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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 嘉衣 429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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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撄宁叉着腰颇有气势的逼近,那?孩子还要再跑,但左脚跛着不大利索,一扭身摔了个趔趄,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

他瞧上去也就八九岁,穿着洗到翻角的外袄,裤脚连腿都盖不全,伶仃的一截脚踝露在外面,被风吹的泛着青,和?方才笑的最嚣张的两个公子哥儿对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撄宁脑海里有了个大概齐的念头,瞧他挣扎两下还没爬起来?,略一犹豫,伸手拽了把。

没成想这小子过河拆桥使得比她还熟练,刚站起身倚到墙上,就梗着脖子瞪她:“不要你假好心。”

“你要有骨气就再摔一次好了,这次我?不扶。”撄宁才不惯孩子毛病,自己被石子弹了脑袋还没跟他计较呢,好心拽了他把还要被反咬一口。

话音刚落,街上走来?个人影。

宋谏之今日穿了身黛色衣袍,逆着光站在巷口,稀薄的日光在他鼻梁和?长?睫处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一双眼闪着微光,通身写?不完的矜贵,就这么一站,便将春日雨后的寒气尽数带到了长?巷中。

他脸微微偏向?撄宁,没有说话。

撄宁倒顾不上管他,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酥饼摊前的人十几个,偏偏打中了自己,不审个一二三出来?,她这个地头蛇当得也忒没脸了。

这么想着,她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较上了劲儿,气呼呼的说:“你摔呀。”

李岁将下唇咬的发?白,垂下眼犹不放弃的反驳:“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那?你老实交代,刚才为什么弹我??”撄宁扯着他头顶的发?髻,没用?什么劲儿,但李岁却急了,颧骨上飞了一抹不忿的红,急得两手都用?上了,也没掰开她的手。

他瞪着眼前人,急道:“我?不说,你想打便打回来?吧。”

眼看俩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拌上了嘴,宋谏之眼中浮出一点不耐,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轻扣了下。

撄宁却在此时松开了手,蹲的跟李岁一般高,沉思一瞬,开口道:“他们指明要你弹我?吗?给了你什么酬劳?”

这孩子的拧巴性子,实在不像会为了讨好有钱少?爷动手伤人。但她扪心自问,今日为了和?晋王一道赴宴,穿的很是?体面,随便是?个长?脑子的,找乐子也不会找到她头上。

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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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

她眨眨眼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好一会儿,长?长?的呼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开口:“我?没去过盐井,是?听我?阿耶说的。”

李岁呆呆的点了下头,澄澈的眼眸跟撄宁对望,眼底倒映出松了口气的开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嘴,头一回弯起唇,露出点天真?的笑模样。

“幸好你不是?,你这样怂,肯定熬不过那?份苦的,”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像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自夸,尚带着羞涩,却不明显的挺起了胸脯:“我?就不一样,阿爹说我?是?男子汉了,被他们扔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撄宁心里?难受的像吞了黄连,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一线白痕。

她早知道这世上有千种难万般苦,原以为自己看的够多了。

撄宁长?睫颤颤,不忍心抬头看李岁,心中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最后无措的回过头,想寻宋谏之。

恰在回头的那?一刹,她头顶盖上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摁了下。

像戏弄,也像抚慰。

五十二

内疚烧的撄宁心肝脾肺都不对劲起来,头顶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倒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没抬头看宋谏之,而是?定?定?神,回头望着李岁,压下?嗓中的哽咽,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她话说到半截,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扔’字,声音一低略了?过去?。

官盐开采的雇佣工皆有登记造册,另有地方户政司监察,不会出现李岁所说的情况。至于寻常商贩私下?开的盐井盐田,偷摸赚些小钱便罢了?,绝没胆量闹出人命的。

李岁眨了?眨眼,扣在衣角的手搓了?下?,低声回答:“不是?这?边,在建昌?”

他不大自信的报了?个地名。

“我听大人提过一嘴,记不太清楚了?。那边好多人,回去?会挨打的,不过我不怕,我还要?回去?,阿爹生病了?,我想赚钱买药给他送回去?。”

他说到最后,嘴角微抿,挤出个羞涩的笑。

撄宁收了?眼,沉思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边管事的是?什么?人?”

建昌县属于泸州府的地界,和泸溪相距百余里,临海盛渔,但人口不算多,撄宁也听过建昌巡检上京谏言之事,现在来看,那六百余条人命,大约和李岁说的盐井脱不开关系。

李岁却因为答不出,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我…我没见?过,就是?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裳,拿着鞭子,很?凶。”

他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细细的眉,一边想一边吃力的形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呀。”撄宁起身,轻轻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她从怀襟里摸出宋谏之给的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没给出去?。

这?么?个豆丁大小的孩子,拿着锭银子上街,不招灾祸便是?万幸了?。

她悄悄侧眸瞧了?瞧身后面色冷淡的小王爷,俯身凑到李岁耳边说了?句什么?,见?他摇摇头不应声,撄宁又低声补充了?句:“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听我的,好不好?”

李岁盯着鞋尖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来。”撄宁拉着他的手走出巷子,来到酥饼摊子前。

扁担郎早已包好了?她那半斤酥饼,撄宁转手交到了?李岁手中。

然后蹲下?身,伸出根小拇指到小孩儿面前:“拉钩,不准骗我。”

“我才不会骗人。”李岁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但酥饼还在他手里,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叫他一时间?陷进吃人嘴短的圈套里,话也不那么?硬气了?。

他细细的小拇指勾到撄宁手上,用力盖了?个戳儿,脊背都跟着使劲儿。

“一言为定?。”

撄宁笑眯了?眼,站起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衣角。

李岁小小的手捏着她衣角,见?她回了?头,赶忙缩回手,在前襟抹了?两下?:“我手干净的。”

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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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撄宁心中攒着劲儿,不愿意抬头看他,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小声的说:“要?你管。”

连她想什么?都要?管,他怎么?不去?当玉皇大帝啊?

撄宁想把手里的铜板抛回去?,但又觉得铜板无辜,干脆气势汹汹的揣进了?怀里。

宋谏之看她这?幅一枚铜板都不放过的没出息样儿,微微勾了?一边唇,没有再说话,专心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蠢货就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私盐的吧?”

有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宋谏之侧头瞧着这?只?满脸认真的呆头鹅,蜷起两根指头揪了?下?她的腮帮子。

撄宁却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热切的跟到他身边,小尾巴一样,眼巴巴的瞅着人:“那建昌我们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把那些人救出来?”

