加上大萨满那模棱两可的态度,王庭上下都相信了狼主这番话。

赛赫敕纳将王庭众人分别编队,勇士们跟着敖力,老弱妇孺等跟着老梅录,其余人等各自由翟王带领。

在筛选了那些日子出入过王庭的数千人后,剩下的几百人分成几组,每个人都进入那放有黑貂襁褓的毡帐内、伸手摸一摸黑貂,让魂灵甄别。

“毡帐内无人,诸位也无需与魂灵说话,轻轻碰一碰既可,然后看见这盆水了么?”

赛赫敕纳指了指金帐前面的一只大铜盆,一本正经道:“若是窃贼,那水就会变成血水,明白了么?”

众人点点头,都深信不疑、称明白了。

于是赛赫敕纳让他们排好,挨个进去面对“魂灵的审问、甄别”。

期间,他还似模似样地安排了一些间隙,表示魂灵夫人说她“累了”、要休息,以便顾承宴准备和补充。

绕了一圈后,所有人都进入过毡帐,但那王庭金帐前铜盆里的水却并没有变成血水。

其中一个勇士便开口,“主上,这……窃贼不在我们当中?”

赛赫敕纳笑了笑,回头看了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其实是与顾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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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敖力对上了眼神。

然后,他下令,“灭灯!”

数百人进账摸黑貂襁褓,此刻已是深夜,王庭勇士次第熄灭火盆、火把后,整个王庭草场都陷入了漆黑。

赛赫敕纳让眼睛习惯了一会儿光线后,又下了第二个命令:“诸位,请摊开你们的双手。”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依言照做,结果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他们才发现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亮粉。

细碎的荧光粉末在众人掌心闪亮,赛赫敕纳环顾一圈后,突然喝令,让人抓住了那唯一一个掌心没有粉末、也没有荧光的人。

火盆和火把重新点亮,顾承宴和敖力先后从毡帐后面绕出来,远远瞧见那张鼻梁还有淤青的脸——

顾承宴恍然:是那个勇士。

那个嘴里不干不净、背地里说他坏话,惹得穆因和他打架的勇士。

勇士还在争辩,说他经过铜盆的时候、盆里的水根本就没有变成血红色,他是冤枉的。

赛赫敕纳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侧的勇士便收着讯号,抬手就拆了他的下巴、叫他再发不出声音。

顾承宴这时也款步走了上来,轻笑着将他们的筹谋和盘托出:

“这法子,算不上多高明,但你做贼心虚、进入毡帐后就不敢碰这黑貂襁褓,所以,手上就没有荧粉。”

勇士愕然,瞪着顾承宴脸上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恐,最后甚至于浑身颤抖。

顾承宴却耸耸肩,“我相信你有泄私愤的动机,但你一人绝无周全智谋,你若能供出幕后主使——”

他与小狼崽对视一眼,“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勇士顿了顿,眼珠转了转,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身边士兵的桎梏,猛地一冲、撞在块青石上,当场毙命——

第44章

赛赫敕纳往前追了一步,看见他身体从青石上软倒下来,就大抵知道已经没用了。

那两个让他挣脱的勇士还不死心,上前查探一番确实是已经没了气息,只能跪下领罚:

“是我等无能,请主上降罪。”

赛赫敕纳回头看顾承宴一眼,顾承宴虽也有遗憾,但他还是摇摇头,这不是两个勇士的错。

“算了,你们起来吧。”

勇士再拜谢恩,将那人的尸体从青石附近移下来,请赛赫敕纳示下,是抬上车还是如何。

戎狄信奉腾格里,也即使汉话里的长生天。

他们相信人死后有魂灵,如果能够被使者接走,那就会上达到长生天里,享无穷极乐。

他们相信流血自戕是重罪,死后长生天的使者都不愿意接受你,所以勇士挣脱后是选择撞死,而不是夺刀抹脖自尽。

戎狄不兴土葬,所谓抬上车,即是将死者用草席、毡毯裹了放上马车,然后由他的家人驾着马车出去。

马车颠簸会将车上的遗体甩出去,然后自然会有草原上的狼群、鬣狗、狐狸、秃鹫来接引这人的魂灵。

乌仁娜告诉过顾承宴,说这是天葬。

不像中原汉人要入土为安,心中恐惧自己死后的遗骸被野兽啃噬、陵寝被小人盗掘,戎狄没有陵墓、也以天葬为荣。

天葬是荣耀,所以赛赫敕纳摇摇头。

两个勇士了然,便找出一副担架将那人的尸骸抬走、拉出王庭范围内,找块山石地烧了。

他人一死,顾承宴也没法问到更多,只能让人带着去看看这勇士的毡帐,然后再问问与他同住的、平日亲近之人。

勇士是铁脉山附近小部的,来王庭已经有段时日。跟他同住的有巴剌思部的小勇士,也有其他小部的勇士,合共是三人同帐。

“他平日里就是个性子孤傲的人,和我们也不太说得在一处,虚荣、爱炫耀,得了什么赏赐都要拿出来说道,我们和他关系也不算好。”小勇士道。

而另一部的勇士补充道:

“他之前受伤,一直躺在毡帐内,我们每日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后来他伤愈,也是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早出晚归?”顾承宴问。

“是啊,每日天不亮就挑帘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有的时候动作大了吵到我们,大家还要拌两句嘴。”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更觉得这个勇士有问题,一个受伤、没有差事的人,怎么需要早出晚归,必定是趁着夜黑风高出去见了什么人。

“他的东西呢?”顾承宴环顾毡帐一圈。

巴剌思部的小勇士指了靠近正北方的一条炕,“还有门口这两口箱子,都是他的。”

炕上就枕头被子,收拾得也还算整齐,赛赫敕纳走过去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剩下的两口箱子就在门边,顾承宴就自己拉过来一个小板凳坐着,打开来检查一番——

除了换洗衣裳、勇士常用的磨刀石、伤药等物,就有两根藏在箱子底的金条特别瞩目。

顾承宴皱眉捏着这两条“小黄鱼”出来时,那巴剌思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发出了“嚯呀”一声。

供职于王庭的勇士和中原皇宫里的禁卫军一样,是有薪俸可以拿的,但据顾承宴所知,是绝给不到黄金一整条这样的数量的。

所以他耸耸肩,看向从炕边走过来的赛赫敕纳。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

这勇士身后肯定还有旁人,否则他不会这样形迹可疑还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收拾了这些东西作物证,顾承宴牵着赛赫敕纳走出毡帐,然后命人找来敖力几个,给他说明自己的猜想:

都到了这时候,顾承宴总算能对敖力讲明自己和穆因的关系及渊源:

“穆因确实曾品行不端、做过小贼,但他如今已经有了向善之心,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敖力先生,也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吧。”

顾承宴严辞恳切,敖力也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他挠挠头,和身后一众勇士对视一眼,才轻声应了个嗯:

“……我也是一时情急。”

因着娘亲缘故,他本就对那牙勒部存在敌意和成见,看见黑貂襁褓更盗,更是失去本来的冷静和理智。

而之前觉得顾承宴多管闲事、胡搅蛮缠的阿利施部小勇士也站出来,红着脸与顾承宴道歉:

“遏讫对不起,我刚才对您不敬了。”

顾承宴摇摇头笑,这便是他喜欢草原的一点——草原上大部分的汉子耿直、坦白,爱憎分明。

他们的喜欢来的炽烈,他们的恨也深沉猛烈,而且两种情绪能很快地转换,不像中原人暧昧、含蓄。

同样的事若在中原,那能算计出四五个来回,还要请人从中转圜,又是送礼又是来往人情的。

而相对的,这帮戎狄汉子对他这个汉人本来有许多成见,这回经历这事,几个阿利施部的勇士都对他改观不少——

汉人狡猾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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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遏讫这是聪明有大智慧,能查明真相、化解一场潜在的祸端。

且他性子好,不像其他中原汉人那样见小、记仇而计较得失。

关键狼主眼光好,他人还长得是真不错,夜幕星光下,煜煜火光显得顾承宴的面容更加明艳。

阿利施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心生亲近,他好奇地追问,“那……遏讫,他是如何做成这一局的?”