“谁说要?去?了??”宋谏之没看她,不客气的反问。

“不去?的话,私盐怎么?能查明白??”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那点侥幸,点明道:“查私盐只?是?个幌子,若不是?那个巡检死的惨烈,死了?六百人而已,半点水花都掀不起,你真以为来这?一趟是?为人命平冤?泸州盐政司近三年上缴的捐输,账目与实际差了?三百万两。”

他的话点到为止,撄宁也不笨,听明白?了?这?一趟泸州行的缘由,表面上是?查私盐整治盐市,实则是?为了?那亏空的账目。

想通这?一点,她蔫了?下?来,嘴上却仍不死心的反驳:“私盐的事都摆在我们面前了?,也不管吗?”

“你能管几时?凡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有出头鸟来定?罪,幕后主使不会露头。建昌的盐场剿了?,明天还会有章平的,潮南的,你管的过来吗?”

宋谏之一番话讲的直白?又精准,却丝毫不近人情。

“但是?……肯定?有办法的。”撄宁停下?脚步,蓝色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宋谏之也停了?脚步,盯着她额上翘起来的细软胎毛,沉声道:“你想要?人人公道没有压迫,可坐在那个位子上,只?在乎党争绝息长治久安。别说死几百人,就是?死几千人,几万人,又有什么?干系?”

撄宁抿着嘴不吭声,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她知道宋谏之说得对,也知道这?尊活阎王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主。

他高高在上,看得清楚尘世?纷扰,却置身事外无所挂牵,铿锵手段杀伐果决,做事全凭自个儿心情,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数。

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拉住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尘土。

撄宁自认是?个通透的性?子,不拧巴,也算懂事,分得清大是?大非黑白?曲直,更胜在有同理心,从不会强迫他人和自己一条心思。

眼下?,她的心思却有点不讲道理。

这?份情绪来的莫名,不应该,也站不住脚,却真切的窝在她心里。

她不自觉地吊起油瓶,结果被宋谏之迅捷的伸手,一把拧成了?鸭子嘴。

“这?么?想帮他们?”他问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了?点热气儿。

撄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点头,但嘴被人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巴眨巴眼。

她管不了?摸不着影的章平、潮南,只?想尽自己所能,管好摆在眼前的事儿,她实在没法子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

宋谏之松开手,望着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坦荡干净的一眼能看到底。

“本?王助你,你拿什么?来还?要?发善心,又要?本?王替你埋帐,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你提嘛。”当牛做马的誓立过了?,还背了?一身的债,撄宁横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了?,有些自暴自弃的把权力交到了?他手上:“要?不你给我记着账。”

晋王殿下?不屑于骗人,但凡他应下?的事儿,无有食言的。

撄宁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记账?你想攒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俯身凑到撄宁耳边,气息微顿,眼见?着她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红,红的跟石榴籽一样,才不急不慢的开口:“今晚先还个利息。”

撄宁猛地抬起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实实在在被捏住了?软肋。

宋谏之看她那副呆样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怎么??装不成你的活菩萨了??”

“才不是?,”撄宁憋红了?脸,心头好似被猫爪子不明不白?的挠了?一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想看自己出洋相,但生不起气来:“那说定?了?,你不准骗我。”

这?话说的有些不识好歹,但宋谏之懒得理她。

左右是?自己也舒服的事儿,才不亏,等她撄小宁振奋精神,将这?恶人咬的哇哇求饶。

她暗暗下?了?决心,气势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趾高气昂的水鸭。

还不等翘尾巴,又听到宋谏之懒洋洋的接了?一句。

“建昌县的盐井,和盐行的总商脱不了?干系,既然要?查,釜底抽薪是?最好的招,我本?来也打算去?建昌的。”

撄宁呆住了?,傻乎乎的抬头望着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了?。

宋谏之却勾了?唇,眸光黑沉沉闪烁,浮出点恶劣的愉悦。这?小蠢货的豆子脑袋,哪天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他欣赏着掉进陷阱的猎物,忽然觉着方才等的那点时间?也算值。

撄宁没有闹脾气,也没有耍赖,只?是?咬住了?自己殷红的嘴唇。

等宋谏之回过头了?,她才呲牙咧嘴的露出真面目,两只?爪子在他身后比比划划,恨不得给他挠花脸才能解气。

他分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偏偏要?等她上钩把自己卖了?,才肯全盘托出,心眼儿多的跟马蜂窝一样,人还坏。

她怎么?就这?么?笨,被算计了?多少次还不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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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抱着满肚子委屈,手上无声的舞得更厉害,只?差打一套拳。

奈何这?厮脑后也生了?眼睛,冷不丁的回过头,她两只?爪子正张牙舞爪的挂在半空。

撄宁硬着头皮顶着他刀子样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尴尬的挠了?挠自己脑袋。

气死人不偿命的晋王殿下?却没轻易放过她,他又抛了?枚铜板到撄宁怀中,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明晃晃的日光,挑着眉一副混账样儿:“怎么??觉得亏了??你又不止这?点事要?求我。”

他眼中除却惯有的讥讽,好似还藏了?点笑意,撄宁疑心自己看错,面上却涌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她小声嘟囔:“你怎么?知道?”

宋谏之懒得回答她这?个蠢问题,她那点心思在他眼前,和透明的没什么?两样。

方才和那小孩嘀嘀咕咕,又咬耳朵又拉钩的,不就是?想把人留到身边吗?

“想留下?他?”宋谏之睨她一眼:“说两句好听的。”

话音刚落,他胳膊上就贴了?个圆脑袋。

撄宁挂在宋谏之身上,使劲蹭了?蹭。

架势是?摆足了?,可惜她奉承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嘴唇嗡动两下?,最后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你是?大好人。”

这?话用在杀人如麻的小王爷身上,不像夸人,倒像讽刺。

五十三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后果,就是她被人摁着圆脑袋推开了。

撄宁犹不死心,还?想再往上凑,但晋王殿下一个眼刀子飞过来,吓得她松开手,不自觉立在了原地?。

等她懊恼的回过神来,宋谏之已经走远了,他身高腿长,又没有等人的意思,撄宁哼哧哼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好不好?”撄宁不敢扯他袖子了,只能巴巴的探了圆脑袋去问:“他从建昌来的,知道盐井的位置,说不定能帮我们忙呢。”

宋谏之却神色冷硬,好像那瀑布底下安身几百年的石头,油泼不进水泼不进。

任撄宁呆头鹅一样的抻着脖子,却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

撄宁有些气馁了,她知道宋谏之肯松口就是有戏,但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没长全,实在猜不到他想听什么。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脚上踢了块小石子,咕噜咕噜的滚到一边。要不是现在在街上,她恨不能也?学那石子,就地?滚上两圈。

撄宁全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存了赖皮的心思,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我干脆下辈子托生成你?肚子里的蛔虫算了。”

她这话说的可怜巴巴,蛮能招人怜爱。

奈何眼前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百毒不侵的金身阎罗,不光眼神冷冰冰的,嘴上也?不饶人。

他懒洋洋的掀了眼,看她迈着两条小短腿跟的上气不接下气,讥诮道:“嘴笨就算了,腿还?短得跟萝卜一样,你?还?有什么争气的地?方?”

“我不争气,你?聪明,那你?教教我嘛。”撄宁一边安慰自己,才不跟这幼稚鬼计较,一边又在记仇本上默默给?晋王殿下添了笔小账。

宋谏之冷淡的斜她一眼,这小蠢货满脸写着言不由衷,却还?以为自己狐狸尾巴藏的很好,小眼神生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没见?过这般能躲懒的人,求人还?要人亲手教。

宋谏之懒得理她,脚步不停的拐了弯。

眼看还?有两个?岔路口就到聚香坊,撄宁这下真的急了,正?好路过一个?无人的拐口,她恶向胆边生,快跑到晋王前头,揪着他的前襟,把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扯得垂下头,垫着脚亲了上去。

她这一下使了蛮劲,气势汹汹的,不像亲吻,倒像打?架。

她那点为数不多的经验全是宋谏之教的,也?有样学样,笨拙的伸出舌尖去舔,结果舔在了他温热的唇上。

撄宁气息不稳的落下脚,轻飘飘的好似踩在棉花上,脸颊到耳根飞了一抹红,胸口也?跳得厉害。

她烫手一样松开宋谏之的前襟,抿了抿唇,声音低到听不见?:“定金,这下可以了吧。”

她站在巷口里,小王爷生了副肩宽背挺的好身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被?挡住了,眼前只有他那张漂亮到不合理的脸。

下一秒,她松开的腕子就被?人擒了回去,下巴颌被?捏着往上一抬,两片薄唇狠狠碾了过来。

撄宁为她一时生出的恶胆买了单,她晕乎乎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滑入口中的舌搅散了思绪。

不光唇舌,连吐息都?是滚烫的。

宋谏之攥着她的尖尖的下巴,一寸寸侵略、舔舐着温软的口腔。

撄宁被?攥住的指尖隐隐发着抖,无措的搭在他的虎口处,这吞吃的力道令她站都?站不稳,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宋谏之却借势往前,压得更?甚,

她只觉热血一阵一阵的往头上涌,脸颊烫得惊人,乌溜溜的圆眼睛也?笼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她想低头,但无处可藏。

宋谏之展臂折过她的腰。

两人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处,呼吸纠缠,心跳此起彼伏,撞出不同的拍子。

撄宁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头昏脑涨的没了章法,宋谏之看上去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凌厉漂亮的眼尾勾出一痕,近乎妖冶的艳。

没人知道他血管里横冲直撞的焦躁,和混杂在浅尝辄止间的不满足。

那股难以餍足的躁郁,在唇齿间蔓延开,刀片一样刮过他的脊骨、筋脉,催生出无法克制的暴戾的征服欲。

等他终于放开手时,撄宁下巴颌已经印了两个?红红的指印,她垂着眼,呆愣愣的望着宋谏之衣襟上那个?小褶,喉头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

她避开了宋谏之的视线,却关不上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他落在耳畔的低笑,简直要钻进耳朵眼儿里般的样。

“学会了?”

他没说要学什么,只问一句‘学会了?’,却叫撄宁红了眼角。

她恶狠狠地?抬手搓了一把,想把那股痒意压下去,但指骨都?在隐隐发着颤。

“我才……”

‘不要学’三个?字被?撄宁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顶着晋王殿下如有实质的眼神,脑袋虽然烧到快要冒烟儿,但也?分的明白?什么时候可以耍赖,什么时候应该卖乖。

&quot;学会了,”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那你?就是答应我了,等下回来,我就去领他。”

宋谏之哼笑一声,没有说话。

撄宁没做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买卖。

她脸皮实在没有这厮厚,说完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只能故作坦荡的抹了抹嘴,强行忽略那濡热的湿意,一马当先的走到前头。

全程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直到进了聚香坊,面上热度才将将降了下来,老老实实跟在宋谏之身后当条称职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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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府提前约好了二楼的包间,时间定在巳时一刻,但要和晋王碰面,谁又敢真拖到时辰才赴宴?

盐行三个?总商早早就在包间里候着了,见?晋王殿下领了个?姑娘来,原本只当是他在泸州寻得新宠小伴,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直到徐知远说了句“问王妃安”,他们才如梦方醒,你?一言我一语的道着好。

撄宁确实生了张极正?经的冷脸,但即便在民风淳朴规矩不重的泸州,也?没见?过哪家大夫人轻易抛头露面的。偏偏这俩人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怪不得他们想到了死胡同。

菜品都?是聚香坊的招牌,撄宁上次来吃还?是中蛊的时候,半点印象都?没有。

眼下见?了这满桌子的菜,小眼神不争气的发了直,好像见?了青菜的兔子,她只能竭力按耐住想动筷子的手,等到三家总商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寒暄话,终于如愿以偿的上了手。

满场六个?人,就她一个?没心事的主儿吃的痛快。

三家总商还?不等动筷子,就被?宋谏之一句话噎的没了胃口。

“本王前来查什么,你?们心中有数,”他谁也?没看,修长干净的指节扣在案上,轻敲了下:&quot;本王只问一句,盐政司库银为何亏空至此?&quot;

盐行三大总商,为首的是何仲煊,眼看其?他俩人都?沉默着,徐知府也?称职的当了哑巴,他不得不冒头出来回话:“殿下何出此言?您何时去的盐政司?”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且不说盐政司库银亏空是真,账面上又三十六万两,实际库里连个?零头都?不到。就单说王爷何时去的盐政司,哪里需要通知他?只是盐政司守卫里有他们的人,并未通禀过此事,他这莽失的问话,反而一下子透了底。

果不其?然,晋王话都?懒得回,连眼风都?没分给?他半点。

何仲煊心跳的失了序,面上却强装着镇定,艰难的开了口:“草民失言,只是盐政司的库银,并非草民有资格插手的,我们只管盐行的进账出账,除却契约定好的一成利,其?余的尽数上缴到盐政司,上头的事儿,草民也?不知道了。”

“殿下,不是草民藏着掖着不愿如实相告,只是我们累死累活,也?不过挣个?辛苦钱罢了。”孙总商皱眉叹了口气,帮腔道。

“你?们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所以过去三年,泸州盐政捐输对不上数的一百七十余万两,你?们也?是一概不知?”