顾承宴想了想,好脾气地从头给他捋一遍:

一开始,是勇士和穆因发生口角,被穆因狠揍一顿后,他就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

这时,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心思,出面给他设计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周全的计划:

利用穆因的姓氏“那牙勒”做文章,援引他们部族和阿利施部的世仇旧怨,引敖力等人上钩。

穆因不住客居毡帐这一点,至少勇士是清楚的,他伤愈后活动自如、早出晚归的那些日子,可能就是去布置这一切。

接下来,就是等敖力下河洗澡的一个时机。

“他在王庭供职多日,即便来往行走也不易引起什么怀疑,所以没人察觉也属正常。”

顾承宴看敖力一眼,“我猜——你不是一个人下河,而是喊着部落的兄弟们一起去的。”

敖力面色微赧,但还是点点头。

“这就是了,你们呼朋引伴、声势浩大,他远远听着就一定知道机会来了,所以你们一走他就会动手。”

勇士不像穆因懂撬锁,时间有限,他只管用蛮力打开木匣,将黑貂襁褓偷到手。

然后因为熟悉王庭的地形、勇士们巡逻的路线,他可以很容易地避开众人,悄无声息潜入到客居毡帐。

“因为穆因长久地不住在毡包里,他藏好东西后应该还做了一番伪装——”

“……给灶膛里添上炭火?”敖力问道。

顾承宴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低头把自己的手指从赛赫敕纳的掌心中救出来——

他家小崽子从刚才开始就没专心过,一直在抓着他的手指玩,一会儿将手指编在一起,一会儿揉捏着玩,像是碰上了什么最有趣的玩具。

顾承宴瞪了赛赫敕纳一眼,意思是让他分分场合,但小狼挑挑眉,还是将他的手牵过去,十指紧扣。

“……”该死,这还叫他怎么挣脱。

轻咳一声,掩去心头那点悸动,顾承宴才继续说道:“他并不像是个有如此周全计谋的人——”

毕竟若是勇士城府够深,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和穆因发生冲突,还被凑断了鼻梁。

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凌煋那样的人来做,肯定不会留下这么多破绽和漏洞,必是笑里藏刀、杀人攻心。

所以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许多矛盾:

从一开始的莽撞行事,到后面的布置周全、环环相扣,这背后肯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点拨。

只可惜,勇士最终选择一死了之,并没有供出或指认幕后的真凶,让顾承宴多少有点遗憾。

听他说完这么多,阿利施小勇士的眼睛已经亮成了天上星,眨巴眨巴看着顾承宴像是瞧见什么神明:

“哇——”

敖力则是一番思索后,当场跪下来,跪着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右手放在左胸口,脑袋深深埋下。

有他这么带头,其他阿利施部的勇士也纷纷效仿,这么一小会儿就在客居毡帐这边跪了一片。

赛赫敕纳回头瞥了一眼也并未阻止,他哼笑一声,他家乌乌本来就是最好的,看不出来的人都是傻蛋!

“那……”顾承宴笑笑,先让敖力等人起来,“能放了我的小徒弟了么?”

敖力点点头,这是当然。

他虽恼恨那牙勒部的萨满,但也不是盲目敌对的那种人,既然穆因与他没有近怨,那自不能扣着人不放。

“当然,”顾承宴也对敖力承诺,“穆因是我徒弟,他的行为我会约束矫正,往后——他若再犯事,你们也不必忌惮。”

这回,敖力笑了,他点点头,扶着胸口再次行礼,然后就回到营帐内给捆了足一日的穆因放了。

穆因瞪敖力一眼,站起来扭扭手脚,就迅速地跑出去找顾承宴了——

他可好奇死了,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的汉人师父有没有被为难、他有没有给人添麻烦……

不过他才跑到地方,远远就听见师父一声惊呼。

穆因还以为是顾承宴被人打了,忙抽出腰间猎刀一跃蹦了出去,结果才喊出口一声“汰”,视线就与一道锐利的目光接上。

赛赫敕纳背对着他,正将顾承宴压在一株柏树的树干上,他的手紧紧箍着顾承宴的腰,宽阔的肩背将人藏得严严实实。

而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当真是……要杀人了。

穆因讪讪退了一步,飞速收刀,大喊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扭头欲走。

倒是顾承宴靠在树干上,好笑地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巴,轻声唤了句——

“小穆因?”

穆因只能顿住脚步,转身低头、眼神躲闪地一步步挪回来,然后也不敢看赛赫敕纳,只声音极小地唤了句师父。

顾承宴从赛赫敕纳的肩膀上探出个脑袋,然后顺势挠挠小狼腰侧,让他别闹。

赛赫敕纳不满地哼哼唧唧,手虽然是放开顾承宴了,但转身之后还是狠狠剜了穆因一眼。

穆因后颈直冒冷汗,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这样难舍难分,一刻不休地在玩亲亲。

舔了舔嘴唇,穆因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师、师父,我没给您和师……师娘添麻烦吧?”

……师娘?

顾承宴听着这称呼,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乐了:好称呼,他喜欢,这徒弟真是没白收。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笑什么,但穆因由话问,他也很讲礼数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大事。

顾承宴靠在他肩膀上乐够了,才给小孩讲清楚整件事情的经过,末了,他才指了穆因——

“你也是,往后行事也多些思量顾虑,不要总是落下那么大的把柄,让人寻着机会拿捏你。”

穆因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过是年少轻狂骄纵,想要做点事情来引起阿塔的主意。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还险些惹出两部纷争。

穆因看着面前的两人,圆溜溜的眼睛竟在瞬间红了,他吸吸鼻子、狠狠擦了一把脸:

“师父师娘,我往后会给你们争气的!”

“……噗。”顾承宴还是没忍住,肩膀抖动、哈哈大笑起来。

赛赫敕纳被他笑毛了,歪着脑袋看他,而顾承宴想了想,只是先挥挥手让穆因赶快回去王庭、找侍从官单独领个帐篷休息。

然后等小孩走远了,他才勾了赛赫敕纳下巴,将小狼崽的脑袋带过来,凑上去在他耳畔轻轻喊了声: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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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赛赫敕纳没学过这个词,但顾承宴声音好听,黏黏轻轻还带着一丝沙哑,像是有一片羽毛落在他耳廓上。

“乌乌?”他舔舔唇瓣,蓝眼睛眨巴眨巴。

而顾承宴只瞅着他笑,眼睛弯下来,像是只偷到了小鱼的猫儿,撩得赛赫敕纳根本耐不得——

“喂诶!”顾承宴一边笑、一边咳咳两声锤了赛赫敕纳后背,“你……啊唔,放我下来喂!”

赛赫敕纳充耳不闻,扛了老婆就跑,愉快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很远,让许多巡逻勇士都听到:

“天晚了,乌乌我们回家睡觉——!”

是夜,金帐后的毡帐内又是一片春|情|旖旎,负责守夜的两个侍卫后来回忆——

他们来回烧了三次水,甚至最后还忍不住掏出棉花来堵紧耳朵、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大遏讫好会,那声音好……好听。

难怪狼主爱得不行,这换谁能顶得住。

当然,一夜纵情荒唐的结果,便是顾承宴第二日也没能起来床,腰酸腿软地躺在炕上,一直沉睡到黄昏。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赛赫敕纳正巧处理了王庭事回来,挑开的帘帐后日暮金辉正好镀在他肩膀上。

顾承宴眨了眨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轻哼一声抬手挡住眼,在心底暗暗骂了句:臭小狼。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能全怪赛赫敕纳,顾承宴叹了一口气,手臂顺着头顶滑到枕头上、目光发直地看向帐顶——

也怪他,太没意志力,看着赛赫敕纳漂亮的蓝眼睛、俊俏好看的脸庞就被蛊惑了心。

便是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跟着他在欲|海里浮浮沉沉,甚至有的时候还催他更紧。

唉……

顾承宴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这样纵情只怕是不长命,不过想想他又勾起嘴角乐——

他本来也不长命,管那许多呢。

真是从前指责昏君,如今理解昏君,有如此可爱娇俏的“妖妃”、“娘子”在侧,又有哪个君王能愿意早朝呢?

“乌乌又在想什么坏主意?”赛赫敕纳端了杯子过来,扶他起来一边给他揉腰、一边喂水给他润嗓子。

抿嘴喝了两口,水的温度刚刚好,里头还添了蜂蜜,甜丝丝的,顾承宴嘴角更上翘:

“……暂时想不了啦,腰痛,要缓缓。”

赛赫敕纳闷闷笑,手上揉捏的力道也相应加了加——让乌乌欺负他,乱喊这么他不知道的称呼。

娘……子?

好像是这么念的,赛赫敕纳暗暗记下来,老梅录也知道不少汉文,等找机会他要偷偷去问问他。

顾承宴闭目靠着小狼,缓了一会儿缓过那阵劲儿,然后才仰头迷迷糊糊问赛赫敕纳:

“是金帐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么?”