宋谏之眸色冷淡,流露出的眼神却比冰刀子都?冷,令人心中发毛。

他瞧上去分明是一副矜贵的少年模样,面如冠玉,眸亮如星,皮相甚至称得上昳丽,但三言两语间透出的威压,让人不得不记起,他今日所得,是从疆场杀搏,刀山血海来的功名,而非宫中泼天富贵滋养长成。

何总商藏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理智告诉他该装作惊诧的模样,但他扯了扯嘴角,脸皮已经僵的动弹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草民也?有察觉捐输账目不对,但并无证据,易盐政使也?不容我们多问,是以,并不清楚。”

“是吗?”

宋谏之眼神锁在撄宁身上,她正?田鼠搬家似的,将绣球乾贝一个?个?夹到自己碗里,堆得小山一般高,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抿着嘴,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

而后殷勤的给?他夹了一个?,用筷子戳进米饭碗里,随即无声的咧开了嘴。

宋谏之面色冷淡的睇着这个?专给?自己泄气的小蠢货,并没把心思分到漏洞百出的盐商身上。

何仲煊却欲盖弥彰的又添了一句:“只是易盐政使他……”

他说到一半,看到了宋谏之抬眸扫过来的一眼。

少年眼神淡泊如水色,什么情绪也?没有,连不满都?没有,像是全不在意他的解释。

易盐政使已经葬身火海,说是畏罪自杀也?好,杀人灭口也?罢,总归是死无对证了。

而活人的优势,就是能把罪责全部推到死人身上。

“您上缴银钱之后,从未动过查账的念头吗?”撄宁听到这竖起了耳朵,侧着头插了句嘴。

“这……草民确实没敢想过查账。”

何仲煊不知一直沉默着的晋王妃为何突然发问,无意识的顺着说了下去。

“这样,”他看着那个?冷着脸的少女忽然唇角微勾,话里有话道:“大约是我没见?过世面,若是我赚的银钱出了手,定要盯着看个?明明白?白?才放心的。”

他一时不察,掉进语言圈套中,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五十四

她这话一出,桌上众人神情各异,瞠目结舌的有,脸色难堪的有,连宋谏之都懒洋洋的抬眸睨了她一眼。

身处风暴中心的撄宁却毫无自觉,低头认真地扒起了饭。

宋谏之看着眼前被戳了个的米饭碗,眼皮按捺不住的跳了下?,多?瞧一眼都是糟践眼睛,干脆长指一拨送到了撄宁眼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谦让的性子,实则这份“谦让”和街巷妇人倒的洗菜水一样,满是嫌弃的味道。

撄宁胃口早在路上就被勾了起来,又没?吃成酥饼。

眼下?虽然?被嫌弃了,却也不恼。

要知?道,之前?这厮不高兴了可是不准她吃饭的,现在罚她多?吃一碗而已。

要是吃不上饭,给晋王殿下?布菜也是一条好门路,不过挂在裤腰上的脑袋得?提紧了。撄宁心里想着,高高兴兴的把碗捧到自己?跟前?,抻着胳膊去够那刚上桌的羊肉汤。

炖了两个时辰的汤面呈现出润泽的白色,香气扑鼻。她凭借多?年经验,稳准狠的插住一颗肉丸,就手往嘴里送。

可惜撄宁生了张经不住烫的漏勺嘴,热气一腾,激得?她合不拢嘴,只能哎呀一声,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顺着自己?前?襟的小帕,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沾了灰。

撄宁把沾了汤汁的帕子解下?来,歪着脖子望向地上的肉丸子,正落在何总商的靴子旁,吃是没?法吃了。

她有些遗憾的咂摸咂摸嘴,目光从桌地底下?移到桌面上,才?发现五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撄宁肩上顶着的脑袋偶然?灵光了一回,明白自己?这是给晋王殿下?丢人了,可肉丸子是无辜的,遂着急忙慌打了个补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适时的叹了口气:“半贯钱只得?八两羊肉,若要浪费了,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少?年轻嗤出声,正似笑非笑的睇着她。

撄宁将那句诗放在嘴里又嚼了一遍,自觉没?有用错,这话不就是用来警醒人的吗?

于是颇不服气的瞪了回去。

却不知?她误打误撞的一句话,敲得?几位总商脸色发青。

何仲煊心中念头过如千帆,强行稳了稳心神,开口道:“王妃说的是,但?您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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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熟悉盐政司的行制,官盐分三行,分管地界虽不同,价却都是官家定的。如果晴日多?,年价定的便低,若像今年这样阴雨不断,价自然?会定高些,所得?利大差不差。”

“至于用人、通贩皆有登记在册。以草民自己?为例,入盐行这十?二年,抛去原料人工,得?利都是雷打不动的一成,余下?的全部交于盐政司,盐政司赚得?多?,草民便赚得?多?,但?也仅此而已。盐政司的银钱流动,可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自然?也不会多?听?多?管。”

撄宁眼巴巴的望着羊肉汤,在伸筷子和晋王的脸面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本心伸了筷子。

她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听?到这儿下?意识歪了头,跟道:“那你?们盐行每年上交的得?利,与账面上的捐输是一致的吗?”

“这是自然?。”孙总商接过了话茬。

撄宁还惦记着他家公子找人弹自己?脑壳的事儿,怕是早就对他们一行有所提防,甚至影响到了孩子的想法,于是眨眨眼忽略了他的回话。

“那问题就是出在盐政使?身上了?”宋谏之扣了下?木桌,冷声问。

他分明是顺着何仲煊的意思说下?去,却叫几人心中一跳,不敢应答。

“这……草民也不清楚。”

宋谏之眼风扫了过去,语气平淡:“泸州人口户籍数连年攀升,可近几年盐行所得?却愈来愈低,又是何原因?”

“殿下?有所不知?,官盐制造精细繁琐,市价略高些。有些地方私盐造制粗糙,定价也低,百姓们手里闲钱不多?,虽然?私盐吃多?了容易得?病,但?生计在先,有私盐渠道,哪还愿意买官盐呢?”

听?到私盐,撄宁一双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孙总商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任谁来也挑不出错。

她又想起宋谏之说过的,建昌盐井和盐行总商脱不了干系,若盐井是他们私下?建的,那为何还要把私盐的事儿捅出来?

撄宁皱皱着眉,钻了死胡同。

可身边这人的脑袋是个值钱的金疙瘩,他说有关系,那便□□离不了十?。

“那总商可知?私盐盐井在何处?你?们身处盐行消息最灵通,不会不清楚吧?”她眼神亮亮的发了问。

何仲煊却面色为难。

他从上桌后就没?动过筷子,约莫今天的饭也吃不下?,光顾着应付这对雌雄双煞的问题了:“小道消息也听?过一些,只是盐政司无法用兵,只能任其搅乱市面。”

宋谏之和撄宁难得?默契的对视一眼。

撄宁喃喃的了开口,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极三瓣嘴的兔子:“你?们只管说便是。”

她冲神色不动的晋王殿下?努努嘴:“能用兵的在这儿呢,让王爷帮你?们缉私。”

对于撄宁给他揽营生的话,宋谏之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回绝。

一只沉默不语的盛总商,却在这时开了口:“私盐,今日能禁明日也能禁,但?只要有人想赚银钱,就屡禁不止,只会白费功夫。”

“那是他们没?见过晋王殿下?的手段,”撄宁话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炫耀之意:“想赚银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这话顺着她的本心,将宋谏之形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凶神。

只见何仲煊犹豫一下?,道:“草民听?下?面的人提过一嘴,风头最劲的私盐盐井就在南湾。殿下?若能惩治私盐,草民感激不尽。”

“南湾?本王知?道了。”

撄宁还在寻思这地名怎么不是建昌,就听?见晋王殿下?应了下?来,于是也不再多?言。

“私盐要缉,捐输也要补。只去年一年,泸州盐政司差的捐输银两便有七十?万两之多?,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五日时间,筹齐。”

宋谏之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在场几人惊出一身冷汗。

徐知?府筷子都拿不住了,只恨自己?多?余出现在这个席面上,饭吃不好就算了,还要平白受惊。

“殿下?,草民能有什么法子?这……实在不能啊。”何仲煊面色苍白如纸。

泸州盐政司和朝上挂着钩,早就烂到了底,每年瞒天过海的捐输账目,大半都送到燕京太子手中,盐政使?和总商也能趁机狠捞一笔。

至于账面与实际捐输不一,户部侍郎是太子一手提拔,自然?会帮忙平账。

晋王这趟南巡,他们三人预先筹算好了。

京中的人已经出手,易盐政使?横死火场,那对不上的捐输账目就成了一笔烂账,他们大可以把罪责全部推到盐政使?身上。

若晋王想要功绩加身,大不了再供一个明面上的私盐井,出去当替死鬼。南湾的盐井是盛总商手下?经营的,提出来充数时,他老大不乐意,还是何仲煊和孙总商承诺匀给他五万两补偿,才?勉强答应下?来。

既能保全自己?,又全了彼此脸面。

谁知?晋王是个不通情理的野路子,谁来查账,会让总商将对不上的捐输补齐?

于情于理都不合。

敢说这话,要不是拿定捐输有亏和他们有关,要么就是半点官场门道都不懂的愣头青。

何仲煊不敢细想,嗓音隐隐发颤:“殿下?便是杀了草民,五天时间……也凑不出这些银两来。”

“五天时间,要么筹足七十?万两,要么提头来见。人头和银子,本王总要见一样。”

宋谏之站起身,不再看众人的神色,话中的意味辛辣极了。

窗外一线日光闪过他的眉眼,凌厉不可直视。

这阵的功夫,撄宁两碗饭已经扒的干干净净,放在桌下?的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肚子,只差满足的往后一躺。

她看晋王殿下?出了包间,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生怕走得?慢了,要轮到自己?付账。

撄小宁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只有十?两银子加一枚铜板,还得?留着买零嘴呢。

包间里只剩下?三人,沉默的像嘴上糊了胶。

孙总商期期艾艾的先开了口:“不若我们将口信送到燕京?那位手眼通天,或许会有法子。”

“愚不可及。”何仲煊面上再不复忠厚老实,他眉心皱起,不耐烦的点破:“五日时间,即便快马加鞭去燕京,一来一回也只是将将够用。况且,你?还还指望那位把到手的银子吐出来?我们都知?道舍卒保车,他更明白,你?猜猜,我们是卒还是车?易如海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真走到那一步,我们的下?场,怕是连他都不如。”

“早说把南湾的盐井交出去也无用,你?们偏不信!”盛总商也来了脾气,他这个盐井供出去,是为了自保。

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怎么办……”

“筹钱。”何仲煊面色阴沉的下?了定论:“这些年吞了多?少?,你?们手里二十?万两总拿得?出来,对外就说是跟下?面商贩借支的,先把这个窟窿补上,再想别?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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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若肯就此罢手,就能彼此安好,他若还不肯罢休,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他的命值钱动不得?,不是还有个晋王妃吗?”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命不值钱的晋王妃,作为满桌唯一一个认真吃饭的人,吃得?小肚儿滚圆腿迈不动,正吃力地跟在宋谏之身后。

“你?等等我啊。”

眼看那厮越走落自己?越远,撄宁蹭蹭蹭小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袖子。

与其自己?走快点,不如一齐走慢点,她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干脆利落的扯了活阎王的后腿。

宋谏之敛眸打量着这个小不要脸的,唇角不由自主的轻勾一下?,周身的寒气顷刻散了。

“南湾的眼睛是障眼法,对吧?”撄宁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早就想好要把这个盐井供出来,那你?要去查吗?”

“查,为何不查?送上门还要往外推吗?”他挑了半边的眉,神色淡淡。

“那建昌的盐井何时查呀?你?还让他们补足捐输,补足去年的也平步了账,还差一百多?万两呢?”撄宁停下?脚步,看着晋王垂眸投下?的一抹青痕,茅塞顿开汗毛直立,下?意识摸索了两把胳膊:“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们把帐全部补齐吧?”