“嗯……啊?”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两条眉毛都拧成麻花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麻花?”

顾承宴闷闷笑,忘了,草原上没有这种吃食,他睁开眼、抬起手戳戳小狼的眉心:

“是说你满面愁容的意思,至于‘麻花’——等过两日我好些,我给你炸。”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脸上终于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别的他不知道,但乌乌做的东西好吃。

看来,他又有好吃的了。

“所以,是什么事?”顾承宴追问,不让小狼崽隐瞒。

“……是那牙勒部。”

“那牙勒部?”顾承宴一下坐起来,却因起得太猛,牵扯到腰腿,又闷哼一声靠了回去,嘴里嘶嘶发出痛呼。

赛赫敕纳忙扶好他、帮忙锤腰揉腿,“乌乌别急,我慢慢与你讲——”

原来王庭昨日那事闹得大,毕竟是:“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这种前所未见的异像。

终日放牧打猎,牧民们也无别的谈资,好容易王庭生出这样的异像,便是人人都说、人人都提。

也不知是草原牧民的流动性确实那么大,还是有人故意传话,远在极北草原的那牙勒部竟然也听说了此事。

那牙勒部翟王一听小儿子在王庭受了委屈,当即是气不打一处来——穆因行事虽荒唐,但也是他的幼子。

中原有句民谚,说的是:“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小儿”,穆因再不对,也是翟王如珠如宝疼着长大的。

他在极北胡闹,害得那牙勒部丢面子也好、害得他兄长失去了一门亲事也罢,说白了都是他们的家务事。

即便对外扬言是要与小儿子断绝关系,但父母爱子,心中也一直挂念。

原本因着从前萨满被杀的事,那牙勒部就记恨上了阿利施部——萨满是他们部落唯一的大夫,怎能因一两瓶来路不明的药,就武断地认为是他们有心加害。

那牙勒部翟王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两件事情出奇相似——都是阿利施部不问青红皂白就向他们问罪引起。

这位翟王本来的脾气不算大,在十二位翟王里,甚至称得上是敦厚人,但触及到家人,他也当场翻了脸——

“老梅录今晨接到的鹰讯,表面上是贺我们南征札兰台部的胜利,实际上却说明:他们与阿利施部水火不容。”

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他在信上说,说若库里台议事有阿利施部在,那么他们那牙勒部就不来了。”

这话一说,顾承宴也压下了眉头。

——阿利施是大部,而且还是先狼主的部族,库里台议事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们部落如何可能不在?

而那牙勒部骁勇善战,穆因的兄长还险些迎娶斡罗部的女子为妻,若他们当真不来库里台议事——

岂非是直接将这一整个出战士、出猛将的部落推给了远在西境的斡罗部。

要知道,斡罗部里可有两位特勤,其中一人还姓阿利施,在继承顺位上还比赛赫敕纳高些。

顾承宴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老梅录怎么讲?”

“老梅录的意思是,让敖力亲自去道歉,然后——再让穆因给他爹去信,看看能不能劝得翟王回头。”

“那……”

“敖力是愿意去的,”赛赫敕纳点点头,让顾承宴宽心,“只是穆因的信不知道有没有用。”

顾承宴想了想,摇摇头,觉得此计并不算万全。毕竟鹰讯来回需要时间,若穆因这信没用,那牙勒部还是会拒绝议事。

这样的先例一开,那库里台议事就会名存实亡,王庭和狼主的声望也会相应降低、甚至失去掌控力。

——再往后,就会各部争端、草原大乱。

前世,老狼主意外离世后,戎狄内乱可持续了十数年,还给了锦朝机会往北扩充了疆域。

“那阿利施翟王他们呢?”

赛赫敕纳笑笑,“他们这回理亏,不会和那牙勒部计较什么,而且经此一事,他们可能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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虑当年。”

所以,事情的症结还是要回到当年的萨满和遏讫。

“你说……”顾承宴提出设想,“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翻查当年的旧案?”

当年的旧案?

赛赫敕纳的瞳孔微微放大——

敖力今岁刚满二十,他额维去世也就是十七八年前,不仅是遗骸天葬、遗物也多被转了其他遏讫。

只怕并不好查。

至于那位被杀的萨满,草原戎狄对待仇敌的手段从来残忍,定是尸骨无存、无从查起。

顾承宴从他表情中读出了忧虑,但却还是点点头不愿放弃,“阿崽帮我去请敖力和穆因来。”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地赖了一会儿,被顾承宴打了两下手背催促,才不情不愿地出去找人。

等他带着敖力、穆因进来,顾承宴已经收拾好自己、靠坐在炕上。

他先问了穆因如何去的信,然后又细细询问两人当年涉事的一应人事物,如今可还有留存。

“额维的东西大部分都转赠给了……阿塔的下一任妻子,她当年是天葬,并没留下什么旁的。”

敖力思索片刻,又道:

“倒是我部萨满还在,她当年亲自查检了我额维的遗体,瞧出来那些紫青斑痕,或许您可请她来问问?”

穆因到底年纪小,对当年两部交恶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但他却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我记得兄长的婚约也是十七八年前定下的,那时候我们族中有许多斡罗部的族人。”

斡罗部,又是他们。

顾承宴抿嘴,转向赛赫敕纳,“你那位兄长……我是说第二遏讫生下的特勤,他今年多大?”

赛赫敕纳皱皱眉,老梅录说过,但他没记住。

光背清名字就已烧光了他的脑子,他还哪里能记住谁几岁的事情。

好在有敖力,“第三特勤离开王庭的时候约莫是七八岁,今年……大抵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和他同岁,顾承宴想想觉得七岁的孩子谋划不了这么多:

“那——另一位呢?我是说,第三特勤同母异父的那位……”

“您说朝弋少爷啊?”敖力想了想,“少爷是沙丽牛年出生的,那就是比第三特勤大三岁。”

顾承宴想了想,觉得十岁的孩子同样也做不了什么周全的算计,但——斡罗部的嫌疑不轻。

斡罗·朝弋曾被狼主封为特勤,阿利施·科尔那钦是名正言顺的特勤、是狼主位的有力竞争者。

只是顾承宴没想明白,如果这事是斡罗部在背后动的手,那当年狼主还在,为何要激化那两部的矛盾呢?

总不至于,是从十七八年前,斡罗部就开始谋略布局、要图谋狼主之位。

有那牙勒部的前车之鉴,顾承宴不敢让小狼去请什么阿利施部的萨满,何况对方年纪也大了、敖力说她是个年近古稀的婆婆。

所以顾承宴只能求助地看向赛赫敕纳,睫帘扑闪,唇瓣紧抿。

“……”赛赫敕纳哪里抵得住他这样的神态,只能是扶额长叹一声,转向敖力,“头前带路。”

萨满的毡帐在阿利施部的中心,周围还有许多伺候的奴隶、巡逻的守卫,老婆婆帐里还有她的徒弟侍奉着。

——看得出来,经历旧事,阿利施部待萨满真是十二万分的慎重小心。

他们进入毡帐的时候,老人正面对着帐中火盆起卜,青白色的龟甲被放在火上烤,而她闭目念念有词。

顾承宴没让小狼崽和敖力打扰老人,而是静静等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婆卜卦结束。

大约她问的事很简单,那片龟甲上就裂纹出来一个纹路,远远瞧着像个“意”字。

这个结果似乎有些超乎老人的意料,她怔愣地看着龟甲片刻后,突然转过身来扑通跪下,对着顾承宴行了大礼——

顾承宴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本想俯身亲自扶老人起来,但实在是腰痛、猫不下腰去,只能连忙请她起身。

靠近了,顾承宴才发觉,老人双目已眇,半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布满了白色瘴翳。

“您、您终于来了——!”萨满声音激动沙哑,紧紧握住顾承宴的手就不放。

“婆婆,您早知道遏讫要来?”敖力奇道。

萨满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拉着顾承宴,双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顺着下来摸双耳、脸颊、下巴,最后重重摁上他的肩膀。

老人念念叨叨在嘴里说了很长一段像是咒文又像是祝辞的东西,反正顾承宴是一句没听懂。

最后,这位萨满婆婆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才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让他们进账、向狼主行礼。

“……您是问当年那件事?”

待众人都落座,萨满的弟子分别奉上了高粱茶,老婆婆才有些惊讶地重复道:

“当年夫人不幸离世的那事?”

顾承宴点点头,“敖力与我说了个大概,听说当年是您给夫人查检、收敛的遗骸,所以我有些事想问您。”

老婆婆听明白顾承宴来意,她兀自回忆了一番,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说与众人听——

当年她远赴铁脉山采药,想着阿利施部就驻扎在王庭附近,族人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到王庭去请大萨满。

结果采药归来,就得知他们夫人带着未出世的小女儿一道儿殒命,而且还是有其他萨满在场的情况。

她钻进帘帐内一番检查,瞧着夫人面色雪白、身|下是大片染红的血迹,那孩子是胎位不正、脐带绕颈。

“那您瞧出来这些……另一位萨满瞧出来了没?”

老人点点头,“这情况是凶险,但若造作决断、提前落胎,或许还能保住夫人一条命。”

“会否是……那萨满不通此科呢?”顾承宴问。

中原就有那种大夫,他在某一科上十分精通,但应对小儿科、妇科时又一窍不通,用时竟还要翻书。

老人摇摇头,重新细讲了当年的情状:

她查检了夫人的身体情况,知道她这胎本来凶险,难产殒命,也是一种可能,并不奇怪。

而她进帐的时候,另外那位萨满是满头大汗,眼底还有乌青,看得出来是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

“夫人在毡包内生产,那毡包就是重地,闲杂人等是轻易进不去的,只有萨满和来往帮忙的女奴。”

“出事后,老身问过那几个女奴,她们都说那位萨满进入毡包后就从没离开,一直在努力帮着夫人生产。”

“那——”顾承宴问,“这种情况他没早早告诉翟王么?如果来得及,不是可以至少救下一个?”

萨满摇摇头,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

“他进帐以后就一直在尽力施救,根本没有出来报过信,大王倒是一直守在帐外,哪儿也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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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就在他的东西里发现了毒粉?”

草原上,生育本是喜事,一尸两命惨祸一出,整个阿利施部都陷入了悲痛中。

那位萨满也显得十分自责,面对着阿利施部翟王更是不住地叠声道歉。

阿利施翟王本不想与他为难,脐带绕颈这事谁也不能预料,赏赐了金银就要送他离开。

“大概就是他要离开部落的前一夜吧,我守着夫人的遗骸正在诵经,结果就看见夫人身上泛起了青斑。”

人死后会在身体的低下部位形成尸斑,大多会呈现紫红色,若是中毒之类,则会成为樱红色、棕红色之类。

青斑更像是淤青,不该出现在正常死亡的人身上,而且是泛起的,倒真是中毒之相。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不甘地追问最后一道:

“那……当年伺候夫人的这些人,现在还在部落么?您还记得她们谁是谁么?”

老婆婆仔细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一个细节:

“夫人离世后,她身边伺候的许多女奴都被发卖,其中大部分是被送给游商带走,但其中有一个……”

她年纪大了,有些记不清名字,只能转向自己的弟子,“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叫什么来着?”

那个弟子想了想,“叫布特。”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是个顶热情,又踏实肯干的姑娘,我们都管她叫小云,她后来专门被斡罗部买走了。”

顾承宴一下眯起了眼睛,“斡罗部?!”

他的声音陡然变尖变大,也吓了那盲眼的老婆婆一跳,“怎、怎么了?”

“……没事,”顾承宴捏了捏赛赫敕纳的手,强自镇定下来,“您继续。”

“她可能干了,性子也好,又会缝补浆洗、又会洒扫盥洗,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她,总是带在身边。”

敖力那时候年纪小,而且他娘亲出事后,这位布特就被买走了,他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顾承宴不相信巧合,而且是这么多次的巧合。

当年敖力娘亲的死,只怕也不仅仅是两个部落之间的世仇,还有斡罗部深埋在其中的一道暗线。

顾承宴看看小狼崽又看看敖力,最后还是先不动声色地谢过了老人,先起身退出毡帐。

等他们走远,萨满婆婆的弟子才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问,“师父,您为何不告诉遏讫,您卜问的结果?”

萨满笑了笑,“他在中原是国师,你……可以理解为就是中原人的大萨满,即便告诉他,他哪会信我们草原这一套。”

“可他都来了……王庭老萨满的骨卜不也就应验了么?我们为何不——”

萨满摇摇头,手持神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示意弟子噤声,“他和狼主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冒然断言,只会给他平添烦忧,倒不如顺其自然。”

那弟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仰头向长生天祈祷——只盼草原平安、再无战事。

而这边顾承宴他们返回到金帐后的毡帐内,顾承宴便直接讲明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某种原因,当年斡罗部就暗中挑起各部的纷争,正好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想要修复关系。

所以他们早早安排了女奴布特在阿利施部夫人的身边,然后趁她生产又有别部萨满在旁施以暗害。

那位名叫布特的女奴深得夫人信任,出入毡包方便,想要下毒简直易如反掌。

至于那牙勒部的萨满,他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谁想往他的行囊中加减些东西,想必也容易。

当年是做局暗害,如今也是如法炮制,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斡罗部的手笔。

只可惜布特已经离开、王庭那个勇士也已自戕,他目前所想所知也只是猜测,做不得什么实据。

兹事体大,赛赫敕纳让敖力回去,将他们的猜测原原本本告诉阿利施翟王,也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而这边穆因则自己开口请命,说会再加急写信给他阿塔,一定催促他不要因小失大:

“师父、师娘,你们放心,不信我就写一封信骂他,骂超难听,他看见信肯定气得要来打我屁|股,到时候人来了,也就一切都能解释得清——”

顾承宴被他逗乐了,摇摇头,真亏他想得出来。

赛赫敕纳却忽然轻咳一声,十分故意地往帐篷中间的天窗上看了一眼——

“好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乌乌累了,要休息了。”

顾承宴睨他:“我不累。”

“唔?”赛赫敕纳抿抿嘴,“那我累,我想睡觉了……乌乌疼疼我,你关心他们都比我还多了!”

话说成这样,敖力和穆因两个当然识趣地赶紧退下,而顾承宴觑着自家小崽,觉着新奇——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像条气鼓鼓的辣头鱼,“今天你醒过来就在忙他们的事,都没理理我!”

顾承宴好笑,抬手托住他下巴,“哦,我关心他们,还不是——为了你么?”

“哼,”赛赫敕纳故意一撇嘴,“乌乌尽捡着好听的说甜言蜜语!就是哄我呢!”

甜言蜜语?

顾承宴揶揄地哦了一声,捏着他下巴的手一收紧,“终于通文墨了呀?不让老天给你下蜜雨了?”

赛赫敕纳这回是真被揶揄恼了,他嗷呜地叫唤一声,然后一下撞上去给顾承宴掀翻在炕上:

“乌乌坏!看我收拾你!”

第45章

几日后,在库里台议事开始前两日。

那牙勒部翟王还是打马、带着部族里的精锐勇士三百余众,浩浩荡荡来到了王庭外。

他先派人送上了金银和牛羊,表达了自己对狼主的尊重和忠诚,然后就扯开嗓门叫唤了穆因的名字:

“小王八羔子你给我出来!”

听见声音的时候,穆因正跟着顾承宴学青霜山的第一重剑招。

而赛赫敕纳坐在旁边捧着个小瓷碟,叉着樱桃喂顾承宴。

王庭巡逻的勇士从旁路过两次,第一回看见眼珠都快掉下来,第二回倒也见怪不怪,只摇摇头绕远些。

樱桃是乞颜部用中原人做的冰鉴装好、骑快马送来的,上面还有特木尔巴根一封书信,里头专门讲了如何制这一道樱桃冰酪。

赛赫敕纳早听顾承宴说过这道中原点心,樱桃他知道,是一种长在树上的红果果、冰他也知道,但全部连在一起,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在乞颜部有能到中原做使节的特木尔巴根,赛赫敕纳便趁这两个月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着人去找了他。

特木尔巴根也念着顾承宴,收着狼主送来的白旒令后热泪盈眶,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沓信。

除了樱桃冰酪的制法,还简单讲了讲他离开极北后经历的事,他的家人都救了回来,不日一定上王庭拜见狼主和遏讫。

而顾承宴坐着的这张藤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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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椅,则是乞颜部翟王从豁兰城的宝库里翻出来、专程送到王庭的,还送来其他不少汉地家具,以及一些书籍。