等人以为自己?凑满七十?万两,逃过一劫时,再将新的账目抛出去。

宋谏之根本不是想凑齐捐输银两了事,纯粹打算拖得?他们分身乏术。

逼不死人,也能吊死人。

“不会惹得?狗急跳墙吗?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撄宁忧心忡忡的问了句。

她紧紧抿着两片嘴唇,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的寻思其中的弯弯绕绕。

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宋谏之忍不住上手,把她脸捏的变了形。

开口戏弄道:“咬人就咬人罢,要咬也是挑你?这种吃的白胖的小蠢货下?口。”

撄宁闻言瞪圆了眼睛。

晋王殿下?这张嘴,毒得?与花斑蛇相比都不遑多?让。

她才?懒得?跟这种幼稚的人计较,气哼哼的撂下?一句:“胖怎么了?胖也是我一口一口,辛辛苦苦吃来的。”

而后气势汹汹的蹬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了他前?头。撄宁嘴上说的硬气,一只手却状似无意的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腰。

宋谏之看她木着张脸,强行装的若无其事,手却诚实的量起了腰。

他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压下?去。

五十五

他们一路串回了酥饼摊子?,李岁还在巷口等着?,整个人在地上蹲成了小小的?一团,头?埋进胳膊,装酥饼的油纸包分毫未动,就?那么攥在手里。

大约是在街上待惯了,撄宁轻轻碰了他一下,他还没抬头?,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嘴里唔哝着:“别打我,我这就?走。”

“是我。”

李岁应声?抬起头?,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许是没想到撄宁真会回来领他。

撄宁看着他露在袖口外,细到只剩下骨头?的?手腕,心底不由自主的?泛了酸,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鼓着脸跟道:“我回来接你啦,走,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暗暗掂量了自己身上的?仨瓜俩枣,小眼神?往后一瞄,看到晋王殿下那双打眼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靴子?,理不直气也壮的?吃起了软饭。

她声?音压的?低,却不想被身后这顺风耳听了个全乎。

那通身上下没有半丝人气儿的?活阎王,上下睨她一回,眼尾似笑非笑的?压出一痕,说话却冷冰冰的?:“穷光蛋一个,充什么阔?”

“我有嫁妆的?,”撄宁被他一句话刺的?红了脸,她神?思一转,拉着?李岁小小的?手,颇有气势的?挺起胸。

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心虚的?瘪着?嘴补充道?:“回京就?还你嘛,先记着?账。”

姜太傅虽然不肯为她争个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亏欠,该有的?体?面半分没差她。撄宁的?嫁妆有足足五十担,虽然放在晋王府不大够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撄宁后半生吃穿无虞。

只是她之前手头?还有些闲钱,将嫁妆这码事抛到了脑后,现下被宋谏之一激才想起来。

想通这件事,撄宁两眼蹭一下放了光,说话也硬气了起来:“要不记你两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并未察觉宋谏之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等到晋王殿下冷着?脸转身要走,高扎的?马尾顺了主人心意,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啪一下甩到撄宁脸蛋上,甩的?她捂着?脸“哎呀”一声?,都没分得活阎王半个眼神?,她才后知后觉金主不知何时又生了气。

撄宁盯着?他脑后翻飞的?墨色长发,暗忖这厮的?头?发倒不似本人会装样。

她搓了搓泛红的?脸蛋,拉着?李岁的?手,紧巴巴跟在宋谏之身后。

李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往回缩手,没挂什么肉的?小脸板得端正,但?被撄宁眯着?眼刺了一句:“本来就?走得慢,还要我抱你走吗?”

李岁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撄宁是在诈他,反而被这半丝威慑力?都没有的?话吓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丢人。

他年龄虽小,却被灌输了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于是不再挣扎,快步跟上了。

这仨人,打头?的?少年生了张极漂亮的?冷脸,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姑娘生的?也美,细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儿,气的?把脸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着?短袖短腿的?衣裳,脸色青白,嘴倔强的?抿着?,不知捱过多少饿。

走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迥异,

撄宁怕李岁紧张,一边走的?气喘吁吁,一边不忘跟他说着?话,从酥饼摊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鳜鱼。

眼看马上到了州衙内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让你弹我,可?曾跟你说过我谁?”

撄宁疑心孙总商在他们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晓了他们在泸州的?行?踪。

谁知李岁听到这话,牙齿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难得扭捏的?开口道?:“没有说过,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弹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着?酥饼的?小手指向宋谏之。

恰在这时,他们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门口,晋王停下脚步等牙差开门。

撄宁在他抬手时就?反应过来,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李岁的?嘴,神?色紧张的?看向宋谏之,正对上少年凛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样。

果?然是孩子?,什么都敢说,没看到这尊活阎王头?顶都冒着?黑气儿吗?要是眼神?能杀人,他俩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人都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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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留个全乎。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明笙迎了出来,干脆将李岁塞到她手里,推搡着?两人先进院。撄小宁表面豪情万丈,极有担当的?自己留下,应对晋王殿下的?刁难。

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肯定?全听到看到了。

宋谏之不动,她也不敢动,俩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一个眼神?冷的?像刀子?,一个呆愣愣的?成了哑巴。

撄宁望着?宋谏之绣金云纹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大约是她撄小宁还不够聪明,实在想不通小王爷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嫌两分利少了,他看着?也不像满身铜臭的?主。

撄宁想开口试探两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请求:“你别生气了…那我没带银子?嘛,实在不行?,我去和兄长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话直通通倒了个干净,前言不搭后语,却分外认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话,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气…”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敛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看着?怪可?怜。

但?她看上去越无辜,宋谏之心中烦躁便烧的?更盛,横冲直撞的?郁气令他腕骨都隐隐发痒。

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傻样。

表面恭顺,说不定?心里已经暗暗不服气了,连他因何生气都不明白。

宋谏之头?一回有些怀念撄宁失智的?时候,虽然粘人的?要命,但?胜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着?他,不会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个你我。

可?小王爷端着?架子?,心里念头?过如千帆,也懒得跟笨蛋剖个明白。

“我很安分的?,没有坏过你的?事。”撄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挨着?捋了一遍,自觉自己没错,有些不服气的?顶了句。

这人太难伺候了,要小心哄着?,还要高高供着?,她虽有求于人,但?泸州怎么说都是她撄小宁的?地盘,就?是他不肯帮,阿兄阿耶还在呢。

结果?话音刚落,她嫩生生的?脸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馅儿的?豆沙包。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宋谏之面色冷的?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毫不客气的?刺她。

撄宁却不复初见时的?小心,被捏了脸,反倒把她捏出两分气性来,呲牙咧嘴的?争辩:“要你管,我…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

活阎王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心里想什么吗?