刚开始,顾承宴不让赛赫敕纳喂,“我自己吃。”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却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瓷碗和银叉子,反而就那么一直乖乖举着,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只坚持了一瞬,甚至没能撑过一盏茶的时间,顾承宴就妥协了:小狼崽爱喂就喂吧,反正他也要指点穆因用剑,或许……或许真的没手吧。

王庭外的叫骂声实在气势如虹,顾承宴托着穆因的手臂顿了顿,最终忍不住摇摇头好笑地后退一步:

“令尊还真是……中气十足。”

青霜山的第一重剑招一共有五式,前面三式穆因已经掌握得很娴熟,唯有后面两式他使出来稍有迟滞。

顾承宴正在纠正他的姿势,本来都快讲完了,却突然被人打断,穆因当然拉长了脸、老大不高兴。

他皱皱鼻子,低头踢了一脚草场上的小石头,“……老头好烦。”

顾承宴摸摸小孩脑袋,轻笑着收走他的小木剑,“快去吧,他再这么骂下去,王庭的马儿都要惊了。”

穆因撅了噘嘴,磨磨蹭蹭往王庭外面走。

这时,赛赫敕纳终于放下了吃差不多的樱桃,拍拍手跟着站起来,他走两步上前,瞪穆因背影一眼,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揽住顾承宴腰:

“那牙勒翟王不是死也不愿意来有‘阿利施部’的王庭么?乌乌,你教了那小子什么主意,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原来穆因第一回的鹰讯送到极北,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回音,眼看库里台议事在即,不能再耽搁,顾承宴就给穆因叫来,教了他一个损招——

“也没什么,”顾承宴往后一仰,干脆靠在了赛赫敕纳胸膛上,“只是让他用了个激将法。”

“激将法?”

“嗯。”顾承宴远远看着穆因走出王庭,也忍不住闷笑着凑到赛赫敕纳耳边,悄声给他讲明:

其实也没多复杂,就是让穆因再传一次鹰讯,只是内容上与之前不同——

“你阿塔最在意什么?”顾承宴问穆因。

穆因想了想,回答道:“那牙勒部的声望、他自己的名声,还有家族的荣誉之类的,反正就是爱面子。”

顾承宴想了想,拍拍小孩肩膀,让他往他爹最在意的东西上使劲儿,最好能激得他亲自来王庭。

穆因想了想,遂在最新一封鹰讯上极尽辱骂之能事,说他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就入赘阿利施部,管别人叫阿塔、给别人当女婿!”

……

“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穆因也很了解他阿塔,”顾承宴弯着眉眼,“翟王收到这样一封信,多半要气炸。”

在那牙勒翟王眼里,阿利施部就是他们的敌人,小儿子再胡闹也罢,怎能认贼作父?!

这简直就是将他的脸面丢到牛粪上,然后还拉着马蹄来回踩着践踏。

这不,一剂猛药下去,那牙勒亲王根本忍不了一点,直接带着三百余精兵前来抓人。

只要能破例这一次,那往后肯定还能破例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

“走吧,”顾承宴摸了摸赛赫敕纳放在他腰间的手背,“再吃醋也罢,我们也不能当真让穆因被他带回去极北草原上。”

赛赫敕纳挑眉哦了一声,然后讶异地看向顾承宴:“哦,原来乌乌你知道我在吃味呀?”

顾承宴好笑,知道,哪能不知道——

小狼崽那张脸垮得唷,耷拉的眉眼都快赶上长眉老翁,蓝眼睛嗖嗖发着眼刀,还以为他没看到。

“穆因几岁你几岁,”顾承宴捏捏他鼻尖,“他十五,我看你也就最多五岁,不能更大了。”

赛赫敕纳给哼了一声,搭在他腰间的手也跟着用力掐了下,惹得顾承宴嘶了一声。

“狼两岁就成年了,”赛赫敕纳勾起嘴角,一本正经,“五岁已经很大了。”

顾承宴:“……”

行,臭小狼还会与他强词夺理了。

“好好好,大大大,”顾承宴打了他手背一下,“那这位‘成年狼’,能不能拿出个狼主样儿?”

赛赫敕纳嘿嘿乐,与顾承宴打打闹闹地穿过王庭一圈圈拍开的毡帐,来到了西北角穆因所在的方向。

那牙勒翟王年近五十,是个身形魁梧健壮的黑汉子,他们到的时候,翟王正拿着马鞭在追穆因。

穆因本就灵活,在青石和柏树间闪转腾挪,再用上他最近跟顾承宴学来的基本轻功,翟王愣是抓不到他。

那牙勒的其他勇士围在旁边,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人群团团围着,倒做成个摔跤场的模样。

穆因一边跑、一边还嚷嚷:

“就你小心眼儿!我都不计较了,你还咬着不放,要不是狼主和遏讫,我们能有现在的平安日子吗?”

“你躲在极北算什么本事?当年就该给事情解释清楚,如今证据都没有了,你还装!”

翟王被他骂得心头火起,也忍不住破口和他对骂起来,“臭小子!要不是你!我能这样吗?!”

“你不好好在部落里面待着,非要跑出去闯祸,又是盗窃被抓、又是让你哥哥的亲事告吹!现在还丢脸丢到王庭里来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多活两年!”

穆因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看见他师父师娘终于来了,便一个猫身躲过父亲挥来的一鞭、蹿出人群。

他能在极北闯这么多祸还好好活着,身上是有些逃跑的本领在,而且该说不说——运气也不赖。

穆因一下躲到了顾承宴身后,然后手拽住他的一截袖摆,声音极大地喊了声:“师父救我!”

那牙勒部亲王本是怒气冲冲扬起了鞭子,但看见两个生人还是愣了愣,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明显是汉人模样。

因为阿利施部的缘故,他这些年甚少来王庭走动,也没见过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不过小狼主和他这位“继承”自老狼主的汉人遏讫,他还是多少有所耳闻。

翟王胸膛起伏,大口喘了几口气后,犹犹豫豫拜下,“主上,遏讫——”

赛赫敕纳没说话,顾承宴点点头:“您客气。”

那牙勒翟王行完这个大礼后起身,他皱眉看了看躲在顾承宴身后的穆因,然后拱手抱拳解释他此行的目的:

“孽子顽劣,留在王庭只会给您二位徒增麻烦,还是让我带回去约束管教吧。”

穆因撇撇嘴,探出个脑袋拱火,“你不都宣称与我断绝关系了么?我现在没有部落、是个野牧人!”

翟王气得头上青筋直冒,却还要顾及狼主他们在此,不得不压着火,耐心解释道:

“那只是一时说的气话,你还是跟为父回去,好好跟着你几位师父学本事,将来好成家立业。”

“我才不回去!再说我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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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因冲他吐吐舌头,“我师父是大遏讫,他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

翟王一愣,愕然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也抓住这个机会,笑盈盈对着那牙勒翟王一拱手,“您难得从极北过来,不若留下用顿便饭?”

翟王当即摆手,想要拒绝。

“穆因救过我性命,”顾承宴哪会让他找借口,直接堵住他的退路,“您是他的阿塔,我还没好好谢过呢。”

赛赫敕纳适时点头,虽是沉着眉,但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我与乌乌分离一年,也多亏有穆因,在雪山别院照顾。”

穆因眨眨眼,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

赛赫敕纳去只搂着顾承宴,向那翟王发出邀请:“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的旧事,老梅录都和我提过,难道您就甘心这样无端背负骂名、蒙冤一辈子么?”

顾承宴也跟着劝,将穆因和阿利施部的纠纷简单讲了讲,“令郎都能洗刷冤屈,您又有何惧呢?”

“就是,人阿利施部的少爷还专程来给我道了歉,我说老头子——”穆因伴了个鬼脸,“你就不想看阿利施翟王给你跪下道歉吗?”

那牙勒部翟王愣住,半晌后他跺了跺脚、长处一口气,将手里的马鞭一扬丢给他的亲卫:

“去就去!这有什么不敢的!”

穆因忍笑,而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知道这件事已经办成一半了——

只要那牙勒部翟王愿意跟着他们进王庭,那有什么矛盾、误会不能坐下来,在一场酒席上谈呢。

一场不成,就两场,反正草原上多得是篝火会、摔跤比赛和各种喝酒吃肉、跳舞唱歌的盛宴。

经过穆因那事,阿利施部自觉理亏,由赛赫敕纳和老梅录出面调停,他们倒也十分愿意来承办酒宴。

敖力远远看见顾承宴他们过来,上前十分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又转过来,对着那牙勒部翟王一样行礼。

那牙勒翟王有点别扭,他不知对方身份,只以为是王庭巡逻的勇士、还觉得礼太厚。

毕竟有狼主和遏讫在前,他何等身份,怎能受这样的大礼,所以他正准备让敖力起身,那边穆因就绕过来,嘿嘿坏笑着介绍道:

“阿塔,就是这位险些给我沉了钦那河。”

那牙勒翟王:“……”

敖力看穆因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变,他态度坦然、维持着单膝行大礼的姿势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再次诚挚致歉:

“是我一时冲动,着了小人的算计,险些冤枉了穆因兄弟、害他虚惊一场,实在羞愧。只是事涉我额维的遗物,还望您——能谅解。”

本来,那牙勒翟王听着他们前面的话,脸上表情是十分愤怒,觉着阿利施部果然都不是好人,竟然不查清楚就要杀他儿子。

但听见“额维”遗物后,他的怒容又稍消解了些,翟王神色复杂地看敖力一眼:“你额维……”

敖力摇摇头,回头恭恭敬敬看了顾承宴一眼后,将他们前几日查到的蛛丝马迹讲出来:

“额维当年死得冤枉,但……也是有小人暗害的缘故,是我们一时悲痛武断,不是您的缘由。”

他说的这样坦荡,倒弄得那牙勒翟王十分不好意思,他尴尬地呛咳两声,最后俯身扶起敖力。

看着这位阿利施部的少爷憋了半晌,最后那牙勒部翟王还是一扭头大喝了声:

“……穆因!”

穆因正在瞧热闹呢,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的事,便“昂?”了一声凑过来,“干嘛呀?”

那牙勒翟王脸热,身边又没个转圜的亲卫或黑骨头,便也只能欺负儿子。

他一拳头砸在穆因肩膀上,“看看人家!多成熟稳重有担当!你呢?!”

这种话穆因从小听到大,根本不痛不痒。

他伸出小手指掏了掏耳朵,“知道啦知道啦,我反正就是毛手毛脚、心浮气躁,您让哥哥来和他比呀?”

那牙勒翟王更气,挥了挥拳头,狠狠揣了穆因一脚,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愤然了。

顾承宴睨着他的神色,便给远处的老梅录递了个眼神,老梅录便拍拍身边阿利施翟王的肩膀:

“人来了。”

阿利施翟王今日盛装,腰间系了两条红狐尾的要带,火红色的绒尾巴都垂在前面。

金丝缎的毡袍上袖口和裤腿收紧,肩上披了条雪貂毛围,头戴翻檐小圆帽,脚上踩着同样翻革的鹿皮靴。

接受到梅录的暗示,阿利施翟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大大的笑脸迎上去——

“那牙勒老兄!”

他也不管对方意愿,扑上前就使着蛮力给了个重重的拥抱,然后摘下帽子、解下狐尾捏在手里锤了左胸。

脱帽表示敬重,解下衣带意为坦诚,阿利施翟王目光灼灼,“兄弟,昔年之事是我鲁莽,我向你道歉!”

他把那条狐尾皮带往那牙勒翟王那边递了递,“长生天在上,惟愿这是你我弟兄间最后一次误解!”

那牙勒翟王被他抱得人都僵住,瞪着面前的狐尾皮带半晌都没反应。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就连老梅录都忍不住往这边错了一步——

阿利施翟王的脾气也不好,若是拖延太久惹了他不快,那王庭这么多安排也算是白费了。

结果就在众人各自想法避免尴尬时,那牙勒翟王终于动了,他重重出一口气,然后一把抢下那条皮带:

“……哪、哪有你这样的!你到底懂不懂!”

阿利施翟王做的这一套,是表示兄弟坦诚的均坦礼,双方要交换腰带、还要一同在大地上九跪九叩。

“你准备两根皮带是算什么回事?”那牙勒翟王一边气急败坏地解自己的腰带,一边又涨红了脸骂,“你还想反悔不成?!”

阿利施翟王愣了愣,半晌后哈哈大笑起来,又拉过穆因、敖力两个挡在旁边、替他遮住:

“我、我这不是怕兄弟你拒绝我嘛!”

那牙勒翟王咬咬嘴唇,气得翻了个大白眼,颐指气使让穆因给他提着裤子,重新给那条狐尾皮带穿好。

而阿利施翟王也痛快地接过去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扯掉了那多余一条的狐尾皮带、递给敖力收下。

他拉着那牙勒翟王,两人一起在大地上跪下,对着长生天九叩首——

从今往后约为兄弟,相互坦诚、再无隔阂。

九叩首后,阿利施翟王先站起来,然后转身扶了那牙勒翟王,“我就说,兄弟你是最大度的!”

“当年,你既能送出部族萨满,我便知道你有重修我两部之好的心,这些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让他们备下了好酒,还准备了歌舞,筵席都是现成的,怎么样,好兄弟,叫上你的人一道儿来?”

那牙勒翟王看着他,到这一步也明白过来穆因那份鹰讯根本是为了诓骗他过来,他重重出了一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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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部落的勇士可能吃能喝得很!”

“那感情好!”阿利施翟王拍拍胸脯,“酒管够!肉管饱!放开来吃!庆祝我们两部重新交往!”

那牙勒翟王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吹响哨让勇士们进来,而穆因贼笑两声,自己绕到了顾承宴身边。

老梅录看一切都顺利,这时候才上前来,见过那牙勒部的翟王。

“老狐狸,”那牙勒翟王并不客气,瞪老人一眼后直言道:“又是你想的馊主意!”

老梅录却笑着摆摆手,“这个老朽可不敢居功。”

“是师父指点我的哦,”穆因又探出脑袋来,顺手指了指顾承宴,然后幸灾乐祸,“老头,你惨啦,你竟敢说我们遏讫的主意是馊主意!”

那牙勒翟王:“……”

顾承宴笑,打了下穆因手背,转过头来看着翟王温言解释了一道前因。

然后他弯下眼,看看这两位翟王:

“我觉着两位都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既然彻查下来误会和暗害居多,倒不如坐下来给话说明白。”

“而今草原各部和乐,牧民们安居乐业,不好再因一点小事而起征伐冲突,二位以为如何?”

阿利施部翟王当然表态,说他肯定是愿意不打仗的,而那牙勒翟王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有些唏嘘:

“当年送出萨满,我便有休战修好之意……”

只可惜阴差阳错,竟是旧怨添新仇,反而将两部的关系弄得更僵,彼此都给对方推远。

“是啊,当年我多仔细查查该多好,”阿利施翟王也跟着有些遗憾,“是我莽撞。”

“也是我这些年太过计较记仇了……”那牙勒翟王低下头摇了摇,“也太注重面子……”

老梅录看着他们,适时打断、给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旁敲侧击地提了提库里台议事。

那牙勒翟王看着是个壮汉,但其实心思很细腻,不仅是他,来前他的乌罕特也提醒过——

“你此去王庭,狼主和梅录多半会问你对库里台议事的态度,无论旁人如何,你得考虑清楚,你的态度代表整个部落。”

王庭十二个部落,算是起来和堂上这位小狼主比较亲近的是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还有心怀感激的乞颜部。

之前他们和阿利施部有世仇,所以多半不会考虑参与库里台议事,如今能三言两语化解宿怨、结了均坦,倒……还可以去库里台观望观望。

只是新旧狼主交替,他们只听闻对札兰台部一役赛赫敕纳赢得漂亮,但却不知这小狼主对草原未来的打算。

——是循着老狼主那套制度继续走下去,还是要另起炉灶重新做出一套新制度、刑律。

或者更极端些,像札兰台、乞颜等部那样,直接往……汉人的方向靠拢。

那牙勒翟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顾承宴背影,他只来王庭这么一会儿,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位汉人遏讫对狼主的影响力。

若……他要带着狼主走中原皇室那一套,让各个部落定居、盖房子之类,又要怎么办?