宋谏之手上愈发用力?,将撄宁捏成了说不出话的?小鸡嘴,她被捏的?垫起了脚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晋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细腻如上好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凛凛的?光。白肤、黑眸、红唇,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多艳。他素日被冷戾气质藏住的?五官全部显露出来,放大在她眼前,昳丽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娲造物为何如此偏心。

撄宁后知后觉的?想起,宋谏之母妃越氏在宫中虽不得宠,却也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连在泸州长大的?她,都听过越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

怪不得会生出这种祸水。

撄宁不大争气的?掉进了男色陷阱里,眼珠子?都转不动,看上去愈发呆了。

直到宋谏之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恶人眉眼噙着?冷意,食指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搓动一下,令她一张白净的?面皮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泛了红,才犹不满足的?撒开手。

“豆沙脑袋,充个头?装门面用的?,能装下什么?”

怪不得他生的?这么好看,有女?儿的?人家还要绕着?走,性子?坏嘴还毒,活该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

撄宁在心里把晋王殿下从头?到脚贬了一通,全然没意识到她把自己从“好姑娘”堆里摘了出来。

“我就?能装,就?能装。”她皮球一样急得蹦高,不服气的?嚷了一句。

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着?烫,使她说话都带了点可?笑的?含糊。

她撄小宁内秀又机灵,只是不爱现罢了,非要跟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叫聪明吗?

宋谏之睨她一眼,皮子?还冷着?,这下连充个头?的?体?面都不给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转身进了门。

剩下撄宁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木着?脸,虽然挂着?可?笑的?红印,但?表情还算平稳,等确认宋谏之进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两手一抬,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创王八拳,用力?到能听见拳头?破风的?细响。

撄宁努力?想象着?那活阎王被她揍到鼻青脸肿的?模样,长长的?出了口气,扯扯袖口整整衣衫准备进院。

结果?她一偏头?,正瞧见愣在一旁的?姜淮谆和徐彦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姜淮谆刚下公差,听徐主薄说要去买驴打滚,他又正好要来州衙,便一并顺了路。

没成想在州衙内院前,能看到这种‘惊喜’场面。

他后知后觉的?维护起自家幼妹的?脸面,欲盖弥彰的?假咳两声?,清清嗓子?道?:“强身健体?虽好,但?也要注意场合。”

被迫强身健体?的?撄宁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装样儿,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戏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喝倒彩轰下来。

徐彦珩唇角微翘,压着?笑意,没有点破这出拙劣的?戏码,将两捆包的?结结实实的?油纸包递到撄宁面前:“答应你的?驴打滚,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状。”

他不知道?撄宁和自家阿爹刚在一桌吃完饭,只是俩人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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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是怕说错话给徐知府惹麻烦,徐知府怕乱攀亲惹恼晋王,于是纷纷装起了老实巴交、毫不相干的?鹌鹑。

只有在晋王提出要补捐输时才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惊慌,另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无助,总之都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席面上。

“我才不会,一言九鼎,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虽然早晨才吃过,但?撄宁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接过油纸包,前额细软的?一撮胎毛都跟着?招摇了两下。

没出息,但?架不住可?爱。

徐彦珩收回手负在身后,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方才被撄宁触到的?一小片肌肤,落在她头?顶的?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自满自夸的?卖瓜姜婆,被兄长摁了脑袋:“别贫了,进屋再说。”

“去徐彦珩屋里说,”撄宁从善如流的?推着?兄长的?后背往屋里走,说的?话却露了怯。

“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姜淮谆嘴上说的?硬气,脚步却自觉转向了那间南屋,毕竟在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说话,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正好明笙领着?李岁出来找自家小姐,撄宁干脆将惴惴不安的?李岁一齐带到屋里。

州衙内院离衙门两三里,平日里并没什么人住,钦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够气派,一般都是在官驿落脚,也就?州衙公差忙的?来不及回家,才会就?近凑合一晚。

徐彦珩倒是个例外,他任职主簿,说着?体?面实则繁杂的?事务官,户籍、缉捕、文书,样样都要干,他性子?又认真端正,凡事从不应付,忙到申时都是常有的?事儿。

所以一年到头?,拿州衙当家住。

南屋光线通透,没什么贵重的?家伙事儿,最值钱的?大约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彦珩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叫人看了都觉得舒服。

他进屋便从柜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给撄宁倒她的?豌豆黄。

眼看着?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没人说个话,旁边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姜淮谆没忍住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开了口:“他是?”

李岁嘴里的?豌豆黄还被咽下去,手里又被撄宁塞了一个。

“说来麻烦,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让他呆在我身边,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说,反正和我们此行?要查的?盐行?有点关系,”撄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说不大准。”

宋谏之说一句话藏半句,专门钓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厂的?盐井和盐行?脱不了干系,却看不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李岁睁着?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快要贴到撄宁身上。

“你们要查要查盐行??”他脸色一白,小声?说:“我没骗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来。”

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盐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们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儿,他咬咬牙补充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偷偷给你递信儿。”

“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帮我呢?”撄宁跟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三言两语打消他冒险的?念头?:“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儿,我才不管。”

徐彦珩目光落在李岁身上,略一思索,轻声?询问?道?:“听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岁点点头?:“我和阿爹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前两年中州大旱,不少难民一路往北逃到泸州,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登名,就?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知道?。

撄宁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放在案边的?手紧了紧。

“你不要查这件事了,你们管不了的?。”他圆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写满不安和担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溺人,一线光从窗格露进来,明晃晃的?白,却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撄宁有样学样的?敲敲李岁脑袋瓜儿。

“我很聪明的?,比你聪明多了,没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脸认真地自夸,怕说服力?不够,话里还带上了宋谏之:“而且,那个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吓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会帮我的?。”

她板着?一张正经脸,大言不惭的?颠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听你的?……”

李岁年龄小,但?是人不傻,他还记着?撄宁挂在人胳膊上荡秋千的?事儿,有些怀疑的?看着?她:“我阿爹说,骗人会变小哑巴的?。”

五十六

撄宁虽然有些心虚,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极可靠稳妥的模样。

她?无?视了自家兄长忍笑忍到隐隐发颤的身影,一板一眼的同李岁讲起?道理:“你就说?,他是不是放过你了?是不是也老老实实等我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错。

李岁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神色纠结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呀,那?不就是听我的话吗?”左右当事人不在,撄宁鼓着眼睛,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虽说?求人的过程……略屈辱了些,但结果没?差嘛。

撄小宁说?话还是很好使的!

“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管,”她?轻咳两?声,又抬手捻了块豌豆黄送到孩子嘴边,堵嘴的招法?用得相当熟练。

姜淮谆笑过了劲儿,也正经的板起?脸,指尖往案上一敲,道:“可你让他在哪儿安身?我今早安排好官驿,本打算回禀晋王,他身边近卫又说?先不去官驿了。”

白忙活一通,他不由轻啧了声:“内院就这么几间屋,他总不能跟你一起?住,不如让他跟我回去。”

李岁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紧张与无?措,巴巴的望着撄宁。

“不要,”撄宁斩钉截铁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才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姜淮谆闻言一下子直起?了腰:“胡说?八道,怎么跟你兄长说?话呢?”

还有外?人在呢,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他眯着眼警告自家幼妹。

撄宁却没?接到他的眼神,抬手指指他刨了线的袖口,一脸认真:“袖口刨线都没?注意?到,过得忒寒碜了。”

姜淮谆今日穿了身淮绣的便服,云脚工整行针繁密,但袖口一根线头被刨散了,长长的溜了一串,颜色都比别处深上两?分?。

撄宁分?析的有理有据,一则姜淮谆公务繁琐、在家的时候少,二则他日子过的确实凑合,从州衙回家的那?条路,摊子小铺都被他吃遍了,总是夜里?值完勤随便找点吃的凑合。她?在泸州时还好些,见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阿兄去送,她?走这一年,简直不敢想。

撄宁边想边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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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了下头,总不能让李岁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

奈何姜淮谆眼中?怨气太重,话本子里?的痴情女遇上负心汉,大约也就这般幽怨了,撄宁再迟钝也多少察觉到一些,及时转了话题。

“不如先让李岁去老住两?天?阿耶喜欢小孩子,而?且还有人照顾。”

她?摸两?把李岁头顶的小小发髻,寻思?道。

要不是今天一早就晋王那?厮带出去,撄宁本打算上午便回趟老宅的。

姜淮谆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同你说?呢,阿耶前些日子去邹县了,那?边闹了疫病,满泸州就他一个人有治愈疫病的经验。我也劝了半天,让他别折腾自己那?把老骨头,被大棒子轰出来了。”

他现在讲起?来,还有点身临其境的意?思?,缩了下脖子,继续道:“算起?来,去了有半个月了。不过你别担心,邹县疫病不算严重,大多住在一条巷子里?,没?有蔓延出去,而?且还有学徒跟着。”

姜老前脚离开?泸溪,撄宁后脚才到,正好岔开?了时间。

“阿耶的犟脾气,拦也拦不住。”撄宁心中?担忧,面上却还稳重着,她?这手装样的本事,在燕京磨砺了两?年,使得越发炉火纯青:“有人跟着就好,他自己出去才要命。”

忙起?来不分?日夜的。

一直沉默的徐彦珩适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我同住?”

他摸出片麦芽糖,蹲下身递到李岁手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有的人天生就讨孩子喜欢,连李岁这般难讨好的刺头,都小声冲他道了句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和刚才面对姜淮谆的态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就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撄宁:“晚上我就在内院住,也方便,白日我若在衙门,你也方便照看他。”

“这不合适……”

“你不嫌麻烦就好。”

兄妹俩说?的话南辕北辙,姜淮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还记着昨晚晋王殿下阴恻恻的神情,自家妹妹还应的这么痛快,属实是…不要命了些。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茬,她?和徐彦珩自小玩到大,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笑弯了眼,道:“等我请你吃饭,聚香坊,福满楼,随便挑。”

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撄小宁大方的充起?了阔佬。

“那?我等着。”

徐彦珩眼中?噙着笑意?,低声应下-

解决了李岁的安身问题,也算了了一个心事。

徐彦珩带孩子去沐浴,阿兄又有公务在身,撄宁站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不敢回屋直面阎罗。

她?踮着脚尖贼兮兮的扒上北屋的窗户,舔了下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角落戳个小洞,打量屋里?的形势。

奈何她?扭着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腿扭得跟麻花一样,也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桌案,瞧不出屋里?有没?有人。

撄宁为自己辩白的时候挺有气势,事后却蔫成了秋后的蚂蚱。她?有些泄气的站直身子,略一思?索,转身去了明笙屋里?。

今日是十五,泸州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属十五的晚集最热闹。

正阳街上车水马龙,三米一铺五米一摊,人挤人脚撵脚,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反正也不敢回房,本着躲一时算一时的缩头乌龟本能,撄宁高高兴兴领着明笙上街玩去了。

明笙自小是在京中?长大的。在燕京,便是寻常大家闺秀,也没?有随便上街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她?一个高门大户的侍女。街市上有八成是男子,泸州虽也是男多女少,但街上女子人数也能占到四?成。

今天李岁弹的那?一下,倒给撄宁提了个醒儿,为着稳妥起?见,明笙翻出自家小姐失智时穿过一次的男儿装。

没?成想她?换上身男装更招眼了。

刚到正阳街,眼尖的成衣铺掌柜就认出了撄宁,笑呵呵的招呼一声:“姜小公子最近在哪儿发财?”

“没?发财,没?发财。”撄宁穷得叮当响,连忙摆摆手。

“得了,诓我呢?咱得有两?年没?见了吧,您怕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知道解释无?用,撄宁干脆逼闭紧了嘴巴,再碰上问好的掌柜通通拱手示意?,话是一句不肯多说?了。

生意?场上的门道她?摸得透亮,打完招呼就得客套两?句,客套完了,不花点银子支持人家生意?不合适吧?

说?寸字寸金都不为过,这是擎等着扒她?皮呢。

她?撄小宁又不傻,要吉利话,有,要银子,没?有。

等俩穷光蛋一路逛到杂耍摊前,早就累得口干舌燥,耍猴戏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她?们钻不进?去,于是就近找了个茶铺,先歇歇脚。

夜市的凉茶一海碗五枚铜板,碗跟撄宁脸差不多大,还可以续茶,再实惠不过了。

撄宁坐下一拍桌子,阔气的点了两?碗凉茶。

掌柜的一甩巾帕,痛快地应了,却还杵在原地没?有动。

眼看着那?小公子笑吟吟聊起?了月底的灯会,全没?有要茶点的意?思?,他才轻咳两?声,弓着腰询问:“公子,咱茶点是要绿豆糕还是杏仁酥?”

“啊?”撄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呆了下,老实的摇摇头:“不要茶点,上两?碗凉茶就行。”

掌柜的也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回道:“成。”

转过身却忍不住寻思?,他干这一行十来年了,就没?见过这般抠门的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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