其实这问题已经困扰了草原许久,也不是赛赫敕纳新承狼主位才出现——

同为戎狄,西戎在如今草原西南境建国,还似模似样地学着中原汉人修筑了富贵华丽的国都、高耸的城墙。

西戎贵族们兼收并蓄,既从中原学习汉人官制、税赋,还从西域诸国学了商贾和庄园分地之术。

然则繁华不过百年,便被中原汉人联合西域、波斯剿灭,整个王族都被覆灭、贵族们死的死、逃的逃。

一些侥幸脱逃的在西域诸国的帮助下重新组成了聚落,然后收编了西北境上许多小部族,成为了如今戎狄十二部中的不古纳惕部。

有西戎的先例在此,草原未来何去何从,素来都是历任狼主即位后交锋的要点:

先狼主沙彦钵萨较为因循守旧,对汉地文明仅停留在有兴趣上,而且这种兴趣是以他自己的利益为先——

像是汉人娶男妻这条,他要中原王朝的国师和亲,也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色|欲。

像他对各部征收纳贡,也只是贪图安逸,并非是真的接受汉文化,想要学中原的赋税制度。

而在他治下的各个部落,也因与沙彦钵萨的亲疏远近关系,各有各的不同主张。

如巴剌思部、阿利施部,这些称得上是狼主旧党的部落,就偏向于守着草原的规矩。

而远在西北的阿克尼特部和他们那牙勒部,也同样觉得草原现在的规矩就很好——逐水草而居、王庭和各部翟王之间只是会盟关系的松散聚落。

但有些部族可能就会在库里台议事时提出:希望能够仿汉制,甚至是更进一步,加强王庭和狼主的权威。

“两位先宽坐,”老梅录点到即止,给人分别引入坐席后,又笑着指指西南方向,“今日盛宴,还有人要来,我去迎迎。”

“……还有人?”那牙勒翟王问。

“是捏古斯部,”阿利施翟王帮忙解释了一句,“早来了鹰讯说要来拜访,今日也算赶巧。”

见那牙勒翟王沉默、不再说什么,赛赫敕纳便拍拍手,吩咐下去开宴——

日落的钦那河畔擂起皮面鼓,一声响亮的吆喝后,簇簇篝火被王庭弓|弩手在远处放火箭点燃。

一簇簇橘黄色火苗蹿得老高,倒映在日暮红霞染满的河水里,倒像是红绢上点满了金穗花。

手鼓、铜铃阵阵,琴师拨弦弹奏起欢快的乐曲。

王庭的勇士们换上了摔跤时候穿的盛装,和附近的牧民姑娘、各部的舞女们一同迈着舞步上场。

勇士们跳着鹰步舞,姑娘们提着裙摆穿梭其中,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儿童跟着乐曲在拍手。

阿利施翟王并没吹嘘,为了这场盛宴他们部落烹羊宰牛,肉盛满大大的铜盘、酒灌满半人高的酒缸。

那牙勒翟王一直紧绷着,看了一会儿歌舞、喝了两轮酒,才慢慢放松下心情,与众人说说笑笑起来。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同席,两人见他放松下来,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觉着这一回的精心布置没白费。

“臭小子,”那牙勒翟王攮了穆因一下,“我怎么听着刚才——你喊大遏讫……‘师父’?”

穆因嘿嘿一乐,将他与顾承宴的前缘细细道来,末了还补充一句:“遏讫可厉害了!”

那牙勒翟王听听就过,根本没往心里去。

——中原汉人在他的印象里分明好不经打,更别提像是大遏讫这样送过来和亲、长得眉清目秀的纤细男子。

他只觉得小儿子是在胡闹,但也不好明说什么,只能拍了穆因一巴掌,“尽胡闹!”

穆因不服气,还想分辨一二,但老梅录已经带领一众捏古斯部的人走来。

捏古斯部与那牙勒部一样,都是戎狄十二部里的悍部,多出猛将、骁勇善战,代代都有巴图鲁。

只是捏古斯部多出神射手、出摔跤好手,他们来的这群勇士身形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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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最前是一对孪生兄弟。

他们的胳膊极健硕,跪下行礼时鼓起来,看着都有穆因的两个脑袋那么大。

“主上,遏讫。”

“这是捏古斯·康,”老梅录分别指着他们介绍道,“这只捏古斯·沃,是部落的两位少爷。”

康是戎狄语左、左边的意思,沃则相反是右边。

这两兄弟的名字正好是左右,顾承宴端起酒碗,借机仔细端详了片刻,发现那位叫康的少爷,左眼下面有一枚黑痣。

赛赫敕纳让他们起身入座,由老梅录去说那些麻烦的客套话,他只管给顾承宴夹菜吃。

捏古斯部勇士坐下来后,康、沃两人先看了看那牙勒部翟王,目光转了一圈,又投向主座。

顾承宴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赛赫敕纳却浑不在意,照样是浑然忘我地给他挑着鱼刺。

今日这些鱼是敖力带人去钦那河上网的,大大小小、种类繁多,就是做得不算精细。

乌乌嗓子眼儿那么细,可不能被刺扎了。

赛赫敕纳一边挑、一边想,不知道想到什么,看顾承宴一眼,蓝眼睛扫过他的喉结,然后耳根就有点烫——

真不知道,乌乌是怎么能含进去的。

捏古斯家的左右兄弟目光灼灼,年龄也大抵在个二十上下,顾承宴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但多少有些臊。

他推了赛赫敕纳一下,“你自己也吃。”

言下之意,就是盘子里面已经堆起来了,别再这么多人面前做这种惹眼的事。

但赛赫敕纳对此非常不赞同,他疼老婆、宠老婆,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狼崽哼了一声,不仅没收敛,还故意屁|股一挪,整个人挨挤到顾承宴身边。

“……”顾承宴睨他一眼,不动声色往旁一躲。

赛赫敕纳皱眉,也跟着再挪。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没一会儿就从主座席的中间蹭到了左侧,眼看都要从毯子上掉出去了,赛赫敕纳才好笑地一把揽住顾承宴腰、凑过去与他小声咬耳朵:

“乌乌跑什么?”

顾承宴看看他俩不成体统的歪斜样子,只能转过银筷没用过的另一头夹小狼崽鼻子:

堂堂狼主,能不能拿出点样子,没骨头一样贴着他算怎么个事儿?

他俩这儿眼神交锋,下面那牙勒部翟王却看直了眼,半晌后才回神猛灌一口酒。

那劲头唬得穆因都一愣,“阿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牙勒部翟王抹了一把嘴,捏着腰间交换过来的狐皮带,“只是有点想你额维了……”

其实那牙勒部当年和阿利施部交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利施翟王对待妻子的态度让那牙勒部翟王不舒服。

如今看着狼主和这位汉人遏讫这般,那牙勒翟王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动不动就拧他耳朵的乌罕特。

除了他们父子在嘀咕,捏古斯部那俩兄弟也在小声交谈,左兄弟压低了声音:

“……怎么没看见什么女奴?”

“可能是这种重要的场合,她上不得台面吧?”右兄弟声音更轻,“那时候先狼主宴饮,也只带大遏讫啊。”

“也是,那一切还是按计划进行?”

“嗯,按计划进行,我们不能让札兰台部那些小人抢占先机,否则日后我们部落在王庭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两人点点头,与身后几位勇士交换眼神后,就仰头大口灌下酒,起身拱手跪到正中:

“主上,您新继狼主之位,我们部落没什么可送的,就带来了数把捏古斯良弓。”

捏古斯弓草原闻名,制作一把需要三年时间,单是弓体主干就需要挑选优质木料干燥一年以上。

再铺上准备好的牛角、牛筋以鱼鳔胶粘牢,最后用千股、百股的韧线缠绕,做出弓弦。

捏古斯弓的弓弦经得起千锤百炼,散开来每一根都又柔又细,但拧在一股就是刀割不断、火烧不烂。

等弓弦制好后,还要给整个弓体涂上丹砂矿漆,捏古斯部所在的红岩山附近,可有许多五彩石矿。

有这种无坚不摧的良弓劲|弩|在手,也难怪捏古斯部出了许多神射手,真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闻言,赛赫敕纳搂着顾承宴坐回来,只是手搁在他腰间就没松开——乌乌休想逃。

“不过,”左右兄弟又继续言道,“除了献给主上的,我们这些弓并不是白送的。”

“哦?”赛赫敕纳挑眉。

“怎么?难道你们来贺狼主即位,带来贺礼还要谈条件么?”阿利施翟王问。

左右兄弟摇摇头,先吩咐身后的勇士将他们带来的弓抬上来,其中有几把上白漆、贴黑牛角的是单独拿的——明显就是给赛赫敕纳的。

其余上丹漆、墨漆、黄漆的,大小不一全部并在一处放在筐里,由两个勇士抬着上前。

“中原不是有句话么?”左兄弟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宝马赠英雄,良弓配良将’,我们部落商量过了——直接赠与不若做个彩头。”

“什么彩头?”赛赫敕纳挑眉。

“我们合共带来了三十名勇士,也有三十把良弓,所以想邀各位王庭各位勇士比试一二——”

“若赢了,我们便以良弓相赠,若不能,那便抱歉了,这些弓我们还会带回部落去。”

捏古斯左右兄弟表面上说得很客气,但实际上这行为可称不上恭敬,还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老梅录皱了皱眉,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赛赫敕纳凑过去,轻声与顾承宴咬耳朵,“捏古斯部与札兰台部不和。”

“……嗯?”顾承宴有点意外,重复一遍确认道:“札……兰台部?”

赛赫敕纳点点头。

那就奇怪了。

小狼崽刚刚带领王庭联军和两部勇士打败了札兰台部,捏古斯部应当是无条件支持臣服,怎会……带着良弓前来挑衅。

顾承宴眼珠一转,忽然有了猜测:

或许,是和札兰台·蒙克送的女奴有关?

赛赫敕纳收下一个女奴的流言从南向北传,他在王庭都误会了一段时间,那捏古斯部等在西北的部族,只怕也知道得更晚。

以当时流言所谓的——狼主收下了个貌美波斯女奴的情况来推断:

捏古斯部多半以为赛赫敕纳要抬波斯女奴做遏讫,或者像是先狼主一样,为美色所惑。

就好像中原京城的高门世家总喜欢往宫中塞自家的女儿一样,草原各部也害怕狼主身边有仇敌送来的女子。

所以今日捏古斯兄弟此举,一则是挑衅,二则是扬威震慑,意在告诉赛赫敕纳和王庭——他们捏古斯部也不好惹。

这话他也不好在当下这种情况与小狼细讲,只能凭情况定夺、见机行事。

阿利施部作为先狼主的部族,自然有很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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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站出来,纷纷扬言要迎战。

捏古斯兄弟对视一眼,却又提出了一个条件:

“虽说是比试,但草原上摔跤也是没个轻重的,我们丑话说在前面——生死伤残难免,诸位只要下场应战,那就不得寻仇殃及部族。”

“我们捏古斯部是来恭贺的,并不是给狼主找麻烦挑事的,各位若是怕,便可不下场。”

草原汉子哪里受得住激,他们越这样讲,想要下场的人也越多。

本来敖力也要上前,但被老谋深算的阿利施翟王拦住,让他先观望两场再做打算。

于是第一个上前的就是一名巴剌思部的勇士,他挑中了一柄丹漆长弓,对手是一个魁梧健硕的大高个儿。

两人抵脚站好,双双摆出了摔跤的姿势。

老梅录隐约瞧出不对劲,站起身想阻止,但捏古斯兄弟已经抢先一步喊出了“开始”。

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巴剌思部的勇士就摔在了地上,而且是两眼一翻毙了命。

宴会的歌舞顿时停了,周围的舞女都尖叫着逃远,就连刚才跃跃欲试的一众勇士都骇然地后退几步。

“你……你们!”巴剌思亲王没来赴宴,看着自己兄弟死了,其余勇士都怪叫起来。

捏古斯兄弟却只是耸耸肩,“我们,刚才就说好了——既要比武应战,那便生死有命。”

这下,整个王庭都看出来捏古斯部来者不善。

见众人犹豫不前,捏古斯兄弟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这趟没白来,也算完成了翟王的交待的任务。

而赛赫敕纳正准备起身,顾承宴就笑着突然给小狼摁了下去,他抖了抖衣袍起身,似笑非笑问道:

“那我想请问二位兄弟,只要赢了,弓就归我们么?同一人能挑战你们所有勇士么?”

“有身份、年龄的限制么?”

“乌乌你别……”赛赫敕纳拦了下,但没能拦住,因为顾承宴笑着提了一白剑、款步绕过长案:

“比如我——能应战不?”

第46章

捏古斯兄弟愣了愣,似乎根本没想到对手会有这位,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赛赫敕纳站起身,不大高兴地瞪他们一眼,然后转过来挡住顾承宴,“乌乌别闹。”

刚才捏古斯勇士只用了一招,就杀掉个巴剌思勇士,别人怎么样他不管,但顾承宴不能涉险。

顾承宴拍拍他手背,示意他不用慌,眼神却越过他看那俩兄弟,“你们还没回答我的话。”

捏古斯部的领地虽远在西北,但他们对这位汉人遏讫还是多少有所耳闻——

先狼主不惜大军压境也要从中原掳他来和亲,现在这位更是下了两回九旒令要找他。

于是捏古斯·康赔笑着摇摇头,“遏讫,您身份地位尊贵,若是伤着您,我们没法向狼主交待。”

顾承宴哦了一声,“那我要是坚持呢?”

捏古斯·沃讪笑一声,挠挠头,“您那身板……只怕是挡不住勇士一击,遏讫您别消遣我们了。”

赛赫敕纳也点点头,抓住顾承宴手臂轻声道:“乌乌很想要那些弓吗?我去。”

顾承宴摇摇头,他当然不是想要弓。

捏古斯弓确实万里挑一,但王庭的工匠师傅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良弓,他只是不想他家小狼丢面子。

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发生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各部翟王也会因此看人下菜碟。

别人看没看清顾承宴不知道,但他知道捏古斯勇士用的这一招,是寸劲和擒拿的变体。中原武林也有人这么用,在近身|肉|搏时一击制敌:

以掌为刀,发寸劲时转而为爪,从背后大椎骨往下两指的位置抓紧去,拎起最脆弱的第二、三块脊骨向外一拉——就能瞬间杀人于无形。

这法子最早是西戎在用,西戎覆灭后分别向南、向北传到了中原和草原。

乌仁娜说过,这是西戎贵族虐俘取乐时发现的一种折磨人手段,叫做断骨,让人像牲畜一样瞬时毙命。

有些命大的俘虏和奴隶在被折断了脊椎骨后,还能存活一段时间,只是手脚失去知觉、浑身瘫痪。

西戎贵族就学了中原人彘、骨醉之法,将他们的四肢和大部分的身躯削去,仅留下脑袋泡到酒坛里赏玩。

捏古斯部的领地在西北,地缘关系上与西戎的旧领地以及有西戎后裔的不古纳惕部很近,他们会此法也不奇怪。

“没事的,我有把握。”顾承宴让小狼崽放心。

赛赫敕纳睨着他欲言又止,但顾承宴已绕过他,款步走下主桌案——

“若我挡下了呢?”

“什、什么?”

“你刚才说——”顾承宴负剑在手,“你说凭我的身板,根本挡不了你们勇士一招,若我挡下了呢?”

捏古斯·康咬咬牙,“那就算您胜了。”

顾承宴笑,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捏古斯部那勇士根本看不上顾承宴这样的,等他走过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

顾承宴倒客客气气与那勇士拱了手,然后挪步踩稳,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勇士哼笑,上前就直攻顾承宴身后,他出手是快,但顾承宴有轻灵身法,侧身就闪躲过去。

一击不中,勇士皱了皱眉,转手再掏,可顾承宴再次矮身,又一次绕过了他。

两次都没能放倒对手,而且还是个看起来这么弱小的对手,勇士脸上无光,就连围观众人都发出了嘘声。

他瞪着顾承宴,不知对方用了轻功,只当是运气好,或者中原人娇小、方便闪躲。

勇士思虑再三,决定伸展双臂、防止顾承宴闪躲,一下扑上前就要将这中原人立毙身前。

顾承宴一直在观察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他着急,便突然以一白剑连点在他肩上:云门、气舍二穴。

勇士只觉手臂一阵麻痒,还未反应过来,顾承宴就矮身与他错开,根本没让他沾着一点儿边。

顾承宴内劲溃散,也经不得长时间的消耗,趁勇士因惯性向前扑,他一白剑在手转了个剑花、以剑柄点勇士后背。

他没用多少力,只以寸劲急送,勇士感觉被人从后重重推了一把,然后就脸朝下狠狠摔在地上。

面庞、手脚、肩膀全部着地,无论是按照哪种戎狄摔跤规矩,都已是输了个彻底。

顾承宴收剑,挪步垂首看向勇士:“你输了。”

勇士满脸不可置信,仰头看他时脸都憋红了,又是羞愧又是难堪,“……再来!”

顾承宴却不和他打了,默默后退一步道:“刚才你们不是说了,只要我能挡下一招,就算我赢么?”

“我如今,可是已经挡下了他足足三招。”

捏古斯兄弟早看呆了,直到顾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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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问,才恍然回神叫住那个勇士、让他退下。

勇士在一片嘘声中讪讪下场,顾承宴则回头让巴剌思部的勇士去取走那柄长弓。

“怎样,还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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